"据传,我的祖先乃太夫房觉明,曾经为木曾殿下的幕下大臣。觉明在木曾殿下灭亡之后,便离家侍奉于法然大人麾下。我的祖先想必是这一族出身的,经过一段长远的岁月,薪传至我这一代,却是一介乡下农民。而父亲因为曾经遭受耻辱,深感遗憾,因此到山岳神社发誓,必将武道发扬光大。又在神明前将自创的棒子功命名为梦想流,大家便以'梦想权之助'称呼我。"权之助语毕,武藏也回礼,并说:"在下来自播州赤松的支流,乃平田将监末代的家臣,住在美作乡宫本村,父亲是宫本无二斋。我是独生子武藏,无亲无友,独闯江湖,所以即使在此比武命丧于你的棍棒下,也无需为我善后。"又道:"开始吧!"武藏重新摆好架势,权之助亦再度握好棍棒。他响应道:"好。"权之助的母亲坐在松树根上观战。此时她屏息凝神,几乎无法呼吸。如果要说这是天降灾难的话,也是自找的。因为是自己追上来,让儿子面对白刃的挑战。这位母亲的做法异乎常人,这时她的心情却笃定自若。不管将来别人会怎么说,她自有一套信念存在。"……"这母亲双肩微倾地稳坐着,双手扶膝,犹如端坐行礼似地。不知道她养育了几个儿女,又有几个儿子早逝,她的身体不知忍耐过多少贫困煎熬,使得外表看来更是羸弱瘦小。但是这时眼看武藏和权之助在咫尺之间互相对峙。"开始了!"当他们出口开战时,母亲的眼神闪耀着光芒,仿佛天地诸神全都聚此观战。她的儿子已将生命暴露于武藏的剑前。武藏拔去刀鞘的那一瞬间,权之助似乎也觉悟到自己的宿命,全身一阵冰冷。奇怪,他跟前几天判若两人。权之助突然察觉差异处。前几天在家里与武藏搏斗时的印象和现在完全不同。若以书法来形容的话,可说那天武藏动如行云流水的草书;但是在今日严肃的气氛中,武藏又像一笔一画丝毫不含糊的楷书,字迹端正。权之助察觉自己低估了对手的实力。在权之助察觉之后,原本自信十足的棒子功,这会儿却只能举棒于头上,根本无法出手。"……""……"伊宇高原草地上的薄雾,慢慢聚拢,又慢慢散去。远处山头可见孤鸟潇洒地飞过。"啪"---一声,两人之间发出空气的声响,这个震动极其迅速,犹如飞鸟被击落地,肉眼难辨。这声响不知是棍子还是剑划破空气的声音,无从判断。犹如禅学上弹指之间的细微声音。不仅如此,双方形体与武器合而为一,行动迅捷,两人的位置早已异位。权之助挥棒攻击,没打中武藏。武藏还手,由下往上攻的刀刃,虽未击中,却削过权之助的右肩,几乎要削掉他的小鬓毛。这时,武藏所使用的刀法非常独特。他的刀刃击向对手身体之后,一个闪光犹如松叶形般收回刀刃。这个收回刀刃也是攻击的一招,足以置对手于死地。权之助根本无力反击,只能紧握棍棒两端举在头上抵挡武藏的攻击。"铿"的一声,大刀击中他额前的棍棒。在此情形下,棍棒通常会被砍成两段。但如果刀刃未斜砍的话,棍棒就不会断裂。因此权之助接招时心里有数,他双手横握棍棒挡在额前,左手手肘深深推向武藏手边;右手肘弯曲抬高,企图只以棍棒一端击向武藏的肋骨。如此虽然挡住了武藏的大刀,但是权之助卯上全力的快速一击并未成功。因为在权之助头顶上方的棍棒与刀垂直触击而卡住了。棒子的一端直逼武藏胸前,只可惜尚差一寸就可击中武藏。现在双方拉也不是。推也不是。若欲勉强推拉,势必是急躁者落败。假如是刀与刀的对决可能平分秋色。但是一方持刀,一方持棍棒,两人一时无法取舍。棒子既无护手亦无刀刃,又无刀尖和刀柄。但是这把四尺长的圆棒子,可以说整支都是刀刃,也全是刀尖或刀柄。只要火候够的话,千变万化的棒子功并非刀剑所能匹敌。如果对方以剑术接招---棒子会攻过来吧?果真如此推测的话,恐怕会遭遇不测吧!因为棒子可以因地制宜,同时兼具短枪特性。武藏的刀与棍棒垂直交击,他之所以未拔回大刀乃因他一时无法预测。权之助更显谨慎。因为他的棒子在头顶上撑着武藏的大刀,处于挨打劣势。别说拔回,只要身体的气势稍有松弛,可能就让武藏的大刀---有机可趁。这一打可能头破血流了。