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立看得不差。甄惠敏从进入马家,凭着一颗好心两只巧手,敬老扶幼,任劳任怨,与三立风雨同舟几十年,堪称典型的合乎中国传统规范的贤妻良母。红烛换过一次,又已半身泪凝。该歇息了,窗户纸不知何时泛亮,被晨曦染上一层苍白……15、齐家篇:丁氏夜奔“闺女,还不叫奶奶,叫:奶——奶!……”甄惠敏双手擎着牙牙学语的女儿,向婆婆丁氏笑着,唤着,女儿晃动着身子,果然颇为清晰地叫了一声。惠敏欣慰地笑了。丁氏那两道好看的黑眉中间,也现出了几道竖纹,却又淡淡地松弛开,没有言声,只用食指划了下孩子的脸蛋儿,扭身出去了。母女俩都有些茫然地望着她的背影。丁氏本来是嘴里闲不住的人,零食不断,闲言碎语也不停,最近话却少了。估摸起来,就从马德禄去世以后。红白喜事,婚丧嫁娶。当初,谁先把这些互不相干而又极为犯顶的事放在一块儿说的?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文字组合大残酷、太冷森了。三立办完喜事,马家的日子重新开始,依然没有起色。哥哥桂元的大烟越抽越凶,不久嫂子离异,他更少回家了。父亲马德禄为还清借的债,同周蛤蟆搭伴出去跑码头,风餐露宿,按月给家寄钱。三立早出晚归赶场卖艺,渐渐有了点小名气。“掌穴”的班主争相约找,每天总要说十几段相声,多时可以挣到一块来钱。父子俩的钱都按时交丁氏掌管,不想如同送进无底洞,有去无回,连个响声儿都听不见。马德禄在外地辛苦了一年多回来,风尘仆仆,一听说旧债未还,家里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气累交加,急生火,火攻心,终于病倒了。三立到处请医求药,一付药值两袋白面钱,也东讨西借地抓来。等一副副吃了,父亲的病仍无起色,又有朋友介绍名西医卓景镕,留过洋的,在旧卫生部公布的名医中排位第五,一次出诊费就是赫赫五元,汽车接送。卓医生气派果然不凡,中等身材,微胖,金丝眼镜,西装革履。当那白白胖胖的手指在马德禄瘦骨磷峋的胸、助间移动时,连丁氏都眼神直勾勾地咬住了下嘴唇。一家人把希望抓寄托在那只洁白、丰润的小手上了。也许是治病治不了命,再贵重的药品也无法唤起那棵饱经风雨剥蚀的老树的生机,一九三五年阳历九月二十二日,“相声八德”之一的马德禄终于撒手西去,年仅五十四岁——正是艺术上步入成熟的鼎盛之年。马家响起了哭声。喜事与丧事确实踢得很紧。不过两年之间。这对生者自然是残酷的,而于亡人来说,不论吃了多少苦,总算弃世前把儿子的大事办了,坎坷劳碌的一生,应是划一个可以瞑目的句号了。留下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一个更为支离破碎的家,旧债与料理后事的新债,都落在三立那日渐单薄的肩膀上了。丁氏就是此时变得寡言少语的。她本是武清县乐发人,哥哥在津当厨师。她二十多岁死了前夫,生得花容月貌,是个漂亮人儿,一付能言会道的家乡口地,很有些嘴尖舌利。自从嫁到马家当续弦,对上上下下都不满意,整天不是数落老的,就是叨怨小的,唯独对三立的媳妇口下留情,也许是儿媳恭谨孝顺,实在无可挑剔。她却只说爱听她的山东口音,哏儿,还爱学惠敏常说的“俺”字,如“俺娘”、“俺不吃了”、“俺可喜欢呢”之类,学着学着便咯咯咯地笑起来。这曾使三立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爹,她奶奶怎么不爱搭理俺了呢?连孩子叫她也不言声?”惠敏纳闷,背后不安地问三立。三立眨巴几下眼睛,沉吟地说:“不是冲你。你还看不出来,这屋里头,还就对你有点儿笑脸……唉,随她去吧!”话是这样说,他心里也是不踏实的。一个口尖舌巧的人,忽然沉默了下来,往往意味着怀有很重的心事,并且预示着什么。就在这年冬天的一个夜里,北风凛冽,路灯昏暗,马路两旁的楼房、平房投下参差不齐的幢幢黑影,显得越发阴沉、凄冷。三立从书场回来,远远看见邻家的街口立着一个人,正向前翘首张望。“惠敏?十一点多了,你站这儿干什么?”“你才回来,可急坏俺了!”惠敏满脸惊惶。三立心里咯登一下,忙问道:“怎么啦,孩子……”“咳,不是。”惠敏使劲摇头,“她奶奶走了!”“走?去哪儿?”“不知道,急死人了!……”天傍黑的时候,丁氏收拾东西,装了两个大皮箱。惠敏对这位后婆婆的举动向来是不敢多问的,也不敢过去张望,直到她收拾停当,穿戴整齐,唤她进屋,并排坐在炕沿儿上。“她娘,我要走了!”丁氏的神色、语气都是少有的温和。“您——要出门?”丁氏摇了摇头,笑笑说:“咱们都是外姓人,嫁到马家来,你是个老实孩子,我也不瞒你……我要走了!”惠敏开始明白了几分,急忙说:“您……三立没回来,外面冷天黑地的,您别……”丁氏不为所动,只拉了下她的手,薄施脂粉的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陌生:“你也不要找我。以后,咱们可能还有见面的时候。我,可能会找你的……”惠敏只觉鼻子发酸,眼泪直往上涌。丁氏已起身往外走去。门口停着一辆洋车,两只皮箱呈丁字形放在脚底,丁氏也坐了上去。“娘……”惠敏泪汪汪地把住车帮,既伤心,又不知如何是好。丁氏两眼看着她,表情似笑非笑,语调柔和而沉重地说:“……你练吧,练着过苦日子吧!”洋车渐渐远去,惠敏的泪水淌了下来……“你还哭呢,这女人的心太狠了!”三立气愤地说:“我们爷儿几个挣钱,回来都交她掌管,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存下两皮箱体已,这一走,不是卷包儿烩吗?她对得起谁?……”“俺知道,知道,”惠敏点头,眼泪却又往外流,“可她是老辈儿,爹没了,跟咱过日子,冷天黑地的,就这么一个人走了,万一有个闪失,灾呀病的……”这个纯朴的农村姑娘,她的感情的倾泻已淹没了理智的分析、鉴别,她是用一个女人的心在关切另一个女人的。冬夜茫茫,寒风刺骨。三立的气愤也渐渐平息下来。不管怎么说,这位后娘在家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父亲去世把她托付给了晚辈,钱财是小事,人的安危事大呀。“这老太太,压场竟唱了出‘夜奔’!”三立摇头。惠敏不知道有出京戏叫《林冲夜奔》,所以只眼巴巴地望着丈夫。当天夜里,他们顶着严寒四下寻找,向亲友家询问。第二天又到处打听,托朋友查问消息,一点儿眉目也没有。丁氏就这样从马家的生活里消失了。几十年里音讯全无,惠敏好久还在叨念那句话:“咱们可能还有见面的时候。我,可能会找你的……”,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是想混出个人样儿再回来,还是预感前途未卜,把厚道的儿媳视为最后的依靠?这个俊俏的后婆婆,也许本不是生在穷家的命。她一心追求富裕生活也没有错,不是人人都想过好日子么!只是这世界,象阴冷、漆黑的冬夜,吉凶祸福难料呀。挂念之际,只能祈求神佛保佑她平安了。后娘夜奔,邻里哗然,晚辈脸上无光。三立和媳妇商量,老地方住不下去了,带着女儿和侄子马敬伯搬进了南市“三不管”。从此,父辈皆去,他成了名符其实的当家人。16、齐家篇:五碗炸酱面前面介绍过,三立年轻时不胖,却也不像后来这样瘦骨伶仃,脸剩下一点儿,光显个大鼻子让漫画家们抓特征,以至于一度上场总忸怩地用大手捂住脸,说怕“模样对不起大伙”。然而,他自从成了马家的掌门人,确实一天天瘦下来啦。穷家难当。丁氏出走,少了一个吃闲饭的人,但父亲的去世和哥哥的沉沦也少了两位赚钱的人,一家子几张口,全仗他一张嘴养活了。桂元到处漂流,抽大烟添上扎吗啡,衣食不保,偶尔来家一趟,面如菜色,衣衫破旧,让人看着心疼。“弟妹,吃了饭啦!”“啊。您吃了吗?”惠敏总是热情相迎。“那……三立还没回来?”桂元不正面回答,眼角却睃巡着饭桌、碗橱。惠敏心领神会,连忙挑火、做饭,不多时端上了热烙饼或新擀的面条。天冷了,桂元依然一身单薄裤褂,瑟瑟打战,还说“不凉”。惠敏也明白,这是把棉袍送进当铺或卖了,当即掏出怀里的手绢包,一层层打开,再一把将钱塞进大伯子手里。三立几次想劝劝哥哥,把烟戒了,又想那是一条贼船,上去容易下来难。再说嫂子不久前又离异了,日子艰难,即使一时下了狠心,弄不好过几天又去烟霞云雾里寻求一醉。没别的办法,只得尽心尽力尽手足之情,拼死拼活拼命出去赚钱。早晨吃点干粮出去,或撂地,或赶书场茶社,上头不住嘴,下面不歇腿,风里雨里奔波劳碌,其直接后果是人越来越瘦,饭量越来越大,肠子就象没有填满的时候。他常去的是“雨来散”金把儿饭馆,坐落在南市清河街、荣业街交口处,离现在以美味佳肴享誉全国的食品街不远。一间小门脸儿搭个布篷子,兼营茶水、瓜子和饭食,“雨来散”——雨来则散之意也,可见其简陋。饭食以大饼、果子、捞面为主,如果想吃馅饼、饺子之类,客人自买肉馅,代做加工,又显出它的经营灵活。不过三立手头紧,工作更紧,周旋余地极小,目标往往瞄准饭菜合一的炸酱面。“金把儿,来两碗面!”他和师弟栗春江找条板凳坐下,两腿酸痛,眼巴巴瞪着热气直冒的大铁锅。”“好嘞,面——来啦!……”金把儿嗓门儿特亮,赛小铜锣当当响。转眼间面到,一人两碗,埋下头吞吃。春江刚吃完一碗,三立已然两碗皆空。摸摸肚皮,还是瘪的。怎么象没吃东西一样?犹豫一下,还是喊道:“金把儿,再来两碗!”面到。又下去了。肚皮稍有些隆起,象浅浅的水瓤。还饿。“金把儿,再来……一碗!”他几乎有些发狠地喊道。“好兄弟,有饭量啊!……”开饭馆的不怕大肚子汉,金把儿笑呵呵地又抖过一碗面来。三立不接腔,只顾稀里呼噜往嘴里送,表情仍是恶狠狠的。忽觉有人拉自己的袖子。师弟两眼忧虑、惊恐。“师哥,师哥,别吃了!……”“怎么啦?”三立用舌头舔了下嘴角糊着的炸酱。“您不想想,您吃几碗了?”“几……”三立眼皮一翻,忽然恼火起来,“你管我吃几碗干嘛,我不饱!”“我知道,”春江忙陪着笑脸点头,又忧心忡忡地说:“我是说,这玩艺儿……骗人,不饱肚子。”三立看看眼前五只全空或半空的面碗,也觉得有点触目惊心,刚才自己意吃了这么多?食欲依然不减,说明师弟的话不错,炸酱面确实是骗人的了。“赶明儿,咱们不吃炸酱面了。”春江说。“嗯。”三立点头。“赶明儿,咱们吃大饼卷果子,大饼夹馅饼,那东西搪时候!”“对!”三立极郑重地允诺。他们是带着久受蒙骗,迷梦初醒,既气愤又清醒的心情走出“雨来散”的。后来,他们果然开始采用新的食谱,可惜效果不尽理想。换了口味,食欲更旺,三立的饭量始终在八两到一斤的水平线浮动,还曾创下四十个饺子外加一碟五个烧饼的纪录。原来炸酱面没有骗人,主要是自己严正无私的肚子不容欺骗。体力消耗大,胃里没油水,在家里常常是几口人举着玉米面饼子围着一碟韭菜花或酱豆腐蘸着吃,出来见了细饭食,能不如粮似虎吗?他深深尝到了饥饿的滋味。让人心慌,让人无力,让人志短。是饥饿,驱使他和刘宝瑞,在轮船上偷过锅饼吃,违背了圣人“非礼勿动”的遗训;是饥饿,使他在吃了五碗炸酱面仍然不饱,回家望着面带饥色的妻女子侄时,因为囊空如洗而懊悔难当……他这个当家人啊!17、齐家篇:大病一场三立忽然觉得不舒服,四肢乏力,骨节酸疼,前胸里面还一跳一跳象针扎似的。这是没有过的感觉,从小到娶妻生子,还没这么难受过——怎么回事?他没想到会生病。一来没闹过大毛病,免不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一碗热汤面就好,所以人家说别看他瘦,却瘦得精干,瘦得硬实,如同国画里墨笔勾勒的铁线梅枝——虽然此喻雅得近乎相声里的玩笑;二来他没工夫生病,十几岁就每天早出夜归连轴转,说十几个段子,没有年节假日,风雨无阻,家里等着他的份子钱开伙,半夜回家交帐,睡一觉爬起来又走了,有闲工夫歇病假吗?不光是自己,就是心爱的头生闺女大香病了,他也不知道,直到那天夜里,惠敏眼泪汪汪地迎着他说:“他爹,大香怕是不行了!……”他先是一征:什么“不行了”?及至看见炕上昏睡不醒的孩子,才吃惊、焦急、恼怒,人命关天的为什么不早说?可是一看媳妇那明显憔悴、消瘦了的面容,又把火气压下去了。她是怕自己劳神、分心啊!女儿那场病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三岁的孩子,哪儿不舒坦也说不清,只是发烧、昏睡,水米不进,后来竟抽起风来,吃什么小药也不顶事。于是有人建议他去买估衣街达仁堂的“局方至宝丹”,与安宫牛黄丸齐名,系祖传秘方精选材料配制,原来专门供应宫内皇上一家老小的。非得去估衣街的达仁堂买吗?他问。