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年的正月十五,有一个人听到了这母女二人的全部对话。 那一个人是我们都不太相信存在着的上帝。 上帝被母女二人的相互理解感动了。于是上帝使那个将要介入她们命运的男人的心肠变得更好,性情也变得更好。 那么,当然的,他很爱那个女人,也很爱她的女儿……喷壶 在北方的这座城市,在一条老街的街角,有一间俄式小房子。它从前曾是美观的。也许,还曾有白色的或绿色的栅栏围着的吧?夏季,栅栏上曾攀缠过紫色的喇叭花吗?小院儿里曾有黄色的夜来香和粉色的扫帚梅赏心悦目吗?当栅栏被霏雨淋湿的时候,窗内曾有少女因怜花而捧腮凝睇吗?冬季,曾有孩子在小院儿里堆雪人吗?…… 是的。它从前确曾是美观的。 但是现在它像人一样地老了。从前中国人承认自己老了,常说这样一句话:“土埋半截了。” 这一间俄式小房子,几乎也被“土埋半截了”。沉陷至窗台那儿了。从前的铁瓦差不多快锈透了,这儿那儿打了许多处“补丁”。那些“补丁”是用亮锃锃的新铁皮“补”上去的。或圆形,或方形,或三角形和菱形,使房顶成为小房子现在最美观的部分,一种童话意味的美观。房檐下的接雨沿儿,也是用亮锃锃的新铁皮打做的。相对于未经镀亮的铁皮,那叫“白铁皮”。还叫“熟铁皮”。亮锃锃的接雨沿儿,仿佛那“土埋半截了”的“老”了的小房子扎在额上的一条银缎带。一年又一年的雨季,使小房子一侧的地面变成了赭红色。房顶的雨水通过接雨沿儿再通过垂直的流水管儿引向那儿的地面,是雨水带下来的铁锈将那儿的地面染成赭红色了…… 小房子门口有一棵树。树已经死了多年了。像一支长长的手臂从地底下伸出来,叉着短而粗的“五指”。其中一“指”上,挂着一串亮锃锃的铁皮葫芦。风吹即动,发出悦耳的响声。风铃的响声似的。 那小房子是一间黑白铁匠铺。 那一串亮锃锃的铁皮葫芦是它的标志。也是铁匠手艺的广告。 铁匠年近五十了。按从前的说法,他正是一个“土埋半截了”的人。按现在的说法,已走在通往火葬场的半路上。一个年近五十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贫富,无论身高低,无论健康与否,无论是仍充满着种种野心雄心还是与世无争守穷认命地活着——有一点是完全相同的,都是“土埋半截了”的人。 这铁匠却并不守穷认命。当然他也没什么野心和雄心了。不过他仍有一个热切的、可以理解的愿望——在那条老街被推平之前,能凑足一笔钱,在别的街上租一间面积稍微大一点儿的房子。继续以铁匠手艺养家糊口,度日维生。 铁匠明白,这条老街总有一天是要被推平的。或两年后,或三年后,也可能一年后。那条老街已老得如同城市的一道丑陋的疤。 铁匠歇手吸烟时,便从小房子里出来,靠着枯树,以忧郁的目光望向街的另一端。他并不眷恋这条街。但这条老街倘被推平了,自己可怎么办呢?小房子的产权是别人的。确切地说,它不是一幢俄式小房子本身,而只不过是背阴的一小间。朝阳的三间住着人家,门开在另一条街上…… 现在城市里少见铁匠铺了。正如已少见游走木匠一样。这铁匠的另一个老同行不久前一觉不醒地死了。他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没竞争对手的铁匠了。他的生意谈不上怎样的兴隆,终日做一些小锉子、小铲子、小桶、喷壶之类而已。在塑料品比比皆是的今天,这座城市的不少人家,居然以一种怀旧似的心情青睐起他做的那些寻常东西来。他的生意的前景,很有一天好过一天的可能。 但他的目光却是更加忧郁了。因为总有消息传来,说这条老街就要被推平了,就要被推平了…… 他却至今还没积蓄。要想在这座城市里租一间门面房,手中没几万元根本别做打算…… 某日,又有人出现在他的铁匠铺门前,是位七十多岁的老者。 “老人家,您做什么?” 铁匠自然是一向主动问的。因那样一位老者来他的铁匠铺前而奇怪。 “桶。” 老者西服革履。头发皆已银白。精神矍铄,气质儒雅。说时,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那串铁皮葫芦,于是铁皮葫芦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 “多大的呢?” 老者默默用手比量出了他所要的规格。 “得先交十元钱押金。” “不。我得先看看你的手艺如何。” “您不是已经看见了这几件样品吗?还说明不了我的手艺吗?” “样品是样品,不能代表你没给我做出来的桶。” “要是我做出来了,您又不要了,我不白做了吗?” “那还有机会卖给别人。可你要做得不合我意,又不退押金给我,我能把你怎么样呢?” 铁匠不禁笑了。 他自信地说:“好吧。那我就破一回例,依您老人家。” 是的,铁匠很自信。不过就是一只桶嘛。他怎么会打做出使顾主觉得不合意的桶呢?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铁匠困惑地想——他要我为他做一只白铁皮的桶干什么用呢?他望见老者在街尽头上了一辆分明是等在那儿的黑色轿车…… 几天后,老者又来了。 铁匠指着已做好的桶让老者看。 不料老者说:“小了。” “小了?”——铁匠顿时一急。