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也说诗了!梁鼎芬立刻高兴起来,拍着身旁辜鸿铭的背说:“怎么样,没有发过蒙的卖果子小贩都可以说诗,这还不是六朝烟水气吗?” 辜鸿铭也来了神,兴奋地说:“且听他说的什么诗?” 小伙子说:“昨天两个相公来我这块买橘子。一个说,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另一个说,对呀,咱们江宁的水比武昌的鱼都好,怪不得张制台赖在我们江宁不回武昌。” 辜鸿铭望了望张之洞,不觉笑了起来。 张之洞拉了拉梁鼎芬的衣角:“走,我才不想赖在他们江宁哩,我天天都想回武昌去。” 三人走了十多步远,还听见小伙子在高声喊:。你还没买我的橘子哩!“正走着,迎面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挑了一担白菜、胡萝卜,慢悠悠地向他们走来。 张之洞指着这人对辜鸿铭说:”别地方的卖莱翁挑担子都是急急忙忙的,你看他悠悠闲闲,踱着方步。这人身上必可寻到六朝烟水气,让我来跟他聊一聊。“”老人家,你这菜好鲜嫩呀!“张之洞笑着与卖菜翁打着招呼。 卖东西的人,你说他东西好,就好比在女人面前恭维她长得漂亮似的,立时可博得她的好感。果然,老头子放下担子,高兴地说:。。你这人好眼力,我这菜都是今早上才出菜园子的,白菜碧青,胡萝卜生脆。我这菜挑到集上,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被人抢光。” 是个好说大话的爽快人!张之洞心想,又说:“老人家,你住的这秦淮河可真是好地方呵!” “可不是吗!”卖菜翁心情甚好。“这是块真正的风水宝地,要不,前代那些人怎会拼死拼活地来争斗。我们江宁城,可是出了好多个天子的地面呀!” 张之洞得意地望了望辜鸿铭,眼神里似乎在说,你看,一开口便是六朝风味了又转过脸来望着卖菜翁:“听说,秦淮河边有座媚香楼,前明留下来的大院落,怎么找不到了呢?” 这一下,卖菜翁的兴头更大了。他索性放下担子,从肩上取下长长的扁担,将它竖立在脚边,一手扶着,犹如武士仗着长矛似的。 “客官,看来你也是个寻艳买欢的人。实不相瞒,老汉我年轻时最爱的就是这档子事。” 辜鸿铭笑着望了望张之洞,心里说,好个张香帅,你这下成了卖莱翁眼中的嫖客了。 张之洞心中虽不快,却也不好坏了这老头子的兴头,只得不做声,继续听他说。 “要说那媚香楼,可真正是个好去处,那里美女成群,香气扑鼻,日日笙歌,夜夜灯火。老汉我年轻时家里有钱,不爱读书,就爱这脂粉女人。读了十年的’四书”五经,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却把家里的银子都送给那些婊子了。直到咸丰二年,媚香楼前还是车水马龙的。第二年闹长毛,先是一把火把媚香楼烧了,接着便是十多年的禁止妓院青楼,江宁的温柔乡元气大伤。这不,长毛平定三十多年了,元气还未恢复过来,媚香楼喊了二十多年,也还没恢复。唉,老汉真为时下这些有钱的哥儿们叫屈呀。客官你看,他们腰里缠着的银子,想找个好花销的地方都没有呀!“看来,这个卖菜翁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了,张之洞哪有心思听他对昔日寻花问柳岁月的追怀,忙抱个拳,拉着梁、辜告辞了。 走了几步。张之洞笑着对辜鸿铭说:”怎么样,节庵说的香艳、幽思、伤怀,一样不少,十足的六朝烟水气。前人说的不假吧?“辜鸿铭说:”六朝烟水气不假,可卖菜翁是个假的。“梁鼎芬说:”明明挑的一担子菜,怎么是个假的?“辜鸿铭说:”你没听他说读了十年的书吗!他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中年以后才做灌园叟,还不假吗?“张之洞笑着说:”不要争了,管他是假是真,你若不在江于城,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遇到如此卖菜人的。咱们不能多停留了,轿夫怕是在武定门洞等急了。“到了武定门,坐上轿,出城门两三里,便看到张佩纶生前最后住过的几间房屋了。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民居:一圈疏稀竹篱里围着四五间大小青瓦屋,前院有几畦菜土,后院有几个小鸡舍。房子都锁着,还没有搬进新的主人。张之洞等人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里面还摆着一些陈旧的家具和厨房里的闲锅冷灶。这里没有一丝人气,也不见一只鸡鸭,菜土上残留的几株剩葱断韭也已枯黄憔悴,一切都是人去楼空、生机消失的冷寂荒芜之态,刚才在秦淮河畔访谈六朝烟水气的心绪已荡然无存。想起张佩纶少年得志时的倜傥潇洒,想起他那些刚劲尖利掷地作金石声的奏章,想起二十多年前京师清流聚会的热闹场合,想起自己和张佩纶当年意气相投的忘年之交,张之洞心中百感交集,一股强烈的怜悯之心占据整个胸腔,他对自己两度署理江督而未访故人深感愧疚:即便张佩纶有千差万错,毕竟当年曾是挚友呀,可以责他骂他,但不可不见他;殁庵的指责或许是对的,心灵深处还是怕他牵累了自己呀他叫轿夫在附近买来几沓纸钱,一束线香,就在前院焚纸燃香,望空作揖,算是为故友送行。 坐在回衙门的轿子里,张之洞为此行吟了两首七绝:北望乡关海气昏,大招何日入修门。殡宫春尽棠梨谢,华屋山丘总泪痕。廿年奇气伏菰芦,虎豹当关气势粗。知有卫公精爽在,可能示梦儆令狐。过两天,一道谕旨下到江宁:调云贵总督魏光焘任两江总督,着张之洞进京陛见,主持己卯经济特科。 张之洞对大根说:”我们还是回武昌过年吧,今夜你去把那几口箱子赎回来。“夜里,大根带上赎金,依旧神气十足地从兴发典当铺里取回箱子。来到一个偏僻之处拆开封条,将那些断砖碎石全部倒掉,然后把四口空木箱还给环儿。 过丁元宵节后,张之洞急匆匆地踏着冰雪启程北上。离开京师整整二十一年了,他是多么渴望再见一见太后,会一会老友,重温昔日那种纵论时局、激浊扬清的清流岁月啊!可惜,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第六章 后院起火一 一心要破译蝌蚪文的张之洞,给京师学界留下一个千年笑柄张之洞进京后,住在靠近儿子家旁边的宝庆胡同。第三天,太后便安排召见。养心殿东暖阁,分别二十一年后君臣再次见面,张之洞见太后虽着力打扮,却依然掩盖不了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慈禧眼中的张之洞则更是瘦削矮小,须发尽白,俨然一个衰翁。彼此都有沧桑之感。当张之洞一声”太后受苦了“的话刚说出口,慈禧便忍不住失声哭起来。 庚子年的动乱,似乎使一生刚强的慈禧变得脆弱多了。回銮一年多来,每当一人独处,她就会无端想起仓皇出逃宫门时的惊恐,想起西行途中的颠沛流离,想起洋人欺负百姓指责时的耻辱。噩梦似的流亡日子,虽已过去多时,但余悸至今尚在心头存留,挥之不去,闲时又来。 她变得胆小了,害怕孤独,害怕黑夜,甚至害怕爆竹声。她的心肠比先前也要软多了。她不但给袁昶、许景澄等人恢复了名誉,也对皇帝和气得多了。她甚至命令崔玉贵将珍妃的尸体从井里打捞出来,予以隆重安葬,追封她为皇贵妃;还让身边的小太监半夜代她给珍妃的亡灵烧纸钱,求冤死的珍妃宽谅她。 外省督抚来京陛见,只要说起庚子逃难,她就忍不住要流泪。对于那些圣眷较浓的大臣,她甚至会失态大哭,絮絮叨叨地对他们说个不休。 太后变了,变得愈来愈像个普通的民间老奶奶,与过去那个冷酷、威严、无任何忌惮的老佛爷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这个不同,不但她身边的太监、宫女感觉明显,那些时常与她接触的王公大臣也看出来了。当慈禧不厌其烦地与张之洞谈光绪七年前的琐事,而对洋务新政所说并不多的时候,张之洞也在心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感叹:太后老了见过太后的第二天,便有好事人作了一首诗来记叙他们的这次见面。诗曰:京阙重逢圣恩稠,少年探花已白头。说到仓皇辞庙日,君臣掩面泪长流。 张之洞听说后,胸中泛出一股淡淡的哀伤来。他的这种哀伤,在以后的日子里越来越浓。他去看望姐姐和姐夫,鹿传霖夫妇也老了。他去看望二十余年前的清流朋友们,他们大多官运蹇滞、境况窘迫。在吊唁王夫人的哥哥王懿荣时,心情更是苍凉。庚子年洋兵打进北京时,国子监祭酒王懿荣率领一班热血学生执刀守卫城门。城破后,王懿荣悬梁自尽。前一年,王懿荣刚以发现刻于龙骨上的商代甲骨文而轰动学术界。如今,慷慨报国、杀身成仁的王懿荣的道德学问赢得官场士林的高度赞许。国子监特在监内的韩文公祠里,为王懿荣挂了一幅遗像,希望他千秋万代享受监生们供献给他的血食。张之洞在国子监里读到王懿荣的临难绝笔,参拜他的风骨凛凛的遗像,敬仰与悲叹交织,挥笔为国子监师生留下一首悼诗: 戟门阶下绿苔生,凤翥鸾翔老眼明。 人纪未沦文未丧,岿然石鼓两司成。 他又到磨儿胡同看望潘祖荫旧宅,到西山凭吊宝廷的墓。当年京师清流的诗酒文会,臧否朝政,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人既早已凋零殆尽,旧事也鲜有人再提起,仿佛灰飞烟灭、风流云散似的。面对着潘祖荫屋檐间的青苔、宝廷墓上的宿草,前詹事府洗马神色黯淡,恍然有隔世之感,一首凄婉七绝从心底里流淌出来: 翰苑曾记清谏风,至尊能纳相能容。 枫林留得愁吟在,乐长疏星独听钟。 接下来的经济特科更让它的主考大人心伤气沮。 有清一代人才选拔的途径都是科举考试,即通过从府试到乡试到会试到殿试的层层考试,每三年录取百余名进士,分发朝廷各部门及各州县。除开这种考试外,还有一种由朝廷直接主持的考试,名为制科。制科也是一种历代相传的选拔人才的方式。 清代的制科有康熙十八年、乾隆元年举行的以诗文为主的博学鸿词科,另有间或举行的以孝行为主的孝廉方正科,以经学为主的经学科。鉴于时局阽危急需实学人才,朝廷接受贵州学政严修的建议,举行以经济为主的经济特科,命各部院堂官各省督抚推荐,各部省共荐举三百七十余人,定于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举行,委派张之洞为主考,另委裕德、戴鸿慈等人为阅卷大臣。 张之洞极为看重这次选拔真才实学的制科考试,严格督促所有阅卷官员,尽心尽力为国抡才。第一场考试后放榜,录取一等四十八名,二等七十九名。不料张榜后没有几天就有人举告,说一等第一名梁士诒,是梁启超的兄弟,其姓名的第三字”诒“与康有为的表字祖诒同字,经济特科第一名取梁士诒系别有用心。梁士诒是广东三水人,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连同族都不是,更不是兄弟。至于说”诒“字相同,便有联系,尤为荒唐不经。这本是一个一文不值的举报,却让对康梁又恨又怕的慈禧见了恼怒不已,即行否决这一榜,命令再次考试重新录取。张之洞捧着这道慈谕,真是哭笑不得。他不明白,太后怎么会懵懂胆怯到这等地步?他没有别的法子,只得遵命再考再录,但”为国抡才“的初衷经此折腾,已消失殆尽了。 因为有这场无端风波杂夹其间,使得这次经济特科完全流于形式,再次考试录取的八十多名人才,十之八九没有安置,依旧回到原地做原事,极少数得到安置的也没有受到重视。一场准备了五六年、为天下士人所瞩目的制科,便这样儿戏般地散场了。人才没有得到,得到的是一片耻笑声。一生以主考学政甄拔人才为荣的张之洞,首次主持全国大考,便落得这个结果:身负谤名,替人受过。张之洞的心情郁闷极了。他巴不得早点离开京师,回到洋务事业正在如火如荼开展的武汉三镇去。谁知一道上谕颁布,命他继续留下,和管理学务大臣张百熙一道拟订京师大学堂的办学章程。 张之洞只得硬着头皮领旨。 这是一件软差事,时间可长可短,事情可多可少,标准可高可低。这位湘人张百熙是个病号,又因戊戌年间荐举康有为而受过革职处分,年纪虽不大,却早已滋生迟暮之气。他视这个差事为闲职,并不当一回事。急性子张之洞找过他几次,他都以拖拉延宕来对付,弄得张之洞毫无办法,只得强压住性子在京师闲住下来。 天气不好心绪不佳的时候,他便在宝庆胡同寓所读书,温习过去的诗文。天气好心绪佳的时候,他带着大根,雇一辆骡车,一一寻访先前常去的地方,比如达智桥内的松筠庵,宣武门外的法源寺,城南的龙树寺、崇效寺、江亭,西山的碧云寺等等。这些地方,曾是京师清流喜爱的聚会游览之所。二十多年后的再度寻访,给张之洞的印象都不是当年那种令人喜悦的气氛。房屋老旧,庭院破缺,花木残损,尤其是那些遭到洋兵破坏的地方,则更是墙颓壁污,至今仍未恢复元气。这些先前的名胜,”前度刘郎今又来“的时候,大半都是乘兴出门扫兴归家。这时,恰好有一个旧时友人正在北京候职。此人也是没有事做的空闲之身,于是便常来宝庆胡同与张之洞谈诗说文,共消寂寞。他便是近代诗坛名流樊增祥,字樊山,其父便是那位曾遭湖南师爷左宗棠侮辱的总兵樊燮。 樊燮被参削职回籍后恨死了左宗棠,立志要让两个儿子读书求功名,在科举上压倒举人出身的左师爷。为此,他专门筑一室,让两个儿子在里面读书,儿子均着女装。又不惜花重金聘名师教授,对老师更是优礼有加。樊燮对二子说:”考中秀才,除女外衣;考中举人,则功名与左宗棠相等,则去女内衣;考中进士,则超过了左宗棠,方为祖宗孝子。“又书左宗棠当年骂他的”王八蛋“三字,放在祖宗牌位下,以示激励。后来其长子中举人,次子中进士。中进士后回家那一天,次子在父亲坟头上放鞭炮,烧”王八蛋“三字,祭告乃父:儿子已在功名上超过左宗棠,为祖宗出了气。这个次子,便是樊增祥,字樊山,人称樊山先生。 樊燮父子卧薪尝胆般地报左宗棠之仇,在湖北广为流传。张之洞来到武昌做湖督时,樊增祥已放陕西宜川县令,恰逢母亲去世,便回籍守制。张之洞招他来武昌会面。相见之后,张之洞发现这个身材瘦小脸面扁平的丑县令不仅学问好,且诗也做得极为出色。樊樊山既佩服张之洞的学问,更希望依附张之洞的高位,便向张之洞递了一个门生帖子。张之洞很高兴地收下了。守制期间照例不能做官,也便没有了薪水,对于家境不够宽裕的人来说,生计则受影响。樊樊山家银钱也不宽裕,于是张之洞介绍他主讲潜江书院。樊樊山感激制台的照顾。服阙后,樊重新回到陕西做官。后来鹿传霖做陕抚,因为有与张之洞的关系,与鹿也相处得好,又通过鹿巴结上西安将军荣禄。樊樊山办事精明,又仗着鹿、荣的关系,不久便升道员。公事之余,他把全副精力用于诗词中。庚子变故后,他根据赛金花与瓦德西之间的关系,写了两篇长长的古风。赛金花本名傅彩云,于是这两篇古风遂命名前后《彩云曲》,其中比如”姑苏男子多美人,姑苏女子尽琼英。水上桃花如性格,湖中秋藕比聪明“,”身是轻云再出山,琼枝又落平安里。绮罗丛里脱青衣,翡翠巢边梦朱邸“,又如”朝云暮雨秋变春,坐见珠盘和议成。一闻红海班师诏,可有青楼惜别情“,绮事艳词,传诵大江南北,世人比之为吴梅村的《圆圆曲》,更有人视同白香山的《长恨歌》。一时间,樊樊山诗名大炽,寝寝然直逼诗坛盟主之位。 这时,他正在京师办一桩公务,恰逢陕西按察使出缺。他眼睛瞄准这个位置,有意借此机会活动活动。便以公务短时难以办好为辞,在京师住下来。一面往来荣禄、鹿传霖之间,一面又时常到宝庆胡同来,一则尽门生之情,一则也想借这位太后跟前的红人之口为他说说话。 闲居无事的张之洞有这样一个风雅门生陪伴,无聊的岁月里增添了一些乐趣。樊樊山陪张之洞去得较多的地方是厂甸。厂甸在宣武门外,从元代起,这里便是烧琉璃瓦的厂窑,故又称琉璃厂。乾隆年间开四库馆,全国书籍、四方文人聚会京师,琉璃厂一带书肆繁荣,又由书肆带动了古玩业的兴盛。到了咸丰年间,此地已是一个十分热闹的场所了。 琉璃厂以经营书籍、字画、文房四宝、珍宝古董、陈年旧货为主,吸引四面八方的文人学士、附庸风雅之徒。外地进京赶考的士子、办事的官员,有事没事都喜欢到琉璃厂走走逛逛,在这里感受一下都门文化的气息。 樊樊山陪着张之洞游琉璃厂。两人原本都其貌不扬,一人尖嘴猴腮,一人面如削瓜,这下脱去官服朝靴,换上布衣葛巾,就更不起眼了:年长的如同书院的穷教习,年轻一点的好比文庙中的香火工。这种时候,他们无官宦之气焰,有书生之好奇心,又加之久别京师,书肆老板没有一个认得他们,更显得优哉游哉,逍遥轻松。 这一天,他们来到琉璃厂东街海王邨。海王邨的店铺多摆的是古董古玩,老板也大多为古物鉴赏家。他们低价从各处收购古物,再高价卖出。老板的鉴别力愈高,获利则愈丰。常常也有些落魄王孙、遭难官员、不务正业的公子,为纾一时之急,将家中祖传的珍宝典当,也有江洋大盗、梁上君子打劫偷摸富贵人家的财产,或不识深浅,或急于脱手,也拿到此处来找店主兜售。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获暴利的绝好机会。 张之洞、樊樊山慢慢地闲逛着。这海王邨果真气度不凡但见家家店铺摆满各式各样的古旧之物。有先秦的青铜鼎爵簋匝。黄褐色的锈斑布在青绿的器皿上,透露出远古贵族聚会时凝重肃穆的气象。有春秋战国时的剑戟弩矛,黑黝黝的残缺不全,留下那个无义战时代残酷杀戮的痕迹,可以想像到古战场上的你死我活、白骨累累。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唐三彩,或是高大骆驼上骑着凹目浓须的胡商,或是扬蹄欲奔的铁马上一边悬挂着皮囊剑鞘,一边横躺着琵琶羌笛,尽情展示大唐盛世时汉胡一家四境安夷的强大国力。或是琳琅满目的宋明瓷器,要么古拙天成,要么鬼斧神工,有的彩釉鲜亮,有的青花素朴,有的白净如玉,有的胎薄如纸,从中可以看到举世无双的窑瓷品已遍及寻常百姓家。 那上面的标价,有的高达数千上万两,也有的低到几文十几文。当然,所有的物品都可以讨价还价,正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面敲定,出门不认。出价和成交之间的差额有数倍数十倍之别,令人难以置信。这讨价还价中便有极大的学问。除开商业学问外,更重要的是考古鉴赏方面的高下。那些具备识真辨假,有着火眼金睛般本事的客人,也能在一大堆赝品中将真正的古董认出来,然后跟那半桶水的老板打马虎眼,用买赝品的价把真品买下来,回去后博得行家的称赞、同好的羡慕,心里美滋滋、乐融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有一种好心情。这便是玩厂甸逛海王邨的乐趣。 张之洞、樊樊山也便抱着这种心态一路欣赏着、搜寻着,来到一家名目厚古阁的古物店面前。张之洞立即被这家店铺收购的古玩种类多、品级高而吸引。正在跷起二郎腿捧着一把铜水烟壶吸烟的老板,见有客人来,忙起身打招呼,又吩咐店小二泡茶,端凳子。老板陪着张之洞、樊樊山看了前店的货物后,又将他们从侧门带进里面的后院。这后院同样摆满了货物。张之洞看着看着,突然,摆在廊柱边的一口大陶缸引得他眼睛猛地一亮。只见这只陶缸约有三尺高,呈方形,周边也有三尺来宽,颜色深黑褐色,模样古朴浑拙。尤其令张之洞大感兴趣的,是那陶缸四壁上若隐若现、似字非字的图纹。 张之洞弯下腰来,细细地观看赏玩,又用手轻轻地在缸壁上摩挲着。骤然间,他心里一亮:这上面的图纹不就是古书上说的蝌蚪文吗心里有了这个想法,再凑近看时,似乎觉得缸壁上那一个个图纹都化成了一只只蝌蚪:头大尾小,摇摇摆摆,正在眼前浮动着嬉戏着。蝌蚪文究竟有还是没有,两千多年来学者们争论不休,莫衷一是。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没有找到一个确凿的证据来,想不到今天居然无意之间被自己发现了!张之洞心中的快乐非同小可。他将欢喜压在心里,小声地对同样也在认真观看的樊樊山说:”你看图纹像什么,像不像蝌蚪文?“樊樊山也是只知道有这种古文字,却从来没见过,经张之洞这一提醒,果然觉得这些图纹也真的和蝌蚪差不多:”哎呀,这怕真的就是失传了的蝌蚪文!“张之洞听樊樊山这么说,信心又坚定了几分,笑着问:”你也是这么看的?“樊樊山诗词写得好,对古董却没有研究,若不是张之洞的提醒,他是不会将这些图纹往蝌蚪身上去想的。他一则知道张之洞素来耽古好旧,对文物有研究,二来也要讨好这位权势显赫的老师;于是点头答:”您的眼力是很好的,我看八成是蝌蚪文。“厚古阁老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这时插话了:”二位老爷真正目光超人,庄王府算是遇到知音了!“樊樊山听了这话惊道:”你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这口缸是庄王府里的东西?“老板说:”你这位老爷说的正是。这陶缸正是庄王府之物。半个月前,王府长史带人将这口缸抬到小人这里,说是王府急用一批银子,万不得已将祖上的传家宝拿来出卖。两位老爷知道,自从庚子年庄王爷坏事后,庄王府就败落下来了,这两年常听说王府在厂甸典当什物的。