对方的答案是不容置疑的,此药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独家生产的“名优产品”。他匆匆去了。高高的柜台后边,立着穿长袍的取药先生,笑眯眯的一张圆脸,两撇小八字胡,态度是蛮和气的,先用眼将他上下一打量,却说:“吃小儿金丹就行了,要不来两付至宝定?一毛钱一丸……”“不行啊先生,那些小药都吃过,不见好,您无论如何得……”他又详细介绍病情,取药先生这才扬手晃晃白袄袖,反身从药柜上面的小抽屉里取出一盒药来,包装极讲究,锦缎盒面,红缎衬里,上面托着一颗乳色的蜡丸。“三块二一付”他听了一颤,这是好几袋洋面钱哪。为了救孩子一命,只好赶紧如数交了。取药先生说,回去把药丸掰成五小块,每天夜里吃一小块,一般吃一块即见效,如果两、三块仍不好,也就不用吃了。还嘱咐他,把剩下的装进小玻璃瓶里封好,妥为保存。他连声应诺,战战兢兢地将药盒捧回家来。此药果然名不虚传,大香吃一小块病情缓解,第二小块下去已经有精神儿了!三立高兴得抱起孩子,眼巴巴瞅着,含泪叹道:“这真是:没嘛别没钱,有嘛别有病。孩子,爹可是穷说相声的,今后您——高抬贵手吧!……”方才还抹泪的惠敏,听着也忍不住抿嘴笑了。剩下的药呢,一高兴碰翻茶碗,泡了!这是大香三岁那年的事。眼下,是三立渐渐顶不住了。不服不行。那天夜里从书场台上下来,忽觉两条腿发软,身子一晃两晃,险些扑在煤球炉子上。可他扶着桌子缓过劲儿来,还是不在意,当晚被师弟刘桂田、徒侄刘宝瑞送回家,分手时还说:“没事,不得紧的,明儿见吧!……”第二天,他没能起床。挺住劲两次想坐起来,都没有成功,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心想:这些日子是太累了,自打搬到南市“三不管”来每天象汽车轮子似的,转个不停,兴许真该缓两天了,就歇口气吧。谁知这一歇就是四、五天,病情还是不见好。他不禁着起急来,再这样粘在炕上,一家老小吃什么呀!他不相信自己的身子这么珍贵硬要下地,惠敏拦着不让。正争执着,师哥高桂清来了。他帮着惠敏把三立扶回炕上,把被子重新掖好,说:“师弟,别着急,好好养着。我知道你愁什么,没事儿,我跟哥儿几个核计了,有我们各家吃的,就饿不着你!……”桂清的语气斩钉截铁。三立知道,现在师父周蛤蟆平日大多出外跑码头,在家时一天来说两段,后台的事务都交给桂清管,他说话是算数的。可眼下大家都不富裕,心里过意不去呀。他刚想说什么,被桂清拦住了:“你别说了,我早有打算。按满份开,日后别人再有个不到的时候怎么办?我看就开八成吧,上场的分一块,有你八毛,不够再说,怎么样?”胸中一时热浪翻涌,三立还有什么说的呢。当时不懂什么“病假工资”、“劳保条例”,只感受到了师友们一片烫人的义气,钦佩师哥高桂清的苦心筹划。事隔半个世纪回想起来,这“八成开份”倒是穷苦人对劳保待遇的一大创造呢。从此,师友们就在每天晚上散场劈份以后,把钱送到家里来。高桂清、赵佩茹、焦少海等住的远,经常是刘桂田、刘宝瑞顺路送来。桂田是在一个马勺里喝过粥的师弟,宝瑞拜张寿臣为师,按辈份叫三立“三叔”,也是早年丧母,父亲推车卖糖,他平日就住在书场后台,离三立家极近。他中等身材,大脸盘有点儿扁,貌似魁梧,其实身上没多少肉,用三立的话说:“跟我一样,里边(指骨头)都露着……”他们早就共过患难。三立十八岁那年同他初次跑码头,在由营口奔烟台的船上,他一连两天没吃上东西饿虚脱了,三立斗胆偷了两个老乡的锅饼,救了他一命。所以,每当他半夜带着初冬的寒气跑来,三立过意不去,他就一本正经地说:“得,三叔,谁让我吃过您‘变’来的锅饼呢!”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渐渐冷了,三立依然卧床不起。此时,他和妻子以及师友们,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太年轻,也太穷了,没有把身子骨安危当回事的习惯。直到有一天,一位中医给三立按过脉以后,对惠敏说:“有好吃的,挑他顺口的东西,给他做点儿吧!……”惠敏只顾点头,旁边赵佩茹的母亲却听得头皮发紧,忙将惠敏拽到院里,焦急地说:“傻孩子,大夫这是让料理后事呢!……”“啊……”惠敏忽觉得晴天霹雳,天旋地转,只知道哗哗流泪,一点主意也没有了。佩茹的母亲赶紧找大家商量,不能眼巴巴地等死,得想办法。中医不行请西医治,说什么也得救三立,还有一家子人靠他养活呀。最后决定去请三立的一个当西医大夫的本家二哥,是亲戚总近着一层,信得过。二哥为三立做了全面检查,诊断是助膜炎,长时间高烧,炎症漫延,再耽误确有生命危险!就这样,三立在大病两个月之后才知道得了什么病,对症下药,捡了一条命。就这样,一个几经离散的小家庭没有再一次失去一家之主,得以保全。一晃三个多月,三立从鬼门关扶摇而返,已经是三六年的腊月了。一百多天缠绵病榻,使他终于认清了身体承受力的极限,思来后怕,同时也亲身感受到了穷艺人的侠骨义肠,铭刻肺腑,终生难忘。此外,这次生病,也意外地给了他一个在家与妻儿厮守的机会。这是他从前以至后来几十年都难有的。女儿会哄人了,侄子敬伯也一天天懂事了,当他病情好转的时候,就趴在炕头说东道西起来。惠敏歇下来,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也开始不紧不慢地叨唠。“你这个人哪……俺知道你为啥闹病!”“为啥?”他学她的口音。“累的。”他点头,此话不假。“还有哩,心憋闷的!”“啥?”一双大耳朵倏地支楞起来:她怎么会知道?此话也不假,爹死娘私奔,他心里一直象堵块大石头,搬了家也丢不开,说句老话是“家门不幸”,晚辈抬不起头来呀。可是,他对谁也没流露过,没用。不想竟没有瞒过妻子,望着那憨厚、亲切的面容,他被深深地感动了。“他娘,等我病好了,我……”“干啥?”“我……领你去书场,听我说相声!”他实在想不出更丰厚并且能够实现的答赠了。惠敏认真地点头:“嗯。俺听对门大嫂子说过,你说相声——可贫!”18、齐家篇:山门贵客:鸭子刘二十二岁时,已经小有名气的马三立初开山门,在秦皇岛收了大徒弟阎笑儒,就是极善于和妓院里女性周旋的那个乖巧小伙儿。三年多过后,大病痊愈不久,又收高桂清之子高笑林为徒。对于青年艺人来说,开山门收徒是艺术得到同行乃至社会承认的开始,自立门户的重要标志。虽然三立对师兄高桂清满腔感激,有报恩之意,无张扬之心,不想让他破费,可按祖师爷留下的规矩,仪式总还是要有的。经过三立再三坚持,就在南市东兴市场的联兴茶社,平时说相声的地方,邀请本行长幼辈同仁,早晨拜师,午饭麻酱面,这在当时要属革新之举了。那天上午,师父周蛤蟆和各位师大爷、师叔、师兄弟、师侄们都到了,一时小小的书场里宾客如云,倒也十分热闹。仪式过后,只等着开饭。切面是早买好的,桂清正要打发人去买麻酱,忽听刘桂田在门口喊了一声“二爷来了!”众人齐刷刷地望去,不由都吸了一口凉气,连终日笑呵呵的周蛤蟆都皱起眉头来。哪位“二爷”,竟如此令人谈虎色变?“哎呀呀,诸位,诸位,恭喜恭喜!哎呀呀……”来人竟十分和气,进门就满面春风地拱手道喜。只见他五十多岁!年纪,身高体胖,脑袋、肚子、屁股无不肥肥大大。特别是肚子,从下巴起就膨然隆起,犹如一个大半圆突出去,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下边的两只脚又奇小,于是便有些不胜重荷,立足不稳,走起路来向两边一跩一跩地倒小步,一路嚓嚓声不绝。这就是鸭子刘。如果南极开发得早,人们或许会认为他更象企鹅。此公在南市一带很有名气,放高利贷,开窑子,官、私两面都有势力,是位良民百姓沾不得而又惹不起的人物。高桂清、刘宝瑞连忙迎上去,让道:“刘三爷,还惊动您了,快里请!”嘴上说着,心里却巴不得他站站就走才好。谁知他笑呵呵地依然往里走,嚓嚓嚓,竟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了。“哎呀呀,今儿个三立收徒弟,我得来瞧瞧呀!”说着,又亲热地冲着三立:“我早说过,你那玩艺儿地道,有哏!那什么,这二年发了吧?”“发什么呀,还不仗着二爷抬举!”三立连忙拱手。“哈哈哈哈,老实,规矩,正派人!”一连三个赞语之后,又不在意地向众人挥头:“都坐,坐啊,我就是来瞧瞧,瞧瞧……”“二爷,您跟这吃吧!”桂清忙说。“我还真想凑个热闹,嘛饭?”“麻酱捞面。”桂清一字一板地回答。他原想用这寒酸的拜师饭送客,鸭子刘却摇起头来。“哎呀呀,太清淡了,我添几个菜,去永元德叫几个炒菜,外加一个肉卤。菜码齐全吗?缺嘛叫嘛……”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鸭子刘公然要“出血”。兴许谁都有心血来潮的时候吧。不大工夫,永元德饭庄的伙计送来一个大提盒,依次取出炒虾仁、全爆、锅塌羊肉、爆两样和炒鸡丁,还有两壶酒,一大海碗肉卤。鸭子刘反客为主,连声招呼众人落座,人们虽然摸不清底细,心里七上八下的,眼看酒菜齐备,也只好坐下了。鸭子刘“哎呀呀”不住声地让酒布菜,谈笑风生,分外和气。吃罢又朝四下里拱手,腆着大肚皮嚓嚓嚓地去了。直到那肥鸭似的后影在门口消失,人们才又议论起来,都说鸭子刘是飞天烙铁,沾不得,今天可是仗义轻财,满够江湖义气呀。桂清还说;“三弟,兴许是你为人忠厚、活儿也好,鸭子刘有心捧场!”三立眨巴眨巴眼睛,沉吟着没出声。宝瑞喊道:“咳,管他呢,好菜好酒不吃是傻瓜,吃完了散伙,有事他找谁去呀!没事,甭嘀咕……”思来想去,连三立也觉得没什么差错,也许人家这回真的是好意,干嘛总把人想得那么坏?当天夜里就有了答案。鸭子刘一跩一跩地蹭进后台,叫过来桂清、三立,不慌不忙地数着指头说:“中午,连菜带酒八块六,我再给你们哥俩一块四,凑齐十块钱,算转子钱。这个月不用还了,从下月起每月还两块,六个月还清!哎呀呀,这可是咱们爷们儿不错,不是外人,要不,哪有不当月见钱的?得,算我倒霉!……”哥俩象被雷亟似的,半天没动弹。还算他倒霉?太阳终于没有从西边出来。原来当时高利贷放债大致有几种:一种是印子钱,借十元钱,每天来要两毛,一天未给,次日补齐,六十天还清,如果每天还一毛,五六个月期满,不准间断:一种叫转子钱,即鸭子刘说的,借十元者,每月还两元,六个月还十二元,还有利息钱,借十元者,当月即扣一元,只付九元,然后整借整还,拖一个月一元利钱;再有坠把钱,借十元者,每星期日交两毛,一年期满。最可怕的一种要属叫两死帐的,借十元钱,借债人除去工作单位(如书场)之外,在什么地方见着债主,就得还二分钱,不论是路上、门口、商场、饭馆以及厕所,也不管是否大庭广众,众日睽睽,见面就得还钱,数目不大,却如同一片阴云罩顶,令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当众还债更使人名声扫地,颜面丧尽。债主与借债人之间的这种阴魂附体般的关系,直到有一方死亡才告消失,故而称“两死帐”。鸭子刘一走,后台就炸窝了。他太损了,嘴上说来道喜,原来是拴好扣让人钻,平白无故的背上了高利贷!有人说,鸭子刘本来就是“拴扣”的老手。某家茶社门口,老两口摆摊卖水果杂货,老头叫黄大海,人极老实。鸭子刘常逛茶社,进门伸手拿个大鸭梨,站那儿大嘴巴嗒几下就吃完了,然后就给一块钱,黄大爷要找钱,他摆手:“我没地方放啊,别急,先存着!”嚓嚓嚓跩过去了。过两天来吃两只香蕉,又掏一块钱还是让“先存着”。几次过来,鸭子刘说:“黄老头,你欠我九块多钱了!”“怎么?”老俩口一惊。鸭子刘扳着指头一算,合计九块七毛:“得,再给你三毛,凑十块,一次还不起,算印子钱啊”老两口才知上了当,差点跳了海河……人们好一通海骂,连鸭子刘的祖宗三代都卷出来了,大有不骂杀不足以平民愤之势。然而,也仅仅是驾杀罢了,钱还是要还的,惹不起他。桂清说:“三弟,别跟王八蛋生气,帐算我的!”三立说:“不行,今儿是我收徒弟,我得还!”桂清不干:“哪能呢,你是为笑林哪!……”争来争去,最后达成协议:每人承担一半。师兄弟相视苦笑。桂清想:要省钱,反倒背上了债;三立呢,笑自己有一刻意那么天真!那是个坏人横行,恶棍得逞的年代。鸭子刘干尽了坏事。李寿增的徒弟孙少林,小名大来子,好赌,输光了什么钱都敢借,竟借了鸭子刘的两死帐,成天胆战心惊,三伏天也不敢坐外面凉快,同行们常以“鸭子刘来子!”吓他。幸好鸭子刘半年后就死了,他一听顿时大声欢呼,在马路上翻了一溜跟头……众人也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场!19、闯荡篇:人啊,人“哐当当,哐当当……”车轮撞击铁轨不住地响,车窗外的原野象一面大转盘不停地往后旋,这分分秒秒都在进行的撞动、旋转,都如同告诉人们:远啦,一会儿比一会儿、一阵比一阵更远啦!