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似乎对那些首饰不屑一顾。 他转向了陈列着价格较贵的首饰的柜台,要求姑娘不停地拿给他看。有一会儿他同时比较着两件首饰,仿佛就会做出最后的选择。 他几乎将那一柜台里的首饰全看遍了,却说一件都不买了。 姑娘自然是很失望的。 男人斯文而又抱歉地说:“小姐,麻烦了您这么半天,实在对不起。” 姑娘微笑着说:“先生,没什么。有机会为您服务我是很高兴的。” 当那男人转身向外走时,姑娘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柜台。漫不经心的一瞥使她顿时大惊失色——价格最贵的一枚戒指不见了! 那是一家小首饰店,当然也不可能有贵到价值几千几万的戒指。 然而姑娘还是呆住了。仿佛被冻僵了一样。那一时刻她脸色苍白。心跳似乎停止了。血液也似乎不流通了…… 而男人已经推开了店门,一只脚已迈到了门外…… “先生!……” 姑娘听出了她自己的声音有多么颤抖。 男人的另一只脚,就没向门外迈。 男人也仿佛被冻僵在那儿了。 姑娘又说:“先生,我能请求您先别离开吗?” 男人已迈出店门的脚竟收回来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他低声说:“小姐,我还有很急迫的事等着我去办。” 分明的,他随时准备扬长而去…… 姑娘绕出柜台,走到门口,有意无意地将他挡在了门口…… 男人的目光冷森起来…… 姑娘说:“先生,我只请求您听我几句话……” 男人点了点头。 姑娘说:“先生,您也许会知道我找到这一份工作有多么的不容易!我的父亲失业了。我的哥哥也失业了。因为家里没钱养两个大男人,我的母亲带着我生病的弟弟回乡下去了。我的工资虽然低微,但我的父亲我的哥哥和我自己,正是靠了我的工资才每天能吃上几小块面包。如果我失去了这份工作,那么我们完了。除非我做妓女……” 姑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 姑娘说不下去了。流泪了。无声地哭了…… 男人低声说:“小姐,我不明白您的话。” 姑娘又说:“先生,刚才给您看过的一枚戒指现在不见了。如果找不到它,我不但将失去工作,还肯定会被传到法院去的。而如果我不能向法官解释明白,我不是要坐牢的吗?先生,我现在绝望极了,害怕极了。我请求您帮着我找!我相信在您的帮助之下,我才会找到它……” 姑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由衷的话。 男人的目光不再冷森。 他犹豫片刻,又点了点头。 于是他从门口退开,帮着姑娘找。 两个人分头这儿找那儿找,没找到。 男人说:“小姐,我真的不能再帮您找了。我必须离开了。小姐您瞧,柜台前的这道地板缝多宽呀!我敢断定那枚戒指一定是掉在地板缝里了。您独自再找找吧!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失去信心……” 男人一说完就冲出门外去了…… 姑娘愣了一会儿,走到地板缝前俯身细瞧——戒指卡在地板缝间…… 而男人走前蹲在那儿系过鞋带…… 第二天,人们相互传告——夜里有一名中年男子抢银行未遂…… 几天后,当罪犯被押往监狱时,他的目光在道边围观的人群中望见了那姑娘…… 她走上前对他说:“先生,我要告诉您我找到那枚戒指了。因而我是多么的感激您啊!……” 并且,她送给了罪犯一个小面包圈儿。 她又说:“我只能送得起这么小的一个小面包圈儿。” 罪犯流泪了。 当囚车继续向前行驶,姑娘追随着囚车,真诚地说:“先生,听我的话,千万不要失去信心!……” 那是他对姑娘说过的话。 他——罪犯,点了点头…… 三 这是秋季的一个雨夜。雨时大时小。从天黑下来后一直未停。想必整夜不会停的了。 在城市某一个区的消防队值班室里,一名年老的消防队员和一名年轻的消防队员正下棋。棋盘旁边是电话机,是二人各自的咖啡杯。 他们的值班任务是——一有火灾报警电话打来,立即拉响报警器。 年老的消防队员再过些日子就要退休了;年轻的消防队员才参加工作没多久。 他们第一次共同值班。 老消防队员举起一枚棋子犹豫不决之际,电话铃骤响…… 年轻的消防队员反应迅速地一把抓起了电话…… “救救我……我的头磕在壁炉角上了,流着很多血……我快死了,救救我……” 话筒那端传来的是一位老女人微弱的声音。 那是一台扩音电话。 年轻的消防队员愣了愣,爱莫能助地回答:“可是夫人,您不该拨这个电话号码。这里是消防队值班室……” 话筒那一端却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年轻的消防队员一脸不安,缓缓地,缓缓地放下了电话。 他们的目光刚一重新落在棋盘上,便不约而同地又望向电话机了。 