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内房中的曾国藩已从中门看见了李鸿章,忽然觉出了李鸿章的一种得意洋洋的神情,脑中一闪,竟闪出了李鸿章在京都时那种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傲气,不禁皱了皱眉头。但到底李鸿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又是久别重逢的门生,曾国藩的些许反感瞬间即逝,马上露出了满脸的笑容,主动高声叫道:“少荃来啦!真正千呼万唤始出来呀!”李鸿章慌忙拿右膝一跪,道:“门生拜见恩师大人!”曾国藩上前扶起,一阵寒暄,便问起李鸿章的打算。李鸿章立即起身,向曾国藩拱手道:“鸿章此来,就不打算回去了,若恩师可以收下我当差,门生我定要竭尽全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李鸿章如此表态,令曾国藩打心眼里高兴。其实他心中已有估计:李鸿章此次前来,不光是为了看望恩师,而是为了投奔湘军,为自己找一条出路。曾国藩了解李鸿章,也急切需要像李鸿章这样的人投身湘军事业。所以,曾国藩欢迎道:“少荃前来辅佐,大有用武之地,我这里早已为你敞开了大门。目前要进军皖中,我已做了部署,一场大战即将开始,且可能是残酷的,长期的。各位要有思想准备。但进军皖中,必先扫平景德镇,了却江西一带的后顾之忧,然后才能在安徽站稳脚跟……”曾国藩说着,李鸿章倒并没有在意恩师说些什么,因多年未见,只留意看着恩师的面容,觉得恩师老多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恩师今年该是四十七岁了。昔日庄重威严的神情如今已憔悴不堪了。李鸿章看着曾国藩,不觉从眼角渗出了两滴泪水,道:“恩师这些年以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从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想想过去在京城里时,恩师吟诵诗书,那是何等的清闲大雅,自得其乐呀!”曾国藩看出了李鸿章的动情,叹了一口气,拈着胡须跟李鸿章讲了这些年南征北战的艰辛,感慨之余,难免有些抱怨。《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26)听了曾国藩这些话,李鸿章确信是他的肺腑之言。他说的都是真话、实话、心里话,曾国藩是真正没有把自己当作外人,信得过自己才讲出来的呀!李鸿章很感谢恩师对自己一如既往的信任,慨然道:“恩师的功绩,尽人皆知;恩师的苦衷,学生我也能体会。恩师您是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将士,唯有对不起自己。学生认为,虽有怨声载道的经历,也最终必将被人理解。我此次投奔而来,从心里说是想为恩师分忧,为湘军效力。恩师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必定全力以赴。今后,恩师您就可以多多歇息一下子。天塌下来,让门生为您顶着,请您相信我!”曾国藩听这前一段话,还觉得入耳。但听到这后两句话,不觉皱起了眉头。曾国藩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英气凌人、锋芒毕露的李鸿章,心中又涌起一种不满。曾国藩早就听说李鸿章回安徽后吃了不少苦头。他大哥李瀚章介绍的更多,本想此番投奔而来,一定少了不少锐气,多了几分稳重和谦逊。却不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使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今天仍是这样心高气浮,太欠含蓄,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因此,曾国藩立刻沉默下来,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会后,曾国藩竟然委婉拒绝了李鸿章的请求,并先行告辞了。李鸿章一愣,连陈鼐都吃了一惊。他们都熟悉:曾国藩会见知己朋友,从来就不用官场规矩,何以今日突然来一个端茶送客呢?李鸿章原以为千里迢迢奔来,久别重逢,恩师定会摆上一桌酒菜,亲自参加,为自己接风洗尘的。不料一脚踢给陈鼐,还让去城中租房住下,又不分派差事,李鸿章大惑不解了。看着曾国藩那头也不回的身影,李鸿章觉得自己尴尬极了,几乎无地自容。李鸿章红着脸跟着陈鼐出门,牵了自己的马儿,一脚跨上马背,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曾国藩的行营。李鸿章回头瞅一眼行营,蓦地觉得这儿的一切陌生极了。他看见守卫们仍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目不斜视,感到今日的恩师不好接近了。于是,李鸿章对陈鼐道:“陈兄呀,恩师今天前后反常,正说得心里热乎乎的,不料最后却被他浇了一盆冷水。我此行看来不妙,眼下该如何是好呢?”《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27)陈鼐看出了李鸿章尴尬的表情,连连安慰。一路上,李鸿章默默不语,他百思不得解恩师如此冷落自己的原因。从节约费用考虑,陈鼐带李鸿章在建昌府城府前左街找到一个悦来客栈。来行营公干的官员临时歇脚,多数都是住在这家客栈的。陈鼐去找了店老板,不一会,老板笑盈盈前来,亲自把李鸿章领进了一个小四合院,打开北屋一间小房,倒也干干净净,家什齐全。李鸿章道:“挺好,挺好!”店老板热情招待,派店小二好生照顾。两个人吃了点饭,又聊了一会。对李鸿章再三安慰之后,陈鼐才离开。李鸿章在小店连住了数日,只有陈鼐和军中的故友前来看望,不见曾国藩有什么指示,不禁起了怨气,甚至恼火了。他暗自跺起了脚:去与留,讲明了!何必如此让我苦等,进退两难?!这天晚上,陈鼐又来看望李鸿章了。李鸿章铁青着脸说道:“陈兄呀,感谢这些日子来,你对我的关照!思来想去,曾大人是不会用我了。我准备明天启程回南昌,然后在看望了老母以后回安徽去了。我四弟昭庆还在南昌等我的消息。这么长时间没有一个着落,再也不能等下去了。等下去,不仅仅等得费了时日,也把一点薄面等尽了。