于是三立的心便如同飞到半空中被剪断线绳的风筝,忽悠悠地飘荡起来。一九三七年阴历五月的一天清晨,年方二十四岁的马三立离家远游,乘一列硬板火车出了山海关。闯关东,老年间对华北地区的百姓来说,总带有悲壮色彩。既是迫于生计,不得已才别妻离家到一个陌生夭地铤而走险,又含有不甘困顿血气方刚敢涉江湖一试锋芒的意味。至于悲与壮哪个成分更多些,那就因人因时而异了,虽然-般中国人只要能活得下去,是不愿离开家门的。这一年日本加紧侵华,天津卫市面萧条,每天宵禁戒严等于断了艺人们的生路,只得各求温饱。三立的伙伴们也自寻前程,刘桂田脑瓜机灵,不仅能说相声,而且常跟着京戏班掺活,上台票个铜锤、架子花脸什么的,这时索性搭小班跑码头去了。赵佩茹傍常宝堃去北京;刘宝瑞孤身一人,投到师傅张寿臣家,也暂时有了着落,只剩下三立,临时在时调班子加场,聊以糊口,却非长久之计。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奉天(即现在的沈阳)翔云阁茶社来人约角,言明包管路费,管住,与演员三七分帐,收入一块钱,艺人可分七角,这些条件在当时应属十分优惠了。三立大病之后,曾和桂田在天津边上转悠过,搭小船到咸水沽、葛沽、塘沽,又带着徒弟阎笑儒经唐山、古冶、开平、昌黎,一直到了秦皇岛,白天撂地,晚上串巷,虽然嫌了点钱,还上了积欠的高利贷,不枉一番奔波,可那是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拿身子骨拼出来的,和此次正式约角怎么比?三立不由精神振奋,慨然应下:去!此时可谓壮。然而回到家,眼睁睁瞅着妻儿老小,心里忽又有些乱。以前出门,都离天津不远,日子不长,这一回可是出关哪!味道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有个灾呀病的怎么办?捎个信儿都困难,光坐火车就得一天一夜。再者说,自己连关外是个什么样都没见过,人生地不熟的,孤身去闯能行吗?……心里七上八下地扑腾着,嘴上还在讲奉天如何好、约角的人如何热情,条件优厚等等。惠敏却只是垂着眼皮听,后来又默默地点头,然后就嘱咐他早晚多穿件衣裳,刚闹过大病,别着凉,路上要加小心,说着又去枕头底下摸挲,取出一个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终于把全部家当捧在手心里——八块钱。家里还有点杂合面俺给你烙四张饼子吧,车上吃。俺们娘几个,就别惦着了……那声音渐渐变弱、发颤。三立听着、瞅着,不由鼻子发酸,悲从中来,一时泪水竟将豪气冲了个一干二净……退路是没有的。聚守固然好,挣钱吃饭更要紧,何况已经应了人家,驷马难追了。就这样,他先壮后悲,壮壮悲悲悲悲壮壮地踏上了征途。两块钱,紧包密裹地揣在怀里——他只带了两块钱,惠敏在家还得过日子呀。小包裹抓在手中,里边的杂合面饼子似乎还带着余温,手心总是热乎乎的。从昨天上车到现在,他只吃了多半个,心里饿嘴上不想吃,有火。可是,坐在对面和里边的三个乘客,却胃口极好,在他的印象里似乎上车就没住过嘴,鲜货、瓜子,酱杂样和大饼,一路吃下来,此刻又在分食一只烧鸡,并且用粗瓷碗喝酒。边吃喝边海聊,说坐长途火车吃鸡最合适,有工夫细嚼慢咽,消磨时间。这几个穿长袍、戴礼帽,提上来几只大皮箱的商人打扮的旅客,将鸡脖、鸡翅膀、鸡大腿啃得有滋有味,不时呷一口酒,巴唧一下嘴好不快活。三立把眼闭上了。他既无心听他们的车上吃经,又腻味看那副既凶猛又透出几分斯文讲究的吃相。可是一合上眼皮,便又见与妻子洒泪而别的情景,孩子们那一张张仰视的小脸,于是心里又乱,赶紧把眼再睁开来。鸡骨杂陈,肉己所剩无几了。从奉夭挣钱回来,也买一只肥肥大大的烧鸡。干嘛总打不起精神来,出门儿不是好事么,挣钱,见世面,养好角儿就得闯。他去秦皇岛,曾遇上天津京戏名票友王庾生,举止文雅,十分爱听他的相声,举荐他到自己教戏的耀华玻璃公司俱乐部献艺,那真是个大买卖,公司职员们西装革履,绸衫绉褂,衣着讲究,通文墨,懂行,最喜欢他说的《西江月》、《文章会》、《反八扇》之类文段子,一晚上就开支三块钱。那些日子真是叫人兴奋,他对自己的艺术生涯增长了信心——能上大台面。有真玩艺儿走遍天下,关外就不是人去的地方?想到这,他忽然对自身的价值有了新的估量,壮胜于悲,不觉腰板也在硬座上绷直了。车,却于不知不觉中停下来。窗外一溜站台,木牌上赫然写着两个黑字:绥中。三立活动着腰腿,探身向外面张望,远处一抹山影,下边一望无际的高粱地,绿汪汪的耀眼,站台后面则拥着肩扛手提行囊的旅客。把住卡口的除了戴大壳帽的铁路员工,还有穿黄军装的日本兵。叽哩嘎啦地喊叫,刺刀亮晃晃,透出几分杀气。忽然,车厢里也乱起来,大马靴嘎吱嘎吱响,人们纷纷起身。三立扭头一看,上来两个日本宪兵带着四、五个伪军,正在逐座盘查讯问。“你的,干什么的?”一个矮胖的伪军问靠门的年轻人,公然一嘴日本腔。三立有些疑惑,只听旁边的一个商人小声叽咕:“小子,认他妈的干爹了!”“小点声儿……”“嘘……”旅客先后起立、脱帽,回答盘问。走到眼前了,吃得嘴上油光的大个子商人抢先答道:“我们南来北往,经商,小买卖的干活!”得,他也认干爹了。“你是什么人?”猛不丁一声喝问,三立还仰着脸东张西望,直到发现矮胖伪军的三角眼直瞪着自己,才慌忙起来:“我……什么人?我——是说相声的……”“啪!”一记耳光,兜头盖脸地扇来。三立懵了,怎么打人?“什么说相声的,你是哪国人?”噢,问国籍。那也不该动手打人呀!三立望着趾高气扬的伪军,后边不发一言却杀气腾腾的日本兵,不敢讲理,捂着脸答道:“我是中国人!”“啪!”又一巴掌。“什么的中国人……”这下更成了丈二和尚,“中国人”还有错吗?蓦地想起刚才商人叽咕的话,顺着伪军的鬼子腔说:“我是日本人……”谁知,话音刚落,又一记耳光扇在脸上,眼前直冒金星。这个认干爹的,别看个子不高,踮起脚打人却又准又狠,还喊道:“这小子冒充日本人!……”眼看巴掌又扬起来了,三立急不择途,胡乱分辨:“我是法国人……不,我不是人,行不行?”再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几个伪军党轰地乐开了,直到日本兵喊了句什么,才象狗挨了主人鞭子似的蔫下来,却还盯住三立不放。大个子商人在身后轻轻捅了三立一下,小声说:“就说你是满洲国人,满洲国人……”原来当时一出关,就属于既非日本又不是中国的满洲了。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坐下!”矮胖的伪军吩咐。又有手指在后腰捅了一下,三立只得嘟嚷了一句:“谢谢老总……”日本兵和伪军前呼后拥地走了,三立的半边脸还是火辣辣的。更强烈的痛苦在心里,涌动着突然蒙受侮辱的震惊和羞怒。“得,小兄弟,想开点儿,别跟这帮畜牲一般见识!”里面坐着的商人凑到耳边解劝。“可不,下回出门,心眼活泛点儿!……”大个子拿起块鸡骨头看了看,又扔到窗外,说。活泛点儿,就是拿自己不当人么?中国人就该这样做人么?他忽然深深的悲哀,为自己,为热心关照他的商人,也为这全车厢的人。“哐当当”,列车又启动了,继续向关东腹地驶去。他总算尝到闭关东的滋味了。前面等待他的还有什么呢?人啊,人!20、闯荡篇:愤怒的“财神”奉天翔云阁茶社,座无虚席,笑声连天。马三立头炮《报菜名》,打响了!奉天人本来就好听相声,东西南北四面门的市场都有书场、茶社,都上演相声。据说当年是北京天桥相声老艺人“人人乐”先把奉天人逗乐的,于是乐此不疲,对京津一带来的相声尤为欢迎。翔云阁在小西门,全城数一数二的规模,颇有名气。《报菜名》以大段贯口活著称,天南地北的美味佳肴报来滔滔不绝,朗朗上口,清脆流畅,如同厨中高手煎炒烹炸,极见火候儿。这本来就是三立家传的拿手段子,初次亮相更是抖擞精神不敢懈怠,加上当地捧哏的演员张庆森善于铺垫,既火爆又干净,台下自然彩声不绝。说完一段不饶,又连着返场,茶社经理刘风山喜得嘴都闭不上了。“辛苦辛苦!……”一进后台,刘风山就和票头(代资本家管理茶社的雇员)向三立拱手。三立也拱手谦逊,嘴里却长吁出一口气,没砸,一路上提拉着的心总算稍许放下来。“来呀,送马老板到庆生客栈歇息!”刘风山一声吩咐,早有伙计过来帮三立提起了随身带的小包袱。这又是让三立放心的事,原来他昨天坐接站的马车到了茶社,没人提住店的事,夜里就睡在后台的过道里,临时搭了两条板凳一副铺板,躺上去硌得骨头生疼不说,凉风还一阵阵飕飕地吹脑门;这也不算难熬,最要命的是大老鼠满地跑,撒泼打滚吱吱吱地乱叫,不知哪会儿就要跳上来与君同榻。只要一想鼠辈钻入被子的情景,三立就不敢睡了,裹着被子直坐到天亮。起来以后问看夜的老茶房:“您这儿,不会养只猫?”茶房白他一眼,冷冷地说:“那是经理的财神,猫它爷爷来了也得敬三分!”只听说印度敬神牛、神猴,大街小巷任它走,没想到还有敬奉耗子的!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敬由他敬,睡觉时还是高远些的好。其实,对茶社来说,真正的财神是三立。自他来了,茶社连日爆满,大水壶总开着硬供不上卖。三立旗开得胜,心里有了底,台上越发轻松自如,“包袱”自然抖得更响。茶客们一传十,十传百,想听天津卫来的瘦高挑儿的相声的人越来越多,茶社岂不像请来了财神!三立也挺高兴。特别是满意张庆森的合作,此人个头比他稍矮、挺壮实,台上玩意儿磁实,人性也好,虽然好酒贪杯,却不误事。后来曾与三立长年合作,珠联璧合,能一连说七、八十个段子不翻头,可惜早年去世,三立到老念念不忘,为失去一位难得的伙伴痛心不已,这便是后话了。且说此番初战告捷,日子过得舒心,三立渐渐将火车受辱的一幕丢开了。莫非那是命中必有的一关,闯过来就一马平川?这天晚上,经理刘风山和票头又来后台看望,少不得问候、恭维一番。如艺术精湛、少年得志之类,还细批三立的相貌,确有出奇之处,必有过人之福,将来是要大红的。三立起先谦让着,后来越听越象算命,捧得出格,便觉出几分蹊跷,说道:“刘经理,我年纪轻,初到宝地,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多关照!”“不不不,茶社沾光受益,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刘风山满面含笑地连连摇头,又一瞥票头:“只是……”票头连忙接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您欠柜上的钱……这个,该清了吧!”三立没听明白:“您说清……什么钱?”“从天津来奉天的火车票钱哪,还有由车站坐马车到茶社的开销,拢共……”“等会儿!”三立急了,“当初讲好管我的路费,这是说定的呀!”“对。”刘经理笑模悠悠地点头,“是要管的,我们不能言而无信……”“那……”“咳,您没闹明白,”票少也笑笑说,“管么,就是管买票,管雇车,钱还得自己掏。您是场面上的人,走南闯北,怎么一时糊涂了呢?”三立不糊涂,这时全明白了。他们这是事先留下埋伏,到了时候坑人哪!相声里有扣住一个字作诡辩的手法,扑克牌打帕斯也有扣住一张牌最后亮底的路数,没想被他们用到这儿了!真是人心险恶呀。三立气不过,同他们争辩,两个人并不着急,一打一托地兜弯子,说什么也是要钱。三立火了,刷地把大褂脱下卷起来,喊道:“好,你们言而无信,我不干了!”对方仍不挂火,态度平和,表情象是看着笼子里的老虎发脾气,毫不在意。刘经理的话软中有硬:“我们干茶社的,没个要帐的本事,在地面上没几个跺脚乱颤的朋友,一天也混不下去,您说是不是?……再有一节,想走,怕是路费还没赚够吧?着什么急呀,有事好商量……”三立懂了,他确实是一只困兽。买不起车票走不了,不让他们敲一杠子脱不了身,地头蛇不好惹,何况这是“满洲国”。他早领教过了。“心”字头上一把刀,还得忍。他强压怒火,忍气吞声干足了三个月,同茶社清帐,也凑齐了回家的盘缠。这时,刘风山和票头竟又来挽留,满脸陪笑,无限热情,三立表面应付,心里却越发恼火厌恶,这是想拿人当猴子耍吗?你们还是养大耗子吧,“财神”不侍候了!他转道营口,乘车回到了天津。初闯关东,以辱始,以怒终。不过三立还算是幸运的,与他家有世交之谊的河南坠子艺人乔立元夫妇走奉天,因妻子乔清秀貌美,当地伪满军警、地痞等企图霸占,乔立元抗争遭害丧命,同行闻讯无不悲愤。此事就发生在三立赴奉天之前。