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看着唐王的处境也不太妙,天下的大势,似乎不同于当年宋朝的南渡之后。这下子,连避世已久的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祖都坐不住了,特地从隐居地“梧绿轩”跑下来找他的儿子,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商量对策。在明清两代的十几位天师中,张显祖天师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可能是小时候在井中被幽闭过吧?他一向来喜欢独处,不喜喧嚣繁华之地。所以,早早地把天师的位子传给了儿子张应京先生。自己跑到龙虎山中,找了个地方隐居下来,专心研究“先天太极及心性之学”,以及“三教同源”的学问。不过,明白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天太极”是炒陈抟先生的冷饭;“心性之学”,是炒宋朝白玉蟾先生的冷饭;至于“三教同源”的学问,是炒王重阳先生的冷饭。和明朝中期之后的其他张天师相比,张显祖先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是唯一一个能够看出问题的人。知道道教的理论如果没什么突破的话,前景实在堪忧。但和张继先等前辈高人相比,他又显得能力严重不足。只能徒劳地炒别人的冷饭,丝毫拿不出具有革命的改革措施。这么一来,他的所作所为,就仿佛一个孤独的人,见到大厦将倾,徒劳地试图用一根竹竿来撑住。但现在不是谈理论的时候!张显祖先生指示儿子张应京,赶紧命人多印几张“天命之符”。——记住一定要印刷精美一点!他再三嘱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当年张可大先生送了一张给蒙古人,张正常先生送了一张给朱元璋。等着吧,说不定要符的大人物,明天就会上门来讨了。两人正在谈论之时,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张显祖先生厌恶地问道:“是谁在外如此喧哗,没看见我和应京正在议事么?”只见两个道童,扶着一个满身鲜血的中年道士,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张应京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如何会弄成这般模样?”那中年道士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惨然地说,“大事不好了,打……打过来了!”张应京先生愕然说道,“不会吧?来这么快么?要讨符命给一张就行了,也用不着打人啊?”张显祖先生一摆手,事情绝然不会这么简单!他伏下身子,盯住那中年道士问道,“来者究竟是何等人物?”“是……是个和尚……领头的,还……还带了很多人……”中年道士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张显祖先生和张应京先生面面相觑:怎么又是和尚?难道是朱元璋那厮投胎转世不成?他们登上山腰,极目远望。只见远方烟尘滚滚,显是一队人马正朝龙虎山奔涌而来。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所持的旗帜等标识之物。但渐渐的,人喊马嘶之声,已经从山下隐隐传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难道是当年的魔教重出江湖?”张应京先生问,“抑或是白莲邪教?”“绝对不是!”张显祖皱着眉头说,“多半是一些心怀叵测之人,乘天下大乱,惑众起事,冲我龙虎山祖业而来。”(九十一)张显祖先生猜得没有错,这么些年独自躲在山中,反倒使他的头脑比旁人更清醒些。明末清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改朝换代的天下大乱。天灾加上人祸,使得那个时期,只有两种人会稍微好过一点:躺在荒烟蔓草中的死人,以及即将成为死人的武装人员。人都有求生畏死的本能,中国农民的这种本能,似乎比其他人还要更强一点。他们不在乎生活的素质像牛马一样差,只求至少可以像牛马一样,在这个世上简单地活上一辈子。但你可以把他们像牛马一样使唤,却不可以把他们看成牛马一样简单的动物。当出现这么一个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在他们的耳边,大声地喝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之时,他们也会突然明白过来:是啊,这样的活法,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看破生死的绝望之人,更加凶猛可怕呢?张显祖先生看着山下的滚滚红尘,听着那一阵紧过一阵的呼号。不禁觉得天旋地转,仿佛历史已经变成了一幅幅黑色的碎片,在他身边不停地卷涌,冲击,飞散…….他的儿子张应京这时却冷静了下来。他一挥手,身后的道士、仆佣、佃户、庄农等人,从上清宫旁的库房里,急急忙忙地搬出了诸般兵器,不外乎是刀枪剑矛之类。然后,人手一把,在道观门口,歪歪斜斜地排成了一个队列。咋看之下,还有这么一点意思。张显祖先生有些诧异,自己许久没有出关,应京这小子啥时弄出了这么些阵仗出来?张应京得意地笑了笑,“身逢乱世,不得不防啊!……”他正想说下去,突然,有个傻乎乎的蠢胖道士,急冲冲地从殿中跑了出来。歪戴帽子斜穿衣,手中赫然捏着一把桃木剑!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差点一头撞到张应京先生怀里。张应京先生咄了一声,骂道,“混蛋!你这厮跑来干什么?”胖道士一脸的茫然,“不……不是说,有流寇打上来了吗?”张显祖先生指着他手中的桃木剑,问,“你拿此物何用?”胖道士腰板一挺,骄傲地说:“杀贼呀!”他从怀里一摸,“这不,俺还带了本《龙虎山符咒大全》呢!”张应京先生哭笑不得,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忠诚的蠢家伙,赞他两句好呢,还是踢他屁股一脚?最后,他只是简单地骂了一句,“滚一边去吧!”然后,自己跑到库房里,选了一把上好的纯钢龙泉剑。自从张三丰先生发明内家拳之后,龙虎山的道士们也不敢怠慢,多少练了一些。例如第四十九代的张永绪天师,就是以剑术闻名于世。张应京先生没有这么厉害,但自忖砍翻三五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张显祖先生,他的年事已高,别说动刀动枪,连提把龙头拐杖都觉得吃力。所以,只是简单地握着把拂尘意思意思。他们两位都没有动张道陵祖师传下来的那把天师剑。那玩意儿经过一千多年,虽然后辈小心呵护,但也是锈蚀得很厉害了。平时,都是一动不动地供在大堂之上。遇到有重大的斋醮大祭的时候,才由当家的天师请下来当众舞动一回。张显祖和张应京先生都做过这个工作,知道其中的苦处:你舞动的时候,千万不要贪图潇洒,弄得个虎虎生风。天师们都清楚,稍微挥得用力一点,就仿佛会听到金属锈片沙沙沙往下掉的声音。所以,动作要领是一定要全神贯注,一定要缓慢,而且要以划圆弧为主。每到了这个时候,旁边的观众都会打心眼里赞叹:绝了!