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伯家被灭门,只有个别人逃脱,除了伯嚭逃往吴国之外,伯家还有一个人逃去了晋国,此人名叫伯牙。 后世有人说他“姓俞名瑞,字伯牙”,这是明末小说家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的杜撰,而在此之前的史书与《荀子》、《琴操》、《列子》等书中均为“伯牙”。 伯牙自幼喜好音乐,拜楚国著名琴师成连为师。学琴三年,伯牙琴艺大长。可是,他依然感到苦恼,因为对音乐的领悟还没有进入境界。老师成连自己也没有进入境界,因此也无法帮助他。 “孩子,我已经倾囊相授了。以你的资质,我已经没有办法教你了。还好,我的老师方子春是一代宗师,琴艺出神入化。他现住在东海的一个岛上,我带你去拜见他,跟他继续深造,你看好吗?”这一天,成连总算想到了一个办法。 “好啊好啊。”伯牙非常高兴,尽管他从没听老师说过这个师爷。 师徒二人于是从楚国来到了齐国,一路向东到了蓬莱。 “孩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接老师过来。”成连雇了一条小渔船,出海而去了。 成连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伯牙的情绪从焦急、伤心、失望到冷静。面朝大海,突然有一种赫然开朗的感觉。伯牙不禁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以琴声来追思老师。于是心手合一,声由心出,顿然感悟到音乐的真谛。在这里,伯牙创作了《水仙操》这首琴曲。 那么,成连究竟去了哪里?或者喂了东海鲨鱼? 原来,方子春只是成连编出来的一个人物,根本不存在。成连之所以要这样做,是要让伯牙独自去感受大海波涛雄壮之声,高山群鸟悲鸣之音,去激发自己的灵感。所以,他登船而去,绕了一个圈子上岸,然后回到楚国等待伯牙回来。 成连成功了,意思就是,伯牙成功了。 从楚国逃到了晋国,伯牙成了晋国的大夫。想想看,当年祖上因为逃难从晋国去了楚国,如今自己竟然又因为同样的原因从楚国逃到了晋国。 “世事难料啊。”伯牙慨叹,对世事有了更多的体会,对音乐也有了更多的体会。 可是,在晋国,自从师旷去世之后,再也没有好的乐师了。 伯牙的琴法带着明显的楚国风格,深邃悠远,寓意山水。可惜的是,晋国人完全不能理解,或者不能完全理解。因此,尽管在晋国也过得富足,伯牙却很郁闷,因为没有人能懂得他的琴声。 到晋国的第二年,伯牙得到楚昭王为伯家平反的消息,于是决定回一趟楚国,祭扫遇难的家人。 就这样,逃离楚国一年之后,伯牙又回到了楚国。 伯牙由汉江乘船东下,来到汉阳江口遇上风浪,于是停泊在一座小山下。 到了晚上,渐渐风平浪静,云开月出,景色十分迷人。望着空中的一轮明月,伯牙琴兴大发,拿出随身带来的琴,专心致志地弹了起来。 一曲弹罢,长出一口气,猛一抬头,看见面前多了一个人。 “哎哟。”伯牙吃了一惊,只见这个人身材高大,手持一把锄头,正对着自己笑。 强盗?伯牙心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弹个琴还把强盗给招来了。 “哇噻,兄弟弹得真好啊。”这人开口了,竟然赞扬伯牙的琴技。 这个时候,伯牙再仔细看这个人,只见这人头上戴着笠,卷着裤腿,腿上都是泥,就是一个农民啊。再加上这人说话的口气,绝对不是强盗。 尽管这人不是强盗,伯牙还是很不高兴,自己的琴声如此高雅,竟然招来一个老农民,这跟唱歌把狼招来有什么区别? “你谁啊?你听得懂吗?”伯牙没什么好气地问。 “善哉,巍巍乎若泰山。”老农民并没有生气,而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当然听得懂,我从你的琴声中听到巍峨之声,就如泰山一般。” “噢?”伯牙愣了一下,这首曲子的曲名就叫《高山》,是伯牙在泰山所作的。 “那什么,你再听听这首。”伯牙就不信老农民真的听懂了自己的琴声。 伯牙开始弹琴,这是他新作的曲目,名叫《流水》,就是这一路坐船下来,观赏沿途风景,有感而作。 一曲终了。 “善哉,洋洋乎若流水。”曲声还没有散尽,老农民就说话了:“好曲子,意在流水啊。” 伯牙傻眼了,老农民竟然与自己心意相通。 伯牙心中一阵悲凉,在晋国一年多,晋国没有人能够听懂自己的琴声,这令自己非常惆怅。没想到回到楚国,这样一个老农民就能懂得自己。 “大哥,知音哪。”伯牙已经顾不上去管眼前这个老农民的身份了,他只知道这人就是自己的知音,这人真的懂得音乐。 知音,这个词就来自这里。 两人找了块石头,对面坐下,聊了起来。 原来,此人确实是个老农民,姓钟叫子期。 “这么说来,你是钟家的人?”伯牙又吃了一惊。 “是,不过到我这辈,就已经是农民了。”钟子期笑笑说。 钟家是楚国的乐师世家,第三部中有钟仪,第五部中有钟建,都是楚国乐师。钟子期是这个家族的人,能够懂得音乐也就不足为奇了。尽管他本人已经是不会弹琴的农民,可是毕竟对音乐还是有一种天生的感觉。 两人聊得投机,非常高兴。临别,两人约定,一年以后的今天,还在这里相会。 一年之后,伯牙如期来到了两人相遇的地方。可是,江水依然,故人不见。 伯牙左等不到,右等不到,难道钟子期忘了?于是干脆开始弹琴,希望琴声能把钟子期引来。可是,琴声没有能够再次招来钟子期。 伯牙等了一天,不见钟子期来,不禁有些失望,难道钟子期是这样不守承诺的人?不像。于是,伯牙第二天在附近寻找钟子期。终于,他找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恰好认识钟子期。 “老钟啊?老钟死了。对了,临死前他告诉自己的家人他跟一个晋国人有个约会,一定要把他埋在江边,等那个晋国人来。”这家的长者对伯牙说。 “啊,大哥死了?我就是那个晋国人啊,告诉我,他埋在哪里?”伯牙感到一阵深深的悲伤。 长者带着伯牙来到了江边,果然,就在当初两人相遇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座新墓。 “这就是了。”长者告诉了伯牙,匆匆走了。 来到墓前,伯牙放声痛哭。 哭过之后,伯牙取出琴,就在钟子期的墓前演奏那两首曲子《高山》、《流水》,两曲奏罢,泪水双流。 “啪。”伯牙挑断了一根琴弦,之后把整个琴高高举起,重重摔下。 这是伯牙心爱的琴,这琴陪伴他半生,陪伴他走遍天南海北,他珍爱这把琴胜过珍爱自己的生命。为什么,为什么伯牙摔碎了这把琴? “知音已死,今后奏给谁听?”