明天一早,我也没有脸去向恩师辞行了,烦你代致问候。门生虽去,对恩师永志不忘。一定要讲清,门生不是生气而去,实在是等不及了,不放心南昌的母亲和昭庆弟弟……”陈鼐一听这话急得脸都变了色,道:“少荃呀,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能不辞而别,待我连夜去找到曾大人,说明了情况。如曾大人同意你先回南昌,那么,我也不加阻拦了……”他见李鸿章已动手收拾衣物,就上前一把夺去行李箱,将李鸿章拉到床边坐下,又说:“少荃,我劝你认真想一想,依我的估计,曾大人是必定要用你的。如若不用,在一开始就会打发你走的。他将你留得时间越长,就越不能打发你走了,且非用不可的。他难道不晓得你在这里,就是等他一句话么?这句话憋在他肚子里时间越长,说明越有分量;将你留得时间越长,说明他对你越是准备派大用场。俗话说:好事多磨。你千万不可操之过急,一定耐心等待一下。我这就去找曾大人,去为你问个明白。”《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28)李鸿章对陈鼐的热情十分感激,道:“陈兄呀,你对我的情谊,不知这一辈子有没有能力报答了。那么,今晚我听你的,就是等上一夜,我也会听你消息的。辛苦你跑回营里问一问恩师,到底收不收我李鸿章?”陈鼐出了客栈,骑上马就向曾国藩的行营奔去。他进了营门,灭了灯笼,大步跨进签押房,让人去禀报:要见曾大人。曾国藩早已吃过晚饭,正在读书,一听说陈鼐有急事求见,便召他进来。陈鼐见曾国藩一副悠悠自得的面容,出口就问:“曾大人!李鸿章已等了这些天了,您到底是留他?还是不留他?请您今晚无论如何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根本就不准备用他,尽快放人家走好了!”曾国藩见陈鼐一脸的不愉快,也不生气,慢慢放下手中的书本,请陈鼐坐下,道:“我怎么可能放一个大才子走呢?当然要用的!李鸿章走不得,叫他既来之,则安之!”陈鼐道:“既然要用,为何前后这么长时间把他撇在一边?”曾国藩笑了,说:“我原来是让你给他租房子住的。住在小客栈里时间长了,就是破费了。现在既然等得急了,那我也只好直说不误。我原打算让他等得更长一点,少则两个月,多则三五月,让他闭门读书,做一些冷静的思考。少荃很有才气。他的才气不仅装在肚子里,也常常放在脸面上,这便是傲气。傲气不除,很难成为大器之人。所以,从他长远的发展考虑,我决计要磨磨他的锋芒。谅你还能记得,那天我们久别重逢后,我据实讲了一番心里话。他也应该由此想到他自己离京回乡后,也同样是吃尽了苦头,栽了跟头的。但话讲到最后,仍自负太高。若立即为他派了差事,他定难以循循默默、勤勤恳恳做事。小事不愿做,大事又做不来,这便糟糕了。我今天虽然要为他派事了,但也得从小事做起,让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这样,对他今后会有好处的。真正的知己,应会如此去替人考虑。否则就是对人的不负责任,对一个有才气的人的不负责任。”《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29)陈鼐听得明白了,道:“原来大人有如此考虑,可谓独具眼光。但少荃虽有些清高自负,这一个多月已算经历了磨炼,有了长进了。依我看来,现在你无论给他安排什么差事,他都会接受的。大抵不会这山望着那山高。只是不能再让他苦等下去,没有一个着落了。”曾国藩笑了,说:“原来我准备最少要在下个月底给他派事。现在不可能了,因各路人马调集基本到位,过两天就要大举拨营皖中了。我们统统都走,怎么会把他一个人留在小客栈里呢?你去告诉少荃,叫他尽快到我这里来,我来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先搬到行营里住,开赴皖中时,肯定要跟我们一块儿走的。”陈鼐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道:“那就谢谢曾大人尽快安排了,明天我就叫鸿章过来,当面听恩师的训示。”说完,陈鼐抬脚就要出门,急着去通知李鸿章。曾国藩突然喊住陈鼐,道:“慢着!你去了以后,不能把我讲的话‘原汁原味’地倒给他。自负甚高的人,自尊心都是很强的。如若让他知道我对他还有一些看法,这么多天是在有意消磨他的傲气,会让他觉得难堪的。一难堪,效果就受到了破坏,弄不好要恨我一辈子的。我的真实想法,不仅不能向少荃透露,也不能跟其他人说起。说出去了对少荃在营中做事不利哩!”陈鼐点头称是,向曾国藩做了保证,然后顺着话音追问一句:“既是来营了,曾大人准备让少荃做什么事?”曾国藩道:“看来不摸清楚了,你去小客栈也交不了差事呀!那我就告诉你。第一步先在我的身边替我佐理文案,起草一些奏稿、咨函、书札等。第二步做什么,就看他自己了,我也说不准。只是告诉少荃,我这里事务繁杂,可是要委屈李翰林了。如若对这事没有兴趣,也请他讲明了。真不愿做我的这个差事,那就请他回京城好了。紫禁城里名利双收的差事多得很,随他去吧!”陈鼐笑道:“少荃要感谢您了,佐理文案的差事适合他。我想少荃是会愉快接受的。”陈鼐好像了却了一桩大事,心情陡然好了起来,命人替他点上了灯笼,跃马扬鞭往城中客栈奔来。《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0)李鸿章既不在看书,更没有睡觉,他早已站在街口,在一家小饭馆附近张望。远远地听见“嘀嗒、嘀嗒”的马蹄声,估猜是陈鼐回城来了,又迎出几十步,把陈鼐接下马来。见陈鼐满脸大汗,脸上露出了笑容,李鸿章在心里已经猜出了几分。但他到底是迫不及待,不等陈鼐站稳脚跟,就问:“怎么样,恩师的态度如何?”陈鼐故意想激一激李鸿章,道:“不妙呀!不妙!曾大人就是不开口,他说‘你想走就走吧!’”李鸿章的心一下子凉透了,只感到腿有些发软,眼有些发黑,一声不吭了。陈鼐扭头瞅了李鸿章一眼,不禁心中暗笑。但他没有笑出声来,仍佯装失望的样子,将李鸿章往小饭馆中推,道:“别生气啦,这么晚了,我的肚子也饿了,请店小二辛苦一下,为我们忙两道菜,喝几杯怎么样?”“哪还有那个心思喝酒呀?我只想现在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一辈子再也不来此地!最好是连江西也决不沾边!我要走了!”李鸿章真的拉也拉不住,一甩膀子就向客栈走去。陈鼐快步追了上去,还是一把拽住李鸿章,道:“要冷静!就是要走,也得明天早晨再走。