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君臣彻夜商讨,最后作出四个决定: 一、光海君随同李昖。领府事金贵荣、漆溪君尹卓然陪同临海君,逃往咸镜道;长溪君黄廷彧、护军黄赫、同知李塈陪同顺和君,逃往江原道。 二、号令全国,勤王护国。 三、任命李诚中为统御使,率领各道军民坚持抗战。 四、任命柳成龙为留都大将,镇守王京。 但是李恒福觉得有一个不妥之处,就是任命柳成龙为留都大将。谁都清楚王京早晚都是日本人的盘中餐,叫一个只会玩弄纸笔的大臣去揽下守城的活儿,无异于驼背翻跟头——吃力不讨好。所以李恒福建议让柳成龙随驾逃亡,路上或许能出些点子来。李昖一想,这倒也是,还是让李阳元继续担任留都大将。第19节:狼奔豕突(10) 弃城决议一出,民心、军心立即崩溃。城内局势失控,陷入无政府状态的大混乱之中。 宫中卫士通通不见,一切都陷入了混乱无序。李镒从前线送来一封急报,由于没有烛火,一团漆黑,李昖竟然无法读出。最后找到宣传官厅,才拿到一根火把。 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昖的车驾从王宫驶出,身边随从尽皆走散。李昖无比哀痛,哭泣道:“两百年的王室,现在却不见一个忠臣义士!” 大雨瓢泼,宫中一片黑暗。王妃朴氏和宫女们摸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外挪。幸亏李恒福拿着蜡烛进来,这才引领她们走出仁化门。 内三厅禁军在黑暗中乱窜,时而相互碰撞。柳成龙跟随着李昖的车驾慌乱跑出。 车驾经过景福宫前街,黑夜中哭声相闻,异常凄切! 城中暴徒群起,四处纵火,抢掠金帛财富。无数历史文化遗产也在这次浩劫中被付之一炬。修建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的景福宫、永乐十六年(1418)的昌庆宫、成化十九年(1483)的昌德宫等顿成废墟。 朝鲜的历代宝玩、文武楼所藏书籍、春秋馆各朝实录,以及其他各库所藏前朝史籍草稿、承政院日记,全部化为灰烬。 第二天清晨,雨势更加猛烈。饥饿、恐惧、疲劳,弥漫在逃亡队伍之中。流亡的人们无不丧魂落魄,在暴雨中互相叫喊,呼天抢地。所幸京畿观察使权征追来护驾,送去雨具、雨衣,李昖这才免遭淋漓之苦。 在那个交通工具异常落后的时代,达官贵人们出行主要靠马匹和轿子。李昖和光海君骑马,王妃坐在屋轿里,淑仪以下的妃嫔也都乘坐轿子。但是雨势凶猛,抬轿人怨声载道,淑仪之下只好改乘马,宫女们哭着步行。随扈的宗亲、文武侍从不到百人。 最糟糕的是食物的缺乏。到达碧蹄馆小憩时,已是中午,大多数人只顾逃命,根本就没吃上一口饭。完全断粮了,除李昖一人勉强果腹,其余人等粒米未进。 兵曹判书金应南,本是统军将领,现在却成了一个四处找寻食物的食品供应员。京畿观察使权征抱住自己的膝盖,干瞪着一双饿得冒绿光的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就这样,一大群饥饿的人稍作休息之后,又蹒跚起程。傍晚时分,大雨仍不止,到了临津江畔,逃亡的队伍离散大半。登上渡船,李昖想起亡国的悲痛,对着陪臣,俯伏失声大哭良久。 令人窒息的夜幕又降临了,荒山野外没有火把。只有李昖所乘船只点燃了蜡烛,艄公在暗弱的光亮下缓缓摇橹。到了东坡,一上岸,李昖就下令沉船,免得给日本人夺去利用。 深夜时分,兵曹判书金应南率佐郎朴东亮等人守护着李昖,暂且在东坡安顿一宿。突然,侍卫惊扰呼叫,金应南在梦中被吓醒,想要夺门而去。朴东亮死命拉住金应南,方才安定下来。 5.逃到开城去了 李昖就像一只慌不择路的野兔,惊魂落魄地逃了两天两夜。恐惧、羞愧、失败的苦涩,纠缠着他。 五月初一大清早,李昖被远方的阵阵枪炮声惊醒。放眼汉江以南,狼烟一片,火光冲天,朝鲜大地在日本人的蹂躏下呻吟着。此时的李昖,除了害怕,更多的是孤寂。 李恒福睡眼惺忪之中,就被叫去召唤百官。惨痛的日子让人们备感茫然,君臣相见,相顾无言。 李昖泪洒如雨,手中的马鞭恨恨地往地上叩打,另一只手则抚揉着胸膛,显得无比哀痛。尽管已经脱险,但是路在何方,何去何从? 李昖逐个点着大臣们的名字,李山海、柳成龙、李恒福,但素有“智囊”雅称的尹斗寿竟然不在。李恒福又急急忙忙出去找来了尹斗寿。 李昖说道:“从今以后,众卿家兄弟就守着我,不要离开我半步。”虽然话语中是复数,但只盯着尹斗寿一人。说完,李昖解下身上的佩囊给尹斗寿,问道:“值此危急之时,卿兄弟有何妙策?” 