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阿通不肯动。又八把阿通抓到这儿之后,将阿通绑在祈雨堂后面,并斥责阿通的不是。阿通双手被绑,动弹不得,要不然真想与又八一拼死活,但她毫无办法。阿通真希望自己能跳入眼前的湖水里,变成祈雨堂里的雕梁画栋上那条蟒,那条蜷在杨柳树干、嘴里即将吞噬一个被诅咒男子的蟒蛇,但是她无能为力。"你不站起来吗?"又八手上拿着树藤鞭打阿通的背。阿通越是被打意志越是坚强,反倒希望又八最好能将自己打死。因此阿通默不吭声,瞪着又八,这让又八无法得逞。"嘿,快点走。"又八再度催促。见阿通赖在地上不肯起身,又八用力抓住她的领子。"过来。"被又八拖着走的阿通,正要对湖心的火把大声求救时,又八立刻用手巾堵住她的嘴,然后扛在肩上把她抛入堂中。又八靠在格子门上偷窥远处火影的动向。湖上的小船最后在离祈雨堂约两百米处转入一个河口,火把也渐渐消逝了。"啊!太好了。"又八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但心情尚未平静。阿通人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仍未属于自己。又八从昨天傍晚开始,感到自己有如带着一个行尸走肉的人,倍觉辛苦。若是强占阿通,她必会以死相向,也许会咬舌自尽也说不定。又八从小就了解阿通的个性。(不能杀了她啊!)又八盲目的冲动和情欲都大受挫折。(阿通为何如此讨厌我,只爱慕武藏呢?以前在她心中,我和武藏刚好处在相反的地位啊!)又八无法了解。他深信自己比武藏还受女人欢迎。事实上,在他与阿甲以及其他女子相处之后,他更加信心十足。由此可见,一定是武藏诱惑了阿通之后,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的坏话,让阿通更加讨厌自己。武藏如此中伤自己,却又在与自己见面时说两人友谊情深。(我人太好才会上武藏的当,竟然会为了他虚伪的友情而掉眼泪……)又八靠着格子门,想起了在膳所的青楼时---佐佐木小次郎对自己忠言逆耳的告诫。他好像恍然大悟。佐佐木小次郎曾经耻笑自己个性太懦弱,并责骂武藏黑心肝。"你连屁股上的毛都会被他拔去喔!"如今他才顿悟到这个逆耳的忠言可真是一针见血。同时又八对武藏也完全改观。以往,无论两人间有再大的巨变,都能恢复友谊。但是这回,又八是恨上加恨。"武藏竟然如此对我……"又八打从心底诅咒武藏,恨得咬牙切齿。又八的个性虽然爱憎分明,好诅咒他人,却不怀恨别人。然而发生这件事之后,对武藏憎恨至深,甚至恨起他的祖宗八代了。武藏与自己有同乡之谊,两人一起长大,为何会结下世仇呢?因为又八现在认为---武藏是个伪君子。每次武藏与自己见面时,总是要自己认真做人,奋发图强。还说让我们携手并肩迈向光明的前途!现在想起武藏这些话,又八更觉得他面目可憎。又八更是懊悔自己为武藏的话而落泪。就因为自己是个烂好人,才会被武藏玩弄于股掌之间。又八想到这里更是悔恨交加,血脉贲张。(世上所谓的善人,全都像武藏一样,挂着伪君子的面具。等着瞧吧!我一定要奋发图强,努力学习,发誓要超越武藏,绝不与这个伪君子做朋友。就算被人说是坏人也无所谓,即使做尽坏事,这一生也要阻止那家伙出人头地。)本来又八是个直肠子的个性,但这回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事情藏在心底。又八暗下决心之后,突然用脚"咚"的一声踢翻了背后的格子门。把阿通关进寺庙前的又八,与刚才在门外拱手沉思后走入屋内的又八,在须臾之间已经判若两人,有如小蛇变成了巨蟒。"哼!你哭什么!"又八望着祈雨堂中黑暗的地面,冷言道:"阿通……""快点回答我刚才问你的话,快回答!""……""你光哭不说,我怎能知道?"阿通看又八抬脚正要踢过来,肩膀赶紧闪开。"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快点杀了我吧!""