今晚痛饮几杯,就算是我为李翰林饯行,也借此代表恩师曾国藩大人,敬你两杯酒哩!”李鸿章提高了嗓门:“别提曾大人了!我真是悔此一行。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厚着脸皮在建昌等这么长时间,到头来,是等得时间愈长,失望得愈重呀!”陈鼐将马拴在门口一棵小树上,死拉硬拽地把李鸿章弄进了小饭馆。好歹店主人还未关门,立即摸刀弄勺地忙开了。陈鼐也真能沉得住气,直到菜上齐了,酒斟满了,才笑哈哈乐开来,大声道:“来,端起这杯酒,祝贺老兄明日去军中走马上任!”李鸿章顿时心头一热,但没有笑,好像是要定一定神,又好像是没有听清陈鼐说的是什么。他不禁以惊疑的目光看了一眼哈哈大笑的陈鼐,只觉得陈鼐的脸部表情与刚才已大不相同:现在他脸上是一种捉弄了人后那种无比快乐的样子。李鸿章联想到陈鼐刚下马时的那张笑脸,已猜到了事情的结果,但还是怕自己失态,慌忙收回了目光,说:“喝就喝嘛,不用跟我卖关子了。恩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快快说来!”《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1)陈鼐仍坚持,道:“别急,喝了这杯酒再说也不迟!”李鸿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陈鼐这才亮了底牌:“曾大人已让我正式通知你明天搬进营里去,先与我、程桓生等做佐理文案的事,其他的待以后再说。”李鸿章一听说让自己佐理文案,好像心头又是一凉,刚刚升腾起的热情马上落下去许多,心想:终于给面子使用了,但却不是对自己的重用。如今寄人篱下,也只好听之任之了,不能再挑挑拣拣了。于是答道:“这样也好,能与你们几个共砚,整天厮守,且是在恩师身边,鸿章已是心满意足了。”陈鼐已觉出了李鸿章一闪而过的不快,劝道:“我知你志向远大,将来是大有用场的。曾大人亦是这样估计的。他曾道‘第二步做什么,就靠他自己了’。我有一种预感,在这个位置上做事,你的时间不会太长。要不了多久,定会给你安排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的。”李鸿章从这话里得到不少安慰,但还是谦虚了一番。第二天清晨,陈鼐带了两个侍役来到了小客栈,收拾了李鸿章的行李,一块儿向城外的曾国藩行营去了。走出小客栈,李鸿章回头张望了一眼,心中轻松了许多。不一会儿的路程,已到了那座古老的祠堂门前。曾国藩的老管家严泰笑盈盈地上前,向李鸿章拱手请安,道:“恭喜李师爷今日上任了!小人在这里迎您多时了,房间已安排妥当,只等李师爷入住呢!”李鸿章不觉脸上像火烧一般,他听不惯这“师爷”的称呼,就如同受了污辱一样,极其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跟随严泰进了大门。到了签押房门口时,李鸿章强打精神,又很自然地挺起了胸膛,见了恩师曾国藩。曾国藩讲了几句客气话,表达了抱歉的意思后,所有交代与陈鼐所传达的一模一样。李鸿章心里冰凉冰凉的。《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2)曾国藩见李鸿章入了行营,也好像一块石头落地,心中踏实了。在李鸿章听训离去后,他目送着李鸿章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少荃呀,愚兄我正因为想让你入幕,才这番动了心计,要磨圆了你的棱角。没有老成世故的基本功,你是不能在官场站住脚的。这也算得我对你的一番苦心吧!”李鸿章,好似一匹骏马,终于被曾国藩驯服了。既是端了曾国藩的饭碗,就要服曾国藩所管了。在行营里住下的第一个早晨,就发生了一件令李鸿章、曾国藩双方都不快的事情。这件事李鸿章本来应该注意到的:恩师十分讲究修身养性,为自己,也为他的部下们规定了严格的“日课”,其中包括吃饭有定时,虽在战争时期也不例外。而且,按照曾国藩的要求,每顿饭都必须等所有幕僚们到齐了才能开饭。差一个人,大家都不能动筷子吃饭。一个是湖南人曾国藩,一个是安徽人李鸿章,两人习惯不同。曾国藩是每天一起床,洗漱以后就要开早饭,早吃早点干上午应干的事情。而李鸿章的习惯则不然。这当中既有地方习惯,又有个人成长环境所形成的习惯。就地方来说,合肥地区的人们大多数是一起床,先做活,太阳老高了,才来吃早饭。而李鸿章家境富足,又以其不惯拘束的文人习气而晚睡迟起,对曾国藩这条“日课”规定,既不习惯,也不理解。这是他当“师爷”的第一个早晨,太阳还未露头,幕僚们正坐等在饭营。不一会,曾国藩大步流星地到了。他刚要坐下吃饭,用他那三角眼一扫,就发现了新任“师爷”李鸿章未到,饭是不能开了。曾国藩皱了一下眉头,对陈鼐说:“去喊一下少荃,他可能还不知我的这个规矩。我是要利用与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机会,讲讲话,叙叙事,不可不来!”李鸿章头天晚上睡得迟了,一则心中的事情很多,翻来覆去睡不着;二则又不断有幕友前来聊天,互相认识了,话儿越扯越多,直到下半夜才昏昏睡去。陈鼐奉命去喊他吃早饭时,他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陈鼐摇醒了他,又掀掉他的被子,才把李鸿章领进了饭营。他红着脸看了一眼大家,又走到曾国藩跟前请了安,才不好意思地在饭桌前坐下。《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3)由于是第一次迟到,曾国藩只是用一副冷面孔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饭了。李鸿章闷闷不乐地吃了一顿早餐。饭后,他借口要去方便一下,一抹嘴走了。他实在想不通,幕中不是一线营寨,连吃早饭也要绝对定时,缺一不可,这何苦呢?自己既是佐理文案,少不了在今后要带晚做事,难道次日清晨就非要准时起床不可么?再之,万一幕友们中间有人生病了,也得让他带病起床,去定时就餐么?还有,眼一睁就叫人吃饭,没有口味,能吃得下去吗?对这个早餐问题,李鸿章在脑子中打了几个问号,很有抵触情绪。他决定试一试曾国藩。这天早晨,他虽已醒来,但没有起床,而是继续蒙头躺在床上。他估计饭营里的幕友们又在等他开饭,索性就是不起来了,让人来喊他。不一会,果然有严泰来催他起床,道:“李师爷,曾大人喊您速去饭营呢!”李鸿章道:“麻烦你转禀一声,就说我头疼得厉害,实在起不了床了,让各位先吃吧!”