他强调,自己是按老者当时双手比量出的大小做的。 “反正是小了。”——老者的双手比量在桶的外周说:“我要的是这么大的。” “可……” “别急,你用的铁皮,费的工时,我一总付给你钱就是了。” “那,先付一半吧老人家……” 老者摇头,表情很固执。看上去显然没有商讨的余地。但也显然是一言九鼎,值得信任的态度。 铁匠又依了老者。 老者再来时,对第二只桶频频点头。 “这儿,要有个洞。” “为什么?老人家。” “你别管,按我的要求做就是。” 铁匠吸取了教训,塞给老人一截白粉笔。老者在桶的底部画了一个圆,没说什么就走了。 老者第四次来时,“指示”铁匠为那捅了一个洞的桶做上拎手和盖和水嘴儿。铁匠这才明白,老者要他做的是一只大壶,他心里纳闷儿,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得了吗?如果一开始说清楚,那洞可以直接在铁皮上就捅出来呀,那不是省事儿多了吗? 但他已不问什么了。他想这件事儿非要这样不可,对那老者来说,是一定有其理由的。 铁匠错了。老者最终要他做的,也不是一只大壶,而是一只喷壶。 喷壶做成以后,老者很久没来。 而铁匠常一边吸烟,一边望着那只大喷壶发呆发愣。往日,铁匠每每手里敲打着,口中哼唱着。自从他做成那只大喷壶以后,铁匠铺里再也没传出过他的哼唱声。 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替老者来过一次。她将那只大喷壶仔仔细细验看了一遍。分明的,想要有所挑剔。但那大喷壶做得确实无可挑剔。姑娘最后不得不说了两个字——“还行”。 “还要做九只一模一样的,一只比一只小,你肯做吗?” 铁匠目光定定地望着姑娘的脸,似乎在辨认从前的熟人,他知道那样望着对方有失礼貌,但他不由得不那样。 “你肯做?还是不肯做?” 姑娘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恰恰相反,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仿佛要和他进行一番目光与目光的较量。 “你说话呀!” 姑娘皱起眉,表情显得不耐烦了。 “我……肯做。当然肯……” 铁匠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一年后来取,你承诺一只也不卖给别人吗?” 姑娘的口吻冷冷的。 “我……承诺……” 铁匠回答时,似乎自感卑贱地低下了他的头,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里的样子…… “钱,也要一年以后才付。” “行,怎么都行。怎么我都愿意。” “那么,记住今天吧。我们一年以后的今天见。” 姑娘说完,转身就走。 铁匠跟出了门…… 他的脚步声使姑娘回头看他。她发现他是个瘸子。她想说什么,却只张了一下嘴,什么话都没说,一扭头快步而去。铁匠的目光,也一直将姑娘的背影送至街的那一端。他也看见她坐进了轿车里,对那辆黑色的轿车他已熟悉。 铁匠的目光不但忧郁,而且,竟很有些伤感了。他转身时,碰了那串铁皮葫芦,悦耳的声音刚一响,他便用双手轻轻捂住最下面的一个,仿佛捂住一只蜻蜓或一只蝴蝶,于是整串葫芦被稳住了,悦耳的声音也就停止了…… 铁匠并不放开双手。他仰起脸,望向天空。斯时正值中午,五月的太阳光芒柔和,并不耀眼。他的样子,看上去像在祈雨…… 后来,这铁匠就开始打做另外九只喷壶。他是那么的认真,仿佛工艺家在进行工艺创造。为此他婉拒了不少主动上门的活儿。 世上有些人没结过婚,但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爱过的。 铁匠由于自己是瘸子至今没结婚,但在他是一名初二男生时就爱过了。那时的他眉清目秀。他爱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性情特别内向的女生。其实她的容貌算不上出众,也许她吸引他的美点,只不过是她那红润的双唇,像樱桃那么红润。主观的老师曾在班上不点名地批评过她才是初二女生不该涂口红,她委屈得哭了。而事实证明她没涂过口红。但从此她更沉默寡言了。因为几乎全班的男生都开始注意她了,由于她像樱桃那么红润的唇。初二下学期他和她分在了同桌。起初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他觉得她的红唇对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并且开始以审美的眼光暗自评价她的眼睛,认为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其实大多数少女的眼睛都会说话,她们眼睛的这一种“功能”要等到恋爱几次以后才渐渐“退化”,初二的男生不懂得这一点罢了。不久他又被她那双白皙的小手所诱惑,那倒的确是一双秀美的小手,白皙得近乎透明,唯有十个迷人的指尖儿微微泛着粉红…… 某一天,他终于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气塞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他“少年维特之烦恼”。