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婴先生,请问齐国是不是没人了?”楚灵王问,不怀好意地笑着。 晏婴已经领教了一招,想起此前听说的楚灵王是个无赖的传说,看来确实如此。如今这个问题出来,肯定还藏着什么后招,怎么办?见招拆招。 “大王,我们临淄有三百个居民小区,人口众多,那是‘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人们拉起袖子来,那就是一片阴影;大家一起挥汗,那就是中到大雨;街市上肩挨着肩,前脚靠后脚。就这么多人,怎么说我们没人呢?”晏婴夸张了一下,反正楚灵王没去过。 挥汗如雨,这个成语就是晏婴发明的,见于《晏子春秋》。 楚灵王一听,知道这是忽悠。 “那,既然有这么多人,怎么偏偏派你这样的,啊——”楚灵王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从头到脚扫视了晏子一遍,然后摇摇头,笑着说,“你这样的,来出使楚国呢?” 晏婴笑了,他知道楚灵王又在拿自己的身高说事。 “大王,我们齐国的规矩是这样的。好国家呢派贤能的人去出使,流氓国家呢,派不成器的人出使。我这人不成器,长得很对不起祖宗,所以,就派我出使楚国了。不好意思,我们实在找不出比我还差的了。”晏婴说,脸上真还带出很抱歉的表情。 楚灵王又笑了,不过这次不是坏笑,而是开怀的笑。 “晏婴先生,我开始喜欢你了。”楚灵王说,他真的开始喜欢晏婴了。 前两计都没有成功,楚灵王还有第三计。 两人正在交谈,突然,两个小吏将一个人五花大绑押了进来。晏婴一看,知道又是冲自己来的。于是坐好了,看楚国人表演。 “这是什么人?”楚灵王故意问。 “一个齐国人,偷东西被我们捉住了。”小吏大声回答。 “哎哟,是你老乡。”楚灵王对晏婴说,然后大声喝问:“齐国小偷,你齐国哪里的?” “伙计,俺是临淄的。”小偷用标准的临淄话回答,一边说,一边偷偷瞟晏婴一眼。 到这个时候,晏婴已经知道后面的台词了。 “晏婴先生,不好意思了,齐国人是不是都很擅长偷东西啊?”楚灵王问,台词跟晏婴设想的一样。 “大王,我听说啊,橘树种在淮南长出来的就是橘子,种在淮北,长出来的就是枳。叶子看上去一样,可是果实吃起来就完全是两种味道。这人在齐国不偷东西,可是到了楚国就偷东西,难道,楚国的水土让人比较擅长偷东西?”晏婴问,小心翼翼状。 “哈哈哈哈。”楚灵王大笑起来,他是真的喜欢这个齐国小个子了。“圣人是不能拿来取笑的,我这反而自取其辱了。” 楚灵王就是这样的人:你软弱,他欺负你;你比他强,他佩服你。 楚灵王暗中对比了晏婴和叔向,叔向学识渊博,但是晏婴反应敏捷,相比较,晏婴更对自己的脾气。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晏子春秋》)晏婴这两句话流传至今,仍时时被人引用。 楚灵王这人就这样,当真心佩服一个人,就会真心对待你。 现在,在楚灵王看来,世上最值得交往的就是晏婴了。 从那之后,晏婴在楚国被奉为上上宾,享受最高等级的接待。楚灵王连日设宴招待,大夫们也都想来凑个热闹,设个家宴之类,竟然都排不上队。 这一天,又是楚灵王设宴。恰好南边的橘子送到了,金灿灿皮薄肉嫩,楚灵王自己舍不得吃,拿来与晏婴分享。 盘子,刀,还有橘子。 “来,晏婴先生,尝一尝。”楚灵王热情待客,自己还没有尝,先递给晏婴一个。 晏婴有点发懵,橘子不是没吃过,不过都是吴国进口的。眼前这东西看上去像橘子,可是又不完全像,究竟是什么?又不好问。 摸一摸,皮还挺薄,难道是楚国的苹果? 晏婴拿起来,咬了一口。咬下去的时候,晏婴知道错了,这肯定是橘子。 果然,楚灵王笑了,不过是很善意的笑。 “先生,橘子要剥皮啊。”楚灵王说,丝毫没有嘲笑的意思。 晏婴扫了一眼盘子里的刀,他知道是自己错了。不过,他不会认错的。 “大王,我听说啊,国君赐给的水果,瓜桃不削皮,橘子柚子不剥皮。如今大王您给我的橘子,虽然我也看见刀了,可是您不下令,我也不敢剥啊。不就橘子吗,我还不知道剥皮吗?”晏婴这段,纯粹强词夺理。不说没有这个规定,就算有,晏婴的性格也不会遵守。 楚灵王瞪大了眼睛,赞叹道:“看人家齐国人,干什么都这么讲规矩,对国君总是这么尊重。” 所以,当你敬佩某个人的时候,就算他有时胡说八道,你也会奉为真理。而世界上有很多真理实际上就是胡说八道,仅仅因为它出于圣贤或者伟人之口。 尔虞我诈 从楚国回到齐国,晏婴把楚国的情况向齐景公作了汇报,大致是楚灵王蹦跶不了多久,不用尿楚国这一壶的意思。 “哈哈哈哈,太好了。”齐景公非常高兴,尤其是听晏婴讲几个小故事的时候。“来来来,别回家了,我请你喝酒。” 现在,齐景公喜欢喝酒,他有三个酒友。通常,酒友就是最亲密的大臣。这三个人,一个是晏婴,一个是田无宇,还有一个是梁丘据。跟三个人喝酒,原因却是不一样的:跟晏婴喝酒,是因为他见多识广,说话直率;跟田无宇喝酒,是因为他慷慨大方,常常有好东西拿来助兴;跟梁丘据喝酒,是因为他能说会道,能忽悠会溜须,还能讲一口不错的黄段子。 三人之间的关系也有些玄妙。在晏婴来看,田无宇属于不怀好意,看上去对齐景公挺好,实际上盯着齐景公的国家,所以他不会真正帮助齐景公。对于田无宇,要时刻提防;而梁丘据就是个宠臣,专门陪着齐景公吃喝玩乐,也起不到什么好作用。 田无宇看来,晏婴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总想着帮着齐景公对付自己,所以要找机会收拾他;而梁丘据陪着齐景公吃喝玩乐,都对自己不是坏事。 梁丘据没别的本事,就能哄齐景公高兴,他很佩服晏婴的才能,也很羡慕田无宇的财产,因此,他很想巴结晏婴和田无宇。 来看看明争暗斗的情况是怎样的。 这一天,齐景公请晏婴喝酒。晏婴对喝酒的兴趣不大,不过一来是国君请喝酒不好不来,二来呢,喝酒的时候正好能沟通。所以,只要可能,晏婴都来。 可巧,这天田无宇和梁丘据都没有来。 机会,机会来了。 酒过三巡,齐景公就问了。 “相国,治理国家,最怕的是什么?”齐景公问。问这类事情,当然是问晏婴。问国家大妓院又来了几个洋妞,那得问梁丘据;问越国有什么特产,那就问田无宇。 “怕什么,怕社鼠和猛狗。” “什么是社鼠和猛狗?”齐景公觉得有点意思。 “主公,这可不是我发明的,这是管仲发明的。”晏婴首先声明这不是自己的发明,一来齐景公敬仰管仲,二来省得齐景公以为自己在攻击别人。“土地庙是木结构,木头外面呢涂上泥。老鼠躲在土地庙里,用火熏怕引起火灾,用水灌呢又怕把泥给冲掉。所以你怎么也杀不掉它们,这些就叫社鼠。国家也有社鼠,就是国君左右这些人,他们对内蒙蔽国君,对外卖弄权力。不杀他们,他们就会祸害国家,杀他们呢,国君又会庇护他们。宋国有一个卖酒的,酒很好,杯具也收拾得很干净,幌子也做得很大,可是酒就是卖不出去,直到酒都放酸了。他很奇怪,就问邻居是怎么回事。邻居就告诉他:你家的狗太凶了,人家来买你的酒,你的狗就上去咬人家,谁还敢来?国家也有猛狗,就是某些当权的人。有贤能的人想来为主公效力,可是某些当权的人就迎上去咬人家。左右像社鼠,某些当权者像猛狗,有才能的人就不能被国君任用,国家怎么能治理好?”晏婴借题发挥,社鼠就是指梁丘据,猛狗就是指田无宇。 齐景公边听边点头,他知道晏婴指的是谁,不过他自己不这么认为。 不管怎样,晏婴有机会就给齐景公洗脑。 田无宇也不是善类,他知道晏婴常常借题攻击自己,因此只要有机会,他也会借题攻击晏婴。 这一天又是喝酒,在城郊的别墅。田无宇先到,于是和齐景公先喝起来。 过了一阵,晏婴才到。因为是在城郊别墅,车就直接赶进了院子。 “主公,今天要罚晏婴的酒。”田无宇对齐景公说,半开玩笑半认真。 “为什么?” “你看看他,穿着劣质的衣服,赶着一辆破车,驾着四匹劣马,这是隐蔽了主公的赏赐啊,让天下人以为主公对臣下很吝啬。”田无宇说,听着挺有道理。 “哦,就是就是。”齐景公也觉得有道理。 晏婴下了车,过来叙了礼,入了座。 这时候,斟酒的人就端上了酒,对晏婴说:“相国,主公命令罚您的酒。” “为什么?”晏婴觉得奇怪,虽然来晚了,可是事先请过假了啊。 齐景公没有说话,看看田无宇。 “相国,主公给你高官厚禄,朝中没人比你级别高,没人比你俸禄高。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身打扮,破衣烂衫,破车老马,知道的你是齐国的相国,不知道的以为你是进城的农民工。你这是隐蔽了主公的赏赐,所以要罚你的酒。”田无宇笑着说,看上去像开玩笑。实际上,没安好心。 晏婴离开了座位,对齐景公说:“酒我喝,不过我有话说。主公,我是先说话后喝酒,还是先喝酒后说话?” “那,先说吧。”齐景公说,他倒没想太多。 “主公给我高官,我接受了,可是不是为了显摆,而是为了更好地为国家工作;主公给我钱财,我不是为了富有,而是为了传布主公的赏赐。如果说我接受了高官的位置和钱财的赏赐之后,却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那就应该受到处罚。如果国民流离失所,大臣们生活无着,那是我的过错;如果战车破旧,兵器不足,那是我的过错。至于坐旧车来见主公,那不是我的过错。再说了,主公给我赏赐,我父亲这一边的亲戚都有车坐了,母亲那边的亲戚都丰衣足食了,丈母娘那边的亲戚都脱贫致富了,还有上百个没有职位的读书人靠着我的钱养家糊口。这,怎么能说我隐蔽了主公的赏赐呢?我这不是在彰显主公的赏赐吗?”晏婴一番辩白,有理有据。 田无宇虽然还是面带笑容,不过已经很勉强。 “哈哈,说得好说得好。老田,看来,该罚你的酒。”齐景公现在转过头来要罚田无宇。 “该罚该罚,来来,给我满上。”田无宇笑呵呵,喝了罚酒。 表面上,大家和和气气,有说有笑。实际上,早已经是一番交锋。 身为相国,晏婴有封邑还有高薪,可以过上非常富足的生活。不过正如晏婴自己所说的,他的财产都用来周济亲戚和读书人了,自己的生活很节俭,节俭到什么地步呢? 先看看吃什么。 晏婴的正餐是这样的:主食是去了皮的小米,菜是三只小鸟,五个鸟蛋和苔菜。作为一个国家的相国,吃成这样,确实寒酸得很。这些饭菜,仅仅够晏婴吃饱。 有一天中午,齐景公派人去晏婴那里送文件,正赶上晏婴准备吃饭。 “哎哟,没吃呢吧?”晏婴问,使者平时也都挺熟的。 “哈,没有呢。” “那来随便吃点吧,否则等你回去食堂也关门了。”晏婴挺热情,把自己的饭菜分了使者一半,鸟蛋给了三个。 使者不好拒绝,只好吃了。吃完之后,觉得没吃饱,再看晏婴,正在那儿舔盘子呢。 使者回到宫里,把事情跟齐景公说了。 “嘿,怎么穷成这样啊?饭总得吃饱啊。”齐景公立即派人,把一个千户的大邑封给晏婴。 晏婴接受了吗?当然没有。 “主公给的赏赐已经很多了,我一点也不穷,只不过我都用来周济亲戚朋友和救济穷人了。我听说,君主给的赏赐多,那么我给别人的也就越多,就成了代替国君给百姓施恩了,这样是不对的;如果我不给别人,自己收藏起来,我死了之后,也是别人的了。所以,不要再给我了。”晏婴看得很开,顺便还用“代替国君给百姓施恩”来攻击了田无宇一番。 使者走了三趟,晏婴拒绝了三次。最终,齐景公没有坚持下去。 第二二〇章 鸟飞狗死 晏婴治国,多半采用当年的管子的方法。对于管子,不仅仅晏婴,整个齐国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伙计,当初管子执政,可是富可敌国,吃香的喝辣的,舞照跳妞照泡,不是带领齐国称霸天下?你为什么就一定要勤俭节约呢?”齐景公怎么也想不通晏婴为什么这么安于清贫。 “婴闻之,圣人千虑,必有一失;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晏子春秋》)。这或许就是管子的所失,我的所得呢?”晏婴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从容回答。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这个成语,来自这里。 