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如此谦虚谨慎地笑,那一般没什么好事了。这个提问性质相当严重,为了理解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必须再讲另一个故事。春秋鲁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48年),齐国宰相崔杼斩杀齐国国君齐庄公,独掌大权的崔杼事后翻阅史书,发现一件让自己怒火中烧的事情,齐国史官太史伯竟然在简书不替领导粉饰,直接写某年某日,崔杼弑其君!恼羞成怒的崔杼下令将太史伯抓起来砍头,并踩烂了这一片竹简。接替太史伯的是他的弟弟,过两天,崔杼又去翻资料,新任史官补上了那一片竹简,竹简之上依然是那些字:崔杼弑其君!反了反了,崔杼抓狂了,他拍案而起,马上送新任史官去见他哥哥。并再次将竹简踩个稀烂。再过两天,崔杼又一次在竹简上看到让他触目惊心的五个字:崔杼弑其君!这一次的史官是太史伯的另一个弟弟。看到这一片竹简,崔杼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终于承认这个世界上确有威武不能屈的人,于是,他释放了史官,接受了自己弑君行为被记录于史的事实。故事还没有结束,新任史官出去后,迎面碰到一个气喘吁吁,拿着竹简的人。此人是南史氏,南史氏告诉对方,听说太史家史官都被杀了,自己现在拿着竹简准备将崔杼弑君之事继续记录下去。“既然你已经写好了,那我就告辞了。”南史氏挥挥衣袖,转身就走了。春秋无义战,春秋有大义,正是有这些史官冒死直书的精神,才有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信史。现在,回到伟大的贞观年间,维护史官尊严的使命降落在褚遂良身上。李世民向褚遂良要的是起居注,起居注这个东西是记录皇帝日常活动的东西,属皇帝的日记。百姓的日记别人不能看,但皇帝的日记,按约定俗成的惯例,皇帝本人不能看。褚遂良深吸一口气,郑重告诉皇帝陛下,这个东西专门记载人君言行,不管善恶都会记载,其目的就是为了让君王端正自己的行为。然后,褚遂良直接回绝了李皇帝:“我混了这么久,还从来没听说君王可以看起居注的。”李世民沉默了,半晌之后,嘟囔了一句:“这么说,要是朕有什么做错的,你们也会记吗?”褚遂良可能差点偷笑出声了,想不到英明伟大的领导也有内心纠结的东西。这不废话嘛,于是,他答道:“秉笔直书是我的职责,不敢不记。”在褚遂良带头作用下,黄门侍郎刘洎也凑过来起哄:“就算褚遂良不记,天下人也会记的。”李世民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说道:“那是那是。”李世民采取撤退是正确的,要知道,另一位刺头魏征最近生病了,没上班,要是让他知道李世民要看起居注,不知道这位乡巴佬要怎么尖酸刻薄地讽刺李大帝。李世民试图接管史书的努力并没有停止。第二年,李世民又一次想起了那些让他牵肠挂肚的记录。这一次他聪明了,没有找人称魏征接班人的褚遂良(魏征去年去世),而是找到了老部下房玄龄。“国史因为什么原因不让帝王看呢?”李世民抱着虚心请教的态度询问房玄龄。“国史善恶必书,怕圣上看了大怒,所以不献。”李世民呵呵笑了起来,摆了摆手:“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我的用心跟前世帝王不同,我看国史,只为知道前日之恶,以后好引以为戒,你放心好了,现在拿上来给我看看吧。”转这么一个大圈,还是要看国史啊。主管纪律工作的谏议大夫马上表示反对,但李世民宣布反对无效。不久后,李世民终于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国史,打开国史,李世民很快翻到了武德九年六月四日那一天。那一天,长安城里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玄武门之变。不知道史书上如何记载,只知道李世民看了很不高兴,他叫来房玄龄,告诉对方,自己当年干的事,类似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没必要忌讳,你们重新写,削去浮词,直书其事。