您瞧这手太极剑耍的,舒缓有致,妙合天地阴阳之变也!张天师们听在耳里,却一点都不敢得意。他们心中清楚,万一一不小心用点力上去,这剑“啪”的一声断成数段,这个祸可就闯大了。张显祖先生刚刚把队伍布置好,流寇已经冲到了山门之外。据历史记载,这股贼寇是从福建一带流窜过来的,领头的是一名“妖僧”。——怎么又是一个和尚呢?咋听起来觉得有些奇怪,细细一想便觉得合理性极强。首先,旁边的农户都饿着肚子,谁还会想着你和尚?所以,没办法只得跟着饿,饿急了也只得跟着造反。其次,和周遭的泥腿子们相比,这和尚平时看几本经书,多少算是知识份子。聪明一点的,便懂得如何通过一些“大楚兴陈胜王”之类的巧妙方法,来有效地发动群众。当然,这些方法,到了一些正统人士眼中,自然成了传说中的“妖法”。而身为和尚居然也玩这些妖法,自然就是“妖僧”了。这福建来的妖僧帅众冲到山门,一眼便看到张应京先生手下那一伙七长八短的乡兵。粗一看,军容尚还整齐。张家钱多的是,统一制作了玄色的军服。兵器也是新购置的,第一次拿出来见人,在正午的阳光下,白晃晃的还挺吓人的。但仔细一看,乡民们个个捏长矛的样子,和捏锄头的架势差不多。道士们呢,平时生活太好,养得白白胖胖的,严重缺乏锻炼。到了紧急关头,个个面如土色,一把长剑在手,剑尖抖得比双腿的抖动幅度还大。再看妖僧这边的队伍,虽然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但一看到张家这么大的家业,每个人的眼中便射出恶狼一样贪婪的光芒。他们仿佛是十王殿没有关牢,涌出来的一群饿鬼。眼中只有食物,而没有生死可言。妖僧哈哈一笑,也不多话,手中的铁禅杖一挥:给我上吧,还等什么?这群饿鬼便疯狂地向前冲过去,仿佛一股恶浪,“嘭”的一声和脆弱的堤坝撞个正着。张家的队伍开始还壮着胆子呐喊着迎上去。只听得一阵乒乓乓乓的兵器撞击声,然后,鲜血飞溅,惨叫四起。在这千年道观之前,残肢横飞,被砍落的人头,像西瓜一些,在平整的青砖地面上,一面滚动,一面恐怖地洒着红水……张应京先生本来还想冲上去砍翻几个贼人的,但看到这个场面,惊得目瞪口呆。他手上很标准地掐着剑诀,但双脚就是不情愿往前冲。正犹豫间,乡兵已败,潮水一般地往后退。后面的贼寇兴奋地嗥叫着,挥着手中的破烂兵器,凶狠地追了过来。上清宫在短时间内,便宣告失守。张家的乡兵仗着地形熟,没命地逃到了后山的险要之处——老雷坛岭。还好,当时几个心腹道士有良心,紧急关头没有忘记张显祖父子。几个人合力一挟,便脚不点般地给架了出来。否则,那个妖僧便可以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地斩杀张天师的和尚了。老雷坛岭地势险绝,贼寇们缺乏攻坚武器,暂时停了下来。只是围在岭下,污言秽语地叫嚣不已。张家上下面面相觑,怎么办?这地方虽说是易守难攻,但毕竟无水无粮,如何可以长期坚守下去?一众道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跪在张应京天师跟前哀求:“禀告大真人,而今已是生死存亡之际,恳请大真人大发慈悲,施展无上法力,以拯我等于水火之中!”张应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求援似的朝张显祖先生那边望去。张显祖先生也是满脸无奈,长叹一声,“唉!眼见是没有其它法子可想了,你就姑且一试吧!”张应京先生还想推托,“这个,法力当然是有的,但大家都看见了,俺此次走得充忙,桃木剑等一应法器,都没有带在身边呀!”——这倒真是个难题了。在场的道士都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都明白这一点:道家的法术,如果没有法器的施为,你就是有通天的道行,怕也会打个很大的折扣。比如,张继先这么厉害的人物,如果没有那张符纸,他请得来关羽下凡么?就在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个脸红红的蠢胖道士,手中高举着一把桃木剑,激动地叫道:“俺带了!俺带了!俺这里有一把桃木剑……”他笨手笨脚地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胡乱抖了几下,里面飘出三五张薄薄的黄表纸。“你看,”胖道士捡起来递给张应京先生,“连画符用的纸,俺都记着带来了!”(九十二)关于著名的老雷坛岭之战,后来的说法纷纭。根据道教方面的记载,这场战役的结局是这样的:张应京先生接过胖道士手中的符剑之后,心中大喜。立刻用山上的石头,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法坛。然后,披发仗剑,等坛做法。须臾,狂风大作,乌云盖顶,一道道的闪电,把山上树木打得噼啪作响。一阵紧一阵的巨雷,在龙虎山的茫茫四野回荡。众人正在惊疑之际,忽然,“嘶拉”的一声,西方天幕的乌云被撕开一道口子,透过这个口子,人们可以看到碧蓝的晴空。金灿灿的阳光,从那里直射山顶。——这现象有个专门的学术名词,唤作“开天眼”。唐朝的李贺见过一次,还写了一句诗来作纪念: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山顶的道士们都清楚,当天眼张开之时,奇迹就该出现了。果然,只见半空中,有个金甲神将从天眼开处,伸出半个身子,朝着下界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岭上的道士们齐声欢呼,传说中的救兵终于出现了!——但岭下妖僧的贼兵却鸦雀无声,令人奇怪地一动也不动。半空中的神将有些纳闷:这样居然也吓不跑么?难道,那妖僧真有法力,请来了佛教方面的护法迦蓝大神么?——他转身往左右瞧了瞧,没有啊!再仔细往下一看,这才明白其中的原因。原来,那伙贼子乡下佬出身,没有见过大世面。好不容易见到回神仙献身,哪里愿意错过这场热闹?所以,他们完全忘记了今天来此的目的,一个个张着嘴巴看得正起劲呢!神将又好气又好笑:中国人这种扎堆看热闹的天性,真是名不虚传呀!他一挥手,从身边跳出一条凶猛的黑虎,怒吼一声,张牙舞爪,从半空中迅猛地扑了下来。众人看得分明,这黑虎体长数丈,目如银星,牙如钢钉,爪如巨钩!冲下来的时候,挟着一阵狂风,吹得岭上岭下飞沙走石。气势端得是威猛无比!那伙贼子看得起劲,刚想拍手喝彩。猛然一看不对劲呀!——怎么朝俺们这边扑过来了?这才恍然大悟,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朝山下逃窜而去。大家可以想象他们跑步的速度,如果你的身后有这么大一条黑虎追过来,你也会跑这么快的。岭上的道士们看得目瞪口呆:只见流寇们的脚步带动的黄尘,在他们的身后划成了无数道笔直的黄线,飞快地随着他们的脚步延伸。不一会儿,黄线便从龙虎山的山腰划到了山脚;紧接着,便飞快地划出了贵溪县的县境;再接着,便迅速地划离了江西境内,延伸到了福建一带;最后,横贯了福建全境,直到台湾海峡的左边,才惊恐万状地停了下来……等道士们回过神来,抬头往天上一看,只见红日高照,碧空如洗,哪里还有半点神将和黑虎的影子?令人奇怪的是,官方的正史对这场伟大的战役一点都没有提及。对于张天师的法力,他们的观点是这样的:“张氏自正常以来,无他神异,专恃符箓,祈雨驱鬼,间有小验。顾代相传袭,阅世既久,卒莫废去云。”也就是说,从明朝第一位天师张正常先生算起,张家就没有什么神异了。只是靠着求求雨,抓抓鬼来蒙钱而已。众所周知,不管旱多久,这雨总有一天会下的;而所谓被鬼上身的精神病人,多少也会有清醒的一刻。——所以,张家的法术,偶尔也会小小地灵验一回。