21、闯荡篇:泉城乡思(之一)在别传中,赵红云女士是位应该留下痕迹的人物。她是清唱京戏的艺人,年轻时高身挑儿,体态婀娜,容颜秀丽,黑亮亮的一双大眼睛,更显得皮肤白皙。模样俊,心眼儿也好,很重感情的。三立和她是三九年夏天在济南相识的。近半个世纪以后,三立曾经向一位从济南回来的同行打听:“赵红云这个人还有吗?”“有哇。”“老了吧?”“哪儿呀,”对方连连摇头,“还帅着呢,有时还在街道联欢时唱一段。听说,她嫁了个挺不错的丈夫……”三立默然颔首,表情是感慨而欣慰的。漂泊异乡的女艺人,老来有此归宿,应属万幸了。只是,她还记得说相声的马三立吗?按说是不会忘记的,可年头太多了,也难说,难说呀……这样想着,他不觉又好笑地摇起头来。当年,三立偕新伙伴高少亭于三八年冬天再次别家远行,沿津浦线铁路朝南走,一路晓行夜宿,至转年才到达有名的泉城——山东省首府济南。本来刚从奉天回来不久,一家团聚,怎么又走呀?还是迫于生计,同时也有避难的味道。日军南下侵略,天津已经成为沦陷区,市面又恢复了表面的繁荣,艺人们可以出来挣些杂合面糊口了。可是,流氓帮会的势力也随之猖獗起来,大恶霸、青帮头子袁文会盘踞南市“三不管”,投靠了日本新主子,越发横行霸道,向站脚谋生的艺人、小商贩及手艺人等横征暴敛。后来竟又传下话来,不在青帮的人,一律不准在“三不管”一带混饭吃。狗腿子四处盘查,如狼似虎,吓得“帮”外人士们东躲西藏,三立和刘宝瑞就一连几天不敢出门,眼看要揭不开锅了。这时,便有入了青帮的朋友劝三立,拜个师父,烧个“香堂”,也在帮算了。三立不干,坚决不干。一来卖艺凭本事吃饭,干嘛去当“混混儿”?那不是正经百姓走的道儿;二来一旦拜了师父,如同找上个债主子,逢年过节都得敬奉,没有十块八块的钱应付不过去,拿血汗换来的钱孝敬这帮恶棍,冤!宝瑞也不入。但他脑子活,说:“三叔,死守着不是长久之计,咱不会来个假招子吗?”说着,念叨起什么大、通、悟、学、万、象、依、皈,八辈,二十辈,二十八辈;什么正宗有“航三”、“嘉白”,又是什么“清水的”、“浑水的”,等等,都是帮规里的黑话,他背得滚瓜烂熟,象数绕口令赛的。原来他找来一本讲帮规的书《通漕》,把一般黑话都捣腾熟了,想出去冒充在帮的。三立接过《通漕》看看,觉得把里头的东西背下来倒不难,只是自己不象宝瑞孤身一人,一旦露馅撒鸭子一跑就完了;自己有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弄不好还不得让“混混儿”们抄了家呀。他终于没敢冒充。宝瑞则当真象后来闯威虎山的杨子荣那样当起假青帮来,一上来倒也被他瞒过几次,可天天演这一出戏难免要露出破绽,结果挨了一顿暴打才算了事。这也是后话了。且说三立一不想在帮,二不敢装假,只剩下跑码头一条路好走。恰好这时有个开汽车的高少亭,能说几段相声,在天津开车常受宪兵警察的欺侮,想要改行,就和三立搭上了伙伴。两个人沿铁路一站一站往南走,能撂地就停下来,赶集市,赶庙会,交通路口、大车店、茶棚、妓院都是卖艺之所。听众多就找个小客店住上几天;生意冷清,在火车站蹲上一夜,天亮继续往前奔,其情境和乞丐、游方和尚差不多。一路吃用省得不能再省,积攒到两块钱便往家里寄。就这样,冬天离津,过沧州到德州,经平原住禹城,走走停停,到济南已经是柳絮飞雪的初夏了。久闻济南风光好,以多泉闻名于世,千佛山、大明湖也有名气,此地又是通商大埠,市面繁华,行人熙熙攘攘。初到泉城的三立却无心浏览风物,先打听何处能撂地卖艺,经指引来到南岗子市场,果然摊棚林立,热闹不下于北京的天桥和天津的南市,外面一圈货摊,往里是卖吃食的,中间就是说唱艺人的场地了。他们转来转去,找不到空闲场地,幸亏遇上变戏法的李凤祥。此人四十来岁,挺魁伟的大个头,背头油黑,一嘴河北省口音,听他们说了原委,仗义地提前把自己的活计“推”(散场)了,让他们趁着天还未黑说上几段。三立和少亭赶紧取出扇子、竹板,在场子中间向观众拱手鞠躬,说了几句江湖上惯说的客气话,然后一连说了四段,挣了一块多钱。他们向李凤祥交两角板凳钱,他怎么也不肯收,还说:“明天还这个钟点来,我提前推。上午不行,敲锣打鼓也引不来人,你们初来乍到,耽误不起工夫……”三立千恩万谢地应了。就这样一连十几天借地沾光,每天能收入一块多钱,渐渐有了些名气,有些常客每天必到,场子不“推”不散,成基本观众了。这天,一位常客找上门来,是二马路青莲阁茶社的管事,叫杨浦利,留心看了他们几天演出,认定是好角,于是约他们去茶社献艺。每天劈三个份儿,每份儿按卖票收入从两三毛到五六毛不等,后台可以住,电灯、开水、桌椅板凳免费供应,这可比撂地位穷小店强多了。他们住的小店是大通铺,还得自己出去打水,太简陋了。他们答应下来,随杨浦利来到青莲阁,只见一座挺气派的三层楼房,门口贴着红红绿绿的海报,有评书、大鼓、魔术、坠子等各样杂耍,出入的观众或西服革履,或长袍马褂,都很阔气。老板姓马,粗眉大眼,肥胖身躯,一点头下巴就叠成了两层,漫不经心地扬了下手说:“来啦,先上一场,说说……”《开粥厂》。马门独传的段子,又是一炮打响:“长这么大个子,就是不忍心看宰牛的、宰羊的、宰鸡的、宰活鱼的。”“可真是善人哪!”“没害过一个性命……善嘛!我睡觉的床上要是有个臭虫,这该怎么办?”“捻死!”“太损啦!那也是个性命。我马善人绝对不那么做。”“您可真是善人哪!”“甭说是臭虫,就是打我身上翻出个大虱子来,这应当怎么样?”“挤死!”“又损啦!那也是个性命啊。”“把它扔地下?”“扔地下就饿死啦!”“那怎么办呢?”“不论看见谁,往他脖子上一搁,嘿!善嘛。”“啊?!这叫善哪?这叫缺德!”“我不受痛苦,还能保全它的性命。要能找一个胖子往他脖子上一放,那就……”说到这,台上的三立依然一本正经,悲天悯人,台下可绷不住了,连笑带嚷,直闹个人仰马翻。接下来三立吹嘘自己的花园、住宅、吃食,如比骆驼大的蛤蟆秧子、八斤半重的活螃蟹以及一年三节施舍的炸酱面、粽子和腊八粥之类。神呼海哨,天花乱坠,却又语言流畅,神情极为郑重。观众听得时而入神,时而大笑喝彩,待到三立把“包袱”抖开收“活”下场,观众不干啦,非让他返头再说两段不罢休。后台也是一片称赞声,马胖子连声让他们今晚就把行李搬来,住在后台。三立应谢着去墙角换衣服,只觉眼前红花花地一闪,有人在耳边脆生生地说:“辛苦啦!您说的,真好……”一位穿红绸旗袍的女演员,漂亮的眉目间含着笑意,那是开心地大笑过后留下的痕迹。“不敢。初来乍到,您多关照!”三立连忙回答。“我该上场了,咱们有空再说话……”女演员又是一笑,娉娉婷婷地上场去了。台上随之响起了京胡声,面皮倒板:“一马离了西凉界……”女老生,嗓音清亮,挺挂味儿的。她就是赵红云。他们就这样相识了。在谈话中才知道,她也是天津人,年方十九岁,还有个妹妹叫赵红霞,也在茶社清唱,唱京戏旦角和铁片大鼓,个头比她矮些。她们从小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跟着养母长大,养母是个大胖子,为人极厉害、苛薄,她们小时候受了许多苦,如今长大能挣钱了,养母才开始有了笑脸。老乡见面格外亲。她和三立说了不少知心话,平时对三立很照顾,有时还趁着在后台换衣裳的机会,周围没人注意,悄悄掖给三立钱或吃食,三立不肯收,她着急地小声说:“快搁起来呀,我有钱,比你富裕,拿着吧……”三立只得收下了。此事他们只当没有人看见,可日子长了,却未能瞒过高少亭的眼。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对三立说:“我看,赵红云对你可不错,是不是看上你了?”“别瞎说!”“你瞧,又唠家常又塞东西的,再看她说话时的神态,我能猜个八九!”“醉雷公——胡劈!人家是看咱山门在外的可怜。凭咱穷得叮当乱响,凭咱这付长相,什么地方降人?你呀,吃了几天饱饭撑晕了是不是?”“这种事难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人家怎么不给我东西呢嗯……?”少亭诡秘地一笑。三立赌气转过头不理他了。而他,不大工夫也就发出了鼾声。两个人说过就忘了,不想竟真被少亭说中了。没过几天,红云提前来到后台,把三立叫到一边,说看中他为人老实厚道,场上的玩艺儿也好,要嫁给他,两个人远走高飞,凭能耐挣饭吃,不愁过不上好日子。望着她红喷喷的一张脸,三立紧张起来了。连忙告诉她,自己早成家了,孩子都三岁了。红云定住眼神看他,终于相信他说的是真话,顿时用双手捂住脸,羞涩、伤心地摇起头来。三立正不知怎样安慰她,胖养母在那边叫了,身旁还站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阔先生。看样子又是约她去唱堂会。她深深地望了三立一眼,走了。三立好半天还僵立在那里。青年男女情投意和接触久了总会萌生感情,尽管前面横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三立很动感情,也很冷静。他知道即使自己没有家室,也很难同红云结成百年之好,她身后有凶恶的养母,还有一大群象苍蝇一样追逐她的达官贵人们,他们不会轻易放过红云的。这就是年轻走红的女艺人的处境。好难过的一团东西堵在喉咙里。他忽然觉得,红云姑娘比自己更可怜。22、闯荡篇:泉城乡思(之二)前面写到红云姑娘向三立倾露爱慕之情,三立实言相告,方知他已然有了家室。事情说开之后,双方都很理解,并无一般少男少女此时常有的忸怩别扭羞恼腼腆关系降温一下子拉开象大米饭里掺了沙子,也没有开创现代意识先河其实古已有之的“插足”之类,那样便不是三立也非红云了。他们依然是“相见何必曾相识”的知音,男女之间不只有儿女之情呀。红云照旧关照三立,有时饭后邀角,她也介绍三立去垫段相声,为按期寄往天津的汇单上增加些许积累。然而三立的心气儿还是一天天低落下去了。刚到青莲阁,门口贴出大红海报“特约天津相声艺员马三立每日上演”,确是兴奋鼓舞,自己总算从撂地登堂入室,有名有姓有声有色成一家气候了!但日子长了,渐渐发觉这茶社气氛不对,演出的时候,台旁边另有几排座位,女艺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坐着嗑瓜子说说笑笑,同台下熟客眉来眼去,有人不等散场就递上条子来,成双成对地走了。后来又发现女艺人大都不指着上台吃饭,平时也常有传唤电话,这岂不和妓院的“叫条子”一样?到饭店去,三五个人的小包厢,客人先是吃喝着谈生意,闲下来便与女艺人调笑,对说唱节目倒无心听。三立明白了:这是家“花”茶馆!老板马胖子买卖人口,开妓院、烟馆、赌局,这里不过是他联络各方人士、开心取乐的地方。而且嘴上说得漂亮,待人却不公平,这里的女艺人、乐师每天都五、六个份,只有茶房、伙计拿三个份,同三立他们一样。又受骗了。开份多少尚在其次,搅进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地方实在别扭。他同高少亭商量,此处不能干了。找到马胖子,对方并无挽留,只大大咧咧地说:“不是我拦你们,天津发大水,火车不通啦!这叫人不留客天留……”三立大吃一惊,跑到火车站一看,果然挂着牌子:“北行各次列车只通德州”,人们纷纷议论大水淹了天津卫,毁了多少房子,死了多少人等等。三立直听得心慌意乱,顿足捶胸,这样的大事怎么会没留心呢!惠敏和孩子们怎么样了?一时仿佛眼见房倒屋塌,妻儿顺水漂流,若生若死……他不敢往下想了。从此每天不顾路远,天天赶到车站打听通车情况,先是只通沧州,后来到唐官屯,天津还是大水阻隔,他连急带累,吃不好,睡不着,终于病倒了。一躺倒就是十几天。等到勉强能够挣扎起来了,火车也通了,积蓄又为治病花光了,买不起火车票,只好强耐着性子上台演出。每天惦记家人,心悬到嗓子眼儿,还要抖“包袱”逗人笑。这种滋味好难受,他觉得象把自己劈成了两个人,一个在苦痛焦虑中煎熬,另一半在机械地开动着笑的机器,两股相反的力拉着他那病后分外单薄的身躯。苦中寻乐,乐里藏苦,迫于无奈,身不由己,当他大汗淋漓心力交瘁地下台时,深悔自己选择了这么个职业:连顺乎自然苦中不乐不逗人乐的自由都没有!世上大概没有比失去痛苦的权利更难以忍受的痛苦了。三立却只咬住牙关忍受着,唯一可以告慰的是自己没有错,因为他从来没得到过自由选择的权利。天无绝人之路。他拾到了十块钱!那天他照例一早就去火车站徘徊,虽然还没把票钱凑齐,却还是每天忍不住去那里张望,好像在那儿从心理到地理位置上都离家乡近些。脚下出现了明晃晃的票子,他起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它在阳光下是那样清晰、夺目,简直不容置疑。