三十几年前中学生的早恋方式与今天没什么不同,也都是以相互塞纸条开始的。但结果却往往与今天很不一样。 他首先被与自己的同桌分开了。 接着纸条被在全校大会上宣读了。再接着是找家长谈话。他的父亲——三十几年前的铁匠从学校回到家里,怒冲冲地将他毒打了一顿。而后是写检查和保证书…… 这初二男生的耻辱,直至“文革”开始以后方得以雪洗。他第一个冲上批斗台抡起皮带抽校长;他亲自操剪刀将女班主任老师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他对他的同桌的报复最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着一只大喷壶,在校园中浇出一片滑冰场来!已经没哪个学生还有心思滑冰了,在那一个“革命风暴”凛冽的冬季。但那么多红卫兵成为他的拥护者。人性的恶被以“革命”的名义调动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那个冬季真是特别的寒冷啊,而他不许她戴着手套拎那把校工用来浇花的大喷壶。看着她那双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样一触碰到水湿了的喷壶即被冻住,他觉得为报复而狂热地表现“革命”是多么的值得。谁叫她的父亲在国外,而且是资本家呢!“红五类”对“黑五类”冷酷无情是被公认的“革命”原则啊……整个冬季她也没浇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场来。 春风吹化了她浇出的那一片冰的时候,她从学校里也从他的注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热“革命”的红卫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乡”的命运。艰苦的劳动绝不像“革命”那么痛快,他永远明白了这一点,代价是成了瘸子。 返城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中,一名女同学忏悔地告诉他,其实当年不是他的同桌“出卖”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别亲密无间的女同学。他听了并不觉得内疚。他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 但是当他又听说,三十几年前,为了浇出一片滑冰场她严重冻伤的双手被齐腕锯掉了,他没法再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了。他的忏悔远远大于那名当年“出卖”了她也“出卖”了他的女同学。 他顶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来到他的铁匠铺,欣赏着他的手艺说:“有一双手多好哇!”、“请给我打做一只喷壶,我要用它在冬季浇出一片滑冰场。”…… 现在,他知道,他顶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尽管不是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亲自来…… 每一只喷壶的打做过程,都是人心的审判过程。 而在打做第十只,也就是最小的那一只喷壶时,铁锤和木槌几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颗心的疤疤瘌瘌的数层外壳,也终于一层层地被彻底敲砸开了。他看到了他不愿承认更不愿看到的景观。自己灵魂之核的内容,人性丑陋而又邪恶的实证干瘪着,像一具打开了石棺盖因而呈现着的木乃伊。他自己最清楚,它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在自己灵魂里自生出的东西。原因是他的灵魂里自幼便缺少一种美好的养分——人性教育的养分。虽忏悔并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颤栗…… 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喷壶打做得最美观,但是他的愿望没达到。 曾有人要买走那十只喷壶中的某几只,他不卖。 他一天天等待着他的“赎罪日”的到来…… 那条老街却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运地得到了一处门面房,而且是里外两间,而且是在一条市场街上。动迁部门告知他,因为有“贵人”关照着他。否则,他凭什么呢?休想。 他几回回暗问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贵人”吗? 猜不出个结果,就不猜了。 