就这么回事。至于请神将、遣黑虎下凡趋贼的传说,儒家方面更是根本不信的。他们嘲讽说,如果你们张家真的有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干脆请神将救万民于水火。左边一关刀,砍掉逆贼李自成的脑袋;右边一黑虎,咬掉满洲鞑子皇太极的半截身子去呢?花了这么多功夫,只赶走的福建来的一群土匪,这也好意思拿出来讲?官方和道教方面关于历史的矛盾,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发生过了。大家都知道,东汉末年,曹操讨伐天师道系师张鲁先生。正史上记载说,曹操兵多将广,没费多少功夫,便把张鲁先生给擒住了。而道教方面的记载却是这样的:“魏王闻之,遣使统兵来讨,弟孙告师,师曰“慎勿为惧”。遂同弟子登岭而望,见兵马四合,师以手版画地成河,怒涛洶湧,下临不测,兵不得度,使者复统水师至岸,师又以手版画其河中,辄出一室,高千余丈,兵不能进,使者回,具述其事。魏王遣使追谢斋印授,拜为梁益二州剌史镇南将军,封闽中侯,食邑三万户,师固辞不受。……后修炼成道。”按道教方面的历史来说,张鲁先生不是打不过,而是出于一片慈悲之心,不想打了。——你想,咱们两个人打仗不要紧,天下百姓要死多少呀?慈悲之心,人皆有之。国民党退到台湾后,不少人总结失败的原因是这样的:党国将士过于仁慈,而共军过于冷血。用人海战术拼命往上冲,在国军的机枪扫射之下,死伤狼藉。尸体越堆越高,国军将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把机枪一扔,说,这仗没法打了,俺们投降吧!——于是便潇洒地、很有风度地投降了。所以说,历史这东西,就像传说中的庐山一样,横看成岭侧成峰。左边看是这个样子,右边看却是那个样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角度,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观点。只不过,有些人是用眼睛来看的,有些人是用脚后跟来看的;有些人先开口说话,有些人后开口说话;有些人的声音大一些,有些人的声音会小一些……——如此而已!不管怎么说,老雷坛岭之战后,流寇的确退去了。道士们回到了上清宫,清扫清扫血迹,点算点算财物。老少两位天师顾不了其它,赶紧跑到堂前一看:谢天谢地!那把祖传的天师剑,依然好好地摆放在供桌之上。只是盖子被流寇们掀开,丢在一旁。可见,他们开始还是好奇地看过几眼的。但毕竟是一群没有鉴赏能力的家伙,在流寇们的眼中,所谓刀剑者,当然应该是锋利铮亮的,这把锈迹斑斑的,铁棍子一样的家伙,算是什么玩意儿呀!张家父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印剑还在就好办了。他们在大堂中坐下,懒得去理会其它那些丢失的东西。在他们的面前,是一个雕龙画凤的轩敞大门,门外,就是天师府那广阔的庄园了:占地二万四千余平方米,建筑面积一万一千多平方米。珍馆琳宫,如栉之比,丰栋华榱,金碧辉煌。庄园之外,更是广布良田。计有山林数万亩,田庄遍及周围一十二县,仅贵溪县一地,就有地二千二百八十多亩。而这些田产,蒙朝廷的恩典,都是完全可以免除一应赋税的。面对这一切,张家父子心中不禁有种骄傲的自豪感:张家的这一切,有哪路流寇,可以有办法凭空搬去?(九十三)公元1647年(顺治三年),清兵入关已经三年多了。南明小王朝的偏安梦想,早已随着宏光皇帝被砍落的人头,葬送在荒烟蔓草之中。当时,名义上统治这个古老帝国的,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顺治皇帝。但真正掌权的,是“皇父摄政王”多尔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坚强多智的女子,即这几年在电视上很走红的孝庄太后。眼看着明朝最后一丝气数已尽,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生怕错过时机,立即派人献上符瑞。从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历经元朝、明朝两次的实际操盘演练,此时的张天师,对于这种改朝换代时期的投机买卖,已经可以操作得相当熟练了。就在几年前(崇祯十六年),明朝的最后一任天子崇祯皇帝,在万般无奈之下,曾经请这位张应京先生主持了一场“护国罗天大醮”。据说这位张真人在斋醮后,对崇祯皇帝的总结报告是:“国家绵久,万子万孙。”众所周知,这一个美好的预言,最终令人遗憾地成了镜花水月。然则张天师的预测不准确乎?抑或这位张应京先生欺负人家是亡国之君,居然当面撒谎吗?——当然不是!正一派的道士们认真地解释道,张应京先生说这话的意思是:明朝的国祚的确也算长久,但只是到“万子万孙”而已。这句话是个巧妙的缩写,展开来看就是“万历皇帝的儿子和万历皇帝的孙子”。前者是好色短命的“红丸天子”光宗皇帝;后者就是著名的昏君熹宗皇帝了,明朝其实就是在他手中完全糜烂的。张天师看得很清楚,整件事其实不是崇祯皇帝的错。轮到他当皇帝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没办法,谁叫你当皇帝也不挑个好时候来当呢?张应京先生在完成“护国罗天大醮”之后,丝毫不敢在京中停留,立刻星夜返回了江西龙虎山。当时京城挽留他的人很是不少,在人心惶惶的时候,大家多么希望有个会“五雷法”的天师留在身边啊!但张应京先生一拱手,满脸歉意地说:回见回见!不好意思,家里事多。——真的不骗你,实在忙不过来呀!可以想象京城中达官贵人们是多么的失望!不知道的人便以为张应京先生胆小,生怕李自成的炮子儿不长眼睛。其实,大家再一次误会他了。张天师的确是相当的忙:旧王朝即将覆灭,新王朝眼看就要到来,俺们正一派的的祥瑞还没有准备好呢!谢天谢地,南明小朝廷给了一些缓冲的时间,最终还是赶上了!张天师先是托请江西巡抚李翔凤,进献皇帝符瑞四十幅。一口气便献上四十幅,可见,南明小朝廷给的时间蛮充裕的,而这几年张家人也一直都没有闲着。但结果却令人失望,清朝管事的多尔衮很明显地不把张天师的符瑞看在眼里。他下了一道手谕:“致福之道,在敬天勤民,安所事此,其置之。”——既然您已经送过来了,俺们也不好意思拒绝。屋角恰好有个垃圾桶空着,就摆那儿吧!不过,俺可要不客气地告诉您,您那一套东西,俺们是一点儿都不相信的!多尔衮这野蛮武夫,难道真的坚信儒家的“致福之道,在敬天勤民”?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入关这才几年?未必他的进化就比别人快几个节拍么?真正的原因是,多尔衮和其他满清贵族早就“情有所归”了。早年,他们信的是萨满教,老实说是有点拿不出手。不过他们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不久便改信了藏传佛教(喇嘛教)。如果大家对前面的章节还有印象的话,应该知道早在元朝,藏传佛教的八思巴先生,就曾经好好地修理过道教一顿了。好了,现在多尔衮们捧着喇嘛教入关了。忽然看到,从山里冒出几个汉族的道士,忙不迭地跑来献什么“符瑞”。你想,别人哪里会看在眼里?另一个原因是:同样是新来的异族统治,但和元朝那时相比,各方面的情况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了。正一道,也可以说整个道教,已经不复有当年全盛时期的风光了。