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面,楚共王接脚也薨了。 临去世之前,楚共王作了一次深刻反省,他对大臣们说:“我这人没什么能耐,十岁的时候就继位了,受的教育不够。就因为我没什么能力,结果咱们干不过晋国人,让大家跟着我受苦,让祖先面上无光。如今我要死了,我死之后,给我谥号灵或者厉吧,你们帮我选一个吧。” 楚共王跟他父亲楚庄王一样善于反省和自责。从能力来说,比他父亲略差,但是性格非常像。不幸的是,他在位期间,晋国人已经从谷底走出,而且后来又是晋悼公继位,楚共王被比了下去。 楚共王几天后薨了,大臣们于是讨论他的谥号。 “是厉好呢,还是灵好呢?”大臣们讨论。 “都不好,”子囊发言了,他扫了众人一眼,然后用不可辩驳的语气说,“你们都听错了,大王的遗命是谥号共,你们凭什么要改呢?大王领导楚国期间,安抚了蛮夷,势力直达南海,让他们臣服于华夏。而且,大王谦虚礼让,有高尚的人格。我问大家,凭什么不谥号共呢?” 大伙一听,子囊的话有道理,而且,子囊的态度又这么强硬,傻瓜才会反对。 “我们拥护,我们支持。” 于是,楚共王谥号共,所以才是楚共王。楚共王在位31年而薨,太子熊招继位,为楚康王。 注意,子囊的话中,已经自称楚国为华夏了。原话如下:“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 子囊的话很快被良霄和石辍听到了,这两位还被扣押在楚国呢。两人一商量,去找子囊了。 “节哀顺变,深表悼念。”两人假惺惺表示了沉痛哀悼之后,进入正题:“令尹啊,说说我俩的事儿吧。你说你们保护不了郑国,郑国才投降了晋国,这不怪郑国啊。我们俩是使者,你们没理由扣留我们啊。怎么说咱们都是华夏正统,该讲点道理啊,别弄得跟蛮夷似的。” 子囊一听,这两位的话有道理,而且口口声声咱们华夏正统,怎么说咱楚国也要做得像个华夏国家啊。 “好,你们回国去吧。”子囊一高兴,把两人放了,临走,还大包小包送了不少礼物。 讨伐秦国 最新的世界形势是这样的。 晋国在与楚国的拉锯中取得胜利,整个中原在晋国人的领导之下,而北面的戎狄也很顺服,晋国的四周,只有秦国没有归顺。 楚国被晋国拖得无力应付,再加上楚共王去世,康王需要时间稳固国内,无暇对外。而东面吴国对楚国的侵扰越来越多,因此,楚国已经无力与晋国争霸。 “现在,我们想打谁就能打谁了。”晋悼公很高兴,他在盘算,还有哪些国际账需要清算的。 六卿一致认为:腾出手来,该收拾秦国了。 确实,秦国已经接二连三地侵略晋国了,特别是那一年趁着晋国闹饥荒来侵犯,让晋国人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 晋悼公十四年(前559年)夏季,晋国纠集了联合国军,浩浩荡荡,讨伐秦国。 晋悼公亲自领兵,晋国三军六卿全部出动,再加上十二国诸侯的兵力,这已经是世界上可以动员的最强大的力量了。 从架势上看,说晋国要灭掉秦国都不夸张。 秦国全国紧急动员,主要兵力退守首都雍城,准备打一场国家保卫战。同时,秦景公紧急派人前往楚国求救,说起来,两家现在还算是亲戚,因为秦景公把女儿嫁给了楚共王,不幸的是楚共王第二年就薨了,把景公女儿的大好青春就这么给废了。 楚国接到秦国的求救信,怎么办? “这个,我们令尹子囊刚刚去世了,新任令尹子庚对军队的情况还不熟悉。啊,这个,希望体谅啊。我们楚国一向坚持以和平方式解决国际争端……”楚康王有点糠,同时也确实没力量对抗晋国人,因此拒绝了秦国人的求援。 “该死的楚国人,忽悠我们不是一次两次了,看来,他们跟晋国人都是一路货,靠不住。”秦景公大骂,现在终于明白楚国人也靠不住了。 谁都靠不住,就只能靠自己了。 其实,明白了只能靠自己的道理比什么都重要。 秦国人一面加强防守,一面要想办法阻止晋国人的推进了。 这一边,联合国军开始推进,直到秦晋边境。这时候,出了点问题。 晋悼公的身体一向就不是太好,这几年的折腾固然折腾死了楚共王和荀罂,也折腾得晋悼公够戗。眼看大军就要进入秦国境内,晋悼公的身体挺不住了。 “各位,看来,我只能在这里等候你们的捷报了。我宣布,这次讨伐秦国的行动由晋国六卿代替我指挥。”晋悼公留在了晋国,而把指挥权给了六卿。 其实到这个时候,晋悼公已经对讨伐秦国不抱太大的期望了。他知道,不论是荀偃还是士匄,都缺乏栾书和荀罂那样的决断和机变,也缺乏韩厥那样的原则性和协调能力,换言之,他们都不是帅才,而且有私心。而联合国部队中,大家都是瞻前顾后,谁也不愿意往前冲。要掌控这样一支队伍,确实不是荀偃和士匄的能力所能做得到的。 就是因为担心荀偃没有担当责任的气魄,因此晋悼公宣布六卿指挥而不是中军元帅指挥。 主帅无能 联合国军队乱哄哄地进了秦国国境,果然如晋悼公预料的那样,荀偃和士匄根本约束不住各国部队。两人经常找各国领军来谈话,不过谈的不是这场战争,而是今后怎样联手赚钱。 大军所到,秦国人无法抵挡,沿途秦国城池要么空无一人,要么当即投降。兵不血刃,联合国军已经挺进到了泾水。越过泾水,到秦国国都雍城将再也没有大河的阻隔。而泾水与雍城的直线距离不到两百里。 泾水是渭河的一条支流,因水流清澈见底而著称,因此有两个成语叫做“泾清渭浊”和“泾渭分明”,就是指泾水干净而渭水浑浊。 到了泾水东岸,大军暂时驻扎。 “咱们是继续前进,还是就在这里打住?”荀偃和士匄开始商量,这两人就没有单独带兵打过仗,心里直打鼓。从这个层面来说,这两人当初的谦让,也有一定对自己的能力没底的成分。 “要不,咱们看看大家的反应再说?” “也好,要是大家都不肯渡河,咱们就有理由收兵了。” “是啊,打这仗干什么,又没得赚。” 两个腐败分子商量好之后,召集六卿及盟军领军们开会。 “各位辛苦了,此次讨伐秦国,我们在主公的战略思想指导下,在盟军的大力支持下,节节胜利,顺利推进到了泾水。眼下,三军士气高昂,而对面就是秦国的腹心地带。那么,到了这个时候,我想听听各位的意见,下一步咱们应该怎么办?”荀偃发言,章法不是太清晰,不过基本上也说明白了。 