权之助虽然在山神前领悟梦想流的棒子功,且运用自如,但此刻却一招半式也使不出来。双方在对峙中,权之助脸色转白。他咬紧下唇,眼尾汗水涔涔。"……"在权之助头顶上纠缠的棒与刀,如波浪般推动。站在下方的权之助呼吸愈来愈急促。在这时,坐在松树下屏息观战的老母亲脸色比权之助更显苍白。"阿权!"她大叫一声。当她呼叫阿权时,想必是忘我了。她挺直腰杆,不停以手拍打自己的腰部。"腰部!"老母亲斥喝一声后,仿佛力竭气尽般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去。武藏和权之助有如化石般纠结在一起的刀与棒,在老母亲叫了一声之后,倏然分开。其力量比刚才砍在一起时还要强劲。这股力量来自武藏。即使武藏往后退也不会超过两三尺。但后劲太强,使得他的脚跟宛如挖土般倒退,强烈的反作用力使他被逼退了七尺左右。但是权之助连人带着四尺长的棍棒瞬间逼近这个距离,使得武藏猛然受压迫。"啊!"武藏虽受攻击,仍将权之助甩向一旁。本来权之助起死回生,转守为攻,欲趁机攻击。不料反被一甩,头差点栽到地面,整个人往前踉跄。而武藏有如一只面对强敌的老鹰做殊死搏斗,权之助这么一踉跄,背部毫无防备的弱点全部暴露在敌人眼前。一道像丝般细微的闪光,划过他的背部。唔、唔、唔,权之助发出小牛般的哀鸣,往前走了三步便仆倒在地。武藏也用手按住肋骨下方,一屁股跌坐在草丛中。"完了!"武藏大叫一声。权之助则无声无息。权之助往前不支仆倒之后,毫无动静。他的老母亲见状伤心欲绝。"我是用刀背打的。"武藏对老母亲说明,但是老母亲并未站起来。"快点给他水,你儿子应该没受伤才对。""咦?"老母亲这才抬起头来,心存怀疑地观察权之助的身体。正如武藏所言,并未见血。"噢!"老母亲跌跌撞撞地爬到儿子身边,给他喝水并呼叫他的名字,不停地摇晃他的身体。权之助这才苏醒过来。看见茫然坐在一旁的武藏。"承蒙手下留情。"说完便对武藏磕头。武藏还礼之后,急忙握住他的手。"不,输的人不是你,是我。"武藏掀开衣服给他们看自己的肋骨下方。"这里被你的棒子打中,已经淤血了。如果力道再大点,恐怕我早已命丧黄泉。"说完武藏仍感困惑,不解自己为何会输。同样的,权之助和他母亲也都张口结舌,望着武藏皮肤上的淤血,不知说什么好。武藏放下衣襟,询问老母亲。刚才二人在比武当中,为何大叫一声"腰部"呢?当时权之助的架势上有何疏漏?这么一问,老母回答:"实在很羞愧,犬子用棒子拼命抵挡你的大刀时,双足钉在地上进退两难,陷于垂死边缘。虽然我不懂武术,但旁观者清,看出一个破绽,那就是权之助全心全意在抵挡你的刀刃,才会陷入僵局又犹豫不决要将手拉回好还是推出,根本未注意此破绽。依我看来,只要他保持架势再蹲低腰部,棒子自然就会击中对手的胸膛,所以我才不自觉地叫了出来。"武藏点点头,由衷感谢有此机缘得以学习。权之助一旁默默地听着,想必心有同感。这回不是山神的梦想流,而是在现实中的母亲眼见儿子处于生死边缘,因了母爱而激发"穷极活理"的道理。权之助本来是木曾的一名农夫,后来得"梦想流权之助"的名号,是梦想流棒子功的始祖。在他的传书后记上写下了秘籍---《老母亲的一步棋》。记录着伟大的母爱,以及与武藏比武的经过,但并未写"赢了武藏"。在他一生中,都是告诉别人,自己输给了武藏,并且将输的过程一一详记下来。武藏祝福这对母子,与其分手后,也离开伊宇高原。这时大概快到上诹访附近了。"有没有看到一名叫武藏的人经过这里呢?他的确是走这条路的---"一名武士在马子驿站向来往行人打听武藏的下落。6"真痛!"武藏被梦想流权之助的棒子击中横隔膜到肋骨边缘,至今仍隐隐作痛。此时他来到山脚下的上诹访附近,寻找城太郎的踪影并打听阿通的消息,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后来他到了下诹访一带。一想到下诹访有温泉可泡,他便急忙赶路。