伯牙喃喃自语,钟子期已经不在了,谁还能听懂我呢?要这把琴还有什么意义呢? 从那之后,伯牙再也没有弹过琴。 这就是流传千古的“伯牙摔琴”的故事。后来,人们在他们相遇的地方(今武汉鬼山),筑起了一座古琴台。 后人有许多咏颂伯牙和钟子期这段知音友情的文章及诗词,譬如王勃的《滕王阁序》中就有“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而欧阳修曾写下这样的诗句:钟子忽已死,伯牙其已乎。绝弦谢世人,知音从此无。 第二二六章 中央要乱了 太子晋去世之后,弟弟王子贵被立为太子。四年之后,也就是周灵王二十七年(前545年),周灵王崩了,王子贵继位为周景王。 每当权力更替的时候,也就是权力斗争重新开始的时候。 小宗们想要全力控制年轻的周景王,而王族们又要开始争权夺利了。 不堪一击的王族 周灵王有两个弟弟,一个叫佞夫,一个叫詹季,两人一向就对小宗们不满,总想着夺回王族们的特权。 周灵王崩前的两年,詹季死了。詹季的儿子詹括来见周灵王,想起父亲的愿望没有实现,想想自己这个王孙的待遇还比不上小宗的儿子,心里就很纠结很窝火。 “××的小宗们,什么时候才能干掉你们呢?唉。”詹括自言自语,发出叹息。 所谓隔墙有耳,就在詹括的身边站着一个卫士,这个卫士是谁?单靖公的儿子愆期。春秋时期,君主的卫士都由公卿子弟或者王族子弟担任。 单愆期把詹括的话听在耳中,记在心底。 等到詹括走之后,单愆期来见周灵王反映情况。 “大王,我刚才听见詹括在门外抱怨大王,还东张西望。他父亲死了,他一点悲伤也没有,这样的人,肯定要图谋不轨。大王,我看,咱们先下手为强,干了他。”单愆期比较年轻,说话不知道转弯。 “嘿嘿,你小孩子知道什么?”周灵王笑笑,他不喜欢单愆期,他也知道这小子就是单家放在自己身边的卧底。但是单家的实力太强,自己不敢轻易得罪他。 想想看,一个卫士,就敢来建议周王杀掉自己的亲侄子,这个卫士是不是也太牛了? 周灵王当然不会听他的。 不过,不管周灵王听不听,小宗们已经认定了必须要铲除詹括。 等到周灵王崩掉之后,小宗们控制着周景王。 詹括加紧了准备,他要铲除小宗。而小宗们也同样加紧了准备,他们要消灭一切敢于对抗的力量。 周景王二年,摊牌的时间到了。 佞夫和詹括率先发难,他们率领家族力量攻占了蒍邑,以此为据点准备称王。不过,他们的实力实在太小了一些,六天之后,刘家、单家、尹家、甘家和巩家联合出兵,结果佞夫被杀,詹括仓皇逃往晋国避难。 又一次较量就这样结束了,王族不堪一击。 人人自危 尽管几次较量都以小宗的完胜而告终,可是,王族源源不断,只要他们对当下的权力利益分配不满,他们就会一辈接一辈地来争夺,就像愚公移山一样永不停息。 从王叔陈生到詹括,小宗们其实也已经看到斗争将没有尽头。 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既然周召毛毕这样的家族也有衰落的一天,谁能说单刘甘巩这些家族就能永远昌盛呢? 周景王四年(前541年),晋国和楚国召集诸侯国在郑国举行第二次和平大会,大会结束后,周景王派刘定公前往郑国,会见正在那里的晋国中军帅赵武。 照例,这是刘定公拉近与晋国个人关系的机会。刘定公和赵武相处得很融洽,两人所住的地方恰好在洛水入黄河的地方,于是两人同往河边观赏两河汇流。 “哇噻,壮哉。”刘定公大发感慨,似乎很激动,“伟大的大禹好伟大好伟大啊,要不是他老人家治水,我们现在都成鱼了,哪里能像现在这样衣冠楚楚,吃香的喝辣的?元帅,你可要继承大禹的伟大遗志,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啊,我们可都指望着元帅了。” 马屁拍上,拍得很舒服。 “唉,我现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啊。说句实话,像我们这样的人,也就是苟且偷生,朝不保夕啊。早上醒过来,不知道晚上还是不是活着,说什么为老百姓谋福利啊?”赵武叹了一口气,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让刘定公大为吃惊和失望。 赵武的原话是“吾侪偷食;朝不保夕;何其长也”(《左传》)。 朝不保夕,这个成语来于这里。 “元帅说笑了,天下之强,莫过晋国,元帅是晋国的首相,还朝不保夕的话,我们还怎么活啊?”马屁拍在马腿上了,刘定公连忙给自己找台阶。 “哼。”赵武闷哼了一声,满脸的惆怅。“晋国的中军元帅有几个有后的?白天看似风光,晚上睡不着啊。” 刘定公没有再说话了。 晋国的权力斗争刘定公是知道的,所以他也知道赵武的话并不是故意说给他听,而是赵武真正的感受。赵武的话让刘定公的心情也一下子阴沉了下来,想想王室这边,尽管刘家和单家现在权倾朝野,但是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完蛋呢? 眼前,江水滔滔,洛水汇入黄河,滚滚而去。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看着河水发呆。 看似风光的人,有多少是晚上睡不着的? 小宗内乱 王室的斗争告一段落,小宗们暂时感受不到来自王族的威胁。 管子说过:没有外患,必有内忧。 暂时摆脱了王族的威胁,小宗们的内部矛盾开始凸显出来了。 单靖公死后,儿子单献公继位。单献公很不喜欢自己的族人,认为这些人除了狂妄自大好吃懒做之外,没有什么优点。所以,单献公重用外来的士人,而疏远自己的亲族。 这样,单家实际上面临王室同样的问题:权力到了外人的手中,王族或者公族的子弟反而得不到保障。 既然是同样的问题,自然会有同样的解决办法。 周景王十年(前535年),单家的公族们动手了,相比较,单家的公族比王室的王族更有实力,他们一举解决了问题,干掉了单献公,清理了外来势力,然后立单献公的弟弟为单成公。 单成公虽然被立为单家的家长,可是是被立的,心里免不得忐忑不安。结果,在畏惧中苦苦煎熬,四年之后就鞠躬尽瘁了。 单家的内乱仅仅是一个开始,小宗们纷纷开始了内乱。 周景王十五年(前530年),原家、甘家和刘家也都出了问题。 原伯绞犯了单献公同样的错误,结果几乎遭到同样的下场,他命大一些,逃到了晋国。他的弟弟继位,为原伯路。 甘家的事情复杂一些,甘简公身为卿士,但是没有儿子。于是,他就立弟弟过为继承人。这一年甘简公鞠躬尽瘁,过就成了甘悼公。结果,甘悼公又犯了单献公同样的错误,他很讨厌公族们,准备铲除他们。甘家的公族急忙请刘家帮忙,刘定公这时候已经鞠躬尽瘁了,儿子刘献公在位。