晏婴的衣服 晏婴吃的不行,穿的怎么样?普通的齐国人都比较讲穿,饿着肚子也要穿个样子出来,晏婴难道省下饭钱买衣服了? 《晏子春秋》记载:晏婴相景公,布衣鹿裘以朝。 晏婴的布衣是哪种布衣呢?十升之布。春秋时宽二尺二的布幅,经线用八十缕,叫做一升。十升即八百缕,这是非常粗疏的布了,到今天,基本上就是透视装。鹿裘是什么?鹿皮大衣?没那么好,“鹿”字那时候通“粗”字,鹿裘就是粗劣的皮衣。那时候的布都是麻布,因此配以皮衣是必要的。 晏婴上朝就穿了这么一身忆苦思甜的服装,弄得同僚们都不好意思穿太好了。 “伙计,把这件狐皮大衣,还有这顶豹皮帽子,都给相国送去,啊,换个形象。”齐景公实在看不过去了,派梁丘据给晏婴送两件好衣服去。 这两件,市值千金。 梁丘据送到了晏婴家里,不出意料,晏婴谢绝了。梁丘据知道自己也劝不动晏婴,只得又拿了回来。 齐景公也猜到了这两件衣服会被拿回来,不过,他也想好了说辞。 “这样,你再跑一趟,我教给你怎么说。”齐景公把自己想好的说辞对梁丘据讲了一遍,梁丘据觉得挺好,这回晏婴恐怕不能拒绝了。 梁丘据高高兴兴又来到了晏婴家里。 “不是说了不要吗?怎么又拿回来了。”晏婴问他。 “相国啊,这同样的衣服和帽子是两套,主公给了您一套,自己留了一套。主公让我告诉您,您要是不穿,主公也不穿。我看,您就收了吧。”梁丘据笑嘻嘻地说。他觉得这个理由非常充分了,晏婴一定会接受。 “那我更不能要了。”晏婴脱口而出,“你想想,主公在上面穿着这身衣服,我在下面穿着一样的,那不是乱了套了?不行,你拿回去。” 梁丘据想想,晏婴说得也有道理啊。 没办法,梁丘据又给拿了回去。 最终,晏婴也没接受这两件衣服。 吃穿住都很差,晏婴出行的马车同样很差。齐景公也同样让梁丘据给晏婴送去了自己用的车马,结果也同样,晏婴拒绝了。 齐景公的酒 大凡君主,没有一个不是好酒色好玩乐的,齐景公自然也是这样,吃喝玩乐是他的主要功课。不过,齐景公还算有点志向,偶尔会想起祖先的霸业来。齐景公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厚道。他早就看出来晏婴是个贤能无私的人,因此对晏婴很重用也很尊重,格外的宽容。 晏婴自然知道齐景公对自己的信任,因此他对齐景公也是知无不言。 齐景公不算暴虐,但是对老百姓确实不好,赋税很重而且不停地修建宫室,百姓的生活并不富足。晏婴无法改变这一切,但是,他会尽量为老百姓谋些福利。 通常,晏婴对齐景公说话都是直来直去,但是有的时候必须讲究策略。 对付齐景公,晏婴还是颇有心得的。 齐景公跟齐桓公有很多相似之处,譬如,都喜欢喝酒。酒喝多了,难免胡说八道,也难免误事。 有一次,齐景公请大夫们喝酒,喝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齐景公喝得二五二五,十分兴奋。 “伙、伙计们,今天喝、喝得高兴,大、大家别拘泥于礼、礼节,脱了裤、裤子,大家都一样。放、放开了,就、就当咱们都是老、老农民,爱咋样就咋、咋样。”齐景公话也说不利索了,他的意思,就让大家别讲什么君臣礼节了,狂喝到醉。 晏婴一听,变了脸色。 “主公说得不对。人和禽兽的区别就在于人是讲礼的,你让大家不讲礼,那不是成禽兽了?不行,喝得再高兴,也不能乱了秩序。”晏婴立即反对。 “没没没那么严重。”齐景公正喝得高兴,没把晏婴的话当回事。 虽然齐景公放了话,可是大夫们一时半会也还放不开。 “我,我去撒泡尿。”齐景公内急,起身去解决问题。 国君要撒尿,虽然不是件大事,可是好歹也是件事。内侍上来搀扶,大夫们也都起身相送。可是,只有一个人端坐不动,谁?晏婴。 齐景公撒了一泡尿,顺便用热毛巾擦了一把脸,有点清醒过来。 回到酒席,大家也都赶紧起身相迎。只有一个人还是端坐不动,谁?还是晏婴。 齐景公平安撒尿归来,大夫们都举杯表示祝贺,按着规矩,国君先喝,大家再喝。可是晏婴不管这些,只管自己喝起来。 这下,齐景公忍不住了。 “晏婴先生,你忘了你平时教我要懂礼守礼乐吗?可是你也太无礼了。”齐景公很不高兴,强压着火说。 “主公,我怎么会忘记呢?主公刚才说让大家不要守礼,我现在就演示给您看看。”晏婴回答。 “噢。”齐景公明白了,这是晏婴在用这种办法规劝自己。 从那之后,齐景公再也没有说过要大夫们不要守礼的话了。 齐景公喝酒没有节制,有一次一连喝了七天七夜,还要继续喝,谁也劝不住。 有个大夫叫做弦章,是个有正义感的大夫,看到齐景公这样喝酒,于是来劝。 “主公,请您不要再喝了。您要是再喝,就请杀了我。”弦章进谏的方法比较独特,刀拔出来,桌子上一放。 齐景公虽然喝得天昏地暗,二五二五,可是刀往桌子上一放,还是吓了一跳,酒有些醒过来。看着弦章,齐景公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正在这个时候,晏婴来了。 “夫子,正好你来了。弦章说了,我要是继续喝酒,就让我杀了他。你说其实我也不想喝了,可是如果现在不喝的话,好像是受了他的胁迫似的;可要是继续喝吧,我又不忍心杀他。我现在是两难了,你说说该怎么办吧?”齐景公如同看见了救星一般,等着晏婴来解决问题。 晏婴听完,看看桌子上的刀,然后对着弦章说:“老弦啊,真是你运气好,遇上这么知道爱惜大臣的国君。你要是遇上桀纣这样的国君,你不是早死好几回了?” 齐景公一听,乐了。 “好嘛,我要是杀了弦章,那不是就成桀纣了?算了算了,我服了,不喝了行不?”齐景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算是停止了喝酒。 从那以后,齐景公对弦章另眼相看,因为他心里明白谁是真心为他好。 虽然劝住了齐景公喝酒,但是这样的招数可一不可二。所以,过了这次,齐景公还是那么喝,而且更加放纵。 这一年雨灾,连下了十七天雨,很多人家被雨淋坏了房子,或者被大水淹了。晏婴请求紧急救助灾民,连续请示了三次,齐景公都只管喝酒,不肯救灾。不仅不救灾,齐景公还派人出去找歌手,去给他唱歌助兴。 晏婴这下火了,他立即安排人把家里的粮食拿去救济灾民,自己则徒步去公宫找齐景公。 “伙、伙计,也来喝两杯?”齐景公正喝得欢,还有歌星助兴,看见晏婴,邀请他入席。 “主公,到今天已经是连续第十七天下雨了,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多少人家饥寒交迫。可是,你还在这里酒照喝歌照唱。既然这样的话,老百姓还要你这个国君干什么?我作为一个相国,既不能救百姓于水火,也不能避免百姓对你的怨恨,所以我很失职,我尸位素餐,我,我没脸干下去了。我特地来跟主公告辞,我回乡下种地去了,拜拜了您哪。”晏婴说完,也不等齐景公回答,转身就走。 齐景公拼命摇晃了几下脑袋,总算想明白了晏婴说了些什么。 “哎呀妈呀。”这下,齐景公酒醒了。 齐景公腾地站了起来,追出门外,一直追到大路上,愣没追上晏婴。 正是:别看个子矮,走路还挺快。 “赶紧,回去套车。”齐景公站在雨地里,任雨水淋湿自己的头发,现在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也体会到了被雨淋的滋味。 很快,梁丘据醉醺醺地驾着车就出来了,因为是酒后驾驶,车不是太稳,而齐景公没等车停稳,就已经跳上车。 齐景公一直追到了晏婴的家,这才发现晏婴家里正在分粮食赈济灾民,一问,说是晏婴没有回来。去哪儿了呢? “赶紧出城,他肯定往封邑去了。”齐景公还算了解晏婴。 齐景公总算在城外的大道上追上了晏婴,齐景公不等车停稳,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揪住晏婴的袖子。 “伙计,我听你的还不行吗?跟我回去吧,我不能没有你,齐国不能没有你,齐国人民不能没有你啊。”齐景公认错态度很诚恳。早干什么去了? 既然有了这样的承诺,晏婴也就没有一定要走的必要了。 之后的三天,晏婴集中精力救济灾民,打开粮仓国库,该赈粮的赈粮,该发救济金的发救济金。这三天时间,齐景公没有喝酒没有歌舞,以表达自己的诚意。 齐景公的宠臣 齐景公有八个宠臣,段子讲得好,酒令也行得好,马屁拍得更好,齐景公非常喜欢他们,于是决定赏赐他们。具体的赏赐办法是:前三名赏粮食一万钟,其余赏粮食一千钟。 齐景公的命令下达到了职记那里。职记是干什么的?大致相当于国库主管。命令下了,可是国库主管拒绝执行。连续下了三次命令,连续三次被顶回来。 “嘿!”齐景公有点诧异了,这管仓库的胆子也太大了。 “去,把他们炒了。”齐景公派人去命令士师免掉国库主管的职务。 士师是干什么?组织部部长?错,组织部部长是管大官的。士师大致相当于劳动人事部部长,本身级别低,而且是管小官的。 士师假装没听见。 齐景公连续派人去了三次,结果还是没有用。 齐景公蔫了,他想把士师也给炒了,可是又很犹豫。首先,士师是田无宇推荐的人,轻易还不敢得罪田无宇;其次,齐国从管仲时代留下的规矩是内阁制,要炒士师,必须要相国同意,也就是说,只能晏婴来炒。 正在郁闷,晏婴来了。 “相国啊,我这日子没法过了。”看见晏婴,齐景公几乎哭出来。 “怎么回事?”晏婴心说,你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还有美女抱,你这日子都过不下去,别人不是更活不了? 齐景公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我听说当国君的,喜欢谁就能让谁升官发财,不喜欢谁就能让谁卷铺盖滚蛋。你看看我现在,说话都没人听了,我,我这国君当得还有什么意思啊?” 晏婴听完,皱了皱眉头。 “主公,国君公正而臣下顺从,叫做顺;国君乖僻而臣下顺从叫做逆。如今您要奖赏无功之人,如果臣下服从的话,那就是逆了。古人奖赏自己所爱的人,是为了给世人树立一个榜样;惩罚所憎恶的人,是为了儆戒世人。所以,古人所爱的人,一定是对国家有贡献的;古人所憎恶的,一定是对国家有危害的。如今您倒好,顺着你的你就爱他,不顺着你的你就恨他。你所要奖赏的几个人都是陪你吃喝玩乐的,引导你糟蹋国家的东西,他们被奖赏,就等于树立了坏的榜样,全国人民都会跟他们学,齐国离亡国也就不远了。如今职记和士师都不听你的,那都是在帮你,你还生气?你偷着乐去吧。”晏婴劈头盖脸,把齐景公痛斥一顿。其实,晏婴还有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田家现在拼命拉拢人心,你这样做不等于把老百姓都推给他们吗? 现在再看齐景公,也不生气了,也不窝火了。 “夫子说得对,说得对,我改,我改还不行吗?”齐景公倒没有想到田家的关系,但是他知道晏婴的话都是正确的。 第二天,齐景公开始清理国家歌舞团,赶走的赶走,降薪的降薪,还有吃空饷也都清除掉。这么一清理,竟然节省了三分之一的公务员薪水开支。 齐景公的鸟和狗 齐景公喜欢打猎,这一点跟齐桓公又非常的像。 这一天,齐景公带着人去郊外打猎,突然看见树上站了一个大鸟。 “别出声,我要射鸟。”齐景公拈弓搭箭,闭上左眼睁大右眼,瞄准了大鸟。 射了一辈子鸟,齐景公一次也没射中,今天的感觉特别好,就觉得历史要改写了。 可是,历史往往在瞬间被改变。就在齐景公手中的箭要射出去的那一刹那,突然,就听得不远处一声大喊,随后是歌声传来。 “嘿,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一个野人吼着情歌,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齐景公吓得一个哆嗦。 鸟,飞了。 平生最好的一次射鸟机会就这么失去了,齐景公气得脸色发白。 “把这野人给我抓起来。”齐景公大声叫着,手下们扑了过去,将刚才还在唱情歌的野人捉拿归案。 齐景公也没心思继续打猎了,命令班师回朝。回来之后,第一道命令就是把这个惊动了鸟的野人给砍了。 晏婴听说了这件事情,急忙来见齐景公。 “我听说赏无功叫做乱,杀无知叫做虐。人家野人不过唱唱情歌,谁知道你在打鸟啊?