接着他们的目光注视在一起了…… 老消防队员说:“如果我没听错,她告诉我们她流着很多血……” 年轻的消防队员点了一下头:“是的。” “她还告诉我们,她快死了,是吗?” “是的。” “她在向我们求救。” “是的。” “可我们……在下棋……” “不……我怎么还会有心思下棋呢?” “我们总该做点儿什么应该做的事对不对?” “对……可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 老消防队员嘟哝:“总该做点儿什么的……” 他们就都不说话了。 都在想究竟该做点儿什么。 他们首先给急救中心挂了电话,但因为不清楚确切的住址,急救中心的回答是非常令他们遗憾的…… 他们也给警方挂了电话,同样的原因,警方的回答也非常令他们失望…… 该做的事已经做了,连老消防队员也不知道该继续做什么了…… 他说:“我们为救一个人的命已经做了两件事,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救了一个向我们求救过的人。” 年轻的消防队员说:“我也这么想。” “她肯定还在流血不止。” “肯定的。” “如果没有人实际上去救她,她真的会死的。” “真的会死的……” 年轻的消防队员说完,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嘿,我们干吗不查问一下电话局?那样,我们至少可以知道她住在哪一条街区!……” 老消防队员赶紧抓起了电话…… 一分钟后,他们知道求救者住在哪一条街了…… 两分钟后,他们从地图上找到了那一条街。 它在另一市区。 再将弄清的情况通告急救中心或警方吗? 但是一方暂无急救车可以前往,一方的线路占线,连拨不通…… 老消防队员灵机一动,向另一市区的消防队值班室拨去了电话,希望派出消防车救一位老女人的命…… 他遭到了拒绝。 拒绝的理由简单又正当:派消防车救人?荒唐之事!在没有火灾也未经特批的情况下出动消防车,既不但严重违犯消防队的纪律条例,也严重违犯城市管理法啊! 他们一筹莫展了…… 老消防队员发呆地望了一会儿挂在墙上的地图,主意已定地说:“那么,为了救一个人的命,就让我来违犯纪律和违法吧!……” 他起身拉响了报警器。 年轻的消防队员说:“不能让你在退休前受什么处罚。报警器是我拉响的,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 老消防队员说:“你还是一名见习队员,怎么能牵连你呢?报警器明明是我拉响的嘛!” 而院子里已经嘈杂起来,一些留宿待命的消防队员匆匆地穿着消防服…… 当老消防队员说明拉报警器的原因后,院子里一片肃静。 老消防队员说:“认为我们不是在胡闹的人,就请跟我们去吧!……” 他说完走向一辆消防车,年轻的消防队员紧随其后。 没有谁返身回到宿舍去。 也没有谁说什么问什么。 都分头踏上了两辆消防车…… 雨又下大了。 马路上的车辆皆缓慢行驶…… 两辆消防车一路鸣笛,争分夺秒地从本市区开往另一市区…… 它们很快就驶在那一条街道上了。 那是一条很长的街道。正是周末,人们睡的晚。几乎家家户户的窗子都明亮着。 求救者究竟倒在哪一幢楼的哪一间屋子里呢? 断定本街上并没有火灾发生的市民,因消防车的到来滋扰了这里的宁静而愤怒。有人推开窗子大骂消防队员们…… 年轻的消防队员站立在消防车的踏板上,手持话筒做着必要的解释。 许多大人和孩子从自家的窗子后面,观望到了大雨浇着他和别的消防队员们的情形…… “市民们,请你们配合我们,关上你们各家所有房间的电灯!……” 年轻的消防队员反复要求着…… 一扇明亮的窗子黑了…… 又一扇明亮的窗子黑了…… 再也无人大骂了…… 在这一座城市,在这一条街道,在这一个夜晚,在瓢泼大雨中,两辆消防车如夜海上的巡逻舰,缓缓地一左一右地并驶着…… 迎头的各种车辆纷纷倒退…… 除了司机,每一名消防队员都站立在消防车两旁的踏板上,目光密切地关注着街道两侧的楼房。包括那位老消防队员…… 雨,是下得更大了…… 街道两旁的楼房的窗全都黑暗了,只有两行路灯亮着了…… 那一条街道那一时刻那么的寂静…… “看!……” 一名消防队员激动地大叫起来…… 他们终于发现了唯一一户人家亮着的窗…… 一位七十余岁的老妇人被消防车送往了医院…… 医生说,再晚十分钟,她的生命就会因失血过多不保了。 两名消防队员自然没受处罚。 市长亲自向他们颁发了荣誉证书,称赞他们是本市“最可爱的市民”。其他消防队员也受到了热情的表扬。 那位老妇人后来成为该市年龄最大也最积极的慈善活动志愿者…… 大约是在初一时,我从隔壁邻居卢叔收的废报刊堆里翻到了一册港版的《读者文摘》。其中的这一则纪实文章令我的心一阵阵感动。但是当年我不敢向任何人说出我所受的感动——因为事情发生在美国。 当年我少年的心又感动又困惑——因为美国大兵正在越南用现代武器杀人放火。 人性如泉,流在干净的地方带走不干净的东西;流在不干净的地方它自身也污浊。 后来就“文革”了。“文革”中我更多次地联想到这一则纪实…… 四 以下一则“故事”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那么让我也尊重“原版”,以第一人称叙述…… “我”是一位已毕业两年了的文科女大学生。“我”两年内几十次应聘,仅几次被试用过。更多次应聘谈话未结束就遭到了干脆的或客气的拒绝。