说什么傻话?"又八嗤之以鼻---"我刚才已经下了决心。你跟武藏误了我一生,我也将终生对你和武藏报仇。""没这回事。误你一生的,是你自己还有那个叫做阿甲的女人。""你说什么?""为什么你或阿杉婆都要如此憎恨他人呢?""废话少说,我只要你回答是否愿意当我的妻子。""这种答案,我可以说好几次!""胡说八道。""在我有生之年,我的心里只有宫本武藏这个名字,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何况是像你这种懦弱的男人,我阿通最讨厌这种人,厌恶得起鸡皮疙瘩了。"任何一名男人要是听到这些话,一定会杀死或吊死对方的。阿通说完,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哼!你可是全说出来了。"又八忍着颤抖的身体,勉强挤出一丝冷笑。"你这么讨厌我吗?你明讲就好。但是,阿通,这回我要明白的告诉你了。无论你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今天晚上我都一定要得到你。""?……""你在发抖吗?你刚才不是有相当的觉悟才敢说出那些话吗?""没错,我在寺庙长大,是个不知身世的孤儿,对于死丝毫不畏惧。""别开玩笑了。"又八蹲到阿通身旁,不怀好意地望着阿通避开的脸。"谁说要杀你了?杀了你不足以泄恨,我要这么做!"又八说完,突然抓住阿通的左肩膀,并用牙齿紧咬阿通的手臂。阿通一声惨叫。她躺在地上挣扎,越想挣脱,又八的牙齿就咬得越深。鲜血沿着袖子流到被捆绑的双手指间。又八像只鳄鱼般紧咬住猎物不放。"……"阿通的脸映在月光下更为惨白。又八见状赶紧松开牙齿,然后解开绑住阿通嘴巴的手巾,检查她的嘴唇,因为又八生怕她会咬舌自尽。剧烈的疼痛使阿通一时昏厥过去。她的脸上汗水涔涔,像一面起了雾的镜子,但是口中并无异样。"喂,你醒醒啊!阿通,阿通!"又八摇晃着,阿通回过神来,突然又倒在地上大喊:"痛,好痛啊!城太,城太!""痛吗?"又八脸色也变得惨白,耸着肩膀,喘吁吁地说:"你的伤口即使止血了,再过几年齿痕也不可能消失。要是有人看到我所留下的齿痕,他们会作何想法呢?武藏知道了会怎么样呢?反正再过不久,你的身体还是我的,所以我就先做个记号。你想逃就逃吧!我会公告世人,要是有谁敢碰有我齿痕的女人,便是我的情敌,我一定会报仇的。""……"黑漆漆的堂内,屋梁上偶尔散落一些灰尘,地板上传来阵阵饮泣声。"好了,要哭到什么时候?都被你哭倒霉了,我不再骂你了,你给我安静点……我去给你打些水来吧!"又八说完,从祭坛上取下一个容器,正要走出门外,发现有人站在格子门外偷看。"是谁?"又八心中一惊,门外的人影仓皇逃走,又八立刻拉开格子门。"你这家伙。"又八大叫一声追了过去。又八抓住那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附近的农民。他说自己用马驮了一些谷物,正准备连夜赶到前面的一家店铺。说完,还吓得浑身发抖。"真的,我没别的居心,只是听到堂中有女子的哭声,觉得奇怪才过去偷看的。"对方极力解释,跪地求饶不断道歉。又八遇弱则强,立刻摆起架子。"只是这样吗?你没别的目的吗?"他的语气如官僚般耀武扬威。"是的,只是这样而已……"对方颤抖不已。又八说道:"嗯!那就饶了你吧!但是你得把马背上的货全卸下来,载着那堂里的女子,照我指示的方向走,一直到我的目的地为止。"像这般无理的要求,即使不是又八,任何人听了也会反抗。对方却毫无反击之力,乖乖让阿通坐上马背。又八拾起一枝竹子来鞭打拉马的人。"嘿!种田的。""是。""不准走到街上去。""那您要往哪里去呢?""尽量走人烟稀少的小路,我要到江户。""这……这是不可能的。""什么不可能!只要绕小路就可以了。你给我乖乖的避开中山道,从伊那往甲州去。""那必须从姥神山穿越权兵卫山,这条山路崎岖不平很不好走。""爬过去不就好了吗?