说起来也让人寒心,当年煊赫一时的庄王府,如今却要靠卖家当过日子。子孙不贤,只好吃老祖宗了o“老板说得动起真感情来,眼圈都红了。他擦了擦眼睛,继续说:”我瞧着这口陶缸,不像是近时的物品,便问王府长史,您说这口缸是府里的传家宝,它宝在哪里。长史说,这是当年庄慎亲王在西北打仗的时候,当地一位回回首领敬献给他的。这位回回首领家里保存这口缸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老辈一代代传下来,说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水缸,上面的图纹是祈求上天平洪赐福的祷文,但没有人认识。回回首领对庄慎亲王说,中原多博学之人,带到京师去或许会遇到能识祷文的奇人。庄慎亲王带回京师王府,这一传又是一百多年了,一直没有遇到能辨识的人。王府缺银子用,只得把它拿出来变卖。小人问王府长史,要卖多少银子。他说五千,低于此数不卖。小人说,我这海王邨常有奇才异学的人,倘若有能识这祷文的,是否可以降价卖给他。王府长史说,若果真有这种人,庄王府愿半价出售。“ .' 樊樊山说:”那就是二千五百两银子了?“老板点头说:”正是。“樊樊山望着张之洞笑了笑,张之洞仍在专注于四壁上的蝌蚪文,似乎想立时破译几个字出来。听了老板的话,抬起头来说:”这口缸的确是个远古之物,只是二千五百两银子,却难以筹措。“听这口气,张之洞是想买下来了。樊樊山便对老板说:”我这老师,一生以舌耕为业,对古物钻研甚深。他想把这口缸买回家,细细揣摩,把这篇祷文给认出来。你降点价如何?“老板看了看樊樊山,又看了看张之洞,说:”小人一家三代经营古董业、,小人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古董买卖,多少懂得点,有点见识。看得出,西位老爷是博学多识的君子。说句实话,庄王府的这口陶缸,在这里摆了半个月,识它是个远古之物的人倒有几个,但能判定图纹是蝌蚪文的还只有两位老爷。若两位老爷买回去,将这蝌蚪文辨识出来,也是一大功德。小人一家吃了三代古董饭,也乐意为此效点微力。既然两位老爷愿意买,小人愿代出五百两,这口缸就两千两卖给二位了。“张之洞心里暗暗想着:二千两银子买一口禹王爷时代的陶缸,这事做得。何况这上面的蝌蚪文,多看几眼后,仿佛面熟多了,若带回去,朝夕观看,日夜揣摩,说不定真可以把它破译出来哩。四五年前,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事,在士林中引起轰动,对张之洞而言,更是一种震撼。 翰林出身的前清流柱石,骨子里仍把学问上的事看得最为神圣崇高。他从心灵深处佩服内兄这个了不起的发现。想想看,殷商时代刻在龟板牛骨头上的文字居然给发现出来了,这可以从中挖掘多少宝贵的秘密,以此纠正史书上多少错误,中国的文字史因此而提前多少年?这种贡献,简直可以和发现孔宅墙壁中的古文《尚书》相比美,其功劳决不是开疆拓土、平叛止乱所可比拟,更远远地高过那些经师的着述、文人的诗词。就是自己这十多年来所引以自傲的谅山大捷、洋务局厂,在内兄的这个发现面前,也显得黯淡无光。要说伟大,这才是伟大;要说名垂千古,这才是名垂千古!多么幸运的王懿荣,老天爷将这个旷世奇功慷慨地赠予了他张之洞想,如果这陶缸上的图纹真的就是蝌蚪文,如果自己真的将它辨识了出来,那岂不也和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一样的伟大,一样的名垂千古吗?是不是老天爷也要让我张某人变成建旷世奇功的幸运人张之洞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真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口陶缸移到宝庆胡同。但是,二千两银子,从哪里去凑齐?将寓所里所有银钱拿出来,还凑不出一千两,即便到姐夫儿子处去借,也不能开口太大,顶多再凑五百两。张之洞在犹豫着。一只手在缸壁上摸来摸去,那模样,像是在抚摩即将远去再也不能见面的小儿女的脸蛋似的,恋恋难舍,依依情深。 张之洞对陶缸的宝爱,毫无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这情景被厚古阁的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指着樊樊山说:”听您这位老爷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不知二位是在京师做官的,还是来京师办事的?“张之洞说:”我们是来京师办事的,带的银子不多。这口陶缸虽然好,却买不起。“老板说:”请问老爷您能拿得出多少银子?“张之洞思忖一会儿说:”大概能凑千把两吧!“老板爽快地说:”看得出两位老爷都是上了年纪的实诚君子,又是真正的识货人。给二位老爷说句掏心窝的话吧,我们开古董店的,也是商家之列。不是小人夸口,我辈虽不能称为儒商,却也不是奸商,我们做的是风雅生意。“张之洞、樊樊山都笑了起来。樊樊山问:”何谓风雅生意?“老板笑了笑说:”世间商人都以赢利为目的,所以奸巧乖滑,常常会弄些坑蒙拐骗的手腕。但我辈做古董生意的不这样。我们一来是为了糊口,因此也要赚钱,但一半是好古。看到好的古物便想收购,生怕它沦落消亡,化为泥土。若是眼看着一件有价值的古物被毁了,心里有罪过之感。所以常常不惜用高价将它买来。买的时候,也不知今后它能不能卖得出去,赚不赚得到钱。一句话,那个时候,作主的不是赚钱的心思,而是厚古惜古的念头,这就是小店以‘厚古’二字作为店名的原因。“老板说着,将下巴上疏疏朗朗的胡须摸了一下,摆出一点儒雅的气度来。 ”这是一面。另一面,若是有真识货的买主来,看着他对所爱之物情深意厚,但又囊中羞涩,拿不出多少钱来的时候,我辈又往往忍痛降价,半卖半送。虽在钱上亏了些,便看到物归其主,心里也就很快乐。故而我辈做的是风雅生意!“张之洞说:”风雅生意,这四个字好。不止是你们古董业,其实整个厂甸,包括做字画生意、做文房四宝生意,都应做风雅生意!不要以牟利赚钱为惟一的追求!“”说得好!“老板做出一副豪爽的北方汉子气派来说,”这位老爷,您真是我辈的知音。看在您的这份情义上,只要您再拿出二百两,一千二百两,小人就把这口禹王爷传下来的陶缸交给您了。这就是小人方才说的半卖半送。希望借两位老爷的口传出去,使大家都知道,我厚古阁做生意半卖半送,不是一句空话。“樊樊山心里想:从五千两降到二干五百两,再降到二千两,现在又一千二百两都愿意出手,俗话说便宜无好货,莫非这中间有诈?他死劲地将眼前的陶缸再盯着看:造型古朴浑拙,从陶色看,也像是年代久远,尤其是那上面的蝌蚪字,是越看越像大大小小的蛙崽子。再看看张之洞那种喜爱不已的神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张之洞终于拿定主意丁:”老板,你把这口缸用棉纸好好包扎起来,今天傍晚送到宝庆胡同。你在胡同口就能看到一棵大枣树,那就是我的寓所,我给你一千二百两银子。“。好呐!”厚古阁老板高兴至极。“傍晚时分,我一定亲自送来,您在家候着就是了。” 自从有了这口陶缸后,张之洞闲居的日子顿时充实起来。他一天到晚围着这口陶缸转,壁上的蝌蚪文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经樊樊山的宣传,京师官场士林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张之洞得了一件无价珍宝,纷纷前来观看,一个个看后都称赞不已。张之洞心里非常得意。 樊樊山对张之洞说:“香帅,许多来看的人都想得到一份蝌蚪文的拓片。门生想,不如干脆叫一个技艺高超的拓工来,拓它个数十上百份,分送给那些对文字有研究的朋友。然后我们定一个日子,请这些人到宝庆胡同,香帅您来主持这个会议,让各位发表高见。门生以为,这一则是一桩学林佳话,二则香帅您可以集众人之长,对彻底破译壁上文字会有帮助。” 张之洞说:“你这点子很好,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樊樊山领下这个差事,几天工夫就拓下了一百份蝌蚪文拓片。他把这些拓片装裱得精美可观,作为他的礼物分送给京师那些附庸风雅的大老,以及翰林院、詹事府中好古信古的闲翰林冷洗马,又送一些给他的那一批诗坛朋友。靠着这份特殊的礼物。很短的时间里,樊樊山结识了京师一大群风雅高致的文人朋友。这一天,按照张之洞的安排,二十多个对古器物、古文字有兴致有研究的官员文人们,兴高采烈地在宝庆胡同的大枣树宅院欢聚一堂,高谈阔论。看着这一场景,张之洞心里喜悦极了。这喜悦不仅仅因为这口陶缸,以及缸壁上的蝌蚪文吸引了京师众多饱学之士,引发他们的思古之幽情,更因为眼前的这一切,使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常课:松筠庵的集议,龙树寺的聚会,东兴楼的欢宴,陶然亭的清谈。而这些,恰恰是最能鼓荡他满腔青春似的热血,唤起他飘逝已久的书生激情。来京师一年了。无论到哪里,无论见何人,似乎总没有寻觅到当初的影子,找不到昔日的情怀。这时,他才突然醒悟到,原来是没有寻觅到先前的那种氛围一一讨论时政、切磋学问、意气相投、好恶与共的氛围。这氛围,如同诗之气韵、人之精神,失去了它,松筠庵也好,龙树寺也好,在张之洞的眼中,都不是先前那一回事了。而今天的气氛,则庶几近之。 突然,屋外电闪雷鸣,紧接着大雨哗啦啦地下起来。没有多久工夫,天井里便积下好几寸深的雨水。这时,樊樊山突然想起摆在天井中的那口陶缸来。 陶缸平时摆在书房,今天一早,特为搬到天井里,因为天井开阔又光线充足,便于众人观赏,后来大家都坐进客厅里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陶缸则依旧放在天井里。 “香帅,陶缸还在天井里,得叫人把它抬进屋里来吧!” 张之洞透过窗口,看到那口陶缸虽经大雨冲击,却依旧岿然不动,笑着对樊樊山说:“这是陶缸,又不是字画,传到现在,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打,还在乎这一次吗?干脆不动它,待雨停后再抬进书房不迟。” 这话在理,樊樊山也不再去管它了。客厅里的考古学术讨论,照旧热气腾腾地进行着。 中午时分,会议散了,大家走出客厅,不约而同地注目那口又经历了一次风雨洗礼的陶缸:它静静地稳稳地立在天井中部那光洁的青砖地上,有一种傲然屹立于世间的史翁气派。一位酷爱它的年轻翰林走了过去,他要再一次好好欣赏欣赏这个华夏民族先祖留下的杰作。 . 猛然间,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仔细看,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缸壁上的蝌蚪文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张之洞、樊樊山和所有与会者都围了过来。果然,陶缸四壁上的那些蝌蚪文几乎全没有了,剩下的十几只小蝌蚪,或有头无尾,或有尾无头。张之洞和众人都被这意外的一幕给惊呆了。《神异记》中有一个故事,说唐代大画家张僧繇在墙壁上画了一条龙,恰逢雷电大雨,壁上的龙便乘此飞上天去。难道这些蝌蚪也赶着这场大雨离开缸壁游向了池塘?这显然不可能。那么,它们又都到哪里去了呢?那个年轻的翰林将壁上残留的几个蝌蚪文用手指掐了掐,发现它们是松软的。他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放在手心里慢慢抹平。这时,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些蝌蚪文根本就不是和陶缸一道烧制的,它们分明是粘在上面的粉糊一类的东西,故而被刚才这场大雨给冲刷了!一个结论几乎同时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浮出:这口缸是假古董,所谓的蝌蚪文是骗人的游戏,一切都是一场骗局。 大家碍于主人的面子,都不敢点破,只是用眼睛斜斜地瞟着这位刚才还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风雅总督。只见张之洞脸色早已铁青,本来窄长的脸显得更加难看。他突然拾起地上一块松动的青砖,朝着陶缸砸去。哐啷一声,陶缸破了一个大窟窿。樊樊山拾起一块陶片,明亮的正午阳光下,众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陶片的破碎处闪着冷冷幽幽的青光,稍有点陶瓷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口新近烧制的陶缸,问世顶多五六年光景。去陶瓦市场买的话,不会超过五十文真相大白,白白地丢了一千二百两银子不说,还在京师落下一个不识真假、遭人愚弄、将胡乱涂抹的图案认作蝌蚪文的笑柄。这对于一个研究古物数十年,一向以鉴赏家、收藏家自负的张之洞说来,是何等大的羞耻!张之洞狂怒起来,吼道:“大根,你带几个人到海王邮去,把那个混蛋捆绑起来!” 下午,大根回来禀报,厚古阁的招牌在卖出陶缸的第二天便已摘下,老板已不知去向。现在店名已变为与厚古阁毫不相干的迷古斋了张之洞这一气非同小可,第二天便病倒在床上二 端梁联手欲借织布局的贪污案将张之洞轰下台张之洞在病床上躺了几天,不看书,不走动,心思倒彻底安静下来了。一旦澄虑,一个疑问便不期而然地浮出水面:朝廷为何要将我留在京师这么久呢?要说办事,特科放榜后的这半年里,几乎没做什么事,京师大学堂章程的拟定有张百熙一人足够了,即便要二人合力,又何必要我这个现任湖广总督呢?朝廷上下能拟议学堂章程的大臣多得很嘛!倘若要将我从湖广调进朝廷,也得给我个职位呀,不说拜个协揆,至少也应该是个尚书或都御使,不能老是以湖督的实缺挂个议学大臣的空名呀!国朝两百年,旧掌故里很难找出个这样的先例来。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意将我从武昌调出来,放在京师晾着。朝廷会这样做吗?二十余年来一直自认为是国之于臣疆吏楷模的湖广总督,尽管想到这一层,自己却并不大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年来一直对太后忠心耿耿,要说她有不满之处,只有戊戌年对康梁、对新政的态度和庚子年的东南互保。但戊戌年的事已过去五年了,这五年里并未见太后有一句指责的话。至于东南互保,太后一再表示同意,回銮后还特地予以封赏。若说是记这两个前嫌的话,似乎又不大可能。那这是为何呢?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自己却始终蒙在鼓里不知呢想到这里,张之洞有点惶恐起来。他决定打听一下。向谁打听呢,当然是姐夫鹿传霖最好。 鹿传霖的运气真好,自从亲自带兵到西安去勤王这一步棋走对后,便步步得法,节节顺利,不久进了军机,现在又做了协办大学士,成了一个红得发紫的新贵。张之洞在为姐夫庆幸的同时,也多少存着几分嫉妒。论才干,论成就,论功绩,自己都要远在姐夫之上,但就是缺少这个福分。官场荣枯,人生泰否,真个是说不清道不明鹿传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虽与张之洞是郎舅至亲,但二人之间的交往基本上是公私分明的。那年张之洞希望儿子出洋一段时期,以广见闻,正好江苏名额有多,便去信给姐夫,要他报上仁权的名字,同时清楚地表明,只借江苏一个名额,一切费用全部自理。鹿传霖也并没有以江苏巡抚的特权替自己的外甥谋取一份公费生的优待。现在要从这位按章办事的军机大臣的口中打探点秘闻,会有收获吗?思考良久,他想出了一个法子。 张之洞把樊樊山叫来,将自己的想法对这位门生详细地叙述一番,然后要他按自己所说的去见一次鹿传霖。 樊樊山正好因蝌蚪文一事弄得很没面子,有个把月没去鹿府了,便欣然领命前去。 “鹿中堂,香帅病了,病得不轻!” 樊樊山一见到鹿传霖,便焦急地说道。 “上个月他还在我家里吃了一餐饭,好好的,怎么就病得不轻了?” 鹿传霖虽比张之洞大一岁,但保养得好,看起来倒像比内弟年轻得多。 樊樊山按张之洞的意思,将如何受骗如何在众人面前丢脸的事大肆渲染了一番。 “鹿中堂,香帅这次上的当可不小。您看看,他一辈子好古董,谁不知道他是个鉴赏大家。到了晚年,却以制台之尊栽在一个海王邨出小商贩手里,又是当着那么多名流的面,公然让他下不了台,多丢他的脸,伤他的心!我看他已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他是想临终前见一见老姐夫姐姐一面。” 这几句话,说得鹿传霖的眼圈都红了,忙进后院告诉夫人。 鹿夫人一听,眼泪刷刷流下,两老夫妇当晚便赶到宝庆胡同。 “四弟,上个月还好好的,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环儿陪着鹿传霖夫妇来到张之洞卧房,见到本来就瘦削的弟弟,如今更加黑瘦地躺在床上,额头上围了一块玄色手帕,两只手冷冰冰的,鹿夫人伤心起来。 “三姐,我怕是活不久了。”张之洞两眼无神地看着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气息微弱地说。 “说什么话!”鹿夫人难过地说,“你一向身体都健健朗朗的,千万别胡思乱想。明天,你姐夫跟内务府说一下,请大内的太医给你瞧瞧!” 鹿传霖忙说:“我明天正要见太后,就请太后派个御医来。” 张之洞说:“不要惊动太后,也不要御医。我这病我自己知道,是心里郁积而成的,药物治不了。” 鹿传霖笑道:“你是在为陶缸的事气恼吧!京师爱好古董的官员们,有几人没上过古董骗子的当,你不要往心上去!” 鹿夫人说:“从今往后,再不要去理那些坛坛罐罐的东西了。你姐夫这点好,他一生不沾边。” 鹿传霖说:“我哪能跟四弟比!我迂实缺乏才情,四弟雅好金石书画,才是真正的翰林本色。” 这几句话,说得鹿夫人和环儿都笑了起来。 张之洞对环儿说:“你陪着三姐到外面屋子里去聊聊家常,我要和姐夫说点事情。” .环儿和鹿夫人走出卧房后,张之洞握着鹿传霖的手说:“三姐夫,我这病,上古董贩子的当只是个引发,根本原因还是这半年多来心里的烦闷。” 鹿传霖说:“你烦闷啥呀?” 张之洞叹口气说:“三姐夫,你就不要明知故问了。换上你,当年一个在任上一天到晚有做不完事情的江苏巡抚,突然弄到北京来挂个议学大臣的空名住在胡同里,一年到头什么事也没有,不死不活的,你会怎么想?” 鹿传霖说:“你就宽心在北京再住一住,朝廷总会有个明确安排的。” “我就是宽不下心。”张之洞的手松了,似乎的确是气力不支。“我在武昌的事,别的都不说,光就那些洋务局厂,就让我牵肠挂肚,放心不下。端方他能管得了吗?再说,局厂那些总办会办们也不会听他的。姐夫,你在军机处,一定知道内情,你给我透点风气,朝廷到底是怎么处理我张某人的。如果还这样不死不活地让我住在京师,我宁愿拿根绳子上吊算了!” 鹿传霖笑道:“你这是怎么啦,一下子变得器量窄小了。” 张之洞说:“不是器量变窄小了,我心里很烦躁,如果这个结不打开,这病也好不了,真怕活不久了。三姐夫,我知道你是个实诚君子,一辈子没求过你,为的是不愿给你惹麻烦。但我这次非得求你给我透点声息,你若不答应我,我真的好不了。” 鹿传霖主动握起内弟的手来,这手果然是枯皮包着瘦骨,且没有多大热气。他心里不免涌出几分哀怜来:“香涛,你要我给你说点什么?” “是不是经济特科没有办好,太后对我不满意了?” 鹿传霖说:“没有听说过。倒是有次听荣中堂讲,太后说过,原来梁士诒不是梁启超的兄弟,其实特科第一场考试不废也可,难为了张之洞。” 这话很让张之洞欣慰了一下。他又问:“太后是不是认为我已经老迈衰朽了,不能再为朝廷出力,有意先冷一冷后再开缺回籍?” 鹿传霖笑道:“你还不到七十,子青老哥八十多岁还做白发宰相呢!” 张之万八十四岁寿辰那天,由恭王出面为他祝寿。酒席上,他再三恳求致仕,恭王再三慰留。但没过几天,一切职务都下了。其实,恭王一上台,就想请张之万下台,为了顾全张的面子,二人商量好一道在酒席上那样表演。这官场上的操作,与戏台上的做戏,真的没有几多区别。光绪二十四年,这位老来红的状元宰相终于以八十八岁高龄辞世。 听到张之洞要自己透点声息的话,鹿传霖心里便一直在矛盾着。作为正受太后宠信的军机大臣,鹿传霖早在十天前就知道朝廷留张之洞在京的真正原因了。 原来,这事的起因正出在张之洞为之付出十四年心血的湖北省垣。 以湖北巡抚身分署理湖广总督的端方,不是一个厚道人。署理湖督没多久,他便已经知道被张之洞经营十多年的湖督衙门,所拥有的强大实力和在中国举足轻重的地位,倘若这一切属于自己掌管的话,“端方”这两个字便非比一般了。