大臣们一筹莫展,只是低垂着头,跪拜在地上,呜咽哭泣。 绝望无助的目光又投向李恒福,李恒福答说:“圣上可退避义州。万一朝鲜八道全都沦陷敌手,我们无立锥之地时,可以西向大明。此外,臣并无其他良策。”第20节:狼奔豕突(11) 沉默了许久的尹斗寿终于开口了,弃国图存,古所未有也。只要大驾靠近天朝一步,朝鲜便不再为我所有。他主张逃往朝鲜东北咸镜道,凭靠咸兴、镜城天险以及强悍的北部山民,与日本人决一死战。 李昖这才表白心迹:“内附天朝本来就是我的意思。” 其实,从逃出王京的那一刻,内附大明就成为李昖的最终选择。中原的繁荣富强,皇帝的诚挚友好,让国王看到了朝鲜复国的一线生机。 于是,在李恒福等人的支持下,李昖毫不犹豫地往义州方向行进。义州,鸭绿江边的边陲小城,与辽东一水之隔。 车驾缓缓地从东坡驿驶出,当日早来到板门。丰德郡守李随亨跪候在路旁,献上膳饭,文武百官饱餐一顿。 中午,西行队伍来到招贤站。随扈卫士大都逃散。黄海道监司赵仁得率人及时赶到。瑞兴府使南嶷带兵数百、马匹五六十先行到达。随行宫人已断粮一天,饥饿难忍。临行时,司钥崔彦俊就向南嶷索讨了大小米两三斗,才勉强饱腹。傍晚时分,李昖一行终于到达古都开城。 一路颠簸,总算能好好休息一宿。李昖任命尹斗寿为御营大将,统领各军。 士兵们一路疲惫不堪,再加上对日本人的恐惧,神经绷紧,风声鹤唳,终于崩溃了。夜深人静,突然有人着了魔似的失控,大呼小叫。很快传染到其他人身上,士兵们恐乱骚动起来,拿起刀剑在宫殿外追逐,自相残杀。一时间,喧哗的脚步声、惨烈的哭喊声,喧喧嚷嚷,一些神经脆弱的人竟然绝望地自杀身亡。所幸殿门紧闭,没有惊醒酣睡中的李昖。 第二天,咸镜南道兵使申硈率领亲兵前来开城勤王,李昖亲往南大门,慰劳朝鲜父老百姓,并写下誓状,表明要固守开城,以稳定人心、军心。 李昖问道:“本府还有多少士卒?” 留守洪仁恕答说:“骑步兵只有九百三十余人。” 弘文校理李尚弘准备向开城士民宣读誓状。李昖摇手说:“百姓不懂得文字,还是让洪仁恕去讲吧。” 洪仁恕讲罢,开城的父老百姓都感动得流下泪水:“主上抛弃了京城,如今的京城已经是一片溃散。如果主上再离开这里,那么局势将更加难以收拾,但愿主上固守开城。” 李昖信誓旦旦地回答:“我定会遵从尔等之愿。” 但是李昖很快就会为自己的誓言后悔了,因为两天后王京就沦陷了,日本人像推土机一样,风尘滚滚而来。第21节:风雨飘摇(1) 第三章 风雨飘摇 1.王京沦陷 自担任先锋以来,小西行长就一直走运。从釜山、东莱,再到尚州、忠州,小西行长可以说是沿着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做运动。一路上攻城略地,除了疲惫之外,就是兴奋了。再回首看看,那个整天念着阿弥陀佛的加藤清正,已经被抛到身后,还在不死不活地追赶。无疑,这场长跑比赛的胜利者非我行长莫属。 小西行长下令加快前进步伐,沿途所经,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汉江边就插满了画着蓝色波浪线的战旗。面对水流湍急的江水,小西行长觉得有些棘手。于是下令拆散各地的官衙民舍,取下木材,连接成长长的木筏,没几个时辰,部队全过去了。到了对岸之后,看不见一个朝鲜人的影子,武器、军旗抛得满地都是。 小西行长又捡了一个大便宜,暗自高兴,朝鲜也真是无人,险岭不设防,汉江又不守。只要有一人把守,我军就不堪设想。 原来,把守汉江的都元帅金命元、副元帅申恪在济川亭,大老远一看到日本人扬起的尘土,就吓得全身发抖,逃命去了。 金命元下令将兵器丢到汉江,自己改穿便衣,不顾部下的死活,率先开溜。申恪也步其后尘,仓促跨上一匹快马,一溜烟逃进杨州的深山躲起来。 从事官沈友正死命地拉住金命元的马绳,痛哭道:“现在大王正向西走,望将军能守一守临津江,顶一阵子,让大王从容赶路啊。”于是,金命元撤到临津江。 王京留守大将李阳元听到汉江防线溃散,心里闷得慌,也逃向杨州。统帅一走,部下群龙无首,纷纷作鸟兽散。不但汉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王京也空空荡荡的。 所以,五月初一夜,小西行长来到王京城下时,只见南大门——兴仁门紧锁,城内寂静如死。多疑的小西行长又惊讶了,偌大的一座京城竟无半点声响,怕是城内有伏兵吧。于是在城外逡巡良久,不敢贸然进攻。 看着那高耸入云的城墙,小西行长恨不得有飞檐走壁之术,飞进城里,探个究竟。 小西行长的家臣木户作右卫门对着紧锁的兴仁门干着急,气得咬牙切齿。