大家都不是傻瓜,都是江湖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谁听不明白荀偃话里的话?此次西征,晋国是领导,晋国想打就打,想撤就撤,有什么好商量?而且,现在已经到了这里,要么渡河,要么撤军,没有第三种选择,有什么好商量?既然荀偃这样说,毫无疑问,他想撤军了,可是不好意思自己说,想要借大家的口说出来,这样回去好有交代。 “我们听元帅的,元帅让我们向西,我们就向西;元帅让我们向东,我们就向东。”盟军一致这样表示,谁也不傻,所以,谁也不提意见。 荀偃有点傻眼,他也知道盟军没有人愿意渡河,因为这仗跟他们没有鸟关系。可是他没想到,大家明明不想打,却都不肯说。 魏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忍住了。他知道,凭借绝对优势的人马和气势,只要下了决心,这就是灭掉秦国或者至少让秦国大伤元气的绝佳机会,这时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那么他为什么不说?他知道荀偃和士匄都不是气量很大的人,得罪他们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他也知道,就靠这两个人指挥,就算渡过了泾水,后面还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呢。所以,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魏绛忍住了,可是有一个人忍不住了,谁?栾黡。 栾黡是个急性子,他一向就瞧不起荀偃和士匄这样不爽快的人,他连荀罂都敢顶撞,当然就更不怕荀偃了。 “元帅,你的意思就是撤军,是不是?”栾黡一点面子不给,直接把荀偃和士匄的小算盘给拖出来了。 “这这这,不是啊。”荀偃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否认。 “既然不是,有什么好商量的,立即渡河就是了。” “这,这,啊,各位,栾元帅建议渡河,大家还有什么更好的想法没有?”荀偃还不太甘心,还希望有人提出反面意见来。 有人会提意见吗?谁也不比谁傻多少。 看见大家都不发言,荀偃万般无奈,下了一个谁也没听明白的命令:“好,明天渡河。” 会开完了,大家都走了。 栾黡气哼哼地出来,没走几步,被人拉住了。回头一看,正要发火,一看是士匄,忍住了。为什么忍住了?不是因为士匄比自己级别高。 “女婿,你倒是给元帅一个面子啊。”士匄说。 原来,士匄是栾黡的老丈人。 “哼。”栾黡哼了一声,也没搭理老丈人,走了。 栾黡早就知道,士匄跟荀偃是一路货。 匏有苦叶 人多,船少,艄公更少。 谁先渡河,谁后渡河,完全没有人知道,因为根本就没有人安排。 “渡他个头啊。”齐军统帅崔杼躲在帐篷里喝酒。按照齐国阳奉阴违的外交方针,齐国人过去是不参加盟军的,可是后来发现不参加盟军就要被晋老大讨伐,现在学乖了,盟军行动积极参加,不过,出工不出力,除了会餐的时候冲在最前面之外,其他的时候都躲在最后。 “嘿嘿,晋国人还没有请我们过河,急什么?”宋军统帅华阅也躲在帐篷里喝酒。按照独立自主的外交原则,宋国每次都告诉自己不是来参加盟军,而是来帮助晋国人,所以,晋国人要给自己足够的礼节,否则,决不主动行动。 基本上,打仗的时候,宋国军队也仅仅在齐国军队前面。不过不如齐国军队的是,会餐的时候,他们在所有军队的最后。所以每次参加盟军行动,宋国士兵都是大家嘲笑的对象。 齐军和宋军不动窝,晋国三军呢?中军不动,上军的赵武和韩起自然也不会动,栾黡和魏绛一赌气:老子也不动。 所以渡河的命令下达之后,竟然没人渡河。 一连三天,无人渡河。 别人不急,负责组织船只的叔向急了。叔向是谁?以后会有介绍。 叔向一算,如果大家都不渡河,等到回国之后,荀偃来个“没渡河是因为船只没准备好”,那自己就百口莫辩,成了沉默的替罪羔羊了。 怎么办?叔向不能去找荀偃,如果他一推二拖三装傻,自己反而进退不得了。也不能去找赵武,赵武小心着呢,决不会做出头的事情;更不能去找栾黡,那立马就会得罪荀偃。 这个时候,只能找一个人,谁? 叔向来找鲁军统帅叔孙豹,原因有三个。第一,鲁国的政策是“擦掉一切陪你睡”,是完全以晋国利益为鲁国利益的;第二,叔向跟叔孙豹的关系非常好,算得上是知己;第三,叔孙豹这个人很讲礼仪和信用,不会耍滑头。 “豹哥,准备渡河吗?”叔向开门见山地问。 “我早就准备好了,可是没有命令不敢行动啊。” “那我代表晋国命令你们渡河,渡不渡?”叔向说。其实,他没有这个权力,但是他知道叔孙豹需要这个命令,他也不愿意得罪荀偃。 “我给你念一首诗吧,”叔孙豹笑了笑,开始念诗,“匏有苦叶,济有深涉。” 刚念了两句,叔向打断了他。 “豹哥,这个人情我记下了,回来之后我请客。”叔向非常高兴,告辞出来,准备船只去了。 叔孙豹念的是什么诗?为什么他刚一念,叔向就知道他要渡河呢?这首诗出于《诗经·国风·邶风》,名字就叫“匏有苦叶”。 说起来,两人都是博学多才,对起话来也是这样有情趣。 第一四四章 栾针之死 叔孙豹此人博学多才,随和正直,风雅并济。在历史上,叔孙豹以“不朽”而留名。虽然这是后面的故事,不妨这里先说。 一次,叔孙豹出访晋国,士匄接待,问叔孙豹:“古人有句话叫做‘死而不朽’,什么意思?” 叔孙豹没有回答,一来他有些讨厌士匄,二来他知道士匄想要干什么。 果然,士匄没等叔孙豹回答,自己就说了:“我们家在虞以前就是陶唐氏,在商朝是豕韦氏,周朝是唐、杜两氏,现在晋国最强大,我们又在晋国是士氏,我们这个家族是不是不朽?” 叔孙豹一听,差点没笑出来,这也太没档次了。 “以我听说的,好像不是你说的这些。你这叫世禄,世代做官而已,而不是不朽。鲁国从前有个大夫叫做臧文仲,他死之后,他的话还能世代流传,这才是不朽。我听说啊,最高的境界是树立德行,其次是建立功业,其次是留下言论。能做到这些,历经多长时间都不会被废弃,这才是不朽。至于您刚才说的,也就是保留了祖上的姓氏,守住了宗庙,使祖先能够得到祭祀,这样的家族,每个国家都有。并不是官越大,钱越多,就能不朽。” 