这铁匠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专执一念等待着被羞辱、被报复。最后,竟连这一种惴惴不安的等待着的心理,也渐渐地趋于平静了。 一切事情总有个了结。他想。不至于也斩掉我的双手吧?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扰。 他所等待的日子终于等到了。那老者却没来,那姑娘也没来。一个认识他的孩子将一封信送给了他,是他当年的同桌写给他的。她在信中这样写着: 我的老父亲一直盼望有机会见到你这个使他的女儿失去了双手的人!我的女儿懂事后也一直有同样的想法。他们的目的都达到了。他们都曾打算替女儿和母亲惩罚你。他们有报复你的足够的能力。但我们这一家人都是反对报复的人,所以他们反而在我的劝说之下帮助了你。因为,对我在少女时期爱过的那个少年,我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信封中还有一样东西——她当年看过他塞给她的纸条后,本打算塞给他的“复信”。两页作文本上扯下来的纸,记载着一个少女当年被爱所唤起的种种惊喜和幸福感。 那两页纸已发黄变脆…… 它们一下子被他的双手捂在了他脸上,片刻湿透了。 在五月的阳光下,在五月的微风中,铁匠铺外那串亮锃锃的铁皮葫芦响声悦耳…… 爱丽丝的自由 “爱丽丝!” “这儿呢!” “睡得好吗?” “很好。” “用早餐了吗?” “吃着呢。” “需要什么关照吗?” “谢啦!” 这是女孩儿和爱丽丝每天早晨照例的对话。女孩儿其实已经二十六岁了。科学家说地球还很年轻,所以年轻的地球上的男人们,忽一日似乎就都有理由认为三十岁以下的女性还皆是女孩儿了。她们喜欢男人们将她们仍看成女孩儿。男人们在这一点上不讨好她们,会显得男人太不懂事儿。我是个挺懂事儿的男人,故我不讳言在此有讨好的动机。讨好她们总不至于比讨好达官富贾更没出息。何况,我们这位女孩儿尚未结婚,人也标致,不讨好白不讨好。她在一家外企公司供职,年薪颇丰。眼下住的房子是租的,几年后就必定买得起房子买得起车了…… 而爱丽丝,是一只聪明的鹦鹉。女孩儿不清楚它的性别。我当然也不清楚。女孩儿是在鸟市上花高价买下它的。当时关着它的笼子很小,很旧。卖主说笼子白送给她了。女孩儿暗想,这么聪明可爱的鹦鹉,关在这么小这么旧的一只笼子里,真委屈死它了!几天以后,女孩儿为它换了一只大笼子。用镀铬铁丝编的那一种。编出了飞檐耸脊,笼门也编得非常美观,看上去像一座金灿灿的宫殿似的。 于是这鸟儿对它的新主人满怀感激。感激使它更聪明了。更聪明了的鹦鹉,学主人的话也就学得更快了。甚至连主人的语调都能模仿七分。新主人便更喜欢它了,觉得花高价买下它是值得的。 这鸟儿原先并没名字。它的旧主是鸟贩子。鸟贩子也是爱它的,但说到底是爱它所值的高价。鸟贩子教它说话,目的和旧中国的老鸨花心思教妓女学琴棋书画是一样的。它每学会了一句人话,身价就又在鸟市上抬高了些。这与女孩儿对它的喜欢是颇不同的。女孩儿刚刚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不久,还未改变过任何别人的命运。能改变一只鹦鹉的命运,使女孩儿从心理上获得了一种优胜感。女孩儿教它说话时,每每将它视为孩子,而宁愿暂时从自己是女孩儿的时代角色中摆脱出来。因为二十六岁的这个女孩,已本能地有母性的情愫在内心里涌动着了;女孩儿也将它视为小弟弟小妹妹,因为女孩儿在她的家庭里是备受关爱的小妹妹,希望能有机会充当长姐;女孩儿也将那鸟儿视为男孩儿,也就是想像中的情人想像中的白马王子帅哥酷小伙儿。这是女孩儿们最为普遍的想像,实在不足为怪。 于是,那改变了命运的聪明的鸟儿,就学会了不少乖孩子的话语;学会了不少听起来善解人意的小弟弟小妹妹的话语;自然的,还学会了说一些多情种子常说的那类通俗诗句和一般的示爱昵语。其实呢,女孩儿若想听男人们对她说那类话,那么几乎她所认识的每一个男人,都早就在内心里储备好了能连绵不断地对她说上几个钟头的那类话。事实上一有机会,他们无不见缝插针地对她说上几句那类话。不少男人或女人都患着一种病,据说叫“肌肤饥饿症”。又据说这原本应属于儿科病,而且主要体现为对母体肌肤的饥饿状态。不知怎么着后来就传染给了不少男人女人。由这一种病人又发现自己还患着一种类似的病,或可叫“情话缺失症”,好比身体里缺钙缺碘一样。这一种病比前一种病疗治起来简单多了,便当多了,只须互相动动嘴,病症就明显减轻。好比低血糖患者嚼块糖马上头就不那么晕了。但是女孩儿听男人们对她说那类话早就听腻了。产生抗“药”力了。听鹦鹉说那类话却极为愉悦。因为鹦鹉似乎尤其善于将那类话说得很纯洁,很真诚似的。因为鹦鹉说那类话时别无企图。鹦鹉饿了食钵里没食了,它一定大叫“添食!添食!”而绝不会假惺惺地说什么“心肝儿宝贝儿”。男人们那么叫她时,眼里的内容往往挺复杂的。她也讨厌男人们看着她时眯起他们的眼睛。鹦鹉看着她时就从不眯眼睛。它歪着头,大瞪着一双无比坦白的眼睛看她。那时它如果说:“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她就高兴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将它抓在手里,举在面前,猛亲一阵…… 宠物之所以是宠物,盖因其聪明。