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谭继洵叹了一口气,“还是张养浩说得好:’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到底,还是老百姓在受苦哇!” “是,是。”涂炳昌连连点头。抚台大人这一番谈古的话,已让为官多年的知府老爷摸到了头绪:原来谈古的目的在于论今,他很可能是说张之洞办铁厂办煤矿局是无事生事,其结果是苦了老百姓。 “不扯远了。涂太守,今天把你请来,就是为的马鞍山煤窑的事。我对你说句心里话,张大人要在湖北办洋务,我是不大赞成的。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劳民伤财,最终无济于事。这话虽不中听,日后必会证明的。老百姓生活苦,寻点活路不容易,何必要和他们作对哩。但这话现在不能对张大人说,他正在兴头上,朝廷中又有人撑腰,这话他哪里听得进?我请你来,是要请你这知府来出个两全之策,既不拂张大人的意,又不伤着江夏老百姓利益,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果然给猜中了,涂知府心里暗喜,但是抚台出的显然是个难题:有什么好的两全之策,能两边都不得罪呢?出点子、想主意,对于这个年迈的武昌知府来说可不容易,做了二十多年官老爷的他,从来是很少自己出主意的。他搔了搔大盖帽下稀疏的白发。想了好长一会儿,也拿不出一个自个儿满意的主意来,不能老这样干瞪眼瞧着,总得开口呀!' “大人,卑职想最好的办法是让煤矿局到另一个地方去采煤,马鞍山这个地方维持老样子不变,如此两方都不得罪了。” “这算什么主意!”谭继洵不觉干笑了一声。“你以为两方都不得罪,这不明摆着得罪了张大人吗?” “哦,不错,得罪了张大人。这个主意不好。”涂炳昌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后说:“要么这样,把乡民已挖的煤全由煤矿局买下,然后乡民撤除,马鞍山交给煤矿局来经营。” “这可能也不行,煤窑老板们会不同意;再说,拿钱的是老板,几百名乡民从此以后丢了饭碗!” 抚台又一次否决后,涂知府的肚子里便再也没有点子了。“大人,卑职一时想不出好办法,容卑职回去后再细细想想。” “慢点。”涂炳昌的两个点子都不理想,但给了谭继洵以启发,何不将他们捏合起来,一道来做这桩事呢?“涂太守,我倒有个想法。” “大人,还是您的办法多,您说出来,卑职照办就是了。”他多么希望抚台再不要兜圈子了,早点发话,他再把这话传给江夏县,让吕县令办不就得了“我看是这样,马鞍山煤窑还是交给煤矿局,不过,现在的这个摊子得全由煤矿局管起来,沈、周、张三个老板给煤矿局当小头目,所有在煤窑上做事的乡民通通都留下给煤矿局做事。至于具体事宜,由他们两家去深谈,我这个巡抚不管,你这个知府也不要管,就连江夏县衙门也可不管,让他们自己去办。” “好,大人这个办法最高明。”谭继洵的话刚落,涂知府就迫不及待地叫好。“煤矿局办起来,总要人做事,让现在的这批人去做,轻车熟路,再好不过了。即便人多点开支大点也不要紧,反正他们有的是户部的银子。娘的奶子人人有份,朝廷的银子,大家都用得。” “涂太守既然同意,这事就麻烦你去办。” “大人放心,卑职会办得熨熨帖帖的。” 涂炳昌回到知府衙门里,将这一套程序不走一丝样的重新操持一遍。他派人召来江夏县令吕文魁。吕县令坐一顶黑呢轿子,穿一身乍看起来与知府没有多大区别的官服,摆起全套排场来到知府衙门,涂知府把谭巡抚的话传达了一遍。吕知县听后,心里不大情愿:若照巡抚的意思,马鞍山煤窑乡民的财路虽未断,但县衙门的财路却断了,只是这话他又不能说,因为这笔税收他是瞒了上面的:知府不知,巡抚更不知。吕县令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得答应照办。 吕县令由于心里不乐意,回到县衙门后就有意把这事压着,直到半个月后才把煤窑三家老板召来衙门,传达从知府口里听来的巡抚命令。谁知,三家老板都不同意这个处理办法,因为他们压根儿就不想让总督派来的煤矿局在马鞍山落脚。他们是马鞍山的山大王,要做土法挖窑的大老板,不愿做洋法采煤的小工头。 吕文魁正要借他们的不愿合并而从中牟利,但他又不能怂恿他们公然抗拒巡抚的命令,于是说了句你们看着办吧,便把他们打发出了衙门。 煤窑三家老板从吕县令的口中,揣摸出省府县的态度并非是要他们让出,他们有了底。仗着背后有硬后台撑腰,三家老板决定遵循抚台的旨意,同意与煤矿局合伙,但把价码抬高:三家老板都做煤矿局的协办,所有在煤窑上做过事的乡民一个不能裁,全部进煤矿局,他们的最低收入不得少于二两银子一个月。这个方案煤矿局显然不能接受,那么责任就在煤矿局一边。谈判不成,马鞍山一切照旧。这正是他们所要达到的目的。 徐建寅原以为官府会全力支持煤矿局,不料三家煤窑老板竟然神气十足地前来谈判,说是奉巡抚之令,合伙开发马鞍山,并将他们的方案抢先公布。 徐建寅面对着有恃无恐的三个煤窑老板,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建寅得其父徐寿真传,为人处世、治学办事完全和父亲一个样。他相信科学技术才是致人类于幸福的惟一途径,中国不如西洋,关键是在科技上不如,中国的出路,也惟有在发展科技上。因此他和父亲一样,不愿当官,厌恶官场上的人事应酬和相互倾轧,只求在一个安稳单纯的环境中从事科技操作或西洋图书的翻译。徐寿在安庆内军械所和江南机器局翻译馆里度过其一生的重要岁月,他的成就也就是在这种环境里完成的。徐建寅从小跟随父亲在江南机器局的翻译馆读书翻译,后来在李鸿章办的金陵机器局做事,虽有候补道的空名,但那是空衔,他实际没有做过一天官。不入官场,徐建寅得以保住心灵的宁静,但因此也不懂社会上的复杂人事关系。 在徐建寅看来,这是件很简单的事:山是国家的山,煤矿是国家的煤矿,马鞍山小煤窑的乱挖乱掘完全是一种无政府的行为。二十多年已非法获利不少,不处罚已经是很宽容了,现在煤矿局代表国家来此作机械化挖掘,完全是行使国家应有的权利,乡民的小煤窑,理应无条件地立即停止撤离。哪有什么合伙的道理?何况还要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岂不是荒唐至极,无理取闹徐建寅一口拒绝,谈判破裂。徐建寅一面向总督衙门禀报情况,一面决定对仙女岭下的煤层分布情况作采样调查。 这天午后,煤矿局的两个英国矿师亨利、斯维克在与陈念扔一道从美国回国的梁普时的带领下,背着机器、标杆、记录板来到一个无人工作的小煤井旁,他们想利用这个废弃的煤井来作采样调查。三个人开始竖标杆、安机器,一边作现场记录。 金发碧眼高鼻子的洋人,叽哩哇啦的洋话以及闪闪发亮的洋玩意儿,立时招来了许多正在挑煤的乡民的围观。这些远离都市一辈子不出山沟的乡民面对着这一风景,比看耍猴戏还要来劲、有趣。这时沈家煤窑的账房郑烟鬼过来,他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很好利用的机会。 “你们看,就是这几个家伙要来霸占仙女岭,把我们赶走,他们若是得逞,兄弟们的饭碗就要敲砸了!” “他妈的,他们若是敲砸了老子的饭碗,老子就敲碎他们的狗头!” 说话的汉子姓鲁,他上有多年卧病在床的八十老母,下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幼小儿女。鲁家无一分田,全凭卖苦力度日,这几年靠着煤窑一家人才能半饥半饱;若没有煤窑,他就陷入绝境。煤窑对他来说简直是性命攸关。 “洋人有什么资格在我们中国的山岭上动土。哼,瞎了他们的狗眼!他们想把老子赶走,老子先要赶走他们!”说话的是个姓胡的年轻人,他也是全仗煤窑来养家糊口的人。 “你们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吗?”郑烟鬼胡乱编造,“这两个洋人我在汉口见过,他们都是洋教堂里的,专干些挖小孩心肝眼珠、奸淫女人的事,这会子又到我们这里来装神弄鬼骗人。” 这些乡民虽没有见过洋人,但是洋教堂欺侮中国人,诱骗中国人进教堂,女人进去被奸淫,小孩进去后则被挖掉心肝做药丸,挖出眼睛化水银,这些话他们倒是听说过几十年了。洋教堂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是座魔鬼窟,洋教士就是吃人害人的魔鬼。现在居然就有这样的两个魔鬼在眼前,而他们又的确在做着伤害自己的事,乡民的胸膛里开始燃起仇恨的怒火。 “打死这两个洋鬼子!”姓鲁的突然发出一声怒吼。 “还有那个汉奸,也不能放过!”姓胡的连忙响应。 说话间,姓鲁的、姓胡的两个人同时冲出人群,向洋匠们奔去,郑烟鬼忙对身边的人说:“你们都上去帮忙呀,洋鬼子身上没带洋枪,不要怕!” 于是众人都一窝蜂似的跟了上去,正在工作的矿师们吓懵了,从乡民愤怒的面孔和大声的吼叫声中,他们知道来者不善。 梁普时对两个洋同事说:“他们是来打我们的。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过,只有快快跑回去!” 三个人背起探测器,拿着标杆跑步下山。在姓鲁的和姓胡的率领下,十几个乡民跟着后面直追,一边高叫:“打死这几个狗Et的!” 三个人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看,只见他们越来越近,接着便有小石头从身边呼呼飞过。突然,一块石头砸中了背机器的亨利的大腿,他随即倒在地上。姓鲁的冲上前来,便是一脚,踢在他的背上。亨利痛得在地上打滚,肩上的机器掉在地上,几个乡民用石头将探测器砸得粉碎。姓鲁的正要再用拳头打亨利的头时,亨利已从地上爬了起来,两人立时扭成一团。梁普时见状,便对斯维克说:“你赶快跑回去叫徐会办派人来,我来救亨利!” 斯维克扔下记录板,踪起长腿,飞快地跑下山。梁普时刚回头跑几步,便被姓胡的追上了。姓胡的夺过他手中的标杆,“咔嚓”一声就把它断成两截,然后挥舞起手中两截断标杆劈头盖脸地向梁普时打来。梁普时未及帮亨利的忙,自己早已被打得鼻青眼肿,满脸是血。幸而斯维克跑得快,这时已跑到煤矿局驻地,见门边两个持洋枪的卫兵,便用极生硬的中国话高喊:“鸣枪,鸣枪!” 两个卫兵顺着斯维克跑来的方向看时,只见半山腰上一片混乱,便知道出事了。两个卫兵立时拔出洋枪来,对空放了几枪。 枪声惊动徐建寅,忙带着煤矿局的所有员工向闹事的地方跑去。枪声也吓坏闹事的乡民,郑烟鬼大叫一声:“洋枪队来了,兄弟们回去吧!” 乡民们扔下亨利和梁普时,四处逃散了。 徐建寅率领众人跑上来,见躺在地上的亨利和梁普时血肉模糊,伤势沉重,痛心已极。两人被抬回煤矿局后,立即上了担架,由徐建寅亲自护送回汉口治疗。第二天傍晚两人被送进英国人在汉口办的一所小医院,由于抢救及时,亨利和梁普时虽伤筋断骨,但无生命危险。 徐建寅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过江来到总督衙门,向张之洞禀报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张之洞听完禀报后,气得发抖,手掌在茶几上狠狠地击了一下,骂道:“这些个目无王法的刁民,全部给我抓起来,严惩不贷!” 徐建寅说:“煤窑老板口口声声说合伙办矿,是巡抚的命令。若真的是巡抚下了这样的命令,这命令本身就是错的,助长了他们的威风。” 张之洞气道:“把谭敬甫喊过来,我倒要问问他,说过这样的混账话没有!” 徐建寅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不管谭继洵这事办得多么不好,他到底是一省之主,怎么可以叫他过来当面责问呢?倘若总督和巡抚争吵起来,自己不就成了是非的挑起者吗?徐建寅知道常有督抚不和的事,他生怕因此而造成武昌城内的督抚不和。徐建寅的顾虑不是多余的,督抚不和的事,不但时常有,近几寸年来简直成了普遍现象。造成这种现象的出现,首先要归咎于朝廷。当初,这种制度的设立,便含有相互牵制的一层内容在内。总督正二品,巡抚从二品,品衔虽有差别,但巡抚并不是总督的僚属,相见时行的是平礼。总督主管军事,巡抚主管民政。但军、政常会纠缠在一起,且共处一城,面对着同一省,于是纠葛就产生了。有清一代同城的督抚,如两广总督与广东巡抚,云贵总督与云南巡抚,陕甘总督与甘肃巡抚,闽浙总督与福建巡抚及湖广总督与湖北巡抚之间便常有麻烦事出现,不和谐的居多。到了太平天国时期,军事压倒一切,督、抚都管同一桩事,于是用兵省份的督、抚之间闹意见的就更多。 当下徐建寅想到这里,忙说:“大人请息怒,暂时不要谭抚台过来,我先去他那里,向他禀报这件事,顺便问伺煤窑老板所说是否属实。” 张之洞想了想说:“也好,你去向他禀报也是应该的,不过,此事我得有个态度,铁厂煤矿局毕竟是我在办理。”说完,他抽出一张信笺来,提笔写道: 敬甫中丞台鉴:马鞍山乡民殴打煤矿局矿师,几至出人命大案。据煤矿局会办徐建寅言,煤窑老板坚持要与煤矿局合伙经办。马鞍山乃国家山岭,非某姓之私产,煤窑老板在马鞍山无任何办矿权利,岂能合伙经办?合办云云,非痴人说梦,即无理取闹。盼速查清此事,严令煤窑限日撤除,并惩办肇事者。 张之洞将这封信递给徐建寅说:“本想给谭抚台一个面子,让他来办理。不料此公糊涂,酿成大事。现在再不给他余地了,就叫他这样办。” 徐建寅虽觉张之洞以一总督对巡抚写措辞如此严厉的信,略有点过分,但一想到谭继洵的无能,又觉得不过分了。他接过信,向张之洞投过敬佩的目光,心想:办大事还得真要张制台这样的气魄才行!二 思想不羁而又心绪愁苦的贵公子看了张之洞的信,听了徐建寅的禀报后,谭继洵大吃一惊,心绪十分复杂。他既痛恨马鞍山乡民的野蛮无礼:殴打矿师,砸烂机器,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又埋怨武昌知府和江夏县令办事不力:他们一定是没有把他的意思原原本本地传达,不知在哪一个环节上走了样,才激起乡民的愤恨。同时又对张之洞信函中的不客气很是不快:论年龄,论科名都在你张之洞之上,你张之洞怎么可以就凭着品衔高一级,对我说这等亢厉不恭的话呢送走徐建寅后,谭继洵为着这件事恼恨至极,一个整夜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上午便觉得有点头重脚轻。他强打起精神,把武昌知府再次唤进巡抚衙门。谭继洵阴沉着脸,以少有的峻厉口气对涂炳昌说:“你看看张大人这封信吧!” 涂炳昌看完信后,才知马鞍山闹出大事,张之洞为此发了大火。他与谭抚台打了三年多交道,一向都是和颜悦色的,今日第一次见他这个模样,知道抚台大人心里也大为生气了。他颤抖着双手将信函还给抚台:“马鞍山刁民竟然殴打矿师,卑职实在是不知道。江夏县出了这等事,卑职有责。大人看此事如何处理,卑职一定照办。” “唉!”谭继洵跺了跺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都怪你们无能,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 “是,是,卑职无能,卑职无能!”涂知府检讨不迭。 “我原想把他们捏合在一起,双方都得利,没想到煤窑上的人竟然动起武来,打伤人,尤其是打伤洋人,这事就麻烦了。张制台信函上的话虽然难听,道理上还是他的对。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再没有合办的余地了。你去告诉吕文魁,叫他亲到汉口去看望两个被打伤的矿师。吕文魁切莫以为这是代人受过,拒绝去汉口。涂知府,你要他心里放明白点,除开作为县令责无旁贷这点不说外,要知道打伤的是英国洋人,倘若惹怒英国大使馆,告到朝廷那里就不得了啦。他吕文魁的县令做不成是当然的,只怕你我也不得安宁。” 涂知府心里猛然生出一股恐惧感来。这几十年里,与洋人冲突的事还少了吗?本来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一下子就闹成大事。本来是洋人理亏,到头来都是中国人的不是。朝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办了自己的官员和百姓再说。