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有何贵干?""请问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店在哪儿呢?""啊!大藏先生的店吗?从这里直走过一个十字路口---"那位老板端着水走到门外指给武藏看,正好店里的小徒弟从外头迎面回来,老板便吩咐他说:"喂!这位客官要去大藏先生的店,他的店不好找,你带他走一趟吧!"小徒弟点点头,在前面引路。武藏感怀对方的亲切和善,同时想起权之助所说的话,奈良井的大藏先生的确德高望重。武藏原先听说大藏先生开的是百草铺,认为应该与一般路旁的店铺没两样,不料竟出乎人意料之外。"先生,这里便是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家。"原来如此,这栋宅邸若非有人带路的确不易寻找。为武藏带路的熊胆屋小徒弟,指着眼前的大宅邸说完便转身回去。虽然这是一间店铺,门外却未挂店名的布条或招牌,只有涂上防锈漆的三面格子门,旁边有两个土墙仓库,四周高墙围绕。门口上挂着遮阳篷,这家老店庭院深深,确实不好找。"有人在吗?"武藏拉开大门问道。屋内一片昏暗。宽广的泥地屋不亚于酱油店,冷湿的空气迎面而来。"是哪一位?"有人从柜台角落回话,并走了出来。武藏带上门。"我叫宫本,是位浪人。我的同伴城太郎,一个年约十四岁的小男孩。听说昨天或今早曾到贵府求助。不知他是否来过此地?"武藏话还没说完,掌柜的直点头,一脸清楚城太郎行踪的表情。"嗯、嗯……"他亲切地递一个坐垫给武藏。打过招呼后,他的回答却让武藏非常的失望,他说:"实在很遗憾。那位小孩昨天半夜来敲门。刚好我家主人大藏先生正要出门远行,大家为了打点行李都尚未就寝---听到敲门声,有人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正是你所说的城太郎。"在老店铺工作的人大都为人正直,是以这位掌柜巨细无遗地描述,内容大意如下---"在这街上若有事发生时,可以去拜托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有人这般告诉城太郎。于是他哭着跑来大藏先生的住所,诉说阿通被坏人掳走一事。主人大藏先生回答他说:"这种事情很棘手,为了慎重起见,我会派人去调查。如果是这附近的野武士或是挑夫所干,立刻便能查出来。但如果是流浪汉所为的话,那可就难查了。不过无论是谁干的,这些人一定会避开闹区抄小路的。"大藏先生如此推测,立刻派人向四面八方追查,一直搜索到今天早上。但就如大藏先生所言,他们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城太郎眼见他们查不出端倪,又哭了起来。正巧今早大藏先生要出远门,于是他说:"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也许一路上可以边寻找那位阿通姑娘,说不定还能碰上你的武藏师父呢!"大藏先生如此安慰城太郎,使他有如绝处逢生机,就决定跟随。大藏先生便带他启程了---掌柜一五一十地告诉武藏,并替武藏惋惜而一再地说---他们才刚离开二刻钟呢!的确,差了两刻钟再怎么追赶也来不及。武藏好不惋惜,即使如此,他仍不放弃地问:"请问大藏先生是要上哪儿去呢?"他这一问,掌柜的回答毫无头绪。"就像您所看到的,店前不但没挂出招牌,而且草药都是在山上采好,一年分为春、秋二季出去贩卖。主人带着草药到各国去行商,常有很多的空当,闲暇之余到神社、佛堂参拜,或是去泡温泉养身,或走访各地民所,享受旅行之乐---这次主人的旅程大概会从善光寺经越后路到达江户。""这么说来,你并不清楚他到哪里了?""