再者说了,鸟又不是你家养的,人家把鸟吓走了,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杀人家啊?”晏婴真是不给面子,不过人家说的都是真话。 齐景公想了想,本来他也知道杀人家是不对的,如今晏婴来阻止,那肯定是不能杀了。 “算了,别杀了,放了他吧。”没办法,齐景公把人给放了。 虽然说放了野人,齐景公的心情还是不好。 第二天,晏婴有事来找齐景公,正说着,手下来报。 “主公,噩耗噩耗。”来人慌慌张张,晏婴一看,什么噩耗?晋国人打过来了? “什么噩耗?”齐景公问。 “龙哥死了。” “啊,怎么死的?” “也不知道怎么死的,吃着吃着饭,眼一闭腿一蹬嘴一歪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就薨了。”来人说得挺形象,晏婴心说这龙哥是谁啊,怎么还薨了? “哎哟,气死我了,派人去把养马的马官给我抓起来,我,我要肢解了他。”齐景公眼泪都快出来了,够伤心的。 到这个时候晏婴才算明白,原来这龙哥就是一匹马,齐景公的爱马。如今是爱马暴毙,齐景公一怒之下要把马官杀人碎尸。 晏婴并没有急,也没有生气,他笑了笑,然后问齐景公:“主公,我想问问,当初尧舜肢解人的时候,是从哪里开始的?左边第三根肋骨?还是直接捅屁眼?” 齐景公一愣,这倒真没有想过;一想,知道晏婴又是在讽刺自己了,尧舜什么时候肢解过人啊? “从哪儿开始的?从我这儿开始的。”齐景公竟然玩了一把自嘲,但是他还是不解气,不能肢解养马的,也要想别的办法收拾他。“那,把他投进大牢里。” 晏婴一听,又笑了。 “把他关进大牢,总要让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吧?来人,把这人给我抓来,我当面宣布他的罪名。”晏婴这一次竟然帮助齐景公,让齐景公也感到有些意外。 不一会,马官被抓了过来,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你听着,你有三条大罪,我现在把你的罪名告诉你,让你死也甘心。主公让你养马,结果你把马给养死了,这是第一条罪。”晏婴开始宣布罪状。 齐景公一听,这一条有道理。 “养死的马还是主公最喜欢的马,这是第二条罪。”晏婴继续。 齐景公再一听,这跟第一条不是一样吗? “你养死了主公的马,结果让主公因为马而杀人,必然导致老百姓对主公抱怨,诸侯对主公轻视。就因为你养死了马,让主公失去民心,失去诸侯。这一条罪状更大。因为这三条罪状,你该被杀死,现在先把你关进大牢,你服气吗?”晏婴列了三条罪状,然后问马官。 马官还没敢出声,齐景公说话了:“哎,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你走吧,没你的事了。” 虽说放了马官,齐景公心中还是很不爽。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齐景公最喜欢的马死了没几天,最喜欢的狗又死了。 “这个狗官,哼。”齐景公对狗官很不满,不过想想前几天刚刚放过了马官,现在也不好拿狗官怎么样。 既然不能杀狗官泄愤,没办法,齐景公决定缅怀一下狗,同时也羞辱一下狗官。 齐景公命令狗官给狗买来了一副棺材,要郑重为狗下葬,级别为大夫级。下葬之前要先祭祀一番,这任务又交给了狗官。 狗官很难受,太没面子了。 晏婴听说这事,又来了。 “那什么,小事一桩,给身边的弟兄们开开心而已。”齐景公急忙说,怕晏婴说他。 “君过矣。”晏婴既然来了,当然是要说的,“夫厚籍敛不以反民,充货财而笑左右,傲细民之忧,而崇左右之笑,则国亦无望已。且夫孤老冻馁,而死狗有祭;鳏寡不恤,而死狗有棺。行辟若此,百姓闻之,必怨吾君;诸侯闻之,必轻吾国。怨聚于百姓,而权轻于诸侯,而乃以为细物,君其图之。”(《晏子春秋》) 什么意思?简略翻译:齐国的税赋负担世界第一,但是收的税不用在老百姓身上,反而铺张浪费来取悦你身边的人。这是只顾自己吃喝玩乐,不管老百姓死活啊,国家还有什么希望?老百姓有的被冻死街头,可是你的狗竟然受到祭祀;老百姓死了无力埋葬,可是你的狗竟然有棺材,你这不是变态吗?老百姓怎么能拥护你?诸侯怎么能瞧得起你?啊,你说这是小事,这是小事吗?” 晏婴是真的很愤怒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语调也越来越严厉。本来晏婴还想问齐景公“你这是人国还是狗国”,想了想,忍住了。 “我,我改还不行吗?”齐景公认错了。 当天,齐景公命令狗官把狗从棺材里拎了出来,闻一闻还没腐臭,干脆直接剥了皮开了膛,切吧切吧,做成了红烧狗肉,分给大家都尝了尝狗味。 后来的历史证明,大凡税赋负担世界第一的国家,都不会把钱用在老百姓的身上。 第二二一章 丧家犬恶斗地头蛇 诸侯国内卿大夫实力强大,诸侯本身被架空,国家被卿大夫瓜分。诸侯国们的权力斗争已经开展得如火如荼,那么,周朝王室呢?地方乌烟瘴气,中央能够独善自身吗?尽管这个中央早已经只是个空架子。 事实上,王室名义上还是最高领导,实际上已经沦落为一般小诸侯的实力。鉴于历史原因,他们既无力扩张也不必担心受到别国侵略。 管子说:没有外患,必有内忧。 所以,王室也面临诸侯国同样的问题。 正是,世道循环,生生不息。 大宗和小宗 当初周平王东迁,周、召、毕、毛等各大宗族随行,辛辛苦苦积攒几百年的家业就这么一朝泡了汤。到了洛邑之后,各大家族虽然分田分地分房,舞照跳马照跑,可是家业比从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而且,不管怎么说也是外来户,根基不牢。 洛邑周围,原先封了七家甸内侯,什么是甸内?就是伟大首都之内的地盘,类似如今北京市的昌平。这些甸内侯都是周朝宗族,不过都是些小宗,他们就算这里的土著地头蛇。周平王初来乍到,原先的大宗是没办法依靠的,只能依靠这些小宗。好在小宗们都表现不错,出房子出地出祭品,总之,出了许多力。 “寡人好感动好感动,我在这里答应你们,今后你们世世代代继承爵位,而且在朝廷有职位。”