这个位于湖畔的小镇,大约住了千余户人家。有一家客栈的前面,搭了一间温泉小屋,背向来来往往的大马路,任何人都可以进去泡温泉。武藏将衣物连同大刀、小刀一齐挂在一支木桩上,全身泡在露天浴池里。"呼!"武藏把头倚靠在石头上,闭目休憩。今晨,受伤的肋骨就像皮革般肿硬。此时浸泡在热呼呼的温泉里,以手轻揉,全身血液舒畅地循环,令他昏昏欲睡。夕阳西下。住在湖畔的多为打渔人家,家家户户隔着湖水,湖面笼罩着一层淡橙色的雾气,好像是温泉蒸发上升的水汽。隔着数区田地外有条车水马龙的道路,人声熙攘。路边有家卖鱼和日用品的小杂货店。"给我一双草鞋。"一名武士坐在店里的地板上,正在整理他的绑腿和鞋子。"顺便向你们打听一下,传闻有一名男子在京都的一乘寺下松,单挑吉冈一门。类似这种精彩的比武近来罕见,听说他会路经此地,你们可曾遇见?"看来武士在越过盐尾山之后,便一路探听有关这名男子的消息,虽然被询问的人有些迷惑,追问这名男子的装扮和年龄。武士却含糊地回答说:"嗯,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大家七嘴八舌追问武士干吗要找这么一个人?但当武士知道此处并无对方踪影后,神色有些黯然。"真希望能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武士绑好草鞋后,仍一个人喃喃自语。难不成他是在找我?武藏泡在温泉里,隔着一片田区端详那位武士。那名武士因长途跋涉,全身晒得黝黑。大约四十岁左右。看来并非浪人而是某官家的人。他的鬓毛被斗笠的带子磨擦得有如杂草丛生。若在战场上,想必是位威猛的武士。如果他赤裸身子,一定全身肌肉发达,孔武有力。"奇怪……我不认识此人啊?"武藏正纳闷着,那位武士已经走远了。刚才听他提到"吉冈"二字,也许他是吉冈的弟子吧!吉冈规模甚大,有些门人颇有骨气,但也有老奸巨猾、试图复仇者。武藏擦干身体穿好衣服,走出街头。刚才那位武士不知打哪儿又冒出来。"请问……"那人猛然站在武藏面前,瞪大双眼仔细打量武藏脸孔。"阁下莫非就是宫本先生吧!"武藏面露困惑之色,点点头。武士立刻欢呼。"哇!果然是您。"他为自己的直觉好不得意,无限怀念地说:"终于让我找到您了,实在是值得庆贺……打从我一开始外出旅游,就预感能遇见您。"他自得其乐,未待武藏回话,便邀请武藏今晚与他投宿同一家客栈。"我绝非坏人。这种说法听来有些可笑。我出门时一向都有十四五名随从和备用马匹的。我先自我介绍吧!我是奥州青叶城的城主,是伊达政宗公的大臣,名叫石母田外记。"介绍过后,武藏接受他的好意与他同行。外记选择在湖畔一家大客栈投宿,柜台登记之后,他问武藏:"您要沐浴吧?"说完又自己否定:"喔!阁下方才已在露天温泉泡过澡了,请容我失礼先去盥洗。"他脱掉旅装,轻松地走了出去。这男子颇有趣。但武藏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底细。为何他要寻找自己?还如此殷勤款待?"这位客官,您不更衣吗?"客栈的侍女拿来客栈提供的便服给武藏。"不用了,我尚未决定是否在此投宿---""噢!是吗?"武藏走到走廊,望着暮色渐浓的湖面。"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他的眼眸仿佛映着阿通悲伤含泪的眼神。在他身后,客栈侍女准备晚餐的声响已渐渐安静下来。侍女点上灯,栏杆前的水波慢慢地由深蓝转为漆黑。"奇怪,我是不是找错方向了。如果阿通真的被人掳走的话,歹徒想必不可能来到如此繁华的街道吧!"正当武藏反复思虑时,耳畔仿佛传来阿通的求救声。虽然武藏一向秉持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此时却感到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哎呀!