叔孙豹一番话,说得士匄垂头丧气。 而叔孙豹的“不朽”论述被后人称为“三不朽”,世代流传,叔孙豹也因此而不朽。 哪三不朽?请看《左传》原文:“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马首是瞻 叔孙豹说到做到,第二天,鲁军率先渡河。 鲁军渡河,有一个人坐不住了,谁? 郑军统帅是子乔,郑国从前的外交政策是以万变应万变,也就是没有外交政策。从前被晋楚两国轮流蹂躏的日子受够了,如今能够专心专意投入晋国的怀抱,他们觉得来之不易,应该珍惜。所以,郑国人是很希望诚心诚意跟着晋国人干的。 看着鲁国军队渡河,子乔觉得郑国军队也该渡河了。可是,子乔不太明白盟军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又生怕贸然行动会有麻烦,于是,他决定去找卫国人一起行动。 其实这个时候,卫国人的心思是一样的,卫军统帅北宫括也正犹豫呢。 “既然投靠了晋国,又不死心塌地跟着他们,怎么能指望今后他们来保护我们呢?兄弟,咱们渡河吧。”子乔说。 “正有此意,明天咱们一块渡河。”北宫括说。 第二天,卫军、郑军联袂渡河。 鲁军、郑军和卫军都渡河了,荀偃和士匄再按兵不动可就说不过去了,于是,晋军中军渡河,上下两军随后渡河,最后,宋军和齐军也不得不渡河。 匏有苦叶啊。 联合国军队渡过了泾水,秦国再度震惊,秦景公作了最后动员,并且准备实在抵挡不住,向西逃遁。如果逃也逃不了,那就抹脖子自杀。至于讲和或者投降,秦景公想都没有想过,他说了:晋国人说话要算数,除非老母猪会上树。 可是秦景公不知道的是,晋国人根本不想再进攻了。 联合国大军驻扎在泾水西岸,再次按兵不动,等待粮食吃完,然后撤军。 栾黡气得牙痒痒,要不是魏绛劝他,直接就去骂荀偃了。 齐宋两国军队暗自高兴,每天悠闲自在,权当西部自驾游了。 一转眼三天过去,大军没有动静。可是,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联合国军不能不动了。 原来,秦国人在泾水上游放了毒药,那时候的毒药很厉害,没有水货,因此下游盟军的士兵喝了下了毒的水,个别体质略差的就被毒死了,还有一些上吐下泻。 “进又不进,退又不退,难道在这里等死吗?与其在这里等死,还不如去跟秦国人战死。”子乔愤怒了,他也不打招呼,率领郑军前进了。 郑国人,其实是很有血性很有担当的人。 郑军前进,鲁军和卫军也随后跟上。这时候,荀偃也就不能继续按兵不动了,于是,盟军跟着郑军前进了。当天,盟军顺利拿下棫(音域)林(今陕西泾阳县泾水西南)。 拿下棫林,又是按兵不动。 到这个时候,大家都看得非常清楚了,荀偃根本就不想往前走了。不要说齐国和宋国军队了,就连鲁国、郑国和卫国军队也都觉得很没劲了。 敌军主力还没有见到,盟军就已经士气低落,人人思归。 盟军统帅们又一次开会了,自从上次在河对面开会之后,就再也没有开过会。 “各位,如今我们已经顺利渡过了泾水,实现了战略性的胜利,盟军表现英勇,令人敬佩。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样行动,请大家发言。”荀偃又是这一套,等大家提出撤军。 大家暗笑的暗笑,苦笑的苦笑,就是没人发言。 最后,栾黡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元帅,磨磨叽叽干什么?你是元帅,你说了算,你说吧,明天该怎么办?” 栾黡把球踢回给了荀偃,看他怎么说。 “这,这个——”荀偃扫视一番,确认实在是没有人会再发言,没办法,只得说了:“这个,明天,啊,明天,‘鸡鸣而驾,塞井夷灶,唯余马首是瞻’。” 啥意思?天亮的时候就准备好战车,填好井,削平灶,什么也别问,跟着我的马走就行了。 哄堂大笑。 “靠,你是元帅还是马是元帅啊?还有这样下命令的?管你马头向哪里,老子的马头向东。”栾黡忍不住低声骂了起来,荀偃听得清楚,假装没听见。 不管怎么说,荀偃发明了一个成语:马首是瞻。 第二天一早,联合国军队早早起来,填井平灶,然后各国领军都来荀偃的战车前盯着他的四匹马,基本上,十二个盟国的领军,三个人盯一匹,要看看荀偃的马头到底去哪里,万一这四匹马的马头不朝一个方向怎么办?晋国上军的赵武和韩起轮流过来瞄一眼,只有下军的两个帅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 荀偃很犯愁,昨天说的唯自己马首是瞻,而不是说具体方向,就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想了一个晚上,也没想好。前进吧,实在不愿意;撤军吧,又怕被嘲笑。 可是,不走还不行,因为填井平灶了,这地方也不能待了。 正躲在大帐里头疼呢,有人帮他作了决定。 “报元帅,下军向东走,撤了。” 荀偃一听,大吃一惊,不过心头挺高兴。 “怎么回事?”荀偃还要假装很严厉。 “栾黡说了,说不知道元帅的马头朝哪边,他的马头向东,所以就跟着他的马头走了。” “那,魏绛呢?也跟着走了?” “他说了,他是栾黡的副手,当然要听栾黡的。” “嗯,这件事情不怪栾黡和魏绛,是我的命令下得不清楚。算了,既然下军已经撤了,那就全军撤退吧。这次算便宜了秦国人。”荀偃借坡下驴,命令全军跟随下军撤退。 就这样,浩浩荡荡,盟军沿原路后撤,到泾水西岸,齐宋两军先渡河,当天回到泾水东岸;第二天,鲁郑卫三国军队撤回东岸;第三天,其余盟军和晋国下军撤回东岸。最后一天,晋国中上军撤回东岸。 栾针之死 盟军撤军的消息迅速传到了雍城,秦景公立即命令出动部分兵力前往泾水,准备收复失地。秦军抵达泾水的时候,恰好是晋军上军和中军在渡河。 秦军远远地观望着,他们并没有发起进攻的意图,实际上他们也不敢,因为谢天谢地联合国部队撤了,如果此时发动进攻,必然导致联合国军再次进攻秦国,那就得不偿失了。 渡河中的晋军有些紧张,他们不确定秦国人会不会来攻击,明显地,晋军撤军的速度在加快,而且开始慌乱,看上去,就有些像战败之后的逃跑。 