于是,刘献公出兵,把甘悼公给杀了,另立了家长。 刘献公摆平了甘家的事情,自己家里却又出事了。 原来,刘献公的太子献太子也在秘密筹划铲除公族,结果行事不慎,被刘献公知道了。于是,刘献公先动手了,废了太子,杀了太子的老师以及党羽瑕辛,此外,王孙没、刘州鸠、阴忌,老阳子等大夫也受到牵连,遭到免职等处分。 小宗各大家族都已经乱得可以了。 王子朝与老聃 周景王十八年(前527年),太子寿寿终了。 周景王很伤心,暂时没有册立新的太子。之所以没有册立新太子,有两个原因,一是其他的儿子都太小,二是他很喜欢自己的弟弟王子朝。 周景王从小就生活在小宗们的严密监视下,从内心,他很讨厌小宗们,希望能够有机会铲除他们。因此,他更希望能有一个强势的太子来接替他,而不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太子。所以内心里,他更倾向于让弟弟王子朝做太子。 问题是,小宗们绝对不会答应让王子朝做太子。于是,周景王决定拖一阵再说,借口就是太子寿去世让他太过伤心,不忍心这么快就确定新太子。 王子朝,周景王的同母弟弟,聪明而且果断,一向以来,周景王就非常喜欢他。 小宗内乱,让王子朝看到了机会。王子朝知道,只要不铲除小宗,王族就永远衰败下去,自己这个王子也只能隐忍偷生,子子孙孙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要想让王族翻身,必须铲除小宗。 看清楚了这些,王子朝开始筹备了。 首先,人在哪里?哪些是自己的人,哪些可以成为自己的人? 如果说小宗是现在的主流,那么,王子朝能够团结的就是非主流了。 王族是王子朝的势力范围,这倒不是亲情或者血缘的问题,而是大家的利益是一致的。王子朝所痛恨的,就是整个王族所痛恨的。所以,王子王孙们都是团结的力量。 大宗是可以团结的力量,尽管他们很没落,但是他们也是一股力量,并且,他们是坚定的力量。 除了他们,还有一批人可以团结,哪一批?周朝王室有一批工匠,称为百工,平时专门为王室服务,拿王室的工资,享有不错的福利待遇。基本上,就相当于国营单位的员工。因为周王室的国力衰落得厉害,养这帮人越来越吃力。不久前,刘定公和单穆公主导,搞了一次国营单位的人员精简,结果一下子精简掉了一大批人。这些被精简掉的一个个怨气冲天,暗地里都在骂娘,恨死了刘家和单家。这批人,属于对社会不满的人群,可以团结。 王子朝一边拉拢力量,一边在物色人才。大夫宾起精明干练,跟王子朝的关系一向不错,因此成为王子朝的手下干将,平时混在一起,十分信任。 老聃,王子朝想起这个人物来,这个人有学问,而且还是大宗的后代,为什么不把他拉进自己的阵营呢? 王子朝设宴招待了老聃。 自从太子晋去世以来,老聃与王室的交往一向就很少,他很享受守在图书馆看书的感觉。如今突然王子朝请他赴宴,尽管兴趣不大,可是无法推却,只得前来。不过老聃知道,王子朝和小宗之间明争暗斗,自己千万不要站队。 “老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王子朝很客气。 老聃照例也客气了一回,之后入席,也就是喝酒吃肉侃大山。除了王子朝和老聃,还有宾起作陪。 酒过三巡,王子朝就开始往正路上引了。 “敢问老先生,祖上是谁?”王子朝明知故问,他早就打听明白了。 “啊,祖上是冉季载,因为是文王的老儿子,因此有一支以老为姓。”老子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因为冉季载当初官居司空,因此老子家族属于大宗,都是从西周迁过来的。 “啊,原来是季载的后代,怪不得这么有学问。”王子朝拍了个马匹,然后叹了一口气。“唉,可惜啊,大宗衰落得厉害,老先生这样的人才也只能在图书馆这样的小地方混日子啊。” 开始煽情。 “哈哈,话不能这么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道德经》)。”老聃回答得很轻松:知足常乐。 不上道。 “嘿嘿,话也不能这样说。再怎么说,大宗对周朝的贡献远远大于小宗。可是,小宗仗着自己是地头蛇,总是欺负大宗,太不公平了。”王子朝提起小宗就来气,这倒不是装出来的。 继续煽情。 “嗨,算了。和大怨,必有余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道德经》)。”老聃依旧很坦然,意思是总会有人占便宜有人吃亏,吃点亏就算了,不必去争了。 就不上道。 王子朝按捺不住了,他不想跟老聃再这么绕圈子下去。 “老先生,你能忍,我不能忍。小宗吃香的喝辣的,占着最好的土地,拿着最高的薪水,手中掌握着权力,反而王族和大宗只能跟着喝汤,像孙子一样夹着尾巴求生,这是什么世道?不行,我要改变这一切,要把小宗打倒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借着酒劲,王子朝恨恨地说,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菜汤飞溅出来。 老聃摇了摇头,轻轻地擦掉溅到脸上的菜汤。 “我看,算了吧,别争这些了。当初王室东迁的时候,人家小宗出了很大的力。俗话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道德经》)。只要自己过得去,就不要争那么多了。”老聃发表自己的看法,他不支持王子朝。 王子朝瞪了他一眼,这话他不爱听。 “老先生,别说这些废话了吧,咱们直来直去。我们准备跟小宗决战,一举歼灭他们,怎么样,你是不是加入我们?一旦成功,您就是司空,怎么样?”宾起插话了,他是个性急的人,索性把话说明白了,还带着利诱。 老聃愣了一下,老了老了的,还弄出这种事情来。再年轻二十岁,或许还考虑下。 “那,先预祝你们成功吧。不过,我老了,不中用了。再说了,能吃饱饭我就满足了,没什么志向,你们还是去找有志向的人吧。再者说了,夫惟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道德经》)。打打杀杀这种事情,我不赞成,还是和谐的好。”老聃拒绝了,因为这跟他的理论差得太远。 “你决定了?”宾起恶狠狠地问。 “我什么也没有决定。”老聃说。 老聃的话很明白,依然不愿意加入王子朝的阵营。 “王子,杀了他灭口。”宾起不再理睬老聃,转而向王子朝建议。 老聃心中咯噔一下,心说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没招谁没惹谁,知足常乐,结果还是这么个下场。 “算了,老先生是个老实人,既然有胆量拒绝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出卖我们呢?”王子朝拒绝了宾起的建议,把老聃送走了。 回到家中,老聃长出一口气,总算放下心来。不过随后,他又为国家担心了。 “唉,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道德经》)。”老聃哀叹。看来,和平就快过去,兵荒马乱的日子就快到来了。 寻求国际支持 王子朝知道,单单靠自己的力量是对付不了小宗的,就算王族和大宗团结起来,也没有胜算。要对付小宗,必须寻求外援。 寻求哪里的外援? 王子朝作过一个分析,逐一进行了排除。 晋国是不可能依靠的,因为晋国和单家的关系这些年来一直很铁,而刘家和晋国范家已经结成世代姻亲。 楚国也不可能依靠,现在的楚国是楚平王时期,根本无心也无力争霸,王室的事情动不动会惊动全世界,楚平王没有胆量介入,这是其一。更重要的一点是,如果请楚国帮忙,那就等于立即宣布背弃了中原诸侯,得不偿失。 齐国呢?齐国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齐国人有办法肯出力而且跟晋国人明争暗斗,同时也很讨厌小宗。可是问题是,齐国人太远,远水不解近渴。 宋国人不行,太弱;卫国人也不行,他们就是晋国的跟班。吴国人呢?更不行,一来他们是蛮夷,二来也是太远。 算来算去,只有郑国最合适。 所有诸侯国中,就属郑国跟王室的血缘关系最近,当然,这并不重要。郑国的优势在于紧挨着王室的地盘,随时可以出兵。而且,现在郑国是子产执政,敢想敢干还有办法,就算是晋国人也对他敬畏三分,说不准他们能帮上忙。 于是王子朝派人前往郑国,暗中找到子产寻求帮助。 “这事情我们愿意帮忙,不过必须从长计议,争取晋国六卿中至少一半的支持,这样才能避免晋国介入。所以,不要急,我们先制定一个计划。”子产的答复非常令人鼓舞,既然子产答应的事情,他一定会全力去做。 王子朝非常高兴,信心大增。 可是,美梦容易醒,就如美人容易跑一样,世间的好景总是不长。 周景王二十三年(前522年),从郑国传来一个噩耗,子产去世了。 “啊——”王子朝大失所望,他知道,现在,他只能靠自己了。 第二二七章 世间本无鬼 郑简公三十一年(前535年),也就是子产铸刑鼎的第二年,子产前往晋国访问。 到了晋国,才知道晋平公正病着呢。中军元帅韩起亲自接见了子产,两人见过礼,子产就问起晋平公的病来。 “不瞒你说,我们主公已经病了三个月了,药没少吃,该祭祀的也都祭祀了,按理说鬼神也不该来打扰了,可是病一点不见好。昨天晚上,主公又梦见一只黄熊到了卧室的门口,你知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恶鬼啊?”韩起知道子产有学问,因此请教起来。 “嗨,凭着贵国国君的英明领导,还有元帅您的无私奉献,什么恶鬼会来?放心,没事的。”子产根本就不相信有鬼,说完这话,再看韩起,好像是满脸的质疑,似乎这只是子产在安慰他。子产一看,看来说实话反而让人怀疑,既然这样,那就忽悠忽悠你吧。“不过呢,我听说上古的时候尧在羽山杀了鲧,鲧的灵魂就变成了黄熊,后来夏商周三代都祭祀他。如今晋国是盟主,大概应该祭祀他,估计就是没有祭祀他所以导致了贵国国君的病吧。” “哎,有道理。”这下,韩起眼前一亮,似乎找到了答案。“那什么,你先坐坐,我失陪一下。” 韩起匆匆走了,他去见晋平公去了。 第二天,晋国祭祀了鲧。 随后的几天,晋平公的病情持续好转。 所以,很多时候,病都是被自己吓出来的;很多时候,心理暗示是能治好自己的病的。 到子产走的时候,晋平公为了表达自己的感谢,把莒国进献的两个方鼎赠送给了子产。韩起等一帮六卿们也都不甘落后,纷纷送礼给子产。 “哎,说实话没人信,装神弄鬼反而有礼收。”子产哭笑不得,带着一大堆礼物回郑国了。 装神弄鬼 子产和良霄的关系一直不错,而且他知道如果不是良霄的爷爷子良当年的力争,整个穆族早就不存在了,看到良家破败,总觉得心中有点不是滋味,总想着要想个什么办法帮一帮良霄的家族。 从晋国回来,子产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什么办法?鬼办法。 因为生前比较专横,良霄死后,郑国人经常用良霄的鬼魂来互相吓唬。有的时候天晚之后大家在一起说笑,有人说一声“良霄来了”,大家就赶紧各自逃命而去。 其实,谁也没有见过良霄的鬼魂。 去年,驷带死了;今年年初,子石又死了。这两位都是良霄的仇人,因此民间流传说这两位都是被良霄的鬼魂所杀的。 从晋国回来,子产把良霄的儿子良止立为大夫,顺便把子孔的儿子公孙泄立为大夫。这样,穆族所有兄弟的后代都算有了着落。 “我们已经立了良霄的儿子良止为大夫,良霄有人祭祀了,再也不会出来兴妖作怪了,大家安心吧。”子产通告了全国,从那之后,真的再也没有听说过良霄闹鬼的事情。 世间本无鬼,心中才有鬼。有的时候,驱鬼的办法恰恰是装神弄鬼。 说起来,子产是个很重亲情的人,他希望所有的叔伯兄弟都有饭吃。现在,他做到了。 对于子产的做法,很多人有疑问,可是,他们不问。只有一个人,有疑问一定会问。 “叔啊,为什么立了良止,良霄的鬼魂就不闹事了?”游吉来问子产,他跟子产的关系最好,但是从来不会拍子产的马屁,有什么看法都当面提出来。 “历来呢,到处游荡闹事的都是孤魂野鬼,如果他有了归宿,就不会闹事了。良止做了大夫,可以祭祀良霄了,也就是他的鬼魂有了归宿了,当然就不闹事了。”子产一本正经地说,忽悠人也要有理论才行。 “那,为什么还要立公孙泄为大夫呢?”游吉又问,说起来,子孔可是所有家族的仇人。 “嗨,再怎么说,子孔也是我叔叔你叔爷啊。良霄闹事,他儿子就做了大夫;子孔不闹事,儿子就当老农民,这不公平啊。如果这样的话,子孔的鬼魂又该出来了。所以啊,干脆两人一块当大夫吧。”子产说,其实他只是不忍心让子孔的后人混得太惨。 拆迁问题 拆迁问题,自古就有。 来看看子产怎样对待拆迁问题。 郑简公三十六年(前530年),郑简公薨了。 葬礼确定了,葬地在郑国的祖坟。于是,有一个问题出来,从宫室到墓地怎么走法。确定了走哪条路之后,就要把这条路上的所有建筑拆除。 首先确定了最近捷的走法,可是,游吉家的宗庙就在这条路上。 拆,还是不拆? 这一天,子产沿路考察,看看要拆哪些房子。游吉命令家里的人拿着工具在自己的宗庙周围,但是不要真的去拆。 “这是谁家的?怎么不拆?”子产到了这里,问道。 “这是游吉家的宗庙,我们实在不忍心拆毁。不过我家主人说了,如果您一定要我们拆,我们就拆。”游吉的家人这么回答,都是游吉教好了的。 “那别拆了,另外选一条道。”子产说。他不愿意拆别人的房子。 于是,另外选了一条道。 这条道上又碰上了新问题。 一个掌管公墓的大夫的家就在这条路上,拆了他家,那么上午就能把棺木运到墓地;不拆绕道的话,要到中午才能到。 “拆吧,否则那么多外国宾客要在墓地等到中午。”游吉建议拆,拆自己家的不愿意,拆别人家的不犹豫。 “不拆,绕道走。”子产瞪了游吉一眼,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外国使者们不远千里来到郑国,一两个月都走了,还在乎等到中午?不拆这房子对外国宾客没什么影响,又能不骚扰百姓,为什么要拆?” 于是,子产没有拆一家的房子,葬礼当天,所有人在墓地等到了中午,也没有人有怨言。外国宾客不仅没有表示不满,而且对子产不损害本国百姓利益的做法大为赞赏。 对此,《左传》中君子说道:子产于是乎知礼。礼,无毁人以自成也。 子产是个懂得礼的人,礼,是不允许损人利己的。 后世有许多当国者为了取悦老外而损害本国百姓的利益,不仅本国百姓愤慨,就是老外也瞧不起你。在这个问题上,真的需要向子产学习。 子产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国家靠的是百姓,而不是老外,所以取悦百姓比取悦老外更重要。 可惜,不是所有的当国者都明白这个道理。 郑简公去世的第二年,子皮也去世了。 听到子皮去世的消息,子产哭了。没有子皮的支持,他就当不上郑国的执政;没有子皮的力挺,他的执政方针就无法实行下去。所以尽管子皮是自己的侄子辈,子产对子皮非常尊重。 “完了完了,只有子皮最了解我啊,你走了,谁来帮我呢?”子产哭着说,他是真的悲痛。 没有子皮的信任和无条件的支持,子产就不会成为一代名相。子皮能够为了国家的利益任用贤能,放弃权力,的确难能可贵。 无神论者 子产不信鬼神,不信卜筮,也不信星象,他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 郑简公去世之后,郑定公继位,郑定公五年(前525年),这一年发生了两个天文现象。夏天的时候,发生了日食;到了冬天,彗星扫过大火星,尾巴一直到了银河。 天象异常,于是,当时著名的几位天文学家,也就是星象学者纷纷发出警报。 鲁国的申须和梓慎都是著名天文学家,两人在一起讨论了一番。 “慧,所以除旧布新也。”申须首先发言,为大家贡献了一个成语:除旧布新。申须得出结论:明年要发生火灾了。 梓慎作了进一步的推演,得出更加精准的结论:“宋国、卫国、郑国和陈国将要发生火灾。” 郑国人裨灶也是著名天文学家,一测算,也得出了结论。 “相国,我夜观天象,发现明年陈卫郑宋四国会同日发生火灾,不过如果我们用瓘斝玉瓒来祭祀神灵,郑国就能躲过去。” 裨灶把自己预测的结果向子产作了汇报,满怀希望能够得到表扬。 “嘿嘿,天上的事情跟地上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别扯了。”出乎裨灶的意料,子产拒绝了。 “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好人当恶人,哼。”裨灶心头不满,没敢说出来,走了。 第二年五月七日,中原一带刮起了大风,梓慎再次给出预测:“这个风就是火神祝融刮起来的,预示着七天之后要发生火灾。” 五月九日,风越刮越大。 五月十四日这一天,预言应验了。宋国、卫国、陈国和郑国四个国家同时发生大火。 这一天,郑国首都大火。 “看见没有,不听我的,不听我的,火神来了吧,唉。”裨灶叹着气,到处说。 子产才不相信什么火神,这个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如果这是敌对国家的破坏怎么办?谁是敌对国家?表面看上去是宋国,实际上是晋国。 基于这样的担心,我们来看看子产怎样应对这场大火。 “传我的命令,所有晋国人严禁进入首都。”子产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这样,要严防晋国人。与此同时,所有前来郑国访问的外国客人全部送到城外,名义上是保护他们,实际上是提防他们;所有旅居郑国的外国人,不许走出住所。 “发放武器,全国进入紧急状态。”子产不仅安排了首都的城防,同时派人前往边境通知边防部队进入一级战备,随时准备迎击外国侵略者。 “叔啊,这样做,会不会让晋国人不满啊?会不会反而激怒他们,来进攻我们呢?”游吉又来质疑了。 “小国一旦忘记了防守就会灭亡,更何况我们正处于灾难时期。小国要想不让人轻视,就必须常备不懈。不跟你说了,下面的事情该你去做了。”子产解释了几句,又给游吉布置任务。 国家安全事务安排完毕,紧接着,子产命令游吉率人巡视祭祀场所和宗庙,严令仓库管理人员坚持岗位,作防火准备。 再之后,派人前往国君的宫室,把先国君的妃子宫女们安排到安全的地方。 “司马司寇,你们率领军队救火。”最后,安排救火。 大火在当天被扑灭,子产令人在城外修建祭坛,祭祀水神火神。子产虽然不信这一套,可是他知道,这是安抚民心的手段,一定要做。 烧毁的房屋都作了登记,受灾的人家全部免除税赋,按户发放木材重新建设。 郑国停市三天,全力帮助受灾群众。 一切安排妥当,子产派人前往各诸侯国通报火灾情况,告诉各国郑国已经一切恢复正常,让友邦放心,当然,也提醒不怀好意的国家不要轻举妄动。 最后,开始调查起火原因。原因很快查明,最早起火是因为一群小孩玩火造成的。 受灾的四国中,卫国、宋国和郑国采取了同样的措施,只有陈国没有采取救火措施,陈国君臣各自保护自己的家,至于屁民们的死活,完全没有人去管。其他诸侯国中,只有许国没有派人往受灾四国慰问。所以,《左传》中君子说道:陈不救火,许不吊灾,君子是以知陈许之先亡也。 火灾刚刚过去,又来事了。 裨灶第一个来了。 “相国啊,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上天的旨意不能违背吧?我告你吧,赶紧按我的建议去做,否则还要发生大火。”裨灶很得意,因为他的预测是准的。 “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的建议我不会采纳。”子产直接给顶回去了。 “嘿,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唉。”