周平王很感动,立马给了回报,其中,出力最大的单刘两家擢升为公爵,与周公召公毕公毛公等等同级。 所以,领导有困难,一定要挺身而出。 从那之后,这七个小宗族在东周的实力越来越强,反而周公召公等等传统大宗族一蹶不振。 斗争,必然地在大宗和小宗之间展开了。 这是一场丧家犬和地头蛇之间的斗争。 向后看历史,东晋曾经有过同样的问题,南逃的北方贵族和江南的南方土著贵族之间同样存在这个问题。不过,双方后来通过联姻的方式实现融合,比较好地化解了矛盾。并且那时候北方威胁巨大,双方也只能同舟共济。 可是,大宗和小宗之间恰恰缺少这两个调和剂。首先,大宗小宗都是王室宗族,都姓姬,同姓不婚,所以永远没有交合点。其次,四周的诸侯都不来侵扰王室,没有共同的敌人,大宗小宗之间也就失去了同舟共济的外部压力。 后来同姓的人套近乎,常常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其实很可笑,这说明五百年来两人都没什么关系,而且今后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倒不像异姓的,不管从前是不是一家,今后是有可能成为一家的。 小宗中实力最强的是单家和刘家,顺便就说说这两个姓的来历。 周文王的时候就有单姓大臣,为当时的林业官员。后来周成王的小儿子姬臻被封在单邑(今河南孟津),为甸内侯。后来,单姓以姬臻为始祖。 刘姓最早出于祁姓,也就是士会的儿子这一支(见第三部第94章),这一支是陕西刘氏。不过,还有一支刘姓出于姬姓。周成王封文王弟弟的后人在刘邑(今河南偃师),同样是甸内侯,这一支刘姓是河南刘氏。 周王东迁,单家和刘家出力最大,在周平王那里红得发紫,再加上这里原本就是他们的地盘,因此在王室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两大家族的势力也越来越大。 此外,甘、原、成、伯、巩等五家也都是这样,原本都是周朝宗族,被封在洛邑一带为甸内侯。 到周桓王,虽然立了庄王为太子,却很喜欢小儿子王子克,于是将王子克托付给周公黑肩辅佐。到桓王崩了以后,周庄王继位,怎么看怎么觉得王子克别扭,平时冷嘲热讽,没什么好脸。 周公黑肩看在眼里,思忖对策。对策一,疏远王子克,这样可以保住自己;对策二,联合各个大宗,共同废掉周庄王,立王子克为王,之后趁机铲除那些小宗族。 算来算去,周公黑肩觉得对策二是上策。于是,周公黑肩暗中联络几大宗族,准备动手。 这边周公和王子克在准备,那一边小宗族们早听到了风声,几家一商量,觉得这是一危机——危险的机会,虽然危险,却是个机会,彻底打垮大宗族的机会。 于是,辛伯悄悄地去周庄王那里告密,并且表示各家小宗族都紧密团结在周王的周围,为了周王的利益而共同奋斗。周庄王本来就看王子克和周公不顺眼,这下有人来告密,有人来帮忙,为什么不早早下手呢? 既然下了决心,后面的事情都是老套路。 周庄王三年(前694年),周庄王和小宗们安排了一场宴会请周公黑肩,结果宴会上动手,把周公黑肩就给砍了。王子克听说之后,立马出逃到了南燕国。 周公黑肩被杀,大宗族损失惨重。虽然周公的爵位继续世袭,封地小了很多,权力也小了很多。而召公毕公毛公等大宗族同时受到打击,其中毕家取消世袭,毕万后来不得不流落晋国,做了晋献公的大夫,后来封在魏,才有了魏家。 在这之后,王室又经历了王子颓之乱和王子带之乱,背后都能看到大宗族和小宗族之间的斗争。 周公家族虽然得以存在下来,可是生存环境变得十分糟糕,只能在夹缝中屈辱求存。到周简王六年(前580年),周公楚实在是难以忍受,于是携带家族,逃亡到了晋国。 至此,周朝大宗周召毕毛四大家族结束了他们的历史使命。 王族和小宗 大宗纷纷被取消世袭或者苟延残喘,小宗完胜,是不是斗争就不复存在? 当然不是。 小宗强势,世袭爵位和职位,还有地盘。可是,王室的地盘就那么大,小宗们都占了,王子王孙们就惨了,王子们好歹能分几块地,王孙们就基本上成了士,没有一点安全感,更别说优越感了。 斗争,永远不会结束。 周简王崩了之后,儿子周灵王继位。周灵王在历史上有一点很著名,就是生下来就长着胡子。 此时,王族与小宗之间的斗争日渐公开。 王族的首领是王叔陈生,周灵王的叔叔。而小宗这边,以单襄公、刘定公以及伯舆为首,与王族进行斗争。 王叔陈生仗着自己是周灵王的叔叔,公然与小宗争权。恰好单襄公去世,卿士的位置腾出来一个。 “大王,咱们就两个卿士,一直都是那几家轮流来做,怎么说我们王族也该轮到一次了吧?不行,我要当这个卿士。”陈生借着机会,也算是据理力争,要当卿士。 单襄公的儿子单顷公这时父亲刚去世,也不好来争,没办法,只好把卿士的位置腾给了王叔陈生。原先的两名卿士是单襄公和伯舆,单襄公排位靠前。现在则是伯舆排位在前,王叔陈生排在第二。 尽管没有能够排位第一,陈生能够成为卿士,已经是王族的一大胜利了。 小宗出手 周灵王四年(前568年),晋国境内的戎人部落来骚扰周朝王室,于是周灵王决定派人去晋国投诉。 “那什么,老单走一趟吧。”周灵王的意思是派单顷公去,为什么派他去?因为这时候的晋国国君是晋悼公,跟单家的关系没得说。 单顷公就准备答应了,谁知道这个时候有人主动请缨了。 “大王,这不行啊,跟晋国打交道,怎么也要去个卿士啊,让我去吧。”王叔陈生主动要求去。他的算盘打得很清楚:借着出差的机会,跟晋国搞好关系,今后还可以寻求晋国的支持。 “王叔说得有理,那就王叔去吧。”单顷公并没有跟他争。 既然一个想去,另一个没意见,周灵王当然也没意见。 王叔陈生心头暗自高兴,心说你姓单的真是没大脑,竟然没有看出我的妙计来。 单顷公心头也是暗自高兴,他要让王叔陈生看看到底谁才应该是王室的卿士。 王叔陈生高高兴兴来到了晋国的首都新绛。 “为我通报,我是王室的卿士王叔陈生,特来贵国见你们国君。”王叔陈生小小地端了王室的架子。按理,各国来人都是先通报晋国八卿,然后八卿安排与国君会见,王叔不管这套,直接去见晋悼公。 “不好意思,请先去国宾馆报到,会有人安排。” 