所谓周公诛管、蔡以安周,季友鸩叔牙,总结这三者的特点,就是为了维护正义,战胜邪恶,这些人不得不做出一些有违礼法的事。要是相信李世民所说的你们大家照直写(直书其事),那就上当了,其可靠性比公交司机所说,下一辆马上到差不多。事实上,李世民玩了一个小花样,在下令指示房玄龄直书其事前,特地举了周公们的例子,给玄武门之变定了调子。以房玄龄的智慧,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很快,史官们统一思想、提高认识,一份经过精心修改的国史重新送到了李世民面前。说出这个往事,不仅仅是为了揭李世民的老底,还想告诉大家,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史书,是经过人为加工的,里面有篡改,有隐瞒,甚至还有编造。尽信书,不如无书,但尽不信书,将无书可信。因为历史是人写的,自然不一定是真的,但正因为是人写的,就一定不会全是假的。林肯告诉我们:你可以一时蒙骗所有人,也可以长时间蒙骗一些人,但不可能在长时间蒙骗所有的人。要想在史书里欺骗所有的人,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我们不应该忘了史官这个群体。虽然唐朝那些年,以命写史的史官差不多绝种了,但他们毕竟是受过儒家文化教育的,他们的祖师爷孔子就是一位史学家,还专门写过一本《春秋》的史书,在这本书里,孔子创造性地发明了一种写史的笔法,这个笔法的特点是,看着没骂谁,其实连人家祖宗八代都骂了,看着没写什么,其实对方坑蒙拐骗的事情一件不落。这种藏着说,拐着弯说的笔法被后人称为春秋笔法。史官们继承并发扬了这种笔法,在写史的过程中,常常在史书的角落里,留下蛛丝马迹,然后等待着后人去发现,从而最终找到事实的真相。而我们每一个翻阅史书的人都应该怀着一颗福尔摩斯的心,把翻阅史书当成跟前代史官们的一场智力游戏。当认真去体会,仔细去揣摩时,那些隐藏在文字后面的暗语便会一一浮现,告诉你那些尘封往事的真相。真相只有一个。杨文干事件同样如此。首先,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也就是在史书中找到史官记录的破绽。破绽在事件的处理上。平定杨文干后,李世民兴冲冲地返回长安,准备找父亲李渊兑现支票,却发现一个让他郁闷的事情,原本说好要去蜀地过下半生的李建成又大摇大摆地回到了东宫,而原本应该进东宫的他没得到任何嘉奖,不但没得到嘉奖,还被李渊叫去,进行了批评,要他们兄弟之间注意团结。然后,李渊下发了处罚通知书。太子中允王珪、左卫率韦挺以及天策府曹参军杜淹流放。王珪、韦挺这两人倒不冤,身为东宫的人,竟然没给太子李建成起模范表率作用,活该流放。冤的是杜淹。杜淹,长安人,官宦之后,时任天策府曹参军,文学馆学士。所谓天策府,是天策上将的府邸,而天策上将正是李世民,换句话说,杜淹是李世民的人。这就奇怪了,板子怎么打到李世民部下的身上去了?据史书记载,在李建成被关在仁智宫帐篷里时,这位杜淹落井下石,请求趁机办了李建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提点可行性建议,不采纳就是了,也不至于流放。更奇怪的是,李世民对这个处罚竟然没有半点抗诉的意思,反而默默接受了这个处理结果。李世民不是这么好说话的人,他如此沉默只能说明一点:底气不足。而底气不足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杨文干造反并不像史书记录的那样是李建成指使。所有的案件,都有一些共同的要素,这些要素是动机、方式以及案件的影响。我们将在这些因素中一一推敲,直到发现最终的答案,首先我们要观察的是此案的影响。在历史事件中,有一个重要的观察点就是看谁是事件的真正受益者,谁是受害者,关于此案,毫无疑问倒霉的是李建成,这位太子爷先是差点以死明志,后又险被送到蜀地养老,而受益者本来是李世民,要不是李渊最后赖账,李世民就搬到东宫住了。下面是作案方式,纵观杨文干事件,似乎有头有尾,上下合理,但仔细一看,所谓杨文干造反并没有实证,没有李建成约定造反的信件,只有一副铠甲以及李建成两个部下的证词。经验告诉我们,证词是靠不住的,这两位部下完全有可能是受人指使,诬告李建成。