严泰应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走了。不料过了一会,曾国藩又派程桓生来了,还是催他起床一同吃早饭。李鸿章心中顿生怒气,坚持说自己头疼。程桓生不好强勉,只好回到饭营向曾国藩如实禀报。谁知曾国藩早已猜到了李鸿章这是在耍滑装病,大动肝火,道:“今早就是去人抬,也得把他给我抬来!”陈鼐一看情况不妙,他深知曾国藩的脾气,立即起身自告奋勇,道:“容我去看看,把少荃叫来好了。”曾国藩点头应允,陈鼐小跑着冲进了李鸿章的房间,将他一把从床上拖起来,道:“你也是太浑了,难道要让这桩小事毁了你一辈子的锦绣前程吗?!”如此接二连三地派人前来,是李鸿章始料不及的。他听得出来:为这一顿早饭,恩师定是大发雷霆了。他到底还是顶不住了,翻身下床,来不及洗漱,披上衣服就跟陈鼐走了。他踉踉跄跄地进了饭营,见曾国藩的脸盘早已气得灰白,低着头上前请了安,不声不响地坐到了自己的饭桌前。他哪还有心吃饭,把一勺稀饭往嘴里送,只用舌头舔一舔,就倒回了饭碗里。然后装作再舀一勺,再往嘴里送,再舔一下。如此反复着,别人都吃罢了,他还没有喝完一碗稀饭。《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4)李鸿章拿眼不停地瞄着曾国藩,见他一言不发,其他幕友们也不敢言语,知是得罪了曾国藩。他感到这种气氛太压抑人了,自己不是在吃早饭,而是在受刑!他诅咒这该死的、必须定时来吃的早饭,心里只想早早离开,于是加紧喝了几口,终于把一碗稀饭灌到肚子里去了。他想起身就走,不想刚一动身,曾国藩重重地放下勺子,把饭碗向桌前一推,竟把还没有吃完的半碗稀饭泼洒在桌面上,厉声道:“李少荃慢行!你好像太随便了一些。既已到了我的幕下,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这里崇尚的只一个‘诚’字。无‘诚’而不能成事!请你切记!”曾国藩说完,拂袖而去,把在座的人们都吓得不轻。李鸿章从未听恩师直呼他的姓名,且当众如此严厉地训斥他,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几乎是无地自容了。他立在饭桌前,呆若木鸡,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还是陈鼐走了过来,“同年”之谊,在这时更显得非同一般。他拉起了李鸿章,道:“没事的,没事的。曾大人就是这样,做学生的不应计较。”李鸿章回到房间,想想真是可怕,但也不敢发作,倒是从自己身上检讨出许多不是来。他硬着头皮来找恩师,承认了错误,表示引以为鉴,改掉贪睡懒散的坏毛病,勤奋做事。从这天以后,李鸿章慢慢养成了早睡早起、按时就餐的习惯。曾国藩并非是有意跟李鸿章过不去,只是在思想深处,是把他当作大有希望的学生来严格要求的。所以,当他发现李鸿章是真心承认错误、且从此再也不迟到了后,立即高兴起来,在饭桌上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这日饭后,曾国藩高兴,留幕僚们围坐一起聊天。李鸿章发现,幕友们都十分希望能多听一些曾国藩的讲话,一个个的神情十分专注,就像是小学生要听老师讲课了。曾国藩把脸转向李鸿章,道:“人活靠精神,没有精神,心情长期闷闷不乐,是很可怕的!”《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5)侍役替他泡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道:“我不久前读了一本书,叫《灵枢经》。这本书上说,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可见神乃人之君。而又一本书叫《素问经》,说得更绝了,认为得神者昌,失神者亡。少荃呀,想来这个道理于你是不难理解的。在京都时,我第一次见到你,是令尊文安公送你来的。我第一眼就觉得,你是堂堂一表人才,肩可担万民之重任,腹可藏安邦之良策。那时,我就对你格外留心了一些,所以才全力为你在学业上作一点指点。但这回来建昌,是久别重逢,我见你有些变了。你表现出了一种压抑在内心的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恍惚不安,这便是失神的症状,我见了真为你焦心。”李鸿章道:“恩师所言,一针见血。自京都回乡以后,一再遇到坎坷,久而久之,郁结在胸,精神便就低落了。只是门生尚不明白,精神是无形的,何以能像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的物一样,在心中积郁下来?”曾国藩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凡病魔的起因,多数由于积郁。所谓积郁,就是指哪个地方因滞留而不通了。人有七情六欲,都可以导致人的积郁成疾。喜则气缓,怒则气上,忧则气凝,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行气紊乱,这些都是导致积郁的根由。所以,应当加以注意。”李鸿章又问:“自从回皖以来,常常夜不能寐,睡不安稳。即便睡着了,也是一个梦接一个梦,梦醒便天亮了。所以早晨往往起不来,耽误了与恩师共进早餐。请教恩师这是为什么?”曾国藩抬眼瞧了一眼李鸿章十分虔诚的面孔,缓缓答道:“人为什么会夜不能寐,也是七情所伤之故。情志伤于心则血气便不知不觉地被消耗了,神不守舍;伤于脾则食欲减小,消化不足,营血亏虚,不能滋养于心,心失所养,以致心神不安而夜不能寐。人的各种情状都是要消耗精血的,精血供应不上,血不养心,也容易夜不能寐。《景岳全书》对此就有记载。”《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6)在场的人都感到受益不浅,李鸿章更是觉得恩师知识面超人,无人能比。他又问道:“恩师所言,切中学生实际。然学生今年还未至不惑,却落下个精力亏欠的毛病。请问恩师,若积郁也算得一种病,可有药能医?”曾国藩道:“少荃呀,你这种情状,多数人在事业不顺时都会有的。情志不正常了,人才会精力亏欠,形成积郁。若一切都正常了,此症状自然消除。无情的草木,岂能医治有情的疾病呢?愚兄我送大家一个字——‘静”!这‘静’字作用非凡,可医积郁之疾。清静天下正,如果为名、为利、为妻室、为子孙以致为我们目前的剿匪之事,心静不下来,就是不治了。