你要敢偷懒,小心我揍你。"又八不断挥响鞭子,警告拉马的人。"我会给你饭吃的,你不必担心,尽管走就是了。"那位农夫哭丧着声音:"先生,我陪您走到伊那,过了伊那之后请你放了我吧!"又八摇头。"啰嗦!我说行了,你才能离开。还没到目的地之前,若是你敢轻举妄动,小心我砍了你的脑袋。我只是需要这匹马,我还嫌你碍手碍脚呢!"道路昏暗,越往上走山路越加险峻。人马一路行来,疲惫万分。最后终于爬到姥神山的山腰处,微弱的晨曦照着脚边的云海。阿通被绑在马背上,一路上不吭一声,现在望见晨曦,心情渐渐平息下来。"又八,拜托你,放了那农夫吧!也把这匹马还给他。我绝不会逃走,那农夫太可怜了。"又八虽然怀疑阿通的话,但经不起她数度请求,终于将她自马背上松绑,然后说道:"你一定要乖乖跟着我走。"又八再次确认。"好,我绝不逃走。手臂上的这不名誉的齿印尚未消失之前,逃了也没用。"阿通说完紧咬着嘴唇,并用手压住手臂上的伤口。4武藏现在已经练就一身功夫,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倒头就睡。虽然他的睡眠时间非常短暂,却能常保精力充沛。昨夜亦是如此。回到权之助家里之后,借了一个房间,没换衣服倒头便睡。翌日清晨,小鸟开始鸣叫时,武藏已醒来。昨晚从野妇池绕到池尾回到此地,已过半夜。想必权之助也是疲惫万分,他的母亲一定也还没起床。武藏想到这,并未起身。他躺在床上听鸟鸣,安静地等候有人起床的开窗声。接着---有人在细声饮泣。那声音不在隔壁房间,而是从另外一个稍远的房间传过来。"奇怪?"武藏竖耳聆听,这才听出来:原来是那位精悍的儿子在哭泣,有时甚至像小孩般号啕大哭。"阿母,您这么说就太过分了,难道我就不懊恼吗?难道阿母您不知道,我比您还懊恼吗?"武藏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儿子的只言片语。"一个大男人在哭什么---"他的母亲就像在责备三岁孩童一般,语气果敢且平静。"你要是觉得后悔,今后就必须更加戒备,一心钻研武道……光哭有什么用,真难看,快点把脸擦干净。""是的……我不哭了。昨天我太疏忽大意,请母亲大人原谅。""我虽然责备你,但是仔细思量,应该说武功高低自有差异。而且,如果每天过着平静的生活,人就会渐渐迟钝,也许你本来就是会输的。""阿母这么说我,让我觉得好难过。平常早晚都接受您的庭训,至昨夜才知道自己尚未成熟,才会输得如此凄惨。我这种人竟然还立志要在武道上功成名就,简直自不量力。所以我决定这一生都要当个农夫,与其练武不如荷锄耕种,才能让阿母您过快乐的日子。"武藏本来纳闷他们在感慨何事,还以为事不关己。细听之下,原来这对母子讨论的人正是自己。武藏心头一惊,坐了起来。没想到他们对于胜败竟然如此执著。武藏原以为昨晚造成的错误,是因为双方的误解所引起,事情谈开之后便已了事。不料,这对母子竟然认为输给武藏是天大的耻辱,甚至为此痛哭流涕、懊恼万分。"……这种输不起的人,令人骇怕。"武藏自言自语悄悄地躲到隔壁房间,透过微薄的晨曦从门缝中偷窥另一个房间的动静。仔细一看,原来是这家的佛堂。老母背对佛坛而坐,儿子伏在佛坛前哭泣。那位勇猛精悍的大男人权之助,在母亲面前竟然哭得涕泗纵横。他们并未察觉武藏正在偷看,老母动怒说道:"你刚才说什么……权之助,你刚才说什么了?"老母抓住儿子的衣领,尖声责问。儿子竟然说要舍弃几年来学习武道的志向,决定明天开始终生务农,以孝养老母。儿子的这番话,不但不中听,而且更加激怒了老母。"你说什么?一生要当农夫?"她抓住儿子的衣领将他拉到膝前,就像在责备三岁的孩童一般。她咬牙切齿不停地责骂权之助。"我本来还期待你能出人头地,重振家声,不料你竟这么没出息。我长年抱持的期望,看来要与这草屋一起老朽,寿终正寝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必为了让你念书,鼓励你学武而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老母手抓儿子的衣领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哽咽。"