唐朝人刘餗在他的小说里写到杨文干事件时用了五个字形容:人妄告东宫。这里要说明一下,这里的小说不是今天后宫在吃醋,主角很虐心之类纯属虚构请匆对号入座的历史小说,而是世人对当时传闻以及亲历事件的私人记录。这种东西归类于野史。野史也是史。这说明,唐朝人都知道,杨文干事件是有人要妄告东宫。这个人是谁,大家都懂的。但具体操作的人是谁呢?在史书中,我们发现了这样一个身影。这个人便是躺着中枪的杜淹,翻看史书,看似无意的交代中记录了这样一句:初,洛阳既平,杜淹久不得调,欲求事建成。房玄龄以淹多狡数,恐其教导建成,益为世民不利,乃言于世民,引入天策府。翻译成白话就是,洛阳平定后,杜淹一直得不到任用,于是,杜淹决定投靠李建成,而房玄龄了解杜淹此人狡猾,怕教导李建成做出对李世民不利的事情,于是,找到李世民说情,将其介绍到天策府上班。房玄龄是李世民的重要谋士,这句话透露了两个信息。杜淹此人十分滑头。杜淹原本准备投靠的人是李建成。杜淹如果原本准备投靠李建成,他很可能认识李建成的人,而他又具备搞阴谋诡计的才能。我们可以做一个大胆的推测,极有可能这位杜淹出面收买了李建成的两个部下,趁李渊避暑之机,诬告李建成跟杨文干同谋造反。到了这里,我们还需要考察最后一个重大的问题:动机。史书交代,李建成之所以煽动造反,是因为李建成感到接班人地位不保,所以抢先下手,诛杀挑战者李世民,然后抢班夺权,实现提前登基的目的。这实在是一个不怎么靠谱的解释,因为在杨文干事件发生这一年,真正危机重重的,真正需要下定决心,动刀动枪的人不是史书中记载的那个懦弱无能的太子李建成,而是英明神武、功盖天下的李世民。李世民以为只要自己够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在跟刘黑闼交战回来后,李世民被封为天策上将,这个职位是李渊的发明创造,因为李渊陛下发现,自己的这个儿子功劳太大,普通的官职已经无法表达自己的褒奖之情,只好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这个职位在王公之上。看上去李世民是向太子、皇帝之位又迈出了结实的一步,但李世民很快明白,父亲是结结实实把他定了位。在以前,李渊还经常跟李世民玩点小暧昧来调动一下积极性,现在天下将要太平,李渊毫不犹豫地摆出了他的底牌。儿子,你要明白,你的荣誉、你的地位到此为止了。太子,乃至帝位,都不会是属于你的东西。李世民是不会接受到此为止的安排的。是我的,终将是我的,不是我的,最后也依然是我的。【秦王爪牙】李渊用天策上将的职位来安抚李世民,却同样给了李世民培养势力的机会。李世民拥有了开府的权力,他可以堂而皇之拥有私人护卫,置官属,除此之外,李世民还搞了一个文学馆。能够进入文学馆的都是当时的名人雅士,天策府的待遇很好,包吃包住,过节有福利,升迁有保证,能够进入文学馆被认为是登上了瀛州这样的仙岛。经过统计,这个文学馆常驻馆员十八名,号十八学士。文学馆成为李世民最常去的地方,下班之后,李世民经常转到文学馆里。有时候半夜才出来。要是认为李世民在里面搞诗歌会之类的活动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个文学馆是李世民的智囊团。在南征北战中,李世民网罗了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这样以一敌百的猛将,但拥有这些猛将还不足够,这些人打打杀杀是把好手,但政治斗争更需要的是谋略。第一个追随李世民的学士是房玄龄。八年以前,李世民的大军抵达渭北,前面就是长安城,化家为国的梦想指日可待。这时,有一个人来到了军门前,宣称要见李世民,自己有奇策献上。听到对方的名字后,李世民亲自出营,将这个人请了进来。来人正是房玄龄。房玄龄,齐州临淄人,大唐名相,“贞观之治”的缔造者之一。无从得知房玄龄献上的是什么奇策,只知道交谈之后,李世民一见如故,马上将房玄龄纳为自己的部下。这应该是李世民南下夺长安途中的最大收获。房玄龄足智多谋,善于策划,为人低调,而且,他在李世民手下还发挥了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在攻下城池,别人往府库里钻时,房玄龄却到处打听此地有什么杰出人才,然后必登门拜访,推荐到秦王府上班。