元朝初年的时候,大宋朝的脚步声刚刚离去。正一派挟张继先天师的余烈,声望如日中天。在理论创新上、实际操作上,都有不俗的表现。同一时期,道教的其它派别也不输人后,教义理论推陈出新,有不俗见解的高人层出不穷。全真派异军突起,王重阳祖师、邱处机大师刚刚逝去不久。另外还有金丹派的张伯端、白玉蟾(传说中点化王重阳先生的高人),以及太一道的萧抱珍,大道教的刘德仁,神萧派的王文卿,净明道的刘玉……当时的情况有点像两晋南北朝时期一般热闹,只不过规模气势要小一些。但到了明朝之后,道教中拿得出手的人物,除了正一派的张宇初,全真派那个莫名其妙的张三丰之外,就只有金丹派提倡“阴阳丹法”的陆西星了。至于教义理论上则更是毫无突破,大家一起大炒冷饭。张宇初偷炒宋朝全真派的冷饭,张三丰则是在陈抟先生留下的菜谱中添加了几滴酱油,半勺味精。至于陆西星先生,只不过是将张伯端先生的招数略加改进,加入了“男女双修”的内容。众所周知,这一出色的改进,后来被邵元节、陶仲文先生发扬光大,使得道教一跃成为明朝中后期,各代皇帝最喜欢的宗教。但事情往往都是这样的:福兮,祸之所倚。明朝皇帝的风流韵事,迅速传遍了国家的每一个偏远的角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使是偏在关外的满洲蛮子,也听到了不少风声。当时他们风头正健,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后来八旗子弟的颓废作风。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禁对明朝的道士们又敬又怕:我靠!厉害呀,就凭房中术这一门手艺,便成功地弄死了这么多皇帝!所以,八旗铁骑进关之后,觑得中原大地一切皆如草芥。马蹄一踏,李自成的流寇大军便碎如齑粉;长刀过处,明朝各路残兵便头颅横飞。但一听说有道士来了,大家便惊恐地捂住裤裆,吓得纷纷后退。也正因为这样,张应京先生辛辛苦苦制作的四十幅符瑞,满洲人连碰都不敢碰。我们也不好责怪他们辫子长见识短,邵元节、陶仲文给大家留下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了。(九十四)人生最郁闷的时刻,不是向人要东西别人不给,而是陪着笑脸把东西送过去别人却摆手不要。当多尔衮谢绝张应京先生辛辛苦苦制成的符瑞之时,他脸上的尴尬,心中的惶恐,那是可想而知的了。是啊,道教自张道陵先生立教以来,已有千年的历史,有哪朝哪代的皇帝,居然放着送上门来的吉祥不肯收呢?事情还是有转机的,这个转机出现在五年之后。当时,八旗精兵的长刀基本上收回了刀鞘之中,轰轰烈烈的武力征服已经结束。满州人从马背上跳下来,住进舒舒服服的宫殿之中,喝了两口清茶,定一定神之后,便开始考虑如何统治这片大得让人头疼的土地。他们立刻敏锐地发现,脚下这块土地其实并不稳当,有点像活火山下的黑色玄武岩。摸起来坚硬无比,踏两脚也很结实。但趴上面侧着耳朵仔细一听:不得了!下面的岩浆轰隆隆地流得正欢呢!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这句话在明末清初在民间四处传诵。满州八旗表面上威风凛凛,但心中实在是底气不足。咱们就这么几个人,打仗还不如蒙古人厉害。他们都总共才呆了八十多年,俺们到底能够呆多久呢?还好,满族人的运气不错。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是在蒙古人的后面进来的,前面有蒙古人的反面教材放着呢!“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满族人惬意地发现:孔老夫子说的某些话,有时还是很有道理的。蒙古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人口最多的汉族人排最下面。——这是不好的,咱们不分,满汉一家嘛;蒙古人养羊养惯了,勒令汉族农民不准锄禾日当午,让草自由生长,让田野慢慢变成牧场。——这是不好的,咱们让汉人接着锄吧;蒙古人不喜欢读书,一听到考试头就疼。自己不喜欢罢了,还干脆取消了科举考试,害得关汉卿马致远只好去编写剧本。——这也是不好的,咱们接着考,而且要把考题出得难一点,考死那几个高分低能的变态酸秀才!那么元朝人值得学习的地方有哪些呢?一是下手狠!一遇到不听话的,不用客气,杀!不仅要杀,而且要杀得干净,斩草除根。俺们就不相信那些反贼都长了胆结石,一个个胆子摸起来这么硬朗。果然,“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再加上什么庄家的“明史案”,金圣叹的“哭庙案”……杀得江南上下人等元气大伤,念起“地震高岗,一派溪山千古秀”时,也不得不压低声量,另外还要用左手捂住嘴巴。但光是杀也是不行的。蒙古人早年还是挺机灵的,一眼就发现了宗教的重要性。起初是对全真道,后来是对正一道,都是笼络得热热乎乎的。满族上层刚开始的时候,对这一点是鄙夷不屑的。全真道还剩几个人?张家那个搞法,哪里叫什么修道之士?惹急了我派几千铁骑踏平你的龙虎山,你真有本事,就放几支飞剑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界吧!张家当然放不出飞剑来,满族人对这一点还挺得意的,一见到道士就故意伸长脖子:砍呀您呐!就凭您那把破桃木剑,俺缩一缩脖子就是王八养的!当然,道士们遇到这种情况,不仅是不敢言,而且连怒都不敢怒。干笑两声,缩着肩膀就往街角那边溜。街角边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外乎白墙黑瓦,两扇对开的黑木大门。门上,照例贴着门神户尉。有些人家为了增强战斗力,还特意在门口放了个小神龛儿,里面供的是武圣关云长。满洲人一看,更是笑破了肚子:哈哈哈!就凭那些玩艺儿就吓得了俺们满洲勇士?——但多走几条街,他们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笑不出来了:怎么东一个西一个到处都可以看见道士?不是替这家人算卦,就是给那家人捉鬼,生意好像相当的不错。奇怪了,这些道士为什么不像和尚尼姑一样,整天呆在庙里呢?另外,这街上各种各样的神像为何如此之多?门上贴着门神,神龛儿中供的是关圣,家里的厨房里有灶神,讲究的人家茅厕中还有厕神;城东有财神庙,城西有文昌宫,城北人们都喜欢去拜城隍,城西有座灵官祠;十字街头有个小庙,里面供的两位笑眯眯的老公公、老婆婆。旁边贴付小对联:公有公道,婆有婆心。自然有热心人士给您解释:这老爷爷,就是俺们这地界的土地公公了,旁边那老奶奶就是土地婆婆呀!去拜拜吧,灵得很呢!关帝爷、文昌帝君、王灵官这几位,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是道教的神仙。那么,财神是哪家的呢?——也是到道家的。道士们谦虚地说,不信您去翻翻真宗那时的历史记载。土地和城隍呢?——还是道家的,书里写得很清楚,从明朝洪武年间就开始正式收编了。就算是吧。但灶神、厕神这些排不上号的,总该是人自己家里养的吧?——对不住,您又错了,这几位还是道家的。灶神每年要去给道教正神玉皇大帝写报告;厕神是姜子牙封的,而《封神演义》本身就是一部道教的书籍。顺便告诉您,水神、火神、山神、龙王、碧霞元君、五通神、天妃娘娘(妈祖)、黄大仙、大伯公、九皇爷、柳树精……只要佛经里没有正式名号的,都算是俺们道教的。