主人从未把他的行程告诉过我们。"说完,掌柜的又说:"对了,您喝杯茶吧!"掌柜的突然改变话题,转身进去拿茶。店面很深,看来得花点时间,而武藏根本无心在此逗留。终于,掌柜的端出茶来,武藏立刻向他询问大藏先生的容貌和年龄。"是,是,你在半路上若是遇见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是我们主人。他大约五十二岁,身体强壮,方形脸。面色红润,有些痘疮的疤痕,右边的小鬓微秃。""身高呢?""跟您差不多高。""他穿了什么样的衣服?""噢!他这趟旅行,听说穿了一件在国买的唐木绵条纹衣服。这种衣服稀少,鲜有人穿,你若是想追赶的话,他的衣服将是很好的目标。"武藏已约略了解此人特征,如果继续与掌柜的谈下去,将会没完没了。因此掌柜殷勤倒来的茶水,武藏只喝了一口,便立刻起身赶路。在天黑之前无法赶上,但是如果连夜从洗马赶过盐尾的客栈,在今夜爬上那里的山腰等待的话,应该可以追上两刻钟的路程的。在明日天破晓之前,从后面而来的奈良井大藏先生和城太郎将会通过那山腰。"对!我先超过他们,在前面等候。"当武藏经过贽川、洗马,到了山脚下的客栈时,已近黄昏时刻。袅袅炊烟笼罩着街道,家家户户已点上灯火。虽时值晚春时节,这个山国却弥漫着寂寞幽静的气氛。从山脚爬到盐尾的山顶还有二里多的路程。武藏一口气便登上山顶,在深夜之前就踏上伊宇高原。他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置身于星空下的武藏,疲惫得昏昏欲睡。5武藏沉沉入睡。他躺在一座小寺庙里,庙檐上悬挂"浅间神社"的匾额。这间小寺庙正好位在高原上一个像拳头般的岩石上,是盐尾山的最高点。"喂!快上来啊!这里可以看到富士山呢!"人声传入耳际,本来以手当枕躺在寺庙屋檐下的武藏跳了起来。只见灿烂的晨曦映着彩霞,却不见有人影爬上来,遥望云海远处,富士山头已被朝阳染红。"啊!是富士山。"武藏如少年般发出惊叹。以往只在图画里见过富士山景,在内心描绘过它的景色,此刻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富士山。尤其是在惊醒的一刹那,突然望见与自己同高的富士山,感觉上仿佛与它正面相逢似地令武藏一时浑然忘我,只有不停地赞叹。"啊!"武藏目不转睛地眺望富士山。突然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他不拂拭眼泪,迎着朝阳的脸庞,泪水泛出红光。人类何其渺小。武藏深受冲击,与宏伟的宇宙相较之下,更相形见秽、益显渺小,不禁又悲从中来。凭心而论,武藏在一乘寺下松时,吉冈几十名弟子全都慑服于自己的剑下,是以让武藏自以为---世上也不过如此。自负的幼苗在他内心滋长,普天之下拥有"剑人"盛名者不在少数,但他们的实力也不过如此!此种傲慢心态,使武藏更加趾高气扬。但是,即使剑法高超、闻名于世的人再伟大!又能拥有多少的生命呢?武藏感到悲伤。尤其看到富士山的亘古屹立和怡人风貌,更令他羞惭懊悔。毕竟人类的生命是有限的,无法如大自然般长存不朽,比自己优秀者就是比自己伟大的人,而落后者为凡夫俗子,武藏无可能如富士山般宏伟,不自觉中他已双膝跪地。"……"武藏双手合掌。祈祷母亲在九泉之下能享冥福。感谢大地之恩,并祈祷阿通和城太郎平安无事。他还暗自许下心愿,那就是---虽然无能如天地神明般伟大,虽只是个渺小的人类,但也要鞭策自己成为伟人。"……"他又再次合掌。---我真笨,为什么认为人类是如此渺小呢?他喃喃自语。---大自然是因为映在人类眼里才显得伟大。透过人的心,神才存在。因此人才是最伟大的,能做出最大的行动。况且,人类还是万物之灵呢!---人类、神和宇宙之间的差异,事实上相距不远,甚至就在你腰间佩戴的三尺长刀前罢了。