他恨恨地脱下铳枪的铁架,使出全身的劲儿,朝兴仁门猛力冲撞,随着“嘡”的一声巨响,厚重的兴仁门竟然缓缓打开。 日本人一下子队伍大乱,闹哄哄鱼贯而入。小西行长无法控制,气冲冲地叫嚷:“大家排好队,不要乱来,不要去酒肆喝酒。” 朝鲜的都城——王京,被小西行长轻而易举地收入囊中。当小西行长在王京城中吃饱喝足,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上之后,加藤清正等人才渡过汉江,进入王京。 半个月之后,听到王京陷落的消息,丰臣秀吉一阵狂喜,写信告诉秀次: 朝鲜都城既陷,予来春帅兵入明,荡平疆宇……以卿为明地关白,朝鲜地遣岐阜宰相,若备前宰相总统,乘舆经费,奉畿甸旁近十州,封卿以百州。皇朝关白大和中纳言备前宰相等,临时选择而任。卿善知此意。 丰臣秀吉竟然认真作好年内进驻北京、把宁波变成日本港口的准备,并一口气任命了一系列新帝国的统治人选: 后阳成天皇定于后年,即甲午年(1594)迁都北京; 义子丰臣秀次任大明关白,命治国都四周百国; 岐阜宰相丰臣秀胜治高丽; 日本帝位由皇子良仁亲王或八条宫亲王智仁亲王继之; 中纳言丰臣秀保、备前国宰相宇喜多秀家两人中选一人担任日本关白; 丹波国中纳言丰臣秀秋管理日本九州。 此时,丰臣秀吉征服明朝的欲望已达到爆发的临界点。在他眼里,明朝就是一个弱女子,攻打明朝简直就是大山压卵。 丰臣秀吉还把目光投向了印度,当然这是并吞中国之后的远程规划。 王京沦陷。加藤清正下令屠城一天。不到半天时间,路上惨死的尸体已横七竖八,王京士民来不及逃跑的,全都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大屠杀之后,王京城里的朝鲜人要么被杀,要么逃跑。日本人想要修筑工事,却找不到一个苦力,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于是,又耍起招抚安民的把戏。 五月二十日,加藤清正的部将斋藤立本,将丰臣秀吉的招安书,张贴悬挂于王京各大门: 迩来朝鲜政苛吏烦,四民失其所,予虽不敏,将布善政于境内,救民生于涂炭。文武官僚先服者,随器授职,后者罚莫赦。如其农商速还旧居,各修其业。 又在江原、京畿道各地广贴布告: 大王已逃城中,朝鲜今属日本,故命使价要治各道国士及村民。服日本,犹服前代者,岂有异论乎?然莫散在。今郡县官仓之米谷、玉帛、丝麻等好矣。且某牧主、某县监,百姓男女,亦不去某处。而请事使价思旃。天正壬辰日,丰臣秀吉、行贞吉成等。寄两道吏、户、礼、刑、工、伯等。 朝鲜士民出外躲避的,见日军告示,也就纷纷回到城中去。片刻之际,坊里市肆,依旧填满。朝鲜人与日军杂处而居,却井水不犯河水,你占你的府宅,我做我的买卖,王京倒成了一个和谐之城。 日军为收服朝鲜民心,只是命壮勇士卒,紧守王京各大城门,并向朝鲜士民颁发帖子,作为他们自由出入的凭证。一些朝奸也为虎作伥,争先向日军献媚。其中最突出的如礼宾寺书员朴守英,有谋杀日本人的以及准备做内应的均被朴守英告发出来。 日本人素来信奉暴力征服的理念,如果逮住了朴守英告发的反叛者,日本人就残忍地将他们烧杀在钟鼓楼之前和崇礼门外,其他对付朝鲜人的折磨手段就不消讲了。被烧尽的骷髅白骨,堆积如山,朝鲜士民望之生惧,只得乖乖任日军蹂躏、践踏了。 日本人刚入城的时候,民房民舍均被毁坏。对美轮美奂的朝鲜王宫更是毫不留情,放把大火,付之一炬,一时之间尽为焦土灰烬。侵朝日军统帅宇喜多秀家,号称小三八郎,住在朝鲜宗庙内,夜里鬼怪频频,许多人无缘无故突然倒地死亡。这位久经生死的小三八竟也恐惧异常,怕是震怒了朝鲜的宗庙神灵,赶紧一把火烧掉宗庙,迁往小公主宅——南别宫去了。第22节:风雨飘摇(2) 2.龙仁之战 王京陷没的噩耗传来,国王李昖很快就忘记了自己对开城父老作出的承诺,在当日哺时仓皇逃离开城,夜里到达金郊驿。事出忙促,竟然把宗庙神主木牌遗忘在开城穆清殿。 五月初四,李昖的车驾经过兴义金岩平山府,傍晚时分停驻在宝山驿。 第二天又是大雨不止。天刚蒙蒙亮,李昖不顾大雨滂沱,迫不及待地离开宝山驿,行经安城,中午抵达龙泉剑水驿。一天疾走一百四十里,日落时分抵达凤山。之后,从凤山出发又走了一天,经过洞仙岭,午后抵黄州。 如此行程匆匆,五月初七,李昖过中和,进入朝鲜北方重镇平壤。 平壤是朝鲜三大古都之一,史称西京,又名长安城、王险城。平壤位于大同江下游,依山傍水,东、西、北三面是起伏的丘陵,西面则是清莹碧绿的大同江。 西汉初年,燕人卫满渡过浿 水(朝鲜大同江的古称),建立了卫氏朝鲜,就以王险城为都。