是谁失落的呢?附近没有人,只有他和这张票子。他用脚踩住,东张西里,心里怦怦跳着等候。车站一时竟变得十分冷清,该开走的列车走了,不该开到的列车还没有到,零星旅客匆匆忙忙走过,看也不向这里看一眼,更没有带出寻寻觅觅的神态。失主是谁呢?也许他是个袍子马褂的阔佬,十块钱对他不值一提;也许他也是个穷人,却已经登上南来北往的列车,绝无为十块钱返回搭上车费的可能。对这两者,这张票子都没有什么意义了,而对三立却非同寻常,有了它就能买车票,就意味着还乡见到亲人……他就这样用一只脚踩着,候着。当日头已经挪到头顶的时候,他弯下发僵、发酸的腰腿把票子捡了起来,然后用两个手指捏着,让它始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两旁询问似的眨眼张望,一步步挪出了车站……这是三立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捡到钱。虽多少近乎“不义之财”,却绝路逢生,如有天助。少亭根本不相信他会有这样好的手气,等到看见货真价实的票子,又眉开眼笑喜出望外大惊小怪见怪不怪地捶了三立一拳:“我早说过,你老弟是‘福将’!在老天爷那儿都有人缘!”当天晚上,三立在后台悄悄告诉红云,明天要走了。红云觉得突然,不相信他们凑齐了车票钱,三立只是连声说“有”,实在不好意思透露来源。红云知道分手的时候快到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要出去买东西,让他们回去时带着;三立一再阻拦,只说“有”。红云有些急了:“认识一场,总得有个表示啊!这样吧,散场我先去对过马家小馆等你们,我请客,你——们可要来呀!……”小小的长方形桌面,摆满凉盘热炒。随着时间的推移,菜减少的不多,酒却已倒尽两壶。席间话也不多,少亭知趣地保持陪吃地位,三立默默地饮酒,红云起先热情地敬酒、夹菜,带头干杯,后来一发而不可收,连干数杯下去,一张粉脸已是红喷喷的了,真象罩上了霞彩红云。她放下酒盅,望着三立,含笑嘱咐:“你们再来吧,济南这地方不错……我们也是天津人,在这儿待长了,也习惯了。人么,都这样,是不是?……”三立点头应着。少亭也随着点头应着。他们就这样分手了。从此天高路远,各自漂流,到三立下次再来济南的时候,红云已离开青莲阁。景在人非,惟留下一缕思念,一抹怅然。回到天津,大水退了。到处是淤泥、垃圾,臭气熏天,被水泡塌的房子可怜巴巴地斜歪着。三立心急火燎地往家奔,“三不管”那间小破屋竟然奇迹般地矗立着!只是早就年事已高破烂不堪的桌椅板凳未经受住考验,东倒西歪有如扶不起来的“天子”。在赵家楼本家姐姐家避难的惠敏,也刚刚带孩子们回来,正忙着清除屋内泥水,大难后聚首恍若隔世,少不得悲喜交加感慨万端畅叙别后甘苦。三立望着近在咫尺的妻儿,好长时间还时而清醒,时而疑惑,忽又想起少亭的话,莫非暗中真有天佑,自己是员“福将”?23、闯荡篇:人往高处走三九年发大水返津后,三立将家安顿好,重又开始了撂地生涯。此时市面稍见安定,他也有了些小名气,收入比过去多了。但他的心胸也和过去不一样了,经过几番闯荡,开阔了眼界,见过了世面,锻炼了技艺,自信心与进取心同步增长,很难再安于街头、路边的露天卖艺了,他渴望在一个新的更大的天地施展身手。少年时的一件事,他始终忘不了。当时他十六岁,常去天祥园听已经走红的张寿臣说相声。一天夜里,他和刘桂田顶着瓢泼大雨赶到天祥商场,只见戏园门口贴着一张红纸,上写:“张寿臣因病请假,请听众原谅。”他看了,不觉喃喃自语:“张寿臣病了,怎么还贴张告示?……”旁边一个戏园伙计听见,瞪起一对斗鸡眼说:“你懂嘛,这是园子的规矩。张寿臣是角儿,今儿格不露面,要不招呼一声,大伙把园子砸了怎么办?嘛……”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三立茅塞顿开。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红纸告示重又看了两遍。他明白了,同是卖艺,在世人眼里的位置是不一样的。艺有上下之分,人随之有高低之别。自己有张寿臣远不能同日而语。然而既是同行,他就没有理由不冲破这种高山平地的格局,张寿臣有的,他也应该有!这便是在回家路上,他猫腰揣手顶着风雨一溜小跑时,心里反复思索得出的结论。此念注定他日后数十年不甘平庸,卧薪尝胆,艺途砥砺攻错,进取不息。泉城初游留下人生诸多感触,青莲阁茶社门前的同样是红纸写的海报却是刻苦问艺的部分补偿和回照。曾经沧海难为水,他怎么能还安于仅为糊口撂地呢。几个月后,“京韵女鼓王”林红玉由北平来津演出,新的机遇来了。当时曲艺园子的惯例,大轴是京韵大鼓,“倒二”安排相声,也需要硬角儿,旗鼓相当,如刘宝全演出前头就离不开万人迷。林红玉这次来宝和轩茶社,原想约小蘑菇(常宝堃)、赵佩茹一对儿,但他们受恶霸袁文会辖制在燕乐升平演出,来不了。唱单弦的王剑云便推荐马三立。王多才多艺,风度翩翩,琴棋书画金石无一不能,素与三立相好,常有来往。他告诉三立,一天酬金三块,还可以赶场,即插空去附近别的园子演出。宝和轩在北门脸儿,东北角天晴茶楼(现天津影院楼上),也想约三立,坐电车一两站地,完全赶趟儿。这样收入不吃亏,能与独步曲坛、大红特红的女鼓王同台,其受益更非区区几块钱所能估算。三立当即应了。这时捧哏的伙伴高少亭因嫌说相声受穷受累又受气,回头又干他的老本行开汽车去了。想约刘奎珍,他觉得不比撂地收入多,又不自在,不来。三立特意修书一封,写道:“人活一世,岂能老这么一个铜子一段?……”还题诗一首,有“蛟龙怎是池中物”句,可谓推心置腹、激励有嘉了。怎奈人各有志,奎珍不为所动,于是又改约耿宝林。耿是焦少海的学生,与赵佩茹是师兄弟,人不算机灵,会的东西多,报出段名上台就说,也属难得了。协议敲定,元旦开演前剑云又来了一趟,与三立斟酌前三天打炮使什么活。傍“鼓王”上大台口,自然要使出看家本领,三天都是日夜两场,头天《开粥厂》、《文章会》;二天《绕口令》、《西江月》,三天《戏迷药方》、《白事会》。剑云接过节目单端详一阵,边点头边叠好掖进怀里,说:“好,三弟,台下的事你甭管,就盯着上台铆足劲使活吧!”这一番又非比寻常。在家门口天津卫的大茶社说相声,不是外码头,曲艺名家荟萃之地,观众也多是行家,都非青莲阁能比,稍有疏漏便会栽大跟头,初出道者是没有多少本钱可赔的。三立不敢懈怠,与耿宝林把几个段子反复研习,直弄得滚瓜烂熟。到上台时,心里憋足了劲,表面又不能火躁,马氏相声讲究的是平易自然,行云流水,于不知不觉中将听者引入曲径回廊,置身特定情境。这颇近宋元话本中常用的“入活”句法,先说或长或短的几句话为主题“搭桥”,铺平垫稳才入正文。而后又凭借动作、语言,使观众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在用“包袱”把观众逗乐的时候,又使人觉得说者不是故意在逗乐,好象还不明白:乐嘛?你们怎么都乐了?于是台下的“明白人”就更觉可乐了。三立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追求这种平中见奇、含蓄逼真的风格,与火炽、爆脆的同行形成“反差”,力求象石头坎儿的素包儿——独一个味儿。宝和轩打炮大受欢迎,场内气氛一场比一场热烈。众口争议马三立,有些观众就从此时同他结下不解之缘,如赵玉庆、李国贞、赵际明、张学礼等人,多是北门外一带做生意的,几乎每天必到。后来爱艺及人,成为他的基本观众,风风雨雨追随几十年,多少人世变迁也没把这支自动结合的队伍打散,反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发展到二、三十人,直到眼下年逾古稀儿孙满堂仍情深谊厚,生出许多动人故事。这可谓佳话也是后话了。头两场,林红玉也在台侧扒帘观看。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到起伏转折紧关节要的地方,她不禁含笑暗暗点头。林红玉当时三十四、五岁年纪,容貌、身段均好,台下、台上都很有气派风度,为人耿直,甚至有点儿“轴”,不擅交际权贵。艺宗刘派、是刘宝全师兄弟的学生,此刻艺事步入成熟,卓然成家,世称“林派”。三天过后,林红玉请三立、剑云到她住的河北影院对过栖云宾馆吃饭,满面春风,十分高兴,提起三立父亲马德禄一口一句“马叔”。原来她与三立是同辈。她有文化,眼界开阔,后来还常请他们看外国电影,归途谈谈讲讲,很有见地。有时提及“红楼”段子,能够把前因后果批得清清楚楚。三立本来是谨遵家训只读“三国”(指《三国演义》),不读“红楼”(指《红楼梦》)的,因老人们认为后者写的是儿女私情,恐受熏染,年轻人不读为宜。此刻听林红玉谈讲才拓开思路,对鼓曲中的“红楼”段子有所领悟,又找书来看——呀,真是一部让人看不厌、放不下的好书!说来也怪,上台什么荒唐玩笑都敢开、不分尊卑长幼的相声世家,竟不让孩子读《红楼梦》,不理解中也让人对吃开口饭混江湖撂地的民间艺人又多了一层理解。吃饭穿衣迫使他们丢开一般人讲究得要命的体面、规矩、气派,变着法子逗人一乐,仿佛百无禁忌,放浪形骸,其实内心深处多年形成紧包密裹的东西同别人一样,打着那个时代、文化的印记。转眼间一个月过去,快到阴历年根底下了,剑云笑吟吟地来送包银。三立接过一数,不是九十元,整整多了十元,一百块!他正要把多了的钱退回去,被剑云轻轻按住手腕:“都是你的……”“呃?”“三立,你好险!”剑云说着长吁一口气,倒把三立吓了一跳,忙问:“出什么事啦?”“别着急,听我慢慢告诉你……”这些天一直处于兴奋、喜悦中的三立忽觉心里七上八下,眼巴巴瞅着剑云把一杯茶喝完,又笑微微望着他使劲点了点头。原来,当初一商量约角的时候,宝和轩的后台老板王七]死活不同意找三立,脑袋摇得跟拨浪鼓赛的:“不行,他算哪位呀,上这个台口,把我的牌子砸了怎么办?……”提出实在请不来小蘑菇,就往北平约戴少甫,包银多、开销大也认头。林红玉也犹豫,一来对三立的玩艺儿心里没底,二来找个撂地的搭伴有点跌份儿,怕有损自己的名气。剑云一再推荐不行,有些挂火了:““反正我已经告诉人家了,打退堂鼓我没法交待,既然你们不放心,这样:先让演三天,不给钱,算玩儿票!他非要钱,我给。三天过后,你们听着不行,另请高明。可有一节,这些别跟本人说……”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林面面相觑,也只得勉强同意了。……三立听到这,半晌无语,掂了掂手里的钱问:“那,这钱……”剑云一笑:“哼,我憋了一肚子气,你台上真争气,我能饶吗?第二天夜里,我问王七怎么样,他连声夸好。我说:‘你听不错是不是?讲好三天,人家明天说完就不来了,你另找人吧!’三七一听差点儿蹦起来,眼下临时往哪儿找去?我说:‘要留,也行,人家嫌九十元太少,得一百二!’王七不干,我也不让步,后来还是给林红玉弹弦子的桑振奎出面说合,定到一百块!……三立恍然大悟,一时百感交集,对剑云说:“你可真能压事,一点儿口风没漏!”“我要事先告诉你,你心气儿灰了,上台还能使活吗?”三立点头。确实,硬着头皮上台逗乐的滋味他尝过。他默默地望着剑云,感激之情尽在不言中了。小小的舞台,无名后辈想往上迈一步,没有本事不行,没有机遇不行,没有贵人提携相助也不行。人往高处走,谈何容易呀!24、闯荡篇:走马换将“专治小儿百病良药金刚婴儿片,凡内热外感,伤风咳嗽,消化不良,存积停食,肠胃不适,上吐下泻,无名哭闹,烦躁不安,惊吓不眠,夜哭尿床……等一般病症均有疗效。疗效高见效快,一毛钱一包,一包一付,一付一包,各百货店、杂货铺以及理发馆、茶叶铺均有代售,总批发站在北平市绒线胡同西口天兴号,经理金学瀛……”一九四O年秋天,阴历七月,每当夜幕降临,北平大街小巷四合院里的收音机一打开,便传出嘴皮子极为利索、象炒爆花豆似的报广告声,喷字吐句频率之高,发音换气运用之畅,均非一般播音员可比,却又比科班出身的播音员多了几分悠闲漫不经心随随便使假装正经,总之是另一个味儿。有人听着听着就喊了一声:咦,这不是天津卫说相声的马三立吗?不错。紧跟着就有了印证:“……下面,我们哥俩给大家说一段《黄鹤楼》……”马三立在收音机里答道。他怎么跑到北平电台来了?原来在宝和轩茶社,林红玉挑班演到阴历二月,业务渐渐有些下降。王剑云提议增排小戏,如《打面缸》、《老妈上坟》、《老妈上京》等小喜剧,“反串”唱二簧、四平调、联弹,外带抖包袱逗乐子,马三立因其相貌、风度多饰演傻哥哥或又傻又刁的婆子之类,台下换了口味大为开心,茶座又多起来。