看着晋军狼狈而逃的样子,中军有一个人感到很窝火,谁?栾针,栾黡的弟弟。 栾家很奇怪,从栾枝到栾盾到栾书,栾家三代都是那种很忠厚很谨慎的性格。可是到了第四代,也许是由于栾家的地位已经完全不同,栾黡和栾针两兄弟的性格都很暴躁、很意气用事。鄢陵之战的时候,栾针就是晋厉公的车右,那时候他没有表现的机会,只玩了一回好整以暇。这一次,栾针作为公族大夫在中军的公族部队中效力。 “我们这算什么?我们是来找秦国人报仇的,可是根本就没有跟秦国人决战就撤退了,跟逃跑有什么区别?我们栾家兄弟参加了这场战争,这简直让我们栾家感到羞辱。”栾针很气愤,对身旁的士鞅说。 士鞅是士匄的儿子,也就是栾黡的小舅子,跟栾针是转折亲,也是公族大夫,同事加亲戚,所以与栾针的关系不错。 “嗨,元帅都不觉得羞愧,你何必呢。”士鞅安慰。 “不行,我不能丢我父亲的脸,我宁愿死在秦国人的手上,也不愿意就这么回去。”栾针跟他哥哥一样一根筋。 “那……” “兄弟,是男人就跟我一起冲到秦军那里跟他们血拼,怎么样?” “这……” “走吧,不要犹豫。” 栾针招呼自己手下的士兵去冲击秦军阵地,愿意跟他去的并不多,不过栾针并不在意,率领着十余乘车,百十号人向秦军冲杀过去,士鞅也只好跟着冲了过去。 秦军人多,栾针的人少,一开始秦军还有些吃惊,不知道晋国人又搞什么诡计。可是后来看见晋军大部队并没有尾随杀来,这才集中精力绞杀这小股晋军。 按士鞅的想法,栾针杀入敌阵,恐怕整个晋军也不得不随后杀来。可是眼看着小部队被秦军包围,晋军依然忙着渡河,根本没有管他们。 “要命了,跑吧。”士鞅见势不妙,急忙撞开一个口子,没命一般逃跑,再回头看栾针,还在那里傻乎乎地拼命。 栾针战死。 士鞅逃了回来,随着大军回到了泾水东岸。 栾黡在泾水东岸等待弟弟的到来,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感情非常好。 一直等到晋军全部渡河,也没有看到栾针,栾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派人去中军找弟弟。 不久,派去的人回来了。 “看见栾针了吗?”栾黡问。 “元帅,栾针大夫战死了。” “战死了?怎么战死的?”栾黡大吃一惊,急忙追问。 于是,被派去的人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什么?我弟弟战死了,士鞅跑回来了?”栾黡怒吼起来。他本来就看自己的小舅子不顺眼,如今更觉得士鞅不地道。“这么不仗义,我弟弟就是被他害死的。” 说完,栾黡抄起一条大戟,冲出大帐,让御者驾着车,直奔中军而去。他要杀了士鞅,为弟弟讨个公道。 来到士鞅的军帐,军士说士鞅去了父亲那里。栾黡提着大戟,又直奔士匄的大帐。 士鞅正在父亲的大帐中,他不敢去见栾黡,因此来找父亲商量。结果,士匄把儿子痛骂一顿之后,也没有办法可想。他知道这个女婿本来就瞧不起自己父子,这下肯定不会轻饶士鞅。 父子二人正在那里愁眉苦脸,外面早有人来报,说是看见栾黡手提大戟去找士鞅,看上去气势汹汹,不知道要干什么。 “儿啊,不好了,你赶快跑,有多远跑多远,我不派人去叫你,你就别回来,听见了吗?”士匄知道女婿的脾气,看这架势,老丈人的面子也不会给,绝对要杀了小舅子才肯善罢甘休。 士鞅还有点犹豫,就在这个时候,就听见大帐外面栾黡大声喊:“士鞅,我非宰了你不可。” 士鞅吓得一个哆嗦,平时就有些怕栾黡,这个时候更是怕得要死。当时什么话也不敢说了,一溜烟从大帐后门溜了出去。 这一边,栾黡闯了进来,看见老丈人站在那里,毕竟是老丈人,栾黡还是客气了一点。 “岳丈,士鞅在不在这里?”栾黡一边问,一边四处扫视。 “女婿啊,消消气,栾针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悲痛万分啊。士鞅这个兔崽子当时也不说拦住他,唉。我狠狠揍了他一顿,把他赶走了,从此之后,我没有这个儿子了,你也没有这个小舅子了,我也不会再让他当官了,让他死在荒郊野外。”士匄说。一来为儿子辩解,二来也是告诉栾黡自己已经惩罚了士鞅。 听老丈人这么说,栾黡的火消了一些,毕竟小舅子对于老丈人比自己失去弟弟更重要一些。 “哼,栾针本来不想去,都是士鞅撺掇的。如今我弟弟死了,他跑回来了,就等于是他害死了我弟弟。岳丈,你要是不赶走他,我一定杀了他。”栾黡说。 士匄又安慰了半天,栾黡这才回去。 士鞅跑了 士鞅跑哪里去了? 士鞅从父亲的大帐中逃出去之后,不敢再在中军大营待下去,一口气出了中军大营,来到了泾水岸边。 “只要还在晋国,姐夫会随时来追杀我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投奔秦国吧。”士鞅想妥当之后,恰好天色黄昏,还没有黑,江边有船有艄公,士鞅就渡过了泾水,投奔秦国去了。 秦景公一看,好嘛,晋国人这仗打得太搞笑了,浩浩荡荡而来,灰头土脸而归,送了一个大夫的命,还送了一个活的过来。一问,这位投降的还是士会的重孙,热烈欢迎。 为什么秦景公欢迎士鞅,因为祖上留下的遗言中有这么一句:晋国人都不是好东西,只有士会是个好人。 于是士鞅摇身一变,成了秦国的大夫。 “主公,这个被杀死的名叫栾针,这哥们不错,够义气,咱们啊,索性表现一下大国风度,也让晋国人感到惭愧,把栾针的尸首给送回晋国去吧。”士鞅建议,一来,良心上过得去;二来,也为自己今后回国作个铺垫。 秦景公觉得士鞅够义气,立即批准。 “我听说晋国的权力斗争那是波澜壮阔,惊心动魄,一家接着一家被灭。请问,你觉得下面一家会是谁家?”秦景公问起这个问题,晋国的权力斗争那是全世界的话题。 “这个,说起来,权力斗争的基本规律是,谁猖狂,谁灭亡。你看栾黡,身为下军帅,目中无人,竟然跟中军帅佐对着干。说实话,他让人想起先縠、赵家兄弟和三郤来了,我估计,下一家就是栾家了。”士鞅回答,尽管话中包含了对栾家的不满,不过也很有道理。 “栾黡也不能逃脱吗?” “他应该能够逃脱,其实他父亲栾书是个好人,治理国家也很勤谨,因此朝野上下都很怀念他,包括晋国国君也很记他的恩德。靠着栾书的遗德,栾黡应该能够善终。