一句话,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道门广大,专收无名之神也!清朝的皇帝总算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大清朝的根基远远没有原先想像的那么稳;第二,道教的根基远远没有原先想像的那么浅。顺治八年,皇帝下令宣龙虎山正一道第五十二代天师张应京先生上京进见。召见之后,皇帝封张应京先生“正一嗣教大真人”,掌理天下道篆,授一品印。也就是说,张应京先生这次在清朝皇帝手中拿到的品秩,比明朝那时的正二品还高了一级。但接下来顺治皇帝便下了一道训诫给张应京先生:“兹特命尔袭职,掌理道箓,统率族属,勿使异端方术,不得惑乱愚民。今朝纲整肃,百度惟贞,尔其申饬教规,遵行正道。其附山本教族属贤愚不同,悉听纠察,此外不得干预。尔尤宜法祖奉道,谨德修行,身立模范,禁约该管员役,俾之一守法纪,毋致生事,庶不负朝廷优加盛典,尔其钦承之。”一口一个“尔”,一点礼貌都没有。而且,“勿使异端方术,不得惑乱愚民。”,这是什么意思?俺们的捉鬼降妖算不算在里头?左一句“遵行正道”,右一句“毋致生事”,几乎就是指着鼻子训斥了。除此之外,还特别规定了掌理道箓的职权范围:“其附山本教族属贤愚不同,悉听纠察,此外不得干预。”换句话说,意思就是好好看着你家里的那么一大群人,不准混进什么天地会的匪党。至于其它的那些事情,您还是少管为妙吧!张应京先生读完这一篇上谕,仿佛觉得,手中这小小一方一品金印,刹那间沉重了许多。他望着身后那巍峨的金銮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朝午门外走去。皇宫中的地面,青砖铺就,被细细打磨得如镜子般的平实。无数的人曾经在这里走过,富的,贵的,忠的,奸的,不可一世的,欲哭无泪的……道教龙虎山正一派第五十二代嫡传天师张应京真人,就这样满腹心事地走了过去。站在午门之外,他朝着家乡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天高地迥,从江西龙虎山到这个地方的距离,足有千里之遥。谁能知道,何处,才是来时之路?(九十五)张应京先生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从张道陵鹤鸣山创教以来,道教已经走过了一千五百多年的长路。在这么长的时间中,张家坚守龙虎山,延续五十二代,创造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奇迹。曾经有人说过,有千年不变的寺庙,无千年不断的家族。例如,说起武功盖世,寺庙有著名的少林寺,家族有著名的杨家将。但宋朝之后,杨家的后代便无声无息了。而少林寺直到现在,方丈还胖乎乎地时不时上电视露个脸,教导人们如何去赚更多的钱。张家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们既是家族,又是寺庙,所以方能历经了千年风雨而屹立不倒。另一个姓孔的家族也是一样,住的地方都叫“孔庙”。如果他们只是一个简单意义上的家族,房子再大,也早就给人烧个精光了。张道陵先生当年鹤鸣山创教的时候,凭的是三大绝招:符、丹、祷。“符”是用来治病或者请神的,“丹”是用来延寿或升仙的,“祷”当时主要是“三官手书”,得了病或者有其它事情要神仙帮忙的,就用这个法子和仙界达到沟通。张道陵当年走的是下层路线,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张鲁先生后来就靠这一点,农村包围城市,最终拿下了汉中的政权。张道陵和张鲁最致命的缺陷,就是理论的严重不足。他们试图在巫祝手法和春秋时代的道家之间筑上一道桥梁,于是就编写了一本《老子想尔注》。希望利用它,来作为五斗米道的理论指引。应该说他们的思路是完全正确的,哪一家宗教没本经典来垫着底子?但思路正确是一回事,最后的成品又是另一回事。一本漏洞百出的《老子想尔注》,可以和《圣经》、《可兰经》或者《金刚经》、《法华经》相提并论吗?道教的经典到了后来多达五千多卷,但这个根本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宗教的问题,可不是上街买大白菜,只要个大量足就行了。《圣经》、《可兰经》都只有一本,但就可以被几亿人用上上千年。道教缺少这样重量级的经典,最严重的后果,便是千年以来,都被中国历代知识份子所轻视。而决定社会走向的,却偏偏就是中间的这么一群人。“知识就是力量”,培根这句名言,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道士们没有办法,只好走上层路线:玩几招戏法,献几张仙方儿,来蒙几个糊涂的昏君。这是个很有效,但很短线的操作。昏君往往都死得快,而下一个皇帝,很可能就不是昏君了。道士们的努力,最终很容易像后来人们常说的: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当年寇谦之的北天师道,就是最突出的一个例子。没有办法,道士们——尤其是张天师的正一派道士——后来发现,最稳妥的方法,还是祖宗的老办法:走下层路线。因为处在最底层的广大人民群众,和处在最高层的昏君们一样,有个共同的特点:盲目无知,极易受到诱惑和欺骗。莎士比亚的著名戏剧《裘力斯.凯撒》中的故事情节,就很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如果真的像后来所说的那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么明朝的袁崇焕督师,也不会在十字街头被广大人民群众给生吃了。明朝中后期,随着道教自我更新能力越来越匮乏,道教开始加速向社会底层扩散。当时道士们的操作手法主要有三招:其一,扶鸾和求签,为人预知未来。只要是人,就有求知欲,就有好奇心。特别是对将来可能发生的,和自己相关的一切事物。“扶鸾”和“求签”,就是专门来满足人们的这个心愿的。扶鸾就是前文提到过的“扶乩”,求签就更不用说了,你随便到哪一间道观,供桌上都摆着一付签筒。随便你去摇,不要钱的。不过,上面的文字典故一般的人都看不明白,只好去请教门口坐着的那位道士。这个时候,您就得多少掏几文出来了。当年我在成都青羊宫的时候,摇了几把出来的都是上上签,心中纳闷:到现在为止,俺这命明明就是一般嘛,难道明天就要中大彩不成?干脆从签筒中拔出一把来仔细端详:结果上上签和上签占绝大多数。门口坐着的道士很失望,他没有赚到我的钱。不过,我对道教的乐观生活态度,还是很欣赏的:只要您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是上上签了。所以,大家的确没有借口再怨天尤人。其二,设斋打醮,为人祈福消灾。这种业务的范围包括求子嗣、超度亡灵、辟邪治病、驱鬼降魔等等。这是道教仪式中最好看的一种,《西游记》中写道:“头戴金冠,身穿法衣。令牌敲响,符水施为。驱神使将,拘到妖魑……”在一般的情况下,能够拘到妖魑的机会并不多。就是拘到了,大家看到的也只是个装妖魑的容器而已。设斋打醮中最常见的,还是超度亡灵。人都会死,死了都会变成鬼。问题是,变鬼的结果固然一致,但变鬼的过程却大有不同。道士们不敢马虎,他们进行了仔细的分类处理。例如,超度自缢死者叫作“金刀断索”,超度落水溺死者叫作“起伏尸”,超度死于异乡者叫“追魂”,超度死于分娩者叫“游血湖”……众所周知,这一种超度亡灵的仪式,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就举行过。