四十多岁的年轻人热血,撩得端方对此有强烈的觊觎之心。在一次和梁鼎芬的交谈中,他发现这个备受张之洞器重的候补道两湖书院山长,是一个对自己有用的人。遂拍着梁鼎芬的肩膀说:“节庵呀,都说张香帅很器重你,我看他只是用你而不重你。凭你的才干,早就该荐举你做臬司、藩司了。你却至今还是一个候补道,可惜!” 不料,端方的这几句空头话,正打在梁鼎芬的心坎上。这些年来,梁鼎芬最为伤心失意之处正是在这里。他追随张之洞十多年了,并不甘心一辈子只做过山长或师爷长。他素来自视甚高,很想早日开府建衙,自掌权柄,渴望通过张之洞这位有力者的提携来实现自己的宿愿。他也曾向张之洞间接地谈过。张之洞也答应过,只待武昌道出缺,便让他补。但这一个愿口。头上许了多年,就是不见兑现,至今仍是张之洞身边一个没有实职实权的师爷头。 梁鼎芬心中有不满,但又不便强求,端方的这几句话正点中他的隐痛,便一面自嘲一面试探性地问:“这也不能怪张香帅。我大概是命里注定只有文名而无官运,即便是你端中丞真除湖广总督,我恐怕也只能是个幕僚头而已。” 梁鼎芬的话中之话,端方一听便明白了,忙说:“节庵,你放心,若哪一天我真除湖广总督,我一定很快提拔你做一个湖北按察使。” “你说话算数?” “当然算数。” 就这么几句赤裸裸的交谈,两颗热中之心贴在一起了。从此,梁鼎芬便全心全意为这位新主子办事效力,并积极地为端方由署理到真除而出谋画策,奔走经营。 要真除湖广总督,第一步得先让现任的湖督开缺,把位子腾出来才行。开缺张之洞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端方和梁鼎芬筹谋良久,并没有找到确凿而足够的弹劾证据。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特科考试即将结束时,织布局突然出了事。有人告发织布局的材料处主办李满库贪污巨款,局里账目混乱,亏空严重,而李满库正是张之洞如夫人李佩玉的堂弟。端方和梁鼎芬得知此事后大为高兴,视为天赐良机。 梁鼎芬为端方谋画:先将张之洞留在京师不回武昌,以便彻底清查织布局的贪污案,竭力找出张之洞与此案的牵连,然后将它作为一发重型炮弹,把他从湖督位子上轰下去。 但如何达到将张之洞滞留京师的目的呢?梁鼎芬又向端方出谋:可以走庆王奕匡的路子。奕匡贪财好货,且与张之洞关系不深,一向对张之洞有几分不满,这个口子最易打开。又自告奋勇愿去办好这桩事。 端方当即许愿,若办成此事,算是立了大功,保证半年之内酬谢梁鼎芬一个湖北臬司。 梁鼎芬带着端方给他的一张十万银票和一包珍稀宝物,在两个戈什哈的陪同下,火速赶至京城。 梁鼎芬生怕在京城里碰上与张之洞相关的人,遂十分小心谨慎。通过端方正白旗内的老关系,梁鼎芬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进了庆王府,拜会奕匡。 见了银票和珍宝,奕匡早已笑眯了眼。他本就反感张之洞从不巴结他,现在有人带重礼上门来替他出气,何乐而不为?奕匡收下这份礼物,小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他叫梁鼎芬立刻回武昌等着看邸报。梁鼎芬回到武昌没几天,果然见到载于其上的任命张之洞为议学大臣暂不回武昌的谕旨。端方、梁鼎芬见第一步已经成功,遂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第二步行动。 他们的计划周到而万无一失:先把李满库调到纺纱局,由处主办升为局协办。李满库自然不会怀疑,高高兴兴走马上任。继而把织布局的总办马汉成派往英国,让他到全世界纺织业最发达的老牌强国去学习人家的技术,时间半年,给他发足银两,又特配一个英文翻译。 马汉成一辈子没有出过洋,听别人说起西洋如何如何,他只是羡慕得眼珠发红,口角流涎。他不敢奢望去看西洋,因为他一不懂洋文,二付不起这笔庞大的费用。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天大的好事突然间从天而降。将近天命之年,居然可以放洋出国,而且有人替自己做翻译,又不要从自己腰包掏出一文钱。他心里暗暗地盘算着:今生今世,这样的美差既是空前,大概也是绝后了,一定要好好利用,看够吃足自然是不在话下,还要玩好;听说洋婆子个个风骚无比,务必要玩几个才不虚此行,也不枉过此生了。 还是端方好。马汉成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对署理制台感恩戴德。替张之洞效力七八年了,他何曾想到要这样奖励自己过几天,马汉成准备就绪,喜滋滋地带着翻译离开武昌,取道上海扬帆远航了。 将马汉成和李满库调离织布局,剩下的事就好办了:第一着封账,第二着审理,第三着外查,第四着核定。一切过程都在暗地里悄悄进行着,织布局的生产仍一如既往,并未中断。 这一过细查核,不但查出了主办李满库贪污银子达十六万之多,而且牵连到总办马汉成也有一万多两受贿银。更为严重的是,织布局只在前三年略有赢利,这三年多来连年亏损,合计亏空达二十万之多。但令端方遗憾的是,查了将近五个月,却没有查出张之洞本人在银钱上与织布局的牵牵绊绊,也就是说,张之洞并未从织布局中贪污。张之洞所要承担的责任,是用人不当,而这人又不是别人,乃是他的小舅子,咎责难逃。端方并不死心,一面将现有的情况汇总起来,派梁鼎芬再次赴京,向奕匡禀报,一面命令细查深挖,寻根究底,务必要找出张之洞从织布局中贪污受贿的罪证来。 十天前,军机大臣王文韶请奕匡到自家喝酒,酒酣耳热之时,奕匡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张香涛在京师优哉闲哉,他不知道他的后院已火烧上房了!”王文韶一惊,忙问为何。奕匡一时兴起,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王文韶与鹿传霖过从较密,知鹿、张之间的关系,便将奕匡的话告诉了鹿传霖。鹿传霖听后也大为惊讶。但他是一个谨慎的人,并没有急着把这事告诉内弟。 眼下,看着张之洞病得如此严重,他再也不忍心隐瞒了。 “四弟,武昌织布局出了事,朝廷有意留你在京师,暂时回避回避!” “什么!”张之洞霍然一惊,掀起被角,猛地坐丁起来。“织布局出了什么事?” 说话的同时,张之洞的脑子里立时想起了织布局的李满库。事情一定出在他的身上,不然不会叫我回避鹿传霖将从王文韶那里听到的话经过浓缩后简单说了几句。 “用不着回避,让我来处理这件事更好。”说话间,张之洞已下了床,慌得鹿传霖赶紧上前扶着他,二人都坐了下来。 “三姐夫,既然是湖北的洋务局厂出了事,我就更不能滞留京师了,何况织布局的材料处李满库是佩玉的堂弟,这事便直接牵涉到我的身上,我更不能置身事外。我比端方更熟悉,办起来会更顺手。我张之洞经手湖北洋务局厂的银子高达七八百万两,遭到许多人的指责,有人甚至骂我是‘屠财,。但是,三姐夫,我跟你说句掏心的话。你四弟办局厂糜费钱财之事或许有,但贪污中饱事决没有。在这件事上,我可以上对朝廷祖宗、下对百姓子孙说一句毫不为过的话,张之洞对公款一清如洗一尘不染。但我也可以对三姐夫说句腹心话,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耍花招做手脚,有意对我栽赃诬陷。我即刻便向太后上折子,若信得过我张之洞,便让我回武昌去亲自处理织布局的事;若信不过我张之洞,便干脆开缺我的湖督之职,不要让我这样不死不活地困在京师吃白食!” 张之洞越说越激动,嘴里大口大口地出气。面对着内弟的这种急躁和冲动,鹿传霖心里后悔不迭:实在是不该告诉他。或许过一两个月,武昌那边的事便会水落石出,他自然会清清白白地回去。不料他年近七十依然像年轻时一样的不能容物,万一他回到武昌后与端方闹翻了怎么办“四弟,我看你不必这样急,就让端方他们去办好了。朝廷让你回避,原也是一片护卫之意,既已住了将近一年,再多住一两个月也无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 张之洞冷笑一声说:“三姐夫,你不知道,端方那小于是个聪明过头的人,八成是他使的坏。我不回去,这心如何安得下?” 鹿传霖知道张之洞的倔脾气,到了这个时候是绝对扭不回头了,只得跌足叹息而已。 第二天,张之洞便向慈禧太后递了折子。折子上讲,听人说武昌织布局爆出贪污案件,请求太后让他回湖北去亲自处理这事。 慈禧并不知幕后的情况,既然湖北洋务局厂出了事,身为湖广制台的张之洞自应早日回鄂处理,便即刻批准他开缺议学大臣之职回湖广本任。三 处理织布局的贪污案,是个棘手的难题得知张之洞即日将回武昌本任的消息,端方和梁鼎芬大出意外,两个人在端方家的书房里心情焦灼地商量对策。 端方心里庆幸,好在尚未将织布局的事定案,不如和盘托出交给张之洞。至于定罪处罚,则由他本人去办,以表示自己并不夹杂倾轧的私念,纯是一片为国办事的公心。 梁鼎芬深知张之洞的性格。他没有多加思索,便决定出卖端方以求自保。 两人密谈半天,达成一个共识:端方派梁鼎芬走庆王府的门子,此事只字不能提。这不仅是为了顾全庆王的面子,更是为了掩盖他们两个的真实意图。不提这一层,调查织布局贪污案,就是办一桩普通的案子,而不是别有用心的举措。 火车抵达汉口站时,端方带着湖北省一批文武大员亲往迎接。 张之洞走下火车,一眼看见满脸堆笑的端方站在欢迎队伍的前头,心里顿生厌怒。 “香帅辛苦了!端方走上前去问候。 ”哼!“张之洞黑着脸,对着端方一甩手。”辛苦什么,一天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屁事都没有!“端方讨了老大一个没趣,尴尬片刻后,又笑着脸凑了过去:”香帅这段日子身体还好吗?“”好什么?“张之洞大踏步向前走,看也不看端方。”有人在我的后院烧火,我还好得起来吗?“端方完全明白了,张之洞是冲着织布局的事回来的,而且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恨意。他心虚起来,搭拉着脑袋,不敢再开口。 湖北省的藩司、臬司等人忙着向张之洞拱手道乏,张之洞也跟他们拱手答话,脸色和悦。 这一切,心怀鬼胎的梁鼎芬都看在眼里。他要试一试张之洞对他的态度,从中可以探知张之洞抓没抓到他的把柄。 ”香帅!“梁鼎芬分开众人走上前去,笑容灿烂地说,”听说您这几个月在京师做了许多好诗,能不能赏给我看看!“”好哇!“张之洞笑着说,”你梁节庵是诗坛高手,我还正要请你帮忙润润色哩!“ . 脸色神态、说话的口气跟往日一个样,梁鼎芬胸口上压的那块巨石落了下来:他不知道我梁某人做的事,这就好办了借”帮忙润色“这句话,梁鼎芬第二天傍晚便来到督府后院。他要抢在端方之前,先来报告织布局的事。 ”香帅,织布局里银钱对不上数的事,想必您已经知道了。有人上书给端中丞。端中丞问卑职这事怎么办。卑职说,织布局的事香帅最清楚,此事应当等香帅回来后再由他来查办为好。 但没有几天,端中丞就安排人去调查这件事,卑职想拦阻也来不及了。“梁鼎芬一脸诚恳地说着,似乎为自己没能拦阻端方而怀着沉重的疚歉。 张之洞不以为然地说:”端方是鄂抚兼署理湖督,他要办什么事,你怎么可以拦阻得了?织布局的事与你无关。“梁鼎芬彻底明白张之洞不知道他在办理此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如释重负:”香帅海量,但卑职身为督署总文案,总是有责任的。“张之洞平和地说:”端方要查织布局的事,作为署理总督,他有这个权利。织布局出了事,也是应当去审查,这也没有做错。我不满他的是,他应该把这事告诉我,不应把我蒙在鼓里。我想我这几个月闲在京师,也一定是他的鬼主意,他想借此堵住我回湖北的路!“梁鼎芬听了这话,吓得背上沁出一丝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比一年前显得更衰老的张之洞,只见那两只凹下去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仿佛对织布局的事早已洞若观火。 ”香帅,您真英明。这几个月来,卑职已有所察觉,端中丞是想挤走您而真除湖广总督。“”哼!谁走谁留,等着瞧吧!“次日,在冷冰冰的气氛里,端方将湖广总督关防璧还给张之洞。又硬着头皮,在张之洞峻厉可怖韵眼神下,将织布局贪污案的调查情况作了尽可能短的禀报,留下有关此案的一大堆簿册文书后,急急忙忙地离开签押房。 走出总督衙门的大门,端方回望一眼这座自己住了将近一年的最高衙门。这衙门仿佛一个虎口似的,正在向他张牙伸舌。他清醒地意识到,不仅这座衙门从此不再属于他了,就连不远处的湖北巡抚衙门,也很可能呆不久了。 花费整整两天的时间,张之洞将织布局的这一大堆档案认真地看了一遍,心绪沉重复杂,五味杂陈。他既痛恨李满库滥用职权,贪污中饱,坑害了织布局,又惭愧自己这几年来居然对织布局的严重亏空懵然不知,还时常四处吹嘘创办纱、布、丝、麻四局的功绩。他对端方的恨意,随着一页页档案的翻过,已在一分一分地减弱。 张之洞把织布局和李满库的事告诉了佩玉,又叫大根到纺纱局去把李满库叫来。 李佩玉直到这时才知她的兄弟是个贪污犯,心里极为难受。 自从环儿过门以后,佩玉便明显地看出,张之洞对她冷落得多了。环儿年轻漂亮、能歌善舞。她超人的琴艺也不再受到张之洞的特别赏识,环儿的歌舞填满了张之洞少有的闲暇时日。佩玉在心里深深地叹息着。她知道自己出身贫寒,且非明媒正娶的夫人,无非比环儿先过门几年而已,并无压倒环儿的地位。来到张家不久,她才明白,张之洞不立她为续弦夫人的真正原因是她的出身低微。他的前三任夫人,均是出身官宦家庭的大家闺秀。而她,一个三家村塾师的女儿,一个丧夫夭子的寡妇,怎么可能与她们相比!男人爱少艾,自古皆然,何况张之洞身为制台,位高权重,是男人中的英雄,妙龄美女也是爱他的,自己能有什么话好说!度过几个月的郁闷忧愁后,佩玉还是想开了。 好在张之洞对她虽有些冷落,却依然以礼相待,家政仍主要归她管,环儿插手之处不多。何况她生了两个儿子,在张府里的地位自然也不是环儿所能撼动的。她要处置后院众多的庶务,还要照顾未成年的子女,一天到晚,也够忙碌了。在外人的眼里,她依旧是内宅的当家人,并没有被冷落的痕迹。她连琴也没有多少时间可弹了,只在准儿有时过来看父亲和她的时候,师徒二人才忙中偷闲,调弦挥指弹两曲,自个儿乐一乐。 将堂弟安置在织布局,让父母晚年有个嗣子在身边尽孝,这是佩玉由衷感激丈夫的一件事。刚来几年,李满库还常来督署走动走动。这四五年里,因为二老相继过世,李满库来看姐姐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佩玉只知道堂弟如今发达了,升了官买了大宅,前几年还置了一房妾。都说在洋务局厂做事的人大有洋财可发,何况堂弟又在织布局做材料处主办,自然发的洋财比别人多。堂弟现在冬裘夏绸,妻妾穿金戴银,也是分内的事,佩玉不在意,也不过问。今日才知道堂弟原来不安本分,贪污公款,佩玉深以此为羞惭。堂弟这样不争气,辜负了丈夫的一番心意。佩玉觉得很对不起丈夫。 其实,刚从山西老家来到武昌的李满库,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三晋汉子。他对张之洞感恩戴德,对佩玉及其父母也很好。一年后又把老婆接到武昌城,让佩玉的父母跟他夫妇俩一起住。他自己在织布局里做事也踏实。这一切,都是一个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厚道人的表现。张之洞对此颇为满意放心,也便不大过问他的情况。 李满库人聪明,也识得些字,又跑过码头做过生意,两年后便得到提拔,做了一个小工头。再过两年,马汉成来到织布局做总办。马汉成走的是捐班一路。先是花钱捐了个候补知县,分发湖北。干了几年,他看官场出息不大,而洋务局厂倒是油水不少,便又走武昌知府的路子,多方辗转,终于坐上了织布局的第一把交椅。马汉成是从官场中走出来的人,来到织布局不久,便发现李满库奇货可居,立即把他提拔到材料处,先让他做个副职,查看查看。李满库见马总办将他安排在人人垂涎的肥缺上,心里感激莫名,遂对马汉成百般恭顺,鞍前马后拼死效力。 马汉成凡与各级衙门各方商人洽谈重要生意时,总是将李满库带在身边,特意向客人郑重介绍这是张制台的小舅子,张制台如何如何喜欢他、器重他等等。这种时候,织布局的生意便往往谈得融洽顺利:衙门会行方便,商人会让折扣。生意谈好后,他们还会得到额外的好处。至于平日,李满库的家里常常会有陌生人来拜访,大包小包进门,点头哈腰出去。这些人绝大多数是来求李老爷买他们的材料,也有的是来求他在张制台面前说几句话,再凭这几句话去达到他们各自的目的。这时的李满库终于看清了自己的价值,他要充分地利用这种价值来为自己谋取实实在在的利益。在织布局混上六七年,年届而立的李满库已经完全成熟了。 他一面自觉地张扬自我,一面更紧跟马汉成,很快便被提升为材料处的主办,执掌支配整个织布局各种生产材料的大权。 他自己从局里提拔几个贴心兄弟进材料处,又从晋北老家调来两个远房亲戚,安置在身边。织布局的材料处,成了李满库一手控制的独立王国。掌了大权的李主办钱财滚滚而来。先是买豪宅,接下来买小妾,后又瞒着妻妾置外室寻花问柳,完全过的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生活,不仅与过去的山西农夫的景况判若霄壤,就是比起他的湖北洋务创始人的姐夫来,也不知要潇洒舒服多少倍马汉成不但重用李满库,以便利用张之洞这块金字招牌为自己服务,同时又巴结荆州将军寿贵,希图依靠这个正白旗的满洲大员来打通各方关节。寿贵有个堂侄名叫寿安。寿安读书不成,习武不就,却看中洋务局厂。寿贵通过马汉成将他安排进了织布局。没有多久,寿安便做了售销处的主办。织布局有一进一出两个肥缺,进的是材料处,出的便是售销处。生产出来的布匹都要由售销处卖出去,其中的油水比起材料处来还要大。这寿安原本就是一个纨袴子弟,自己腰包里有了大钱,便更是不安本分了。 李满库与寿安多年来相安无事,半年前却为汉口惜花院里的一个妓女闹翻了脸。惜花院里有一个名叫杏花的妓女,人长得漂亮又伶俐,一出道便受到嫖客们的格外喜爱。李满库和寿安也同时喜爱上了杏花。因为争风吃醋,两人开始闹起矛盾来。后来,为防止李满库染指,寿安将杏花包月。在他包的这个月里,别的客人杏花都不能接待,李满库也自然不能再进杏花的房,心里又恨又痒。一月满后,李满库遂以高于寿安一倍的价,与惜花院的鸨母谈妥,将杏花包年。也就是说,一年内杏花再也不能接待包括寿安在内的其他客人。这下惹恼了荆州将军的侄公子。他本早已得知李满库的一些贪污影子,遂公报私仇,趁着张之洞不在武昌的时候向署督端方告了一状,恰好为急于寻找缺口的端方所利用,遂全力以赴地查起这个案子来。 李满库在张之洞的面前痛哭流涕地交代了这一切后,跪在地上说:”请求大人千万放我过这一关,我今后一定洗心革面改邪归正。我其实没有贪污十多万两银子,这是端方一伙有意陷害。我老实向大人坦白,我是贪污了织布局里的银子,但决不会超过三万,我愿意全部赔清。我的银子都是别人自愿送给我的,不是我有心贪污得的。寿安只会比我贪污得更多,端方不查他,这说明端方打我不是目的,他打击的是您!“张之洞气呼呼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我恨不得一刀杀了你!你滚吧,我不想见到你了。“一连几天,为李满库说情的人络绎不绝地来到张之洞的面前:先是佩玉恳求网开一面,继而大根也劝四叔不要大动干戈,最后连环儿也吹起枕头风来,说家丑不可外扬,保护满库过关,其实也是保全张府的体面。到了第三天,梁鼎芬悄悄地来见,转告端方的话:现已得知满库是受寿安的诬陷,好在织布局的案子并未结案,也没有上奏朝廷,一切都可以从头来,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方面面都好过得去;至于上次所交的那包档案,一把火烧掉算了,就当没有这回事一样。梁鼎芬特别强调,这是他找端方推心置腹商谈了很久后,端方才接受的方案。这既为李满库好,也为织布局好,更是为香帅和整个湖北的洋务事业好。 端方、梁鼎芬的这个新方案让张之洞动了心。这是官场上惯常用的弥缝补漏手法:官官相护,互为遮掩,今日为别人保了脸面,来日也替自己预留一条后路。数千年来中国官场纲纪的紊乱败坏,其源半出于此。 当年的清流中坚悟到了这一层,立刻断然否决这个方案。他心里恨恨地想:假若自己不回武昌,端方的这个方案便绝对不会出来。为什么查了近半年的案子,都不晓得是寿安的诬陷,这短短的几天,便一下子查明了真相,岂非咄咄怪事?这中间的用心岂不昭然若揭!前几天刚刚萌发的对端方的体谅之情,被这个方案扫荡得差不多了。 如此看来,应当把织布局的这个贪污案公事公办,全权委托给武昌知府衙门,公开审理,秉公办事。马汉成贪污了多少银子,李满库、寿安等人贪污了多少银子,全部公开,然后再根据大清律来处置,或赔款,或坐班房,或流放充军,全都交给湖北各衙门去办,再上报朝廷,自己一点都不插手,彻底回避。