洋人可是惹不起的呀,何况这事明摆着是马鞍山的乡民不对。涂知府忙说:“大人指教的是,卑职不但叫吕文魁去,而且卑职也陪同前往,一道去慰问受伤的洋矿师。” “你就不要去了,事情出在江夏,江夏县令去赔礼就行了。”谭继洵继续说,“还有,要吕文魁尽快通知马鞍山煤窑撤除,再不要说别的话了,那块地方只有全部交给煤矿局,才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是,是,卑职一切照办!” 江夏县令吕文魁本不愿意过江去看望被殴打的煤矿局矿师,认为这是降了他堂堂县太爷的格,但当涂炳昌指出此事将可能导致一个新的洋案后,吕文魁也害怕了,连忙答应。第二天亲自过江到汉口,寻到那家英国人办的医院,看望亨利、梁普时,代表江夏县衙门说了许多赔不是的话。又对守候一旁的徐建寅表示,三天之内一定将马鞍山煤窑撤除,并查办肇事者。 这时,江夏县丞钱乃昌向总督衙门上了一封密函,将吕文魁收取马鞍山煤窑税银作小金库一事禀报张之洞。钱乃昌揭发吕文魁并非为了公义,纯粹是出于平日相处不合的私怨。他知道马鞍山的事一定使张之洞对吕文魁极为不满,于是趁此机会落井下石,既泄了私愤,又讨好总督,最好是促成张之洞罢掉吕文魁,由自己来坐正堂,那就更是求之不得了。 果然,张之洞接到这封密函后十分恼怒,立即派衙役去江夏县传令,命吕文魁明天一早来督署听候训话。 吕文魁接到命令后心里很是惶恐。他知道,殴打洋匠一事能大能小。若以渎职失责酿成地方洋案而论,只需一道奏本,头上的七品顶戴便立时丢掉;若不上告朝廷,则一点事都没有。而这告与不告,全操在总督张之洞一人手里。现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求张制台宽恕这一条路了。第二天一早,吕县令诚惶诚恐来到总督衙门。门房认识他,忙客气地将他带到候见厅,坐定后门房告辞。宽大的候见厅只坐着吕文魁一人,他的心像鼓槌似的上下急跳:张制台会说些什么呢?我又该如何回答呢不知不觉,枯坐了个把钟头,却不见值班的衙役过来招唤,吕县令有点急了。他眼睛盯着门口,希望能逮住一个人替他传传话。又过了半个钟点,好容易看见一个衙役,立刻走上前去,对衙役说:“我是江夏县吕县令,奉张制台之命来衙门,已等一个半钟头了,烦你转告一声。” 那衙役虽不认识吕文魁,见他穿着正七品官服,知不是假冒,于是脸上堆着笑容说:“吕太爷您坐好,我这就去转告。” 一会儿工夫,衙役出来了,说:“吕太爷,张制台现在正跟襄阳镇的总兵说着话,请您等一等。” 吕县令心里不快,却不敢发作,只得重新坐下耐心地等着。这一坐又是一个多小时,仍不见任何动静。可怜一个平时在江夏县境内耀武扬威的县太爷,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总督衙门候见厅枯坐了三个小时,没有人搭理,也没有一口水喝。正窝着一肚子火的时候,只见一个气宇轩昂的武官在几个戈什哈的簇拥下,热热闹闹地从候见厅门口走过。吕文魁心想,这武官大概就是襄阳镇总兵了,看来,张制台与他的谈话已结束,这下该轮到我了。他正了正衣冠,挺直腰板坐着,等待衙役前来导引。又过了一会,刚才那个衙役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 “吕太爷,张制台已回后院吃午饭去了,您将就在这里吃一点吧!” 像是得到提醒似的,一听到“吃”字,吕文魁的肚子立马便咕噜噜地响了起来,一股强烈的饥饿感冲口而出。竹篮打开,一大碗米饭,一小碟豆腐,一小碟萝卜,一小碗青菜汤。显然,这不是款待客人的酒菜,而是衙门工役的便饭。吕县令又是不快,但肚子饿得厉害,只得受了。悄悄地问衙役:“张制台吃完午饭后一般做什么?” 衙役答:“没有定准。有时他会在后院散散步,有时他会躺下来睡一睡,有时他会见客,有时碗一丢就进签押房办公事。” 吕文魁心想,说不定张制台吃完午饭后就会召见。他匆匆吃了饭,也不敢到候见厅外走动,压下性子又坐着等。 坐了许久,依然不见动静。他弄不清此时张之洞在做什么,想想也可能午睡了,便干脆背靠着墙壁闭目养起神来。眼睛虽闭紧,心神却安宁不下,于是掏出小怀表来,睁眼一看,已指向二点一刻。他想,即便午睡,也应起床了,为何没有动静呢?往日候见厅里客人不断,偏偏今天再不见第二人,偌大的侯见厅,只有这个吕县令一人孤孤单单。想到这里,吕文魁心里不免生起满腔怨恨来。正在这时,候见厅外响起一阵响亮的皮鞋声,吕县令定睛一看,三个粗壮的洋人趾高气扬地从门口走过。他下意识地一惊,莫不是外国领事馆的人来会见张制台?若是使馆的人,多半与马鞍山一事有关?这么说,真的酿成了洋案,洋公使们到总督衙门交涉来了!看来事情严重了!吕县令如此一想,心马上怦怦乱跳,背上冒出虚汗,刚才的怨恨早已飞到爪哇国外,全身已被恐惧包围得严严实实。 吕文魁在恐惧中淡忘了时间,反倒没有枯等的难受了,直到衙役再次来到候见厅时,他才知道已是傍晚。衙役说:“吕太爷,晚上张制台要请洋人在花厅吃饭,就不能见您了。张制台发下话:他明天一早要出衙门到铁厂视察,只是在临出门前有半个钟头的空隙,吕县令要么回县衙去,明天一早再来候着,要么就在客房里睡一晚,明早见。回还是不回,由太爷您自己定。” 回自家住,当然舒舒服服,但不知张制台明天什么时候出衙门,来早了,怕衙门未开,来迟了,有可能见不到。住这里,苦是苦一点,但明天早上决不会误事。在候见厅冷坐了一整天的吕县令,此时仿佛突然开了窍:张制台今天是有意惩罚我,也在考验我,他是在看我的态度。 “请你转告张制台,为了明天能顺利得到召见,卑职今晚就睡在总督衙门客房。” “好,那我就带吕太爷去客房吧!”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吕文魁就起床盥洗,然后一人坐在候见厅等候。刚到七点钟,衙役就将他带到张之洞的面前。 张之洞冷冷地盯着吕文魁,好长时间不说话,盯得吕文魁的两只腿直打哆嗦。“吕县令,有人说你是马鞍山事件的幕后支持者。” 吕文魁吓了一大跳,忙分辩:“卑职不是支持者,卑职是办事不力。” “你不要急于辩解。”张之洞打断吕文魁的话。“我问你,马鞍山三家煤窑每年交县衙门三千两税银,是不是真的?” 吕文魁犹豫了一下,答道:“有这回事。” “这笔银子用到哪里去了?” “大多数用在修路补桥、赈灾恤贫等事情上。”吕文魁回答得麻利,像是真这样做似的。 “哼!”张之洞冷笑一声。“既然是在做好事,为何不见你禀告知府和巡抚。” 吕文魁不做声。 张之洞厉声道:“据本部堂所知,这笔税金并非用在百姓上,而是用在官场上了。正因为有这个好处,你才庇护三大家煤窑,阻挠煤矿局。本部堂本想参掉你这个县令,看在你态度尚好,暂不罢你的官。你回江夏后将历年来所得马鞍山税金报一个明细账单来,听候核查。另外,罚三大煤窑一万五千银子,一家五千两,限十天内交齐。这一万五千两银子,本部堂一两不要,完全交给煤矿局,用于开发马鞍山煤井。若十天内办不了这件事,你摘下翎顶来见我!你去吧!” 吕文魁木然听完这段训话后,垂头丧气地走出总督衙门。 傍晚,张之洞回到衙门,徐建寅已在这里等候好一会子了。他告诉总督,他上午去巡抚衙门,表示对谭抚台处理马鞍山一事的谢忱,得知谭抚台因此事已气得生病卧床。张之洞本对谭继洵很是不满,一听说老头子为此而生病,心里顿时对他宽谅了许多。沉吟片刻,他把儿子仁梃唤了进来。 二十二岁的张仁梃长得比父亲略为清秀点,在师傅桑治平多年教导下,他不仅学问根基打得扎实,而且器局开阔,眼光远大。张之洞对这个--儿子很满意,认为他比大哥仁权要强得多。 张之洞对儿子说:“你去准备几样瓜果糕点,明天一早去巡抚衙门,代我去看望谭抚台。谭抚台年纪大了,又生着病,你不要在那里坐得太久了。看一看,转达我的问候,说几句安慰的话就回来。让大根陪你去。” 张之洞还是第一次派儿子代他出门看望人,怕他年轻不懂事,遂仔仔细细地吩咐着。 仁梃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信任,突然间有一种已长大成人的感觉,兴奋地领下了这道父命。 第二天一早,大根陪着仁梃来到巡抚衙门。门房见是总督的二少爷来问候抚台,十分殷勤。抚署总文案出来接待,又亲自陪着来到谭继洵的卧房。谭继洵得知后,硬是挣扎着起床亲自接见。他见仁梃长得一表人才,举止也很得体,甚是高兴,对张之洞的这番举动也颇为心暖。 为了答谢总督的心意,待仁梃走后,他把自己的小儿子叫过来,吩咐儿子明日到督署去代他谢谢张制台。谭继洵的这个小儿子不是别人,正是日后感天动地泣鬼神的一代人杰谭嗣同。 谭嗣同虽贵为巡抚公子,年纪轻轻却经历过许多不幸。若说起人生幸福来,他远不及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谭嗣同同治四年出生在北京,那时他的父亲正在户部做山西司员外郎。谭嗣同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母亲徐氏为父亲的发妻。他出生的那年,父亲纳妾卢氏,卢氏比丈夫小二十三岁。在谭继洵的眼里,十八岁的小妾远比四十出头的发妻漂亮动人,他的爱心几乎全部转到卢氏的身上,而卢氏又是一个心胸狭窄的自私女人。从此,原本和谐的家庭埋下了多事种子。 嗣同七岁那年,大哥回浏阳完婚,因为嫡庶不和,徐氏有意借儿子完婚之机离开北京。嗣同与二哥留在父亲身边读书。徐氏走后,卢氏便把平日积压在心里的怨恨向嗣同兄弟发泄。嗣同年幼,更成了卢氏经常打骂的对象,卢氏又在谭继洵面前大说他的坏话,使得他失去了父爱,小小的年纪,便开始懂得以少言寡语、含恨忍痛来应对世事。一年后,徐氏从浏阳回来,见到小儿子骨瘦如柴、木讷呆滞,伤心痛哭。七八岁年纪,正是一个人性格形成的重要时期,这一年的精神创伤为谭嗣同特立独行的性格奠下了基础。 光绪二年春天,北京流行白喉。出嫁不久的二姐染上此病,随后,母亲徐氏和长兄也染上了,五天之内,三人先后去世。十二岁的谭嗣同也感染上了。他在床上昏死三天三夜,竟然苏醒过来,留下一条命,父亲因而又给他取了个“复生”的名。这段家庭惨故给谭嗣同打击极大,多少年后,每一提及此事,便欷嘘流泪。不久,二哥护送母亲及大哥的灵柩回浏阳安葬,并留在家乡主持家务。嗣同仍住京师读书。从那以后,后母卢氏便将谭嗣同视为眼中之钉,想方设法虐待他。谭继洵公务繁忙,不理家事,在卢氏的挑唆下,也不喜欢这个死里逃生的儿子。 谭嗣同痛失母亲,又缺少父爱,只有书籍伴随着他孤单寂寞、伤感多愁的心灵。如此环境,促使谭嗣同逐渐形成桀骜不驯,愤世嫉俗,厌恶旧秩序,渴望冲决罗网的叛逆性格。 他在父亲送他诵读的《闱墨大全》上愤怒地批道“岂有此理”四个大字,却以大量的精力阅读各种不上台面的杂书。就在这个时候,他结识了北京镖局的镖师大刀王五。大刀王五是个回教徒,从小与父母失散,在浪迹江湖中长大。他武艺精熟,尤以善使大刀出名。谭嗣同与他交往,不仅从他那儿学到武功和江湖义气,也由此获知生活的艰辛及社会的复杂。 不久,谭继洵外放甘肃巩秦阶道。谭继洵在甘肃十二年,这期间谭嗣同不断往返浏阳与甘肃之问。他从名师读书,深究天人之际,又喜与边塞将士往来,纵马狩猎。在多次南来北往的过程中,他深深地体会到国家的贫弱、政治的腐败和百姓的艰苦,强烈的济世救民愿望,就在这跋涉奔波餐风宿露的日子里萌生了。 张之洞听说谭继洵派儿子谭嗣同过来答谢,满心欢喜,他早就想见见这位不寻常的后生辈了。张之洞知道谭嗣同,是听杨锐说起的。杨锐听他的那班年轻朋友说,当今天下有四大名公子。战国时期的四大名公子: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在历史上一直是美名传颂。当今也有这等公子?杨锐怀着极大的兴趣问这四大公子分别是谁,于是朋友告诉他,这四公子即丁日昌的儿子丁惠康,吴长庆的儿子吴保初,陈宝箴的儿子陈三立,另一个便是谭继洵的儿子谭嗣同。陈宝箴虽在武昌,但陈三立却在京师,而谭嗣同却近在咫尺,怎能失之交臂?喜交朋友的杨锐务必要结识。托人介绍,杨锐认识了谭嗣同,果然一见倾心。谭嗣同也喜欢杨锐,彼此成了知心之交。有一次闲聊天时,杨锐对老师说起了谭嗣同,说谭抚台的这个公子书读得如何好,诗文做得如何好,尤其可贵的是豪侠仗义,武艺出色,堪称文武双全。张之洞听了心里一动,读书做诗文不奇怪,难得的是以一抚台公子而有武功。武功这码子事,本是八旗子弟的特长,时至今Ft,连八旗子弟都不习骑射了,一个汉家高官的公子居然好此道,实为罕见。想不到平庸懦弱的谭继洵,竟然会有如此卓荦不凡的儿子!张之洞真想见见,但总没有机会,不料今日他自己来了。 张之洞吩咐安排在小书房接见。张之洞与人相见通常安排在客厅或茶厅,倘若为他所喜欢,或愿与之深谈的人,则安排在小书房,至于与他关系特别密切的人,如桑治平、杨锐、辜鸿铭等人,他有时也会在签押房里直接交谈。 当下张之洞离开签押房来到小书房里。只见一个人早已在此等候着,见他来,立即起身,垂手肃立。张之洞注目看这人年纪约摸二十七八,中等略偏矮的单薄身材,清癯的面容上镶着两只微觉凹下的双眼,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是忧郁思虑的目光。张之洞知道这便是谭嗣同,他丢掉素日的倨傲,主动打着招呼:“是谭公子吧,请坐,请坐。” “张大人,晚辈向您请安。”谭嗣同操着一口纯正的京腔说着,同时向张之洞深深一鞠躬,然后落落大方地坐下。 “哦,你的官话说得真好,在北京住过几年?”张之洞从小在贵州长大,父亲说的又是一口南皮话,他的官话其实说得并不好。常与他打交道的人官话都说得不好,尤其是衡阳人王之春、义宁人陈宝箴,那一口带着浓厚家乡腔的官话,既难听又难懂,乍然在武昌听到这样纯正的官话,犹如久喝浑浊水,突然饮到清泉似的舒畅。 “我出生在北京,一直长到十三岁,才第一次回浏阳老家。” “哦,怪不得。”张之洞点点头,用父辈的慈爱望着这个名气不小的年轻人。“你是老几,今年多大了,成家了吗?” “我有两个亲哥哥,还有一个嫡堂哥哥,故家人都呼我老四。今年二十八了,早已娶妻,岳父名叫李寿蓉,署理过汉黄德道,前些年奉调去了安徽。” “哦,你还是李道台的女婿。”张之洞随口问,“令堂身体健朗吗?” “先母已去世十多年了。”谭嗣同一提起母亲,就想起当年家里同时摆着三日棺木的惨景,语声不由得哽咽起来。 这孩子天性纯良!张之洞心里想着,便不再问他的家事了。“令尊的病好些了吗?” “好多了!”谭嗣同诚挚地说,“家父深谢大人遣公子问候的一片好意,特意叫我一来答谢,二来告诉大人,他今日好多了,明天便可以起床办公务了。” “不要那么急,令尊高龄,应当多休息几天,待痊愈后再办公不迟。” “家父说,昨日公子送的厚礼,他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特命我给大人回赠一架鹿角。这是家父做甘肃藩司时一位朋友送的。西北梅花鹿角养精提神,更要胜过他处产的鹿角。”谭嗣同说罢,从椅背后提起一个大布包来。他打开布包,露出一架二尺长的黑褐色长满绒毛的梅花鹿角,他起身双手奉上。 张之洞面对这份贵重的礼物,颇觉为难。他平生不喜欢别人送礼,尤怕送重礼,绝大部分礼品他都婉拒不接。但处于眼下情势,这份重礼,他真的不便推辞,推辞则意味着拒绝巡抚的好意,今后督抚共事便更难了。想到这里,他微笑着说:“好吧!令尊的这番厚礼我也不能拂逆,我收下了,你回去后代我多多致谢。” “谢谢大人赏脸!” “杨锐多次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文武双全,豪侠仗义,我为谭抚台有你这样的佳儿感到高兴。”张之洞充满爱抚的目光和蔼地望着谭嗣同,他这话完全出自内心。本想再说一句“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话到嘴边又噎下去了。 “大人夸奖了。杨叔峤是个实诚君子,前两天我还收到他从京师寄来的信,说是在内阁做中书感觉沉闷,还不如在武昌。武昌虽忙碌,但有生气,日子充实得多。在内阁做事,心情烦,连读书的情绪都没有了。” 提到读书,张之洞听杨锐说过,谭嗣同在名儒欧阳中鹄的指导下,已经研读完毕《船山遗书》,便问:“听说你用整整一年的时间,通读了王夫之的书,有什么特别的体会吗?” “船山先生的书体大思精,晚生自以为尚未能入其门槛,不过也有点体会。晚生以为,船山先生隐居着述四十年,无非是要向世人阐述他的一个信念,即人当与时共进。” 张之洞读书,除经史外,偏重于诗文,对子书不很喜爱。