以后的高句丽王国定都于此,长达五六百年。 进驻平壤之后,李昖便决心在这里久驻下来,以稳定日益混乱的朝鲜民心。 自战争爆发以来,李昖主动节节退守,被动层层防御。尚州失守,退保忠州。忠州不行了,又退保汉江、王京。依次类推,临津江、开城、清川江之后,最后就是平壤了。 这样的部署,就是以空间换取时间,为李氏小朝廷退往中朝边界一带尽量争取时间。 现在已经退无可退了,必须守住平壤。要守住平壤,必须确保开城万无一失。要保住开城,就必须坚守临津江。 于是,李昖孤注一掷,任命韩应寅为诸道都巡察使,不受任何人节制,独自率领平安道的江边士兵数千余人,在临津江布下防线。 经过尚州、忠州两次交战,朝鲜兵主力被日本人消灭殆尽。护伴李昖的卫队,一路上也逃散大半。勤王诏令下来,地方上只有全罗道巡察使李洸、防御使郭嵘、助防将李之诗等,率领本道兵四万;忠清道巡察使尹先觉、防御使李沃、节度使申翌等各领本道兵两万前来勤王护主。而庆尚道巡察使金睟简直就是光杆司令,手下一个士兵也没有,只有军官三十多人。 李洸心里毫无勤王的诚意,无奈李昖的诏令屡下,只得勉强进师。 不料走到公州,传来王京失守消息,这给李洸一个放弃的理由。李洸当即命令一名军官手持传令牌,骑着快马,边跑边大喊:“罢阵,罢阵。”士卒们听了,军心立即涣散。谩骂声、诅咒声,声声不绝,李洸自己无意勤王,却让我们白白辛苦一趟,什么鬼号令如此颠三倒四的? 李洸一回到全州,其贪生怕死之行为立即为全罗道士民所耻,乃至于愤慨。有一名叫白光彦的泰安人,勇猛无比,疾恶如仇。 他去见李洸,今天朝廷播越,宗庙残毁,我们这些为臣子的,本应当挺身赴难,你手握重兵,却屡屡退缩,莫非有什么企图?话毕,白光彦拔出手中的利剑,对李洸怒目而视。 明晃晃的利刃寒光闪闪,李洸惊慌失措,赶紧说:“这都是我没有深思熟虑的过错,以后就听凭壮士的话。”说完,当即给了白光彦一个助防将的头衔,命他为先锋,去召集散亡的朝鲜人,把他打发走。但全罗道人心散荡,没有一人响应白光彦的号召。 全罗道佥知高敬命令他的两个儿子高从厚、高因厚,分领其众,从中道北上。这时李洸也亲自领兵两万,以罗州牧使李庆福为中卫将、助防将李之诗为先锋;郭嵘分领两万,以光州牧使权慄为中卫将、助防将白光彦为先锋,朝鲜军总兵力超过四万人,开往王京,北上勤王。 李洸自龙安渡过汉江,沿着林川、温阳一线北上;郭嵘自全州出发,沿着砺山、公州而进。两军在稷山会合,李洸令郭嵘进攻龙仁之敌,以打开北进之道。龙仁位于王京以南,是都城的门户。 权慄告诫李洸,倭贼已占据险要之地,势难仰攻,今主公扫境入援,国家存亡,在此一举,务必持重以图万全,不可与小敌争锋,徒伤神威。现在应当直渡祖江,以逼临津,如此则西路自然稳固,而且也可以确保粮道畅通。先占据有利地形,然后养精蓄锐,等待朝廷的命令,相机而动。李洸却置之不听。第23节:风雨飘摇(3) 郭嵘派遣先锋白光彦,前往探路。白光彦回来时说道路狭窄,树林茂密,不可轻进。李洸颇有怒色,又因为白光彦之前有露刃相胁之仇,遂挟前嫌,假以违抗军令,杖打责罚白光彦。一声喝下,军士狠狠下手,打得白光彦皮开肉绽,痛得几乎死去。 白光彦愤慨说道:“我宁可死于倭贼之手。”于是忍着剧痛,起身裹好创伤。 郭嵘吓了一跳,现在该怎么办?事已至此,只得下令进兵。李洸又令李之诗前来相助。 防守龙仁的是胁坂安治家臣胁坂左兵卫、渡边七右卫门,兵力五六百人。日本人在龙仁城的北斗门上修筑小垒,十分坚固。 五月初五,白光彦、李之诗率众数千,逼近日本人的堡垒,胡乱射箭。看到日本人很少,两人遂产生轻敌之意,露出不屑一顾的脸色。 权慄劝诫说:“小心谨慎,不要轻举妄动。等待大军来临之后,再战也不迟。” 白光彦、李之诗不听,二人求战心切,贸然而进。到了北斗门垒下,日本人坚守不出。白光彦、李之诗屡次仰攻,均无战果。 傍晚时分,苦战一天的朝鲜兵疲惫不堪,狡猾的日军见状,拔剑大呼,倾巢而下。朝鲜兵再无气力迎敌,只得各自逃生,日军乘势砍杀。 白光彦等仓皇欲走,被日本人追上,一刀砍死。白光彦的死,令朝鲜军士气大泄,斗志丧失。 天亮之后,日本人从山谷张旗而下。冲杀在前列的有三名日本兵,手中飞舞大刀,不要命地冲向朝鲜军阵。朝鲜人见状,无不心惊胆战,立即溃散,如山崩潮退,无法遏止。李洸军官王景祚,拔剑斩杀退却的士卒。但是兵败如山倒,溃逃的朝鲜人反而簇拥着王景祚,没命地跑到全州。 日本人见机紧紧追袭。朝鲜人抛弃辎重器材,四处夺命而走。李洸奔还全州,金睟奔向庆尚右道,统将们都扔下士卒,独自逃命去了。只有权慄所部不损一人,退到光州。 龙仁之战,全罗、庆尚两道四万之众,面对五六百名日本人,竟然丢魂失魄,溃不成军。 