裨灶很恼火,叹着气走了。 等裨灶走了,游吉又质疑起来。 “叔啊,这国家的宝物本来就是用来保护百姓的。如果再发生火灾,国家就濒临完蛋的边缘了,既然有人提出了办法,怎么舍不得那点宝物呢?”游吉有些不满。 “哎,你说宝物是用来保护百姓的,这话我喜欢听。但是,‘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左传》)自然界的规律远不可测,人世间的道理则近在眼前,二者之间互不相干,他怎么看着星星就知道有小孩子玩火?别听他的瞎忽悠。”子产笑了,他很喜欢游吉的为人,憨直而善良,不过,有点太憨了。 “那,人家上一次不是都说中了?” “说中什么啊?说得多了,当然有中的时候。你想想,他预测过多少回?中的多还是不中的多?偶尔中了一回,他就到处去说,弄得大家以为他很灵。” 游吉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裨灶的预测还真是时灵时不灵。 “可是,那就按照他的去做,不是也能安定人心吗?”游吉还不甘心。 “安定人心是要看时候的,当初火灾的时候,人心惶惶,需要安定,所以那时候就要祭祀。而现在人心已经安定下来,但是天气依然干燥,需要的是小心谨慎防火。这个时候如果按照他的说法去做,反而让大家松懈,更容易引起火灾。”子产分析。 同样的事情,不同的情况下,有时要做,有时不要做。 结果,郑国在子产的领导下,防火措施到位,再也没有发生火灾。 “还是叔比较牛。”游吉打心眼里佩服子产。 第二个来的是晋国人,游吉的担心成了现实,晋国人前来责问,说是大家友好邻邦,怎么动不动搞一级战备,在边境制造紧张空气,是不是对我们晋国不满意?是不是不信任我们晋国?请贵国一定给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解释。 “你们遭受了火灾,我们也很关心啊,我们的国君亲自祭祀,为你们祈祷。可是你们呢?把我们当敌人,让我们边境的百姓非常惶恐,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晋国使者的语气很强硬,看上去很愤怒。 “多谢多谢,贵使者您说对了,我们的灾难就是贵国国君的忧患啊。我们自己做得不好,所以上天给我们降祸下来,我们要救灾,还要防范犯罪分子趁火打劫,然后越境潜逃,成为贵国的祸患。再者说了,我们侥幸没有灭亡,今天还有机会辩解;要是我们灭亡了,即便贵国国君再为我们担忧,也是无济于事了。郑国的周边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没有时间分辨谁更危险谁更应该提防,但是我们知道一点,郑国一旦受到攻击,我们能够投奔的就只有晋国了。既然我们已经奉晋国为盟主了,怎么可能背叛晋国呢?”子产一番话,说得使者没话说,只得说些今后注意之类的话,走了。 对大国,很多事情摊开了说,反而能够得到他们的尊重和谅解。 对付晋国人 第二年,驷带的儿子驷偃死了。驷偃的老婆是晋国范家的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叫做驷丝。驷偃死的时候,驷丝还很小,驷家的人一商量,说是这么个小屁孩当了家长的话,家族肯定要完蛋。所以,驷家一致决定,让驷偃的弟弟驷乞接班。 按着规矩,确定了接班人后,要向相国汇报,请求批准。驷家于是向子产提交了报告,子产一向很讨厌驷乞这个人,可是,人家驷家都这样决定了,自己似乎也不好干预。所以,子产干脆装聋作哑,压了报告,也不说批准,也不说不批准。 驷家一看,你不批就算了,反正我们就这样了。 子产不批,驷家倒不是太害怕,毕竟子产也没说不批。 可是,驷丝的老娘不干了,派人去了娘家,请娘家的人为自己出头。于是,范家的人从晋国来了。来人叫范统,是驷丝的舅舅。 “怎么回事?怎么把我外甥给废了?啊?胆肥了?不想过日子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范统很蛮横,到了驷家,把驷乞大骂一顿。 驷乞被骂得狗血喷头,可是惹不起晋国人啊,怎么办?流亡去吧。 驷乞派人给子产传了话,说是自己要流亡了,这家长还是给驷丝吧。 “流亡?流什么亡?把他给我叫来。”子产当时就火了,派人把驷乞给找来了。 驷乞战战兢兢惶惶恐恐来了,他不知道子产要怎样对待他。自己当初没有经过组织程序就继承了哥哥的产业,组织上是不是要追究自己? “相国,那什么,您找我?”驷乞弱弱地问。 “听说你要流亡,是吗?” “是,是,那,晋国人——” “打住,说起来,你现在也是郑国的卿,你流不流亡也该郑国人决定啊。”子产很生气地对他说。 “那,晋国人来了,咱,咱惹不起啊。” “惹不起,你怎么不来找我?”子产呵斥他,然后叫手下:“去,把范统给我找来。” 不一会,范统来了。 “相国,您找我?”范统看见子产,老实了很多,因为晋国人提起子产都很敬佩。 “客人请坐。”子产对他也很客气。等他坐下,子产接着说了:“我们郑国这些年来比较不顺,六卿接连去世,这不,驷偃也走了。因为他的儿子还小,所以几个叔叔一商量,怕他承担不起家族的重担,导致家族中落,所以就让他叔叔驷乞继承了驷偃的位置。这件事情,我们国君和我们几个老臣商量过,觉得这是老天要破坏继承的规矩,既然是天意,那就不要靠人力去阻止了。俗话说:无过乱门。哪家要是乱了,大家都尽量躲远点。有打架斗殴的,大家都避之犹恐不及。如今你来问驷家是怎么回事,我们国君都不敢说谁对谁错,我们怎么能说。所以这事情,我一直都没管,因为不该管。平丘盟会的时候,贵国国君也说了‘不要放弃自己的职责,也不要干涉别人的事务’。如果我国的大夫去世了,都要由晋国人来干涉继承人的问题,那我们还算是个独立国家吗?”子产一番话,滴水不漏,范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想想看,就是赵武、韩起和叔向都被子产说得无言以对,何况这个范统? “行了,驷乞,说起来,你们也是亲戚。回去好好款待款待,带着亲戚去转转街,今后也常常走动走动,到晋国出使的时候也有个亲戚能串串。”子产打发驷乞和范统走了。 范统没办法,在郑国待了几天,又劝了劝姐姐,回晋国了。 这件事情很快传遍了全世界,全世界齐声赞叹:子产,牛。 以晋国人的专横跋扈,全世界都感到头痛,只有子产几次三番不给他们面子,而且让他们口服心服,确实不是一般的牛。 第二二八章 正直是正直者的耗子药 郑定公七年(前523年),郑国发了大水,人们在荥阳南门外的大水坑里发现两条龙在打架。 