曾氏兄弟在江宁刻印的《船山遗书》,他当时作为湖北学政,也蒙金陵书局赠送一部,但他只读过其中一小部分。常听人说船山书最精彩的部分在于“气”、“理”、“道”、“器”、“知”、“行”方面的辨析,而船山隐于山中着书立说,最隐秘的目的乃在于伸张民族大义;甚至还有人私下里说,曾氏兄弟打下南京后,急于刻印船山的着作,实际上是想借此洗刷自己助满压汉的罪过。当然,张之洞对此类私下臆测决不相信。 至于说船山学说的宗旨是阐述人应与时代同行这个说法,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是船山的本意,还是这位超脱凡俗的公子的自我见解?船山有副名联: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船山可以在六经中别开生面,年轻人也可以从船山学说中别开生面,且听他的解释吧。张之洞微笑着说:“你的领悟力真是过人。船山数百万言殚精竭思的着述,让你一句话就钩玄提要了。” 谭嗣同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晚生读书是奉行五柳先生的榜样,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很可能钩提的不是船山的玄要,不过我以为当如此去理解船山的学说。” 张之洞想:研究船山的这种方法或许不可取,若论经世致用,则未尝不是通者之识。张之洞读书,历来最重这个“通”字,而千千万万的读书人恰好不懂这点,变成迂腐不通;倘若迂腐不通,读书再多也无用。这就是孟夫子所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 “四少爷,你给老夫说说你对与时同行的认识吧!” “张大人,晚生以为,与时同行不仅仅是船山学说的宗旨,而且是古往今来一切英雄豪杰成就事业的根本之途。一个人,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倘若与天作对,与时作对,则必然碰得头破血流,一事无成。衡之前朝前代,此种人不胜枚举,只是他们没有看到这一点罢了。” 张之洞为官几十年,敢于在他面前如此大言荦荦的年轻人很少。是身为巡抚公子,一向自大惯了?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识深浅反而易于放言高论?抑或是真正不同流俗,惊异的只是别人,在他自己却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张之洞边听边默默地想着。 “就拿眼下来说吧,我们正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变化。合肥相国虽然有些事做得不惬人意,但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有一句话说得最妙不过。他说中国正处在三千年一大变局之中。一个’变‘字最是深刻地概括今日国家的局势。既然局势变了,一切也应随之而变。有句本不是晚辈应该说的话,但久蓄于胸,平素无机会一吐,今日在大人面前,尽管有可能受狂妄之讥,我还是忍不住要说出来。” “什么话,你说吧。”张之洞和蔼地鼓励。 “大人,以晚辈所见,当今中国最大的问题便是因循守旧,而不知变革维新。” “变革维新”!“变革”与“维新”本是两个古老的旧词,现在由年轻的谭嗣同加以组合吐出,让五十五岁锐意进取的湖广总督为之一震。他开始对眼前这个名公子另眼相看了。 “这一点在官场最为突出,湖北官场尤为典型。不瞒大人说,家父便是一个因循守旧的人。这句话,晚辈也曾当面对家父说过,家父也承认这一点,说像他这样经历和年岁的人,还是因循守旧最为保险。” 张之洞不由得笑了起来,说:“足下父子能这样倾心交谈,实不容易。” “这种交谈太难得了,只有在他心情极为舒畅时才可偶尔言之。家父一生很少舒畅,他总在忙碌忧虑中度过。不是晚辈袒护,像家父这样的人,当今官场还不太多见,最多见的是武昌知府和江夏县令一类人。他们真的是曾文正公五十年前所说的推诿、颟顸式的官员。大人要在湖北办洋务大事,依晚辈愚见,最主要的还不是缺资金,最主要的是要如何对待一大批这样昏瞀的官吏。” 这番话使张之洞又是一震。他先是对谭嗣同这种狂放的姿态颇为不满。最主要的不是什么而是什么这一类的话,只有子青老哥、阎丹老那样的人才可以说的,作为二十多岁的子侄辈,岂可当我之面说这种话?拘谨重礼的谭敬甫,怎么生出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来。真是咄咄怪事!然而转念一想,这个年轻人说的也有道理。近来令他气闷、愤慨,甚至沮丧的两件事,又的确都是因为官吏的昏聩而造成,并不是因为银钱的缺短。张之洞不得不佩服谭嗣同目光的犀利。从心底里来说,张之洞是喜欢这种人的:玫瑰虽有刺,但有好看的花朵,蔓藤尽管柔顺可亲,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他放下架子,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姿态问:“你说的有道理。依你看,老夫来湖北办铁厂、办矿务局,湖北官场和民间究竟是支持的人多,还是不支持的人多?” 谭嗣同没有立即回答,他思索半晌后说:“大人若要听我讲实话的话,湖北省无论官场和民间对大人办的事,理解和支持的都是少数,大部分人都在观望。当然,黄鹤楼上看翻船的人也不多。” 张之洞凝神抚须,望着谭嗣同没有吱声,心里却在仔细掂量这几句话。 “不过,大人不必因此而有所顾虑,从古以来雄图伟业都是由少数几个先知先觉做起,然后再得到多数人的襄助,最后才有普天之下的响应,蔚成大举。比如孔夫子创立儒家学派,又比如天竺国的释迦牟尼创立佛教,都是这样的。晚辈是完全赞同大人的这番事业的,只是因为家父一再要晚辈参加今年秋天的恩科乡试,不然,晚辈早就回到原籍浏阳去,仿效大人办两件大事。” 张之洞很感兴趣地问:“回浏阳办两件什么大事?” “仿效大人在两湖书院设置西洋学问的做法,回浏阳办一西学馆,以算学、天文、测量等为主,招收几十个聪颖子弟加以培植o” “好。”张之洞立即答道,“你这个想法太好了,我先向你预定,你培养多少我接收多少,我这里正需要这样的人才。” 谭嗣同高兴地说:“有大人支持,我办西学馆的兴头更足了,也不愁没有人来就读了。” “第二件呢?”。 “我的老家浏阳是个山区,田少山多,老百姓生活艰难,世世代代浏阳人都认为贫苦是命,改变不了。自从大人决定在江夏开煤,在大冶采铁后,我就想起十年前看到浏阳县志上记载,普迹寺僧人从明代嘉靖年间起,便在后山下挖一种黑石块当木柴用来烧水煮饭,一直到康熙末年,黑石块用完了,才烧柴。现在我想,那里的石块不就是煤吗?” “不错,那一定是煤。”张之洞大为高兴起来,“铁政局的洋矿师说:有的煤就在表层,叫露天煤,普迹寺的黑石块很可能就是露天煤;露天煤烧完了,他们不知道往深里挖。你的想法很好,看来你们测’阳会有大量的煤。” “我就是这样想的。”谭嗣同脸上泛起真情的光彩,“所以,我想请行家去我们浏阳查勘,说不定除煤外,可能还有铁、铜等矿石。我们把这些地下的宝藏挖出来,不就给浏阳百姓带来财富了吗?” “好好,我支持你。你什么时候去,我叫铁政局派两个英国矿师陪你去,帮你查勘。若有的话,今后就在浏阳再建一个煤矿局,由湖南巡抚衙门来负责办。若他们不热心的话,你再找我,我来办。挖出的煤就运到武昌来炼铁,无非就是远一点,多点运费而已。” 这番话顿时把两代人的心拴到一块。谭嗣同心里涌现出一股多年来少有的痛快,他敞开胸怀对张之洞说:“大人,晚辈跟你说句心里话,这办算学馆、开矿,我以为尚是第二位的事,要使老百姓富裕,国家强大起来,第一位的是要变革维新。变革维新的榜样便是西洋各国,开矿炼铁造机器制枪炮等等是具体本事,当然要学习,更要学习的是他们的政令法律,也即是说我们要来一次新的变法,变革祖宗成法。如此,中国或许有希望。否则,任何好的技艺到了中国来都会变味,犹如橘变成了枳。” “变法”,一听到这个词,张之洞立即想起了车裂的商鞅、放逐的王安石、鞭尸的张居正,这可不是随便谈论的话题!谭嗣同布衣青年,他可以童言无忌,身为封疆大吏对这等大事是不能随便说的,他决定转一个话题:“橘过淮北则为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以后再说。老夫听杨锐说,你文思敏捷,为文下笔千言,吟诗七步成篇。” “叔峤夸奖了。”谭嗣同笑了笑说,“不过,若是不以太高的标准来要求,随便吟一两首还是可以的。” “好。老夫就试试你如何?”张之洞指了指对面书架上的西洋座钟,“你就当着我的面,用一刻钟的时间吟一首七律。” “请大人赐题。”谭嗣同毫不含糊地说。 张之洞略思片刻:“就以眼前之景为题,吟一首《登黄鹤楼览武汉形势》吧!” “晚辈领题了。”谭嗣同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吭声,呆坐在木靠椅上,面无表情,两只略为下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座鎏金发亮的洋钟。张之洞望着瘦小的谭公子,觉得他眼下这个神态决不像达官贵公子的模样,那木讷的面容,像是内心愁苦的入定僧;瘦小的身材,像是终年饥饿的放牛娃;那微凹的双眼,像是荒山坡上的两只小洞穴。张之洞越看心里越不好受:这孩子要么是心灵上蒙有常人所没有的极大创痛,要么是体内藏有未察觉的暗疾隐病,或许难保永年……“大人,晚辈借你的纸笔用用。”正在张之洞胡思乱想的时候,谭嗣同已起身了。 “好,好。”张之洞也跟着起身,指着书桌上的文房四宝说,“你写吧!” 谭嗣同来到书案边,提起笔来,蘸了墨后,在一张空白信笺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张之洞跟在他的身后看,一边轻轻地念着:黄沙卷日堕荒荒,一鸟随云度莽苍。山入空城盘地起,江横旷野竟天长。东南形胜雄吴楚,今古人才感栋梁。远略未因愁病减,角声吹彻满林霜。 谭嗣同放下笔,拿起诗笺,双手递给张之洞:“大人是诗界巨眼,晚辈献丑了。” “不错,不错。”张之洞接过诗笺说,“这首七律通篇都不错,尤其首联两句最好。前人说陈思王最攻起调,看来你写诗学的是曹植一路。接下三联略嫌伤感了点。年轻人嘛,虽有点坎坷挫折,毕竟年富力盛,前途远大,宜乐观激扬为好。这种忧思重重的风格,大概也是受曹植的影响吧!” 谭嗣同说:“大人所论极是。我在吟诗的时候,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孤单失群孤立无援的小鸟,随着浮云在莽苍苍的天际上吃力地飞呀飞呀,不知何处是归宿。” “喔!”张之洞敛容望着谭嗣同,一时无语。他做学政多年,学生数以千计,像这等身处富贵之家而忧心忡忡的年轻人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原本想叫仁梃与嗣同交个朋友,以便仁梃有一个文武兼资的同龄榜样,但此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怕这个思想不羁而心绪愁苦的抚台公子给儿子带来不利的影响。 这时,梁敦彦急匆匆地走进来,附着张之洞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只见张之洞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对谭嗣同说:“四少爷,老夫有急事要办,对不起了。回去后转达对令尊大人的谢意,请他多休息几天,待病完全好后再办公事不迟。”又对大根说,“你送送谭公子。”三 古老的苏格兰情歌,勾走了辜鸿铭的魂魄送走谭嗣同后,梁敦彦又回到小书房,关起门来将刚才说的事对张之洞说了个详细。原来,他说的这件事发生在辜鸿铭的身上。 自从谅山大捷前夕,辜鸿铭从香港来到广州,进入两广总督幕府以来,已经在张之洞身边八九年了。从两广到湖广这八九年间,他的身分是翻译科主办。主要做的事情,一为充当总督衙门与广州、汉口的英、美等国领事馆的联络与翻译,二是检索每天送到衙门里的各国洋文书报,将重要内容摘录出来交给张之洞。张之洞对此事很重视,每天清晨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阅读辜鸿铭昨天为他准备的洋文报刊摘录。辜鸿铭的本职事情做得很好,无可挑剔,但他的缺点很多,常常成为幕友们议论的对象。‘ 要说辜鸿铭这人,也可真说得上总督衙门一道独特的风景。首先是他的那副中西结合的古怪模样引人注目,这点自不必提了,单就他那一身打扮那一副神态,也格外地招人议论。 他一年到头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他说他走遍全世界,惟有这种服装最高雅最舒服。这一高论博得周围人的一致赞同。但大家看不顺眼的是他脚下穿的不是人们通常穿的厚底布鞋,而是地地道道的洋人穿的皮鞋。 另一特色便是一根西洋拐杖不离手。中国人非老者不策杖,辜鸿铭初进督署不过二十几岁,便一天到晚提着一根拐杖,很令人看不惯。同寅问他,他回答说拐杖不是为帮助走路,是一防歹人,二防恶狗。久而久之大家也看出了,他其实也不是防歹人恶狗,而是故意做出一种异于别人的做派。 每天早晚两次,人们可以看到一个身材瘦高,两肩后仰,右手拿一根不停晃动的手杖,脚底下不停地发出“踏踏”响声,一副趾高气扬眼中无物的怪人,不用问,此人即辜鸿铭。他那高视阔步、不加检束的神态,与幕友房里所有其他人的谦卑收敛、彬彬有礼形成鲜明的对照。辜鸿铭刚来的那一段时期里,大家都不喜欢他,很少有人跟他交谈。 但后来,幕友们慢慢发现他的许多可爱之处来。首先是他特别的勤勉敬业。他每天都是最早来,最晚走。他一天做的事比谁都多,却从无一句怨言。再则是他特别的坦诚直爽,表里一致。他有话当面说,从不背后说人的不是;说起话来是清水观鱼、竹筒倒豆,既不掩饰,也不留几分。凡事说了就过去了,不藏心里,不记仇恨。尤其令人佩服的是,他的中国学问的进展之快,使得幕友房的许多耆宿惊叹而自愧不如。 刚进督署那阵子的辜鸿铭,不要说中国学问了,就连中国话也讲不地道,写出的中国字来,不是少腿,就是缺胳膊,要边看边猜才能认全。幕友们在一起闲聊时,常常会说起前代旧事,本朝掌故,辜鸿铭听了很有趣,但他插不上嘴,因为他几乎不懂中国历史。大家也会津津乐道唐贤的诗宋人的词,辜鸿铭常会为那些美丽的诗词而入迷,但他也不能置喙,因为他知道的前人诗词很有限,至于同僚们的诗词唱和酬答,他更是沾不上边。 他终于认识到,离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他还差得太远,尤其在这人文荟萃的总督衙门,更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辜鸿铭是个极为好强的人,既然回到中国,既在督署做事,就要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国士人。他不能容忍自己这种被人讥嘲落在人后的状态。十多年的西洋求学史,使他对自己的天赋和才华有充分的信任,他决心在很短的时间内迎头赶上。他更坚信只要有个三五年的攻读,他就可以在中国学问上,超过周围这一批自认为才学满腹的书生们。 有人告诉他,求中国学问,不用找别人,身边的总督便是中国学问的泰斗,无论经史子集,无论文章诗词,他都是当今海内少有的大家。于是进督署半年后的一天,他走进签押房,问张之洞,欲探中国学问之宝,路在何处。张之洞送他一套自着的《輶轩语》,说你先读读这本书,一个月后再来找我。 辜鸿铭将《辅轩语》捧回,每天傍晚从督署回家后便挑灯夜读。全书不到三万字,他反反复复读了十遍,大部分都能背下来。这部为四川学子撰写的书浅近平易,语言流畅,很好诵读。每天晚上,仿佛张之洞手执教鞭,就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讲士人的德行、人品、志向,讲读书作文,讲经史,讲诸子百家,一步步地将他领到中国学问的门槛边。他想像里面一定是一片花香鸟语、祥云景星的极乐世界,他急盼张之洞带他早日跨过门槛去领略其间的万千风物。 