纵然是一条蛇成了某人宠物,那也必是一条专善解某人之意的蛇。否则人断不会宠它。而普遍的规律是,宠物一经被宠,原本超过于同类的聪明便往往“发扬光大”。对于低级的宠物,比如蜥蜴吧,它的更加聪明是由于条件反射。它知道它若怎样,便会获得什么。它本能地明白它与宠它的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相互承诺的契约关系。它明白只要它做出人喜欢的样子,人就会一直保障它在人的荫庇之下无忧无虑的生存。鹦鹉自然是高级于蜥蜴的宠物。鹦鹉善于学人说话这一点,又简直高级于一切的宠物。自从它的新主人使它领悟“爱丽丝”就是它以后,它对它的名字分外敏感。只要女孩儿一叫“爱丽丝”,那鸟儿就会对女孩儿说出一套套的甜言蜜语,直说得她眉开眼笑——尽管那都是她教它说的,半句也不是它自己天生就会说的。那鸟儿的聪明,不但使它住进了宫殿一般的宽敞的鸟笼,而且食钵水钵里一向是满的……那鸟儿的聪明确实是异乎寻常的。它能够根据主人的语调,听出自己应该扮演乖孩子,小弟弟小妹妹还是情人的角色。 一天,女孩儿突发奇想,打算试探那鸟儿对她的依恋有多深。她将鸟笼放在窗台上,开了笼门,怂恿地说:“飞吧!如果你觉得外边比笼子里好,那么我赐给你自由。” 这只鹦鹉是在笼中孵出的一代。它从没离开过笼子。它首先仅仅将头探出笼门,并且立刻就缩了回去。笼外的世界对它太陌生了。人对陌生的事物往往是缺乏信任的。在这一点上动物尤甚于人。我们人在陌生的自然环境里,特别是在深山老林里,往往会以为危险四伏。掬一捧溪水洗把脸,那动作也会比在家里洗脸快速得多。因为害怕前边不远处溪水积成的深潭里,会冷不丁地蹿出一匹狰狞的怪物;背靠大树吸支烟,会担心头顶上是不是正盘着一条蟒蛇;躺在平滑的石面上歇息,一阵风吹过,会联想到景阳冈那一只锦毛吊睛白额大虫……这只鹦鹉对笼外世界的胆怯也是如此。幸而笼外的世界当时天高云淡,阳光明媚,这使它终于有勇气站立在笼门上了。它歪头看它的主人,她也正任之由之地看它。人的泰然,使那鸟儿更加大胆了。终于,它扇翅飞去了。但它只在主人家窗前的天空盘旋了一小圈,之后赶紧落回窗台,蹦进笼子里去了…… 从那一天起,女孩儿索性将笼子固定在窗台上了。 从那一天起,笼门一直是开着的。 从那一天起,“爱丽丝”不但享受着充足的饮食,而且得以享受着飞翔的自由…… 它胆子越来越大了;它飞离得越来越远了;它对自由的感觉越来越好了…… 但它自由够了的时候,还是要回到笼子里去吃食饮水。 鱼与熊掌“爱丽丝”都要。而且都有了。它备觉自己是一只既幸运又幸福的鹦鹉了。由是它说女孩儿爱听的话说得更来劲了。 “爱丽丝”交上了两位朋友—— 一只喜鹊和一只麻雀。 它们经常栖在同一株树上聊天。 “爱丽丝,你爱过吗?” “爱?当然的!” “那,它是一只怎样的鹦鹉呢?” “鹦鹉?嘻,我怎么会爱一只鹦鹉呢?我爱的是一个人。我的主人!她使我幸福,所以我爱她!” 问它的是麻雀。麻雀困惑了,仰起头望上面树枝的喜鹊。那意思是——我们该如何理解鹦鹉的话呢? 喜鹊于是也问:“爱丽丝,那么你究竟是一只雄鹦鹉呢?还是一只雌鹦鹉呢?” “爱丽丝”回答:“这我可不知道。我想我的主人从不在乎这一点。那么我也不在乎。只要我永远是我主人的宠物,性别对我有什么重要呢?” 结果连见多识广的喜鹊听了它的话不但也困惑,而且大为愕异了。一只鸟儿连自己究竟是雄的还是雌的都不知道,它怎么竟那么自信自己在幸福着呢? 喜鹊和麻雀也有令“爱丽丝”吃惊的地方。 “爱丽丝”连续几天不见喜鹊的踪影,颇觉寂寞。终于见着后,奇怪地问为什么?喜鹊喜滋滋地说:“我和我的丈夫又有了一窝小宝宝了,我们不能让它们饿着呀!几张小嘴儿每天都等着喂东西呢。” 喜鹊刚一说完便匆匆地飞走了。 “爱丽丝”望着喜鹊的空中身姿,同情地自言自语:“唉,活得可真累。活得这么累怎么还被叫做喜鹊呢?” “爱丽丝”也困惑。 有一次“爱丽丝”看见麻雀在一个小水坑里扑腾,有些不安地从高枝上俯视它,问它在干什么? 麻雀说在洗浴。 “哦,天呀,天呀,多脏的水啊,你还好意思说在洗浴!” 麻雀却说:“脏是脏了点儿,但附近的麻雀几乎都在这儿洗浴,我有什么资格例外呢?例外,也得在这儿洗浴啊!我爸爸妈妈都一辈子在这儿洗浴的……” 麻雀说完,抬头望天。麻雀告诉“爱丽丝”,它盼着快下一场大雨。再不下雨,水坑就要干了。那么它们麻雀不仅洗浴成了问题,连饮一口水也不得不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听了麻雀忧虑的话,“爱丽丝”万分地庆幸自己不是一只其貌不扬的麻雀,而是一只羽毛鲜艳美丽的鹦鹉。还是一只比许许多多鹦鹉都更善于学人话的鹦鹉…… 秋季的一个日子里,“爱丽丝”好说歹说,总算说服它的两位朋友跟随着它参观参观它高级的笼子了。它一直期待着向两位朋友炫耀幸福的机会,那机会使它得到炫耀者的大满足。 “难道不像是一座金灿灿的宫殿吗?” 喜鹊和麻雀都同意地说,那的确是一只美观的鸟笼子。 “瞧,我爱吃的小米是盛在这么高级的东西里的!”——“爱丽丝”一边以优越感极强的语调说着,一边从敞开的笼门蹦入到它的“宫殿”中去了。