那是在泸水之滨,为死去的战士进行超度。诸葛亮在作法事的同时,还顺便发明了后来北方人的主食——馒头。佛教在这个方面也不甘人后,他们本来就有著名的盂兰盆会。这么一来,在有没有鬼,以及需不需要超度鬼这件事情上,三教第一次罕见地达成了高度的一致!最终还形成了一个节日:中元节。在中国大陆,拜上一次红羊劫难之赐,中元节基本上已经销声匿迹了。但在红卫兵没有去过的地方,如香港、台湾、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的华人聚居区,中元节仍然还是个相当热闹的节日。其三:到处施用符箓,为人驱邪保平安。符箓的使用一般会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在设斋打醮之时,符箓作为一种道具出现。相当于对神仙的邀请函,或者是对妖魔鬼怪的恐吓信。一般来讲,烧了才管用,不过,在捉住妖魔鬼怪之后,道士们也往坛子口上贴一张。这样一来,妖魔鬼怪就像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怎么踢腾也跑不出来了。有一点要提醒大家注意:这符箓可能存在着保质期。《水浒传》中,洪太尉看到的龙虎山伏魔殿外,便“交叉上面贴着十数道封皮,封皮上又是重重叠叠使着朱印”。道士们告诉洪太尉,凡是经一代天师,便必须亲手添一道封印。如果这封印是永久性的,那么最早的那位祖师爷封一次就够了,何必要这么麻烦?由此可见,保质期的问题的确是可能存在的。另一种情况,大致有点像西方中世纪时的修道士卖的“免罪符”。教会告诫人们,人一生下来,就是有原罪的。消除原罪的方法,就是笃信耶稣基督,并且还要坚持不懈地行善、祈祷。少做一条,将来都得尝尝地狱永恒之火的滋味。大家一听傻了眼,信耶稣基督容易,行善祈祷也是容易,但要说到“坚持不懈”,就很让人头疼了。修道士们见到大家那一张张惶恐的面容,好心地安慰道:不要紧!有个简单易行的办法:花钱买几张“免罪符”吧!随着金币落进教堂钱柜的叮当声,阁下的灵魂便冉冉地升上了天堂。道士们卖的符箓比修道士们的“免罪符”使用范围更广一些:它可以佩在身上,形成一道单兵防护墙,任何邪魔外道都不能近身;也可以贴在大门口,保佑一家大小出入平安;还可以挂在商店的门楣,财神爷一见到就打心眼里喜欢,说什么也要到店里去坐一坐。对于湘西的赶尸人来说,符箓更是不可或缺的。不往僵尸们的脸上贴这么一张,它们哪里会这么听话地一蹦一跳?天下的符箓何处最灵验?不用说,当然是龙虎山天师府的了。天下有名的天师符,有谁不知,有谁不晓?所以,不少人宁愿千里裹粮,也要辛辛苦苦地跑到龙虎山去求一张。——请大家注意,是“求”一张,说“请”一张也是可以的。但如果你用“买”字,那就显得俗气了。正因为如此,明朝中后期以来,正一派的道士相当的忙。天下纷乱不已,人死了一批又一批,埋都埋不完。人口大减,鬼口大增,超度和驱鬼的业务,使张家人忙得合不拢嘴!?——对,没有乱用成语,的确是“合不拢嘴”。这么一来,《道德真经》、《南华真经》这两本艰深的古书,更是没有几个道士去读了。反倒是儒家的读书人,有事没事地还要去翻一翻,研究一下庄子那“汪洋恣肆”的文章技巧。天主教的修士们出门,大多会在口袋里放一本袖珍版的《圣经》。和尚们则是把佛经背下来,闲空之时,捏着念珠复习几句。明朝以降,道教最大的悲哀是,道士们(尤其是正一道)多半是提着桃木剑,揣着符纸出门的。家中即使还有一本《道德经》,也是丢在屋角,封面上蒙满了灰尘。(九十六)要知道一门宗教在社会上的地位,可以从许多方面来考察。其中一个比较简单的方法,就是分析一下宗教徒们住的地方。例如,最新数据表明,中国现在宗教庙宇统计数字中,佛教寺院约有1万7600多座,基督教教堂1万2000余座,天主教教堂只有4600余座。可见,传统的佛教声威不减,而后起的基督教奋起直追。相比之下,同样是拜耶稣基督的千年老店天主教,声势却几乎被完全压下去了。不过,最多的还不是佛教,而是回教徒的清真寺,竟然多达有3万余座!数量几乎是亚军佛教的一倍多。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因为回教徒在中国的数量,要远远少于佛教徒。那么,大家最关心的道教,它的宫观数量有多少呢?——仅仅1500多座!就在清朝中前期,有一座道观突然名声鹊起,如日中天!其规模和声势,都直追江西龙虎山的道教祖庭。这座道观,便是北方全真道的中心——有名的京城白云观!奇怪了,这全真道不是早在元朝那时就已经衰落了吗?怎么到了清朝,却突然来了个鹞子翻身呢?说起来,王重阳先生的在天之灵,应该感谢两个人:一个是住在龙虎山的张天师,一个是邱处机先生的后辈弟子,全真道龙门派传人王常月。明末清初,其实是道教扩张势力的一个良好时机。当时不少汉族的读书人,想到自己居然要受满洲人的统治,必须在脑后留一根辫子,这思想关实在是怎么也翻不过去。一气之下,便要遗身世外,“儒从僧道不从”,你该拿我没有办法吧?这在佛家有个名号,唤作“逃禅”。不过,为了不留那根辫子,便跑去当和尚,让整个头顶的毛发跟着遭殃,这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孔子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于是不少人便把眼光投向道教。的确,道教的先天优势这时便体现出来了,尤其是正一道,不仅不用剃头,还可以饮酒吃肉,这么好的事情哪里找去呀?——且慢!有明白人站了出来提醒大家:就算要当道士,也坚决不要当正一派的道士!大伙儿想清楚了:正一派的当家人张天师,给大清兵递符瑞时,可是跑得比谁都要快呀!说的是啊!怎么可以和张天师这样的墙头草混同一气呢?大伙儿最后看了一眼正一派道士手中的酒杯碗里的肉,恋恋不舍地朝北方奔去。消息早就传出来了:北京全真道白云观,最近来了一位高人,姓王,名常月。全真教的祖师爷王重阳先生当年有高徒七人,即著名的“全真七子”。王重阳仙去之后,这七位弟子又各自在全真教内部开设了自己的子公司:邱处机的龙门派,刘处玄的随山派,潭处端的南无派,马钰的遇仙派,王处一的嵛山派,郝大通的华山派,孙不二的清静派。到了元明全真教衰落时期,其它各派都奄奄一息了。只有邱处机的龙门派,还挺着几根瘦骨头,硬撑着不倒下!于是它就笑到了最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中兴:第七代传戒律师王常月时代。清顺治十三年三月,王常月在白云观开坛说法三次,先后收弟子千余人。要是在宋元明时期,收这么千把人,简直就不好意思拿出来说。但在清朝那会儿,能收到这个数字,就要感谢太上老君了。但王常月先生还不满足,他不辞劳苦,大江南北,马不停蹄地到处传道。度弟子甚多,当时有“临济、龙门天下半”之说。他辞世升天之后,全真教的道士们,感激地尊称王常月先生为“龙门中兴之臣”。王常月先生的理论,后来被编成了两卷书,即著名的《龙门心法》二卷。在书中,他提出了“皈依三宝、忏悔罪业、断除障碍、舍绝爱缘、戒行精严、忍辱降心、清净心身、求师问道、定慧等持”等二十要诀。道理好像很不错,但怎么听都像是高僧在谈禅。王重阳先生当年“三教合一”的投机思想,几百年后,被王常月先生又大大地推进了一步。只不过,王常月先生这样做,多少还是有些“剃头挑子一边热”。——你想“三教合一”就“三教合一”呀?门都没有!和尚们对这种明目张胆的侵犯知识产权的行径,感到无比的愤概!但他们无可奈何,因为皇帝对王常月先生的做法举双手赞成:大家和和气气的一家,同保我大清江山永固,这有什么不好的?