然而到端午节过后,林红玉患病,演出不能无人压场,又从北平约来章翠凤,也是颇有名气的京韵大鼓女艺人,宗刘宝全,不仅唱念、身段、鼓点学刘,就连什么节骨眼喝水以及端茶碗的姿势神态都依样模仿不走样,也许正因为她学得太象,后来便未能出来个“章派”。她当时正走红,来到天津便让宝和轩又爆满了一个热天。当飒飒秋风悄悄吹来的时候,马三立却遇上了麻烦事。他的搭档耿宝林染上烟癖,经常误场,往往马三立垫个单口段子他才模进后台,王七虎起脸祖声粗气地数落,两个人吵闹起来,他一赌气不干了。三立没了捧哏的,又觉自己留下另找别人不仗义,左思右想也要递辞呈,王七劝阻:“你这是干嘛,犯的上吗?……”三立不语,只是拱手。按说宝林误场不应该,可江湖艺人不得讲个义气吗?义字当头,是非得失不好计较了,这也正是当时的三立精神。眼看又得去撂地,恰巧北平的相声名家戴少甫来访,他应邀来天津燕乐演出,想请三立替自己去北平的电台说广告相声,三立正为去向犯愁,与戴走马换将两全其美,当即答应下来。那时电台有官办、民办两种。三立这次去的是官办电台,位于长安街附近。到了北平,耿位亲戚家,三立就住在电台,每天傍晚开始播音。相声报广告,有时放在开头,如本文前面介绍的;有时插在节目内容中间,要插得顺当、巧妙,不让听众生厌。如说《文章会》:“我写那文章,我们校长和康圣人(指康有为)看了,拍案叫绝,连声喝彩!”“了不起。您带来了吗?”“干什么?”“让我们见识见识,长点儿学问哪。”“你想看,认识字吗?看得懂吗?我写的文章可不是小人书、看图识字的小画片,一般人看不懂,我们校长和康圣人……”“行了,我也上过学。”“噢,那行。可现在没带着,在手笼(手笼,过去妇女穿大衣揣手的物品,一般与大衣面料一致,式样配套,兼做钱包、小提包用。)里哪。”“您又不是妇女,也戴手笼?”人家送的,不好意思不戴。我那个手笼可不一般,是貉绒的,皮料讲究,做工精细,式样美观,最适于太太、小姐使用,在敦庆隆买的……”下面就是介绍敦庆隆的商品了,每层楼、每个柜台卖什么,如何物美价廉,直至被捧哏者不耐烦地“扯”回正题。这种真戏假唱,有时要在节目中出现多次,按广告社的要求而定。与此同时,报纸上还要发海报,会做生意的广告户在挺大一块版面上,只印上“听听马善人多么阔气,请今晚收听XX电台马三立、耿宝林会说的相声《夸住宅》,其余部分留大片空白,故意不写报何家广告,吊人们的胃口。三立初次进京播音效果不错,电台、厂家满意,听众也开始注意了。不料日子不多,戴少甫又返回北平,到电台找三立。他本是个帅气的人,四十来岁,瘦高个,通文墨,曾在警察局任文职,颇有风度,善说文雅段子,能拉会唱,票友下海极为走红,平时很有些气派的,此时却神情沮丧,长吁短叹,象刚遭了一场大难。三立忙问缘由,他连连摇头,只说:“三立,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想回电台……”三立不解:“您在天津,不是……”“唉,公事没谈好,推了。你们二位,在这儿替了我好几天,受累了,我如数补钱,绝不让你们吃亏,你看怎么样?”事情来得突然,三立一时不好应答,宝林把他拽到一旁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从天津把咱们鼓捣来,没两天又打发走,拿咱们当什么了?别太好说话了!”三立也觉得不大通情理,可看戴的样子又不忍拒绝,只好说容他们再商量一下,起码得等找到新的去处。然而,第二天,他们就从同行那里听到了关于戴少甫在天津的传闻,他闯了大祸,差点儿把命搭上!”戴此番是二进天津,前次即一炮打响,卷土重来更受欢迎。强龙压了地头蛇,天津同行有心悦诚服的,也有看着有气听着有火心里好不是滋味的。先是说他不是门里出身,没有内行师父,根本不许登台,后台管事的出面说合联系拜师,又让他拜辈份较低的小蘑菇为师,算“徒孙”。后来多方疏通总算约定拜小蘑菇的师父张寿臣为师,摆下入门宴席,小蘑菇、赵佩茹都到场认了师弟,一场风波才告平息。谁知这只是一场序幕。那天在燕乐演出,同时出来好几位点话(即点节日),段子都不一样,袁文会带着一帮打手坐在楼上包厢里也点了。忙乱中,后台与戴商量定下一段,恰巧不是袁点的那段,这就埋下了祸根。他说的段子又是《打白狼》,讲的是“我”(指甲)——某司令率领人马攻打叫白狼的土匪。这是个传统节目,介绍自己手下有几个军长、几个师长以及旅、团长等,照例要逗哏,那些部下的名字都是说相声变戏法卖艺的,捧哏的问:“你怎么尽带这些人?”逗哏的回答:“对,我就专带这些王八兔子贼!”这本是旧年间相声艺人在台上常开的玩笑,逗听众一乐,无人计较,可戴说到这里却犯了大忌。原来袁文会此时刚当上敌伪的什么司令,身边的乌合之众也都挂了衔。小人胆虚,本来就怕被世人视为“王八兔子贼”,听戴一说便疑其故意影射指桑驾槐,再加上对点活窝着火,主子奴才顿时炸了窝,哗啦啦站起一大片,闯进后台要揍戴少甫。后台的人拼命说情、劝阻,在社会上声望颇高的京韵大鼓老艺人白云鹏也一再讲情,袁文会一伙不依不饶,后台老板陪着笑脸说:“得了,给袁三爷赔罪,磕个头吧!”戴少甫不敢分辨,只得照办。袁文会才喝住狗仗人势的打手,发下命令:“……这儿不许他说了,给我滚蛋!”就这样,名重一时的戴少甫含冤忍辱回了北平。他终归是名家,又比三立年长,碍于颜面,不好把当众受辱的情景如实相告,其内心委屈、苦衷可想而知。三立明白之后,同情、不平和感慨一起涌上心头,久久不能平静。同情的是戴少甫无端蒙羞,不平的是袁文会一伙霸道横行,而同行间的倾轧又使人痛心,那不寻常的多人点活就有文章啊!“相煎何太急?”都在社会的底层吃一碗张口饭,干嘛就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在自己眼皮底下有块站脚的地方呢?这是艺人的悲剧。由于种种原因,它将在很长一段历史里重复着“同行是冤家”的主题。当然此类纠葛绝不仅见于艺人之间,不过对于本来就受着别人欺凌的艺人来说更为可悲罢了!“人家玩艺儿就是好,反正我服!”提起戴少甫,三立到老年仍是这句话。当时,三立和宝林二话不说,转天就把电台的位置让出,到西单找大面包(朱阔泉)撂地去了。却也日子不长,常连安和燕乐老板王十二来约,请三立参加排演反串戏,根据叶浅予风靡一时的连载漫画改编的《王先生与小陈》,小蘑菇演小陈,三立饰王先生。八月中秋,马三立结束短暂的北平之行,返回天津。25、闯荡篇:误入虎口人情这东西不能没有,一点没有这人世间就更显得冷酷荒漠枯燥没一丝温润生趣;可它有时候也很误事,往往蒙住两眼不能瞻前顾后惹来麻烦使自己后悔都来不及。马三立答应王十二、常连安的约请出演王先生,就叫他后悔了不只五年。他本来是不想去的。王十二纵然巧舌如簧也难以说动,他是个后台管事的,彼此没有深交。但常连安一张口就不同了。他是焦德海的徒弟,“小蘑菇”常宝堃的父亲,与三立同辈,有师徒父子几代人几方面的交情,遇为难事以礼相邀,实在难以回绝。何况,那位王先生也确实非三立扮演不象。报纸上连载的叶浅予编绘的世态漫画《王先生与小陈》,其中王先生干瘦细长,刀条脸,两撇八字胡,略有家产,好讲派头,好端架子,自以为城府很深却办了不少可笑可悲的蠢事。对三立来说,不仅外形近似,而且他演这路踌躇满志其实外强中干的人物也非常得心应手。于是他终于“进入”了角色,不曾想一进去就出不来了。王先生有个胖太太,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老两口爱若掌上明珠;他的年轻朋友小陈,一个西装革履个子不高戴副小眼镜的家伙,不是个安份守己的人。他经常煽惑王先生干些投机取巧结果弄巧成拙的事,还背着老两口与王小姐眉目传情私自幽会,常常被王先生发现蛛丝马迹,为此围绕这四个人生出不少波澜。三立演的王先生和小蘑菇演的小陈,活灵活现,笑料百出,一连演了一百多场,上座极佳,戏院很赚了一笔钱。这天散了戏,三立在后台找到王十二,提出原定帮忙两个月,如今已然超期,戏也演完了,要求结帐走人。王十二先是打哈哈热情挽留,后来见三立执意要走,便面带难色地说要请示“上面”,不等三立再说什么就转身踩着吱吱扭扭的小木楼梯上去了。工夫不大,一阵“砰砰砰”的脚步声,走下一个人来,中等身材,肩宽背厚,胖脸盘,高平头,窄脑门儿,两道又粗又短的眉毛象总要钻进头发根里去,挑得挺高。“三立,怎么着,听说你要走?”“啊,当初定的……”“好哇,非要走不可,这儿不干,你哪儿也别干了!三立一惊,紧跟着陪着笑脸央求:“二爷,您别吓唬我,是当初……”。“谁管你当初干嘛!”来人脸色铁青,“就是这两句话,明码告诉你:出了这个门儿,天津卫你别想待了!”来人说罢,颇有气度地朝三立上下一打量,仿佛在掂量三立的身板有多沉,揉着两只铁球扭头走了。听着那重浊的脚步声,三立半晌动弹不得,心里暗暗叫苦。不祥的预感竟变成了现实。原来他到庆云不久,就隐约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棋。这里虽然有前、后台经理,实际总老板却是袁文会,能是个好待的地方么!袁文会自从在燕乐升平“点活”被戴少甫“扫了兴”,总觉得不痛快,便想自己干个曲艺园子,想让谁唱就让谁唱,想听什么就点什么,谁敢说个“不”字?他动了念头,自有趋炎附势的马屁精奔走张罗。窑主刘宝珍、干“白面”(毒品)生意的杜金铭等人凑齐股金,以庆云戏院为场地,成立了“联义社”,开张约的都是一、二流的曲艺名角,正走红的小彩舞本来在小梨园挑大轴,硬是仗势强行“借”来助演。后来为了招揽观众又排演反串戏,从小梨团把常宝堃、赵佩茹的相声和陈亚南、陈亚华兄弟的魔术拿了过来。曲艺与反串戏同场演出,阵容强大,节目新鲜,很有些号召力。袁文会为了拢络艺人,便于辖制,利用封建帮会拜把子的形式,让班社成员结拜兄弟,三十六个人按年龄顺序排列,号称“三十六友”。表面看来似乎不分上下亲如手足了,其实压榨、控制更甚,艺人连人身自由也没有了。小蘑菇、赵佩茹偷着走了一次“穴”,应白云鹏之约演堂会,被袁文会帐下二流头目王恩贵发现了,吩咐手下人:“散了戏,‘服侍服侍’他们俩人!”三立在旁边听着不懂,有个唱太平歌词,常和混混们厮混的秦佩贤连声说:“坏了,坏了!……”原来混混们黑话“服侍”是手足并用拳打脚踢的意思。这样“服侍”的后果可想而知。大家连忙求情,白云鹏又亲自出面找袁文会说好话,总算没有“服侍”,以观后效。这个王恩贵,就是把三立晾在后台揉着铁球扬长而去的窄脑门儿。不用说,三立是走不成了。对自己的身子骨能否经得起一番“服侍”,他有自知之明。戏还得演,气也得忍,众人不都在忍气吞声么?对说说唱唱吃开口饭的艺人来说,袁文会一伙的势力实在是太大了。然而,也有人忍不了。象世间任何黑暗地方的任何最最黑暗的角落一样,总会有人以卵击石迸发出一星火花来的。这次是多才多艺、心高气傲、素来受三立敬佩的王剑云。他们是挚友,三立对剑云的敬重不仅仅因为他对自己有举荐提携之恩,还在于他才华出众,为人正派刚直。那次,戏院又没有按时发薪,袁文会一伙把园子当成私人银行,票房收入供不上他们的开销,艺人们敢怒而不敢言。王剑云却找到帐房头头王恒安,质问为什么拖期,大家都有妻儿老小,不能喝西北风过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给钱?王恒安倒是文诌诌的,不着急不挂火,早有身边的打手将剑云推搡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就要动手,幸好被众人拦住了。随后,钱发下来了,独独没有剑云的,宣布辞退不说,还要追回前两个月的包银。枪打出头鸟。本来就拖着病身子说唱糊口的剑云,一气之下病倒了。大家凑钱为他请医生、买药,请的是名医卓景镕。这些无财无势的穷艺人,每次请医生出诊,都是几个人去门下恭请,待医生坐上小轿车出发,他们再搭电车回来,下车一溜小跑进门,在房前屋后照应着。三立更是每天一两趟,或送去惠敏做的可口饭食,或专为在病榻前陪伴、劝慰。剑云常常是无话,久久望着灰暗发黄的顶棚,眼窝塌陷,只有目光依然是朗朗的。那样子更让人心焦。两个月过去,病情不见好转,在后台,人们各种各样的推测、议论更多了。戏院也派人送钱来了。他们终归不是一般的无赖,知道众怒难犯,有时该把“弦”松一松。剑云的病终于没能治好。去世时年仅三十四岁,撇下妻子和十二三岁的儿子大福。他的病也始终没有确诊,起先说是肋膜炎,后来又说不是。艺人们还叹息:“唉,当时要有盘尼西林就好了!”那果真是盘尼西林能治好的病吗?