然则,这样做又是不是最为妥当的呢?张之洞一时拿不定主意,叫陈衍过来商量。 陈衍将尖下巴上的几根疏稀短须摸了好半天工夫,才缓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以卑职之见,弥缝过巧,易授人以柄,何况此事虽未奏报太后皇上,但已传到京师上层,庆王和鹿中堂等人都已知道,一旦得知织布局什么事都没有,难免心中作疑,腹里有香帅护短之讥,卑职以为不妥。“张之洞点点头:”你的看法与我相吻合。“得到鼓励后,陈衍的兴致更高了:”以卑职之见,回避更不妥,倘若将此事全权委托给武昌知府办理,结案后向社会全盘公开,如此办,卑职看来,有三不当。“”有哪三不当,你详细说说。“张之洞对这位人幕甚晚的诗人兼理财家一向刮目相看,很重视他的意见。 ”武昌程知府,并不是一个精明的人,人品官品也不足称道。他或是被表象所迷惑,不能究根寻底,弄清案子原委;或是接受别人的贿赂而有意将水膛浑。这两者都有可能最终辜负香帅的期望。这是一不当。“张之洞注意听着,不置可否。 ”卑职听说织布局这些年问题严重。从总办马汉成到各处各科主办,几乎无人不贪,且经营不善,亏空很大。织布局的问题,若彻底追查从严细究,这个洋务局厂就会从基脚到顶端,轰然一声全部垮掉。这是二不当。“张之洞神色严峻起来,瘦长的马脸拉得更长了。他显然不想听这些话,但陈衍不顾他的反应,按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织布局一个厂垮掉还是小事,可怕的是它会对整个湖北的洋务事业带来很坏的影响。上自朝廷,下至府县,旁及各省,这些年来对湖北的洋务事业虽赞扬甚多,但攻讦也不少。据卑职所知,攻讦之处多在糜费银钱、亏空过大、经营不善、用人不当等方面。织布局的问题就恰好出在这几个方面。如果我们将织布局的事彻底查清;再向全社会公开,恰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铁证如山的例子。他们将会用这个例子大做文章,肆无忌惮地攻击湖北洋务事业,攻击香帅。到那时,织布局就是一个缺口,最后的结果只能使湖北的整个洋务全盘垮掉,香帅十四五年的满腔心血化为乌有。“张之洞的脸色越来越黑了,犹如大雨将至时的满天乌云。他恨不得拂袖而起,或者大声斥退这个不知高低的狂妄幕僚。但他究竟还是将愤恨压了下去,硬着头皮听完这番令人难以接受的福建官话:”香帅,卑职方才所说的决不是劝香帅做文过饰非、护短遮丑的俗吏,而是切切实实为了湖北为了中国的洋务事业着想。洋务在中国是一项新的事业,大家都生疏,做起来必然会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而洋务又是一定要做的,中国若不引进洋务,便决没有强大的可能。因为此,香帅这十多年来所做的事,便应当受到社会的称赞,同时也应当受到社会的保护。有人不顾国家大局,只图发泄个人私愤,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恨不得借一个差错来否定全盘。对于这种人,我们不能让他遂其心愿。从保护中国刚开始的洋务大局出发,我向您提出一个方案。“陈衍的这番话,使张之洞大有拨启茅塞之感。从他心里来说,也是不想把织布局的事弄得太大,这于自己的体面总是不光彩的,但弥缝遮掩又一向为其所耻,怎么办呢?如何来寻找一个支撑点,在这个支撑点上将心理和现实两方面都摆平呢?好了,现在陈卫为他寻到了这个支撑点。 张之洞的脸上开始有了光亮:”石遗,你把你的方案说出来!“”我的方案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折中于弥逢与回避之间。不弥逢,由湖广总督衙门出面,成立一个审查团,对织布局的所有问题,尤其是总办和处科主管人员的操守,以及织布局建立十年来的收支两大方面进行审查。不回避,审查的结果不向社会公开,由香帅一人最后定夺,立足在保护,但对恶劣者要严加处置。无论如何织布局要存在,无论如何要造成这样一个结论:织布局创建十年来,功大过小,利多弊少!“”好,就这样办!“张之洞站起来,拍着陈衍的肩膀说:”石遗,你是湖广衙门的一名能幕。“又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张之洞亲自指挥的审查团终于将织布局的事定了案:马汉成、寿安、李满库等人都分别犯有程度不等的贪污情事,除全部赔款弥补亏空外,马汉成开缺永不叙用,寿安除名,李满库遣回山西原籍。织布局创建十年来,生产布匹售销全国十八省,并远销南洋,赢利三万五千四百两银子,成就巨大,由湖广总督衙门重新委派总办及材料、售销主办,继续经营,以期年年进步。 这个定案以张之洞的名义正式上奏太后、皇上。 端方担心张之洞回鄂后会全面为织布局翻案,然后再寻他个差池,将他撵出湖北,甚或参掉他的巡抚之职。现在见张之洞如此办理,既顾及了他的面子,也保全了织布局,而且也并没有袒护家人,届服权贵,禁不住由衷钦佩这位老官僚的老练圆融。但毕竟跟张之洞背地里干了一场,端方总有几分心虚,便竭力通过庆王的门子以求离开武昌。恰好不久朝廷重拾新政时期牙慧,撤销与总督同城的广东、湖北、云南等省的巡抚,趁此机会,端方请求调出湖北。朝廷遂将他改调苏州,署理江苏巡抚。张之洞从此集湖广总督与湖北巡抚于一身,掌军事与民事于一手,权力更大了。 梁鼎芬依傍端方的想法是彻底破灭了,他比往日更加殷勤更加屈己地侍候着张之洞。织布局的案子使得张之洞对武昌各级衙门很是反感,他一兼上鄂抚后便参掉武昌道和贵的职务,将这个肥缺送给了梁鼎芬。端方没有给他兑现的好处,倒让张之洞给真正兑现了。梁鼎芬又羞又愧,此后更死心塌地跟着张之洞干。过了两年,张之洞又擢升他为湖北按察使,终于让他实现了做一省大员的梦想。梁鼎芬终生将为端方谋湖督走门子一事讳莫如深,直到张、端都死去后,自己也到垂暮之午时,才向好友透露一星半点。这自然都是后话了。 兼任湖北民政最高长官的湖广总督,在广阔的荆楚大地做起事来更加无遮无碍得心应手,过去尚有些许疏隔的湖北两司及道府州县,从此尽皆在他的直接管辖之下,再不敢有丝毫的违抗和不恭了。张之洞充分利用这份难得的大权,扩大洋务局面,加快芦汉铁路的施工速度,大规模地兴办各种新式学堂,尤其注重创办各级师范学堂,以求早日培养大批教师推广新式教育。又拿出巨额公款来派遣出国留学生,其中尤以赴东洋日本的为多。湖北派遣的公费留日生最多时,曾占全国各省在日学生总数的三分之一。张之洞在自撰的《学堂歌》里曾这样得意地说:”湖北省,二百堂,武汉学生三千强。湖北省,采众长,四百余人东西洋。“在陈念扔、辜鸿铭的开导下,张之洞还有意仿照西方城市的格局来重塑武汉三镇的面貌。他在汉口修建了被后人称为”张公堤“的后湖长堤,又在三镇市区修筑了十余条颇为规范的近代马路,大大地改观了古城市容。 他又建起湖北电话公司,在汉口、武昌设立分局,装有磁石式电话机三十部,开启中国地方市内电话的先河。又加速完成沪汉、京汉、粤汉、川汉、湘汉五条电报干线的建设,使武汉三镇很快成为全国电报网络的中心。于是各大商号云集武汉,他们将分号设于上海、广州等地,负责进出口业务,自己坐镇武汉的总号,只需通过电讯来指挥各地分号即可。 .张之洞又在武汉最先建起水电公司,通过水厂流出自来水,通过火力来发电。 工厂、马路、电讯、水电,一座粗具现代化格局的新城市,在张之洞治鄂的后期,终于崛起在古老的神州大地,为日后中南地区的经济发展奠定厚实的基础。 就在张之洞忘记老之将至而全力经营湖广新事业的时候,扼控全国命运,也同样扼控他本人命运的朝廷枢垣,又泛起了微妙的涟漪。作为政治平衡杆上的一枚重要砝码,张之洞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突然被内召京师,授予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崇职,步人晚年岁月中的最后一段时期。他迎来荣耀的顶峰,同时也走到事业的末路。 第七章 翊赞中枢一 袁世凯用三牛车龟板甲骨,换来了张之洞的以礼相待张之洞大办荆楚洋务实业,有一个人在华北平原上同样勤奋苦干。他也办洋务,但他的洋务事业明显地倾斜在军事上。他的北洋军聘请的多是洋教官,配备的是最新的洋枪洋炮,且人数达六镇之多。他不仅会办军事,更擅长政治,观颜察色,结党拉派,纵横捭阖,长袖善舞,在几个大的关口上,因为看准了,把握住了,从而扶摇直上,风云际会,成为当今天下万方注目的人物。此人是谁,他便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 袁世凯在从朝鲜回国后的短短数年间的迅速崛起,让朝野上下明显看到一颗政治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或许很快便会辉光明耀、照射四野。不少人发出”国朝得人“的感叹,但也有人在不断地向枢垣提出警告:此人很有可能是一个王莽、董卓式的人物,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们的顾虑并非空穴来风。 袁世凯办北洋军,是以一个久历行伍熟谙军旅者的身分在办,到时他可以亲自指挥这支军队上阵打仗,与张之洞等书生制台大不相同。换句话说,张之洞等人办的新军,是朝廷的军队,袁世凯的北洋军,将有可能变成他的私家军队。 袁世凯太会交往了。他的关系网不仅结到朝廷的王公大臣,也触及到西洋各国的政要。不少外国使馆的公使在不同的场合公开表示过,袁世凯才是中国真正的人才,袁世凯代表着中国的希望。一个握有军权的中国高级官员,受到西洋各国的如此称赞,这不是朝廷之福。 袁世凯还只有四十多岁,精力充沛,思路活跃。他从没有认真攻读过”四书“”五经“,也不太看重圣贤教导、纲常伦理。血气方刚则易起异念,不受圣教则缺乏约束。纵观上下古今,惹是生非,胡作非为,甚至搅得天下不宁者多半是这种人。更令人不放心的是,此人不讲操守,品行无端。朝野不少人说,戊戌年他先是答应了谭嗣同在天津阅兵时发动兵变,拥戴皇帝,囚禁太后,但一到天津就立即向荣禄告密,变祸首为功臣,用谭嗣同等人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这完全是奸人贼子的行为,而他居然做起来娴熟老到,左右逢源。当年他可以出卖皇上,日后也可以出卖朝廷。这种人都不防范,还要防范什么人这股风先是在王公府第中暗暗地吹拂着,后来吹进了紫禁城,最后终于传到慈禧的耳中。慈禧开始警觉了。大清当国者,历朝历代都谨遵祖训:不让汉人握兵权。只是到了咸丰年间,太平军太强大,八旗绿营太无能,为了保祖宗江山,才让曾国藩、左宗棠等汉人组建湘勇。 这是万般无奈之事,即便如此,也是防范再三,严加控制。一旦江宁打下,便即刻迫使湘勇裁军,且十裁其九,用高官厚爵、良田美宅买去他们手中的利刃、身上的铁甲。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祖训煌煌不绝于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军权不可落人汉人之手而这一政治杰作的创造者,正是慈禧本人。对于防范袁世凯的话,她如何会掉以轻心!七十三岁的老太太再次运用她的政治智慧,将袁世凯调进京师,任命他为由总署改名而来的外务部尚书兼军机大臣。这是古今权术中用得最多的一个:明升暗降,体面地解除危险人物手中的实权。为了不让袁世凯有所借口,同时调张之洞进京,一样地进军机处。 保定城里的袁世凯对朝廷的用心洞若观火,却发作不得。他领下圣旨,有意磨蹭,为的是在保定城里与过路进京的张之洞见面,以便通过再一次的隆重接待而以输诚意。 无论是从私心的钦佩角度,还是从今后的利益相关,袁世凯都希望能像与朝中的庆王那样,与张之洞建立非同寻常的情谊。 七十一岁的张之洞虽舍不得离开经营了将近二十年的湖广,却也对自己晚年能得到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待遇而满意。人生追求的最高境地是什么,作为儒家弟子来说,还不就是人阁拜相吗r能做一代辅佐圣君成就大业的贤相,斯世足矣,夫复何求!身为军机大臣的大学士,有职有权,且可以天天面见太后、皇上。倘若能凭借这一切,推动全国的洋务事业,使十八行省都能像湖北一样学堂林立、工厂接踵、铺上铁轨、架设电线、水电连通、马路交叉,再加上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劲旅,古老的神州不就迈进了时代的前列,贫弱的中国不就成了富强之邦吗?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武汉三镇、湖北全省即便好,也只是一城一省,只有全国都好了,才是整个中国的兴旺。调入京师,身居相位,才有可能实现这个愿望。古稀之年的张之洞,怀着这样一种美好的憧憬,留下湖北铁政局督办陈念扔等人在武昌继续原来的洋务实业,带着家眷和梁敦彦、辜鸿铭、陈衍等人告别鄂湘两省的官场士林、局厂商界,踌躇满志地登车北上。时序正是光绪三十三年仲秋。 两年前,芦汉铁路已全线通车。张之洞坐在豪华舒适的卧车厢,看着窗外的村庄田畴和那条年久失修,逶迤北上的千年驿道,想起过去进京时千里跋涉鞍马劳顿,如今睡卧之间便穿山越岭,一日千里,心里感慨万千。这条铁路正是自己在光绪十五年间亲手勾画出来的。历经几起几落的曲折,十多年间在历任直督的配合下,终于铺设成功,正在每日每夜造福于国家百姓。可以想像得到,在今后的岁月里,它将与南边正在规划中的粤汉铁路连成一气,对中国的自强伟业起着难以估量的作用。尤其令张之洞欣慰的是,芦汉铁路全线运行仅一年便将全部投资收回。铁的事实证明,自行筹款或向外国借款修筑铁路,是一件一本万利的大好事。芦汉铁路的成功,将会促使整个中国铁路事业的发展。 在一阵震天呜叫声中,火车缓缓启动,张之洞伫立窗前,深情地望着倾注自己下半生全部心血的武汉三镇,心情颇为激动。 这座已具现代城市雏形的华中重镇,眼下的器局不仅远过京津,超迈穗港,就连有十里洋场之称的大上海,也未必比它强过多少,至于它的灵魂一一以铁厂、枪炮厂和布、麻、纱、丝四局为代表的洋务局厂,则更是京津穗港所望尘莫及的。武汉三镇,今天是梅内徐图自强的典范,明日就是富强中国的缩影。历史无疑会记住湖北洋务为中国强盛所作出的贡献,历史也决不会忘记我张某人的开创之功。 正在这时。他看到龟山脚下高大的烟囱正冒出一股浓重的黑烟,这景象给他以巨大的喜悦。他遥指窗外,孩子似的嚷道:”你们看,铁厂冒烟了!“梁敦彦、辜鸿铭、陈衍等人都围了过来,顺着他的手臂眺望着,果然见汉阳铁厂的黑烟在越冒越浓。陈衍有意恭维道:”香帅;,您办的这些局厂可谓天下独有,海内无双!汉阳枪炮厂要超过德国的克虏伯厂。“这显然是不合事实的出格颂扬,熟悉欧美现代大工业的梁敦彦,对陈衍这种文人习气极不满意,但见张之洞正在兴头上,也不便泼冷水,只是淡淡地笑着,不吱声。 梁敦彦刚卸下江汉关道,经张之洞的推荐,就任新成立的外务部司官。 ”可惜,只有模样,没有精神。“不谙世故的辜鸿铭却不顾忌,他心里想什么嘴里便说什么。 辜鸿铭好与人抬杠。他的这种性格,张之洞和陈衍都清楚,所以也不生气。 张之洞笑道:”汤生,你说话可要负责任,凭什么我办的洋务局厂只有模样,没有精神?“辜鸿铭也笑嘻嘻地说:”武汉的局厂我都去看过,欧美的局厂我看得更多,两相比较,我有这个感觉:武汉的局厂与欧美的局厂模样儿相似,但品性却相距很大。“陈衍忙说:”模样相似是个基础,至于品性,可以慢慢培植,过些年后也就会差不多的。“”你说得不对。“辜鸿铭较起真来,”模样相似是没有用的,关键在品性。湖北局厂,照现在这个路子走下去,是培植不了好品性的。“ . 张之洞开始有点不高兴了。他问辜鸿铭:”你听到什么啦?“”我正要跟您说哩,香帅。“辜鸿铭一脸正经地说,”武昌闾巷里,流传这样两句俚句,说是官劣而为商,商劣而为官。前者的代表是一大群进入局厂的候补道,后者的龙头老大,便是铁厂的督办盛宣怀,经商发横财,现在做了朝廷中的一品尚书了!“话是不错,但在如此好气氛下说这等败兴的话,这个辜汤生真是太不懂事了。梁敦彦见张之洞的脸色越绷越紧,心里暗暗想着:必须把话题转开。看着车窗外出现一大片沼泽地带,他赶紧对张之洞说:”香帅,这怕是古书上所说的云梦泽了。“张之洞望了望窗外,说:”是的。楚襄王游云梦,游的正是这一片地方。“陈衍的更大兴趣也是在这谈古论文上,于是忙插话:”这云梦泽因为楚襄王的游历而幻怪离奇,一直成为历代骚人墨客笔下的神秘之所。到了南宋时,有一个游方道士路过云梦,指着云梦之北说,三百年后此地将出天子,不想这话给他说对了。“这话撩起了辜鸿铭的极大兴趣,禁不住问道:”天子是谁?“张之洞斥道:”桑先生教了你一年的二十四史,你不好好读书,这下子对不上号了吧!“梁敦彦说:”我听人说前明嘉靖皇帝以旁支从安陆进的京师,这天子是不是指的他?“陈衍道:”正是。从此,云梦在幻怪的色彩上又加了一道尊贵的光环。“张之洞似有所思地说:”可见这荆襄三楚是一块宝地,老夫的十九年心血不会白费。“”那是自然的。“陈衍忙附和。 梁敦彦成功地将话题扭转过来了。大家谈历史说掌故,一路谈笑风生地穿过鸡公山,奔驰在豫中大地上。 次日午后来到了彰德府。 张之洞饶有兴趣地问辜鸿铭:”汤生,我考考你,你知道彰德府城外有个着名的遗址叫什么吗?“辜鸿铭这些年来发愤苦读中国典籍,凭借他过人的记忆力和悟性,他比幕府中许多宿儒更通中国学问。只是他一直无机会作万里行的壮游,对中国的舆地所知甚少。他一向坦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遂笑了笑说:”我从未到过彰德府,真不知道这里有个什么着名遗址。“张之洞捋须笑道:”我说汤生呀,你自夸对’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一到真要管用时,就露出先天不足的缺陷了。” 辜鸿铭望了望一边微笑不语的陈衍:“石遗兄,这地方难道与‘四书’五经‘有关?你告诉我吧!” 陈衍说:“听香帅给你上课吧!” 张之洞说:“{盘庚》三篇,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盘庚迁于殷。”不待张之洞说完,辜鸿铭便答道。 “对了。”张之洞指了指窗外。“这里便是殷。” “哎呀!”辜鸿铭惊叫起来,头伸出窗外。“这里就是三千年前的殷都了!” 陈衍笑道:“可惜现在一片颓废,只能叫殷墟了。” 张之洞望着辜鸿铭说:“彰德府城外有个叫小屯村的地方,就是当年殷都的所在地。光绪二十五年,当地老百姓从古墓废丘里发掘不少兽骨,因为骨头大,大家都叫它龙骨。都说龙骨可以入药,治多年的风湿,于是北京同仁堂药铺就到这里来收购。我的内兄王懿荣那时正做国子监祭酒,他自己本是一个高明的医生,知道陈年兽骨的这种药用功效,听说同仁堂里有从河南收购来的龙骨,便买了一些。他是一个有心人,在龙骨上发现了不少像文字一样的东西。经过细细考证,认定这就是殷商时期记述卜筮的文字。就这样,王懿荣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埋在地底下三四千年的绝大秘密。” 辜鸿铭伸出大拇指来赞道:“王懿荣真了不起!真伟大!” “可惜,他在庚子年为国捐躯了,龙骨上的文字没有继续研究下去。”张之洞叹口气说,“若让我自己选择的话,我宁愿不进京做大学士军机大臣,倒是愿意住在这里,大量搜集出土龙骨,把这个研究做下去。” 陈衍说:“这的确是件比做军机更有意义的好事。” 辜鸿铭认真地说:“香帅若呆在这里做龙骨文字研究,我愿伴着您,给您当助手。” 张之洞哈哈笑道:“可惜,我是身不由己,想留在彰德府也是不可能的呀!” 正说着,汽笛长鸣一声,火车在月台边停了下来。侍役们忙着下车打水取食物。这时一位身穿二品补服的中年官员,在几个随从的陪侍下,走上车来。 那官员不须打听,径直走到张之洞的身边,对正在看报的张之洞弯下腰说:“香帅,您还认得下官吗?” 张之洞摘下老花眼镜,将来人认真地看了看说:“你不是杨莲府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香帅好记性,下官正是杨士骧。”杨士骧谦卑地笑着说,“下官奉慰帅之命,特为到彰德府来恭迎您,下官在此地已等候三天了。” “坐吧,坐吧!”张之洞伸出手来指了指对面的沙发。“慰庭这人礼数太多了,打发你到彰德府来接我,耽误你这多天,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不过,彰德府住几天也不会白住,你去小屯村看过殷墟了吗?” “去过,去过!”