不,应该说这三者之间还存在差异时,那离伟人和名人的境界还相当遥远。武藏合掌祈祷,心头闪过无数念头。这时,耳际又传来旅人的声音。"哇!看得好清楚啊!""很少有机会能如此膜拜富士山神啊!"四五名登山旅人以手遮阳观赏风景。这些人当中,有人望山见山,有人望山见神,各有千秋。来自东西方向的旅人在拳头山下交会之后,各自上路。这时旅人们的身影渐渐如蚂蚁般渺小。武藏走到池塘后面,注视这条山路---奈良井的大藏与城太郎应该会沿这条山路上来。如果没在此相遇,他们也应该会看到自己的留言才对---因此武藏非常放心。因为武藏为了慎重起见,在山下的路边拾了一块石板,留言之后立于山崖边。上面写着:奈良井的大藏先生,我在山上的小池塘边等待您经过。城太郎之师父武藏可是已经过了清晨人潮多的时刻了,高原上艳阳高照,依旧不见像大藏先生的人路过,也无人看见他的留言板而从下面呼唤他。"奇怪了。"武藏满心狐疑,都快按捺不住。"他们应该会来的。"武藏深信不疑。因为这条道路以此高原的山岭为分界,分别通往甲州、中山道、北国街道三个方向。而且河水全往北流入越后的海边。无论奈良井大藏是到善光寺的平原,或是通往中山道方向,必定经过这里。但是,世事变幻莫测,常出人意料之外。说不定有突发状况,或者对方突然改变主意,改往他方去,还是在前一个山脚下便投宿旅馆了。武藏虽然随身带有一日的粮食,考虑结果还是回山脚下的旅馆把早、午餐一并解决了。"就这么办!"武藏正要走下岩石山。岩石山下方忽然传来怒斥声。"啊!他在那里。"那声音就像前天晚上突击自己的棒子一样充满杀气。武藏心头一惊,抓住岩石往下看,碰巧眼光与喊叫者四目相交。"朋友,我可追到你了。"原来是驹岳山下的权之助和他母亲。那母亲骑在牛背上,权之助的手上握着那支四尺长的棒子和牛绳,两眼直瞪着武藏。"朋友,在这里碰面太好了。想必你已知悉我们的计谋,才会不辞而别。如此一来,我也失去了立场。我们再来一次比武!来尝尝我这根木棍的厉害。"武藏正走在岩石之间的狭窄山路上。这时,他停下脚步,靠在岩石上向下望。在下面的权之助见武藏不肯下来,便说:"母亲,您在这儿守着。比武并不是非在平地不可,我爬上去把他打落山下让您瞧瞧。"他放开手中的牛绳。并重新握好腋下的木棍。正要爬上岩石山。"儿子啊!"他的母亲再次交代。"你上次就是因为太疏忽才会失败。这次你在采取行动之前,还是没先摸清敌意,要是他从上面推落岩石攻击,那你该如何是好呢?"接着,母子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武藏只闻其声,不辨其意。武藏在他们讨论时决定---必须避开这个挑战。因为自己已然获胜。并且也已见识过对方的棒子功,根本无需再次比武。而且,这对母子虽然失败,却咽不下这口气,竟然追赶自己来到此地。可见这对母子不但输不起,而且瞋恨之心令人生畏。正如同自己与吉冈一门的宿怨一样,这种比武只会增添怨恨。害多利少的事能免则免,否则一步错步步错。武藏看到无知的老母盲目溺爱自己的儿子而胡乱诅咒别人,深觉恐怖。此种畏惧深植于心,让他害怕。那便是又八的母亲阿杉婆的阴影。武藏没必要再去惹另一位母亲的诅咒。所以,无论如何这场比武必须避开,除此之外,再无更好的方法了。他默不吭声,本来已经从岩石山上下了一半,现在他又折回去,一步一步往上爬。"啊!武士!"背后传来的呼叫声,并非气喘吁吁的权之助,而是他母亲,她刚从牛背上跳下地。"……"那声音有股威严,武藏停下脚步。武藏回头看到那母亲坐在山脚下,抬头直望着自己。那母亲一见武藏回头,立刻双手伏地行礼。武藏不得不急忙回身。毕竟她对武藏有借宿一宿之恩,况且自己未曾致谢便从后门溜出来,现在又怎能让长辈伏跪向自己行礼呢!"老母亲,我承受不起,请您起身。"武藏正要开口,不觉双膝一弯也跪了下来。"武士,也许你轻视我儿子,认为他惹人厌,我引以为羞。