郑国人民马上产生了联想:发大水,是不是这两条龙打架的原因?于是,人们纷纷提出要求,希望政府祭祀这两条龙以便消灾。 “祭个屁,救灾还来不及呢。”子产断然拒绝,还说了一段很有名的话:“我斗,龙不我觌(音敌,看的意思)也;龙斗,我独何觌焉?禳,则彼其室也。吾无求于龙,龙亦无求于我。”(《左传》) 简单翻译:我们人打架,龙从来也没来劝过。龙打架,凭什么我们要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再者说,水坑就是人家的家,咱们祭祀就能让他们离开?我们没什么求到龙的地方,龙也没什么求到我们的地方,管他们干什么? 子产,是真的牛。 裸葬 郑定公八年(前522年),子产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在去世之前,子产认真考虑了接班人的问题。综合考虑之后,他认为游吉是最合适的人选,尽管游吉常常质疑自己的做法,可是他正直无私。 于是,子产确定了游吉接班,经过郑定公同意之后,子产派人把游吉请到了家里。这个时候,子产已经卧床不起了。 “游吉,看这样子我是不中了,郑国今后就交给你了。”子产尽量说得直截了当。 “叔,那您有什么吩咐?”游吉是个实在人,并没有假装推托做高风亮节状。 “我知道你个性宽和,对我的严厉管理方法始终有意见。不过我要告诉你,只有具备高尚德行的人才能够用宽松的管理让老百姓顺从,我们这样的才能必须用严厉的政策才行。就像火,就因为炽热而让人畏惧远离,因此很少有人被烧死;而水很柔顺,人们就喜欢玩水,所以就经常有人淹死。所以,宽松的管理是很难的。”子产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游吉点点头,不过很迟疑的样子,子产知道,游吉并不认同自己的看法。 “你有什么疑问?”子产问游吉。 “我想问问,该怎样对待邓析?” “邓析?你按照你的方式就好了。”子产回答。 邓析是谁?为什么游吉要专门提出这个人来? 几个月之后,子产去世了。 子产家里很穷,去世的时候家无余财,无法按照卿的规格下葬。郑国人于是纷纷捐赠财物,子产的儿子很有骨气,按照父亲的遗嘱,一概不收。不过郑国人不管这些,都放在子产家的院子里,金银珠宝熠熠生辉。子产的儿子将这些金银财宝都扔进了河里,河水因此金光闪闪,这就是郑州市金水河的来历。 最终,子产的儿子用牛车将子产的遗体送至陉山,挖坑垒石埋葬,除了生前衣物,没有任何陪葬品。用个时髦名词,这就是裸葬。 一个官员是贪是廉,看看他的葬礼就知道了。 如今,在新郑市与长葛市交界处的陉山山顶有一座子产庙,庙前,有一个不高的土堆,这就是子产的墓。几千年来,无人盗墓,不知道是太佩服子产还是因为知道盗墓也盗不到财宝。 “文革”时期,墓碑被毁。 公元2010年3月,墓上出现大洞,有人盗墓未遂。 继任者游吉 游吉担任了执政,没有人反对。 果然,游吉采取了宽松的管理。可是,他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宽松的管理使得犯罪率迅速上升,强盗开始兴起,短短几个月过去,强盗们竟然在崔苻这个地方啸聚,为害一方。 到了这个时候,游吉才不得不承认子产的高明。 “叔啊,我要是早听你的,怎么会这样呢?”游吉彻底服了子产,于是出兵讨伐崔苻的强盗,这一次没有心慈手软,把强盗们全部杀死。随后,恢复子产的严厉管理方式。 对于这件事,孔子有一段著名的论述。 “善哉!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诗》曰:‘民亦劳止,讫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施之以宽也。‘母从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惨不畏明。’纠之以猛也。‘柔远能达,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竟不俅,不刚不柔,布政优优,百禄是遒。’和之至也。”(《左传》) 这段话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好啊!施政宽和,百姓就怠慢,百姓怠慢就用严厉措施来纠正;施政严厉,百姓就会受到伤害,百姓受到伤害就用宽和的方法来舒缓。宽和用来调节严厉,严厉用来调节宽和,政事因此而和谐。《诗·大雅·民劳》中说:“民众辛苦又勤劳,企盼稍稍得安康;京城之中施仁政,四方诸侯能安抚。’这是施政宽和。”不能放纵欺诈者,管束心存不良者;制止抢夺残暴者,他们从不惧法度。“这是用严厉的方法来纠正。”安抚远方和近邻,用此安定我王室。“这是用和睦来安定国家。又说:”既不急躁也不慢,既不刚猛也不柔,施政温和又宽厚,百种福禄全聚拢。“这就是和谐社会啊。 成语“宽猛相济”,出于这里。 有了这个教训,游吉转而完全按照子产的思路来治理郑国,也按照子产的方式来处理国际事务。 在外交上,游吉像子产一样坚持国家原则。 郑献公二年(前512年),这一年晋顷公薨了。盟主薨了,小弟国家们自然要来送葬。郑献公刚刚断奶,自然不能前去,于是游吉自己去了,先吊唁后送葬。 这个时候晋国的中军元帅已经是魏舒,早就想找机会教训郑国人,总算有了机会。为什么魏舒对郑国人这么大意见呢?因为在晋国,赵家和韩家是世代结盟,魏家与这两家关系都不好,而此前子产和赵武关系很好,游吉和韩起也是莫逆,魏舒就感觉到郑国人跟赵韩两家是一伙,因此对他们很不满意。 游吉来到晋国,魏舒拒绝接待他,反而派了士景伯去质问他。 “当年我们悼公薨的时候,你们是来了子西吊唁,子乔送葬,怎么这次只来你一个人一勺烩了?瞧不起我们晋国人是吗?不给魏元帅面子是吗?”士景伯劈头盖脸呵斥游吉。按说,游吉是郑国上卿,士景伯不过是晋国的上大夫,怎么说,士景伯也没有资格这样说话。 这个时候,游吉的脑海里闪过子产的高大形象,子产与晋国人斗争的一幕一幕在他的眼前闪过。“××的晋国人,纸老虎,老子不怕你们。”游吉暗暗骂道,同时激励自己对晋国人不能低三下四。 “诸侯之所以归顺晋国,是因为晋国讲究礼法。礼法呢,就是小国事奉大国,大国爱护小国。小国事奉大国呢,就是要随时听从大国的命令;大国爱护小国呢,就是要多多体恤小国的难处。像这样的葬礼,我们郑国怎么会不知道怎样去做呢?先王的规矩是:诸侯的葬礼,士来吊唁,大夫来送葬。只有朝会、聘问、宴享和战争才会派出卿。从前晋国遇到丧事的时候,只要郑国国内安定,我们的国君都会来吊唁送葬;但是如果恰逢国内有事,那可能就连大夫和士都派不出来。