王叔陈生迎头碰了一个钉子,倒也无所谓,住进了晋国的国宾馆。 当天晚上,有人登门拜访了,谁啊?新军元帅士鲂。说起来,士鲂当年曾经去洛邑迎请过晋悼公,因此王叔陈生倒认识他。 “看人家晋国,做事效率就是高。”王叔陈生一阵感慨。 效率虽然不低,可是态度不是太好。 “那什么,你就是王叔陈生?”士鲂兜头就问,也不行礼也不问候。 王叔陈生一看,这位也太没礼貌了,理论上说,我比你们国君还高半级呢。 理论归理论,可是这世界认的是实力。 “啊,对,我就是。”王叔陈生堆着笑说。没办法,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那好了,我宣布,你被拘留了。”士鲂黑着脸说,随后喊了一声:“来人,把这人抓起来。” 王叔陈生的第一反应是士鲂在开玩笑,可是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啊,更何况自己这身份怎么能开这样的玩笑? 没等王叔陈生想明白,进来一队晋国士兵,推推搡搡将王叔陈生一行人抓了出去,就在国宾馆附近有拘留所,就这么住了进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王叔陈生现在惊慌失措,大声高喊,可惜,没人理他。 王叔陈生走了一个多月,也不知道任务完成得怎样,也没个消息回来,周灵王就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妥。 这一天,晋国特使士鲂来了。士鲂是老熟人了,周灵王急忙接见。 “元帅,那什么,知不知道王叔陈生怎么还没回来?”周灵王问,尽管名义上是中央领导,可是跟晋国人说话也要分外客气。 “大王,我今天来伟大首都就是为了王叔陈生的事情。根据我们情报部门的侦查,我国境内的戎人之所以要骚扰大王的地盘,都是因为王叔陈生暗中跟他们勾结。所以,我们替大王把他给抓起来了。抓起来虽然抓起来了,可是我们没有权力处置中央领导啊,特地来请示大王怎么处置这个内奸。”士鲂说完,周灵王吃了一惊,这晋国人也太有点过分了,中央领导竟然都敢抓,还好意思来请示怎么处理。 周灵王不用猜也知道,这事情就是单顷公在后面捣鬼。单家跟晋悼公关系非同小可,晋国八卿也都把单家奉若上宾,这事情只需要单顷公稍稍打点一下,晋国人就能帮他办了。 “这个,嘿。”周灵王的第一反应是要骂士鲂他娘,可是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王叔陈生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他用来制约小宗权力的人,所以一定要把他救回来。“多谢贵国这样帮忙了,这个,至于怎样处置王叔陈生,就不劳贵国费心了,把他送回来,我们自己处置就行了。” “既然大王下令,我们照办就是。”士鲂满口答应,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走了。 士鲂走了一个多月,眼看着王叔陈生还没有回来。于是周灵王派人前往新绛打探消息,才知道王叔陈生还被关着,丝毫没有要放的意思。 “他娘的!”周灵王愤怒了,这简直是调戏中央领导啊,太不像话了。可是,愤怒归愤怒,办法还得另想。 周灵王立即派出特使前往晋国,要求晋国立即放人。 “不好意思,八卿大会还没讨论这个问题。”士鲂答复。 “那什么时候讨论?” “这个,我们晋国的事情太多了,每件都比这事情重要,根据排期,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发生,看明年八月份能不能讨论吧。”士鲂一竿子把事情打到了明年秋天,摆明了就是不放。 特使回报,周灵王气得肝痛。 怎么办?难道就看着王叔在晋国人的大牢里洗澡死做梦死? 到了这个时候,周灵王明白了,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让王叔陈生回来,只能单顷公才能做到了。 周灵王派人去请单顷公出面帮忙,单顷公拒绝了。 三次派人去,三次被拒绝。 没办法,周灵王只得把单顷公请来,亲自请他出马。这一次,单顷公没办法拒绝了,总算勉强答应下来。 到年底,晋国人把王叔陈生总算放了回来,年夜饭算是赶上了。 年初去的晋国,整整关了一年才放回来。 现在周灵王知道了,单家是得罪不起的。 脑筋急转弯 经过这一番劫难,王叔陈生算是对单家和伯舆恨之入骨,也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和他们斗争到底。 转眼过了五年,到周灵王九年(前563年),王叔陈生觉得机会到了,于是以伯舆老年痴呆为由,要求取代伯舆担任首席卿士。伯舆当然不肯让权,反说王叔陈生老年痴呆。结果两人闹到了周灵王那里。 “你们到底谁是老年痴呆?”周灵王两边都不想得罪,只能这么问。 “他。”两人同时说,根据他们的反应速度来看,都不算老年痴呆。 怎么办呢?周灵王很头疼。 恰好这个时候史狡在旁边,周灵王灵机一动。 “史狡,咱们这里你最聪明了,你说说,王叔和伯舆谁比较老年痴呆?”周灵王干脆把这个难题推给史狡。 “那,出个脑筋急转弯呗?”史狡最近在研究这个,有很多段子。 周灵王同意了,于是,比赛开始。 “说有一个字啊,每个人都会念错,这个字是什么字?”史狡出题。 王叔陈生和伯舆大眼瞪小眼,每个人都会念错的字,这什么字啊?两人想了半天,都快想成老年痴呆了,还没想出来。周灵王也在一旁想,也想不出来。 想了一顿饭的时间,谁也没想出答案来。 “到底是什么字啊?既然都不会,你就告诉他们吧。”周灵王下令,他也想知道,可是他不说告诉我们,说告诉他们。 “好。”史狡找了一块砖头,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就是这个字。” “噢。”大家一看,还是没想明白。 “伯舆大爷,这个字你怎么念?”史狡问。 “念错啊。” “王叔,你怎么念?”史狡又问王叔陈生。 “这个字我怎么可能念错?”王叔陈生有点恼火,地上这个字是“错”,自己三岁就认识的字,怎么会念错呢? “大王,看来,王叔老年痴呆的症状比较明显。你看这个错字,大家都念错,可是王叔说他不念错。看来,脑子确实不大好使了。”史狡得出了结论。 “胡说,这个字我怎么不认识?我当然知道这个字念错。”王叔陈生勃然大怒。 “可是你刚才说你怎么可能念错啊。” “对啊,这个字我从小就会,怎么能念错?” “你看,你还在说怎么能念错。 “对啊,这个字是念错,我没有念错啊。” 这两位争执起来,一会念错一会没念错,已经扯不清楚了。 “大王,看见没有,史狡都说王叔老年痴呆了。”伯舆听他们吵得头疼,不管他们,直接跟周灵王说。 周灵王现在没得选择了,刚才说了让史狡来判断谁是老年痴呆,现在史狡判断王叔是老年痴呆,不管是不是,自己也只能认账了。 “别吵了。”周灵王下令,于是吵声停止。“刚才说了由史狡来判断,现在史狡的结论已经出来了。叔啊,您岁数大了,就退居二线吧。” “我,我……”王叔陈生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周灵王一看把王叔陈生气得半死,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急忙派人跟了出去。过了一阵,跟出去的人回来了。 “报告大王,王叔气愤之下,要流亡出国,现在往北走了。”派去的人回来报告。 “啊,卿士出走,这不丢大人了?快,快去给我追回来。”周灵王又派了人,驾车去追。 一直追到黄河边上,才追上王叔陈生,正准备渡河呢。 “让我回去?可以,不过必须把史狡给杀了,这小子欺人太甚。”王叔陈生提出条件。 王叔陈生的条件到了周灵王这里,周灵王正急呢,一拍桌子一瞪眼,真就把史狡给剁了。 所以,自古以来,脑筋急转弯这类东西都是很危险的。 可是,周灵王杀了史狡,王叔陈生还是不回来,说是不让自己当首席卿士,那就不回来。这一次,周灵王没法答应他了。不过,王叔陈生也没有出去流亡,就在黄河边上住下来了。 黑心判官 王室两个卿士闹矛盾,而周王还没有办法调停。很快,晋悼公就知道了,于是派了范匄前来调停。 范匄来到,一头扎进了单靖公家里。此时单顷公已经去世,儿子单靖公接班。这位春秋最著名的腐败分子自然知道应该怎样做。 按范匄的说法,就是把王叔陈生和伯舆都请过来,然后在朝廷进行辩论,由范匄担任裁判。不过这个建议被周灵王否决了,表面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晋国的上卿比王室的卿士低了一级,不可能下级审上级。实际上呢,周灵王是担心王叔陈生脾气火暴,口才又不如伯舆,还不会脑筋急转弯,当面辩论肯定要输。 于是,辩论不在王叔陈生和伯舆之间进行了,而是各自派来家宰,由家宰代表主人进行辩论。 临时法庭这样组成了,法官:范匄;当事人代表:王叔陈生的家宰和伯舆的家宰。旁听,周灵王和单靖公。 “你代表王叔是不是?那你说说,王叔凭什么要在伯舆之上?”范匄首先向王叔陈生的家宰提问。 “我们王叔是周王的叔叔,出身高贵学识渊博,而伯舆不过出身荜门闺窦之家,怎么能在王叔之上?”王叔的家宰提出理由,荜门闺窦的意思就是蓬门小户,也就是说伯舆出身微贱。 “那你说说你的理由。”范匄对伯舆的家宰说。 “嘿嘿,还不知道谁家是荜门闺窦呢。想当初,周王刚刚动迁到这里,所有天子用的祭祀品都是我们七家给置备的,还别说装修房屋提供冬粮等等。当时周平王对我们七家非常感谢,杀了一头红牛盟誓说‘让你们世世代代担任卿的职位’。我劝你脚后跟想想吧,要是我们家是蓬门小户,能做到这些吗?倒是王叔担任卿士以来,拼命揽权,然后贪污受贿,扶植亲信,他的手下们都富得流油,国家的财产都进了你们的腰包,这样下去,只怕我们家倒真的要成蓬门小户了。如今大国上卿范元帅来了,请您为我们主持公道。”伯舆的家宰明显比王叔的家宰能说,说得周灵王都觉得有道理。 “嗯,看来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范匄说着,微微一笑。“那这样吧,现在进入第二个环节,举证环节。你说伯舆家是蓬门小户,请拿出证据。你说当初你们对周朝东迁作出了贡献,也请拿出证据。” 王叔的家宰傻眼了,这到哪里去找证据? 伯舆的家宰则早有准备,拿出了当年的盟书。当初的盟书共有八份,王室和七家各收藏一份。 “我作证,这盟书我们家也有一份。好像,大王这里也应该有一份。”单靖公举手,作个人证。 “大王,是这样吗?”范匄问周灵王,周灵王没办法,也只能点点头。 举证阶段就这么结束了,进入判决阶段。 “周王帮助谁,我们就帮助谁;周王不帮助谁,我们也不帮助谁。现在,大王自然是帮助有证据的人,所以,我们也帮助有证据的人。我宣布,伯舆胜出。”范匄作出了判决。 单靖公笑了,周灵王则面无表情。 当天,王叔陈生逃到了晋国。 第二天,单靖公顶替王叔陈生的职位,担任卿士,与伯舆共同管理国家。 至此,在这场权力斗争中,王族惨败。 第二二二章 太子晋 王叔陈生偷鸡不成蚀把米,首席卿士没当上,自己还要流亡。 周灵王有些郁闷,尽管他也并不想王叔陈生独掌大权,但是有王叔陈生在,至少对小宗是个制约。如今两个卿士都由小宗把持,周灵王有彻底被架空的感觉。 经过反思,周灵王得出一个结论:小宗之所以在这次斗争中获胜,固然有多年经营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有晋国作后盾。 “老子也找个后盾。”周灵王想。问题是,去哪里找后盾?怎么找后盾? 最简单易行的找后盾的办法是通过裙带。周晋同姓,要跟晋国扯上裙带关系是没有可能的,只能永远五百年前是一家了。楚国呢?楚国这时候正是中原国家的敌人,根本不能考虑。 算来算去,好像只有齐国靠点谱。 还好天遂人愿,周灵王十二年(前560年),周灵王的王后崩了。于是,周灵王向齐国求婚,算是拴上了齐国这根裙带。 王子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