王常月先在世间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享年八十八岁(一说一百五十九岁!)。他仙逝的那年,已经是清朝康熙十九年了。大清的的江山,在那时已经相对比较稳固了。虽然康熙身边的红人韦小宝韦爵爷,脚板心还刻着“清明”、“反复”的字样。但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早年那些激进的反清复明的义士们,多半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老得快死了。所以,虽然早期全真道混进了很多不肯留辫子的人,但康熙皇帝还是慷慨地给了王常月先生一个“抱一高士”的封号。龙门派的道士们感激之余,心中略有些遗憾:连个“先生”的封号也不给,足见这个皇帝是个小气鬼。由于王常月先生的影响,当年几乎快要塌掉的白云观,一下子便成了北京最热闹的地段之一。求财祈福在这里求,办道场在这里办,烧香问签在这里烧。后来,连求子也不跑观音庙了,改跑白云观吧!再后来,朝廷的官员们把这地方当成了走后门的入口,以及交换情报的中转站;老百姓们则索性在观门口搭起大棚,办起了热热闹闹的庙会。烧饼、卤肉的香气夹杂在叫卖声中,一阵阵地往观里飘,惹得小道士们一边念经,一边流口水……最后,连太监们也时不时往这地方跑。起因是不知是哪个缺德鬼,说当年邱处机先生为了潜心修道,一狠心,斩断了自己胯下的是非根!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传说后,太监们大喜:终于找到同道中的高人了!于是,他们把邱处机先生尊为太监这行当的祖师爷,每年正月十九,都要到白云观来拜“邱祖”。要说也怪这伙太监没有文化,明明摆着一个正牌的司马迁不拜,拜这个来路不明的邱处机干什么?白云观名声最响的时候,是在清雍正年间。就在雍正八年,从禁宫大内发出一道莫名其妙的朱批秘谕,皇帝亲手所书,接收人是各省的总督、巡抚。秘谕内容如下:“可留心访问有内外科好医生与深达修养性命之人,或道士,或讲道之儒士俗家。倘遇缘访得时,必委曲开导,令其乐从方好,不可迫之以势。厚赠以安其家,一面奏闻,一面着人优待送至京城,朕有用处。竭力代朕访求之,不必预存疑难之怀,便荐送非人,朕亦不怪也,朕自有试用之道。如有闻他省之人,可速将姓名来历密奏以闻,朕再传谕该督抚访查,不可视为具文从事。可留神博问广访,以符朕意。慎密为之!”这则秘谕雍正皇帝写得很辛苦,当时没有复印机,皇帝总共抄了多少份,现在已经无从考证了。光是现存于世的,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就有九份,台北故宫博物院保存着六份。每份内容都完全一样,一字不差。全是雍正用朱砂一笔一笔,一份一份地书写的,字体非常工整,一丝不苟。(九十七)雍正皇帝病了,而且病得比较严重。为什么会病呢?有人说是积劳成疾,有人说是荒淫无度。作为一个很有争议性和传奇性的皇帝,当雍正皇帝还活着的时候,关于他的传说,已经在民间流传很广了。和前面两位皇帝不同的是,雍正的宗教信仰坚定而杂乱。顺治皇帝早年在天主教和佛教之间摇摆过一阵子,最后,坚决地选择了佛教。由于他死得很突然,所以,民间广泛传说他因为喜欢董小宛,而且最后上五台山出了家。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顺治帝一定很时髦地很热衷于姐弟恋。因为清朝定鼎时,他才九岁。而董小姐至少在晚明的时候,就已经是艳名远播了。顺治的儿子康熙是个相当聪明的皇帝,对宗教的态度,基本上和李世民、朱元璋等差不多。只要你有好的方面,咱们就吸收、利用。但一旦行事不符咱们的心意,对不起,立刻下重手对付。例如,他非常喜欢天主教带来的近代科学技术,曾经下令南怀仁、徐日升、闵明我三名教士轮流进宫,为自己讲解天文、数学、物理等方面的知识。但后来罗马教廷死脑筋瞎指挥,硬要禁止中国教徒“祭祖”、“祭孔”。把康熙惹火了,于是下令,“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雍正信仰的杂乱在于,在治国方面,他依赖的是儒家;在个人信仰上,他比较倾向于佛教;但到了关键的时候,他又把道士请进宫里来炼丹。不过,这位皇帝是出名的坚韧刻毒之人,一旦相信了什么,便会很认真地加以实践。治国如此,坐禅如此,奉道炼丹也是如此。这一回,问题比较严重了。一日重似一日的沉疴,使雍正皇帝多少有些慌了神。按理说,宫中的御医很是不少。但雍正皇帝吃了几付药之后,病情不见好转,心中便不耐烦起来。这一不耐烦,便犯了中国人的老毛病:迷信所谓的“江湖异人”。这个老毛病直到现在,还是广泛地存在着。人民群众私下埋怨:这些大医院真他奶奶的没用啊,连个简单的癌症都医不好,居然还好意思收这么多钱。而据俺表哥的二姨她大舅子的邻居说了,他们那里有个忘了叫什么名字的老头就比较运气。送到几家著名的大医院,那些不负责任的大夫都摇摇头说,算了吧,没多少时间好活了。抬回家去躺着,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吧!——但后来你猜怎么着?老头遇到一个江湖医生,几块钱买副中药一灌下去,去医院照照X光,嘿嘿,没了!这种事情一想起来就令人激动!雍正皇帝不顾身体的虚弱,强撑着披衣执笔,写下了上面那则著名的上谕。也许他的虔诚感动了玉皇大帝,奇迹终于出现了。他最心腹的大臣,浙江总督李卫,访到了一个出身白云观的江湖道士贾士芳先生。只是,这位贾神仙现在不在李卫的辖地,而是在河南。不要紧!河南也好办,雍正的另一个心腹田文镜先生,正好在那里担任主要领导工作。圣旨一下,田文镜不敢怠慢,立刻派专人将贾士芳先生送往了京城。关于贾士芳道长的故事,二月河的《雍正王朝》中描述甚详。这本书是历史小说中难得的佳作,作者是很下了一番功夫的,其敬业精神令人敬佩!书中,贾神仙身怀绝佳道术,说不上是什么好人坏人,但为人相当的浮夸、油滑。俗话说,物以类聚,雍正本人是个严肃、刻薄的家伙。刚开始的时候,因为要治病,对贾神仙还算是以礼相待。但越到后来,两人之间的性格矛盾便愈来愈尖锐了。这多少有点像唐玄宗之于李白,更何况,这贾神仙不管怎么说,还是远远不及李白的。雍正对干掉贾士芳先生,是有一番说辞的。他告诉臣下,贾士芳的“按摩之术”、“密咒之法”,起初确实是“见效奏功”。可是,“一月以来,朕躬虽已大愈,然起居寝食之间,伊(指贾士芳)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其调治朕躬也,安与不安,伊竟欲手操其柄,若不能出其范围者。”雍正愤怒地斥责贾士芳,“公然以妖妄之技,谓可施于朕前。”如果雍正皇帝说的是真话,那么,从现代的医学角度来看,贾士芳道长死得也许有点冤枉。贾先生的本事,除了吹牛皮、玩幻术之外,在医学上就只有两个招数:“密咒之法”——多半是故弄玄虚,但可能也会有类似于心理治疗的作用;“按摩之术”——这个多半是真功夫,按摩的功用,是被现代医学所证实了的。去按摩过的朋友都知道(注意:真正的按摩!),被职业按摩师蹂躏半个小时,是相当舒服的事情。飘飘欲仙,似乎身体百病不生。遗憾的是,按摩是治标不治本的,当时按了会轻松一段时间,但过不了多久,便旧症复发,又得请人来一回。按摩惯了的人,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依赖的现象。这大概就是雍正所说的,“伊欲令安则安,伊欲令不安则果觉不适。”。毕竟,所谓的“欲令安”和“欲令不安”,都是雍正皇帝自己单方面的疑心。