秦王府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房玄龄这位人事总监实在居功至伟。据李世民自己评价,房玄龄就像他的萧何。其中的原因大概是房玄龄虽然没有月下为他追过韩信级的猛将,但同样为他挽留过一个高端人才。在秦王府文学馆,房玄龄虽然工龄最长,能力突出,但他仍然不是十八学士之首。在房玄龄的大力公开和非公开招聘下,往秦王府跑的人才越来越多。这个现象引起了李渊的注意。李渊马上开始挖起儿子的墙脚来,连连任命秦王府的人外出当官。李世民有些吃不香睡不好,这些人也就在李世民那里挂着号,也没正式安排工作,现在李渊有工作安排他们,当然留不住人才。再说,今天出去这个,明天走了那个,要一个个去挽留也实在没有那么大的精力。关键时刻,房玄龄告诉李世民:“离开的人虽然多,但都不足以惋惜。只有一个人必须留下他!”“谁?”“杜如晦!”“为什么?”“杜如晦乃是王佐之才,如果大王甘心当一个藩王,那就不必留他,如果想要经营四方,非此人不可!”杜如晦,长安人,官宦世家之后,十八学士之首,唐初名相。顺便说一句,前面那位牵扯到杨文干之案的杜淹是他的叔父。杜如晦才智过人,临危不变,但这样的才能秦王府很多人都有,房玄龄特意要留下杜如晦是因为他有一项技能恰好可以弥补自己的弱点。房玄龄善于策划,但有时过于谨慎,往往犹豫不决。而杜如晦却善于从许多建议中找出最佳方案。据记载,李世民在跟房玄龄议事时出现不能决定的时候,两人就停下来,不再继续探讨,表示这件事情杜如晦不来就定不下来。而等杜如晦到来之后,最后选定的方案常常就是房玄龄的方案。这两位,一位善于找到解决方案,一个拥有极强的判断力。两人合称为房谋杜断,成为秦王府的最强组合。拥有房谋杜断,可以大事不慌,小事不忙,再加上能打能杀的秦叔宝尉迟敬德们,却依旧不是一个完整的团队。他们还需要另一个人贡献一种必需又奇特的东西。唐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唐初第一重臣,洛阳人长孙无忌将补齐最后一块拼图。长孙无忌,隋朝名将、伟大的外交家长孙晟之子,其人不像秦叔宝们有过人的武力,也不像房玄龄那样善于建策,也不如杜如晦一样善于剖断。但他却能提供一种干大事最需要的东西:绝对的忠诚,绝对的信任。长孙无忌拥有的这种东西是他的身份带给他的,他的妹妹是李世民的妻子。中国的裙带关系十分发达,有时,这种关系的紧密性甚至超过了血亲关系。这大概是因为血亲往往还会产生利益上的分歧,而裙带关系却很容易形成利益同盟。现在,秦叔宝尉迟敬德们的武力,房玄龄的谋,杜如晦的断,长孙无忌的忠诚,最后加上李世民的领导力,这些组合在一起,才是一个真正有竞争力的抢班夺权团队。这样的团队,才有可能挑战东宫,注意,我说的是有可能。我之所以没有用肯定的语句,那是因为,在秦王府日益壮大之时,东宫的势力膨胀得更快。【东宫的反击】李建成不是一个笨蛋。在李世民横扫天下、树立军功、拉拢豪杰时,李建成在长安也没有闲着,史书记载,李建成第一批拉拢的对象有些特别,她们手无寸铁,也无过人智谋,但战斗力依然很强。这是因为她们有独门绝技:枕边风。她们是李渊的妃子们。我们知道李渊的夜生活是比较丰富的,当初在太原,就跟杨广的宫人滚到了一起,现在自己当了皇帝,相当于解放了思想,放开了包袱,夫人团伙极速扩张。在长安的数年间,李渊就生下了二十多个儿子(女儿没统计),可见生产效率之高。后宫队伍大了,自然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李建成抓住自己长驻长安的机会,大踏步走上了夫人路线。史书里记载李建成跟某些妃子的关系不清不楚。这种事情没有捉奸在床,咱们是不好传的。但可以确认的是,经过送礼、恭维等手段,李建成成功争取到了许多嫔妃的支持。渐渐地,宫里刮起了极其强劲的枕边风,席卷对象李世民,这些十二级枕边风效果还是突出的。李世民渐渐失去了李渊的宠信。如果只是夫人团队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李世民是不会害怕的,他相信自己的父亲还不至于到色令智昏的地步。但另一个人的站队却让李世民真正感到了威胁。四弟齐王李元吉站到了李建成一边。本来争皇位这种事情跟李元吉没什么关系,论出生顺序,他比不上大哥,论功劳,他比不上二哥。争皇位这种事,他也就是一个打酱油的命。