不过,他死之后,栾书的遗德基本上也就被他挥霍完了,而他得罪的人就要开始报复了,那时候,他的儿子势力还不行,而仇人又那么多,我想啊,他儿子那一辈恐怕就该遭殃了。”士鞅分析着,而这也是他的计划。 “那,你跟栾家不是仇人吗?”秦景公问,笑一笑,他能感觉到士鞅对栾黡的仇恨。 “那,谁家跟栾家不是仇人啊?” 说到这里,秦景公突然有点担心,他知道晋国人都是权力斗争的高手,这士鞅看上去就不像什么忠厚之人,这位要是在秦国玩起权术来,岂不是要把秦国搞个天翻地覆? 于是,秦景公暗中派人前往晋国,找晋悼公为士鞅求情,请求让士鞅回国。晋悼公也乐得作这个人情,找到栾黡和士匄,为他们调解,栾黡也只得表示不再追究士鞅。 不久之后,士鞅回到晋国,官复原职。 栾家和士家表面上和解,实际上,早已经结下了仇恨。 第一四五章 卫国外交 盟军回到晋国,晋悼公早已经不在边境,因为身体状况很不好,回到了国都。 于是大军就地解散,各诸侯部队自行回国。 晋军回到首都,六卿去见晋悼公。荀偃汇报了整个过程,其中自然避重就轻,夸大战果,把撤军的事情轻轻带过,说是盟军思乡心切,不愿前行,再加上发布军令的时候下军理会错了,因此趁机撤军。主要是听说主公身体欠安,大家也想回来看看。再说,秋天就要到了,也该回来收麦子了。 总之,荀偃早就想好了一整套话,遮掩一番,以便过关。 晋悼公其实什么都知道,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一来身体不好,不愿意动怒;二来,晋悼公也明白,除了魏绛,这几位就这水平,能平安回来就算不错。 “各位辛苦了,讨伐秦国,也就是教训他们而已,到这一步已经够了。另外有一件事情要大家讨论一下,在你们讨伐秦国的时候,卫国国君被赶走,公孙剽篡位,你们知道吗?”晋悼公把伐秦的事情轻轻带过,说起了卫国的故事。 “我们才回来,不知道。”荀偃连忙回答,士匄也应和着说不知道,两人无意中碰了眼光,从对方的眼神中,两人都看出一件事来:他实际上知道。 于是,晋悼公将卫国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然后问:“我们作为盟主,是不是应该讨伐叛逆?” “我看不要,卫国已经有了新国君,如果讨伐他,不一定能成功,反而惊动了各诸侯国。我们不如趁其稳定,快去安抚。商汤的左相钟虺(音挥)说过:‘亡者侮之,乱者取之,推亡固存,国之道也。’灭亡的国家我们要从中汲取教训,动乱的国家我们可以吞并它。放弃灭亡的,巩固现存的,这才是我们作为盟主的方法啊,主公应该赶紧去安抚他们。”荀偃发言,他的意见不仅不讨伐,还要赶紧承认。 “哦。”晋悼公略略有些意外,他看看大家,问:“你们看呢?” “我们也和元帅的看法一样。”大家异口同声。 “那就这样办吧。”晋悼公说,他明白了。 晋悼公明白了什么?卫国又发生了什么? 孙良夫的诀窍 自从城濮大战之后,卫国就彻底成为晋国的跟班,他们别无选择。这样也好,省心。而晋国对这个跟班也不错,把占领的卫国土地都还给了他们。 城濮之战后晋文公捉拿了卫成公,并且试图毒死他。可是卫成公很聪明,他贿赂了下毒的厨师,结果毒药的剂量太小,竟然没有毒死他,于是晋文公以为是上天的意思,释放了卫成公,依然让他做卫国国君。 卫成公薨了之后,儿子卫穆公继位。 孙良夫成为卫国的上卿。孙良夫是谁?卫武公有个儿子名叫惠孙,孙良夫就是惠孙的后代,食邑在戚(今河南濮阳北),因此,孙良夫不仅是中国最大一支孙姓的祖先,也是戚姓的祖先。 孙良夫和晋国的郤克关系很铁,因为两人曾经一同参加过齐国的“残奥会开幕式”(第三部第一一三章),后来又一同找齐国报仇(鞍之战),结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 除了战斗友谊,孙良夫还搞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 “孩子,爹要死了,爹死之后,就是你继任上卿,这个国家就交给你了。说说看,你怎么当这个上卿?”孙良夫临死之前,把儿子孙林父叫来叮嘱后事。 “爹,您说过,卫国是个小国,只能跟着晋国混,因此国内无大事,国际无小事,伺候好了晋国,就算是高枕无忧了。”孙林父回答。 “那好,怎么才能伺候好晋国?” “爹,您说过,国际关系就像人跟人之间的关系。” “错了。” “错了?爹,您就这么说的啊。” “那是从前,现在我突然又明白了一点。国际关系不是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它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说卫国和晋国之间的关系,那就是我跟郤克之间的关系。我们两人关系好了,卫国和晋国的关系也就好了,伺候好了郤克,也就是伺候好了晋国,明白吗?”临死之前,孙良夫竟然又开了一窍。 “明白了,爹,您还有什么诀窍就赶紧说吧,别问我了。”孙林父有点急,怕老爹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你呀,要跟晋国的权臣们搞好关系,有事没事走动着点,逢年过节送送礼,特别是中军帅佐那里,出手要大方。这样,对国家和对咱们自己家都有好处。为什么呢——”说到这里,孙良夫倒了一口气,歇一歇。 孙林父没有回答,他知道不用自己回答。他给父亲倒了一碗水,孙良夫喝了一口,接着说。 “卫国每年给晋国上贡,上多少,那还不是他们一句话?把他们伺候爽了,这边给咱们减一点,什么都回来了。再说,送礼都是咱们去送,他们不会说这是卫国送的,他们会说这是孙林父送的,他们念谁的好?念你的好啊。等到晋国人别人不认,只认你孙林父的时候,卫国国君也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这叫做拥晋自重,明白吗?” “用国家的银子,换咱孙家的地位?” “都一样,那边也是用国家的军队,换六卿的实惠。” “那不是损了国家,肥了家族?” “这还用说?看看天下各国,哪个国家不是这样?” “爹,您说得太对了。