此为壬辰卫国战争中最为不堪的一战。 3.李舜臣与龟甲船 当然朝鲜人中也不乏英勇善战之人,比如最令朝鲜人自豪的一代水战天才——李舜臣。 李舜臣,字汝谐,号德水。(李舜臣的字和号都有水的成分,治水的大禹就是舜的臣子。莫非天降此人,命中注定就是一个水战的料?)公元1545年出生于朝鲜王京附近的乾川洞。其父李贞是一个没落的士大夫。家道衰落,生活贫苦。幼年时,母亲不得不带着李舜臣,移居她的娘家——忠清道牙山。 李舜臣从小就喜好舞枪弄棍,甚至排兵布阵。进入私塾之后,李舜臣像其他朝鲜少儿一样,开始接触儒学教育。但不久,他又迷上了《孙子》《吴子》等兵家经典。 成为一名叱咤风云的将军,这是李舜臣少年时代的梦想。皇天不负苦心人,三十一岁那年,李舜臣终于武科科举及第,成为从八品的戍边武官。不过,早期的从军之路,磕磕绊绊,直到四十一岁,他还是北疆的一位造山堡万户,担任防备女真人入侵的工作,此外他还兼任鹿屯岛屯田官。 但是,李舜臣并不善于陆上作战,在抵抗女真人的战斗中,遭到惨败。 万历十五年(1587)八九月间,一队女真人侵入鹿屯岛,李舜臣贻误战机,部属被杀十余人,被俘虏一百零六人,战马也丧失十五匹。于是他被罢免了,成了一名普通士卒。 不久,全罗道巡察李洸见到李舜臣后,极力向国王李昖推荐。而他旧时的亲密伙伴,柳成龙也当上了从一品左议政。李舜臣很快时来运转,官运亨通。两年后,他成了全罗道助防将,随后是井邑县监、珍岛郡守、加里浦水军佥节制使。两年之后,李舜臣已经是三品高级水军元帅——全罗左道水军节度使。 四年之间,李舜臣完成了从一个士兵到元帅的角色转换,晋职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但是,李舜臣的晋升高度并未就此终结。再过两年,李舜臣成了朝鲜南方三道(全罗、庆尚、忠清)水军的最高统帅——三道水军统制使。第24节:风雨飘摇(4) 当然,凭着李舜臣的才干,就是担任全朝鲜的水师总帅也是绰绰有余。李舜臣最令世人惊奇的绝不是他的升官速度,而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海战王牌武器龟船。 据朝鲜《装甲龟船》一书介绍,李舜臣的龟船分为早、后期两类。早期的龟船称左水营龟船,是他担任全罗左道水军节度使期间制造的;后期的龟船又称统制营龟船,是两年后李舜臣升任三道水军统制使时制造的。 龟船上面装备了大量新式先进火器。《李忠武公全书》写道:“龟船放天字铳筒、地字铳筒、玄字铳筒、黄字铳筒等各种铳筒。我舰连放地字铳筒、玄字铳筒、蒺藜炮、大发火筒等。” 由于龟船火力凶猛,常常用来突击作战。 再者,就是独特的烟幕战法。在日后同日本水师作战时,硫黄和盐硝等毒气从船头龟嘴上喷吐而出,像雾气一样,常常令日本人惊慌失措。 由于李舜臣的设计极具前瞻性、实用性,龟船算得上威震东洋的无敌战舰。 此外,龟船船身布满尖刀和尖锥,所以也常常用来碰撞敌船。当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乌龟冲撞过来时,船上的日本人只有两种下场,要么跳进水里,丧生鱼腹;要么被尖刺扎得鲜血淋漓,哀号而死。 万历二十年(1592)三月二十七日,第一艘龟船下水,并于四月十二日进行海试。第二天,日本人就侵占釜山、东莱,壬辰战争爆发。 此后,李舜臣的无敌水师与朝廷失去联络,孤军独自在朝鲜半岛的西南部与日本水师周旋。尽管仅配属三至六艘龟船(注意这点,当时朝鲜水师仍以板屋船为主),但在李舜臣灵活、机智的指挥下,创造了许多辉煌战绩,在功劳簿上的战功越添越长。下面就是一组有关李舜臣战绩的数字: 五月初七,玉浦海战,李舜臣初战告捷,击败日军藤堂高虎水师。这不但是李舜臣龟船的第一次胜利,也是开战以来朝鲜兵的首场胜利。 五月初九,赤珍浦海战,击毁敌船十一艘,而李舜臣仅损失一艘; 五月二十九,泗川外洋海战,击沉十二艘,缴获一艘; 六月初二,唐浦外洋海战,击沉二十一艘,击毙日将来岛通之; 六月初五,唐项浦外洋海战,击沉二十六艘; 六月初七,栗浦外洋海战,全歼七艘; 七月初八,闲山岛海战。李舜臣施展诱敌之计,“撞破贼船三十九只。虽其献馘只九级,而贼变后战捷之功,未有过于此者”。(《朝鲜李朝宣祖实录》) 两个月内,李舜臣八战八捷。而且,这一切发生在其他朝鲜友军部队被日本人追杀得无处可匿之时。 日本水师因此丧失了朝鲜南部海域的制海权。 闲山岛海战,与幸州大捷、第一次晋州大捷合称“朝鲜三大捷”。其后,李舜臣因功加授正二品资宪大夫。 4.临津江防线崩溃 王京弃守,朝鲜人节节败退。