一个月后,他将《輶轩语》送还给张之洞,请求总督再予赐教。于是张之洞又送给他自己的另一部着作《书目答问》,对他说,两个月后再来见我。 一连六十个不眠之夜,辜鸿铭沉浸在《书目答问》之中。他敬佩总督的博览群书,好学深思,他又惊叹自己的祖先原来为他准备了如许多的文字财产。他愧疚自己的浅薄无知,却同时又在这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面前困顿迷惘:这么多的书如何读,莫说一辈子,就是十辈子也读不完呀!至于穷究深研,更是无从下手。茫茫书海,舟楫何在,航线何在,彼岸何在?绝顶聪明的中西混血儿被自家的学问所震慑了,从一向狂傲自信的心中生出几分恐惧感来张之洞听完他的这一番感慨后,对他这种渴求上进的心甚是满意。他看出这是一个罕见的值得培植的人物:此类人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英才,颇为类似古代的王勃、李贺,是异才鬼才,不常出,不易见,乃可遇而不可求。张之洞在《书目答问》列举的二千二百余种书中圈出五十个书目来,其中包括十三经、二十四史、老庄、韩、荀、楚辞、文选及李、杜、苏、韩等人的诗文。笑着对他说,这是你五年的功课,把这五十种书读懂读熟,你的中国学问的基础就打下了,但这还不等于你就是一个有见识有本领能办大事的人。在中国,读熟读懂这五十种书的数以万计,但其中真正能做大事的却微乎其微,这中间有一个关键的环节,就是读通了还是没有读通。能不能通,通到什么程度,这不仅在勤于阅读,更在于有没有天赋。古人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存乎一心之妙,不关乎后天的学习,而在于先天的秉赋。你先不去管这些,先去读吧。每一个月可到我这儿来一次,我抽出半天来为你传道授业解惑。 从那以后,辜鸿铭就一头扎进中国文化的经典。每隔一个月,他便带着平时所积累的各种问题,向张之洞请教。张之洞每问必详尽作答,毫无倦意。每次都让辜鸿铭满脑袋疑惑而来,一肚子欢喜而去。冬去春来,星移斗转,辜鸿铭在中国学问的海洋里扬帆猛进,破浪前行。 或许是因为从小漂泊海外,亲身感受过异域的冷漠,因而爱国情感比国人更强烈;或许是熟谙西方文化,深知其炫人光芒下的阴暗面;也或许是一种天生的本性,促使他易于认同、乐于皈依东方精神,总之,辜鸿铭一旦进入中国经典后,就完全被她博大的胸襟玄妙的智慧迷人的魅力所折服。就像多年浪迹江湖、饱受辛酸的游子回到母亲温暖的怀抱,憩息于宁馨的家园,辜鸿铭在这里得到了无穷无尽的乐趣。他不仅认为华夏文化是世界伟大的文化,甚至认为是西方不能望其项背的文化。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这种认识,到处都说,逢人便讲,以至于到了偏执极端的地步。 那正是洋学问仗着坚船利炮,以它磅礴不可阻挡的气势向东方涌来的时候,是朝野上下竭力巴结讨好西方列强的时候,那也是崇洋媚外情结在年轻一代的心里悄然滋长的时候,辜鸿铭以在海外二十多年,通晓十国洋话的身分而表现出的这种态度,令人惊讶,使人不可理喻。但张之洞对之特别欣赏。他常常当着众幕友的面夸奖辜鸿铭,不仅夸他敬业勤学,更夸他这种崇尚中国学问的态度。张之洞对幕友们说,不要看我张某人天天在办铁厂、买洋人机器,看我口口声声在说向洋人学习,其实我学习的只是洋人的技艺,是拿来为我所用,要说真正的学问,西方岂能比得上我泱泱中华。我们的学问好比长江大河,他们顶多只是湘江汉水,我们好比是汪洋东海,他们顶多只是云梦洞庭;我们好比参天大树的主干,他们顶多只是一些枝枝叶叶而已。 有了总督大人的支持,辜鸿铭的这种态度更为坚定了。也由于辜鸿铭以亲身经历在总督面前揭露西方的薄弱短处,同时也更使张之洞认为自己对中西文化的这种比较是正确的。 现在辜鸿铭已把中国的学问拿下来了。幕府的师爷,无论是谈经史还是谈诗文,他辜鸿铭都可以与他们谈得融洽而深入。由于他的过人聪明和机警,他常常会冷不防地出些怪点子来卡住那些侃侃高谈的师爷们,让他们突然噎住以至于翻白眼,于是他和周围的人便会捧腹大笑,其乐无穷。人们早已不敢小视这个辜洋务了,他不仅是个中西杂交的混血儿,他更是一个中西会通的学者。 他除了满腹中西学问外,人们发现他还有一个独特的性格:风趣幽默。在中国的士人中,不乏学富五车的耆宿,不乏博古知今的通人,不乏七步成诗的捷才,更不乏刚正严谨、矜持稳重的君子,但少见风趣幽默的快乐人。这或许是中国文化的特征,然而,这的确是一个缺陷。 公务闲暇,辜鸿铭常常会将他自己所编造,或从外文书报上看到的有趣故事说给大家听,又时常会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怪论,成为众人饭后茶余叙说不休的谈资。 有~天午饭后,众师爷在院子里晒太阳,一边喝浓茶抽水烟,一边天南地北瞎聊天。辜鸿铭对众人说,我在洋人的报纸上看到了一则趣谈,诸位要不要听。师爷们见辜洋务要说外国人的故事,立刻来了兴致。大家围在他的身边,敦促他快讲。 他说有个英国人叫濮兰德,曾在总税务司赫德手下做过几年录事司,平时爱给英国报纸上写点中国风土人情,但大多是皮相之见,无甚看头,只有近日写的一篇议论中国官员衣服上的黼黻小文颇值一读。濮兰德说,西洋跟中国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为了打通中国市场,西洋费了很大的力气,耗费数不尽的军饷。在战场上西洋每战每胜,中国不是对手,但是到后来与中国官员办交涉,却又每一次都处于下风,反而是中国获胜了。这是什么缘故呢?西洋人纳闷不解。要说中国官员的才智胜过西洋人吗?他们一个个都木木讷讷笨头笨脑的,即使叫这些人去给西洋人看门都胜任不了。要说中国官员品行胜过西洋人吗?他们一个个都虚伪贪婪,见钱眼开,人品实在卑污。但就是这种无才缺德的人,为何西洋的钦差领事一和他们相遇,便心里恐惧,惶惶不安,最后在中国人步步进逼中不由自主地步步后退,使本来该得到的好处大大减少呢?西洋许多专家研究来研究去,都不得其解。最后让这个濮兰德给解开了。原来,这是中国官员衣服上的黼黻在作怪。他说中国官员衣服上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花纹,其实都是人所不识的咒语。这些咒语包围着一个个不同的动物图案,一旦与外国人谈判,这些咒语便会自动驱使动物图案发出磨牙般的尖刻声音。这种声音使得谈判的西洋人头脑发胀、神态昏乱、恐惧发抖,宁愿吃点亏早点结束谈判,摆脱痛苦。濮兰德说,他问了许多有过和中国官员谈判的西洋领事钦差,都说听到过这种令人恐惧的磨牙声。所以,他向西洋各国政府建议,今后,若与中国官员们谈判,不准中国官员穿他们的官服,要他们改穿我们的窄袖短衣,耸领高帽,他们的鬼魅伎俩就无法施展,我们在谈判桌上就不会吃亏。 众师爷听后都开怀大笑。他们明知这是对洋人的调侃,却乐意用来暂抚被洋人伤害的心灵,求得一时虚幻的自慰。 又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师爷在做事的时候,突然放了一个响亮的炸屁,安静的文案房经此干扰,立时不安静了。隔壁房间的辜鸿铭也听到了,他端起一杆紫铜小烟壶慢慢地踱过来,对众人说。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有个西洋人名叫轨放得苟史,是个研究格致学的专家。因为听说近年来中国南方各省常患瘟疫,死了许多人,他心里怜悯,想把瘟疫病源找到,对症下药,抢救得此病的无辜中国人。他游历瘟疫盛行的几个省份,详细调查研究,最后终于弄清楚了。轨放得苟史说,中国的疫症来源于狗屁。狗之所以放屁,是因为狗得了病。而狗之所以得病,是因为狗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这些东西在狗的肚子肠子里发热作烂,狗性本凉,凉热相杂,则成结滞之病。狗一得此病,五脏六腑中的污秽之气便不能下通,积久为毒,郁而成气,毒气从狗的肛门里排出,则成了狗屁。狗屁蔓延,瘟疫发作。 众师爷听了这个故事,笑得前俯后仰。那位年轻师爷笑后说:“辜洋务,你是骂人不着痕迹,骂我放的是有毒气的狗屁。” 辜鸿铭却正色道:“年轻人,你理解错了,这位轨放得苟史先生的故事,不是骂放屁的,而是讽刺今日中国做官的人。他的本意是说今日中国百病丛生,皆由管理者不当,而这些管理者都是些狗屁不通的人。” 幕府师爷们大多有点真才学,只是官运不济,不能自己掌印把子,嫉妒之心由此而生。想得到而又得不到,所以对于官场,他们比普通百姓更为反感,故而他们听了辜鸿铭这个“狗屁不通”的故事十分开心,广为传播。没有多久,武汉三镇的官场里都知道西洋有个研究狗屁的轨放得苟史的人。 辜鸿铭便这样常常给周围那些拘谨有余、放松不够的师爷带来乐趣,慢慢地大家也就不把他的古怪高傲太当成一回事,而愿意与他往来。 后来,幕友们又发现辜鸿铭的另一大缺点:贪女色。他已经有了妻子,并且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两夫妻感情很好,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好女色,这是男人的常见病,本不奇怪,奇怪的是辜鸿铭喜欢的不是在容貌上,而是在脚上。兴许是在西方时间久了,从小长到大,他没有看见过缠足的女人。一踏上故国的土地,看到的都是裹成三寸金莲的女人,走起路来,一步三摇,颤颤巍巍。在辜鸿铭的眼里,这简直是人世间最美妙最不可言状的形态,相比起来,西方女人那种大步流星的动作,就显得非常的粗野,缺乏美感。他的太太的脚比一般女人的脚都要小,故他特别喜欢。他在外面寻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都是些长相一般而脚特小的女人。辜鸿铭并不隐瞒他这种独特的嗜好,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讥笑,我行我素,任性所为。关于男女之间的结合,辜鸿铭还有一个奇怪的观点:一个男人娶几个女人是天经地义的。男人好比茶壶,女人好比茶杯。一把茶壶必须配几个茶杯才合适。反过来,一个茶杯配好几把茶壶就不合适了。辜鸿铭的这个比喻貌似有理,其实荒诞,但它新鲜有趣。一经出口,立时传遍三镇,很快又传到海外,成为当时中国的一句名言。这次梁敦彦告诉张之洞的事,就是因为女人而引起的。 三个月前的一个假日,辜鸿铭过江到汉口去玩,信步闲逛到江汉关旁边,被一栋乳白色的小洋楼吸引住了。这小洋楼上下两层,外形酷似苏格兰的民居风格,辜鸿铭猜想它的主人一定是位英国人。 洋楼用一铁栏杆围着,沿栏杆的是一排三尺来高修剪整齐的油绿女贞树。女贞树旁种着十多株郁金香。时正初夏,郁金香枝上绽开一朵朵美丽的花儿。鲜花翠叶围绕着乳白色的墙壁,组成了一幅色彩谐调的图画。这曾经是眼中再熟悉不过的风景了,不料今日在汉口的长江边见到。辜鸿铭久久地伫立在铁栏杆外,望着这一切,昔日苏格兰群岛的风光顿时在脑海里复活:小小的山包上长满了柔软的青草,草中点缀着各种黄白红紫小野花;一阵轻风吹过,青草低伏,野花摇晃几下后又挺直起来,让人觉得那不是小花,更像上下飞舞的彩蝶。远处是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雪白的飞絮飘浮在与海水一色的天幕上,亮丽得如同刚从田里摘下的棉花。几只小鸟欢快地穿过头顶,落在一幢造型怪诞的小楼顶上,发出啾啾的叫声。一阵悠扬的歌声从远远的海滩边飘了过来,辜鸿铭仔细地聆听:夏日的和风吹动着我的丝裙,我来到河边放一只纸船,船上载着我写给他的信。远行的河水啊,请你将信送到福思湾, . 让他知道我有一颗火热的心。秋天的果园到处是一片亮晶晶,我摘了一只苹果亲了又亲。远飞的大雁啊,托你将一片苹果送到福思湾。那红红的果皮是我的唇印,那香甜的果汁,是我们成熟的爱情。 又是露莎在唱歌。露莎是一个牧羊少女,她每天早上迎着朝霞,唱着牧歌,将一群绵羊赶到山坡下吃草。每天傍晚她追着夕阳,唱着牧歌将羊群赶回家。露莎的活泼可爱,引起了正在爱丁堡大学求学的辜鸿铭的注意。十九岁的辜鸿铭风度翩翩情窦初开,他终于爱上了这个牧羊女,牧羊女也喜欢这位炽热似火的外国学子。每天一早,辜鸿铭走出学校大门,在路边迎接前来牧羊的露莎。傍晚他又特为送露莎走一段很长的路程,直到看见露莎的家门才返回。他们唱情歌小调,谈爱情诗篇,说庄稼收成,讲校园生活。他还对她谈那遥远而亲切的槟榔屿,谈自己从没去过却神往已久的东方古国。在异国他乡枯索的求学岁月里,温柔多情的露莎给辜鸿铭带来多大的慰藉和欢乐啊!他暗地下定决心,毕业后,寻找一个工作赚了钱后就来娶露莎。岂料两个多月后,露莎流着眼泪告诉辜鸿铭,她的父亲说他是个中国人,中国贫困野蛮,男人头上拖着猪尾巴,女人脚裹得小小的,不能嫁到那里去,逼她嫁给一个小厂主的儿子。露莎不能违背父亲的意志,明天就要离家出嫁了。露莎动情地说,她将永远记住这段珍贵的感情,永远不会忘记他。辜鸿铭怔怔地听着,不知说什么是好。露莎父亲的态度强烈地挫伤了这位混血儿的自尊心,在他的潜意识中,或许那时便种下了厌恶西洋渴望回到自己家乡的心思。从那天以后,辜鸿铭再也没有见到过露莎了,但露莎给他的爱情和分别时的深吻,却永远留在他的心中,铭心刻骨,永志不忘突然,江面上飘过来几滴雨点,将辜鸿铭从往事的追忆中苏醒,他奇怪地发现,那首露莎喜欢唱的情歌,还在被人唱着。他明白过来,原来是身边的歌声把他带回了爱丁堡大学时期的那段浪漫岁月。他定定神,发现这首苏格兰情歌是从小洋楼里传出来的。这就对了,这楼上一定住的是苏格兰人。你看这房子风格,这周边的环境,都在告诉你主人的国籍。是的,这里应是汉口的英租界。 “外面的先生,你听了好久的歌了,你能听得懂吗?”阳台上出现一个年轻的女子,她挥着手与楼下的辜鸿铭打招呼。 “听得懂,听得懂!”辜鸿铭快乐地回答。“你唱的是苏格兰古老的情歌《牧羊歌》。” “你是英国人?”女人定睛看了一眼辜鸿铭,突然改用英语问道。 辜鸿铭觉得稀奇,那女子明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怎么可以说出英语来?难道她在英国留过学,或许她根本上就是英籍华人“不,不是,我是中国人,我在苏格兰爱丁堡大学读过四年书。” “哦,太好了。”那女子显然也很兴奋。“天下雨了,先生,你要不要到我这里来躲躲雨,我们一起聊聊。” 辜鸿铭是个见了可爱的女人便情绪亢奋的男人。一个中国女子能唱英国歌,说英国话,素昧平生却如此大方地邀请他进屋,这有多可爱!辜鸿铭浑身血液奔腾起来。他高兴地说:“谢谢您,谢谢您,您开门吧,我就进来。” 一会儿,一个女仆出来,把铁门打开,辜鸿铭进了洋房一楼的客厅。客厅宽敞明亮,厅内的摆设完全是英国式,墙壁上挂的是鎏金雕花宽框大油画。正打量间,刚才在阳台上说话的年轻女人下楼来了。那女人显然给脸上补了妆,又换上一件合体的黑底金花丝绒旗袍,虽不很漂亮,却生动光亮。尤其令辜鸿铭兴奋的是,那女子有一双特小的缠足,走起路来袅袅婷婷,摇摇晃晃。辜鸿铭立时被她彻底俘虏了。 “欢迎您来做客,请问先生尊姓大名。”在女仆端上咖啡的时候,女主人有礼貌地问着。 “见到您,我很高兴。我姓辜,名鸿铭,字汤生。”辜鸿铭不知这女子结婚与否,在“太太”和“小姐”之间拿不定主意,干脆用“您”来称呼。 那女子笑笑:“我看您的模样,以为是英国人,却原来是道地的中国人。” “不道地。”辜鸿铭笑着说,“我父亲是中国人,我母亲是英国人,我是个混血儿,用中国话来说,是个杂种。” 那女人大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连声说:“先生是个很有趣的人,很有趣的人。请喝咖啡。”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放下咖啡杯后,辜鸿铭问。 “我叫苏巧巧,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中国人。我的丈夫是个英国人,他叫费格泰。你叫我费太太吧!” “费太太。”辜鸿铭赶紧恭维,“您的苏格兰民歌唱得很好。调子唱得准,歌词也唱得很清楚。您的英文很好,您一定在英国住过多年。” 费太太莞尔一笑:“我一天英国也没去过。