它在笼中啄了几口食后,得意地又说:“我爱吃的小米也是今年收获的新小米,而且拌了鸡蛋黄儿!” 它蹦到“宫殿”另一端,饮了几口水接着说:“我和主人一样,一向饮的是纯净水。” 笼中的食钵水钵,乃是正宗景德镇的烧制品,小巧精致。细腻光洁的白瓷上,绘着蓝色的古典风格的图案。喜鹊和麻雀隔笼欣赏,啧啧赞叹那两个它们从没见过的东西的高级。 笼的上方吊着一个亮晶晶的圆环。 “爱丽丝”轻轻一蹦,蹦到了环上,于是那环悠荡起来。 “这是我的秋千!定日为主人打扫房间的小时工,也负责为我清洁笼子。所以我的笼子永远如此干净。我的笼子底是可以抽开去的。下边是我专用的浴缸。我洗浴那是一定要用温水的,还要滴几滴洗浴液。我洗一次澡要换两次水,洗完后舒服极了!这就是我的羽毛为什么如此艳泽的原因。也就是你们为什么觉得我身上散发香味儿的秘密……” 喜鹊和麻雀,便都飞落到别人家的下一层的阳台上,引颈仰视,以便能欣赏到“爱丽丝”的“浴缸”。那“浴缸”当然更是它们从没见过的高级的东西。其实呢,也只不过就是一个美观的月饼盒子。 “两位朋友,为什么不进来体验体验住宫殿的感觉呢?为什么不进来享受一番今年的新小米和纯净水呢?” 于是喜鹊和麻雀又飞了上来。那笼子虽然美观,那笼子的一应配制虽然都特别高级(在鸟儿们看来),但却并不是喜鹊和麻雀特别渴望一概拥有的东西。而今年的新小米和纯净水,对它们却产生了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别说拌了鸡蛋黄的小米了,就是一般的小米,隔了许多年的小米,这两只城市里的野鸟也没吃到过呀!什么又是纯净水呢?饮一口,一定像人喝琼浆玉液一样润肺沁腑吧? 然而笼门太小,喜鹊太大,它试了几次,钻不进去。 麻雀蹦进笼中,啄了几口小米,连说:“好香!好香!”饮了几口纯净水,不禁叹道:“这才是水呀!” 麻雀没忘笼外的喜鹊,隔着笼子,啄了满满一嘴小米哺吐给喜鹊。 喜鹊吃了,由衷地承认,那不但是它自己,肯定也是所有的喜鹊从未享受过的美食。 麻雀以同样的方法使喜鹊也享受到了几口纯净水。 喜鹊又由衷地承认,那水对于它简直如同甘露。 在笼中,还有一个专为“爱丽丝”睡觉用的同样美观的窝。那可算是“爱丽丝”的笼中“卧房”。“爱丽丝”趴在“卧房”里,只将头探在外,看着喜鹊和麻雀一个笼内一个笼外受用它的食水,陶醉于虚荣心和满足感之中。它慷慨大方是因为它从不为饮食而忧。反正它们吃光了饮光了,主人还会给它添满的。 但是麻雀一不小心碰了笼门,笼门就落下来了。结果麻雀也成了笼中鸟了。于是麻雀惊慌万状。它在笼中东扑西撞,恐惧得大叫:“喜鹊救我!喜鹊救我!……” 它竟搞得自己羽毛纷落。 “爱丽丝”是在笼中“居”惯了的。麻雀那种仿佛大祸临头的样子使它看着很开心。它哈哈大笑起来。 喜鹊及时用它的爪子和尖嘴从外面将笼门打开了。麻雀扑撞而出,像一架被击中了的飞机,昏头晕脑地在空中倏上倏下了好一阵才掌握住平衡…… 当三只鸟儿重新聚在小树林中的一棵树上,麻雀惊魂甫定,不无羞愧和自我懊恼地说:“上帝,上帝,我再也不会为了拌蛋黄儿的小米和纯净水而进入一只鸟笼中去了!如果没有喜鹊救我,我岂不是永无自由了吗?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喜鹊说:“你的教训,也提醒我今后要远离一切的笼子。要么选择自由,要么选择笼子,对于一切的鸟儿,这两者是无法同时拥有的。” “爱丽丝”听了,不悦地反驳道:“那么我连一只鸟儿都不算是了吗?” 喜鹊说:“你的幸运和幸福,根本不可能是一切别的鸟儿的追求。如果竟是了,那么鸟儿们就太理想主义了。而理想主义对鸟儿们来说,也许是最迷幻也是最危险的陷阱啊!” “爱丽丝”极其反感喜鹊的话,它哼了一声,忽地飞走了…… 麻雀说:“它生气了。” 喜鹊说:“那我也没必要追上它去请求原谅。我们和它是太不同的两类鸟儿了。而这一点决定了我们很难长久地成为朋友。我们和它的交往该结束了……” 麻雀感伤地说:“是啊,我们不会像它一样学人说话。所以我们没资格用我们的活法和它的活法比。” 喜鹊又说:“但它除了自我感觉未免太好,本质上还是一只可爱的鸟儿。让我们祝福它永远那么幸运那么幸福吧!” …… 女孩儿出差了。 女孩儿出差的第二天,冬季提前来临的第一股寒流猝至。 “爱丽丝!……” 三天后女孩儿回到家里,习惯地这么叫时,没听到鹦鹉的回应。 她奇怪地走到阳台上。她所见的情形令她大吃一惊——在狂风中,笼门落下了,“爱丽丝”被关在了笼外。饥渴和寒冷,以及对于季节骤变的惶悸,使它极欲往它安全的笼子里钻。但那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笼门不会因它的惶悸自行打开。笼中的鸟儿对于外面的世界最普遍的无知是——它们从没想到过自由是要经受季节骤变的严峻考验的。那考验对于“爱丽丝”是严峻的,对于喜鹊和麻雀,却又实在不算什么。因为它们都曾经历过最凛冽的严寒。“爱丽丝”由于一心想钻到它安全的笼中它温暖的“卧室”里去,结果头被两根笼条夹住在笼内了。这聪明的,可怜的,曾经幸运而又幸福的鹦鹉,两只翅膀伸展在笼外,两条腿朝后僵直着,就那么死去了。 