金命元、韩应寅、申硈搜罗残兵败卒一万二千多人,列守临津江,并把江中船只都拿到北岸,让日军无船可渡。 小西行长、宗义智从王京又北犯,五月十三日,进抵临津江南岸。江面宽度最长达到四百多米,由于缺乏渡江工具,小西行长只得望江兴叹,隔着临津江,不断地抛射矢、石,相持了一天。 次日,小西行长设下圈套,伪装退阵,以引诱朝鲜军过江,然后再一举歼灭。同时,宗义智还令柳川调信给朝鲜人写了一封假惺惺的书信:“今我军退,无他,为与贵国议讲和也……日本与明讲和,吾退我军于畿外,而还王子于旧都。” 金命元等人答复:“纵死不讲和。” 第三天,柳川调信又写了一封信,这次朝鲜士兵仅有口讯:“我才小人不能私回报,转启承政院以报,两国本无怨仇,不欲讲和,期三日而归。” 小西行长又在临津江南岸闷待了三天。五月十七日,小西行长放火焚烧临津江上的庐幕,撤帷帐载军器,佯装退却,以引诱朝鲜人过江作战。 申硈轻锐无谋,果然中计,准备渡江追袭。京畿监司权征也有此意,约定十八日发兵追袭。第25节:风雨飘摇(5) 有人劝说:“我军虽然众多,但都是疲劳之师。如今唯一依靠的只有临津江边的守兵。如果能够休息数日,恢复士气,就可以一战而胜。”韩应寅认为持有这种想法的人畏惧不前,斩首数人。 金命元虽为统帅,但韩应寅乃是国王钦命,且得到授权不受金命元节制,所以金命元明知不可战,却不敢言,硬着头皮听命于韩应寅。 老将刘克良极力谏言不宜轻率冒进。申硈大为恼火,准备将之斩首。刘克良慨然道:“我结发之时就投戎从军,难道还会怕一个死字?现在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担心一时冲动误了国家大事。”说完,愤然率其部下最先渡过临津江。 是晚,朝鲜人乘夜幕渡江。日军早已在岸边伏下重兵。 朝鲜人一过江,日本伏兵立出。先锋左卫将李荐大败,老将刘克良遇伏,射杀数名敌兵后,被日军剁成碎肉。申硈陷入日军重围,终于战死。 朝鲜兵士一见此景,纷纷跑回江岸,但日军追击甚急,朝鲜兵士无法回渡。无奈之下,只好跳入江中。来不及投江的朝鲜兵士,个个成了日军的刀下鬼。 金命元、韩应寅尚未过江,看到临津江南岸情景,莫不胆寒。商山君朴忠侃骑马先行逃走。朝鲜军远远望去,以为是金命元,大声呼叫:“元帅跑了。”江滩守军一听此言,一径溃散,临津江防线顿时土崩瓦解。金、韩二人大呼不妙,随即撤往平壤。 五月二十六日,日军各路大将相继来到临津江。小西行长、宗义智渡江追击。两天之后,日军全都渡过临津江,北犯的门户洞开。开城很快不战而下。朝鲜人一窝蜂溃向平壤。 另一路日军加藤清正于六月初二,兵临咸镜道界。他给丰臣秀吉写信:“攻拔朝鲜王京之后,对下一步的行动,诸将意见不一,纷纭不决。所以臣也迁延不进,现在只是约束所部,安抚朝鲜士民,颁布各类条令。但是假如主公准备亲征明朝,只要命令一下,臣就是在远方,也会令到即行。” 丰臣秀吉却说:“虽朝鲜既破,如果明兵来援,诸将恐怕不是对手。”于是,大发援兵,令浅野幸长、伊达政宗等率六万人驰赴朝鲜。此外,依然令宇喜多秀家为侵朝日军统帅,同时增加三个军奉行:增田长盛、石田三成、大谷吉隆。 奉行制度是丰臣秀吉独创的一个行政机构,类似于古罗马的元老院,是丰臣氏打理国政的最高行政机构。当时有五位军奉行:浅野长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增田长盛。石田三成以忠诚、仁义、足智多谋著称,是五奉行的首席元老。 丰臣秀吉把三个心腹派往朝鲜,监督各部。三位奉行怀揣丰臣秀吉的印书,权势赫赫。 石田三成和浅野幸长等率领第二梯队人马到达王京之后,看到攻下朝鲜指日可待,便开始着手殖民统治。日本人实行八道分割的承包责任制,几个大将各领朝鲜一道,承包道内一切事务。宇喜多秀家镇守京畿道,小西行长包下平安道,加藤清正包下咸镜道,江原道给了毛利吉成,黄海道给黑田长政,忠清道给福岛正则,全罗道给小早川隆景,毛利辉元拿了庆尚道。 5.围地则谋 临津溃败之前,朝鲜大臣就是否向天朝求援议论纷纷。刑曹判书李恒福倾向于派遣使者,请天朝发兵来援。但是,这一提议遭到了朝中多数大臣的反对,他们认为,即使求援,天朝也不一定肯出兵相救。即使天朝出兵,也是派出辽东的军马。辽左之人与女真蛮人无异,难免发生凌横暴虐、侵扰地方的祸事。 李恒福极力相争两天,终无结果。 五天后,李德馨来到李恒福府中。夜里,李德馨与李恒福畅谈国事,李恒福再次向李德馨提出向天朝乞援之策,李德馨颇觉李恒福的话有几分道理。于是,李恒福向李德馨求援,得到了李德馨的应允。 次日,李恒福与李德馨一起到备边司 ,痛陈利害。