这歌是我丈夫教我的,除了这首《牧羊歌》外,我还可以唱几首英国小调,但我的英国话说得不好,只能说几句简单的。” “费太太真聪明,没有去过英国,能唱这么好的英国歌,太不容易了。请问费先生是在领事馆做事吗?” “不,他是做生意的,上个月回英国去了,要两三个月后才回来。” 辜鸿铭心里怦然一动,想着:这两三个月里如果我能天天伴着她就好了。 “费太太,您刚才唱的《牧羊歌》我也会唱,我唱给你听吧!” “好,好!”辜鸿铭正要唱的时候,她又突然说:“等一等!” 费太太转身走进房里,出来时手里抱了一把三尺来高的琵琶:“我来给你伴奏。” 这太有趣了。中国的琵琶为苏格兰的情歌伴奏,辜鸿铭还是第一次遇到。费太太信手弹了两句,果然从琵琶弦上听来的西洋曲子又别有一番味道。辜鸿铭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情,在费太太的客厅里引吭高歌起来。那纯正道地的苏格兰语言,那深厚雄壮的男中音,伴随着清脆激越的古老的中国琴韵,真是动听极了。 辜鸿铭在这栋小洋楼里足足呆了两个小时,出来时兴犹未尽。回到家里,费太太的小脚、琵琶弦上流出的《牧羊歌》时时在他的脑中浮现,如同一把火在心中燃着,烧得他心神不宁,浑身燥热。苦苦地熬过三天,他实在熬不住了,便去找协理总文案梁敦彦请假。梁敦彦那年和陈念扔等人入督署时,被安置在电报房。梁为人朴实不爱出风头,在电报房一呆两三年,并不受重视。有一天傍晚,京师总署突然来了一份紧急电报,电报房里所有的人都已不在了,惟独梁敦彦一人在房里读书。张之洞便叫他翻译,梁很快便译出来了。张之洞很高兴,跟他多聊了几句,这才发现原来梁是一个十分勤奋敬业的人,第二天便撤换原电报房的头目,让梁敦彦代替。不久又提拔他做了协理总文案,协助总文案梁鼎芬主管洋务、翻译两科。梁准了假,辜鸿铭匆匆过江来到汉口。他先去珠宝行里花一百多两银子买了一根珍珠项链,项链的中部还悬着一块翠绿暹罗宝玉。他把它藏在衣袋里,然后敲开费家的铁门。费太太见到他,也同样很高兴,说了一阵话以后,辜鸿铭邀请费太太到英租界一家英国人开的餐馆里吃晚餐。在跳跃的烛光下,在亮闪闪的刀叉间,他们边吃边聊,谈得十分愉快。 辜鸿铭趁兴拿出项链来,恳切地请求费太太收下。费太太并没有讲客气就收下了,并当着辜鸿铭的面把它戴在颈脖上。辜鸿铭很高兴。夜很深了,过江的轮渡也早已停开,费太太邀请他今夜住在她家,辜鸿铭大喜过望。这夜,他和费太太恩爱缠绵了大半夜。第二天,他坐在首班过江渡船上,想起昨夜的事来,心里又喜悦又有点害怕。这女人不是别人,她是英国商人的太太,倘若被那英商知道,他决不肯罢休,就此收场罢。但是到了傍晚,辜鸿铭又心猿意马起来,神差鬼使般地再次渡过长江来到英租界,费太太早已精心妆扮在家苦等了。’辜鸿铭知道后,暗暗责备自己的胆怯。从那以后,辜鸿铭隔不了两三天就要过江与费太太幽会,原先的怯意早已丢到九霄云外。辜太太知道丈夫有了新的外遇,却奈何他不得。辜鸿铭为女人舍得花钱,辛苦挣来的银子源源不断地流入费家。四 偷情的辜鸿铭被英国商人扭送到领事馆相处时间久了,费太太说了实话,原来她并不是费格泰的太太,只是他的情人。她原是苏州窑子里的妓女,被费格泰看中赎出来的。至于费格泰,也不是个正经商人。二十多年前,他以一个无业游民的身分从英国来到中国投靠戈登,编在戈登的洋枪队里。后来戈登回国,洋枪队解散,费格泰便留在中国。那时中国官场的几个大人物急于借洋务自强,费格泰抓住这个机遇,利用自己能讲中国话、熟悉中国官场的有利条件,往返英美与中国之间,做起军火生意来。他从中牟取暴利,很快发了横财。费格泰在英国有个太太,在上海、广州两处各置一个家,包一个女人,这栋小洋楼连同苏巧巧在内是他在中国的第三个家。苏巧巧说她其实并不爱费格泰,他又老又丑一点不可爱。苏巧巧还告诉辜鸿铭,这一两年来,费格泰都在与湖北铁政局做生意,铁厂所需要的各种重要机器,都由他经手,到英国去订货。此时的辜洋务已对铁厂机器都不感兴趣了,他的兴趣只在苏巧巧一人身上,他惟一的愿望就是费格泰晚一点从英国回来,最好是永不复返,让他长享与苏巧巧的偷情之乐。 正所谓乐极生悲,离苏巧巧告诉他费格泰返回中国的日期还有半个月的一个深夜,正当辜鸿铭和苏巧巧两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时候,费格泰突然回来了。辜鸿铭赤条条地被当场抓住,他羞愧得无地自容。苏巧巧被费格泰狠狠地揍了一顿,嘤嘤哭泣。费格泰将辜鸿铭捆绑起来,第二天一早送到英国驻汉口领事馆。辜鸿铭操一口熟练的英语和领事馆的领事谈话,承认自己对不起费格泰先生,愿意受惩罚,并说自己曾在英国留学,又在湖广总督衙门洋务处做事,今后可以帮费格泰先生的忙。 英国领事和费格泰听后颇为吃惊。他们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个奇货可居的人物,便马上招来一个摄影师,给辜鸿铭拍了不少照片,以便留下不可否认的真凭实据,然后解开捆在他身上的绳索,对他以礼相待。英国领事和费格泰在另一个房里商量好半天后,对辜鸿铭说:“我们准备释放你,但要总督衙门派个有身分的人前来领取,你看叫谁来?”辜鸿铭想了想,觉得叫梁敦彦来最合适。一来他是协理总文案,翻译科归他管辖且又懂英文,二来他为人宽容厚道,好说话。 就这样,一封发给湖广总督衙门协理总文案的短函到了梁敦彦的手里。他觉得这是件很棘手的事情,便过来请示张之洞。 当得知辜鸿铭是与人偷情被逮到英国领事馆,而那女子的丈夫又是英国人的时候,张之洞很是恼火,狠狠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 “香帅,英国领事馆很可能会在辜鸿铭身上做点文章,要我们答应些什么,他们才会放人。”梁敦彦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噢,很有可能。”张之洞思忖一会说,“辜鸿铭做了缺理的事,后果应由他一人承担,与我们无关。念及辜鸿铭人才难得,如果对方要他赔偿一笔款子,他又拿不出的话,一万两之内,我们可以替他付,以后从他的俸金中扣还;若超过一万两,则不能答应。” 梁敦彦领了张之洞的钧旨,匆匆过江来到汉口英国领事馆,副领事莱姆出面接待。梁敦彦请求先看看辜鸿铭。莱姆领他走到另一间房子,只见辜鸿铭一手端着咖啡杯,一手拿着一本英文杂志,正在悠闲自得地看着。梁敦彦又好气又好笑,斥道:“汤生,你倒没事儿似的,香帅为此事很生气哩!” 辜鸿铭若无其事地对协理总文案说:“费格泰的女人苏巧巧自愿跟我好,按英国法律,治不了我的罪。我不会去坐班房,大不了要我出点钱,出就是了,我自认倒楣;何况苏巧巧并不是他的太太,只是情人而已。之所以请你来,可能是他们不相信我是督署的,要你来验证下,麻烦你证明一下我的身分。钱我自个儿出,我想我不会给香帅添太多麻烦!” “好吧,你看你的杂志吧,我去跟他们谈判。”见辜鸿铭没有受到虐待,心情也好,梁敦彦放心了一大半,既然他自己愿承担一切责任,这事就好办多了。 莱姆见梁敦彦仪表轩昂,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对他颇为客气,请他坐下,侍者又给他端上咖啡。梁敦彦说:“这是一件遗憾的事。辜鸿铭先生是湖广总督衙门的一位洋务幕僚,他平日生活失于检点,以至于有这次对不起费格泰先生的事情出现。我奉张制台之命协理幕友房,辜先生是我的下属,我负有管教不严之责。我今天以他的上司身分向费格泰先生赔礼道歉,请贵副领事代为转达。” 莱姆笑了笑说:“梁先生这种态度很好,我很欣赏,我会将你的话转告给费格泰先生。但费格泰对此很气愤,领事馆也认为我们大英帝国的子民在贵国受到侮辱,我们有责任为他作主。” 莱姆虽然面带笑容,但从话里看出他的态度强硬,不好打交道。梁敦彦在美国学的是工程建筑,既不懂法律,又没有外交经历,办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只是因为他毕竟在美国留学多年,见过世面,一般的常识性的知识还是懂得的,湖广总督衙门这块牌子也给了他一些胆气。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从容地说:“费格泰先生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我刚才见到辜先生,他对我说的两点很重要,请贵副领事注意到:一,那位女人是自愿与辜先生相好的;二,那女人并不是费格泰的太太,只是他的情人。” “不。”莱姆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费格泰先生坚持说苏巧巧就是他的夫人,他这次回国另一目的就是办理与他原先太太离婚的事宜,一旦办妥,就会与苏巧巧女士正式登记结婚。照此情况,苏女士应视为费格泰先生的太太。另外,我也要告诉梁先生,据苏女士亲口所说,你们的辜先生多次对她进行勾引,她并不情愿,也就是说她不爱你们的辜先生,苏女士是被强迫的。” 莱姆的这番话显然是不能成立的。苏巧巧既未与费格泰有婚约,就不能视作太太。她是一个成年人,有独立处理事情的能力,勾引、强迫之类的话不能自圆其说。但是梁敦彦从一开始便抱着理亏的心态踏进英国领事馆,又听莱姆这样说,自思将苏巧巧视作费格泰的太太也有道理,只是对“强迫”一说作了反驳。 莱姆说:“强迫一说虽有点勉强,但苏女士对她丈夫痛哭流涕表示悔恨这是事实,至少说明她不爱辜先生。正因为此,大英帝国领事馆将不把辜先生带上法庭,为了两国的友好关系,愿意慎重处理此事。” 老实的梁敦彦听到这话,立时感到松了一口气,忙说:“贵国领事馆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知你们将打算怎样来处理此事。” “也不知是谁已把辜先生的事透露出去了,今天上午已有几家西方和日本报纸的记者要到领事馆采访,并想为辜先生拍几张照片。因为辜先生在欧洲留学多年,现在又是张制台所器重的洋务幕友,也算是贵国一个有头脸的人。出了这种风流案子,最是记者求之不得的新闻,发表出去,记者出了名,报纸也出了名。”莱姆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抽出一支雪茄来递给梁敦彦。 “谢谢!”梁敦彦摇了摇手,说,“副领事先生,事情没有处理好之前,请你们不要接待那些招惹是非的记者。” 莱姆划一根火柴,将雪茄点燃,自己吸了起来。“辜先生在敝国爱丁堡大学读过四年书,也可以算是我们大英帝国培养出来的人才。再说,张制台对我们也很友好。为了辜先生的脸面,也为了两国的友谊,我们没有接待那些记者,不想把这桩事扩散出去。” 梁敦彦又忙着道谢。 “我们与张制台合作了两三年,我们很想与张制台继续友好合作下去。张制台办铁厂,办枪炮厂,办煤矿,我们都很支持。 这两年,费格泰先生和其他几个英国商人,都为湖北从英国买回不少机器。我们想请湖广总督衙门保证今后所有的大型机器都从英国购买,而不从别的国家购买;当然,我们会确保质量和提供优惠的价格。” 梁敦彦想:这两年来铁政局都在与英国做生意,也没听说出什么大问题,只要机器好,向美国买、德国买和向英国买是一回事,他们无非是想和我们把生意做下去,这条件也不算苛刻。于是点头说:“我想是可以的。” “这一条是我们英国领事馆的想法,还有一条是费格泰先生本人提出的。”莱姆弹了弹雪茄灰,不紧不慢地说,“费格泰这次带了二十万两银票回伦敦买轧钢机,但发现厂家生产出的机器质量不合要求,厂方重新制造,需要半年时间才能出厂。如此,有违与铁政局签的合约。费格泰希望铁政局看在他的面子上,不以违约处罚厂方,同意半年后再将机器买定运回,这二十万两银子他已预先交给了厂方。” 梁敦彦想:这事也怪不得费格泰,费格泰能坚持机器须达到设计要求,这也是他对铁政局负责的表现;现在辜鸿铭做了对不起他的事,给他一个面子不追究英国厂家,也是可以说得过去的。于是说:“这事我看也可以。” “好。”莱姆高兴起来。“我们已草拟了一个文件,请你带回去,让张制台在这上面签个字,我们即刻放辜先生。” 莱姆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梁敦彦。梁敦彦接过,看上面有中英两段文字,说的是同一个意思,至于辜鸿铭偷情被逮一事则没有写。梁敦彦觉得毕竟是英国领事馆拟的东西,还算得体面。便没有再说什么,将它带回督署。 下午,梁敦彦把这个文件送给张之洞。张之洞看后,两条粗短的浓眉立时紧皱起来。 “这两条都很厉害。第一条是要把我们捆死在英国人身上,今后别的国家就是机器比他的好,价格比他的便宜,也不能买,所有买机器的钱都由他们赚。” “香帅说的是,但现在为了赎辜鸿铭出来,只得签字了。且卑职想,这两年我们大部分机器都是从英国买的,英国货也还行。再说,英国在长江沿线经营几十年了,我们今后做事免不了要跟他们打交道,保持友好是很重要的。何况,今后真有别国的机器比英国好,我们变通一下也还是可以从那个国家去买的。就凭这一张纸把我们锁住也不可能。” “晤,这条就依了他吧!”张之洞指着中文部分的第二段说,“你知道费格泰在这中间耍的花招吗,他估计汤生拿不出多少钱,所以不叫汤生赔钱了,将这笔钱转移到铁政局的头上。” 梁敦彦说:“这点我没细想,请香帅说明白。” “当初合约上说,若延期三个月,厂方赔偿损失百分之五,延期半年,赔偿损失百分之十,百分之十即二万。这二万银子费格泰是要叫厂方出,只是放到他的腰包里去了,这是一。第二,这二十万银子他或许是存入银行,或许私自去放高利贷,或许自己拿了去做短期买卖。总之,这二十万便由他使用半年。他多则可凭此赚一二万,少也可赚七八千。为了赎回辜鸿铭,我们损失了二三万银子。哎,这个不争气的辜汤生呀!” 梁敦彦很佩服张之洞的精明,但他已在莱姆面前表了态,生怕张之洞不同意,便说:“汤生是不争气,但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若不同意,他们会把这事通过洋人的报纸捅出去的。对湖广总督衙门,对铁政局也没有好处。再说,汤生这人也确实是个少见的人才,经此番风波,他会更感激香帅的。今后罚他加倍做事,将功补过。” 张之漏板着脸孔,好半天才开口:“我不在这样的文件上签名!” 梁敦彦急了:“香帅就宽恕他这一次吧,我为他求您了。” “我不签名,不是说我不宽恕他。”张之洞面孔依然紧绷。“你在这上面盖个湖广总督衙门的官印吧。你去对英国领事馆说,说不定哪一天张大人奉旨调到别的地方去,不做湖广总督了,签名有什么用呢?盖官印更好,以后不管谁来做湖广总督,谁来办铁厂、办洋务,都照此办事,买他英国的机器,不更好吗?” 梁敦彦不敢和张之洞争辩,只得盖上湖广总督衙门的紫花大印,又过江到了英国领事馆。好在莱姆不计较这个,收下盖了印的文件后,便叫他把辜鸿铭带回去。一路上,梁敦彦将这个经过告诉辜鸿铭。辜鸿铭既为自己闯下这个祸而愧疚,又深为感谢张之洞对他的宽恕。 一回到督署,辜鸿铭便来到签押房,向张之洞坦陈自己的过失,并表示对他的谢忱。 张之洞冷冷的目光端详辜鸿铭半天,一直不做声,直看得辜鸿铭心里发凉,浑身不安。 .“不必谢我,要谢你就去谢梁崧生吧!” 这一句话犹如一瓢凉水浇到辜鸿铭的头上。他知道总督大人已十分恼火他,再呆下去,彼此都会不舒服。 “那我就告辞了。” 辜鸿铬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走。 “你慢点走。” 辜鸿铭转过身,重新来到张之洞身边,垂手侍立。 “早几年我就听说你有狭邪行之癖好,你的太太因为此受了很多委屈。这次不仅你本人脸面丢光,也使我们湖广督署蒙受羞耻。这些你都清楚,我也不再多指责你了。”张之洞觉得有点疲倦,他拿起鼻烟壶,在鼻孔下来来回回地移动几次,感觉精神比方才好多了。 “汤生,你是个天分极高聪明绝顶的人,但自古以来,天分极高的人往往干不成大事业,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中间有着许许多多的原由,一时给你讲不清。你曾经问我,汗牛充栋的中国书籍中,是否也有一本书能让人读后一通百通。我过去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今后只读一书而废除其它书。高高的塔尖,要靠宽阔的塔座作为基础,参天大树只能生长在丰厚的土地上,一通百通境界的到来,不是只靠一本书,它要立在博览群籍吃透百家的基础上。今天,我要告诉你这一本书了。