食钵里拌了蛋黄儿的小米还剩不少…… 水钵里的纯净水也几乎仍满着…… 女孩儿用手指轻轻触了它一下,看出它有一只翅骨折断了。 它曾多么痛苦无助地挣扎可想而知…… 喜欢女孩儿的某一个男人,又为女孩儿买了一只鹦鹉。那也是一只灵舌巧嘴特别聪明的鹦鹉。女孩儿仍叫它“爱丽丝”。当然的,它拥有了前一只“爱丽丝”所拥有的高级的一切。 只是自从它入笼那一天起,就决定了它没有自由。 女孩儿总结经验了。 那经验就是——成为宠物的一只鸟儿,是不必再多此一举地赐给它什么自由的…… “爱丽丝!” “这儿呢!” 女孩儿与鹦鹉每天早晨的对话一如既往…… 有裂纹的花瓶 这是一只很普通的花瓶。深蓝色的,卷口,细颈,上宽下窄,最传统的样式。一件过时货。没有任何图案。除了通体的蓝色,也没有另外的釉彩点缀。 如今,已很难见到如此普通的花瓶了。正如已很难见到“解放”牌胶鞋;很难见到一件平纹或斜纹布的衣服;很难见到一只粗瓷大碗。 时代淘汰某些事物,真仿佛秋风从树枝上掠下落叶。 但这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花瓶,却有幸多次成为恭贺新婚之喜的礼品。 最先收到它的是一对儿六十年代末的新婚夫妻。 它当年的标价才两元几角钱。 送它的人觉得将它作为贺婚之物未免“礼薄”,外加了五元钱。五元钱在当年是不少的“份子钱”。所以,它实际上等于是五元钱的陪送物。 这使花瓶怪失落的。它当然挺不情愿作为五元钱的陪送物。 幸而那一对儿新婚夫妻喜欢它。在六十年代末的中国,即使是城市人家,十之八九也并无花瓶。他们是一对儿年轻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新房特别简陋。除了一张旧双人床,连桌子也没有。两只旧木箱并列摆在一处,就算是桌子了。他们在上面蒙了一块塑料布,将花瓶摆在当中。花瓶旁,是别人送的一只小闹钟。小闹钟也和花瓶一样,被新婚夫妻视为足以美观家居的“工艺品”。女主人找出一小块红布,叠了又叠,罩在小闹钟上。那是五月的日子,院子里有株老丁香树,正盛开着一簇簇淡蓝色的花,男主人剪下了几簇,插在花瓶里。简陋的新房,于是充满了让人迷醉的芬芳。 至夜,花瓶和小闹钟望着那一对儿新婚夫妻之间的无限恩爱,百般柔情,都深深地被感动了。 花瓶说:“是人真好。” 小闹钟忽闪着钟盘上的一双“猫眼”说:“是啊!” 花瓶又说:“爱情真好。” 小闹钟心有同感地说:“如果我的弦上得不是这么满,我宁愿我的指针移动得慢些,再慢些,好让这一对儿爱人度过一个很长很长的新婚之夜。” 斯时,丈夫捧着妻子的脸,吻着她说:“我爱你!” 妻子也说:“我爱你!”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好亮好亮。 花瓶就悄悄地对闹钟说:“听到了吗?我敢肯定,他们都在说诗句呀!” 闹钟喃喃回答:“如果这么美好的话语还不是诗,世界上就没有诗了。” 正是从那一刻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这一只花瓶,具有了与人性相通的灵性。 后来,就是“文革”了。那对儿夫妻去干校之前,又将它作为礼品,送给了另一对儿新婚夫妻。也觉得怪拿不出手的。也觉得应该外加几元钱。妻子说:“那就再加五元吧。” 丈夫说:“不妥。好像把人家曾送我们的,又过手转送了似的。加十元吧。多加五元,性质就不同了。” 于是,那花瓶又当了一回十元钱的陪送物。 在以往的年代,花瓶其实是一般人家的多余物。大多数城市人家,即使有花瓶,也无鲜花可插。在乎家居情调的人们,年节前只能买到纸花插。但纸花太招灰,招了灰的花又不能洗,往往年节一过,蒙上了灰的纸花被扔掉,花瓶便只不过是一件摆设了。 花瓶这样的多余之物,正适合做礼品转送来转送去,尤其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以往中国人的收入普遍低得可怜,所以对此绝对“理解万岁”。只不过那花瓶每被转送一次,必有钱钞随贺罢了。钱多于五元时,花瓶就觉得委屈。因为那样一来,它似乎就更不被看重了。它不愿是陪送物。钱少于五元时,送的人自然局促窘迫,但花瓶却特高兴,因为它觉得这是以自己为主了。 这花瓶于是转了一家又一家…… 从自己是花瓶那一天开始,它便有着的一种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了,那就是——它渴望拥有属于它这只花瓶的一束鲜花。哪怕一枝也好啊! 这乃是花瓶的本能的愿望。 于是,这一只花瓶它害上了一种病。我们人将那病叫做单相思。丁香花的芬芳,一直弥漫在它的回忆之中。它十分懊悔自己曾拥有那几束丁香花时,竟不太懂得爱情。它暗暗发誓,倘自己又拥有了一束花,不,哪怕一枝花,它对花将比人对人爱得还痴情。它要每天对它的爱人说一百遍那样的诗句——“我爱你!” 八十年代以后,中国人家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它这一只花瓶,不可能再有幸被当做贺婚礼品转送了。那会大遭白眼的。 结果它在最后一位主人家里成了多余之物。 尽管它内心里铭记了那么多人间爱情的悲喜剧…… 某天,女主人拿起它说:“越看越难看,还得擦它,扔了得啦!” 