要治,必须心静。然而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凡事都静得下来呢?静不下来也不要紧,只是尽量超脱大度,能静则静,拿得起,放得下。芝麻粒大的小事也放在心里,这就是能静不静了。人须想得开,但绝不是凡事都无所谓、无所为。讲的只是尽可能排除俗念,不为俗事所累。”李鸿章反反复复地咀嚼着恩师曾国藩的见解,觉得字字入心,句句在理。细想起来,从曾国藩身上,他得到的教益太多了。而自己的学术见识、道德修养,与恩师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李鸿章想到来湘军后的言行举止,心中懊悔不已。在曾国藩看来,几天里,李鸿章好像换了一个人。在一些方面有了许多脱胎换骨的转变。精神好了,腿也勤了,手也快了,脑也灵了。当然,李鸿章素有才气,善于把管行文,批阅公文,起草书牍,极为得体。尤其是代为拟定奏折,大有过人之处,比陈鼐、程桓生等都技高一筹。曾国藩曾不止一次地当众夸奖李鸿章:“少荃天资聪明,文才出众,将来一定大有作为,也许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哩!”李鸿章听了他的话,心里如同灌了蜜一般,更加发愤,更加勤恳。他甚至学起了曾国藩,写起了日记,将恩师的言语训导和个人感受一一记下。曾国藩见了,倍感欣慰,准备重用李鸿章。他想编练皖北马队,附于湘军,并派李鸿章主持。《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7)李鸿章心中又惊又喜。这么些年来,他盼的不正是这一天么?可说来也怪,当李鸿章听了曾国藩郑重的宣布以后,虽是喜在心头,但很快冷静了下来,双手向前一抬,恭敬地向曾国藩施了一礼,道:“恩师对学生的栽培,鸿章永世难忘,感谢不尽。只是编练皖北马队一事,既已获皇上恩准,事情就无比重大了。学生虽已有了几年协办团练的经历,但仍然缺少经验,没有把握。因此,恳请恩师从我的实际考虑,仍把我放在幕下效力。至于编练马队,还望另选高明罢!”李鸿章这个回答,自然令曾国藩大吃一惊。但曾国藩仍不气馁,且态度坚决,道:“少荃呀!我看此事你就不用推辞了。我做出的决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且已与左宗棠大人、胡林翼大人都商量过了。让你出阵主持编练皖北马队,是几位大人的共识。你就接下这个差事吧!事成之后,奏到皇上那里,保准能有你一份实实在在的名分。弄了个二品、三品的大员干上以后,只要别忘了我们几个就行了!”李鸿章低下了头,思索了片刻后,说:“感谢了!但鸿章实在没有能力领此重任。如果硬是想让鸿章我去试试,我也不敢坚辞。只是大哥李瀚章又到南昌去了,家母也在那里。可否容我快去快回,与我大哥及家母商议一下,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这样,我心中还有一些底,届时定会给恩师一个回答。”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曾国藩对李鸿章这点要求也不好坚决回绝,道:“那就这样吧!你明天就去南昌,把我的想法如实向令堂、令兄禀告一声,争取他们的支持,尽量不要打退堂鼓哟!”次日,李鸿章带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去了南昌。令李鸿章吃惊的是:哥哥李瀚章在听了他的一番想法以后,竟然同意拒绝曾国藩的派遣。李瀚章道:“此事非同小可,胜败难卜。而且,据我的分析,如要此行一去,可能是凶多吉少。你已不好坚辞了。这样吧,由我来出面,代替你给曾大人致函一封,婉言拒绝了吧!”于是,李瀚章当天写下书信一封,言明李鸿章经验缺乏,信心不足,还是另派他人。《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8)曾国藩很快见到了李瀚章代弟辞谢的书信,十分恼火,骂道:“一对糊涂蛋!”他也立即抓起笔来,给李氏兄弟二人复信,言辞激烈,几乎是在命令李鸿章必须遵命,尽快亲赴安徽亳州一带,招募善骑之勇。如果确有困难,难以在短期招足三千,可先招一千人,五百人也行。总之,一定要把马队编练起来。李鸿章不好推辞了。他已尝过曾国藩发火的滋味,估计如果再次拒绝,必然从此要与曾国藩、与湘军分道扬镳了。如果那样,“以曾为山”就会化为泡影,自己的远大前程或许就无从谈起了。李鸿章决定应命。他派小弟昭庆先行一步,赶到安徽亳州去招募马勇。计划待有了眉目后,自己才前往,把皖北马队办起来。曾国藩批准了李鸿章的计划。但李昭庆到亳州转了一圈,灰溜溜地逃回来了,报告说:“两淮地区的长毛贼与捻匪已经联合起来,协同作战,声势很大,清军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亳州一带局势动荡不安,青壮的汉子不是投奔了长毛贼,就是投奔了捻匪,许多村庄找不到一个青年男子,几乎全是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招募马勇十分困难……”曾国藩其实也早有耳闻。洪秀全自天京内乱、石达开出走后,并没有遭受灭顶之灾。他尚有复兴的条件。就在曾国藩要李鸿章去皖北编练马队时,洪秀全正在金陵城里大集群臣,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刚刚开完。洪秀全仍具有强大的号召力。在杨秀清执掌军、政大权时,许多人私下里只把洪秀全看成是一块毫无内容的招牌。但如今经历了磨难,方显出英雄本色。他果然不同凡响,有一代君主之气!这次军事会议上,众将领纷纷对洪秀全立下誓言:定与太平天国共存亡,与清军、湘军决战到底!洪秀全就此提醒各路将领:太平军的劲敌已非清军,而是曾国藩的湘军。《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39)得知曾国藩要进军皖中后,洪秀全决定把重点兵力放在安徽,以保护天京的这个大后方。洪秀全自石达开离开后,又重整了队伍,进行改制,使整个队伍焕然一新、士气大振。李昭庆到当地了解了情况,空手而归,没有募得一个兵勇,让曾国藩顿感失望。但这个局势并非李昭庆编造,加之李鸿章也毫无信心,只好暂时把编练皖北马队的计划放弃了。五月里,曾国藩移军抚州,李鸿章仍作为佐理文案的师爷同到抚州。