大国对与小国的爱护就表现在,如果小国在立法上偶尔不周,大国也能够体谅,只要大体具备礼仪,不可求具体的数目和级别,就认为是合乎礼数了。周灵王去世的时候,我们的国君和上卿恰好在楚国,于是我们只能派出少卿印段,人家王室也没有责备我们,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只能做到这一点。如今呢,你们非要说我们怎么不按从前的规矩办,那我问你,从前我们有高于常礼的时候,也有低于常礼的时候,我们该比照哪一种?现在我们的国君刚刚断奶,无法前来,那么我来了还不够吗?”游吉说话也没有客气,一通话下来把士景伯说得哑口无言。 士景伯回去,把这番话学给魏舒听。魏舒一听,这游吉分明是得了子产的真传,算了,还是放过他算了。 就这样,魏舒再也没有为难游吉。 总的来说,游吉做得不错,在历史上的名声也很不错。他尽管没有子产那样的开拓力和远见,但是很勤奋而且很无私,因此基本上能够守住子产的改革成果。 古之遗爱 《史记》中子产被列入“循吏列传”,这样记载: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儣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尽管对子产的评价不低,可是太史公对子产对中国历史的贡献还是低估了,严重低估了。 子产铸刑鼎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公开的成文法,在中国乃至世界法律史上都是一件大事,子产因此被奉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法家之一,在他之前的仅仅有管仲一人而已。 历史上,甚至有一些人将子产称为“春秋第一人”。 子产与管仲一脉相承,都属于法家的先驱。不过子产比管仲要不容易得多,毕竟郑国的国内国际形势都比当初齐国要恶劣得多。 我们不妨按照韩非子对一国首相的评价标准来看子产,按韩非子的理论,一个合格的首相,要懂得运用“法术势”三种手段。 子产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法家之一,铸刑鼎就已经奠定了他的地位,在法的运用上无懈可击。 与管仲受到齐桓公无限信任一样,子产之所以能够施展自己的抱负,与郑国的内阁制分不开。当国者子皮确定了子产执政之后,宣布所有人必须无条件服从子产,子皮的支持可以说是子产执政的基础。而郑简公同样对子产表态:朝廷的祭祀礼仪由我管,国家内政外交给你管,各司其责,不得互相干预。 内阁制,是子产能够实行法治的基础。 子产的权术玩得炉火纯青,在法治之外,运用权术扫除改革障碍,心黑手狠,并不亚于赵盾。不过,子产的权术都是为改革铺路,为了国家,与赵盾的权力欲完全不同。 当法和术解决所有问题之后,子产已经不需要用势这个手段了。在韩非子的理论中,子产就是一个完美的政治家和执政者。 在国际事务中,子产坚持一个“守礼”的原则,真正做到了不卑不亢。所以,即便晋楚两个大国的国君和权臣也都对他敬佩有加,其个人魅力无与伦比。 能够让郑国在恶劣的国内国际环境下活得有滋有味有尊严,子产堪称伟大。翻看中国历史,有几个人能和子产比肩的? 孔子和叔向一样强烈反对子产铸刑鼎,但是,这不影响孔子对子产的崇拜之情。 《孔子家语·辩政篇》里孔子说道:“夫子产于民为惠主,于学为博物,晏子于民为忠臣,于行为恭敏,故吾皆以兄事之。”孔子认为子产博学而爱民,自己把他看成兄长。 《论语·公冶长》中记载: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 到子产去世的时候,孔子在鲁国听到消息,潸然泪下,说道:“古之遗爱也。” 能让孔子落泪的人并不多,更何况孔子与子产的政见不同。大致,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和而不同”了。 循吏列传 在《史记·循吏列传》中,除了孙叔敖和子产之外,还有三个人,都是春秋时人,顺便作一介绍。 公仪休是鲁国的博士,也就是儒学研究比较高明的人。由于才学优异做了鲁国国相,至于那时候谁是国君,太史公也没有说,我们也就不知道。 公仪休这人奉公守法,他命令当官的不许和百姓争夺利益,做大官的不许跟小官争利。 有一次,有人给公仪休送鱼来了,因为这人听说公仪休爱吃鱼,特地来巴结。 “不行不行,我不能收。”公仪休拒绝了。 “听说您爱吃鱼啊,嫌我这鱼死了?没有啊。”送鱼的当然不肯就这么拿回去。 “正因为我爱吃鱼,才不能接受啊。现在我做国相,自己还买得起鱼吃;如果因为今天收下你的鱼而被免官,今后谁还肯给我送鱼?所以我决不能收。”公仪休说了自己的道理。 说来也奇怪,春秋时期公仪休讲的道理,后来再也没有人讲过了。看来,《史记》的这段记载很失败。 公仪休吃了家里中的蔬菜,感觉味道很好,于是就把自家园中的菜都拔下来扔掉了。他看见自家织的布好,就立刻把妻子赶出去旅游了,自己在家里把织机给砸了。 “爹,你这是干什么啊?”儿子觉得奇怪,于是来问。 “干什么?我都说了,当官的不要跟老百姓争利。你说当官的家里如果都种好菜织好布,人家农民和织妇把他们的产品卖给谁啊?”公仪休的自我要求非常严格,而且很自觉。 石奢是楚昭王的相国,为人非常正直。 有一天在路上发生了一次斗殴杀人事件,恰好石奢路过,于是驾着车去追赶凶手。眼看追上了,石奢跳下车来,拦在凶手的面前。 “大胆凶手,还不束手就擒?”石奢大喝一声。 “嘿嘿嘿嘿,你敢抓我?”凶手一点也不害怕,笑呵呵地说。 石奢抓他了吗?还真没抓他,让他走了。这是什么人?石奢他爹。 放走了凶手老爹,石奢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那一刻,他想起了孙叔敖,想起了子产,又想起了公仪休,他感到惭愧。 于是,石奢让人把自己绑了起来,前去见楚昭王。 “相国,这是干什么?”楚昭王大吃一惊,这个国家,除了自己,谁这么大胆敢绑石奢啊? “我爹杀了人了,要是杀我爹吧,那是不孝;不杀我爹吧,那又是不忠。所以啊,我放了我爹,自己就犯了死罪。”敢情石奢来认罪来了。 “算了算了,这不能怪你啊,你还当你的相国。”楚昭王一听,这不是小事一桩吗?“来人,给相国松绑。” 松了绑,楚昭王又发了话,石奢可以心安理得地走了。可是,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