但显然,这位四弟有着李唐家不安分的传统,智商也不低,竟然给他想到一个曲线接班的办法。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李建成谈的,最后竟达成了一个协议,李元吉先帮助大哥干掉二哥,等李建成当上皇帝后,封他为皇太弟,让李元吉进入接班人梯队。这实在是一个双赢的结盟,更是一个互补的结盟,李元吉此人在敢说敢干、心狠手辣上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小号的李世民。这些性格特点恰好弥补了李建成性格软弱、反应迟钝的缺点。在齐王跟东宫打成一片后,李建成的步子果然越迈越大,也明白了枪杆子里出政权的道理,在长安城里组织了两千人的武装部队,号长林兵。据史料记载,李世民的秦王府也只有八百的私兵。齐王跟太子的组合终于可以跟秦王府叫板,而一个人的存在最终使李建成的力量超过了李世民。魏征的王霸之术终于发挥威力。出战刘黑闼之后,李建成一举打破了战事问秦王的垄断,可所得不仅仅是获得了声望,在河北,李建成同样找到了外援基地。武德七年的六月,杨文干事件发生的不久前,李世民听到一个让自己震惊的消息。有三百多幽州的铁骑悄悄来到了长安,他们分别住在了宫东面的一些坊里,准备趁机进入东宫担任侍卫。幽州是燕郡王罗艺的地盘,幽州的兵马进了东宫,这说明自己的这位大哥已经争取到了对方的支持。李世民马上叫人向李渊告发外兵入京的情况。当然,李建成因此受到了批评,三百大兵退出了长安,但下一次,也许偷偷进来的就不只是三百大兵了。李世民嗅到了危机,更可怕的是,天下已经大定,他没有多少用武之地、争功之机。可李建成只要自保,就可以等待着最终的胜利。父亲已经不再宠爱于他,已经明确告诉他,你永远只能做一个藩王。后宫已经是李建成的天下,那里,关于他的谣言每天换一个,不重样。兄弟李元吉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这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外面的大将已经有人投靠东宫,东宫不再只是一座孤立的大殿。李建成也不是昨天的李建成了,今天的李建成大功在握,手有强兵,内有良谋。这不再是一个可以忽视的对手。如果你是李世民,看着自己的优势一点点流去,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进失败的沼泽,看着自己要得到的东西离自己越来越远,你会做什么决定?我想,只有一个回应。反击!剑走偏锋,侥幸一搏的反击!回到杨文干事件,现在我们知道,李建成已经胜券在握,他完全没有必要去搞一场没成功的宫廷政变来登上皇位。而李世民却有这个需求。也许是为了彻底击败李建成,李世民跟他的智囊团策划了这一起杨文干事件。杨文干事件之后,李渊没上当,李建成还是太子,李世民还是秦王。所有人的位子都没有改变,但一切都已经改变。父子,兄弟,裂缝在看不见的地方延伸开来,直到无法弥补。最后,再交代一下杨文干事件的一些边角料。我们只说过李渊最后没有上当,却没有解释李渊改变主意的原因。从史书透露的信息来看,李世民如此周密的策划,如此完美的执行,最后都没有奏效,是因为出了一个内奸。此人叫封德彝,官居吏部尚书,在此前,封德彝曾经担任过天策府司马。李世民一直把他当自己人。事后证明,这位封德彝堪称唐朝最成功的双面间谍,他是李世民的人,但也是李建成的人(也就是骑墙派)。而这个秘密一直到他死了都没被发现,李世民当上了皇帝,还给人家一个“明”的谥号。据记载,李世民前脚刚去平定杨文干之乱,李元吉就跟嫔妃们前去为建成求情,但均未奏效,最后,封德彝出马劝说,李渊才改变了主意。史书里用四个字来形容李渊态度的转变:上意遂变。这实在是一个让人费琢磨的话,封德彝虽然官职高,但并不算李渊的心腹,他跟李渊说了什么,其效果竟然超过了人家老婆儿子的劝说。结合封德彝在秦王府的地位,以及他这次劝说后来被人揭发之后,谥号马上从“明”改成了“缪”可以猜出,封德彝正是向李渊透露了杨文干之案是李世民背后策划的真相,才使李渊“上意遂变”。如果说真有一个不凭证据,只凭交情就可以改变李渊主意的人,那一定是裴寂。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裴寂了,上一次露面,还是大败于刘武周之时,那时,裴寂被李渊召回,关到了牢里。