还有什么叮嘱?爹,爹,您醒醒,您醒醒,呜呜呜呜……” 孙良夫卒了,可是,他的理念已经传授给了孙林父。 孙林父的应用 孙良夫卒的前一年,卫穆公已经薨了,因此孙林父现在的国君是卫定公。 孙林父按照父亲的叮嘱去做,全力搞好与晋国权臣们的关系,那时正是栾书执政。栾书这人非常清廉,孙林父送去的礼物多半会被退回。栾书领导下的内阁总体也比较清廉,除了三郤,其余人也都不大敢收。 不管怎样,至少孙林父把三郤伺候得很爽,而郤犨正是负责东部事务的,晋卫关系归他管。 一门心思伺候晋国的大佬们,对自己的国君难免就有些懈怠。卫定公一向对孙林父很不满意,到了卫定公五年(前584年),卫定公对孙林父的不满已经非常强烈。 孙林父感到了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胁,怎么办?跑吧。 孙林父逃到了晋国。 “老孙来了,欢迎欢迎。”栾书挺客气,按照政治避难国际准则,破格半级给了孙林父上大夫的待遇。按理说,卫国的卿在晋国享受大夫待遇,考虑到两国的实力差距,实际上应该是下大夫的待遇,不过栾书还是给了面子。 不久,卫定公来晋国访问,根据国际惯例,晋国把孙林父在卫国的封邑戚也还给了卫国。 孙林父有些失望,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失望,因为晋国并没有给他做主,而是公事公办了。不过,他依然坚信父亲的遗言,逢年过节,都会去八卿的府上拜会,平时,则时不时去拜见三郤,送财送物。 “老孙,别急,我们一定帮你衣锦还乡。”三郤被伺候好了,答应要帮他。 三郤倒不是拿钱不干活、只说不做的人。 卫定公十二年(前577年),也就是孙林父流亡晋国七年的时候,卫定公再次访问晋国。 “主公,孙林父是个好人哪,身在晋国还很关心卫国,而且,外交经验丰富,工作认真负责,我们都认为,他应该回到祖国的工作岗位上去。”郤犨先来找到卫定公,为孙林父求情。 “不好意思,神太大,我们庙太小。”卫定公也没客气,直接给顶回去了。 郤犨弄个大红脸,一路上骂骂咧咧回去了。不过,他还有办法。 第二天晋厉公接见卫定公,又提到了孙林父的事情。 “卫公,孙林父在晋国一晃就是七年了,这样的人才不应该浪费啊。据我所知,你们之间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就是有点误会。我看,给他个机会,你们见面好好聊聊,消除误会,再做君臣,怎么样?”晋厉公受郤犨之托,也来做和事佬。 “见面就不要了吧?多尴尬。再说,我跟他之间没有误会啊,有误会是他的事情,我又没赶他,都是他自己跑出去的,难道我还请他回去?”卫定公还是很硬,连晋厉公的面子也没给。 晋厉公有些生气了,趁着上厕所的机会把栾书叫了出来。 “元帅,卫公这么不给面子,是不是把他扣下来?”晋厉公想来硬的。 “主公,这不行,人家是内部事务,咱们做做和事佬可以,但是不能强迫人家啊。再说,你要扣了人家,今后谁还敢再来?”栾书给劝住了。 这一次,晋厉公亲自出马也不灵。 “老子还有办法。”郤犨很恼火,不过他也很倔,为了朋友,或者准确地说为了银子,他是可以做到两肋插刀的。 卫定公访问完了晋国,回到了卫国。 第二天,晋国人来了,谁啊?郤犨。 “啊,主公,我家主公说了,孙林父是个忠臣贤臣,你们之间应该消除误会,为卫国的和谐稳定同心同德,共同努力。因此,派我把孙林父送回来了。”郤犨这招太绝了,人给你送回来了,看你怎么办。 卫定公有点傻眼,看这架势,晋国人不把孙林父弄回来是不肯善罢甘休的。这下人都送回来了,如果赶回去,那就是太不给晋国人面子了。可是如果留下,自己又太没有面子。怎么办?卫定公进退两难。 有困难,找老婆。 卫定公决定去请教老婆,这世界上他最佩服的人就是老婆。 老婆叫定姜,是从齐国娶回来的。齐国的女人通常有两大特点:第一有学问,第二很漂亮。 定姜既漂亮又有学问,前一天晚上还在批评卫定公不应该拒绝晋厉公的建议。“这事没完,你不信等着瞧。”定姜那晚断言,没想到第二天就兑现了。 卫定公去了老婆的宫里,把事情汇报了一遍。 “老婆,怎么办啊?” “你可以拒绝他,不过他们还会来,如果他们再来,恐怕你就要搬家了。所以,趁现在还没到那一步,赶快答应吧。”定姜直接给了答案,连犹豫一下都没有。 “这个……”卫定公还有些不愿意。 “老公啊,孙林父再怎么说也是同宗的卿,又有晋国为他请求。让他回来,既对祖先有个说法,又能得到晋国的欢心,何乐而不为呢?”定姜继续开导。 “那,那他回来什么待遇啊?” “嗨,好人做到底啊,恢复一切待遇,上卿,把戚再给他。”还是定姜有气魄,有的时候,女人比男人大气。 于是,孙林父在阔别祖国七年之后,衣锦还乡了。 事实证明,老爹的遗言是正确的。 委蛇委蛇 孙林父爽了,卫定公就不爽了。 当年冬天,卫定公在郁闷中薨了。由于定姜没有儿子,因此卫定公临死之前立了妾敬姒的儿子姬衎(音看)为太子,继位后就是卫献公。 卫献公心智成熟比较晚,虽然他爹看着他挺可爱,其实有点没心没肺。在父亲的葬礼上,卫献公表现得一点也不悲哀,一点也不在意,似乎死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对门张大爷的亲家母。 定姜对卫献公的表现非常不满意,当场就说了:“这小子没心没肺,他一定会把卫国带灭亡啊,我们恐怕都不得善终了。早知道啊,就立他弟弟鱄做太子了。” 定姜一言既出,在场所有人大哗。这话很快传了出去,卫国卿大夫们都开始心存恐惧,为什么?如果定姜眼力准,那就证明卫献公是个昏君,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如果定姜眼力不准,那么她就有可能收拾卫献公,国家还是要乱。 孙林父不管这些,他把自己的家财都放在戚,自己的工作重点依然在与晋国权臣们的关系上。他知道,只要抱住晋国权臣这条大腿,孙家就能在卫国呼风唤雨。 孙林父并没有把卫献公放在眼里,在卫献公面前也没有什么礼节可讲。 卫献公十一年(前566年),也就是韩厥退休的那一年,孙林父出使鲁国。