给贾士芳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按着按着,就指着雍正皇帝的鼻子说,“皇帝老儿您听好了:这一次,俺会让您舒服五天,不舒服的天数将是二又二分之一天!”真正让雍正皇帝下决心宰掉这个贾士芳先生的,是他的“密咒之术”。据说,贾先生在按摩时,嘴巴也没有闲着,一边按摩,一边念所谓的密咒。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闭着嘴巴按摩,只是一种医术;但一边按摩一边念咒,就是一种仙术了。我们来听听贾神仙是怎么念的吧:“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可以想见,雍正皇帝听在耳里之时,心中的那股无名业火,几乎快把头发都点燃了。只要是皇帝,谁听了这话,心里都不会受用的。——天地听你主持,那么寡人该放哪里呀?鬼神听您使唤,是不是改天您不高兴了,随便叫一个神将前来,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取寡人的项上人头而去呢?雍正一边任由贾神仙揉着自己的屁股,一边暗自叹道:“最危险的人往往就在自己的身边!”——古之人不吾欺也!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干脆利落地,不留痕迹地干掉这个妖道贾士芳?二月河的《雍正王朝》中是这么写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最终干掉贾士芳的,是当初推荐他的总督李卫大人,一个在官场和江湖都很吃得开的家伙。李卫知道贾士芳先生有道术,怕他练有先天童子功,运起气来刀枪不入。便想了个下流的办法,他请贾士芳先生观赏了一场生动的色情表演。贾先生毕竟也是男人呐,欲心一动,道法便抛诸脑后了。李卫趁他看得正入迷的时候,一剑下去,贾神仙便仙头落地了。令人愤慨的是,李卫先生这样做,明摆着欺负贾神仙是全真教的,不能近女色。如果贾神仙是正一派的,这方面的知识丰富,李卫先生便无计可施了。最多只能请他喝酒,把他醉死;请他吃肉,把他撑死;或者干脆把这堆美女全都送给他,使他精尽人亡!——顺便说一句,李卫杀贾士芳这一出,历史上查无此事,二月河先生的资料来源是《阅微草堂笔记》。情节大致相似,不过,动手杀人的是郑成功的大将刘国轩,被杀的是一个刀枪不入的妖僧。刘国轩先生杀了人之后,还有一番理论讲解:“(妖僧刀枪不入),此术非有鬼神,特练气自固耳。心定则气聚,心一动则气散矣。”不管怎么说,贾士芳妖道是头颅落地了,雍正皇帝很高兴。但高兴了没几天,他便笑不出来了:《西游记》中,唐太宗的噩梦在他身上重演了!晚上一闭眼,贾士芳先生的影子便在面前血淋淋地飘来飘去,这次他没有念什么“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而是凄厉地叫着:还我头来!还我头来!……由于休息不好,雍正的病体一天天地沉重下去。他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了!姓贾的死了之后,功力仿佛更加厉害了。这不,还学会了轻功。更麻烦的是,他的头都被砍了下来,你还拿他有什么办法?(九十八)对付恶鬼的方法,历来有很多种。儒家的最假,自称能“以德胜妖”。明清笔记中,这样的例子很常见。儒生们多读几本孔夫子的书,每天斗私批修,狠抓灵魂中的一闪念。等到修养得像朱熹、曾国藩那样变态的高,所有的妖魔鬼怪、牛鬼蛇神,见到你自然就会绕着弯走。这个方法的好处在于不必舞刀弄剑,坏处在于自己实在难以达到圣人的高度。而且,即使达到了,效果也不是那么好。顶多能让恶鬼敬而远之,却不能彻底地消灭之。所以,雍正皇帝根本没有想到请儒生来帮忙,朝廷里的那几个官儿的底细,他个个摸得很清楚。——雍正的谍报工作是很有名的。他们不多招几个冤鬼来,就该感谢孔夫子了,还指望请他们来赶走死鬼贾士芳?那么和尚怎么样呢?——似乎效果依旧不能令人满意。佛家讲究慈悲为怀,德被众生,他们的办法是念经、纸钱(这招是从道士那边学来的)、超度。后人讥讽曰,“经忏可超生,难道阎王怕和尚?纸钱能赎命,分明菩萨是赃官!”可见还是不管用,尤其是对于贾士芳这种见过世面的恶鬼。他生前就喜欢与和尚们对着干,未必死了还稀罕你那几张纸钱?思前想后,雍正觉得,还是应该请道士来驱鬼。一则俗话说“解铃还需系铃人”;二则道士驱鬼从张道陵先生那会儿算起,已经累积了千年以上的经验了。请他们来做这种事情,显得比较专业。就这么定了!不过,这一次雍正怎么说,也不敢再请全真派的道士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应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既然白云观的道士不可以,那应该请哪里的高道呢?雍正皇帝眯缝着眼睛,他的目光越过森严的午门,投向了千里之外的龙虎山……为皇上驱邪除妖,这本是难得的好机会。但接到谕旨之后,龙虎山上下却意外地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情势之中。为什么呢?原来,圣旨到的时候,正一派正处在历史上一个相当郁闷的时期:天师宝座是空的!——天师这个尊贵的职位,居然无人继承!事情要从雍正五年说起,那一年,龙虎山第五十五代天师张锡麟,携弟子娄近垣等奉帝命上京礼斗祈雨。本来,求雨之于道士,是一项基本的工作。反正不下雨的因素很多,而求来求去,总有一天会下雨的。一般情况下,等人们觉得“情况严重了,应该找人来求雨了”的时候,天已经旱得差不多了,基本上该轮到下雨的天气出现了。中国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使历代道士们求雨的准确率保持了较高的水平。于是张锡麟天师施施然上京去也!读过《聊斋》的朋友都知道,那年头的中国,遍地狐仙恶鬼,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所以,张锡麟先生很聪明带了一大口袋龙虎山驱鬼天师符,走一路,卖一路。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如有破损包换,批发打还可以打九折。这样,等到他慢吞吞地赶到京城时,那里的百姓都旱得快哭了。张锡麟先生粗略地算了一下:扣除来回的路费,剩下的盈余,还足够在京城的各百货商场大肆采买一番。所以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张锡麟天师心满意足地等上求雨法坛,令牌一响,法水施为。只等老天爷看在张道陵先生的面子上,早一点洒下甘霖,张锡麟先生就可以功德圆满,打道回府了。但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突如其来的两个变故,弄得他有点手足无措:其一,今年的天气就是怪!求了好几天,令牌都敲破了好几面,但天上还是没见半点雨星子。其二,这雍正皇帝果然是个刻薄寡恩的家伙,见还没有下雨,便当众公然威胁张天师:“十日不雨,汝道教可废矣。”吓得“天师惶恐伏地”,一句话也不敢说。天子无戏言,何况是这么一个刻毒的主子!还好,危急之时,张天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道教今天能不能逃过这一场大劫,恐怕就要靠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