这一是你已打下中国学问的基础,二是你的确尚未通,在立身处世这桩大事上,你远不是一个通人,所以才沉湎于这种鸩酒之乐中。” 听说果然有一本能使人一通百通的宝书,而且此刻就得知,辜鸿铭大喜至极。昨天的羞辱仿佛已过去了几十年,他以一种往常少有的恭顺态度说:“大人请赐教吧!卑职永世记得大人的教诲之恩。” 张之洞冷笑一声,说:“这本书并非秘书,而是人人皆知,个个尽晓的六经之首《周易》。” “《周易》!”辜鸿铭不由自主地复述一遍。 “是的,《周易》。”张之洞严肃地说,“《周易》想必你读过多遍,你读没读通,通到何种地步,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今天告诉你,这是中国群书之首,经典之最。你以这个认识再去读它十年八年,或许大有进步。孔子五十读《易》,以至于韦编三绝,又说假我数年,于《易》可彬彬矣。以圣人之资,五十岁读此书,还说要读几年之后才能明了其中的奥妙,你天资再高也高不过孔子,故读十年八年不为多。” 辜鸿铭静静地听着。 “以我读《周易》的经验,当先读《系辞》。《系辞》文不长,但字字千钧,每一句都够你细细咀嚼,好好体会。比如说开篇几句:‘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这短短的几句说尽万象万物最本质的东西,乾坤、贵贱、刚柔、吉凶、变化,你过细想想,天地之间,有哪一事哪一物能离开这些范围,弄清了这些,世事不就通了吗?” 辜鸿铭听得入神了。 “光《系辞》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随便再说几句吧。你在西方很多年,应当知道西方教民天天讲喜乐,讲博爱,但如何能做到内心喜乐至诚博爱?我看他们的《圣经》没有说清楚,我们的《系辞》却说清楚了。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仁故能爱。八个字:乐天知命,安土敦仁。就能做到喜乐、博爱。” 辜鸿铭早已将《圣经》读得滚瓜烂熟,《系辞》他也读过,但他就没有这样比较过。真的如总督所说的,《圣经》拉拉扯扯地讲了许多故事,也没有让人弄懂如何做到喜乐博爱,而《系辞》这两句话一锹便挖出了泉水!辜鸿铭仿佛被一根魔杖点化似的,心里明亮了许多。这《周易》的确是中国学问之巅峰,一定要认真攻读不可。 “书你自己以后慢慢地读,细细地领悟,我就不多说了。我只提醒你注意《系辞》中的一句话:‘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许许多多读《易》的人都忽视了这句话,其实这一句最为关键。为什么有这部《周易》出来,这部《周易》为何引起圣人的高度重视,为什么《周易》说尽了人世间一切至微至隐的道理,全部奥妙都在这‘忧患’二字上。汤生,愿你读通《周易》后,从此能有一个新境界,不要沾沾自喜于才子,要做一个通人。” 张之洞的这番话使辜鸿铭甚为感动。他体会到张之洞玉成他的一片苦心,从而心里更感到愧疚。带着赎罪的心情,辜鸿铭决定将一件久藏的秘密说出来。 “张大人,我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坐下说吧!”张之洞想这种时候要说出的事一定非同一般。 “那个苏巧巧曾给我说过这样一桩事。她说费格泰有一次曾经很得意地跟她说,汉阳铁厂财务处的那批官员都是混账东西,既贪婪又无知。这两年跟他们打交道的过程,光招待他吃饭的银子就不少于千把两,他其实吃得很少,每次都借他的名,全处十几个人都来吃,一顿饭就二三十两,全部由账房处报销了。而且一个个都索贿,见到洋货就眉开眼笑,办事就一路顺利。费格泰常常从英国买一些便宜的小礼品送他们,他说这是鱼饵。一个鱼饵可以钓一百倍的大鱼。最坏的是收支股的主办蒙索。这两年做的百万两银子的生意,他至少吃了十万两银子的回扣。不过费格泰所得更多。费格泰往往在财务处面前抬高价格,在厂方面前压低价格,他起码从中赚了三四十万两银子。按这样的计算,一百万两银子,用来买机器的其实不过五十万两左右。而在英国,完全不是这样,一百万两银子,至少有九十万两用在机器上。费格泰有次冷笑道,中国的洋务是绝对办不成的。中国的官员不是在办洋务,而是在发洋财。” “不是在办洋务而是在发洋财”,这话让张之洞的心怔了一下。对铁政局和铁厂的微词,张之洞已听到不止一次了。微词较多地集中在银钱方面,比如回扣、受贿、索礼、浪费等等方面,收支股蒙索的闲话最多。有人说他是栗殿先的拜把兄弟。还有人说他与革职的赵茂昌关系密切。赵茂昌为他牵线,在上海的钱庄里替他开户头。铁厂的公款都存在那个钱庄里,利息则归他们两人私有。前不久,有一件事也让张之洞记忆犹新。 一天,郑观应忽然来到总督衙门门房,说是刚从下江来,请求能让他见一见总督大人。门房报告后,张之洞请他进来,郑观应还带来一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他向张之洞介绍,此人名叫张謇字季直,是江苏南通人,曾在直隶提督吴长庆手下做过多年西席,仰慕香帅,尤其敬服汉阳铁厂的筹办,特不远千里从上海来到武昌,想去铁厂看看,今后拟在原籍也做点洋务事业。张之洞早就听说吴长庆家里有个博学的西席,见张謇儒雅轩昂,气度不凡,果然与传闻相符,张之洞很高兴与他相见。交谈一番后,得知他真的见识不俗,便要梁敦彦陪郑观应和张謇去看看铁政局和铁厂。晚上,又在督署宴请他们二人,请他们谈谈参观的体会,尤其希望他们能直率地指出些不足。 郑观应和张謇说了许多恭维话,张之洞听了很高兴。张謇还提出一个建议,说湖北的棉花和苎麻海内闻名,应该利用这个有利条件,在武汉建纱厂、纺织厂和制麻厂。纱织业工艺简单,耗资较少,但赢利很快,正可以用此赢利来弥补铁厂的亏损。张謇的建议给张之洞很大的启发:是的,应从速将纺织业发展起来。在张之洞的再三要求下,两位没有进过官场染缸的明白人给铁政局和铁厂各自提了一条意见。郑观应说,铁政局和铁厂人浮于事的现象严重,过于讲排场。参观者只有二人,陪同的人将近四十,且品级都不低,光候补道就有十来个,都有随从、跟包,侍候在旁,完全是衙门做派。郑观应建议,铁政局和铁厂非技术性的管理人员,可以三成裁掉二成,这样不仅撙节开支,且办事减少纠葛。他去过西洋不少国家,看过他们的工厂、矿区,他们管理人少效率高。张謇说在参观的过程中,他随便问了问身边的人,便发现铁政局和铁厂存在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即裙带风严重。所问的人,都是因亲属关系而进来的,有的一家堂亲表亲六七个都在这里做事。可见此地有任人唯亲之弊。任人当惟贤而不惟亲,这是历来办事取得成效的根本一条,请总督大人力刹这股风气。 张之洞听了郑观应、张謇两个人的意见心里也动了一下:看来铁政局和铁厂需要整肃整肃。但过后一忙,此事便又忘记了。现在,辜鸿铭说的英国商人的这些话,同样暴露出铁政局所存在的严重隐患,是非得要动手解决不可了。但眼下铁厂的建设正在紧张时期,江夏煤矿在顺利开工中,大冶铁矿的矿石也已在大量开采,急切希望铁厂早日竣工投产。尤其是另有一件大事,更使得铁厂务必不能受丝毫的干扰。想到这里,张之洞对辜鸿铭说:“你说的这事我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要跟别人说起。我会腾出手来处理的。你这几天冷静地回想一下这件事,检讨检讨,但愿能接受此次教训,痛改前非。过几天,我要跟你谈一桩大事,茶馆说书人有句话,说是淘尽三江五湖水,难洗今日满面羞。你今日也是满面之羞了,这桩大事里面有三江五湖水,就看你能不能淘尽它,为你洗刷羞惭。” 聪明过人的辜鸿铭却被总督这番话浇得满头雾水:何来的三江五湖水,又怎地洗去我的满面羞?五 俄国皇太子将要参观汉阳铁厂,这可是.一桩扬国威振民气的大事张之洞说的这桩事,就是去年辜鸿铭从英国《泰晤士报》上看到的俄皇太子访华的事。总署已正式来文通知,今年十月俄国皇太子尼古拉将要来武汉参观汉阳铁厂。十天前杨锐从北京发来一封密信。杨锐信上说:俄国皇太子访华一事,朝廷看得很重。这不仅因为俄皇年事已高,太子不久即将即位,还因为这位皇太子对中国较为友好。俄国是个军事强国,又是一个野心勃勃的贪婪之国,他一直觊觎我国东北和西北与之接壤的广阔领土,千方百计地欲将它占为己有,对中国威胁最大。难得有这样一位对中国友好的太子,倘若跟他建立友谊的话,无疑要减轻来自东北和西北的领土威胁。因此朝廷准备趁俄皇太子访华之机,予以倾心结纳。俄皇太子早已知道武汉正在兴办铁厂,他要亲自来看看。杨锐说,这无论是对恩师本人,还是对湖北的洋务,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比如可以借此向户部多要点银子,确保铁厂到时完工等等,好处多得很。 张之洞接信后立即给杨锐回了信,告诉他,有关俄皇太子访华的事,今后凡有所知,尽量详细报告;武汉这边,会做好充分准备,将这位皇太子接待好。 俄国皇太子将来武汉参观汉阳铁厂,这对张之洞来说,不啻是一个难逢难遇的福音。无论于国于己,都要牢牢抓住这个机遇,把这篇文章做得珠圆玉润,花团锦簇。 对俄国这个国家,张之洞早在京师做洗马小宫时,便因为伊犁谈判而对它有过深入的研究,越研究越服膺林则徐当年流放新疆时所说过的一句话:俄国是中国的心腹之患。林则徐这话说得最为深刻中肯。防俄,是应该传之于子孙后世的长久国策。固然日本也对我国,尤其是关东一带有领土野心,但毕竟国小力不强,还加之隔着海洋,不像俄国,千里边界线上,任它铁骑长驱直入,真是可怕。至于英、美、德、法这些国家,张之洞心里清楚,它们对中国的伤害,主要体现在生意场上的不公平交换,并没有领土要求,早两年英法联军打进京没多久便撤退的事实是最好的说明。从那时起,防患俄国而利用英、美、德、法的外交策略,便在张之洞的脑子里形成。这实际上是“远交近攻”的中国传统外交策略,在新形势下的运用。张之洞认为这是一个很简单明白的事理,但当轴者往往看不清楚。海防、塞防之争便暴露出这个问题。李鸿章主海防,重在防日本,左宗棠主塞防,重在防俄国。在张之洞看来,根本无须争论,海防也好,塞防也好,都很重要,要同时并举,这是因为不管是俄国,还是日本,都是对中国领土垂涎三尺的强国,都需要认真对待,只是在什么时候应该特别强调哪一点罢了。 如果说十多年前,张之洞虽看事明了却没有权位,不足以影响国家外交方略的话,那么今日,身为湖广总督的洋务后起之秀,则要积极参与这场事关重大的中国外交活动,决心以自己的实力对中俄关系以影响。 与杨锐的想法不同,对俄皇太子参观铁厂这件事,张之洞第一个反应便是要借铁厂来扬我国威。俄国也好,其他西方强国也好,这几十年来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无非是因为他们国力强大,武器精良,倘若我们能在这方面显示出自己的实力的话,必然可以杀一杀他们的威风。钢铁业是西方工业界的龙头,也是他们强大国力的重要基础,而中国恰恰于此一片空白。汉阳铁厂的兴建不仅填补了这个空白,而且它是以世界第一流的规模为目标,是一个巨型钢铁厂。它将在显示中国发展的潜力同时,也以这种巨大的存在明确告诉外国人:中国已经为自己的工业奠定了雄厚的基础,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迎头赶上西方列强。 张之洞还想到,光有铁厂还不够,正在筹建的枪炮厂也要加快速度,赶在俄皇太子来汉之前建成投产,让这位未来俄国皇帝亲眼看一看咱们大清帝国自己制造出来的枪炮子弹,从此以后,不要在边界线上再生是非,老老实实地和平相处。 在西方,俄国是个疆域宽阔的大帝国,一向处于很重要的地位,俄皇太子眼中所看到的铁厂和枪炮厂,必定会通过他本人及他的随从人员,以各种途径传播给西方各国。他们去说比我们自己说要好得多,更能增加分量。如此,汉阳铁厂和枪炮厂就成了威慑洋人的重要武器,就成了扞卫大清的护国神祗。作为铁厂和枪炮厂创办者,我张某人就成了洋人关注的大人物,成了大清国的英雄,今后外交内政,什么事都好办了。 想到这里,张之洞兴奋万分。傍晚,他特为邀请桑治平到家里来小酌一杯,向好友谈及这件事和自己的想法。桑治平也同样欣喜不已,他似乎从中看到自己半生为之奋斗的理想,就要通过这位好友的手予以实现。想起贤良寺与张之洞的初识,想起古北口的应允出山,想起这十余年来谋画计议、南北驱驰,表面是报知遇之恩,其实从骨子里来说,是在为自己年轻时失落的抱负而奋斗。啊!这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辛苦十多年,终于看到结出硕果的一天了。 桑治平建议张之洞动员一切力量,确保在俄皇太子来汉之前做到铁厂出铁、枪炮厂出枪炮,拿出铁家伙摆在他们的面前,要胜过千百万言的外交辞令!同时接受杨锐的建议,立即给总署上道条陈,请他们大力支持,拨款一百万两银子。张之洞欣然接受桑治平的这两个建议。 第三天,由铁政局出面,召开铁厂、枪炮厂、煤矿局、铁矿局的高层会议,张之洞在会上发表重要的讲话。他以总督兼湖北洋务督办的身分要求所有高级管理者与全体匠师、工人一道,努力拚搏,务必确保在俄皇太子来汉前出铁出枪。犹如三军统帅向将士们发出征伐号令似的,张之洞从宣扬国威、振作民气、展我才华等方面,谈到这次提前出铁出枪的重要意义,纵有天大的困难也要克服,沉舟砸锅,背水一战。张之洞的讲话铿锵有力,慷慨激昂,说到动情之处,他声泪俱下。总督有声有色的动员令,把全体与会者都给感染了。 他的话刚一结束,大会堂里立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最先站起来,以极为热烈的情绪表示完全拥护坚决照办,提前出铁出枪一定能实现的,就是铁政局协办兼铁厂后勤部门主办栗殿先。他情绪似乎比总督还要激动,爱国之心似乎比总督还要强烈,他代表后勤部门全体人员向督署保证,从明天起开始加班加点,昼夜苦干,拚死拚活为国争光,为张大人争气。张之洞对栗殿先甚为满意,频频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心里想:栗殿先真是一个好官员,平时虽有失检点之处,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顾全大局,难能可贵。栗殿先讲完后,张之洞带头为他鼓掌栗殿先受此殊荣,脸上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紧接下来的便是收支股主办蒙索。他的高调表态,也赢得了张之洞的带头掌声。于是其他股处头目见此情景,都纷纷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地表示完全拥护,坚决照办。张之洞都一律带头为他们鼓掌。但是,提前投产的关键部门——技术股处的头目却没有哪个站起来响应。此外,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人物——铁政局、铁厂的真正灵魂蔡锡勇,却一直紧闭嘴唇。他表情严肃,对每个人的发言都认真倾听,脸上却没有一丝兴奋的表现,心里也没有一点想发言的冲动。协理总文案梁敦彦看着这情景有点着急,他不敢去惊动蔡锡勇,径直走到铁政局协办兼铁厂技术部门主办陈念初面前,悄悄地对他说:“你站起来说几句吧,张大人很想昕听你们技术部门的看法。” 陈念礽一直处在矛盾状态中。从一开始听张之洞的演讲,他便有心跳血涌的感觉。后来见各股处的头目一个个起身发言,赢来了一阵接一阵掌声,=十八岁的青年陈念扔心里躁动不安。他很想也站起来说一席话。他有很多话要说,说他在美国求学时如何亲身感受到美国人对中国的歧视,如何因此而立下学好本领报效国家的壮志,后来又如何突然中断学业,被朝廷强行召回国,回国后赋闲乡居,所学的知识一无展布之时,那种报国无门的苦闷是如何的沉重;自从遇到张大人,参与张大人的洋务大业后,这些年来如何努力奋发,尤其是铁厂开办来更为他施展才干铺设一个宏大的舞台,无论是为国尽力还是酬答张大人的知遇之恩,都应该倾注全力,促使提前投产的目标顺利实施。他相信他的这些肺腑之言,会比其他发言者更为动情更为精彩,更会赢得张大人的鼓励,赢得满堂热烈的掌声。真情实感与年轻人的激情相互激荡,使得陈念初满脸通红,浑身燥热不安,几次想站起,侧过脸去看一眼蔡锡勇,他又失去了这个勇气。