两国重温了往日的盟约,登坛为盟的时候,鲁襄公每上一级台阶,孙林父同步上去。上坛之后,叔孙豹在一旁悄悄提醒他:“老孙,诸侯盟会的时候,大家同样步骤,因为大家都是诸侯,如今您和我们主公结盟,似乎应该稍稍靠后一点才对。” 孙林父没有回答,也没有一点惭愧或者后悔的意思。随后的程序,依然这样失礼。 没办法,习惯了,习惯成自然了。 等到孙林父走了之后,叔孙豹说了:“孙林父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因为他太不知道自重了。《诗经》写道:‘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这么专横而又得意,一定要受到教训的。” 其实,叔孙豹完全不了解孙林父的家传理念。在孙林父的眼里,鲁国人迂腐得不可救药。 叔孙豹所引用的那首诗出于《诗经·召南·羔羊》,说起来,这是全世界最早的描写公款吃喝的诗,原诗如下: 羔羊 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丝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缝,素丝五总。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小肥羊 羊皮大衣暖洋洋,白丝银线闪亮光;公款吃喝真惬意,悠闲自在心舒畅。 羊皮大衣闪闪亮,白丝银线好辉煌;摇摇摆摆一路走,公款吃喝心荡漾。 羊皮大衣品牌响,白丝银线把眼晃;公款吃喝就是好,皆大欢喜没商量。 委蛇委蛇,是悠闲自在的意思,读作“委宜”。 今后说到公款吃喝的时候,就可以用“退食自公,委蛇委蛇”来形容了。 而成语“虚与委蛇”出于《庄子·应帝王》,指对人虚情假意,敷衍应付。 卫献公请客 转眼间卫献公登基18年了,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其实,卫献公倒不是坏人,只是心智成熟较晚,到此时童心未泯而已。 这一年晋国征集联合国军讨伐秦国,于是,卫国派出北宫括领军前往。 这一天,卫献公约了孙林父和宁殖(宁俞的儿子)来吃中午饭,约完之后,卫献公就跑园子里打鸟去了。那边孙林父和宁殖换好了正装,规规矩矩来到宫里,等着和卫献公共进午餐。谁知道从上午等到下午,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直等到天色黄昏,卫献公还没露面,把两位饿得饥肠辘辘,找人一问,说是在城外园子里打鸟呢。 这两位于是驱车来到园子,看看怎么回事。一看,还在打鸟呢,打得高兴,一打一天。 “主公,我们还等着您吃饭呢。”孙林父和宁殖压着火,对卫献公说。 “什么?等我吃饭?吃什么饭?”卫献公早把吃饭的事情给忘了。 “上午您派人去请我们来吃中午饭啊,哪,就旁边那位去的。” “啊,什么,有这事吗?” “主公,您派我去的啊,您忘了?” 到现在,卫献公才算想起来,确实派人去请过,可是那时候没想到打鸟这么好玩啊。 “那什么,你们看,中午已经过去了,午饭肯定请不成了,改天吧。你们先请回了,我再打会鸟。”卫献公还要打鸟,说完,不搭理孙林父和宁殖了。 孙林父和宁殖一人叹了一口气,合计是两口气,走了。 想当年,卫懿公养鹤把国家给养丢了。如今,卫献公打鸟,国家也已经很危险了。 第一四六章 腐败大会 被卫献公忽悠了一次,孙林父非常恼火,一怒之下,第二天回到了戚,派他儿子孙蒯来随朝听令,自己懒得来见卫献公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卫献公应该有所察觉了,可是,没心没肺的卫献公全然没有警觉。实际上,他挺喜欢孙蒯,觉得这位小孙比老孙有趣,在一起吃吃喝喝比较带劲。 基本上,孙蒯在首都楚丘也没有太多事情干,每天也就是“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巧言 这一天,卫献公又派人来请客,说是请吃晚饭。这一次,宁殖学了个乖,说是吐酸水带拉肚子,没法前来,推掉了。孙蒯不好推,老老实实来了。 这一次,卫献公倒没有忽悠人,到点开饭,好酒好菜,算是单独请孙蒯。 卫献公心情挺好,孙蒯的黄段子也不少,两人越喝越高兴,渐渐都喝得有点多了。 乐队上来了,几首保留曲目唱罢,孙蒯拍手叫好。卫献公一看,更加带劲。 “哎,来那首,那什么,《巧言》。”卫献公点了一首,这首歌名叫“巧言”,是他最爱听的,堪称亡国之曲。 历朝历代,最好听的曲子或者歌曲都叫亡国之曲,因为这样的曲子让人如痴如醉,忘家忘国。 “那,不行,我不唱。”首席歌手拒绝了,那时候,歌手有拒绝的权力。 卫献公干瞪眼,正要发火。乐队二号歌手叫做师曹的主动请缨了:“主公,我唱。” “MUSIC。”伴奏声起,师曹开始歌唱。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尰(音肿),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这一首歌,师曹连唱三遍,听得卫献公手舞足蹈,如坠云中。 再看孙蒯,已经是脸色煞白,遍体流汗。 孙蒯的酒已经喝到了八成,原本就有些发白,不过此时的白不是酒后的白,而是恐惧的白。孙蒯原本就在流汗,因为喝得浑身发热,不过,此时的汗都已经是冷汗。 为什么孙蒯会这样?这又是一首怎样的歌?为什么首席歌手不肯唱?为什么二号歌手要连唱三遍。 说起来,话儿并不长。 这首歌,见于《诗经·小雅·巧言》,整首诗就是在发泄不满,骂老天爷不公,骂国君昏庸,骂大夫图谋造反。最后一段,就是骂大夫图谋造反的。而师曹连唱三遍的,就是最后一段。卫献公没有听出奥妙来,傻乎乎在那里陶醉。可是孙蒯就听着不对劲了,卫献公这时候给我唱这段,不是说我们父子要造反吗? 所以,孙蒯的脸色大变,他是怕的。 头号歌手为什么不肯唱这首歌,就因为他知道这首歌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遍,不知道得罪谁,不知道谁会产生联想,告你个影射,所以坚决不唱。 