杨士骧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乐呵呵地说,“我这次在小屯村买了三牛车龙骨,借这列火车运到保定城,公余要好好揣摩揣摩,兴许能认出几十个古字来。” “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笑道,“到时你可以先给我看看,莫急着公布于世,免遭方家讥笑。” “香帅愿意替我审核,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我随身带了几块龟壳板,有几个字,我自认猜得了七八分。请香帅看看,点拨点拨下官。” “在哪里,快拿给我看看!”张之洞一副急迫的神态,仿佛一个贪玩的儿童,焦急地向大人索取一件新奇的玩具。 杨士骧从随从手里接过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露出十来块沾着泥土的黑褐色龟板。张之洞急忙重新戴上老花眼镜,取过一块细细地审视着。辜鸿铭、陈衍等人也一人拿起一块,十分好奇地观看。奔驰北上的火车厢,顿时成了一个考古研究所。 看着张之洞的专注神色,杨士骧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这一招而庆幸。 杨士骧是直隶布政使。四年前,张之洞进京路过保定时,袁世凯在总督衙门设盛宴招待张之洞。张之洞坐在主宾席上,左边坐着袁世凯,右边坐着杨士骧。二人殷殷勤勤地款待着这位贵客。可张之洞并不十分知趣。他基本上不搭理左边的主人,却对右边的主陪很热情。原因是杨士骧乃翰林出身,一肚子掌故学问,又极善言谈,与张之洞很对路。他们一起谈翰苑轶闻,谈前朝旧典,高谈阔论,津津有味,完全不顾及满座嘉宾贵客。别人倒不觉得怎样,袁世凯心里则很不是味道。他是酒席的主人,张之洞不对他热乎,已使他感到不快,更当着他的面大谈科场翰苑,明显是欺负他非两榜出身,腹中无笥。袁世凯被冷冷地晾在一旁,脸上虽挂着笑容,心里却嫉恨不已。、 到了散席的时候,张之洞还送给袁世凯这样一句话:“袁慰庭,想不到你一旦做了总督,身边便会有杨莲府这样的人。”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袁世凯本是一个粗人,只是因为你做了总督,身边才会有才子学人跟着;假若你没有这么高的官位,这些人才不会看得起你呢!袁世凯被这句话噎得半死。 张之洞走后,袁世凯气得对杨士骧说:“张香帅这样看得起你,你干脆跟他好啦!” 杨士骧是个圆滑得可以随意滚动的人。他知道袁世凯心里不平,忙赔着笑脸说:“张香帅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他即便要我去,我也不愿伺候这种人。他在慰帅您的面前大谈文事,其实恰暴露出他不懂军武的弱点。他是个乖巧的人,只有谈文事方可保全自己的脸面,若在您的面前一谈带兵打仗的人,便立即露了馅。我知道他的底细,只是不说破罢了。” 杨士骧这番话说得袁世凯转怒为喜,想一想张之洞已到了衰暮之年,实在没有必要跟他计较,于是很快便释怀了。这次袁世凯决定再来一次笼络张之洞,打算派一个人远到他的家乡河南彰德府去迎接,以出格的礼节来表示自己这一番仰慕之心。他立刻就想到了能与张之洞谈得来的杨士骧。杨士骧想,从彰德府到保定城,要坐将近一天的火车,再谈得来,也不可能谈一天的话。要怎么样来讨得老头子的欢心,让陪伴的这一天过得欢快而充实呢?他想来想去,想到了殷墟里出土的龙骨。在彰德府上车,从龙骨谈起,岂不会引发这位雅好古董的老名士的极大兴趣吗这一招果然灵。张之洞、辜鸿铭、陈衍和杨士骧四个人,面对着这十几块龟板,围绕着甲骨文这一新兴的学科,有着无穷无尽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列车已进入保定车站。保定城已是万家灯火的初夜时分。车刚一停稳,月台上便响起一片西洋军乐声。一行穿着簇新北洋军礼服的吹鼓手们,或握铜号,或背铜鼓,在一个手执银杆人的指挥下,整齐而嘹亮地吹奏一首满车人都听不懂的乐曲。 杨士骧起身对张之洞说:“请香帅下车,在保定城住一夜,袁慰帅已在督府衙门摆下接风酒恭候。” 张之洞说:“我看就不要下车了,这么多人去吵烦袁慰庭,也过意不去。你就下车去复命吧,代我们谢谢他……杨士骧急道:”慰帅派下官去彰德府迎接,就为了请您在保定城住一夜。请香帅看在这番诚意上,赏脸下车吧!“陈衍也觉得袁世凯用心太厚了,若不下车,也说不过去,便对张之洞说:”袁慰帅是真心诚意请香帅下车,香帅给他这个面子吧!“张之洞笑了笑说:”袁慰庭这人,说好,好在这里;说不好,也不好在这里。一个官员,太注重迎来送往,太待人热情周到,就会分散心思,影响办实事。“杨士骧忙说:”袁慰帅因对您格外仰慕,才如此出格逾礼。 对于别人,他并不都是这样的。“这句话说得极得体,既袒护了袁世凯,也抬高了张之洞。 ”好吧!“张之洞起身说,”也不要让袁慰庭太扫兴了。汤生,石遗,你们陪我到袁慰庭那里走一趟。崧生不舒服,你就和其他人留在车上不动,明天一早我回来就开车。“众人簇拥着张之洞走下车厢。脚刚一落到月台上,便有一个穿着耀眼军服的青年军官跑上前来,向张之洞行了一个举手礼,声音洪亮地说:”北洋第一镇第一协第一标标统马如龙奉袁大帅将令,在此恭迎张大帅,请张大帅一行上轿。“、 张之洞检阅过江苏的自强军、湖北的新军,对这一套并不陌生,只是心里想,我又不是来检阅北洋军队的,何必如此!袁世凯这人太多事了。。 .他对着军乐队挥了挥手,便向着前边走去。就在这时,军号吹响,鼓乐齐鸣,月台上再次热闹起来。 , 张之洞上了绿呢大轿,在星月灯火中穿街走巷。突然眼前一片明亮,扶着轿杠陪同前进的一位小吏隔着轿帘说:”张大帅,总督衙门到了。“张之洞挑起轿门帘,看到高大木牌坊后面黑压压的一大片人,两旁高高地悬起四根灯链,在夜色中显得璀璨壮观。 绿呢大轿在木牌坊面前停稳,扶杠小吏将轿帘掀起,张之洞刚一迈出轿门,便听见旁边响起洪亮的豫东口音:”张香帅,一路辛苦了,晚生袁世凯恭候香帅光临保定!“原来,迎在轿旁的正是袁世凯,紧跟他身后的是直隶臬司、粮道、兵备道、保定知府以及北洋六镇的高级武官们。灯光下,但见粗矮壮硕的袁世凯一身官服,面带微笑,神采奕奕。身后的文武个个精神抖擞,虽已是八九点钟的夜晚,却不见丝毫疲惫倦怠之色;尤其那些武官,佩刀仗剑,笔立挺拔,英武之气毕露无遗。张之洞在心里叹息一声:”老夫不如此人!中国的希望或许在他的身上。“张之洞一改前两次的倨傲不恭之态,笑容满面对袁世凯说:”慰庭,你太多礼了!“袁世凯再次打千:”香帅能赏脸下车,不仅是晚生的荣幸,也是保定全城的荣幸,若是白天,晚生会动员保定全城百姓来夹道欢迎。“张之洞大笑:”若如此,乃老夫之罪过!“说罢,拉起袁世凯的手,二人一道迈步向大门走去。 稍事休息,袁世凯便请张之洞入席。张之洞说:”老夫已在车上吃过东西,不必再吃晚饭了。“袁世凯说:”为请香帅,晚饭已推迟了三个小时,想必同寅们肚子皆饿了,请香帅莫再推辞。“张之洞惊道:”何须如此!大家为老夫饿肚子,老夫怎能心安?“在袁世凯的陪同下,张之洞一行来到直隶总督衙门花厅。这里早已灯火通明,热气蒸腾,十多席八仙桌上罗列着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香气弥漫着整个花厅,飘散到直隶总督衙门前后院的各个角落。 坐定后,由袁世凯带头,接下来直隶司道、保定知府、北洋六镇依次向张之洞敬酒,一个个拣最好听的话恭维着颂扬着,直视张之洞为当今的张陈房杜,一顶顶高帽子戴得老头子头晕晕的,心甜甜的。他怕自己酒后失态,每次敬酒都略微舔舔而已。袁世凯、杨士骧依旧分坐两旁,不断地夹送着各种珍馐美馔,张之洞也只是拣点清淡的尝尝而已。 为了弥补上次的过失,张之洞这次尽量多和袁世凯说话,不再有意和杨士骧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慰庭,你什么时候进京?“”不瞒香帅,晚生已经向太后、皇上递了折子,请求让晚生依旧在直隶不动。“袁世凯放下筷子,挺起腰板,神态严肃地回答。 ”你不愿意进京?“”也不是不愿意。晚生自觉才能有限,不是做外务进军机的料子,还是在直隶做总督顺手些。“”慰庭呀,老夫劝你一句。“张之洞又下意识地捋起须,摆出惯常的架子来。”你还不到五十,前程远大。外官你已做了二十多年,历练也已够了,应该到京师里去做做朝官。再说,朝廷对你依畀甚大,外务、军机都是极重要的职位,决不在直督之下。中枢号令天下,做好了,对国家的贡献,要远胜一省督抚。“对中外局势已看透的袁世凯心里冷笑着:这老头子是真不懂时局,还是假作正经?这个时候,还谈什么”中枢号令天下“!朝廷连派五大臣出国考查宪政的钱都拿不出,要各省分摊,它早已是一个空架子了,还有什么号令天下的资格?眼下的朝廷与各省的形势,跟晚周相差无几。朝中的军机宰相哪能与一个强省的督抚相比!老头子莫非让虚名给冲昏了头袁世凯想到这里,决定试探一下:”香帅,你历仕两朝,德高望重,从武昌调到京师,自是人心所望,朝野所归。做了大学士、军机大臣后,当然是以中枢号令天下,为国家所做的贡献要远过湖广两省。晚生不能跟您相比,且做事顾大不及小,难免遭人讥评。晚生进京,只怕反不如在直隶。“张之洞说:”你平时做事,一向敢于负责,也颇自信,为何一旦叫你进枢垣,反而畏葸不前了?太后年高,皇上多病,国家又值多事之秋,正是我辈为君分忧、为国操劳之际。想你袁家,自端敏公起到令尊,都是救时的忠臣。你应当以先人为榜样,国事为重,自家为轻。好在你我同在军机,有事还可以一起商量嘛!“国事为重,自家为轻。这样的语言,袁世凯只是童稚时代,从塾师的口中听到过,这几十年的军戎官衙之中,他再也没有听人说过这种话,自己心里也从不存这种念头。想不到这个白发消瘦的古稀老头,却吐出这等久违的古训来!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张香帅呀张香帅,今日四海之中还有几个像您这样想,大清朝廷包括老佛爷在内,有几个像您具这般心思?如此礼崩乐坏、人心鼎沸之际,您怎么还信奉这过时发霉的名教不过,袁世凯倒也从这两句话中看出张之洞的为人来。儒家信徒多迂腐,然则也多厚实。张之洞如此笃信儒学,他也一定是个既迂又实的人。与这种人打交道,不必担心他会两面三刀、倾轧陷害。今后到了军机处,还得多靠他为自己挡点风雨才是。 袁世凯诚恳地说:”香帅的教诲,使晚生大开茅塞。袁家三代深受国恩,晚生自当尽忠国事,不以个人为怀。若太后不准奏,晚生也不再坚持了。早日进京办事,朝朝夕夕可得香帅指教,请香帅到时切莫以晚生愚钝而嫌弃。“张之洞笑道:”你都愚钝,那天下无聪明人了。“另一桌上,直督幕府总文案杨士琦等人陪着辜鸿铭、陈衍,也是觥筹交错,谈兴甚浓。杨士琦对他的主子袁世凯很是崇拜。言谈之中对袁的本事之大发迹之快钦佩不已,说起袁的一妻八妾之艳福及其后院之宏阔豪华来,更是垂涎不已。辜鸿铭瞧不起杨士琦这副巴儿狗的神态,更对袁世凯的聚敛贪婪甚为厌恶,趁着酒兴,他笑着对杨士琦等人说:”我给你们说点洋人的事吧!“直督幕僚们都知道这个混血儿的不凡经历,于是纷纷举杯叫好。其中一个年轻人更是嬉皮笑脸地说:”辜先生,你逛过洋窑子吗?洋嫖客和咱们中国嫖客有不同吗?“辜鸿铭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洋女人我倒是有几个相好的,洋窑子可没去逛过。但我知道洋嫖客和中国嫖客是有不同的地方。“”有哪些不同?“五六双眼睛饿狼似的瞪向辜鸿铭。 ”洋嫖客嫖娼为已,中国嫖客嫖娼为人。“辜鸿铭的这两句话把满座给弄糊涂了。这些饱读”四书“”五经“的幕僚都知道孔子有句名言,道是”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却对辜氏的这两句嫖经颇为费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中国嫖客嫖娼是给别人看的那个年轻人央求道:”辜先生,请你解释下。“辜鸿铭原本不过借用《论语》两句话来标新立异、耸人听闻罢了,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在里面。年轻人这一问,他一时倒给噎住了。好在他脑子灵活,立即便有了答案:”你们不知道,外国人富裕,温饱不愁,做娼妓的只是变个法子来寻乐趣而已,故嫖客也不需花费太大,彼此都是为了自己。中国女人做娼妓,多为生活所迫,卖身是为了钱,恨不得一夜掏尽嫖客的半年薪俸,所以中国的嫖客为的是养活娼妓。这不是为人吗?“年轻人感叹起来:”看起来下辈子一定要做个洋人才是,连当嫖客都当得潇洒。“ . 众人都笑起来。 杨士琦说:”还是听辜先生说洋人的事吧!“”有一天,一个来华的英国绅士对我说,你在英国多年,知道英国人有贵种贱种之分吗?我只知道印度人有这种区分,在英国时倒没有听说过。我如实以告。那个绅士说是有分别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我问他如何区别。他说,看他们到中国后的表现便知道了。凡英国人在中国住了许多年,体形不变的则是贵种。若到了中国没有多久,便迅速发胖,大腹便便的则是贱种。我问这话从何说起。那绅士说,在中国,各种食品,都比英国便宜,凡贱种都喜欢贪小便宜,于是大吃大喝,很快就赘肉累累了。“一个幕僚禁不住插话:”辜先生,用这种办法真的可以分出贱种贵种来吗?“”我后来有意观察,证明这个绅士所说不诬。“辜鸿铭满脸正色地说,”其实,用这个办法也可以来区分中国官场的贵贱来。凡做官的,取钱取物都远比老百姓容易。贵种则不以这种容易而多取,谨守本分,饮食起居与常人无异。贱种则不然,利用手中的权势,大量攫取民脂民膏,肥私利己,大起洋楼,广置良田,小老婆讨了一个又一个……“”哈哈哈!“刚说到这里,听者都知道辜鸿铭的醉翁之意了,不约而同地哄堂大笑起来,弄得杨士琦脸上尴尴尬尬的,很不自在;陈衍知道辜鸿铭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生怕弄得主人不快,忙圆场,端起酒杯对杨士琦说:”我们这个辜汤生,是逢佳朋美酒则话多,今天各位既是博稚君子,燕地之酒又醇厚甘美,他说起话来便口无遮拦了。来来,我和汤生借花献佛,敬杨总文案和各位一杯!“于是大家都举起酒杯,十分豪气地互碰了一下,均一饮而尽。 在主客皆欢之中,直督衙门的奢豪夜宴终于结束了。 袁世凯对张之洞说:”今夜请香帅委屈在幽燕客栈歇息。明天上午,晚生再恭送您上车。“张之洞说:”吵烦太多,明天你不要送了。“杨士骧说:”慰帅想尽尽地主之谊,香帅您就不要推辞了。“袁世凯说:”晚生知香帅一向不受别人馈赠,故也不敢备什么礼相送。只是有一样东西,晚生和莲府商议着要相送,想必香帅不会推辞。“张之洞望着杨士骧说:”什么东西?“杨士骧笑着说:”就是从彰德府带来的那些个宝贝。“张之洞还没有回过神来,袁世凯说:”莲府对晚生说,香帅昨天在车上,对殷墟龙骨有极大的兴趣,好些个文字已被香帅破译了。晚生说,既然香帅是考订龙骨的专家,不如把你带来的那三牛车龙骨都送给香帅,供香帅公余赏玩研究。莲府说,就不知香帅肯不肯赏脸收下。“.”老夫收下,收下。“张之洞从来没有这样爽快地接受别人的赠与。”老夫把它们都带到京城里去,如果能看出点什么名堂来的话,说不定今后还要麻烦彰德府替我多收集点送来。“杨士骧高兴地说:”这个容易,我立即打发几个人去彰德住上半年,好好地再收集几牛车龙骨来,运到京城里去!“张之洞笑道:”莫着急,待老夫先好好看完这三牛车再说。“望着张之洞等人的绿呢大轿消失在夜色中,杨士骧对袁世凯说。:”看来老头子这回让您给笼络上了。“袁世凯道:”这还得谢谢你的那些烂牛骨破龟板!“杨士骧说:”拿什么谢我?“袁世凯反问:”你要什么?“”直隶总督!“”行。“袁世凯立即答应。”不过有一个小条件,你每年至少得给我五十万两银子,我好应付京城里那班饿鬼。“杨士骧点点头:”这好说。“朝廷的要职,国库里的银子,就像做小买卖似的,如此三言两语就给敲定了。二 力禁鸦片的张之洞没想到十多年来居然自己天天在吃鸦片抵达京师,安顿好的第二天,张之洞便进宫递牌子,请求召见。第三天上午,慈禧召见张之洞于养心殿东暖阁。中秋节临近了,太后赏张之洞节礼:福、寿字各一帧,各色月饼两大盒,金银课子各五十个,西湖藕粉四斤,广西沙田柚二十个。当内务府将这些御赏抬到先哲寺张寓时,大家都欢忭喜悦,但真正的被赏者却高兴不起来。原来,太后只和他谈了不到半个钟点的话,全没有四年前见面的那种君臣相对而泣的亲热感。最令他意外的是,太后叫他依旧管理学部事宜,继续四年前的未了之事。至于张之洞最关心的立宪大事,太后只字未提。张之洞走出养心殿后心里纳闷着:将我张某人从武昌调来,难道就是学部的事无人管吗?以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来做学部大员,这办学堂的事情,难道在太后的眼中竟有如此高的地位吗令张之洞忧忡的还有两宫的健康状况。七十三岁的太后尽管浓妆浓抹,仍不能遮掉她颜面上的苍老。太后斜靠在龙椅上,声音轻微而干涩,全然没有了过去的甜美柔润,令人听了很不舒服。 显然,半个钟点的谈话,对她已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了。看来召见时间的短促,很可能不是对自己的冷漠,而是体力不支。想到这点后,张之洞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对太后一生充满着感恩戴德之心,尽管有庚子年的重大失误,但太后在他的心中依然是值得尊敬的。现在,这位执掌大清江山近五十年之久的皇太后,真正到了油尽灯于的时候,他怎能不忧虑!倘若皇上是个圣明之主,太后即便撒手而去,国家也可在平静中度过那段悲痛的时候,但偏偏是皇上既不圣明,又沉疴在身召见时,皇上并未在座。张之洞在请皇上圣安的时候,慈禧只冷冷地答了一句:”皇帝在瀛台养病,已有半年多不见臣工了。“母子之间的深重隔阂已让张之洞心惊,而外间关于皇上病势沉重的传闻,也在这句没有任何感情在内的话中得到证实。 太后衰老,皇上病重,大清朝的又一次重大变故迫在眉睫,此时的大学士军机大臣,将要面临着怎样的艰难乃至危险!正在沉思时,只见大根进来禀报:”鹿中堂来访!“自从前年夫人去世,大病一场后,鹿传霖是明显地衰老了。他浑身虚胖,四肢乏力,在自家后院散散步都感到疲倦,人秋以来,因为气候干爽适中,才略觉好受一些。 .邡舅同拜大学士共处军机,这是少有的殊荣,鹿传霖自应来看望看望,同时也要和内弟好好聊一聊。 张之洞也乜不得早日和姐夫见一见面。听说姐夫主动来访。忙亲自出大门迎接。 聊过一番家事后,两个军机大臣都更有兴趣谈军国大事。鹿传霖向内弟介绍了军机处的近况。军机处现有五人:庆王奕匡,文华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世续,他本人再加上新进的张之洞和袁世凯。揣摸太后的意思,醇王载沣也即将进军机处。 ”载沣进军机处?“张之洞摸着枯白而稀疏的长须,边思忖边说,”是不是醇王府又会出一代天子?“皇上虽只有三十八岁,但这一两年病情很重,知内情的人都晓得皇上的病好不起来,龙驭上宾只是早晚的事了。皇上没有儿子,天命将归于何人,这是京师高级官员们最为关注的大事。如果看准了,早下功夫,将是一本万利的绝大生意。一年前,奕匡的儿子载振曾被人看好。论血脉,载振是远了点,但奕匡现在是太后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在握者,太后对他圣眷最隆,而且载振聪明伶俐,模样周正,甚得太后的欢心,年纪轻轻就做了新成立的农工商部尚书,显然是在着意培植他。但不久,杨翠喜一案被披露,载振的皇储一说也便随之而破了。原来,朝廷准备新设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派徐世昌与载振去东北实地考查。袁世凯的小站亲信候补道段芝贵,在老主子的支持下想谋取黑龙江巡抚一职,趁着徐世昌、载振过天津的时候,用一万二千两银子买下津门名伶杨翠喜,送给好色的公子哥儿载振。果然,这一美人计十分管用。段芝贵很快被任命为黑龙江巡抚。此事被御史告发,虽后来经奕匡、袁世凯周旋,没酿成大祸,但到底引起慈禧的反感,载振被迫辞去尚书一职,段芝贵的黑龙江巡抚也泡汤了。载振做不成皇储了,皇储又可能是谁呢?大家将各王府排来排去,一时都难以拿准。 鹿传霖点点头说:”你的猜想有道理,我和世续也是这样认为的,很可能由载沣来继承他二哥的位置。“张之洞说:”我看载沣的可能性不大。皇上刚继位的时候,太后就许下承祧穆宗的诺言,若载沣继位,太后还能看到她亲生儿子的承祧人吗?我想,这天命多半要落在载沣儿子的头上。“这话提醒了鹿传霖。他拍了一下脑门,脸上欣欣然地说:”还是你看得透彻。载沣的儿子溥仪两岁多了,载沣虽是老醇王的侧福晋刘佳氏所生,但他的福晋瓜尔佳氏则是太后指定的。 瓜尔佳氏是荣禄的女儿,荣禄很受太后的器重。那年病逝时,太后不仅亲去吊唁,还动了真情,哭了。“张之洞说:”你这一说,事情就越发明朗了。今后我们对这位小醇王,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你与他打过交道吗?