办完后事,三立把剑云的妻儿接到家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家里只有一间屋,他自己搬到戏院后台搭铺借宿。每当嘈杂喧闹一天的戏院静下来,人去楼空,三立躺在只薄薄地铺了一层褥子的木板上,面对死寂、漆黑得象无边无沿的墨海般的长夜,常常会忆起与剑云的交往和他的为人。联义社风气不好,颇有些男女艺人不检点,私下里有了风流韵事还公开在后台谈讲,再加上调情嘻闹,整天乌烟瘴气。剑云一表人才却始终一尘不染,不苟言笑。一次,有个清唱二黄的轻佻姑娘挑逗地用腿拱他:“喂,把茶杯递我,听见没有呀?……”他冷眼一瞟,板着脸说:“行啊,你先把鞋给我提上!”弄得对方下不来台.从此不敢再招惹他。在家,他对妻子又是极温柔体贴的。妻子也怪,对外人都很和气,独对他脾气很大,动辄吵闹,而他从来不恼,总是蔼声和气的。他去世时,妻又哭得死去活来,几番气厥,观者无不落泪……难得啊,剑云!不知是想躲避什么,三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把眼紧紧闭上了……上一页目录下一页上一页目录下一页26、闯荡篇:孔乡戏孔“一进侯门深似海”。马三立从四O年春天到联义社帮忙,如同掉进陷马坑,整整有五年光景“立”不起来,不能脱身。其间只有两次被借出去跑码头,一次是四二年随林红玉去济南,另一次是四三年被白云鹏“借用”到南京。这两次对三立来说颇象监狱的“放风”或“保外就医”,部分地重温了自由人的味道。为了拉上三立跑济南府,林红玉一直把人情烦到便衣特务头子、青帮里的大辈陈友发,请他出面向袁文会疏通。袁做出十分为难而又极讲江湖义气不好驳面儿忍痛割爱胳膊折在袖口里的姿态,慨然允借三个月,看样子仿佛三立真是他的“坐骑”什么的。尽管如此,尽管只是三个月,总算能远离虎口伸伸腰腿啦。三立坐上开往山东的火车仍然觉得兴奋,一路上谈谈讲讲,好不轻松,只是不时想起家里患病的哥哥桂元,有点放心不下。桂元这些年在外面穷苦潦倒,抽白面,身体彻底垮了,被他接回家来养病了。不过,桂元终归还年轻,有惠敏照料,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这次出门儿赚了钱,买药和营养食品的花费就有着落了。二下济南,由于是跟着女鼓王林红玉,吃住条件都比以往优越。他上次来又闯出了一定名气,在哪儿演出都挺火爆,他说的多是马家独有的段子,真是脚板子绑大锣——走一处“响”一处。没有想到的是,有一个段子却给他惹来了一场虚惊,那便是拿圣人孔子开哏的《吃元宵》。刚刚下过一场大雪,三大马路纬五路的花园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景象。湖畔亭前游人寥寥,园内小剧场却座无虚席,十分热闹。台上吹拉弹唱,下边的茶座凝神细听,并无平日的喧哗嘈杂。最前边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三男一女,衣饰考究,气派不同寻常,边品茶边望着台上说说笑笑,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该马三立的相声上场了,其中一个三十多岁浓眉大眼的瘦高个儿,扬手唤来前台老板疙瘩刘,要点活。他往疙瘩刘手里塞了两张票子,不知在耳边叽咕了两句什么,疙瘩刘倏地瞟了他身边的男茶客一眼,刚要说话,却被瘦高个儿不容分说地挥手支走了。他点的节目便是《吃元宵》。三立上场,照例要向加钱点活的茶客鞠躬致谢,那三男一女中有两个人是认识的,警察局长熊正礼和太太鲍宝珍。鲍本是艺人出身,与林红玉要好,对他们这次来是很关照的。她拉上丈夫和朋友来捧场,三立自然更应抖擞精神多卖卖力气。在传统段子中,《吃元宵》是非常特殊的一个,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敢于冲破正统观念,公然拿几千年来至高无上的孔圣人寻开心,不仅曲解他的经典著作《论语》,说他周游列国是去欧洲、非洲、大洋洲,凭一口流利的“外国话”(细听起来其实是“缸比盆深盘比碗深碗比碟子深最深是缸最浅是碟子”一串废话的速读法)把真正的外国人都给“镇”住了,顶礼膜拜不止,而且堂堂圣人染上了烟癖,抽大烟、白面,扎吗啡,把家具、衣物都送进了当铺,直穷得好几天揭不开锅。孔夫子实在俄坏了,这天带着弟子子路、颜回上街找饭辙,走路扎煞着两只胳膊两边摇晃,如鸡行,据说这样走“稳当”。他们来到小吃店门口,闻到煮元宵的香味便实在挪不开步了。孔夫子细看门上的广告:“江米元宵桂花果馅一文钱一个”,自己身上只有一个老钱,买一个元宵够谁吃的呀。孔夫子不愧是大学问家,灵机一动,掏出笔来给“一”字中间添了一竖,然后便带着徒弟大摇大摆走了过去。他们要了十个元宵,自然是孔子留下四个,每个弟子三个。都饿过劲了,三、四个元宵下去如同没吃,或者说反而勾起了馋虫,更加难熬,于是便频繁加汤,反正汤是不要钱的。你一碗我一碗,小碗换大碗,直到掌柜的气急败坏地喊:“别喝了,元宵都变锅贴了!”……汤是不能再喝下去了。孔夫子撂下一个老钱就走,小伙计不干,两方争吵起来。掌柜的赶来解劝、讲理,告诉“老先生”广告上写着“一文钱一个”,还拉孔子去看,他哪里知道“老先生”事先给“一”字添竖变成了“十”呢。孔夫子得理不让人,竟大言不惭地说:“告诉你吧,这还是读书人笔下留情。不然,一竖上边再添一撇,一文钱就吃一千啦!”这就是落魄圣人骗元宵吃的大致情形,其出处自然不可考,翻遍四库全书二十四史也查不到。不过当初艺人们杜撰这个荒诞故事的动机倒颇为耐人寻味,是讥讽封建文人用笔如刀颠倒黑白,还是无缘读书的江湖艺人借拿文人墨客的至圣先师寻开心宣泄愤懑不平,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或者是仅仅考虑票房价值斗胆在圣人身上抖个不同凡响的“包袱”?这些都不好下定论。反正三立说这段相声,越是装得斯文一本正经,学者风度加上装傻充愣蛮不讲理,台下越是觉得可乐。他清楚地看见瘦高个儿指着身边穿西装的茶客,笑得一塌糊涂,摇头拍大腿。说罢,下台谢赏。鲍宝珍指着瘦高个儿说:“三立,谢谢县长吧,是他点的你!”三立连忙向他拱手。事后才知道他是牟平县的县长。此刻。他还是一副极为开心的样子,连称“好好好,太有哏了……”说着一指身边的茶客,挺神秘地问三立:“你认识他是谁吗?”三立一看,那人三十多岁,一身西装,留偏分头,方脸盆,皮肤白暂,长眉细目,举止文雅,很象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穿便装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哈,”县长得意地笑了,“他就是孔夫子七十七代孙,袭封衍圣公孔德成!”实在太意外了。三立当时的感觉就象忽然从飞机上掉下来似的,脑子里嗡地一声,身子失重,笔直地往下坠,仿佛要钻进地里边去。他吓坏了,连声说:“哎哟,我不知道……您别怪罪,这是个老段子,我父亲也说过,可不该当着您的面儿,不该这么放肆……”他一边忙不迭地赔礼,一边心里恨透了瘦高个儿,让他当着小圣人的面儿拿老圣人找乐,这不是坑人嘛。孔德成的表情倒很平静,微微一笑;“没事,这是笑话,笑话嘛!……”瘦高个儿笑够了,喊道:“来,再给你加五块茶钱!”他不肯接。鲍宝珍在旁边说:“瞧,你还‘顶瓜’(害怕)是不是?没事,拿着吧!”三立只得接了。回到后台,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还在怦怦地跳。他知道,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借着没权没势的小人物寻开心,弄不好倒楣的总是小人物。他久久闹不清孔圣人是否真的内心里“没事”,也许是不好跟肆无忌惮的地头蛇们计较?此事当然怨不得三立,但不管怎么说,当着他的面说《吃元宵》总不太合适。左思右想,三立心里的歉意开始多于惊恐,也夹着些不平。对于孔夫子,口口声声秉承古训读圣贤书的官长们,竟比跑江湖的艺人更少几分尊重。上一页目录下一页上一页目录下一页27、闯荡篇:大破台“冬冬冬,冬冬,冬冬冬……”黑暗中,堂鼓徐缓、幽沉地响着。戏院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前、后台的门也上了锁,只听着这有节奏的鼓声在空荡荡的各个角落激起回音。后台倒是有人的,有的还穿着戏装,抹着脸,只是都屏声静息,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只见参差不齐高矮不一的一团团影子移动。如暗夜出游的鬼魂,于是这里便有了地狱般的瘆人气氛。猛地,堂鼓擂得急了,声音也于隆隆中有了颤栗,一条惨白的细长影子窜出台来,在台上僵直地左蹦右跳。当“它”跳到舞台边缘的时候,后面齐崭崭出现了四个庞然大物,左手各举一炷香火,右手舞动钢鞭,一步步迫近“白影”。这时能够看清些了,“白影”头戴白帽,身穿白箭衣,腰扎黑绦子,脸上则抹得灰白,眼角、嘴角血红,下巴也是红的,象血淋淋的舌头吊了下来——吊死鬼!它嗷地一声,窜向池子里去了……这是一九四二年除夕的午夜,庆云戏院正在举行“破台”仪式。那“吊死鬼”并非真的是冤魂显形,而是活生生只因身材瘦长细高装鬼象鬼才被启用的马三立。早年间,戏曲班社有春节前后封台、破台的习俗。年前,大多在腊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爷”升天的时候,戏班要休息几日,便将衣箱、道具等物品遮挡起来,贴上“封箱大吉”的封条,即为封台;大年初一要开锣演戏了,需于头天午夜“破台”,跳神跳鬼,才能启封筹备开戏。曲艺班本来没有这套规矩,可联义社演的是反串戏,京戏、文明戏和话剧都演,这就不能不照章办事,否则一年来凡是在这家戏院舞台上出现过的妖魔鬼怪、凶神恶煞就不会放过他们,戏院将房倒屋塌,起火遭祸,鸡犬不宁,赔光荡尽。这自然是马虎不得的。况且,庆云戏院也确实刚刚遭了一场人祸,被河防队砸了个稀里哗啦。天津卫是九河下梢,日本人为了加强统治,镇压抗日力量,纠集流氓地痞成立了河防队。这帮人平日也穿军装,只是不带枪,成群结伙地在饭馆、妓院、戏院横冲直撞,吃饭不给钱,嫖女人白找乐,进戏院不打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公然就在走道里撒尿——总之,什么坏事都干,就是一点人味儿也没有。他们在庆云闹事,同管事的吵闹起来,往台上飞茶壶,抓掳女艺人,还把桌椅拆了个七零八落。袁文会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再说早知道一会儿也不能怎么样。他与河防队都是日本人手下的狗,咬起来也分不出输赢。他只好有苦向肚里咽,向日本人诉了诉委屈,避免下次再生是非。重新修整戏院,到年根底下准备就绪了,开戏前要冲一冲挨砸的邪气,不再有恶鬼缠身,这就更有破台的必要了。驱邪,矛头自然指向了人们最不愿意见的鬼。按戏班旧例,破台时要有五个鬼跳来跳去,曲艺班人少,便以鬼中最惨、最丑、最恶的吊死鬼(又称“吊吊”)为总代表。象演王先生一样,三立这次又沾了天生长相的光,似乎非他莫属。他自然是不愿意扮这么个角色的。这些天心情一直闷郁,精神恍惚,就在他随林红玉去济南期间,哥哥桂元去世了,等他回来惠敏已经料理完了后事。哥哥就这么去了,没有等到他赚回钱来买药、补养身体,死前连个活面都没见着。他心里能好受吗!他戚然望着哥哥睡过的床铺,眼里哗哗流泪,嘴上一声不响。惠敏在耳边直劝:“你哭出来吧,哭几嗓子吧,别憋囚坏了!……”哥哥永远地走了,他又身不由己地回到了“陷马坑”。不愿扮鬼也得扮鬼。他想:驱鬼,哥哥才是又苦又惨的鬼呢!这样想着,朝镜子里看看自己被抹得灰白的、一下子显得陌生可怖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噤,浑身的汗毛根都竖了起来……他窜下台,一个趔趄险些趴下,忙站起来,在座位之间继续跑跳。后面四位灵官(即扎着硬靠,蹬厚底靴,举香火、钢鞭的“庞然大物”)紧迫不舍,堂鼓也始终“冬冬冬”响个不停。他累了,气喘嘘嘘,想歇一会儿,可是不行,按规矩非一气把戏院各个角落都跑遍不可。他从池子窜到前厅,进票房,又奔楼上,一路漆黑,只能凭记忆辨别方向,几次差点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挺直身子又跑,后面的鼓声和脚步声真是催命啊,被香火映出的硕大黑影也紧随着向头上压来。