一来他觉得自己虽是技术部门的主办,但技术部门掌舵人是蔡先生,他是老前辈,他不发言,一个年轻轻的后生辈怎能僭越?二来作为一个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工程技术人员,陈念扔也觉得提前投产这种事,不是说大话就可以做到的。许许多多具体的困难,都得脚踏实地去解决,能不能提前投产,他没有把握。 现在,协理总文案来催促,又说张大人很想听一听技术部门的看法,一种受宠信的荣耀感在激励着陈念礽,他突然来了勇气,刷地从座位上站起,激动地说:“刚才张大人说我们办铁厂,办枪炮厂,办铁矿煤矿,以及今后办织布、纺纱各种厂子,富民是我们的重要目的,而强国却显得更为重大。我完全拥护张大人的这个讲话,他说到我陈念礽心坎里去了。我在美国留学八年,对国弱受欺负、国强才有尊严的感受,可以说比在座各位都要强烈。我想俄国皇太子要来武汉看铁厂枪炮厂,参观是个幌子,他的真实目的是来查看。一看我们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厂子,是否谣传。洋人瞧不起中国,他心里对我们有没有能力办钢铁和兵工是持怀疑态度的。二看厂子的规模到底如何,够不够对他们形成威胁。我对洋人很清楚,他们历来是欺弱怕强,重实力不讲情义。厂子现在已在建,我们不怕他看,问题是要把规模弄大,并要实际出产品,这才能镇服他们。所以我们一定要遵照张大人的旨意,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也要抢在俄国皇太子来之前,把规模建起来,把产品生产出来。这不只是一个投产的事,这更是一个扬我国威长我志气的壮举!” “说得好!”陈念初的话刚一讲完,张之洞便忍不住大声喊了一句。总督大人的这一反常举动,把大家都弄得惊讶了。其实,这才是张之洞的本色。十多年前做清流时,他与他的朋友们便常常这样使情任性,高声喊叫,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的态度,只是后来出任封疆,他才努力压抑自己,力求做出一副矜持稳重的大员神态来。今天他见这位年轻人是如此理解他的心情,如此真心实意地与他配合,不禁喜从中来,情不能已。 当大家回过神来后,会堂里立即响起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陈念礽激动万分,脸上神采飞扬。他在坐下的时候,特意瞥了一眼蔡锡勇,却看见蔡督办仍然是刚才的面无表情,两只手硬硬地下垂,一个巴掌也未拍。陈念礽心里陡然凉了一下。 散会之后,他便被蔡锡勇叫到一旁。蔡锡勇轻轻地却是语气严厉地训道:“你瞎起哄什么?张大人是总督,自然要说些威风呀、志气呀一类的话。后勤、财务那些人不学无术,他们邀宠固荣的手法,便是讨好上司。至于办不办得成,他们根本就不会去想;他们不懂技术,真的办不成与他们也毫无关系。你是受过严谨科学训练的人,怎么这样无头脑!从现在算起到俄皇太子来汉,只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建成投产,这不是烧得说昏话吗?你是技术部门主办,别人没有责任,你可是千斤重担挑在身上,到时没有兑现,看你如何交代?千夫所指,不疾而亡!念扔呀念礽,你太不晓事了!” 蔡锡勇说完这番话后,气呼呼地甩手走了。这边陈念扔呆呆地站着半天回不过气来铁政局、铁厂好比前方战场,前方战场的取胜不能缺少后方仓库的支援,这后方仓库的锁钥便握在巡抚谭继洵、藩司王之春、臬司陈宝箴等人的手里。 第二天,张之洞又在湖广衙门议事厅里,举行隆重的大会,邀请的便是谭继洵、王之春、陈宝箴,再加上盐法道、粮道、兵备道、汉黄德道、汉阳知府、武昌知府等人。昨天的演讲,他今天又重讲了一遍,因为听众都是颇有从政之道的高中级官员,张之洞的神情没有昨日的激动,议事厅里的反响也远不如昨日会堂里的热烈。张之洞演讲的主要内容是两个字:筹款。户部的银子半个月二十天到不了,投产在即,一天也不能延误,湖北省务必要紧缩各项开支,在十天内筹出一百万银子来,户部来银后再归还。除开王之春、陈宝箴表示努力想办法、积极筹措外,与会者再没有第三人发言。众道府大眼瞪小眼,大小眼睛又一齐望着巡抚大人。自从马鞍山煤矿事件之后,七十岁的谭继洵对洋务一事在原先的“冷淡”之上更增加一层恐惧感。他现在对洋务是避之惟恐不及,听到儿子称赞铁厂时,他也会想到自己是不是老了,跟不上潮流了?他有时甚至还萌生致仕回籍的念头,只是因为卢氏、王氏、魏氏三个小妾坚决反对,他才不敢说解甲归田一类的话。他近来身体不大好,神志懒散,对于张之洞的那一套一点兴趣都没有,俄皇太子来汉也罢,铁厂、枪炮厂竣工投产也罢,似乎都与他无关。至于银子,他有一条规定,不能随便拿出来给张之洞。·洋人的那些黑机器,在他的眼里就好比无底黑洞,任你多少银子也都填不满,而且一点回音都听不到。来督署后得知总督的用意,他便抱定一个宗旨:不说硬话,不表硬态。 大家都不再说话了,场面颇为尴尬。张之洞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对谭继洵说:“谭大人,你看有什么法子可想,能凑出百把万两银子来吗?” 隔了好长一会,谭继洵才开口说:“湖北银钱一向匮乏,这点张大人您是很清楚的。这十天半月,莫说筹集百万两银子,就是二三十万也很难呀!” 张之洞的脸刷地沉了下来,极不高兴地说:“谭大人,你是湖北之主,铁厂也好,枪炮厂也好,都设在湖北。早日竣工投产,不只是我张某人一人的事,也是为湖北为您谭大人脸上贴金的事。您莫推辞了,无论如何要筹集百万银子出来,待户部银子一到,即刻如数归还。” 谭继洵心里冷笑道:户部的银子还是天上飞的一只鸟,你就把它当作桌上的一碗菜了!到时没有银子下来,我湖北还不是白白地赔了一百万?但望着张之洞那张峻厉的面孔,听他带刺的话,他知道这话决不能说,否则真要把这个任性的名士制台惹得老羞成怒不可。他压下心中的不快,使出他惯常的圆滑作派。 “大人的厂办在湖北,的确是给湖北的脸面上贴了金子,谭某人理应支持,只是一时要拿一百万,这实在是强人所难。湖北的钱粮,都在爵堂方伯的手里握着,他又是一腔热血愿尽力设法,此事大人你就交给爵堂方伯好了。只要他拿得出,谭某人决不半点为难,尽数借过大人便是了。不过,爵堂方伯也要替湖北负责,请铁政局出示一张借条,此张借条便存人藩台衙门吧!” 谭继洵耍了个缩头术,把挑子撂给了王之春。王之春当然也知道,湖北要在短期内筹集百万银子,是件根本做不到的事,但是他刚才说得坚决,毫无保留地支持督署的决策,此时又怎能改El呢?王之春是个聪明人,他早已看出洋务在中国很快就会是一桩最时髦的事,中国只有全盘学习洋人的技艺,才会有出路。 从私人感情来说,他与张之洞也渊源极深。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坚定不移地站在张之洞的一边,即使筹不到百万,也要硬着头皮,竭尽全力去筹措四十五十万的。当下王之春笑着说:“既然谭大人这样相信我,我就尽力去办吧!也希望各位道府予以支持。” 在座的各道府见谭继洵发了话,王之春又接过了挑子,便一个个开口“好说好说”,但心里都在想:我们的那点银子金贵得很,怎么能给你铁厂去糟踏?肉骨头打狗,有去无回的事,要做你王爵堂去做吧尽管铁政局的督办蔡锡勇对这一宏伟决策没有把握,但铁厂和枪炮厂上上下下已经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建设高潮,一座座厂房在日夜修建,一座座烟囱在天天加高,一架架机器在快速安装,一船船煤铁在不断地运来,两个紧挨的工厂工地上,一派热火朝天、人声鼎沸的景象。 尽管湖北省的最高长官谭继洵以及大部分道府态度消极,但王之春、陈宝箴支持有力。王之春掌管银钱藩库,陈宝箴控制江湖黑道,生财都有路子,半个月便筹集到五十五万银子,保证了施工不致中断。然而,户部却一点响动都没有。 原来,户部的态度正如谭继洵预料的:根本不把张之洞的设想当一回事。户部现在是翁同龢的一统天下,满尚书熙敬不过挂个虚名而已。撇开翁同龢对张之洞的成见不说,户部多年来便是在捉襟见肘的狼狈处境中过日子,国库收入年年减少,除救荒赈灾等常务外;铁路、电线、购买洋枪洋炮这些新的开支年年增加。慈禧虽然住进颐和园三四年了,但园工并未停止一天,浩繁的开支常使书生气颇浓的状元公心疼。他翁同龢即便有点铁成金之术,也应付不了每天雪片似飞来的索银奏报和四面八方的巨大开销看到由外奏事处转来上面批有“户部阅”朱批的湖广奏折,翁同龢只是淡淡一笑,对着身边的司官说,一个俄国皇太子来顺便看一看铁厂,就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兴师动众吗?张香涛做了十多年的督抚了,还不改当年好出风头的旧习,真是拿他没法子!说完,将它存人柜子中,再没有下文了。 一个月了,还不见户部的批文下来,张之洞急得不得了,发四百里快函给杨锐,叫他打听下户部的消息。杨锐通过在户部做员外郎的一个朋友得知:奏折在户部给淹了。接到杨锐的回信后,张之洞气得大骂:“翁同龢是个误国的权臣!”一户部这条路给堵了,总还得再设法弄些银子来呀。借!万般无奈之下,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向谁去借呢?姐夫鹿传霖那里已借过一次,不好意思再开口了。 桑治平告诉他,当年他提拔的太原知府马丕瑶已擢升广西巡抚了,可以请马帮帮忙。张之洞想想也是,但广西是个穷省,比山西好不了多少,不能叫别人太为难。便写封信给马丕瑶,请他斟情腾借十五万。即使马丕瑶答应借,缺口还很大。放眼海内各省,再没有哪个巡抚过去于自己有特别交情了。 王之春说:“官银借不到,干脆借私银算了。” 张之洞说:“你是说到票号去借?总督衙门向票号去借钱,传开去会成为百姓的谈资,不合适。” “不向票号借,向私人借。” “商人的银子都在周转中,叫他马上拿出几十万来怕不可能。” 王之春笑道:“也不向那些商人去借,他们都胸无大志,鼠目寸光,即使一次拿得出,他也不会借给你,他怕你不还他。到时你是总督,他又不敢跟你打官司,与其将来吃亏,不如现在不借。” 张之洞摇了摇头说:“爵堂,这我就弄不清楚了,不是票号又不是商人,还有什么人家里藏着几十万两银子等着你去借?” 王之春依旧笑笑地说:“有一个人,中西结合,亦官亦商,海内一大能人奇人。我想香帅如果向他去借,定然不会碰壁。” “这人是谁?”张之洞一边摸着胡须一边想着。“你是不是说的盛宣怀?” “正是他。”王之春哈哈笑起来,“香帅不是说过,那年您从广州来武昌,船过上海时,他专门从天津赶来,跟您谈起湖北的煤铁矿藏的事吗?现在湖北煤铁遇到困难,我看他不会袖手旁观的,您不妨试试。” “叫他借三十万,他拿得出吗?” “我想他拿得出。” “好吧,试试看吧。”张之洞说,“现在只剩下这条路了。” “还有一条路可走。”王之春颇有成竹地说,“官银私银之外,尚有洋银可借。” “啊,是的,你提醒了我。”张之洞的心情开朗起来。“马丕瑶、盛宣怀那里若借不到的话,我们就向香港汇丰银行去借。只是湖北的关税收入不如广东,担保的条件不硬。” “我们握有一个很硬的条件呀!” 张之洞一喜:“你说的是什么?” “香帅,”王之春的双眼里闪着亮光,“我们可以拿今后炼出的钢铁来担保哇!” “爵堂,你真有办法。” 张之洞拍了拍王之春的肩膀快乐地笑了起来,心想:这人心眼儿真是活络得很,可惜,两湖这样能办事的官员太少了没有多久,马丕瑶回了亲笔函:“十五万借款单理应遵命照办,只是广西实在贫困不堪,千方百计,才只凑出九万两,剩下六万两当再过两个月筹措。敬希宽谅。” 张之洞知马丕瑶是个实诚君子,便回函说有九万已很感激了,广西穷困,剩下的六万不必费神了。 至于王之春推荐的借主,其为人则远比马丕瑶要复杂得多。住在天津的盛宣怀,此时已升任天津海关道兼津海关监督和中国电报总局督办,轮船招商局督办,集中国最肥的官缺和最赚钱的洋务企业头目于一身。他上得李鸿章的宠信,下靠包括郑观应在内一批人才的襄助,精明强干,长袖善舞,把个亦官亦商的事业做得轰轰烈烈红红火火。若论个人资财而言,说他富甲天下并不过分。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便看中了湖北的煤铁,知道那都是能发大财的好东西。那年专程去上海拜访赴任途中的张之洞,便是冲着那些黑金子的,若张之洞同意,让他来办更好,即使不同意也给张之洞备一个案。所以当后来张之洞谢绝了他的要求后,他并不后悔此行。这几年来,他一直以极大的兴趣关注着龟山脚下的那座铁厂,不止一次地感叹张之洞的见识和魄力不仅远在一般平庸督抚之上,而且骎骎然直追李鸿章。张之洞比李鸿章年轻二十多岁,如此看来,执明El督抚牛耳,领将来政坛风骚的,岂不正是这颗冉冉而升的新星么?盛宣怀多么想和张之洞拉近关系,可张之洞不像李鸿章,清高而自负,难以靠拢。 去年郑观应陪同张謇从武汉回到上海后,又到天津去了一次,向盛宣怀谈起了铁厂的状况。这位《盛世危言》的作者眼光比世人尖利高远,如同他能从常人眼里的盛世背后看出潜在的巨大危机一样,他也看出了表面风光的铁厂背后存在的许多弊端:衙门作派,无人真正负责,人浮于事,铺张浪费严重,技术工匠缺乏,管理涣散,整个铁厂好比一只蒙着虎皮而没有血肉的假老虎。郑观应预料这个铁厂很难办得成功,今后不是负债累累,便是中途夭折,难有别的好出路。盛宣怀尽管没有亲自去看,但他相信郑观应的分析不错。这正中了他的预见。盛宣怀办了二十多年的洋务,也与许多外国企业家有深交,积自己的经验和别人的研究,他清醒地认识到,洋务这个从洋人那里传过来的玩意儿,只能按洋人那套办法去做;若只知从洋人那里移来机器和技术,而不把洋人成功的管理措施移过来,所谓的洋务便徒有外壳而没有内质,徒有皮毛而没有灵魂。张之洞把铁厂办成今Et这个样子,恰恰是因为他不懂这个道理而沿用官场一套的缘故。 当然,铁厂尚未建成投产,存在的这些弊病目前还不至于形成大的障碍,也只有郑观应这样的人才看得出。正在兴头上的张之洞可能根本发现不了,即使看出些,估计他也不会太重视。有一次他跟李鸿章略微说了说。李鸿章冷笑道,张香涛那人一贯大言欺世,他办铁厂,炼不炼得出钢铁是次要的,他图的是虚名。 盛宣怀知道李、张二人成见甚深,李鸿章说的是挖苦话。铁厂即便今后办不成功,但张之洞本人的气魄还是可嘉的。盛宣怀对张之洞在湖北办的洋务局厂仍投人很大的关注。 现在这位号称理财能手的湖广总督因银钱的困窘,来向他借钱了。通常人面对借钱的事都头痛,盛宣怀对张之洞的借钱却是高兴得很。这主要还不是因为张之洞El后会取代李鸿章而预为张本,而是因为他看准汉阳铁厂不管是成是败,都会是一个巨大的存在。他乐意插手其间。 接到张之洞的借款信函,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干脆送他三十万两,不要还了。但转念又想,是不是太巴结了,李鸿章知道后又会怎样看待自己呢?如此赠送好比捐款,自己不成了慈善家吗?四海之内,盼望捐款的人千千万万,你今后如何应付?要不,不要张之洞的利息?想想也觉得不妥,无息贷款在国外是用来扶助贫穷,建铁厂并不属于此类。最后盛宣怀决定按票号利息的一半借三十万银子给湖北。这是属于低息贷款的范畴,彼此之间既显示友好又不至于伤自尊心。 张之洞接到盛宣怀的信后,果然大为高兴。 经过两个多月的突击抢建,两个主要厂:炼生铁厂与炼熟铁厂都已初步建好,炼生铁厂已安装好购自比利时的高炉两座,炼熟铁厂也已装好购自英国的搅炼炉一组四座。其他如机器厂、鱼片钩钉厂、造铁货厂、轧钢轨厂已经基本建成,烟囱已高高地竖起八座,大冶的铁矿石、马鞍山的煤也在工厂空坪上堆起了六座小山。又配备大小斗车四十五辆,各种料车大平板车四十辆,还有载重吊车四辆。张之洞每隔八九天要亲自来铁厂视察一次,对工厂的进度很满意。每次来他都要赞扬蔡锡勇一番,鼓励他再接再厉。蔡锡勇虽有一肚皮不合时宜的话,面对着热情似火的总督,只得把它藏在肚里不说出来。看看离预定日期只有一个月了,蔡锡勇实在忍不住要说话了,因为面临的许多难题非得要总督本人才能解决。 又一次视察完毕后,蔡锡勇将张之洞请到督办办公室里,焦急地说: “香帅,有几件大事,非得请示您定夺不可。” “什么事,你说吧!”张之洞一边摇扇子,一边说。 “这都是刻不容缓的事情。”蔡锡勇拿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最大的是炼钢厂的两座高炉。