“”见过几次面。“”人怎么样?“鹿传霖说:”长得还算清秀,对老臣们也还有礼貌。只是器宇不宏阔,见识平庸,顶多只能算个中下之材。“”唉!“张之洞叹了一口气。”多年前,有一位朝廷大员就对我说过,遍视近支王府,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物来。王室乏人。此乃国家之大不幸。“鹿传霖说:”还有一件事,我也很忧郁。太后这几个月时常闹病,七十好几的人了,时常闹病,可不是好征兆。万一她走在皇上前头,这事岂不更麻烦了!“”是呀!“张之洞轻轻地附和着。心里想:万一这种事情出现了,谁来应付这个乱局呢?做湖广总督时可以不想这种事,可如今身为大学士、军机大臣,到时是想推都推不掉的呀!国家大事,千头万绪,这立储立君,可是头等大事呀。未雨绸缪。作为相国,第一要绸缪这桩事才对”香涛,你知道,袁慰庭为何被调进京城吗?“鹿传霖换了一个话题。 在张之洞看来,袁世凯调进京,应看作是太后对他的重用。尽皆总督与尚书品衔相当,但外务部的前身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主持者从早期的奕沂、文祥,到近期的李鸿章、奕匡,其地位都远在一般总督之上。袁从直督到外务部尚书,地位应是上升的,何况又兼军机大臣,不应该是某些人所说的明升暗降。张之洞说了这番看法,但鹿传霖摇了摇头。 ”这是满洲亲贵在打击他。香涛,你或许不知道,眼下京师一个新的朋党正在形成,这就是满洲亲贵党,它的盟主是肃王善耆,骨干有良弼、载洵、载涛、铁良等人。“十多年前陪俄皇太子访问武昌的善耆,过去因受慈禧的压抑,一直不问政事。他的最大爱好是唱皮黄。常召伶人来王府演戏取乐,他自己有时也粉墨登场。近两年善耆受西风影响,也爱议论立宪改制等国事,很想通过变革来改变自己无实权的冷王爷身分。载洵、载涛是载沣的同母弟,因过继的原因都早早地封了贝勒。这两个贝勒虽年轻无本事,却有很强的权力欲望。铁良、良弼都出身于贵族,从日本士官学校留学回国,铁良已长新成立的陆军部,良弼是铁良的助手。善耆既是王爷,又年长,便自然成了这个新党的头领。 ”革命党头目孙文等人在日本组建同盟会,提出驱逐鞑虏的口号,将满汉之间的嫌隙重新挑起。善耆这一班满洲亲贵们血气特盛,想要来个针锋相对,全部排斥汉人。香涛,你还不知道,近来京师满汉对立到了何种地步,有的衙门,甚至满汉之间互不交言。“张之洞一惊:”满汉不交言,公事如何办?“”如何办,只有拖下不办呗!“鹿传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铁良虽然长了陆军部,袁世凯训练的北洋六镇也有四镇划归了陆军部管,但北洋军队是袁世凯训练出来的,部属们都听袁世凯的话,不买铁良的账。铁良等人于是将袁世凯视为大清朝最大的隐患,要彻底削掉他的实权,故而将他从保定调到京师。“”噢一一“张之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似乎已看到前面道路上的亮光在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后来,张之洞不断地从儿子仁权以及其他旧友那里听到类似的话,大家为张之洞勾画了这样一个时局。 一是朝廷对改制一事举棋不定。各省都有立宪的呼声,海外更有立志推翻朝廷的革命党。于是有一些大员认为,与其被革命掉,不如立宪,尚可依旧维持皇室至高无上的地位。以载泽为首的五大臣考察东西方各国宪政回国后,也倡导立宪变制。载泽是慈禧的侄婿,他的话慈禧还能听得进去。慈禧知民心在立宪,但她本人又不能接受这个新事物,遂来个预备立宪,待九年后再行宪政。她的内心深处的想法是,九年后她已死了,到那时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慈禧的真意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于是大家都敷衍着,预备立宪就变成了假立宪、不立宪。社会上反对之声很强烈,朝廷处在众矢之的的位置,日子很不好过。 二是满汉对立严重。一批满洲少壮派力主排斥汉族大员,将国家大权全夺过来,掌握在自己手里。朝廷各部各衙门的汉员人心惶惶,无意做事。 三是去年的官制改革,将过去的旧秩序打乱了。由于内外形势不安宁,新的秩序建不起来,官场基本上处于瘫痪状态。 四是太后高龄多病,皇上朝不保夕,大清的家今后还不知谁来当,大家都在观望之中。公事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甚至只做和尚不撞钟。朝廷上下,虽官员林立,实际上是一盘散沙,稍有个风吹草动,便有可能顷刻崩塌唉,张之洞可真没想到,京师的状况竟是这样的糟糕。面对着如此局面,能做什么呢?你说要各省都像湖北一样办洋务吗?你一个人的话,督抚不会听,你先得说服军机处。军机处的领班是庆王,庆王的心思在个人聚敛,国家是否强盛,他并不放在心上。他能支持你吗?即将进来的醇王当然也是领班,他的心思自然放在醇王府里出第二代天子的事情上。他能有这份闲心来管各省的洋务吗?即便军机处同意,还得奏请太后、皇上,眼下的太后、皇上自身处在病痛之中,他们哪里会去管国家的事?张之洞终于明白了,这大学士军机大臣原来并不是做惯了督抚的人所能做的差事。想想自己,从光绪七年外放山西巡抚以来,独当一面,独自主政,已经二十六七年了,特别是谅山大捷以后的二十三四年里,主持两广,经营湖广,真个是台上一呼阶下百诺,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无人阻挡无须禀报。人们将督抚比之为一方诸侯,真是再恰当不过了。怪不得,功高盖世的曾国藩一直安于两江总督的位置,怪不得英雄一生的左宗棠只做了三个月的军机大臣便急着离京去做闽浙总督,原来他们都是大明白人啊!张之洞想到此,禁不住心中悲凉起来。北上前的满腔怀抱消解了多半。他甚至有点后悔,不该在这种时候贸然进京。 辜鸿铭不知张之洞的心事,欢快地闯了进来,喊了一声:”老相国。“自从抵京的那天起,大家便一律改口,不再叫香帅,而叫老相国。不是总督,自然不能称帅,大学士就是宰相,这称呼的改变是恰当的。前几天张之洞听了很觉舒服,今天听辜鸿铭这么一叫,他倒觉得身上陡然加了一道无形的压力。 。老相国,听说太后赏了您紫禁城骑马的特殊待遇。您今后人宫,是不是骑着马去?” 面对着这个没有机心的混血儿的天真提问,张之洞不觉笑了起来:“紫禁城骑马,就是骑着马进紫禁城吗?” 辜鸿铭被张之洞这一反问,倒弄得糊涂起来。他摸了摸光秃秃的前脑门,用至今仍不标准的中国话问:“这我就奇怪了,明明说是赏紫禁城骑马,为什么又不是骑马进紫禁城呢?” 张之洞说:“赏紫禁城骑马,就是赏一个这东西。” 说罢,顺手将茶几上的一样东西递过来,辜鸿铭忙接过。原来这是广根尺把长拇指粗的小木柱,木柱的一端拴着一根两尺余长的紫色丝绦。辜鸿铭端详许久,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根马鞭。”张之洞淡淡地回答,“马鞭就意味着骑马。太后赏你这根马鞭,就等同在紫禁城骑马,并不是要你真的骑马进宫。” 辜鸿铭睁大着一对灰蓝眼睛,说:“即便是马鞭,这也不是呀!这种马鞭作得什么用,只配在舞台上做马鞭的道具。” 张之洞说:“说得好,它只是道具。汤生,你知道吗?人生就是一台戏,身边所有的摆设,即便是名利,也不过道具而已。” 辜鸿铭的灰蓝眼睛睁得更大丁。他跟随张之洞二十多年了,从来只见他汲汲乎事功,何曾有过半句“人生如戏”的悟道话!难道说进入枢垣位极人臣,反而还颓丧了吗学部也真是没有什么可管理的。京师大学堂的章程早已定好,剩下的事只是学堂本身的按章办事罢了。辜鸿铭提出向西洋学习,在首都建一个国家图书馆。张之洞很赞同这个建议,遂专门上了一道折子,请建京师图书馆,虽得到允准,但经费没有着落,京师图书馆也便只是一纸空文。 不久,广东和四川又重提粤汉铁路和川汉铁路的旧事,闲不住的张之洞又自请充任督办这两条铁路的大臣,但也只是挂名而已。因为种种原故,铁路修建的进展十分缓慢。 张之洞在京师,虽然位居大学士军机大臣,却仿佛有闲人之感,国家的重大决策以及各省督抚将军的人事任免,似乎都只是在庆王、醇王和世续这几个满洲王公大臣之间暗中进行似的,他和鹿传霖、袁世凯等人都若隐若现地被排除在这个圈子之外。张之洞所做的事,多为祭祀、典礼、陪同接见外国公使之类可有可无的应酬。想起十八九年间武昌王的风光,他心里既空虚又郁闷。 这一天上午,他独自坐在家里,漫无目的地翻看近日印发的各类报章。大根进来禀报:“有一位官员打发仆人送来一封信函,仆人说他家老爷是四叔您的故人,希望来拜访您。”说着将信函递过去。 张之洞心想:是哪位故人?当年的清流朋友,还是从两广两湖调进京师的过去僚属?边想边将信拆开,一张印制精美的大红名刺从信封里掉了下来。他拿起一看,上面写着:满洲正白旗呼拉尔贝子嫡长孙,前太常寺卿,蒙恩加三级致仕。颐年堂主葆庚字啸亭。 张之洞心里骂道:原来是葆庚,他有什么资格称我的故人?信封里还有一张纸,张之洞将它抽出来,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太原别后至今,二十五六年了。岁月匆匆,你我都垂垂老矣。想必阅历会给你带来真学问。闻已拜相进京,能否于万几中抽半日之暇,以叙旧情?” 一股极大的不悦冲上脑门,他将葆庚的名刺和信扔在一旁,躺在椅背上呼呼出气。 大根瞟了一眼名刺后问道:“原来是先前的山西藩司葆庚,他不恨死了您吗?为何还要来见您?” 是的,他为何要见我?张之洞默默地思索着:若说我现在是大学士军机大臣,他想巴结的话,名刺上明明写着“致仕”二字,既已不做官,就没有巴结的必要。若说叙旧情,山西的旧情只能使他痛苦,没有哪个人愿意自揭伤疤,何况当着刺伤他的人的面那么只有一点,葆庚是想在我的面前炫耀他这些年的高官厚禄,炫耀他的蒙恩加三级致仕。而且还要翻案:他当时没有错……真学问“三个字,不是分明指责我当时只凭书生意气而缺乏真学问吗好个贪官污吏葆庚!他既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把他叫来,好好地训斥一顿。张之洞正要大根把这话告诉送信的人,转念一想,又觉得大没意思:是谁使得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是谁使得他敢于否定自己的罪行,秋后算账?还不是朝廷吗?还不是有一批居高位掌重权的人和他站在一边吗?张之洞又想起刚到武昌不久,便收到曾国荃寄来的由王定安写的《湘军记》。在序言里,曾国荃竟然无视事实,颠倒黑白,称王定安为异才,只因命运不好而仕途不顺。当时他真想和这个横蛮不讲理的曾老九打一番官司,只是那时正在筹建铁厂,忙得不可开交,实在分不出这份心来才作罢。许多正派清廉的人受压遭屈,痛苦一生,却有更多像葆庚、王定安这样的宵小之徒,偏偏左右逢源,快乐享受一辈子,说不定还要在史册上留下一个美名。这天道人世,难道真的原本就不公不平吗张之洞很有些心灰起来,吩咐大根:”你告诉送信的人,我近来身体不适,见面一事,以后再说吧!“大根心里有气说:”四叔,让他来,您教训他一顿,杀一杀这个老东西的威风!“张之洞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平生有三不争:一不与俗人争利,二不与文士争名,三不与无谓争闲气。我犯不着与葆庚这种无谓人争闲气,弄得自己不舒服。“就在张之洞进京后事事不顺,心情抑郁时,武昌城又给他传来一件极不幸的消息:佩玉永远离开了他和孩子们,撒手走了。 得到噩耗后,张之洞老泪纵横,一连几天都沉浸在悲哀之中。 自从光绪十年佩玉过门来,陪伴他至今已是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间,佩玉为他生下两个儿子,为他操持家政,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奉献了一个女人的全部生命。离开武昌时,佩玉虽已病重,但还只有五十一二岁,张之洞没有想到她会先他而去,只是嘱咐她好好养病,病好后再进京。仁侃虽已跟着他北上,拟于明年与王懿荣的侄女完婚,但还有仁实在家陪着。另外,念扔准儿夫妇都近在咫尺,随时可以照应。张之洞对佩玉留在武昌是放得心的。原指望她明年春暖时来京师,参加儿子的婚礼,不料竟然看不到儿子大喜这一天了张之洞悲痛的心情中更多的是愧疚。在准儿未嫁、环儿未过门的那八九年的日子里,张之洞尽管忙碌,很少有缱绻缠绵、两情相依的时候,但心里还是有佩玉的。有时,他也会叫佩玉给他弹上一曲,在她优美的琴声中感受到家庭的温馨和佩玉对他的情爱。有时,他也会和佩玉兴致浓郁地谈些家常琐事,回忆太原、广州时的往事。在絮絮叨叨的对话中,感受到夫妻真情的可贵和世俗生活的乐趣。后来,环儿过了门,大大地分去了他对佩玉的爱恋。再后来,他一天天的衰老,又加之洋务局厂的诸多不顺,佩玉虽仍给他操持家政,但他的心中却对她渐渐地淡薄了,有时甚至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 张之洞知道,最后使佩玉生下大病并一病不起的则是因为织布局事件。 由李满库而引带出的织布局事件,给张之洞很大的打击。事情后来的处理虽说还算满意,但张之洞却一直将织布局事件视为他洋务事业的一大污点。他恨李满库不争气,给他丢脸,这种恼怒也自然迁到佩玉的头上。佩玉为此忍气吞声。她没有在丈夫面前为弟弟辩护过半句,背地里常常以泪洗面。就这样,她终于落下病根。张之洞也知道佩玉是无辜的。自己心绪平和的时候也会去劝慰她,但越这样,佩玉越会深感愧疚,终于由自怨自艾而自害自戕张之洞猛然想到,像佩玉这样善良而懦弱的才女,其实是不应该嫁到官家,尤其不应该嫁一个像他这样以功名事业为生命的大官丈夫的。倘若佩玉嫁一个与她志趣相投的男人,夫唱妇随,琴瑟和谐,或许没有地位,也或许一辈子清贫,但夫妻之间以沫相濡,互为依伴,内心是充实的、甜美的,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进门来分出丈夫的爱,也不会因为拥有权势而导致意外的不幸。 娶佩玉的时候,张之洞对将给佩玉带来幸福是充满着绝对信心的。回头来看,二十多年间,佩玉跟着他,却并没有得到多少幸福。 回想过去做闲官的时候,他与石夫人、王夫人之间也曾有过很恩爱的夫妻情意,做督抚以后,一年到头,有操不尽的心、做不完的事,家庭情趣的确少了很多。难道说,权与情就一定互不相容吗?难道说,追求功名事业就必须要牺牲爱情和亲情吗张之洞真想回武昌去,亲自祭奠一下佩玉,在佩玉的灵前诉说这些年的苦衷。但是,他一个堂堂相国,一个军机大臣,能为妾姨的死而离京离职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叫仁侃立即赶到武昌去,主持母亲的丧事。又特为让仁侃转告准儿,要准儿在佩玉的灵前代他奏一曲(幽涧泉》,算是他为佩玉送行。然后再把当年吴秋衣赠的桐木所制的那把”山水清音“琴焚烧在她的坟头,让她带着这把琴上路,也表示他会永远记住他们这段以琴相会的情缘因为佩玉的突然去世,张之洞更加衰老,豪气和雄心似乎正在一天天离他而去,他心中常有风烛残年之感。这使他恐怖,也令他无奈。 赵茂昌送的人参半个月前就用完了。这半月里他每天喝的从京师同仁堂买的人参,但效果相差甚远,他愈来愈神志分散、精力不支了。环儿说:”赵老爷请人制的人参效果好,不如叫他来京师一趟,将技艺传给大根,今后由大根照着制。“张之洞想想也是,便发了一个电报到武昌电报局。做了十多年武昌电报局督办,前些年又身兼湖北轮船公司督办的赵茂昌,而今已是腰缠万贯、富甲荆楚的实业家了。他接电报后乘火车来到北京。 张之洞说:”你在武昌,今后人参寄到我这里不方便。你将你的制作方法告诉大根,让他如法炮制,彼此都好些。“赵茂昌迟疑片刻后说:”这事还是由我来做吧!我每个月寄一包给您,就不需要再买同仁堂的人参了。“张之洞说:”那太费事了,你就传给大根嘛,也让他多一门手艺。“赵茂昌心里仍在犹豫。 见他一直不答应,张之洞心里烦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技不愿传出来,别人不传,难道大根都不传吗?” 见张之洞不悦,赵茂昌忙说:“没有绝技,也不是不愿传给大根。” 张之洞绷紧脸问:。那为什么不按我的话办呢?“赵茂昌已无路可走了,只得说实话:”方法很简单,只是您听了会不高兴,这人参是从鸦片水里泡出来的。“”什么?“张之洞大吃一惊。”这么说来,我张某人等于吃了十多年的鸦片烟。你这个混账东西!“张之洞觉得有一种蒙受大骗的耻辱感。他怒不可遏,抬起脚来,朝着赵茂昌的身上踢去。他早已虚弱不堪,这一脚并没有踢痛赵茂昌,倒让他自己跌倒在地众人忙把他扶起。赵茂昌也走过来搀扶,张之洞怒气未消:”你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独自坐在椅子上,张之洞心里痛苦极了。他想起做山西巡抚时,雷厉风行挖罂粟苗禁鸦片烟的往事,想不到一个嫉鸦片如仇、与鸦片势不两立的人,竟然每日与鸦片相伴十多年,而居然一点不知”赵茂昌真是个小人!“张之洞恨恨地骂道。 ”我看也未必。“环儿在一旁说,”赵老爷也是为了你好。这十多年来,你吃了他制的人参,精力充沛,公事办得好,六十四岁又生了个满崽。你应当感激他才是,怎么反而骂他是小人呢?“环儿这几句话,句句说到点子上去了。尤其是六十四岁得子这件事,像是突然将他敲醒了。是呀,自己体魄并不十分健壮且公务繁忙,这份难得的福气,不是靠的鸦片水泡出的人参,又靠什么呢?想到这里,张之洞对赵茂昌的怨恼减去八成。 ”他应该告诉我才是。“环儿说:”他知道你恨死了鸦片,告诉你,你还会吃吗?其实照我说呀,鸦片也不是那种坏透顶的东西,那么多人喜欢它,总有一点道理。乡下人说清水里养不了鱼,世上的事也不必太清、清爽爽,睁只眼闭只眼,彼此都过得去就行了。“张之洞睁大眼睛看着环儿,仿佛觉得她这番极简单的话里有着很多可咀嚼的内涵,初听不大对味,细想又不乏道理。他猛然想起葆庚信上的”真学问“三字。”真学问“是不是环儿说的这番话呢”你说说,我是吃下去,还是不吃?。 环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还要问,当然继续吃下去。我还向你建个议,应该在京中为赵老爷谋个差事。这样,他今后为你制药也方便。” 张之洞没有做声,心里已经认可了。 过两天,他委派赵茂昌为粤汉川汉铁路办事处帮办。这个天下第一美差对赵茂昌来说,真是喜从天降。十多年不露声色的献媚功夫,终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吃了赵茂昌亲手炮制的鸦片人参后,张之洞的精神很快有起色。就在这个时候,他时时担心的变故终于在悄没声息中突然发生了!三 瀛台涵元殿,袁世凯在光绪遗体旁痛哭流涕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刚过寅初,张之洞就起床盥洗了,确切地说,他昨夜一夜未眠。正是仲冬季节,京师早已天寒地冻,这些日子更兼阴云密布,窗外是一片沉人深渊似的黑暗,既没有半颗星光,也不见一盏灯火。屋内尽管烛光明亮,炭火熊熊,身着狐袍貂帽的张之洞仍有一种寒气逼人的感觉。这不仅仅是气候的冷,更是因为他心中的神魂不宁。就在两个多时辰之前,他经历了一生中最为惊悸的时刻。 昨夜,自鸣钟刚敲过九下,按照素日的习惯,他在环儿的服侍下,脱衣摘帽正要上床歇息。突然,大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这声音急切而慌乱,在冷清寂静的冬夜,显得格外的刺耳和恐怖。 张府上下的心都揪了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大根打开门后才知道,宫里打发两个太监来,请张大人立即进宫,老佛爷夤夜召见。 慈禧最善保养,绝少夜晚办事。这种破例的冬日深夜召见,一定有大事。联想到两宫重病的背景,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心头:莫不是有非常之变?怀着惊疑不定之心,穿过后宫肃杀空旷的长街,张之洞来到灯光摇曳、寂静无声的养心殿东暖阁,和醇王载沣、世续一道跪见慈禧。老太太愁容满面,声气微弱,一副病人膏盲的模样。在令人阴冷窒息的气氛里,慈禧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皇帝快不行了。 张之洞听到这句话时,脑中“嗡”地响了一下,手脚立时便觉绵软无力。耳畔又响起慈禧细弱的声音:。我本想让载沣来接替,但皇帝登基之日,我便已明告祖宗天下,以皇帝之子兼祧穆宗。不想皇帝无子,万般无奈,只得委屈载沣了,让他的儿子溥仪来接替吧,日后溥仪不但要祧穆宗还要祧皇帝。你们看如何?