众大臣才逐渐同意,并请李恒福向国王李昖奏报乞援明朝的事。 李昖二话没说,当即批准,派遣陪臣郑崑寿飞马驰往北京城,正式向明神宗乞援。第26节:风雨飘摇(6) 郑崑寿到达北京后,辽东有人煽动谣言说朝鲜人暗地里与日本人勾结,假扮成国王的模样,为日本人带路入侵明朝。明神宗不知真假,派崔世臣、林世禄,借言探审军情,去平壤与国王会面,以分辨国王的实际身份。 六月初五,崔、林二人来到平壤,见到李昖。后登上风月亭,观察形势。 一个日本人在大同江东边的深林里探头探脑。不久,又有两三个相继走出,有的站立,有的盘腿而坐,神态安闲,好像过路人休息的样子。 柳成龙指给林世禄看,这便是倭贼的侦探。林世禄几经阵仗,但却满脸狐疑,如果倭贼这么少,天兵一来,立马剿灭。 柳成龙:“倭贼非常狡诈,即便是背后有大军,派出的斥候也没几个人。如果疏忽大意,定会中了倭贼的诡计。” 崔、林二人回京复命。明朝又派出副总兵杨五典、镇抚张奇功,探知倭情。 除了向天朝乞援,朝鲜君臣也不是坐以待毙,李恒福、李德馨私下会见尹斗寿,共商复国之策。李德馨认为,应当仿效唐朝安史之乱时,唐玄宗在灵武禅位于太子李亨的故事,暗示李昖退位于世子。 李德馨认为,朝鲜目前唯一的依靠是民心。如果能行灵武之事,或许能够挽回天意,团结民心。但是,这一建议遭到了尹斗寿的反对,他认为,当今朝鲜形势与唐代安史之乱相去甚远。况且主上英明,世子年少,民心向背,也不可知。一着走错,全盘皆输。李德馨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嘿嘿几声。 不久,李镒狼狈逃回,大臣都问他朝廷应向哪里转移。 李镒曾经在咸镜北道任职过,对该道地形较为熟悉,就主张:“镜城险要、坚固,可暂且一避,也可以去咸兴。” 于是,国王李昖决定逃往朝鲜东北部的咸镜道。 但是,尹斗寿、柳成龙、李幼澄、朴东亮等人持有异议,认为朝廷应当固守平壤。李恒福、李德馨也不赞同逃亡咸镜道,认为应当向西北方向的宁边移动。 于是在逃亡路线上,朝廷又起纷争,其中夹杂着北人党与南人党的斗争,大臣各怀鬼胎,争持不下,绝不会错过任何可以打击对手的机会。 最后,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咸兴。于是,王妃和世子嫔、宫中侍女先往德川,再去咸兴。刚一移驾,就有碧潼士兵任旭景来报,日本人已经到达凤山地方。 朝中大臣立即乱成一团。除了李镒带过兵之外,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于是,尹斗寿命李镒率江原道士卒几十人,前去阻击日本人。 李镒被日本人吓坏了,故意在平壤含球 门搞什么演习、点兵,拖延不去。尹斗寿连连催促,李镒这才勉强出行。 这时,小西行长、宗义智率部进至大同江南。宗义智的先头队伍几百人已经踏入大同江中,吓得小岛上的居民惊呼奔散。 李镒刚出城十余里,就远远看到日本人正从对岸涉水而来。李镒急忙下令射箭拦截。没想到武士们怕得发抖,连弓箭也拿不起来。李镒大怒,拔出剑来威吓,武士们才硬着头皮勉强进战。朝鲜武士手忙脚乱,拉开弓乱射一番,没想到宗义智的部属波多野须藤等六七人应弦而死。日本人大吃一惊,就退走了。有惊无险,大同江渡口总算守住了。 6.国人暴动 小西行长的先头部队天天在平壤城外晃动身影,屡屡挑战,吓得朝鲜人紧闭城门不出。李昖日夜担心害怕,决定弃城而逃。城中士民人心惶惶,各自逃散。 六月初八,小西行长的第一军长驱直入黄海道各郡县境内,大量的日本人在大同江边栽松亭前,屯兵三处。由于朝鲜兵一溃千里,小西行长几乎遇不到像样的抵抗,向北推进速度过快,而朝鲜人背井离乡,四境坚壁清野,让日本人野无所掠,军中断炊。 日本人不断施展诡计,用草席包卷沙子,一大包一大包地放置在江边,远远看上去,真的像米粟充实,堆积如山。又时不时骑着马在大同江岸上来回乱跑,朝平壤城内不停地发铳,弄得朝鲜人整天紧张兮兮,度日如年。第27节:风雨飘摇(7) 第二天,小西行长又在大同江的东边岸边沙滩上竖立一根木桩,上面悬挂着一封书信。李昖派人取回书信。打开一看,信封正面写着:“上朝鲜国礼曹判书李公阁下。”原来是写给李德馨的,要他不带任何兵器,到船上同日本将领小西行长、宗义智等人议和。 李德馨自请前往会谈,并说:“如果倭贼再不退去,我就割下那两个贼头的脑袋,提着回来。” 李德馨单舸赴会,与日本将领柳川调信、景辙玄苏相会于江面之上。 景辙玄苏马上摆出日本人所特有的逻辑,说日本并不想与贵国交战,请李判书转承国王,暂且避让出一条大路来,使得我军能直达辽东。 