六月,湘军在江西好戏连台,一路攻破袁州、瑞州、临江、吉安等地。这会儿曾国藩稳坐抚州,指挥各路湘军扩大战果,计划在扫平了江西之后,一举攻入皖中。太平军这边,江西处处失陷,把洪秀全搞得晕头转向。可气的是,石达开就在江西,一直是见死不救。那日,湘军刘腾鸿率兵攻打瑞州,石达开就在瑞州旁边,是眼看着瑞州失陷,仍一枪不发,袖手旁观。直到太平军在瑞州全军覆灭,他才移军而去。洪秀全感到,石达开是在看他的笑话。石达开见湘军在江西一路势如破竹,便把难题丢给了洪秀全,躲开曾国藩,撤出江西,专找自己曾驻扎过的地方走。一八五九年六月,李秀成从皖中率军来攻景德镇,曾国藩暗吃一惊,预感到太平军要反扑江西,便紧张起来。此时景德镇由张运兰率湘军坚守,兵员不多,危在旦夕。曾国藩急派曾国荃率部驰援,并命李鸿章同往。曾国荃作为曾国藩的胞弟,自然也是曾国藩的嫡系了。倘不是如此,李鸿章或许会欣然领命的。而与曾国荃同往驰援景德镇,自己当然只是个配角。心高气盛是李鸿章固有的特点,虽然曾国藩再三调教,仍难以改变。李鸿章希望独统一军,不愿寄人篱下,去为他人做嫁衣裳。于是,他找到曾国藩,希望恩师为他另派一处,不愿与曾国荃一同出征。曾国藩恼火了,对其骄虚之见十分不满,道:“这回你是愿意也得去,不愿意也得去!”说着,竟亮出皇上的谕旨,令其立即启程。李鸿章不敢抗旨,又感戴曾国藩是有意重用自己之恩,才决计遵命前往了。《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40)就在这个时候,石达开要率大军挺进四川的消息传到京城。咸丰皇帝惊慌不已,下令湘军入川堵截石达开。曾国藩看出皇帝对自己的猜疑,要李鸿章代为起草奏折,道:“兵力太单,难以入蜀,且景德镇未克,不可遽行抽动……”李鸿章想起自己所受的待遇,感同身受,向曾国藩讲了自己的想法和见解,支持曾国藩拒绝入川的设想。李鸿章还以自己的名义给正在皖南督办军务的张芾写了一封情意真切的书信,请求张芾奏明朝廷:请求朝廷将曾国藩留在江西。因为江西不保,皖中也就无救了。张芾给了李鸿章一个面子,以自己的名义递上奏折。但,咸丰皇帝哪管这些?他仍下旨催促曾国藩:限期入川。曾国藩无奈,与李鸿章等商量,带兵打算从湖北入川,去防堵石达开。曾国藩与李鸿章移军到了武穴。曾国藩决定亲笔给湖广总督官文写封信,请求他出面再次奏请朝廷,暂缓入川而进军皖中。这官文是满洲正白旗人,出身军人世家,年纪轻轻时便作了殿前蓝翎侍卫,屡升至头等侍卫,出为广州汉军副都统,走的是满洲贵族子弟的特权道路。可谓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他是接替杨霈就任湖广总督的。此人于游冶享受样样精通,就是对打仗、治民一窍不通。曾国藩看到了官文这个弱点,因而不与他作对,只是想利用他,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曾国藩把给官文的信刚写好,李鸿章来见,道:“恩师慢点,我看还是亲自到武昌去一趟,当面陈述。而且此行有一个理由:学生听说过几天是官文六姨太三十岁的生日,总督衙门向武昌官场大发请柬,要为他的六姨太热闹一番。您不如借机前去凑一份热闹,把事情办了!”曾国藩大喜,道:“少荃呀,你又成熟了许多。此次你陪我共同前往,正好也可借机结识一下这些要员们!”二人商量已定,备下重礼,就向武昌赶来。官文在武昌要为六姨太办生日,请柬是发了许多,但湖北司、道、府、县的大部分汉人官员平日里对官文并无好感,所以日上三竿,总督衙门仍是冷冷清清,无大员要人登门。官文着急,六姨太气得嘤嘤哭泣。正在这时,几顶绿呢大轿抬来,前面仪仗森严。一个家丁飞奔来接,曾国藩递上名剌,管家一看,喜出望外,连忙进府报告官文。官文高兴极了,亲自到大门外迎接。《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41)曾国藩、李鸿章进了总督衙门。官文得这样一个脸面,高兴得合不拢嘴。酒足饭饱以后,由胡林翼从中撮合,官文满口答应上奏朝廷。这回理由也很充足。原来,石达开率部到达宝庆城下时,两个多月攻不下这个城池,他心灰意冷了,便有了新的打算:改庆远为龙兴,意欲借“龙兴”两字讨个吉利,在这里建立一个独立王国。至此,他决定不走了,入川之事丢之一边。石达开既然放弃了入川,官文奏折递上,咸丰皇帝当然也改变了主意,令曾国藩停止入川,会剿皖贼。在武昌一蹲十多日,曾国藩、官文、胡林翼及李鸿章亲亲热热,沟通了信息,深化了感情。李鸿章更是机会难得,在这些朝廷要员那里赢得好感。他们商量了计划,决定共同配合,分四路进军安徽,而其中心目标是夺取安庆。曾国藩负责从宿松、石牌进军安庆,李鸿章仍跟随曾国藩,一边佐理文案,一边协办军务。武昌此行,很快有了结果。官文仅在奏折中提了一句,咸丰皇上便准了他的保举,实授李鸿章为福建延建邵道,即刻就要上任。终于有了一个实际的职务了,李鸿章心头一喜。但前往福建任职,李鸿章为难了:一则离家乡太远;二则在曾国藩的湘军里刚刚才干出一点名堂。如去福建,便打破了自己“以曾为山”的计划。曾国藩正好也有挽留李鸿章的打算。他见李鸿章并不想去福建当道员,顺水推舟,给朝廷上了一份奏折,声称急需李鸿章在湘军里协办军务,目前进军安徽也是需人之时,李鸿章又系皖籍人氏,请求朝廷将李鸿章留在军中戎幕。咸丰皇帝这一回答应得爽快。与此同时,更让李鸿章窃喜的是,官文、曾国藩都在奏折里提到他李鸿章的大名,咸丰皇帝开始对李鸿章耳熟了。一旦有一天被皇上想起,那远不止一个道员的升迁了!李鸿章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轻松愉快。他兴致勃勃地跟随曾国藩自黄州东下援皖,驻军安徽宿松,与屯军太湖、潜山的陈玉成所部的太平军相峙。《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42)在清廷里,攻打天京,一举歼灭太平军已成为既定方针。然而如何歼灭?清廷各路将领争吵不休,各持己见,一直坐不到一张桌子上来。因此,攻打金陵之事迟迟不能决断。到了一八六零年初,清廷才定下“上下夹攻,南北合击”太平天国的战略决策,命令江南大营和曾国藩的湘军分别围困金陵、进攻安庆、分捣桐城。而洪秀全自然知道自己的不利局面,采取了先救天京,后保安庆的方针。咸丰十年五月的皖北宿松,湘军各路将领云集在曾国藩的行营。曾国藩在这里召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会议盛况空前。