你大意而失荆州,为何不洗雪耻辱?幸好那个浪人还住在家里,等他醒来,向他要求再比武一次,以讨回你的信心。"权之助抬起头来,面有难色。"阿母,要是我有能力的话,又何必在此对您吐露我的心声呢?""这不像平常的你,你为何变得如此颓废呢?""昨晚我也一直想趁半夜与那浪人同行之时,给予一击,但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机会下手。""那是因为你太懦弱了。""不,不是如此。我的身体流着木曾武士的血液,我曾经在御岳的山神前祈愿二十一天。在冥想当中体悟棒子功的精髓,怎能输给一个默默无闻的浪人呢?我自己也想了好几次,但是只要一看到那浪人,我就无法出手,因为在出手之前,就已丧失斗志。""你曾经手持棍棒在御岳山神前发誓,一定要习得一流棒子功。""但是反省过去都是独自闭门造车。我是如此不成熟,又如何能创出一流的武功呢?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连累家里,让阿母贫穷挨饿,倒不如放弃习武。今天我已下定决心,专心耕种才是为人子的义务。""以前你与人交手,从未曾败过。昨天虽被打败,我认为那是因为你过于高傲自大,山神要惩罚你,所以即使你放弃习武、专心奉养我,在我心里,也无心享受丰衣足食。"漫长的庭训之后,老母意犹未尽,不断怂动儿子,等睡在后面的客人醒来之后,要求再比武一次。要是再落败了,才能心甘情愿务实耕农,放弃习武的志向。一直躲在门后偷听的武藏,内心暗忖:这下子麻烦了……武藏困惑不已,悄悄回到床上。这该怎么办呢?自己若是露脸,那母子准又会提出比武要求。果真比武的话,自己稳操胜券。武藏如此确信。但是,那位权之助万一又输了,恐怕往昔他所抱持的自信心将为之瓦解而断送他一生的志向。还有,他的母亲虽然生活贫困,却不忘对其子谆谆教诲,望子成龙,是她一生惟一的愿望。如果儿子又被打败了,她将是何等伤心呢!"对!避开这场比武。我偷偷地从后门溜走吧!"武藏轻轻打开后门,溜出屋外。这时,泛白的朝阳已穿透树梢。武藏回头看见仓库门外的角落,拴着那头昨日与阿通分散而被捡来的母牛,它正悠然自得地沐浴在晨曦里,轻松自在地吃草。祝你们平安幸福!武藏满心祝福,即使是对那头牛亦是如此。他走出防风林的围墙,沿着山脚下的田埂大步快走。虽然山岳的阴影,使他半个人笼罩在寒意中。但是今晨山岳展现全貌,令人为之亮眼。武藏脚步轻快地迎着山风向前走,昨夜的疲劳和焦虑霎时间一扫而空。仰望苍穹,白云悠悠。悠悠白云一望无际,千变万化怡然自如,逍遥自在与蓝天嬉戏。不必焦急,不必担心。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乃命中注定,不可避免。城太郎和阿通虽然柔弱无能,但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有善心人士保护他们的。也许应该说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庇佑他们吧!昨日武藏心头的迷惘,不,应该说从马笼的女瀑男瀑之后,一直彷徨踌躇的武藏---很奇妙的,今早突然心平如镜。他已能看清自己该走的道路,不但能豁达于阿通和城太郎的芝麻小事,甚至能洞悉未来,知道这一生所要走的生涯之道。过了午后。他出现在奈良井的闹区。此处商店林立,有卖熊胆的商店,屋檐下栅栏里养着活生生的熊。也有店里挂着兽皮的百兽屋,还有木曾名梳店等等。武藏走到其中一家叫做"大熊"的熊胆屋前。"请问一下。"武藏往内探头。熊胆屋的老板正在里面舀锅里的开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