即使那几次被试用,也很快被以各种理由打发走了…… 这使“我”产生了巨大的人生挫败感。 刚刚踏入社会啊! “我”甚至产生过自杀的念头。 “我”找不到工作的主要原因不是有什么品行劣迹,也不是能力天生很差——大学毕业前夕“我”被车刮倒过一次,留下了难以治愈的后遗症——心情一紧张,两耳便失聪。 “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每次应聘,“我”都声明这一点。 而结果往往是——招聘主管者们欣赏“我”的诚实,但却不肯降格以用。“我”虽然对此充分理解,可无法减轻人生忧愁。 “我”仍不改初衷,每次应聘,还是一如既往地声明在先,也就一如既往地一次次希望落空…… 在“我”沮丧至极的日子里,很令“我”喜出望外的,“我”被一家报馆试用了! 那是因为她的诚实起了作用。 也因为她诚实不改且不悔的经历引起了同情。 与“我”面谈的是一位部门主任。 他对“我”说:“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应该留给你这么诚实的人适合你的一种工作。否则,就谁也没有资格要求你热爱人生了。” 部门主任的话也令“我”大为感动。 “我”的具体工作是资料管理。 这一份工作获得不易,“我”异常珍惜。而且,也渐渐喜欢这一份工作了。“我”的心情从没有过地好,每天笑口常开。当然,双耳失聪的后遗症现象一次也没发生过…… 同事们不但接受了“我”这一名资料管理员,甚至开始称赞“我”良好的工作表现了。 试用期一天天地过去着,不久,“我”将被正式签约录用了。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呀! “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反而觉得自己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了。 某一天,那一天是试用期满的前三天——报馆同事上下忙碌,为争取对一新闻事件的最先报道,人人放弃了午休。到资料馆查询相关资料的人接二连三…… 受紧张气氛影响,“我”最担心之事发生了,“我”双耳失聪了! 这使我陷于不知所措之境。 也使同事们陷于不知所措之境。 笔谈代替了话语。时间对于新闻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何况有多家媒体在与该报抢发同一条新闻!…… 结果该报在新闻战中败北了。 对于该报,几乎意味着是一支足球队在一次稳操胜券的比赛中惨遭淘汰…… 客观地说,如此结果,并非完全是由“我”一人造成的。但“我”确实难逃干系啊! “我”觉得多么的对不起报社对不起同事们呀! “我”内疚极了。 同时,多么的害怕三天后被冷淡地打发走呢! “我”向所有当天到过资料室的人表示真诚的歉意;“我”向部门主任当面承认“错误”,尽管她不是因为工作态度而失职…… 一切人似乎都谅解了“我”。 在“我”看来,似乎而已。 “我”敏感异常地觉得,人们谅解自己是假的。是装模作样的。总之是表面的。仅仅为了证明自己的宽宏大量罢了…… “我”猜想,其实报社上上下下,都巴不得自己三天后没脸再来上班…… 但,那“我”不是又失业了吗? “我”还能幸运地再找到一份工作吗? 第二次幸运的机会究竟在哪儿呀? “我”已根本不相信它的存在了…… 奇怪的是——三天后并没谁找“我”谈话,通知我被解聘了;当然也没谁来让“我”签订正式录用的合同。 “我”太珍惜获得不易的工作了! “我”决定放弃自尊,没人通知就照常上班。 一切人见了“我”,依旧和“我”友好地点头,或打招呼。 但“我”觉得人们的友好已经变质了,微笑着的点头已是虚伪的了。 分明的,人们对“我”的态度,与以前是那么的不一样了。变得极不自然了。仿佛竭力要将自己的虚伪成功地掩饰起来似的…… 以前,每到周末,人们都会热情地邀请“我”参加报社一向的“派对”娱乐活动。 现在,两个周末过去了,“我”都没受到邀请——如果这还不是歧视,那什么才算歧视呢? “我”由内疚由难过而生气了——倒莫如干脆打发“我”走!为什么要以如此虚伪的方式逼“我”自己离开呢?这不是既想达到目的又企图得善待试用者的美名吗? “我”对当时决定试用自己的那一位部门主任,以及自己曾特别尊敬的报社同事们暗生嫌恶了。 都言虚伪是当代人之人性的通病,“我”算是深有体会了! 第三个周末,下班后,人们又都匆匆地结伴走了。 “派对”娱乐活动室就在顶层,人们当然是去尽情娱乐了呀! 只有“我”独自一人留在资料室发呆,继而落泪。 回家吗? 明天还照常来上班吗? 或者明天自己主动要求结清工资,然后将报社上上下下骂一通,扬长而去? “我”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一经决定,“我”又想,干吗还要等到明天呢?干吗不今天晚上就到顶层去,突然出现,趁人们皆愣之际,大骂人们的虚伪。趁人们被骂得呆若木鸡,转身便走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