“这最后一句话纯是套话,老佛爷钦定的如此大事,谁还能不同意?张之洞只在脑子闪过一句”不料竟被猜中“后,便忙跟着载沣、世续一边磕头一边说:”老佛爷圣明。“歇了一会子,慈禧又有气无力地说:”溥仪只有三岁,不能理事,国事还得由载沣来处置。我想应该给他一个名称,你们看,定个什么名称为好?“三十四年前光绪继位时,慈禧未必想到要给老醇王奕谩一个特别的名称。而今的这个想法,显然源于自己已无力秉国了。这个一世好强的女人,不得不在上天的面前低下头来东暖阁又陷入可怕的寂静。 载沣自然不便说话。世续本是个不学无术的人,他靠的家世和钻营才有今天的地位,若要问他个典章制度等学问方面的事,即便在平时,他都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何况此时此刻,面对着如此重大的事!他的序列在张之洞之上,理应他先开口。他急了好一阵子,还是想不出,便求救似的望着张之洞说:”张中堂,你是饱学之士,你看用个什么名称为好?“张之洞已在心里琢磨好了,便不再推让:”启奏老佛爷,醇王所处的位置,前明有监国之称,国朝有摄政王之例在先,两者都可。宜用何者,请老佛爷圣心裁定。“慈禧说:”两个称号都好,我看就并用吧。张之洞,你拟旨吧!“喘息一会,慈禧叙旨:”以皇帝的名义颁发上谕:一、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着即刻抱进宫中教养。二、醇亲王载沣加授监国摄政王。“张之洞拟好旨后,便离开养心殿。回到家时,已是子夜了。他在床上躺了个把时辰,根本无法入睡。自鸣钟”咔嚓咔嚓“的响动声,更给冬夜增添几分冷寂。他终于忍受不了这种难耐的沉闷,吩咐点灯烧火,他要起床梳洗,静坐待旦。 凌晨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张之洞手捧着一杯热参汤慢慢喝着,心绪渐渐安宁下来后,昨夜的一个大疑虑又从脑海里浮了出来:太后召见时只有三位,军机处现有六位大臣。奕匡先一天去东陵为太后查勘万年吉地去了,鹿传霖这些日子生病,这两位不在可以理解。但还有袁世凯呀,为什么召见时没有他呢?想起鹿传霖所说的满洲亲贵少壮派嫉恨袁的话,张之洞心里一亮:难道说,袁将要被赶出军机处?以袁的处境,一旦出军机,他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想到这一点,张之洞不免对袁世凯生出一丝惋惜之情来。他甚至想到,若遇上一个机会的话,应当在太后面前为袁世凯说上两句:用人如用器。袁虽有许多不足之处,但他毕竟是今日朝廷内外少有的能做事的人。。 因为年高德劭,张之洞享受平时可以不上朝的优待,昨夜太劳累了,他今天不打算上朝,但他还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他知道今天不定哪个时候,就会有人来报告出白宫中的那个特号消息。 但是,直到天黑,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张之洞提心吊胆的一天,在京师官场文恬武嬉的平静中度过。第二天傍晚,张府正在开夜饭的时候,从宫中出来的两盏白灯笼终于带来了确凿的消息:皇上已于酉初三刻崩于瀛台涵元殿。 张之洞赶忙放下碗筷,乘轿急奔宫中。来到景运门时,恰好遇上鹿传霖,两人下轿,结伴进宫。原以为此时宫中必定是一片哭泣,一片忙乱,谁知完全不是这样。宫里安安静静的,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与往日不同的,仅只是军机处的低矮屋檐下挂起两只白纸糊的灯笼而已。张之洞和鹿传霖见此情景,心里颇为过意不去。走进军机处,醇王、庆王、世续早已到了,正在聚首研讨什么,见张、鹿二人进来,三个满洲权贵只是淡淡地打了一声招呼。 张之洞问身边的一个章京:”大行皇帝现在哪里?“章京答:”仍在涵元殿,未移灵。“张之洞悄悄对鹿传霖说:”我们去看看吧!“鹿传霖点点头。 张之洞问载沣:”王爷,你们去看过大行皇帝吗?“载沣面无表情地说:”还没有哩,大家正为新皇帝继位的事在忙着。你们二位也来一起商讨吧!“张之洞说:”我们先去看看大行皇帝吧!“载沣犹豫了一下,说:”也好,快去快回,好多事情等着你们来办。“临时叫来两名太监导引,在一名军机章京的陪同下,张之洞、鹿传霖摸黑向南海子方向走去。 涵元殿是瀛台上的一座主要建筑。瀛台则是南海的一个半岛,它的东面、西面、南面三个方向都临水,只是北面与地面相连。明代起帝后们就常到瀛台来游玩,借以观赏民间的田园风光。清代,宫廷在此大兴土木,把它当作海上的仙山来经营。修楼筑亭,移花植木,让人站在这里便有来到传说中的海上三山一一蓬莱、方丈、瀛洲的幻化感觉。瀛台上除涵元殿外还有香扆殿、补桐书屋等主要建筑,清代的历朝帝妃常在此地游幸避暑,康熙、乾隆等帝还在此理朝听政。自乾隆起,各朝皇帝都常在补桐书屋读书。瀛台,的确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好地方。但是,自从戊戌年秋天,光绪被慈禧安排在此养病读书之后,这里就成了一所皇宫中的高级囚牢,皇上成了这座囚牢的犯人。 与外界相连的涵元门被慈禧派的兵丁把守,除开几个太监宫女可以出入外,外官一律不能进来。光绪本人非得到慈禧的同意,也不能外出。皇后和瑾妃一个月也难得来一两次。可怜一个泱泱大国的皇帝,就这样孤单、冷清、忧郁、苦闷地在这里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十年。 张之洞、鹿传霖踏上瀛台时,迎面感受到的是来自南海子水面上的飕飕冷风,两个衰翁不由得打起寒颤来。半岛上的楼台亭阁全都笼罩在夜色之中,花草早已凋零,古木愈显苍老,四处不见一个人走动。被人们视为仙境的瀛台,今夜,如同他的主人一样,已经死去了光绪的遗体安置在涵元殿的正殿,围绕着他的四周点起十余支素色蜡烛,两个平日服侍他的小太监见张、鹿走来,便跪下叩头。张之洞走到光绪身边,只见他身上盖了一件暗色的布衾,面孔灰白瘦削,两眼紧闭,两眉紧蹙。一看这副模样,就知道他是带着极大的痛苦离开人世的。想起大行皇帝懦弱悲惨的一生,张之洞、鹿传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们跪在光绪的灵床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向大行皇帝作最后的诀别。 站起来的时候,张之洞发现,自他们进来直到现在,整个涵元殿仅仅只有这两个跪在一旁的小太监,既不见别的宫女太监,也没有一个料理后事的内务府官吏。尤其令他们难受的是,皇后、瑾妃以及他的亲弟载洵、载涛等人竟然没有一人在身旁。这是怎样的一代天子,他拥有三十四年的年号,却没有留下一点骨肉,死后连一个亲人也不来守灵,名为皇帝,其实连一介草民都不如。 苦命的皇上啊,你真不该投胎帝王家张之洞正在心灵深处为光绪叹息的时候,突然,一声悲号传了进来:”皇上,臣看您来了!“随着哭声,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朝着光绪的遗体趴下,大声喊道:”皇上,您不应该走呀!您不能丢下大清国,丢下您的臣民不管呀!“一边喊,一边使劲地在地砖上磕着头。 张之洞和鹿传霖走过去,一边一个扶着那人的肩头,说:”慰庭,起来吧,军机处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要办哩!“在光绪遗体旁痛哭流涕的正是袁世凯。都说当年就是袁世凯出卖了皇上,都说袁世凯巴不得皇上早死,都说袁世凯要拥戴庆王的儿子载振为帝,但是今夜,他为何要独自一人来到无人凭吊的灵堂,向皇上作如此这般的诀别这一个绝大的疑问,谜一般地留在两位老臣的脑子里,只是谁都没有发问。 第二天,三岁小皇帝溥仪诏告天下:继承皇位,国事由监国摄政王载沣代为处置,改明年为宣统元年,尊慈禧为太皇太后。 然而这位太皇太后拥有崇高徽号尚不到半天,便在当日未时崩于她的寝宫仪鸾殿。 两宫一前一后接踵而去,时间相距不到一个对时,这不仅为有清一代所没有,就在整个中国帝制时期里也无先例。 如果说,光绪的死去无声无息,就像后宫里走了一个老太妃似的,那么慈禧的突然晏驾,便真如天塌地裂、山崩海啸,整个禁城立刻变成一个大灵堂,京师所有公务一律停办。朝廷内的争权夺利,官场中的勾心斗角,一时间也好像都已止息,上自王爷贝勒,下至胥吏走卒,全部投入到浩繁的两宫丧事中去了。 直到半个月后,小皇帝坐在父亲的怀里,举办完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登极大典,一切才逐渐恢复正常。新皇帝刚登基,便下达一道封赏军机处四个大臣的诏书:世续、张之洞、鹿传霖、袁世凯一律赏加太子太保衔,袁世凯赏紫禁城骑马。 当袁世凯接过那根玩具似的紫色马鞭时,二十天来沉重的心绪骤然轻松了:看来那夜太后召见军机大臣时,只是因为她病情严重心思恍惚而一时忘记了我袁世凯高兴过早了。正是那个直到临死时依然头脑精明的老太太,在大行之前特别关照载沣要防备袁世凯。也正是在国丧期间,一批满洲少壮亲贵在日夜商议,如何对付袁世凯。他们公开劝说监国摄政王载沣杀掉袁世凯,为满洲剪除心腹大患。毫无当国经验的二十五岁载沣在犹豫着:杀袁世凯,可以真正地收回北洋六镇的兵权,长保皇室的安全,然则袁乃大臣,杀他师出何名?在朝野内外的影响又会怎样就在这时,一封署名御史王景纯的参劾袁世凯的折子,由内奏事处呈递到载沣的手里。王景纯的参折指控袁世凯在山东巡抚和直隶总督任上目无朝廷、擅用职权、糜费钱财、挪用公款、结党营私、勾结洋人的种种不法情事,以及投机钻营、首鼠两端、媚上欺下、阳奉阴违等恶劣的品性,请监国摄政王杀袁世凯以彰正义,以谢天下。 王景纯的参折为载沣提供了一个可资利用的工具,他命令京报全文刊登出来,先造造舆论,再听听各方反应。参折见报后,立即在京师及全国的官场士林中引起巨大反响,袁世凯本人看到这份参折后更是惊恐不已。 他是一个极为老练的政客。从保定调到京师,未被慈禧托孤,御史参劾,这三件事加在一起,无疑构成了黑云压城的险恶局势。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死里求生。 袁世凯的心腹参谋、助手兼私人代表,是他的三十三岁嫡长子袁克定。他的最可靠的朋友是患难之交、现任东三省总督的徐世昌。恰好这时徐世昌由东北回到北京参加吊丧活动。于是,在北洋公所袁府里,袁氏父子和徐世昌日夜商讨对策。 最后,他们商定动用文武两支力量,来向载沣施加压力。武的方面,由袁克定去找段祺瑞。段祺瑞是袁世凯在小站练兵时所提拔的统制。段感激袁的知遇之恩,铁心投在袁的门下。光绪三十二年官制改革时,袁建议设置练兵处,负责领导全国的新军训练。袁作为会办大臣握有练兵处实权,练兵处的各级头目均为他的心腹将领。段棋瑞被任命为军令司正使,地位十分重要。在袁世凯的着意栽培下,段祺瑞成为北洋新军中仅次于袁的第二号人物。袁克定塞了一百五十万两银票给段祺瑞,要他联络北洋新军的弟兄们帮袁家渡过这一难关。段祺瑞爽快地答应了。 文的方面则由徐世昌去游说张之洞,然后请张之洞出面说服载沣。恰好这时,载沣七弟载涛筹建御林军,六弟载洵与妻兄长麟为争夺海军大臣一职而闹得不可开交。这是满洲少壮派急于掌握朝廷各要害部门的信号,引起朝中文武尤其是稍具正直心的汉大员们普遍不满。抓住这个机会,徐世昌走进了张府。 王景纯的折子,张之洞自然也看到了。一个刚加封为太子太保的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一个曾做过多年直督、训练过六镇北祥的练兵处会办大臣,御史王景纯敢于这样无情地揭露和斥骂,张之洞当然知道,这决不是王景纯的大胆和无私,而是他有强大的靠山。这靠山显然是鹿传霖一年前就说过的满洲少壮亲贵派。过去太后尚在,载沣未当国,他们尚不敢太放肆,如今他们是毫无顾忌了。袁世凯固然有不少可指责之处,但现在他们这样做,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者说是杀鸡给猴子看,借袁来向包括鹿传霖和他本人在内的汉元老大臣开刀。当年大清开国的时候,顺治爷、康熙爷为融合满汉花费几十年心血,才有后来的五族携手共创大业的局面出现,以至于洪杨造反,公开打起恢复汉人江山的旗号都不能起作用。现在孙文等人在海外鼓吹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是洪杨故伎重演。载沣等人不承袭先朝笼络汉人的国策,反而针锋相对来个驱逐汉人,汉人是满人的多少倍?汉人蕴藏的力量有多大?他们怎么不想一想,掂一掂。唉,这些爱新觉罗的子孙们,怎么如此不贤不肖,如此懵懂愚昧正当张之洞为载沣掌国的第一个举措便失当而惋惜的时候,徐世昌衔命来访。在仁权及近日任职学部的辜鸿铭、陈衍的陪同下,张之洞接待了这位有过十五年黑翰林经历、最近这几年却平步青云的徐世昌。 徐世昌长得丰神伟仪,又善于说话,是一个受张之洞喜欢的客人。他将他所知道的满洲少壮亲贵们幕前幕后的情况,诸如载沣将出任陆海军大元帅,其两弟分任御林军统领和海军大臣,善耆等人再次提出撤销军机处,铁良、良弼要将包括湖北新军在内的全国新军重新改编及扩大陆军部军权等等,一一向张之洞娓娓道来。为了刺激张之洞,徐世昌又杜撰一则传闻:汉阳枪炮厂近日已引起高层的关注,铁良等人提出此厂不宜再由湖督掌管,应归陆军部控制。 徐世昌说了一两个小时的话,却只字不提王景纯的折子。张之洞知道徐世昌与袁世凯的关系,他当然也知道徐世昌登门造访的目的,见徐不提参折的事,他也不提。张之洞只是静静地听着,自己说得不多。连汉阳枪炮厂也不放过!徐世昌的这则杜撰果然引发了张之洞心中极大的不满,他已经意识到时局的严重性。这一群不谙世事却又有着极强权力欲望的少壮派,不是将已处风雨飘摇中的大清国引向避风港,而是将它拖到风口浪尖上。不仅仅是为了袁世凯,也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主要的是为了国家,为了社稷,为了曾经给张家世代尤其给了他本人大恩大德的朝廷,他要尽一个老相国的责任,保护袁世凯,刹住这股邪风当徐世昌告辞的时候,张之洞说:”托你转告给袁慰庭一句话,宜处处留心,不可大意。老夫该做的事,老夫会竭力去做。“张之洞的这句话令徐世昌极为满意。他急奔北洋公所,将此话告诉了老友。 探得了张之洞的态度后,袁世凯开始实施第二步计划:请奕匡出面说动载沣咨询张之洞。 在袁世凯数十万两银票的引诱下,奕匡多年来已和袁世凯结成了联盟。他不愿意袁世凯垮台,他甚至也不愿意张之洞、鹿传霖等人退出枢垣。因为他知道,他虽然是满洲亲王,但在载沣兄弟眼中,他是属于”老朽“者之列,也是少壮派们要排斥的对象,何况他一向名声不佳。过去全仗着老佛爷这座靠山才未倒下,现在靠山没有了,少壮派随便找一个岔子就可以把他驱逐出去。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他此时是很愿意与袁、张、鹿等人抱成一团的。他乐意接受袁府之托,亲去醇王府,谦容卑辞地拜访他的侄儿载沣,希望载沣在处理袁世凯这件事上听听张之洞的意见。 载沣公开王景纯的奏折,原本就是为了听听各方反响。张之洞作为受托孤之命的惟一汉大臣,德高望重的元老,他的意见自然更应重视。载沣放下监国之尊,亲自来看望张之洞。 张之洞与载沣共事将近一年,深知载沣与他的父亲醇贤亲王、二哥光绪一个样,平庸而懦弱,决不是一个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强者、一个能导国家于治平的明王,但命运和时势既然把他推到了这样的位置,张之洞不得不在他的身上寄予重望。 老相国拖着衰弱的身体,以报答国恩的忠诚,与年轻的监国恳谈了半天。他告诉载沣,不能据御史的一纸参折来定大臣的罪,折子上所讲的那些事,都要通过查核落实才行。他向载沣指出,眼下正是历史上常有的”主少国疑“的局面,这种政局需要当国者小心谨慎,多用笼络,少用杀戮。何况海外的革命党虎视眈眈,千万不要给他们以可乘之机,安定、平稳才是上上之选。 又说袁世凯曾经是六镇北洋新军的统帅,与北洋中上级军官关系不浅,倘若因处置袁世凯而引起北洋军的骚动,将对大局极为不利。说到这里的时候,张之洞想起徐世昌所说的关于汉阳枪炮厂的事,遂特别严肃地对载沣说:”这二十年来,奉朝廷之命,为了徐图自强大业,不少督抚在地方上办起了洋务局厂。这些洋务局厂多半属于军事上的,个别几个省还训练了新军,当然,地方上的局厂军队,都是大清国的财产,但毕竟大部分是该省自筹的。请摄政王继承太后和大行皇帝的遗志,对这些忠贞为国的督抚予以尊重,对他们的局厂军队要予以爱护,不要动不动就收归朝廷,更不要随便指摘他们动机不纯。督抚安定,天下才会安定。各省眼下都在关注着朝廷,关注着摄政王您,您的一举一动都系着天下安危。“为着让年轻的监国增加治国阅历,张之洞还给他说了咸丰帝慎办左案的掌故。 当年樊燮状告左宗棠的折子到了咸丰帝手里。咸丰帝看了十分惊骇,提起笔来,在官文奏折上批了四个字:就地正法。写完后,他想想有点不妥:左宗棠虽是个幕僚,却才干超众,不能听信一面之辞,错杀人才。于是再次提起笔来,写道:饬湖南巡抚查核,若果有其事,将左就地正法。 到了夜晚临就寝时,咸丰帝又想起了这事:左既是巡抚的幕僚,让巡抚来查核,必不能服樊燮之心,应由朝廷出面来查为好。于是重新拟一道旨,着都察院速派一名正派御史前往湖南调查此事。第二天一早醒来,咸丰帝想起正在带兵打仗的曾国藩、胡林翼等人都是湖南人,必定对湖南情况熟悉,听听他们的意见很有必要。上朝后命内阁拟旨分寄曾、胡,征求他们对左案的处理意见。正因为咸丰帝再而三、三而四地慎之又慎,才保住了左宗棠的性命,也为大清国保住了一根柱石。 载沣说:”老相国说的这桩旧事对我很有启发,对袁世凯的事,我会慎重办理的。另外还有一件大事,我想听听您的意见。“”何事?“张之洞将身子向着载沣倾斜过去。 ”明年,我想给皇帝启蒙,您看师傅选哪几个人合适?“张之洞说:”这的确是件大事,容老臣来慢慢寻找。“刚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个人来。此人便是当年京师有名的”四谏“之一、甲申年因为与曾国荃不和而回籍,至今家居二十多年的陈宝琛。 那年陈宝琛从福建到江宁看望张佩纶,居然不进总督衙门,显然是对张之洞冷淡友谊的不满。为了弥补过失,也为了能在晚年与老友有个见面谈话的机会,调陈宝琛来京做小皇上的师傅是一个最好的办法了,寂寞二十多年的老清流也可在晚年风光风光。 ”王爷,有一个人,当年老佛爷称赞他品行端方,学问醇厚,我看此人可先调来上书房。过些日子,我再荐举几个。“。 ”您说的这人是谁?“”陈宝琛。“。 陈宝琛离开官场时,载沣才刚出生,自然对这位当年名谏不太清楚。张之洞将陈宝琛的情况简略地说了一下。 ”好吧,就让他进宫吧!“载沣做出一副贤王姿态,”将他委屈了二十多年,这是朝廷的疏忽。“殁庵就要衣锦回京了!这是所谓”翊赞中枢“以来最令张之洞欣慰的一件事。 四 陈衍献计:用海军大臣作钓饵,诱出”保亥“的枕头风送走载沣后,陈衍、辜鸿铭、仁权都围着张之洞,听他说谈话的情况。 仁权说:”依我看,父亲的话,醇王不一定都听到心里去了。毕竟他的那些急于掌权的兄弟,对他的影响更大。“辜鸿铭说:”我的直觉,袁世凯这个人是个大伪君子、大奸臣,实在该杀,不值得惋惜。“张之洞说:”这不是袁世凯个人的事,这一股邪风,我身力相国,不能坐视不理。“陈衍坐在一旁不开口,张之洞问他:”石遗,依你看,袁世凯的八字怎么样?“陈衍说:”我看他很险。大公子的话很有道理,在老相国与洵贝勒、涛贝勒之间,摄政王很有可能倒向自家兄弟那一边。“张之洞生气地说:”摄政王若这样做,朝政便不可收拾了,我不如回南皮养老去!“陈衍说:”我倒有个主意,但手段并不是很光明正大的,所以我要先问问相国,袁世凯是不是一定要救,若可救可不救,我也就不说了。“辜鸿铭天生沉不住气,急道:”陈石遗,你有什么好主意就明说,还要问相国什么。相国当然是愿救袁世凯,不然也不会和摄政王磨半天嘴皮子了。“张之洞也笑道:”石遗大概用的是阴谋诡计,不然何须吞吞吐吐的。你说吧,再怎么不光明,在这里说也不要紧。“陈衍说:”大公子的话绐我以启发。摄政王怕他的两个弟弟,若两个弟弟不知天高地厚,坚持要杀袁世凯的话,摄政王便有可能顾不得老相国了。但我也听说,摄政王惧内,他的福晋是个有名的河东吼。倘若他的福晋也说出老相国这番话来。他就很有可能听进去了。我是怕老相国听了生气,才不敢说。无奈大清国只有这样一个不中用的摄政王,我才出此下策。“张之洞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太不光明磊落的主意。女人爱吹枕头风,男人易听枕边话,自古皆然。“仁权说:”既如此,陈先生你就说下去。这条计策的关键,是要摄政王的福晋愿意那样说。“”是的。大公子说得对,这事的关键在如何使福晋愿意替袁世凯说话。