但是我们并非怨恨,也不自暴自弃地钻牛角尖。我的儿子成长以来便无师自通地使用棍棒,但却苦无朋友或对手可以互相切磋,我觉得甚可惜,希望你能指导他。"武藏仍不吭声,那母亲自山下大声说话,深怕武藏听不到。她的语气诚恳,令人不得不洗耳恭听。"若是我们就此分别,那就太教人遗憾了。所以才会决定再来找你。假如就此失败,我们母子将无颜面对以武学享誉盛名的祖先。假如不能从失败中求取教训,追根究底,终究不过是一介平凡农夫被人打败罢了!如今难得遇到您这种高手,若不向您好好讨教,有如入宝山空手而归,令人扼腕。此所以我才会教训儿子,并带他来此。请你再与他比武,拜托你!"那母亲说完,又再次双手伏地对着武藏的脚跟膜拜。武藏走下来,走到跪在路旁的母亲身边,牵起她的手,将她送上牛背,说:"阿权先生,你牵牛绳,我们边走边谈。让我考虑是否与你比武。"于是,武藏默默地走在这对母子前面。虽然武藏方才说要边走边谈,却始终沉默不语。武藏在犹豫什么呢?权之助无法明了。只是以狐疑的眼神凝视武藏的背,并紧跟住脚步,不停吆喝慢吞吞的牛只快步走。武藏会拒绝吗?会答应吗?骑在牛背上的老母也忐忑不安。他们走在高原的小路上大约一两公里以后,走在前头的武藏:"嗯!"他突然停下脚步。"我跟你比武。"武藏终于开口。权之助丢开牛绳。"你答应了吗?"武藏也察觉自己的决定太仓促,无视于权之助兴奋的眼神。"可是,这位老母亲。"他对牛背上的母亲说道:"如果有什么闪失,也没关系吗?比武与生死决斗只是差在使用的武器不同而已,其他可说毫无差别。"武藏如此慎重其事,老母亲脸上首次露出微笑。"这位武士,你毋须如此谨慎,我儿子学棒子功已有十年,竟然还输给年纪比他轻的你,丢尽我武家颜面。如果我们放弃武道精神,就等于失去活着的价值。所以就算他因此而丧生,那也是他自愿的,我这母亲绝不怨恨。""既然您已有此觉悟。"武藏说完,脸色一正,捡起权之助丢下的牛绳。"此处来往人多,最好将牛系在偏僻的地方,我俩也能专心比武。"在伊宇高原中央,有一棵快枯萎的巨大落叶松。武藏将牛拴在松树下,说道:"阿权先生,请准备好。"武藏催促着。等待已久的权之助立刻应声并握好棒棍,站在武藏面前。武藏屹立不动,静观对手。"……"武藏手上并无木剑,也无意就近捡拾任何物品权当武器。他的肩膀不紧绷,轻松地垂下双手。"你不准备吗?"权之助问他。武藏反问:"为什么?"权之助气急败坏,瞪大眼睛说:"你得使用武器,任何东西都行。""我有。""赤手空拳吗?""不是。"武藏摇头,左手缓缓地移到武士刀的护手下方。"在这里。"武藏回答。"什么?用真剑?""……"武藏撇嘴微笑以示回答。此时,双方对峙,气氛紧张凝重,必须全神贯注,不可疏忽大意。那老母亲气定神笃地趺坐在落叶松树根上。听到这番话,脸色霎时铁青。---用真剑!当老母亲听到武藏如此回答时,浑身一阵战栗。"啊!请等等。"老母亲突然开口。但是武藏和权之助都紧瞪着对方。不动如山,对于老母亲的惊呼声充耳不闻。权之助紧握在手的棍棒仿佛纳尽这高原精气,蓄势待发。而武藏手握住刀鞘,锐利的目光直逼对手眼眸。其实二人已在精神上缠战厮杀一番了。各自的眼神炯炯发光,比大刀和棍棒更加犀利地交锋,企图以眼神慑人再运用武器对决。"等一等。"老母亲再次喊叫。"什么?"武藏往后退四五尺后回话。"你要用真剑比武吗?""没错---对我而言使用木剑或真剑毫无差别。""我并非阻止此事。""您了解最好,只要我的手一握上剑,就别要求我只能使五成或七成实力了。要是害怕,现在就快点逃吧!""没这回事。我阻止你并非此意,而是在比武之前若未先自我介绍,恐怕日后就没机会了。所以我才会喊暂停的。""我了解了。""我一点也不怨恨。但你们有此良机能彼此切磋,是你们的缘分。阿权啊!由你先自我介绍。""是的。"权之助恭敬地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