李鸿章到了宿松以后,是满面春风,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马不停蹄地奔波在各路大军之中,上传下达,忙得不亦乐乎。李元度主持曾国藩的营务处,也很有起色。而更让曾国藩愉快的是,曾与自己有过一段交往的左宗棠也从湖南赶到了宿松;李鸿章大哥李瀚章也应召从南昌来皖。还有湖北巡抚胡林翼同样是准时抵达宿松,专程来参加会议,商议进兵方略。湘军中,原老将江忠源、罗泽南、李续宾、塔齐布以及在李续宾营中参谋军事的曾国华早年殉难以后,后起的湘军将领曾国荃、曾国葆、鲍超、李续宜等也开始崭露头角,开始成长、成熟起来,这会儿已各带兵马驻扎在宿松城外。还有曾国藩的水师彭玉麟等,都从长江两岸赶到了宿松。如此济济一堂,水陆齐集,群英毕聚,在湘军组建以来,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盛会。李鸿章正是在这个会议上,才第一次拜见了大名鼎鼎的左宗棠。最热闹的场所自然是曾国藩的行营了,那里彩灯高悬,红旗招展。有些不知情的人还在纳闷:曾国藩为何把一次本不该铺张浪费的军事会议办得如此隆重?原来,这里面另有一件好事:曾国藩终于当上两江总督了!是年五月间,李秀成、陈玉成在洪秀全的命令下,联军一举击溃了再度恢复起来的清军江南大营。紧接着,李秀成开始实施扩充兵源的计划,计划完成后,立即回师金陵,先破浦口,再攻江北,仅二十多天,就攻占了江北沿岸的江浦、天长、六合、扬州等城镇。《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43)江北失利,使咸丰皇帝大为恼火,急令曾国藩夺取失地。湘军各路兵马出动,接连又从太平军手中夺回了黄梅、潜山、石牌、桐城、舒城等地。这次争夺战使咸丰皇帝看到:要对抗太平军,还得依靠曾国藩来支撑危局。所以,于六月初,军机处以罕见的八百里加紧廷寄谕旨给曾国藩兵部尚书衔,署理两江总督的军政实权。这个职位,是曾国藩朝思暮想的,也是曾国藩自出山主办团练以来所得到的最高职位。此时是受命于危难之时,也是皇帝迫不得已。因此,他心中不禁充满酸楚,并油然而生出了一股被玩弄的反感。但他手下的文武将佐却全然不理会他内心的辛酸与不快,借宿松大集群雄开会之机,大操大办,以示庆贺。李鸿章对恩师的升迁尤为兴奋,仿佛觉得自己也得到了攀龙附凤的机会,从此前途无量了。他激动地掉下了热泪,对恩师一再表示道贺。曾国藩黯然处之,李鸿章免不了一番劝慰,他觉得被朝廷认可总归比不认可强。宿松军事会议,因为左宗棠的到来达到了高潮。就是这样一位自视甚高,把曾国藩不放在眼里,书札往来一律称曾国藩为兄弟的左都老爷,来宿松前也获一喜——被咸丰皇上赏给四品京堂的虚职,令其来湘军中为曾国藩襄办军务。左宗棠连自己也未曾想到,冤家路窄,撞到曾国藩门下来了。曾国藩虽对左宗棠多有抱怨,但于心中,还是挺佩服他的才气的。此人反应敏捷,熟悉形势,精于运筹,在湘军内外和湖南官府上下享有很高的声望。宿松会议开始前,一班将领听说左宗棠奉旨来到了湘军之中,倍受鼓舞。大家争先恐后,都想尽早一睹这左都老爷的风采。《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叁话 痛失家园 投靠湘军(44)也有人对左宗棠的清高不屑一顾。不过,曾国藩确实认为他人才出众,满腹的兵书方略。只是脾气有些古怪,自视太高罢了。李鸿章并未见过左宗棠,但已早闻大名,他于内心深处是希望多结交有才之人,尤其是很有实力的人的。他听了大家的话后,对曾国藩说,当前的主要任务是调动一切力量拯救两江,而不是把脑筋用于人际关系及是是非非上……曾国藩听了,朝李鸿章点点头,道:“少荃的看法果然站得高些。当前主要的难题自然不是左宗棠来襄办军务,而是如何挽救这两江危局。以前我没有地方官职,到哪里都是客人,到哪里都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如今戴上了两江总督这顶帽子,便有了守土之责,既要听朝廷的指挥,又不可拒绝各地州县的请求,甚至连一方百姓也有权要求我出兵保护他们。在京中的达官显贵更会不断奏明皇上,对我的事情评头论足,甚至指手画脚。一件事考虑不周,不仅可能会得罪一大圈人,弄不好还会遭受责难。现在看来,皇上给了我两江总督的头衔,实际上是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我有这个思想准备,但愿各位今后不要受了我的连累。”李鸿章听了最后一句话,抢先表示:“合肥地区有句俗话,叫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既是跟了恩师,任凭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好了固然更好,栽了,我等也绝无半句怨言!”几人正在说着话,忽见刘巡捕捧了一张名帖进了签押房。这个来访的人是谁呢?《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伍话 编练淮军 升任苏抚(1)第伍话编练淮军升任苏抚这是咸丰十一年八月十八日,是曾国藩移驻安庆的第二天。李鸿章等幕僚们忙了大半夜,把一大堆文卷档册整理完毕,才稍稍睡了一会。因心中有事:要陪同恩师去逛逛振风塔、迎江寺,时间若充裕的话,还想去看看“百子晴岚”、“石门秋泛”、“雁汉渔灯”等景物。当然,有些景物并不在城内。恩师说他正想出城走走,顺便察看城池的设防情况。因此,天亮不久,不知何处弄出了响声,李鸿章惊醒了。他一睁眼,就见负责此处治安的刘巡捕推门进了他的卧室,以少有的、急切的语气催道:“李大人,曾大帅叫您等过去一趟,说有急事相商。”李鸿章听了,小跑着来到曾国藩的签押房时,曾国荃、陈鼐、程桓生、丁日昌、庞际云等都已经站在房里了。李鸿章留心一看,大家的表情都很木然,一个个板着面孔,但也不是生气的样子。好像在说:没办法!曾国藩见李鸿章已到门口,向他招了招手,但不说话,只用手指了指书案上放的一个小木匣子。李鸿章明白:朝廷送来的紧急公文,都一律是用这种木匣子装上、钉死、封好,然后飞马送出。李鸿章眼前这木匣子已经打开,匣盖上赫然写着:“六百里日夜传递,送皖南两江总督曾国藩大营”。李鸿章心中一顿。恩师虽没有说话,但已示意他自己看了。因此,他以熟练的动作从木匣中抽出信套,又从信套中抽出一纸,一行字跳入了李鸿章的眼中,他只觉得两眼一黑,手一软,竟让这张十万火急送来的公文飘落在地。他有气无力地弯腰拣起这张公文,用发抖的手将它重新装回信套,放进木匣中。原来,这是一份哀诏:咸丰皇帝已于七月十六日晏驾于热河行宫!