我的思考线索是这样的。“陈衍摸着下巴上的短须,不紧不慢地说,”摄政王的福晋瓜尔佳氏是荣禄的女儿,瓜尔佳氏有很强的干政欲望,也想学老佛爷样当大清的家,对娘家势力很重视。她的哥哥长麟想当海军大臣,洵贝勒也想当,二人之间发生了冲突。瓜尔佳氏站在娘家一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现在让人去见长麟,说大家都支持他做海军大臣,条件是不杀袁世凯。让长麟去跟瓜尔佳氏说,再由瓜尔佳氏为着哥哥的海军大臣,在载沣面前说好话。如此,事情就成了。“辜鸿铭说:”你这里又有一个难题,谁去见长麟呢了据说此人极不好打交道。他做了个水师翼长,架子就大得不得了,现在又升为国舅,更不可一世了。“陈衍笑着说:”当然不是一般的人可以去见他。这个人我也想好了,他就是鹿中堂!“”鹿中堂!“辜鸿铭、仁权差不多同时一惊。 ”为什么鹿中堂最合适,你们听我说。“陈衍慢悠悠地说,”当年,鹿中堂做陕西巡抚的时候,荣禄正做西安将军,一文一武,两人是同住一城的最高官员。两家相处得很好,时常走动。那时瓜尔佳氏还在娘家做女儿,长麟、长麓兄弟也还住在家里,遵父命常去鹿府,向鹿中堂请教诗文。长麟对鹿中堂甚是敬重。假若鹿中堂肯出面到长麟家里去一次,并答应他愿与老相国一道保举他做海军大臣,长麟一定会跟瓜尔佳氏去说的。何况,作为荣禄的长子,他一向与袁世凯也多有联系。一箭双雕,他会乐意的。“辜鸿铭说:”长麟也不是海军大臣的人选,中国真正够资格做海军大臣的,只有我们福建人萨镇冰。“陈衍点点头说:”萨镇冰当然是很好的海军大臣,但他没有后台,不敢争这个位置。长麟长期供职水师,又在英国海军大学留过学,与载洵比起来,他就合适多了。所以,鹿中堂和老相国支持他出任,也不能算无知人之明。“仁权说:”我姑爹体气衰弱,他愿意去低他一辈的长麟家吗?“”这倒也是。“陈衍搔了搔头。”鹿中堂又不是为自己办事,要他拖着这身病体去长麟家,是有点说不过去。“张之洞一直没做声,这时插了一句:”石遗,你不可以调换一下,让长麟去看鹿中堂吗?“”哎,这是好办法!“陈衍拿手指头点击太阳穴。”不过,叫长麟去鹿府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拿海军大臣做钓饵!“辜鸿铭爽快地说。 ”也还得去个人联络才是。“陈衍若有所思地说。 ”仁权,你去一趟长麟家吧!“张之洞望了望儿子。 ”我?“张仁权望着父亲,为难地说,”我与长麟联系很少,贸然去访,有点突兀吧!“张之洞想了想说:”我给你一个借口。严复有个折子,提出每年派十名左右优秀子弟去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大学读书,请朝廷批准。你说奉我的命问他这个曾留学英国的前水师翼长,一个人在英国读海军每年得花多少银子。谈话之间,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待得长麟愿去鹿府后,你再去姑爹家,就说我请他一起帮帮袁世凯。“仁权说:”这可是个难题,不知道做得好不?“张之洞说:”这也是个历练。你若做不好,干脆这个刑部郎中也不要做了,跟我一道回南皮去算了。“大家都笑起来,陈衍打气道:”大公子,你不要为难,一定做得好的。到时候,长麟和袁世凯都感谢你,你就等着升官吧!“张仁权今年四十八岁,在父亲外放督抚的二十七八年里,他一直在北京住着。三十三岁那年他中的进士,分发刑部,三十六岁那年,鹿传霖做江苏巡抚,他借江苏省籍的一个名额,自费留学日本一年,学习日本的律法,这一年对他的长进起了很大作用。回国后不久即被擢升为员外部,过两年又升郎中。仁权为人实在勤勉,今天的刑部中级官员这个地位,是他以年资和政绩换来的,父亲的高位对他所起的作用并不大。 仁权是个本分人,张之洞关于京师的联络,并不主要依靠这个儿子。戊戌年之前他主要依靠杨锐,戊戌年之后,则主要依靠湖广会馆。 湖广会馆在骡马市大街东口南侧,是京师众多会馆中最有名气的一个,不仅建筑规模宏大,而且有一个可容纳千人的剧场和一口着名的子午井。据说这口井的水在子、午两个时辰是甜的,其它时辰则与一般井水无异。因为此,湖广会馆不仅成为两湖旅京人士的驻会之地,也是京师人爱去的热闹场所。张之洞在此设立一个两湖驻京办事处,办理他所交办的各项事务。 与袁世凯对儿子的期待不同,张之洞不希望儿子卷入是非之中。他对儿子本分为人、守职做官的处世态度颇为满意。他从不安排儿子为他办事,这次算是第一遭。 张仁权也知道这事的重要性,他要竭尽全力来办好。 与多年前颇为出名的产部侍郎长麟同名的荣禄长子,住在父亲留下的旧宅中。荣府坐落在交道口菊儿胡同,占地很大,整个一条菊儿胡同,荣府占了一半。读过《红楼梦》的人,都将它视为该书中的荣国府。 荣府分为三部分:西边为洋楼房,中间为花园,东边为住宅。住宅分为五进院落,除长麟外,他的老母亲和弟弟长麓也住在这里。自从溥仪登基后,此处成为真正的国务府。一天到晚,车水马龙,达官贵人络绎不绝,西边四座西式洋楼便成了荣府接待各方来客的场所。长麟为人高傲,好摆架子,等闲客人都打发弟弟长麓或管家去接见。仁权官位虽不高,但他是张之洞的大公子,长麟自然不好怠慢,便亲去接待。 在一个充满着英伦三岛风味的客厅里,身着西式便服的前格林威治海军大学留学生,与现任刑部郎中对坐在大牛皮沙发上,他的面前摆着一杯黑褐色浓咖啡,客人的面前放一碗清绿的龙井茶。 寒暄之后,张仁权说:。学部翻译馆总纂严复通过学部大臣张百熙上了一道折子,请朝廷每年派遣十名优秀子弟到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大学学习,每批读书五年毕业,连续派十年,共培养一百多名中国海军高级人才。他造了一个计划,每年五万两银子,十年共五十万两银子。家父赞赏这个计划,但对所需经费事宜,心中无数。鹿中堂说国舅爷曾留学格林威治海军大学,情况清楚,于是家父打发我来请教国舅爷。” 长麟想了想说:“严复这个建议是好的。朝廷筹议海军部,议来议去,最大的困难,还不是银钱缺乏,而是人才缺乏。先前沈葆桢在福建办马尾水师学堂,李鸿章在天津办北洋水师学堂,每年都从毕业生中选拔优秀者,送到英国去留学,严复、萨镇冰等人都是这样去的英国。甲午年北洋水师全军覆没,不久海军衙门也撤了,水师毕业生去国外留学一事也便随之停止。现在筹办海军部,老的一批死的死、改行的改行,新的没跟上,竟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人才极缺。严复看到这一点,这是他的目光过人之处。” 仁权插话:“严复这些年来翻译(天演论》等洋人着作,又在报纸上发表不少议论时政的文章,成为留英生中最有名气的人了。” 长麟淡淡笑道:“我刚才说有人改行,严复就是其中一个。他在办北洋水师学堂时没有大名气,翻译写文章倒让他出了大名。当年培养他的中国教习和洋人老师大概都没想到。不过,话说回来,真正筹办海军部,严复并不是好的官员人选,他没有水师的实际经历。” 听得出来,长麟并不太赏识严复,话外之音,是突出自己在水师里做过管带、翼长的实际经历。仁权是冲着长麟来的,严复不过是一块引玉之砖罢了,于是忙附和:“严复名气虽大,但毕竟做的只是书生事业,要办海军部,还得要既有海军学历,又有统带水师资历的人才行。” 这话说到长麟的心坎上了。他笑着说:“张郎中不愧相国大公子,见事就比别人明白些。” “哪里,哪里!”见谈话融洽,张仁权高兴。 “还是说正题吧!”长麟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当年曾国藩第一次提出派遣幼童出国留学,给朝廷造了一个计划,每年派三十人,学习十五年左右,一共派四批,首尾近二十年,共一百二十人,造的开支是每年六万两银子,共一百二十万两。若按人头算下去,一个幼童一年在西洋的费用大约二千两,这是四十年前的物价。幼童读书的费用与成人又不同,还有,学的专业也不同,学海军的费用就比学机械的要高得多。我是光绪十八年去的英国,在格林威治海军大学读了六年,共用三万五千两银子,每年花费近六千两。当然,我的开销是大了点。“张仁权在日本做过一年多留学生,深知留学生之间的差别。有自费的清寒家庭出身的,除省吃俭用外,还得帮人做事赚取学费。有公费的达官贵人家子弟,住别墅,雇仆人,还要包女人,逛窑子。这两者的开销何异霄壤”手脚小一点,有四千两也足够了。“长麟继续说,”现在又过去十多年了,英国物价涨得快。严复给每人造五千两一年的计划,虽略显宽裕,但不离谱。“张仁权说:”国舅爷这一细说,经费事宜就很清楚了。另外,一年派十人,人数上是不是合适,家父也让我请教国舅爷。“长麟笑着说:”若从海军的发展来说,一年十个人当然远不够。依我看,每年至少派三十至四十人,每只军舰三副以上的军官都要有留洋的学历才行。我想严复只提十人,不是他不懂中国海军,而是他怕口张大了,朝廷不批。另外,现在的海军部也没建立,今后还不知如何来筹建海军。他也怕花费许多钱,培养的人回国以后没事做。严复是个精细人,这些他都会料到的。“”国舅爷见事、知人这两方面,都有远过常人之明呀!眼下朝廷中韵大员,像您这样的人才,百里也挑不出一个。“张仁权不失时机将话题引到他的轨道上来。”怪不得鹿中堂力主国舅爷您出任海军大臣哩!“最近一个月来,”海军大臣“已成了长麟的一个心结。早在留学英国的时候,作为满洲亲贵子弟,长麟就萌生了日后要主宰大清国海军大权的雄心,随着父亲的地位日趋显赫,长麟在水师中的官位也逐渐递升,其掌海军大权之心也日渐膨胀。但天不遂人愿,甲午一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海军从天之骄子一夜之间跌到耻辱的深渊,海军衙门悄然摘牌,关门大吉。接着李鸿章去世,中国热心办海军事业的最大人物走了,中国海军的复兴失去了最后一个指望。 再过两年荣禄去世,长麟本人的靠山也没有了,他的主宰海军的雄心彻底破灭,遂把日子打发在声色犬马之中。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妹子突然做了醇王妃,荣府又开始有了亮色。妹子真争气,一年后给醇王府添了个长公子,也就是说,没有儿子的皇上有了血缘最亲的侄子。按照常理,这个侄子十之八九会是日后皇位的继承人。 荣府上下想到这一点,一个个莫不心跳血涌:天命所归,莫非荣府就是下一代皇帝的外家?眼看方家园的显赫和威仪,哪一家皇亲国戚不垂涎三尺!荣府若能盼到那一天,昔日的辉煌不但可以恢复,还有可能超过。果然,溥仪如愿登基,荣府的姑娘成丫皇上的生母,菊儿胡同成了今日的方家园。荣府上下,人人脸上顿添十分光彩。筹办海军部,出任海军大臣都是时候了,环顾宇内,海军大臣舍我其谁?长麟抱着十足的把握跟妹子提起这事,要妹子去跟载沣说。长麟的妹子瓜尔佳氏是个强悍的满洲女性,丈夫的家一向由她当着。现在丈夫监国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国也得由她来监。慈禧是她的榜样,娘家的势力是她伪后盾,一定要让两个哥哥掌握着要害部门,长麟提出做海军大臣正与她的心思相合。不料,载沣的六弟载洵也盯上了这个肥缺,已正式提出这个要求了,瓜尔佳氏大为恼火。论学历论资历,小叔子哪一点能与哥哥相比?瓜尔佳氏跟丈夫吵了起来。一边是亲弟,有老母作后台;一边是内兄,有福晋作后台。论血缘,载汹亲,论条件,长麟强,海军大臣到底给谁呢?懦弱的载沣失去了主意。他只得暂时搁下来,两边都不得罪,但也弄得两边都磨刀霍霍地,要一争高下。 张仁权的这句话猛地使长麟心扉一亮:若鹿传霖出面说话,再加上军机处几位大臣都附和,如此,筹码不就要加重了许多”鹿中堂最近身体如何?“”他就是身体不好,说了两次要来看看国舅爷,向您道喜,都因为行动不便来不成。“”我去看看他。“第二天,长麟带着两株峨眉灵芝,去鹿府看望他二十年前的老师。 已得知内情的鹿传霖,十分喜悦地在客厅接待这位身分贵重的世兄。 ”得知老中堂身体不适,特来看望看望。“长麟双手将灵芝递过去说,”那年先父病重时,四川总督命人特为在峨眉山采集了两株百年灵芝,待送到京师时,先父已不能开口,故留了下来。都说峨眉灵芝在益气养神上有特殊功效,老中堂不妨试一试。“荣禄去世前红极一时,权倾朝野,哪个官员不巴结他?这四川总督送的百年灵芝自然是真货,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东西。鹿传霖体气衰弱,极需这种大补之药,他高兴地收下,笑着说:”你如今是国舅爷了,送这贵重的礼品,叫我老头子如何承受得起。“长麟谦恭地说:”做了国舅爷也是您的学生,尊师重道可不能忘呀!。 “言重了,言重了!”鹿传霖不耐久坐,他也不多说闲话,直冲着主题来,“海军部筹建一事进展如何,摄政王的主意打定了吗?” “还没有哩!”长麟做出一副并不热心的姿态来。“洵贝勒对这事盯得紧,他是皇叔,海军在他的手里,摄政王或许更放心些。” “不能这样说。”鹿传霖以国之重臣的口气说,“要说放心,你是国舅,一样的放心。只是依老臣愚见,古人的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是有个基础的。这基础便是贤能二字,或贤或能方可不避亲仇。你和洵贝勒,贤字先不去讲,若论能字,我可以当着洵贝勒的面讲,他不如你远了。” 长麟略带酸意地说:“但人家有老娘作后台,咱哪比得上!” 鹿传霖说:“军机处几位大臣可作国舅爷你的后台。” 原来鹿传霖不仅自己出面,还准备联络军机处一道来为自己讲话,若军机处全班人马出来保荐,其分量显然要超过载沣老娘的面子。长麟感激地说:“老中堂能说动其他几位军机大臣一起保荐,这份情义,学生当终生铭记。” 鹿传霖说:“我和令尊是多年的好友,不必言谢。只是有一个人,他虽是令尊的下属,却也和令尊深相契合,最先说过海军大臣你最合适这话的就是他,可惜他现在处境困难。” 长麟明白过来:“您莫不是说的袁慰庭?” “是的,正是他。”鹿传霖说,“袁世凯这人的确有很多缺陷,但他有许多大臣所没有的长处。他勇于任事,善于用人。现在有人企图置他于死地,其实是别有所图的。他多次说过,应当恢复海军衙门,出掌海军的最佳人选就是国舅爷你,其次为萨镇冰。我和张中堂都赞成他这个说法,他因此也便得罪了一些人。现在他处境不好,我和张中堂都在力谋保他,但力量有限。国舅爷是最有条件保他的人。倘若让他渡过这一关,他定然知恩图报。我们三人再加上世中堂,四人联名保举你,那海军大臣就非国舅爷你莫属了。” 长麟问:“我如何保他?” 鹿传霖笑着说:“你去跟皇上的额娘说说,由她出面跟摄政王说,皇上新登基便杀大臣,于国不利,且要防备北洋新军的不满。” 长麟点点头,他终于明白了这中间的关系:袁世凯被人弹劾,汉军机大臣鹿、张有兔死狐悲之感,要借他这个国舅爷的关系,通过他的妹子去吹枕头风保袁,其实最终目的是保自己。但他们开出了一个交换价码:海军大臣。这正是自己眼下所汲汲以求的。长麟寻思着:自己要想得到海军大臣,只有求得军机处的支持才有可能去跟载洵争,舍此再无更好的办法。想到这里,长麟道:“我去试试看!” 见鹿传霖精神不好,长麟也不多说闲话,起身告辞。 当天下午,长麟就到了醇王府。见到妹子后,把事情的原委详细地说了一遍。瓜尔佳氏愿意在关键的时候,助娘家哥哥一把。晚上,便劝说丈夫不要杀袁世凯。载沣暗思:福晋的话怎么与张之洞说的如出一辙?他在心中已接受了这个劝谏。过两天,北洋六镇的统制们相继致电军机处,一致表示:若听信御史之言杀袁世凯,北洋官兵一旦哗变,他们将不能弹压,故请先革了他们的职后再杀袁宫保。 载沣接到这样的电报,又恨又怕,心里狠狠地骂道:袁世凯拿朝廷的银子练他自家的军队,反过来又拿这支军队威胁朝廷,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恶的事吗?心中虽恨,但到底不敢激起兵变,思考再三,最后以“足疾”为由,将袁世凯削职为民。袁世凯留下的军机大臣之缺,由满洲大学士那桐补上。 谕旨颁发的那一天,张之洞突然间脑子开了窍:为何来京师后表面上人阁拜相,风光无限,其实无事可干,形同虚设,原来,朝廷压根儿就并不是要他宰辅天下,调燮阴阳,不过是借他制造一个假象而已:满洲少壮派要除掉袁世凯,将袁从直隶调进京,为怕袁和北洋军系生疑心,便把他也从武昌调进京师,同人军机。去掉袁,不补汉人而补满人,明白无误地表示朝廷排斥汉人的心态。看来,自己和鹿传霖被驱逐出军机处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张之洞想到这里,心绪更为悲凉起来。 袁世凯以保全首领为万幸,接旨之后,立即出京回河南,在彰德府的洹上村隐居下来。他心里藏下对张之洞、鹿传霖救命之恩的谢忱,思量着若有机会东山再起,一定要重重报偿。但是,当两年后时局陡变,袁世凯真的复出、一手握大清命脉的时候,张之洞、鹿传霖已是墓有宿草了。 张之洞的一病不起,几乎发生在袁世凯匆匆离京的同时。病因起子一封信函。五 桑治平道出四十八年前的秘密这封信函其实乃一份请愿书,是由湖广会馆呈递上来的。开头第一句话说:为陈衍残害鄂民事告太子太保大学士、军机大臣张书。 张之洞刚看了这一句,便大为吃惊:陈衍乃一身无寸权、手无寸铁的文士幕僚,何得残害鄂民!他怀着莫名的惊奇读下去。 原来下面的文字乃状告陈衍,在光绪二十八年湖北设立铜元局时,提出当十当二十铜钱的馊主意,为湖广总督衙门聚敛银元一千四百万两,而这些钱财被糜费在铁厂和枪炮厂等洋务局厂上,洋务无尺寸效益,湖北百姓却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从那以后,湖北物价年年上涨,至今百姓生计必需品已上涨十倍之多。陈衍以鄂民之血汗换取某大员的个人虚名,实乃奸佞小人,祸鄂灾星。请张之洞杀陈衍,悬陈衍之头于黄鹤楼上,以谢二千万鄂民,以乎荆楚大地之公愤。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几十个签名,打头的一个,签的是“蕲水汤化龙”。 张之洞耐着性子看完后,勃然大怒。他没有想到汤化龙这个年轻后生,居然会带头上一份这样的请愿书。五年前,汤化龙中进士不做官而自愿去日本学法政,这件事得到张之洞的赞许。他在督署接见汤化龙,以后在多次集会场合鼓励湖北年轻人向汤化龙学习,像汤化龙那样志存高远,中西会通。想不到这小子狂妄自大,以怨报德,竟做出这种事来。这哪里是在骂陈衍!不错,当十、当二十的建议是陈衍提出的,但付之于实行还得湖广总督的同意才行,责任当然只能由总督来承担。照汤化龙之流看来,设铜元局是残害鄂民,那残害鄂民的罪魁祸首不是陈衍,而是我张之洞。说什么悬陈衍之头以谢鄂民,不如直截了当地讲,悬张之洞之头以谢鄂民想起自己在湖广任上十九年,为湖北的洋务事业惨淡经营,呕心沥血,为支付洋务的庞大开支不得不设立铜元局,所获之利自己分文未取,全部用之于国计民生。不料,到头来不仅不被理解,反被控之为祸国之灾、残民之贼,要说冤屈,天底下还有这样大的冤屈吗一口痰冲到喉咙,气接不上来,张之洞猛地晕倒下去。 家人慌忙把他扶到床上,仁权看到飘在地上的请愿书,明白了父亲陡然起病的原因。 晚上,陈衍、辜鸿铭等人也都闻讯赶到张府。随后赶到张府的,还有一位人物,他就是新任外务部尚书的梁敦彦。梁敦彦这些年来可谓吉星高照,飞黄腾达。 前年,梁敦彦随张之洞进京入外务部。袁世凯赏识他,将他安置在外务部做郎中。梁的一口流利英语,很快在外务部派上大用场,三个月后便升为右丞。接受八年美国教育的梁敦彦,敬业务实,在那些只会做官场功夫的庸俗官吏中显得格外出类拔萃,一年后便升为侍郎。待到袁世凯削职回籍,梁便取代袁做了尚书。梁敦彦对张之洞有很深的知遇之感,常来张府看望老上司。 看了请愿书后,陈衍心绪沉重,他对卧在病榻上的张之洞说:“老相国不必为此而忧郁,此事我是始作俑者。湖北士绅既然要我的头,我就回武昌去,让他们把我的头取下吧!” 张之洞的嘴角边流露出一丝凄笑:“陈衍二字是张之洞的代号,你这还看不出!” 辜鸿铭说:“老相国,我们回武昌去吧,您可以把汤化龙叫来当面辩一辩。京师这地方我已不想住了,除开拉嫖客的妓女和钻门子的政客,再没有几个干正事的人。” 辜鸿铭这几句话,弄得大家想笑又笑不出声来。 梁敦彦对国内外政治局势较为清楚,他比别人看得透一点:“据说湖北马上要成立咨议局,汤化龙新从日本回国,已被看好为咨议局局长。他这样做,一是迎合百姓对物价的不满,为自己赢得体恤民情的好名声,以便顺利当选;二是现在各省士绅都主张立宪,对朝廷迟迟不行立宪不满,因此他们对朝廷一切都否定,借此煽动人心,讨好百姓,以拥护他们上台。湖北士绅要否定朝廷,就得要否定老相国在湖北所办的一切。依我看,陈石遗固然是一个代号,铜元局一事也很可能是一个开端,今后还要拿铁厂、枪炮厂、火药局、织布局等一个个地开刀。” 张之洞声息微弱地插话:“崧生说的有道理。戏台只有一个,他们要上台,你就得下台。有错是错,没有错也是错。湖北的戏,可能还正在敲开场锣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