因台风的缘故,已停在香港半个月了,就是明天启航,也要二十天的时间才能到汉阳,这两座高炉是装不好了。没有高炉,所有其他附属机器都装好,也不能称之为炼钢厂;当然,也就更遑论炼钢了。” 其实,炼钢厂才是整个铁厂的真正核心。停在香港的两座高炉,是利物浦机器厂专为汉阳铁厂设计建造的贝塞麦转炉。为造这两个炉子,该厂花了一年的时间,得知俄皇太子将来汉阳的消息,铁政局即刻发电报给驻英公使馆,由驻英使馆再电告利物浦必须在九月中旬运至武汉。工厂日夜加班,按期将这两座高炉运上船,驶出了爱尔兰海,预计两个月后可抵达龟山,却不料受阻于台风。 老天爷不合作,张之洞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沉吟良久后说:“炼钢厂的事先搁着,其它的事呢?” “炼铁用的是焦炭,不能直接烧煤。前天我们将马鞍山煤炼出的焦炭进行化验,结果证明不合格,马鞍山的煤不能用。” 这可真是桩大事。辛辛苦苦开采出来的马鞍山煤却不能用,而且直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张之洞恼火起来:“当初大家都说可以,为何现在又用不得了?” 望着张之洞峻厉的目光,作为一个技术上的最高决策人,蔡锡勇觉得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语气沉重地说:“这事卑职有责任。当初化验时用的煤是早些年英国矿师提的存煤,几项大的指标勉强合格。这一年来大量的煤是从另外的煤井出的,外表看来没有区别,以为可以用,没有提前再化验,这是我的失职。” 这个问题可就大了。马鞍山的煤不能用,今后怎么办呢,又用哪里的煤呢?张之洞的心也立刻沉重起来。总结教训,寻找出路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要应付俄太子。 “有补救的办法吗?” “有。”蔡锡勇肯定地回答。“我已访到上海码头上存有五千吨德国威斯伐利亚焦炭。这是世界上顶好的焦炭,开平煤矿的上等好煤都炼不出这样的焦炭来。” “那就赶快去将它全部买来!”张之洞断然拍板。 “只是价格贵了点。”蔡锡勇嘴里有点嗫嚅。 “怎么个贵法?” “一吨焦炭,要二十两银子,与买一吨生铁的价一样。”。 张之洞吃了一惊,如此说来,我还开什么铁厂炼什么铁,不如拿银子直接去买铁好了,今后若长期用二十两银子一吨的德国焦炭来炼铁,岂不是白白地将朝廷银子化为水,给天下人一个大笑话!这种事决不能长期做,但眼下救燃眉之急也只得这样了。“那就先买一千吨吧,对付过这一次,以后再说。” 燃料的事算是解决了,蔡锡勇略微松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炼生铁厂的高炉昨天检查时,发现有一座炉子的炉底风口至炉身中部有一道半寸宽的裂缝。这道裂缝若不堵死,则不能使用。” “有办法可以堵死吗?” “有是有,但我们这里不行,一是没有这个技术,二是缺堵缝的材料。用电报与停泊在香港的利物浦厂运炉子的船联系,船上说他们有办法。技师和材料都有,但至少要二十天后才能到达,不知来不来得及。” 张之洞说:“这不要紧,若来得及更好,来不及我就用一个炉子。有一个炉子出铁,我也是竣工投产了。” 到底是总督,魄力宏阔,不像自己这样拘泥,蔡锡勇放心了。 “香帅,这两个月来卑职全副精力都用在铁厂上,昨天陈念扔才告诉我,枪炮厂无论如何不能投产。” “为什么?”张之洞又是一惊。 “江南制造局不愿卖机器给我们,说多余的机器一个都没有。” “这一定是李少荃在刁难!”张之洞愤愤地说。 枪炮厂本是订的德国克虏伯厂的机器,但要明年春天才能交货,赶不上迎接俄皇太子,于是张之洞临时决定就近去上海,从江南制造局里转买。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在同治四年署理两江总督时,在上海创办的一家机器厂,后来逐步发展成为中国最大、设备最为齐全的军工厂,专造枪炮子弹,厂里的所有设备都是从英、美、德等国家买来的。张之洞估计匀一点出来给湖北没问题。谁知他想得简单了,机器是可以匀得出的,但他们不愿意匀,因为他们不希望看到今后有一个强大的对手出来,与他们竞争,这正好比同市之贾一样的心态。江南厂虽然一直与李鸿章关系密切,但这事他们并没有请示李鸿章,由督办本人作的决定。张之洞因为跟李鸿章不和,便怀疑他在作梗,其实错怪了李鸿章。 “怎么办呢?”不管是谁在刁难,反正机器落空了,铁政局的督办很为此事心焦。 张之洞一时也没办法,说:“炼钢厂的事,枪炮厂的事,这两件事你就别操心了,我来处理。你现在赶紧买一千吨德国焦炭回来,再精选几千吨好铁矿,先在生铁厂试炼两次,只要生铁厂能流出铁水来,就算大成绩了。” “您说得对,是得先试验试验,这是顶重要的。” “还有,”张之洞想起了一件事,“你安排栗殿先他们去做一件事,把铁厂和枪炮厂的环境好好布置一下,路要拓宽铺平,买一些花草树木来栽上。几个主要的工厂厂房都要用石灰粉刷好,尤其是你们督办、主办那座楼更要装饰好。此外还要布置好一间宽大的接待室,以供客人休息谈话,这问房子要豪华气派些。” “好。”蔡锡勇说着,正要起身,张之洞又想起一件事,说:“给铁厂枪炮厂的所有员工每人做一件新褂子,到那一天都穿上。”~“需要这样吗?”蔡锡勇神色迟疑。“这要花一笔额外开支的。” “多花点钱不要紧,显示我们湖北铁政局的气概是最重要的。”张之洞拍了拍蔡锡勇的肩膀,得意地笑起来。 六 在爱国之情的鼓动下,铁厂枪炮厂以高昂的热情造假金秋十月,是中国大地的收获季节,也是一年中最为美好的时期。从南到北,到处一片果熟香飘,天碧水澄,尤其是地处荆楚要塞的武汉三镇,告别了为期三四个月的难耐暑气、滚滚热流,人们如同从蒸笼热锅中挣脱出来似的,有一种喜获新生的感觉。仿佛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有点心情来享受造化和历史给这座名城的慷慨赐予。 武汉三镇其实是有它的独特魅力的,仅仅一条滔滔长江就给了它无限的蓬勃生机。在秋日碧净如洗的天际下,江面显得格外的宽阔壮观。那是华夏之母博大丰厚的胸襟。江水东去,波光叠映,那流的是她的香甜乳汁。你看那龟蛇二山隔江相望,犹如两个护江之神,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历千秋万代而不老。再看那禹王矶、黄鹤矾,更是两座镇江之宝,将河妖水怪压在流沙之下,不让它们兴风作浪,保佑这一段河道良田受惠,舟旅无惊。 今天,三镇江面上将要迎接来自欧洲的远方贵宾。一大早,特使桑治平和总督衙门的代表梁敦彦率领着一批人马,登上装饰一新的购自英国的神女号舰艇,开出江汉关下游三十里处的白沙湾等候。 十时整,张之洞率领着湖北省抚藩臬三宪、各道府官员以及驻守湖北两镇的总兵副将等一批高级文武,蟒袍鲜明、翎顶辉煌地来到汉阳门码头。文武官员们个个形容整肃,如临祭祀一般,一改往日聚会时高声大语夸夸其谈的混乱,偶尔的交谈也只是附着耳朵的窃窃私语。倒是张之洞神态自若,一副举重若轻的大将风度。一切他都准备好了,该弥缝的也已弥缝了,正如技艺高超的伶人渴望在高规格场合中献艺一样,张之洞盼望的也正是在高规格人物的面前展示他的洋务政绩。今日的中国是土不如洋。地方上的堂堂道府,不如一个传教士;京师威风凛凛的军机大臣,可以被西洋公使的一句胁迫之辞听得两腿发抖。毫无疑问,不久便要加冕的俄皇太子,正是眼下中国境内规格最高的洋人。铁厂、枪炮厂让此人来参观,其影响程度甚至高过太后、皇上的驾临。自认为湖广地窄不足以供其回旋的张之洞,是多么希望能借这次朝野瞩目中外关心的机会,大展一下他的雄图远略。他笑着和坐在一旁的辜鸿铭聊天:“汤生,你没有在俄国住过,俄国话是怎么学来的?” “我在爱丁堡大学读书的时候,学校要求除英语外,还要修三门外国语,我就选修了拉丁语,希腊古语和俄语。有人说,你是中国人,汉语本身就是一种外语了,何必还要多修三门欧洲语。我说我喜欢语言,班上有几个俄国同学用俄语交谈,我听起来挺有味的。” 这几个月来,辜鸿铭为了做好这次接待的翻译事宜,除了阅读大量有关俄罗斯的文献及俄国皇室资料外,还特别注意加强口语的温习,尽可能做到流畅准确,完美无憾。‘ “我们中国有很多方言,都不好懂,我做了五年粤督,还是听不懂广东话,外国也有方言吗?假若这个皇太子说方言呢,你听得懂吗?” 辜鸿铭笑了起来,说:“这点外国跟我们中国也差不多。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民族,因地域不同,语音也会有区别,比如说美国南部的语言跟北部就有明显的不同,但是不像我们国家方言之间的差距大。另外,他们也像我们中国一样,有官场通语,有上流社会交际语言。就拿俄国来说吧,首都圣彼得堡的上流社会里,便有一种他们习惯的言语声调,你要进入上流社会圈,先得把那套言语声调学好,不然你一开口,就露了马脚。别人会讥笑你是土包子,瞧不起你。至于在俄国宫廷,则以讲法语为时髦。俄国皇室成员,法语都很好,这位俄国皇太子曾在巴黎求学五年,能说一口流利的正宗法语。” 张之洞感到奇怪:“他们为什么这样抬高法语?” “法语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它的一个词一个字就只能有一种解释,没有歧义。所以世界上两个国家订合约,除他们各自的文字外,还要有一份法文本作为共同的依据,万一今后遇到分歧,则以法文本为准。” “噢。”张之洞点点头说,“订合约用这种文字很好,但若用这种语言写诗,则会变得单调。诗无达诂,一个字一句诗,包含的内容越多越好,若一百个读诗的人,能得出一百种不同的感受来,那这一首诗就是最好的诗了。”, 从外国的语言文字谈到自己擅长的诗文,张之洞的兴致大为高涨,对着旁边一群洗耳恭听的高级官员,侃侃高谈起来:“汤生,你读过李商隐的无题诗吗?那些诗真写得好,浓艳绮丽,扑朔迷离。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汤生,你知道玉溪生这两句诗要说的是什么吗?” “不太清楚。”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张之洞居然还有如此闲心吟起李商隐的情诗来,辜鸿铭既为总督好整以暇的气度所钦服,又深感诗文在其心中的分量之重。他心里暗暗想:或许,舞文弄墨才是这位大帅的本色。 “所以,后人有’诗家都说西昆好,可惜无人作郑笺‘的叹息。过几年我致仕回籍,不做别的事,专门来做玉溪生的笺释。” “大人做义山诗的笺释,那将是诗坛上功德无量的事。卑职也最爱读义山诗,到时我来给大人做助手。”王之春兴致勃勃地插话,半是实话,半是讨好。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高兴,指着王之春对辜鸿铭说:“王藩台的诗写得不错,你今后可拜他为师学写诗词。” 当着众人的面夸奖自己的诗才,王之春很为总督给他面子而感激,忙说:“论诗,自然是香帅独步天下,无人可及的。汤生要学诗,还是拜香帅为师为好。” 辜鸿铭说:“我早想学诗了,只是没有遇到好老师。藩台称香帅独步天下,香帅称藩台诗写得不错,看来,二位大人都是诗坛射雕手。我今天当着众位面,就拜二位大人为老师学诗词,你们可不要推辞。” 说罢,起身,先向张之洞作了一个揖,又向王之春鞠了一躬。张之洞和王之春都快乐地大笑起来。因辜鸿铭这个举动,原先拘束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于是三三两两谈诗谈文谈洋人。有一个见多识广的巡抚衙门幕友便谈起俄国皇室秘闻来,悄悄地告诉大家:百年前俄国有个女皇名叫叶卡捷琳娜,统治俄国三十多年,开疆拓土,功劳最大,她的面首成百上千,数都数不清,武则天跟她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这些官员大都昧于外事,对海外一向孤陋寡闻。这俄国皇室的风流故事让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如同吃了西洋大餐似的一快朵颐,纷纷催促这个幕友再多讲一些西洋宫廷艳史。正在这时,有人指着远处江面说:“俄国皇太子来了!”汉阳门码头接官厅顿时安静下来。 三艘军舰从下游溯江而上,慢慢地越驶越近。人们看清楚了,在前面领航的是湖北的神女号,后面两艘的船头分别写着保民、测海,那是南洋水师舰艇。前后两舰的桅杆上高高飘扬着杏黄色的大清三角龙旗,中间保民号的桅杆上并列飘着两面旗帜,除龙旗外,还有一面白蓝红三色旗,那是俄国的国旗。于是人们知道,俄皇太子是在这艘舰艇上。 长长的汽笛呜叫声中,神女号引导保民号、测海号缓缓地靠近汉阳门码头,张之洞站起身来,谭继洵、王之春、陈宝箴也跟着起身。张之洞在前,其他三人在后,都迈着蹒跚的外八字步伐,踏过临时铺上红地毯的跳板,走上保民号,辜鸿铭跟在张之洞的身旁。梁敦彦忙用英语对客人们说了几句话,客人们立时起身,走出豪华气派的特等舱。 张之洞这一举动,是他的一时兴起。原来的安排是:俄国皇太子在桑治平、梁敦彦的陪同下,由舰艇上下来,张之洞等人在码头上等候;当客人的脚一踏上码头时,主人立时迎上前去。不料,张之洞一时高兴,竟然忘记了事先的约定,亲自走上船来。 刚一登上保民号,张之洞便发现两旁分别站着八个身着戎装的高大洋人。他想到这很可能是俄国皇太子的卫士,一时间他不知道如何与这些卫士打招呼,再看这些卫士,也都面面相觑,神色紧张,一个个木桩似的立着。显然,他们也不知上来的是什么人,该如何对待。 辜鸿铭见状,忙向领头的那位胸佩两排勋章的人走去。他估计这是卫士长,用熟练的法语对此人说:“这是我们的最高统帅,你们应以迎接贵国元帅之礼对待。” 卫士长点头,对着两旁的卫士叽里咕噜高声说了几句。卫士长的话音刚落,全体卫士立时双脚紧靠,发出一声干脆利落又整齐响亮的皮靴相碰声,然后十六只右手同时举到右脸太阳穴上。卫士长转向张之洞,又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话。辜鸿铭小声对张之洞说:“俄皇太子的卫士向大人行军礼致敬,刚才说话的是卫士长。他说皇太子殿下卫士长四品武官伊万诺夫向最高统帅报告,一切准备完毕,请最高统帅检阅。大人您可以挥动右手对他们微笑致意!” 张之洞正在为局面的尴尬而犯难,不料辜鸿铭一句洋话便马上解决了。他轻轻举起右手,面带微笑地挥动着,两旁的俄国卫士笔立着纹丝不动,右手像被钉死在太阳穴上似的,目送张之洞一行缓缓走过。张之洞虽说做了七八年的制军,多次检阅过绿营兵士,但外国洋兵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举手行礼,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一种极大的自豪感满足感油然而生,心里不免对辜鸿铭涌出感激之情来:若不是他的临机应变,何来这种荣耀此时,梁敦彦陪着客人已走了过来,双方在相距一步距离的地方停下来。梁敦彦对身边的一个洋人说了句英语,那洋人走出半步;张之洞估计此人是太子了,便也走出半步。梁敦彦介绍:“张大人,这人便是俄国皇太子尼古拉殿下。” 张之洞微笑着说:“欢迎皇太子殿下光临,武汉三镇蓬荜生辉。” 说话的同时,将客人仔细看了一眼。这位俄国皇太子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足比张之洞高出一个头,淡金色鬈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皮肤白净得比扑上粉的中国女人还要好看,高高的鼻梁上是一对灰亮的眼睛,合体的黑色西服中最为显眼的是领下那根红底黑条领带,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逼人的高贵之气。中国制军心里暗暗喝起彩来。张之洞亲眼见过成年的同治皇帝,若拿同治帝与眼前的俄国皇太子相比的话,除开那一身价值数万两银子的龙袍要比他的西服华贵外,论长相,论气概,不知要输到哪般田地去了。一刹那间,张之洞有一丝自卑的悲哀,但很快便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