裴寂在牢里待了两天,也就瘦了瘦身,去了去多余的油脂就出来了,然后立刻官复原职。如果刘文静泉下知道此事,只怕又要大叫不公平。当然,这个世界本没有绝对的公平,裴寂能够逃过问责,那是他自己的定位抓得准。在朝中,因为利益交错,关系盘结,要准确说谁是谁的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裴寂身处唐初宫廷斗争的中心,其关系却出人意料的简单。他是李渊的人。仅此而已。他不是李世民的人,但大家容易忽略的是,他同样不是李建成的人。正因为裴寂既不依附秦王也不依附太子,李渊才会对他绝对信任,信任到他只跟裴寂一人谈儿子的事情。有一回,李渊把裴寂叫来,说出了自己的苦恼:“我这个儿子在外面领军日久,被书生所教,已经不是我以前的那个儿子了。”李渊说的是李世民。是的,李世民不再是那个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幼童,也不是那个靠父亲帮助才能拉开大弓的少年,也不是那位追随父亲驰骋沙场的跟班,甚至也不是那个让父亲无比自豪的金甲大将。但何尝只有李世民不是李世民,李渊又何曾是往日的李渊,李建成又何曾是以前的李建成。一切都回不去了。【烈马与天命】武德七年的秋天,杨文干事件不久后。李渊亲自率领儿子们出城,来到城南的一处猎场,李渊下令让三个儿子一起驰射较量骑术。看来,李渊准备组织这样的家庭郊游会来增进一下他们三兄弟之间的感情。很多年前,李渊就曾经这样领着三个儿子放鹰逐兔。那时,没有这偌大的江山,但同样也没有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也许回到猎场能够重新唤起他们兄弟之间的温情。李渊的苦心似乎起到了一些效果。李建成牵着一匹十分肥壮的马来到二弟李世民的面前,告诉对方,这是一匹骏马,能够跳过数丈宽的溪涧,兄弟你善骑,可以试一下。李建成虽然人比较仁厚,但要指望他突然爱心大发,将自己的骏马送给死对手二弟骑那是不现实的,事实上,李建成这回有些不厚道,他牵出的这匹马虽然膘肥体壮,却有一个毛病,喜欢尥蹶子。大概李建成想趁机让这马踢李世民一个下半生生活不能自理。李世民欣然上马,开始追逐猎场上的一头鹿。刚跑起来,这马前腿一扑,就往地上栽。眼见要将李世民摔个四仰八叉,幸亏弟弟有练过,一跃从马上跳了下来。等马站起来,李世民又翻身上马,没跑几步,这马不吸取前蹄的教训,又要往地上蹶,当然,李世民又一个漂亮的跃身,在倒地之前,从马上跳将下来。显然,李建成的计划落空了,李元吉在旁边也连叫可惜,可李建成却向李元吉露出了奇怪的笑容。马踢不死你,但你自己找死就怪不得大哥我了。数次跃马,李世民毫发未伤,得意之下,他朝身边的宇文士及说道:“他们想借此杀我,但生死有命,岂是这些人可以伤得了的。”李世民说这一句话不是纯粹的显摆,他选择宇文士及作为吐槽对象是有深意的。宇文士及曾经跟随李世民征洛阳,战窦建德,早已经被李世民拉拢为自己人,但宇文士及除了是李世民的人之外,还是李渊的老朋友。显然,李世民说这一句话,就不仅仅是显摆自己命硬,他更希望宇文士及将李建成欲借马杀他的事情用小报告的形式告诉李渊。毕竟这种事自己告状显得太小家子气。对于李世民的用心,宇文士及是明白。可正因为明白,他却没有打这个小报告。人家的家事,自己当马前卒冲到前面,说不定最后受伤的是自己。宇文士及不打小报告,李建成的小报告却已经打到了李渊那里。回宫后,就有妃子向李渊报告了一个新情况。“秦王自言自语,说自己有天命,以后是天下之主,是不会浪死的。”李渊彻底愤怒了。我搞一次家庭聚会,让你们联络感情,可你们竟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斗争。这个世界有天命的是我,其他人,就算是我的儿子,也不行!愤怒之下,李渊立刻将李世民宣进宫来。“天子自有天命,不是你聪明就能得到,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地谋求帝位?”见到李世民后,李渊也不客气,一句话就点破了李世民那点小心思。李世民明白事情搞大了,明明自己差点被马摔死,最后竟然开自己的批斗会,看来以后嘴上说话要把住门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