《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伍话 编练淮军 升任苏抚(2)李鸿章此时不能平静:在场的人中,除恩师曾国藩外,那就是自己曾亲眼目睹了这位皇帝在“九州清宴”慎德堂道光皇帝的寝宫里被立储的情景。当年定郡王载铨那一声庄严的宣告,似乎仍在李鸿章的耳边响着。就在那一次,他甚至还被这位幸运的皇四子的“龙足”踩了一下……册立皇后的大礼期间,也是他李鸿章跟着恩师曾国藩、岳丈吕贤基的身后跑前跑后,忙完了一个庄严隆重的仪式。但,这位咸丰皇帝竟然这么快就死了。兵部咨文送到安庆营中,说咸丰皇帝晏驾后,皇长子载淳即位为新主。这新主年方六岁,所以,咸丰皇帝临终前托孤于八位顾命大臣。李鸿章呆呆地站在曾国藩身边。曾国藩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对在场的人吩咐道:“由曾国荃负责,李鸿章、陈鼐等人协办,抓紧布置灵堂;传令全城官吏,及早成服,会集于总督衙门,给大行皇帝行哭拜大礼……”李鸿章、陈鼐、丁日昌等领命离开了签押房,随曾国荃来到楼下大厅,决定在厅内布置灵堂。曾国藩独自一人在签押房里,把房门关死了,躺在太师椅上静静地思索着这场突发的重大事件。他不停地想着皇上对自己的好处,不觉落下泪来。他拿起兵部咨文,将八位顾命大臣的名字细看一遍。新主只有六岁,生活尚不能自理,这就意味着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国家的大计、湘军的命运、自己的前程以及兄弟们的命运,都掌握在这八位顾命大臣的手里了。曾国藩把八位大臣放在一起比较一下,想到那党首肃顺与自己交往甚密,心中一阵窃喜。正在想着这些,李鸿章在门外求见。曾国藩自己起身开门。李鸿章是来告诉恩师,灵堂布置好了,问他要不要去亲自察看一下。曾国藩此时一步都不想走,他的全部精力都陷入了对这场变故的思考之中。李鸿章进来以后,他让李鸿章坐下,道:“少荃呀,在这安庆城中,目前大抵只有我们两人是见过大行皇帝的人了!”李鸿章答道:“可能吧,我也想不起还有谁曾有机会见过皇上。不过,我那机会是您给的,如不是您从中使派,我也见不到的。”《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伍话 编练淮军 升任苏抚(3)曾国藩脑子还在考虑八位大臣的事,心中有些说不出口的欢喜,只埋在心中也难受,便想讲出来。潜意识里,便是自我炫耀。于是,他道:“少荃呀,我已让你看过哀诏和兵部咨文了。依你之见,这八位顾命大臣唯谁马首是瞻?”“肃顺!”李鸿章完全不假思索地脱口答道。曾国藩暗吃一惊,没想到李鸿章答得如此干脆。他眉头一展,接着又问:“那么,你看肃顺这个人怎么样?对我湘军有利还是有弊?”曾国藩的本意是想引出自己与肃顺关系甚好的话题,估计李鸿章会毫不犹豫地大加赞赏,并极力描述下一步湘军由于肃顺,会好运连年的。不料李鸿章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叹让曾国藩又暗暗吃惊。只听李鸿章道:“肃顺才华出众,这八位顾命大臣的实际首领,非他莫属。谈到湘军下一步的命运,表面上看起来,可能会有好转。因为,几乎所有在紫禁城里呆过的人,都知道肃顺与您的关系甚密。他能当家做主了,当然是对湘军有利……”曾国藩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高兴地打断李鸿章的话,道:“不错,言之有理!那么,你说的‘表面’是什么意思?”李鸿章道:“恩师啊,自从我看了这八位顾命大臣的名单以后,我就在心中增添了一种忧虑。正是这个才华横溢的肃顺,太专权,太跋扈了。在朝廷文武大臣中,他积怨很深,仇人甚多。所以,我说从表面上看,一定会对湘军有利,而实际上呢,由于他的敌对面太多,湘军恐怕也会因为他的偏袒而遭人暗算的。门生以为,正是由于肃顺与您关系甚密,您才不得不防。怎么防法?即不远不近,不亲不疏最好。对与不对,仅供恩师参考。”曾国藩沉默了,紧锁着眉头。多少次了,他乐于跟李鸿章聊天,就因为李鸿章见识不凡,时常对自己有所启发。可是,今天李鸿章提出对肃顺不远不近、不亲不疏,认真分析起来,当是对的。但如今肃顺,已是顾命大臣之首,以前尚能对他高看一眼,格外尊重。现在反而保持一段距离了,这合适吗?曾国藩想到这里,把自己的疑问讲了出来。《李鸿章》第一部分 第伍话 编练淮军 升任苏抚(4)李鸿章笑道:“恩师不必忧虑。大凡顾命大臣,最终都不会有好结果的。远者如南北朝的傅亮、徐羡之,近者如本朝的鳌拜等,谁最终能顾命下去呢?谁最终能真正做主呢?依门生的看法,这肃顺不是顾命大臣,反而好了,要亲切地与他相处。如今他不仅是顾命大臣,而又是顾命大臣之首,这对他来说,犹如雪上加霜,结果难有他的好果子吃的。由于顾命大臣的地位太高,权力过大,既容易为别人所嫉恨,成为众矢之的;又难如新主之意,不为新主子所接受。顾命大臣事事按自己心愿替新主做主,即便新主不说,背后也会有人说话的。一旦新主羽翼丰满,根基巩固了,便会甩脱顾命大臣的束缚,甚至会对顾命大臣来一个秋后算账:把由顾命大臣做主定下来的事情推倒重议。办过的,也要追究罪责,此是必然。而这些顾命大臣呢?自恃于受命于前朝皇上,资历深厚,官大一级,往往不甚尊重新主,为新主有朝一日加害顾命大臣提供口实。对顾命大臣来说,或许就是自己搬起石头,最后砸了自己的脚。门生对这些复杂的君臣关系,自然不比恩师您研究得透彻。因是聊天,讲出来亦无妨,权作无关紧要的猜测。”李鸿章这番话,引起了曾国藩一阵痛苦的思考。曾国藩内心是沉重的:肃顺不能依靠,必须敬而远之,但新主尚是个孩子,自己的靠山在哪里呢?他叹道:“变故之年,我湘军无所适从了,不知新主的背后,有谁能替我湘军做主?”李鸿章道:“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最焦急、最有失落感的当不是恩师您,而是那些碌碌无为、平庸无能之辈。他们在前朝皇上手下或许春风得意,无功而受禄,能捞到的都捞到了。但到了新主手下,就未必不一落千丈了。因为,这些人没有本事,混来的名分,是没有价值的。新主一旦醒悟过来,就要砸他们的饭碗。而恩师您却不同了:无论新主是谁,都得用您,都得把您视为依靠。动乱时代,舍您其谁?您可高枕无忧,继续做自己的两江总督。说不定,从今以后,您会猛然发觉:原来这新主比前朝老皇上更看重自己。您干事更方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