男主人说:“别扔啊!好歹曾是当初人家送的礼品。你要实在觉得难看,搁窗台上吧!” 于是花瓶连被摆在屋里的资格也没有了。 它从此被弃置于阳台的一个角落…… 男主人清理阳台时,将它碰倒了。结果,它就出现了一道裂纹。不太长,所以不太显眼,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裂纹在瓶腰处,自然容易漏水。 “唉,这下可彻底没用了!” 男主人拿起它,心想干脆把它摔碎算了。正要动手,又改变了主意。人恋旧物那一种情结,在他心里起了作用。他推开阳台窗户,将它放在阳台护栏内了。 这户人家有了一只新的花瓶。造型美观的一只水晶花瓶。男主人和女主人结婚整二十年了,朋友们送给他们这一贺念品。 到处都可以买到鲜花了。女主人喜欢花。水晶瓶里没断过鲜花。 那只有裂纹的花瓶,从阳台护栏内,是可以看到屋里那只水晶花瓶的。 它羡慕极了。 它忧伤极了。 花瓶对鲜花的渴望,正是它对爱的渴望呀! 它也能从阳台护栏内,望见对面一栋楼的所有窗子。一户户的人家窗后有花瓶。九十年代的花瓶,造型皆那么新颖美观。所有那些它能望见的花瓶,都插着令人赏心悦目的鲜花。 它拥有一枝花,不,它仅仅想拥有一枝花的愿望,于是更加强烈了。 那乃是被羡慕和忧伤折磨着不泯的一种愿望。 …… 又有一天,女主人新买来一束花。她将插在瓶里开败了的那束玫瑰花取出,看到了带蕾的花枝。仅有一枝,太细弱了,花蕾也太小。把它重新插到花瓶里,怕是根本开不了的,她想。 在阳台处,她一眼瞥见了那只有裂纹的花瓶。“喏,赏赐给你吧,废物!” 她随手将那枝她认为根本开不了的花插入了花瓶。 有裂纹的花瓶激动得浑身一阵颤抖。 “哦,上帝,上帝,仁慈的上帝啊!我也终于有一枝属于我自己的花了!现在我可以用尽心思来爱这一小枝花了!虽然我很丑,虽然我被视为废物,但我将用我全部的爱,向我的爱人来证明我会爱得多么温柔,多么投入……” 可是,它哭了。因为它意识到,自己毕竟是一只没有水的花瓶啊! 水! 它曾见惯了人们对水的浪费。 但是,它却没有一滴水。 非但没有一滴水,而且被阳光晒得通体发烫。它听到已属于自己的那一小枝花,被它灼伤时发出一阵呻吟。 哪怕把要从水晶瓶里倒掉的水,给我一点点也好啊! 但它眼睁睁地看着女主人双手捧着水晶瓶换水去了…… 一会儿,水晶瓶又被摆在了原处。插在水晶瓶里的一束白玫瑰,吸足水分,显得那么水灵!仿佛每一片叶子和花瓣,都往外渗着一层水珠似的。 但是它一滴水也没有。它和它的“小爱人”,只有绝望地相伴哭泣。 两三个小时后,它的“小爱人”蔫萎了…… 夜里,在它的“小爱人”昏睡了以后,有裂纹的这一只被弃的花瓶,虔诚地向上帝祈祷:“仁慈的上帝啊,你何以赏赐我爱,却不赏赐我营养爱的水分?你何以赏赐我这样一位楚楚可人的小爱人,却反而使我成为伤害她的罪人?如果你真是仁慈的,那么请你降一场大雨吧!……” 乌云汇聚…… 闪电…… 雷鸣…… 好一场大雨! 那一小枝花被雨淋“醒”了。 有裂纹的花瓶,在雨中盛接了满满一瓶水! 花说:“谢谢你的祈祷。” 有裂纹的花瓶说:“现在,我不知自己有没有爱你的资格,但我可以说出那句神圣的诗了——我的小爱人啊,我爱你!” 花就羞得低下了头。 花多情地在瓶口边,也就是在它的唇上吻了许久…… 然而,毕竟是有裂纹的。天亮时,花瓶中的水只剩一半了,它万分忧虑。 花安慰道:“我的爱人啊,你高兴起来吧!我有办法弥住你的裂痕呢!” 于是花就尽量地从它的枝中分泌出一种汁液,那汁液渗入了花瓶的裂纹里;花瓶跟着尽量绷紧它的身体,以使花的汁液更容易粘住自己的裂纹。 花那样对自己是非常不利的。因为它分泌出液体的同时,也在损失着养分;瓶那样对自己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如果掌握不好力度,它则太容易因用力过大裂为两半。 但是它们为了它们的爱,为了爱对方,都宁愿付出任何损失,宁愿冒任何危险。 裂纹被粘住了。 半瓶水不再外渗了。 花渐渐恢复了生机,叶子开始变得滋润了,花蕾也一日日变大了。 花瓶陶醉在它的幸福之中。它每天都对它的“小爱人”说无数遍“我爱你!”;每天都给它的“小爱人”讲自己的经历。在花听来,它的经历那么曲折,那么富有传奇性。当它讲到伤感处,花就用吻安慰它的心情。有时,花瓶会自暴自弃,花就挺自豪地对它说:“我亲爱的爱人啊,不要贬低自己吧!你应该明白你是多么的值得我爱呀!因为你的历史使你有另外一种精神另外一种气质啊!这一点并不是什么高级的材料和成本所能带给一只花瓶的呀!……” 终于有一天,花蕾完全开放啦! 红艳艳的一朵玫瑰,开放得那么娇美!那么妖娆! 花瓶幸福得终日对它的“小爱人”说缠绵而甜蜜的情话,唱热烈而浪漫的情歌。说也说不完,唱也唱不够;花,一直那么娇美那么妖娆地开了六天。 在那六天里,瓶所感到的无限幸福,一天比一天浓,一天比一天深。用人的话说,瓶简直“幸福死了”! 第七天早上,男主人望着阳台外诧异地说:“咦,怎么那破花瓶里有枝花在开着?” 女主人一边对镜梳妆一边回答:“是前几天扔进去的。既然开了,就取出来插水晶瓶里吧。搁在那破瓶里谁能看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