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快用尽了,气也喘不上来了……但他终于强撑着又窜回了后台,并从一扇指定的小门扑出去,落到了胡同里——好冷!一阵阴冷尖利的夜风刮来,他跑跳中出的热汗刷地变凉了,象一层冰似地贴在身子上。小巷幽黑冷僻,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是不时从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他籁籁抖颤着脱下白衣白帽,换上自己的衣裤,又按规矩烧了几张纸钱,才悄悄溜回了后台。只能悄悄地溜回,并且一声不出地蜷缩在角落里。他虽然换了衣服,也抹去了脸上的灰白粉,还只能算半人半鬼。四位灵官又回到了舞台上。其中一位提来一只活公鸡,踩在脚下,生生把头揪了下来,向台上四处洒鸡血,然后用彩绸把鸡头裹起来,连同一张写着破台符咒的纸钉在舞台正中。他们驱鬼的“任务”完成了,堂鼓改为小锣、烧驳:“呔呔喊呔呔,呔呔……”,开始跳加官请财神。先驱后请,从程序上看颇有些先破后立的意味。变魔术的陈亚南扮的加官,穿红蟒袍,佩玉带,戴假脸,那假脸是白色的,一绺胡须,一副永恒不变的笑模样。不知为什么,假脸不准在后台戴上,需要临上场时现戴,下场在台口由旁人用红绸捂住取下,据说是不准它“见”后台供奉的祖师爷。加官在台上跳来跳去时,手持一幅折叠布,分层写着“当朝一品”、“天官赐福”等吉庆话,向四面八方照过,迈着方步下场。最后是常宝堃扮演的金面武财神出场,戴金脸,穿绿开氅,手捧金元宝,动作象是如今舞台上的钟馗,右旋右转,做出许多威风凛凛却又妩媚可人的身段。但这些不过都是“准备活动”,最关键的一段开始于朝台下东张西望,寻找剧院经理。后者早在下面张开手等候,财神把金元宝往下一扔,他稳稳抱在怀里,乐颠颠地跑进票房,郑重而恭敬地供在了神案上,身后旋即响起了艺人们一片“恭喜发财”的祝贺声……到此,破台全部演习完毕,灯光重新点燃,人和环境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又饿又累的演员们卸妆换衣服,终于能够回家跟妻儿老小团聚过年了。三立也终于挨到了从鬼彻底变成人的时候,想站起来,却两腿发软立不住,身子一阵阵发冷。他预感自己要生病了。果然,回到家只觉心力交瘁,连口东西也顾不上吃就瘫倒在炕上了。紧接着发起了高烧,惠敏一摸他身上热得烫手,急着去请医生,却听他昏昏沉沉地说着胡话:“赶鬼,赶鬼……大年初一,开张宏发,掌柜的请来了财神,还等着我演开锣戏哪!……”他没能起来为戏院“宏发”。驱鬼,不知是否给老板们驱除了邪气,反正给他添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待他稍微好些了,同事们来看他,说戏院经理很惦记他生病的事,一再打听:破台那天,三立看见嘛啦?撞上嘛啦?据老年间的传说,有时跳鬼的演员会看见鬼,还有的在驱鬼的时候,一个鬼竟会变成两个或几个鬼,越追越多,最后灵官们举着香火、钢鞭穷追猛打,才会又变成一个。而这一个又不知真假,把它赶跑了,忽然发现扮假鬼的演员倒在厕所里,气息奄奄……无论是见鬼还是由少变多,都不是吉兆,总要人遭晦气,冤鬼缠身。戏班里流传的这些鬼话实在是太多了。望着伙伴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忧心忡忡的神情,三立只是苦笑:我看见嘛啦?什么也没看见!干嘛还等到破台,平日大白天见的鬼还少么!他又想起老艺人关于扮吊吊“压运”的忠告,他的运气似乎从来就没有抬头舒展的时候,如果老艺人的话有几分道理、几分可信的话,今后又能“压”到何种地步呢?这样一想,他倒真的有些后怕了。28、闯荡篇:夜泊秦淮《卖挂票》1943年春3月末,南京。华北津、京一带还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长江南岸的旧部金陵已然草长莺飞,杂花满树了。国际饭店一楼曲艺厅贴出红纸海报:特邀白云鹏、连幼茹(京韵大鼓艺人)、谢芮芝(单弦艺人)、马三立等每晚献艺。这是又一次“放风”。只因白云鹏接受国际饭店东家常玉卿的约请,组班南下演出,向袁文会借角儿帮忙。他原提出借小蘑菇,袁不依,却又不好驳白的面子,于是允借马三立,定期三个月。这总算又松了下缰绳,使大破会以后一直病病歪歪、忍气吞声的三立长喘了一口气,得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乘火车,转搭轮渡,初次尝到“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滋味。白云鹏不是位等闲人物,时下红透京、津、沪、汉等地,与备受西太后青睐的刘宝全齐名,亦有“鼓王”之誉。刘、白两家各有所长、刘身体雄壮、声宏式威、多演武段如《华容道》、《战长沙》、《宁武关》、《截江夺斗》等;白则身小神足,婉转沉郁,以文段《宝玉探病》、《哭黛玉》、《探晴雯》、《骂曹训子》之类擅长。两人的性格举止也不一样,刘每逢登台气宇轩昂,吐痰挽袖子;白则先鞠躬后说话,言词谦恭,文质彬彬。他自幼入“童子礼儿”,烟酒不动,人情世态,阅历最深,待人又是极和善的。江湖人都说他的“腿儿最长”(不是指能跑,江湖人对河路码头、省市商埠去的地方最多的人,术语称“腿儿长”)。他在社会上颇有声望,前、后台人缘均好。一次在天津燕乐戏院唱《哭黛玉》,唱到“那紫鹃只哭得死去活来”一句时忘词儿,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弦师悄悄提醒也听不见,在这尴尬的当口竟无人喝倒彩,反有一位麻脸观众站起来高喊。“白大爷,您别着急,先喝口水……”说着,急步走到台沿,探身小声将词儿告诉了白大爷,一时全场掌声雷动,麻脸向四周拱手施礼,台上叮叮冬冬又唱下去了……人们都说,也就是白云鹏罢了,在好起哄的天津卫才有这么大的面子!所以,横行霸道的袁文会也不好给他硬钉子碰,将三立借了出来。初次见面,三立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白大爷”,别人介绍他是马德禄的儿子,白云鹏含笑点头:“噢,好,认识……”还握住三立精细瘦长的手腕摇了两摇。三立初过长江,到了南京,处处觉得新鲜,演出又只在晚上,白天便同刘奎珍各处闲逛。这里也是沦陷区,街头常见日本兵、伪军巡逻队,夜里查得严,他们是不敢远走的。国际饭店背临秦淮河,面对嘈杂的夫子庙集。后者象北京的天桥和天津的“三不管”,摆摊售货、撂地卖艺的一家挨一家,游人摩肩接踵,十分热闹。只是河水污浊,两岸瓦舍破败,人群中也常有衣衫褴褛扶老携幼乞讨的,眼看这六朝胜境的喧嚣远非昔日的繁华了,不禁使人叹惜。集上还有人市,专门买卖妇女,按姿色、年龄、健康程度等标出不同价格。有的是一次性卖出,有的暂时租借,付钱即跟你走。当地戏院的人曾经告诫,其中骗局很多,如“仙人跳”,有好色者花钱随女人到家里或隐蔽处,等到脱光衣裳,忽然敲门声雷动,闯入几条大汉,自称是女人的丈夫和亲属,穷凶极恶地逼客人交出钱财,那男人自然不敢怠慢,倾其所有上缴,可怜风流鬼未做成只落得赤条条窜逃无牵挂。三立他们听了只是摇头。真正可怜可叹的是那些妇女,清清白白的身子沦为坏人赚钱的工具。可话又说回来,天下身不由己供人驱使的又何止这些妇女呢?每逢周末晚上,秦淮河便热闹起来。沿河的国际饭店水上餐厅和各家小吃店延长营业,出售刨冰、冰淇淋、小豆粥之类饮食,河里浮动着许多小木船,都点着带玻璃罩的油灯,缓缓游动,辉映着满天星斗。那船大多宽一米五、六,长三至四米,船尾有一人摇橹。船板或舱内铺着毯子、被单,可坐下三、四个人,有的是家人散心,有的是情侣叙话,也有的是“叫条子”的嫖客。说唱艺人常在桥口处聚集,以唱弹词者居多,有人约请便登船献艺。三立、奎珍在曲艺厅的节目是“倒二”,上场较晚,有时天擦黑也登船说几段笑话,赚点零用钱。客人边吃边听,那船便悠然地摇。眼见离饭店的灯火远了,他们就连忙拦住船家,说怕误了场,有好心的仍将他们送回桥口,也有的就地靠岸,任他们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去。国际饭店的东家常玉卿,人称“常大爷”,是江南有名的地头蛇,身边打手云集,心黑手辣,艺人们提起来谈虎色变,谁敢误他的场?三立曾在大厅里看他前呼后拥地走过去,是个年近花甲紫糙面皮的彪形汉子,臃肿地象一堆肥肉,步履蹒跚则象一只蛤蟆。手里一把画着青帮故事的桑皮纸大扇子,撒开来高举过顶,衬着下面两只阴森森的大眼扫视四周,冷气逼人。三立在旁也冷眼看着,心里说:这就是南京的“袁文会”了!世上,哪儿都有好人与恶人,可怜的人与可怕的人,而且总是前者受气吃苦,后者得势享福。他又想起昨天夜里看见的一个拉客妓女来,到饭店未拉上客,半夜就倚着楼梯睡着了,身子冻得蟋缩成一团,脸上脂残粉落,清瘦焦黄。他与奎珍看着挺惨,又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奎珍喃喃地说:“这样忍一宿,非冻着不可!……”三立看着他,说:“要不,你叫醒她,领屋里……我上谢大爷(芮芝)那儿睡去!”奎珍沉吟着,终于摇摇头,只把一包吃食放在她扭曲的臂弯里……回到住处,奎珍说:“你知道,我不是怕‘仙人跳’,不是……”三立连连点头:“我知道,知道!……”那天晚上在台上说的《卖挂票》,“包袱”使得挺响。一个正在饭店大剧场演戏的绰号叫“二皇娘”的京剧女演员,跑到后台喊:“可把人逗坏了,明天还烦你们说这段!”他们本来挺兴奋的,一路说笑着回来,但有了刚才那一幕,竟都少了精神,默默睡下了。转天果然还贴《卖挂票》。三立说的是个好吹牛的京剧票友,自称叫“马喜藻”,不但是富连成科班最高一班“喜”字的学生,而且还有另外的讲究:他“洗”“剩”下的水才让名老生李盛藻“洗”。许多名角给他配戏,而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大名鼎鼎的“十全大净”金少山陪他唱《连环套》,被他数落得一无是处,简直象不会演戏一样。演出那天,仗着他“马洗澡”的大名才卖了满堂,连站票都卖光了,外面的观众还要求进场,只好卖“挂票”:四周墙上钉大钉子,把那些狂热的崇拜者挂了起来……三立表现这种不学无术胡乱吹嘘的人本来就极为拿手,金少山又是时下红得发紫的名角儿,拿他找哏自然格外有效果,台下笑声一阵接着一阵。说完回到后台,三立刚要脱长袍,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二皇娘”又来了。她四、五十岁的样子,心宽体胖,好说好笑,在北京就爱听三立的相声,听完总要到后台寒暄海侃一通,故而很不见外。她走到跟前,啪地拍了一下三立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三立,我给你带了个客人来……”“谁?”三立猛不丁回头,只见“二皇娘”身后立着一位魁梧汉子,天庭饱满,鼻直口方,两只大眼正骨碌碌地盯着自己。“您是……”“金老板——金少山!他不是刚陪你唱完《连环套》吗?咯咯咯……”“二皇娘”得意地介绍着,先自笑成了一团。哎哟,三立一惊,心说这女人可把我害苦了。怎么能让他听这段相声呢。金少山自从与梅兰芳演过《霸王别姬》,便有“金霸王”之称,不仅凭一条黄钟大吕般的铁嗓钢喉红透大江南北,而且风传他脾气极大,桀骜不逊,不高兴时连上海滩的青帮头子黄金荣和此地的常玉卿之流都敢斗一斗。这样一位人物岂是可以当面招惹的?三立慌不迭地连连拱手:“金老板,对不住,我拿您找哏了!……”金少山本来还板着一张脸,听了却朗声大笑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嗯,不错……找个哏算什么,你这不是给我抬‘蔓儿’吗!……得会儿四方楼,我请客!”见他真的不恼,三立才放下心来。所谓抬“蔓儿”,大概是扩大影响的意思。金少山何等精明,一个演员要大红起来,不怕别人“找哏”,只要“找”得巧妙,反而能提高知名度。金少山当晚真的请三立吃饭,宾主谈笑风生,尽兴而散。本来不拘声名大小,都是被恶势力盘剥的艺人,相怜相惜之处甚多,他们交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