我沐浴太久,实在失礼了。"石母田外记回到房间。"来吧!快吃!"他立刻坐在餐桌前,邀请武藏也一起用餐,这才发现只有自己换了客栈的便服。"您怎不换上轻松的便服?"他的语气略带强求。武藏也不甘示弱地推辞。说明自己早已习于风餐露宿,无论睡觉或旅行都是这身行装,假如更换宽松的衣服,反倒不自在。"嘿!就是这点。"外记拍手叫好:"政宗公他所欣赏的就是一个人的行住坐卧,并猜想您必定拥有独特的风格。嗯!果然不出所料。"外记忘我地打量武藏映着灯火的侧脸,仿佛要看透他的一切。回过神之后:"来吧!让我们干杯。"他洗了酒杯,对武藏殷勤招待。看来他是想把握今夜良宵,畅饮一番。武藏双手依然放在膝上,向对方行过礼之后,第一次问道:"外记先生,您为何如此好意?又为何一路打听在下的行踪呢?"武藏这一问,外记才警觉到自己的做法似乎太过于一厢情愿。"噢!我的做法的确会令你奇怪。但是我别无恶意。不过,你若追问我为何会对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亲切……简而言之是因为我对你的敬仰之情。"说完之后---"哈哈哈!这就叫英雄惜英雄啊!"他又重复说了一次。石母田外记赤裸裸地表达内心的情感。但武藏并不认为他已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就算是英雄惜英雄吧!活到至今武藏尚未遇见能让自己敬仰的人。若要讨论令人敬仰的对象的话,泽庵似乎令人生畏;而与光悦又各自拥有不同的天地;至于柳生石舟斋则因过于自视清高,不易亲近。回顾以往的知交之中,似乎找不到能有英雄惜英雄之人。然而,石母田外记竟如此自然地表白出:"我敬仰你!"如果这句话是随便脱口而出的话,反倒会被人视为轻薄之人。但是,凭外记的刚毅风貌,并非轻薄之徒,武藏似乎隐约了解其心境。于是,武藏又问道:"刚才您所说的敬仰是什么意思?"武藏严肃地问着,而外记好整以暇地回答:"老实说,从我听说阁下在一乘寺下松的战绩以来,我完全陷入尚未谋面的思恋之情。""这么说来,从那时起您一直都在京都逗留了?""我是在一月份来到洛城,住在三条的伊达家里。就在阁下如入无人之境的比武第二天,我照惯例前往乌丸光广卿家拜访时,听说了有关阁下的种种传言。光广卿说他与你见过面,提及你的年龄和阅历种种,更加深我对你的思慕之情,企盼能见你一面。而在这次的旅程当中,不料竟然在盐尾山的山崖上看见阁下的留言牌子。""留言牌子?""阁下曾在一块牌子上留言---等待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并将它挂在路旁的岩石上呢?""啊!原来你是看到那个啊!"武藏忽然觉得人世间好不讽刺---自己要找的人未找到,反倒引来一名毫不相干的人如此苦苦追寻自己。听完外记的自剖之后,对于此人的一片真情颇感惋惜,因为自己对于三十三间堂的比武和所向无敌的血战,充满无限惭愧和懊悔,丝毫无半点夸耀之情。而此事似乎已震惊世人耳目,传闻已蔓延全国各地。"不,这件事让我觉得有伤颜面。"武藏由衷说着,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够格让英雄思慕。然而,外记却说:"领俸百万石的伊达武士当中,不乏优秀的武士。走遍世间,所见所闻的剑法高手亦不在少数,但是能如阁下这般的人实为罕见,更可贵的是,阁下竟然如此年轻,更令我仰慕不已。"外记赞不绝口,又说:"今夜我的一夕之恋得以如愿,即使有为难你之处,也希望能邀你共度今宵,把酒言欢。"说完,洗净手中的酒杯。武藏开心地接受那杯酒。酒一入口,如往常般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