二号歌手不懂得这首歌的内容吗?他当然懂。懂还要唱?不错,就因为懂,所以要唱,而且专门唱最后一段。这不是要害卫献公吗?不错,就是要害卫献公。为什么要害卫献公? 说起来,话儿也不长。 原来,二号歌手是个琴师,卫献公前些天让他教自己的小妾弹琴,小妾不认真学习,二号歌手拿出师道尊严,打了小妾的屁股三下。可是,小妾的屁股那是专属卫献公的,别人怎么能动?所以,卫献公很生气,就打了二号歌手的屁股三百下。 三百下可不算少,打得二号歌手到现在还不能坐。所以,二号歌手怀恨在心,想了这么个办法来报复。 叛乱 孙蒯第二天就赶到了戚,把事情对父亲作了汇报。 “这么说来,他对我们是很不满意了,随时准备下手对付我们。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孙林父觉得事态严重,必须立即动手了。 第二天,孙林父率领家兵,杀入卫国首都楚丘。当时卫国军队都随联合国军讨伐秦国去了,而卫献公平时不得人心,因此大家都是看热闹,没人愿意帮他。 进了城,迎面遇上了大夫蘧伯玉,孙林父对他说:“小蘧,国君无道,国家因此而危险,你说应该怎么办?” “我觉得国君就算无道,也不要轻易推翻他啊,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就比他强呢?”蘧伯玉回答。 “啐,没见识。”孙林父很失望,原本以为蘧伯玉能支持自己。 蘧伯玉是谁?卫国公族,大夫,蘧姓和璩姓以及部分曲姓和瞿姓的祖先。第六部有他的故事,这里并不多说。 孙林父没管蘧伯玉,蘧伯玉也很识趣,赶紧逃到了国外。 再往前走,卫献公派来子乔、子皮和子伯来寻求和解,孙林父没客气,把这几位都给杀了。 噩耗传到宫中,卫献公没办法了,逃吧。于是,卫献公逃出城去。 逃出国都,卫献公又派子行来讲和,结果又送了命。孙林父还不罢休,派兵追赶卫献公。卫献公一路奔逃,逃到了齐国。在边境,卫献公设坛向祖宗报告这次逃亡的事情,并且要说自己没有过错。 “得了吧,啊。我告诉你,如果没有神灵,你还报告个屁。如果有神灵,你说谎也骗不了他。你只知道打鸟,不管国事,这是第一条罪状;怠慢孙林父等老臣,这是第二条罪状;我虽然不是你亲娘,但是也是你的太后,可是你对我就像对个奴婢一样,这是第三条罪状。你呀,就说你逃亡的事情就行了,别说什么自己没过错了,丢人不丢人呐,切。”谁把卫献公骂了一顿?还有谁?定姜。 定姜的话充满了辩证法,信神的应该好好学习,人家齐国女人真有学问。 卫献公被骂得一愣一愣,也不好发作,毕竟现在到了人家娘家。 没办法,卫献公就按着定姜的话做了祷告。 为了一个小妾的屁股,卫献公背井离乡。从此之后,小妾的屁股也属于别人了。 孙林父和宁殖立了公孙剽为国君,就是卫殇公。 立了卫殇公之后,孙林父立即派人前往晋国打点,六卿家里都走了一趟,还留下专人等待荀偃和士匄回来。晋军回来当天,孙林父派来的人就携礼拜会了荀偃和士匄,两人本来跟孙林父的关系就不错,如今又有好处,于是双双答应在晋悼公面前为孙林父美言。 晋悼公洞察一切,但是他不能改变一切,他知道这是六卿拿人手软的结果,可是他也只能装不知道。 晋悼公知道,这个口子一开,对于晋国的威望将是一个严重的打击。但是,他也无能为力了。 因为,他病得很重。 当年十一月份,由晋国召集了一次联合国关于卫国问题的理事会,士匄主持了会议,会议地点就在卫国的戚。与会各国代表表示,完全支持卫国人民的选择,支持卫殇公作为卫国唯一的君主统治卫国。 在士匄的建议下,与会各国举行了盟誓。 走的时候,与会各国代表大包小包,都装满了礼物。 晋悼公死了 晋悼公病入膏肓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全世界,有人担忧,有人窃喜。 最担忧的是鲁国,他们早已经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晋国;最高兴的是楚国、秦国和齐国,楚国和秦国不说了,一向阳奉阴违的齐国也看到了不用再装孙子的曙光。 “该死的鲁国人,仗着有晋国人撑腰,越来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收拾他们。”齐灵公暗下决心,他找来崔杼商量。“你说,咱们现在能不能干过晋国?” “没问题,你看去年他们打秦国,那是打仗吗?荀偃和士匄除了贪污受贿,不会干别的。”崔杼提起晋国人来就有气,他生气是有道理的:“那一次士匄借了我的旄,一直赖到现在还不还,什么鸟人呐。” 齐灵公又把太子公子光找来,问他晋国的情况,公子光也说荀罂去世之后,晋国的官场越来越黑暗。现在还有晋悼公,大家不敢太过分,一旦晋悼公没了,恐怕大家就要放开了搞腐败了。 “那还怕他们什么?”齐灵公决定动手了。 秋天,齐国联合邾国南北夹击鲁国。鲁国立即向晋国求救,晋国方面的回答是:国君病危,请鲁国兄弟好自为之。 晋悼公十五年(前558年),晋悼公薨,终年29岁。 晋悼公的一生,是光荣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也是不平凡的一生。在他执政的15年时间里,晋国的权力斗争受到遏制,没有一个人死于权力斗争。在对外斗争中,他采纳魏绛的办法,安定了北方;采用荀罂的办法,让楚国人无力争锋,让郑国人死心塌地投靠晋国。他对盟国以礼相待,实现了中原各国的和谐相处。 他提拔任用了大量的人才,同时为老百姓带来了财产性收入。 晋悼公的去世,是晋国人民的巨大损失,也是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们的巨大损失。 随着晋悼公的去世,世界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位具有伟大人格和广泛号召力的国家领导人了。 晋国,权力斗争的激化将不可避免,全面腐败将无法阻挡。 世界,将再次陷入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