李德馨说:“贵国如果只想侵犯中国,为什么不取道浙江?从这儿发兵,分明是要灭掉朝鲜。天朝是朝鲜的父母之邦,我国宁死不从。” 景辙玄苏绝望了,讲和很难成功。柳川调信等言语越发悖慢,双方不欢而散。 傍晚,日本人在江边摆开阵势,准备渡江。平壤城中人心大乱。 如此折腾了两天,朝鲜人彻底崩溃了。 国王李昖心急如焚,耐不住沈忠谦等人的哀求,决定退保咸镜北道。于是,命令李希得为北道巡检使,先去咸镜北道预先作好安顿行在的准备。 平壤城内的军民听说国王要弃城出逃,对日本人的恐惧迅速转化为对李氏小朝廷的不满与怨恨。人们心中压抑了太多的郁积,终于像火山一样喷发了。 人们手里抄着剑、戟,森然林立,满城闹哄哄的,狭窄的街巷到处都是疯狂的暴徒,鼓噪声震天,扬言不能让国王踏出平壤城半步。无比的绝望、无比的苦难,那就造反吧! 王妃一行要先去咸兴,暴民啸聚起来,拥挤不堪,王妃等人寸步难挪。宫女们骑马过去,暴民抡起木棒,打得宫女们落马摔地。户曹判书洪汝淳路上遇到乱兵,也被打得伤痕累累。 城中愈闹愈厉害,局面就要失控,李昖叫光海君李珲走出大同馆门,召集城中父老,谕以坚守平壤之意。 城中父老不听世子之言,要求必须听圣上亲自口谕。 六月十一日,李昖亲自到大同馆门,令沈喜寿将昨天李珲所说的话,再次向父老说一遍。几十个父老见到李昖,又听到口谕,涕泪交流,安心退去。 可是这时,日本人越来越多,大同江以南尽是日本人。 于是,李昖再次食言,下令卢稷捧着宗庙的灵牌,护送宫人,先行出城。 出城之时,李昖准备按沈忠谦设计的路线,逃往咸镜北道。尹斗寿说:“宁边,古称铁瓮城。就暂避于此,再观察贼情,如果遇到危急,往龙湾缓缓而去,既得以靠近天朝,又可以讨得救兵。” 李昖听他说得有理,向北而去。 平壤城中的官员、士民忽然得到国王逃亡的消息,再次为李昖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所激怒。他们又纠集起来,拦住李昖的车驾,叫噪乱击,说道:“弃我而去,是杀我也,宁死于驾前,毋饱贼刃。”(《朝鲜李朝宣祖实录》) 人们横冲直撞,一阵乱击,竟然把宗庙灵牌都打落在地上,又指着从行大臣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平日偷吃国家俸禄的大老鼠,现在又来误国欺民了。既然想逃跑,为什么还要骗取我们进城?” 人群越聚越多,瞬间填满了整条街道。本来就希望渺茫的百姓、士卒,再次失去理性,终于酿就可怕的风暴。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犹如疾风骤雨,狂乱地扫荡着平壤城。遇人则打,纷嚣杂沓,渐渐逼临宫门。朝堂上的大臣无不吓得脸色苍白,喘不过气来。 朴东亮入见国王:“民愤如此,车驾暂停出行。先发布慰谕,平息一下众怒,再走不迟。”于是,李昖写下“停行”字样,让人张贴出来。 柳成龙召唤土官长老,晓之以理,乱民这才慢慢退却。观察使宋言慎令人将三个首倡暴乱的头儿斩首,悬挂在大同门上示众,混乱的局势才稍稍平息。 趁此机会,李昖任命很得民望的同知李希得为咸镜道都巡察使,兵曹佐郎金义元为从事官,先往咸镜北道,作为车驾的先导。终于,李昖安然逃出了平壤城。第28节:风雨飘摇(8) 7.与其死于贼手,无宁死于父母之国 沿着朝鲜西海岸北上,山路崎岖。顺安、肃川、安州,一路颠簸,丧魂失魄。当李昖进入安州时,早已饥肠辘辘,心慌无力。 翌日,六月十三日,李昖躲入宁边。朝鲜西北各地本来就人烟稀少,战乱时期,城中更是空无一人,只有五六个小官跪迎大驾的光临。 宁边往西是义州,往东是咸兴。李昖再次站在岔路口。 从王京出来之后,如果没有大臣们的阻拦,恐怕此时早已在辽东境内安顿下来了。于是,李昖叫来郑彻和崔兴源,臭骂一顿。 李昖不停地埋怨:“当初要是早去辽东就好了。就由于你们意见不一,才到了今天寸步难移的地步。我一开始就说,一旦倭寇抢先一步,挡在我们面前,到那时想渡江,简直比登天还难。” 崔兴源仍坚持己见,并说辽东人心极其险恶。 李昖怒火中烧,斥责道:“既然如此,那你们说说,我该去哪里?死在天子之国可以,但是断断不能葬身倭贼之手。” 尽管李昖如此强硬,但二人并无丝毫动摇。 李昖想让光海君留在宁边,号令全国,抗击日本人。但郑彻反对,说留在宁边,将成为日本人的俘虏。 郑彻和崔兴源摸不清明朝的态度,虽然明朝有意庇护朝鲜,但是日本人紧紧追在李昖身后,如果贸然让李昖进入辽东,无异于开门揖盗,日本人就会一窝蜂拥进明朝境内。 君臣三人正争论得起劲,随从报告说备边司大臣李山甫、李恒福、李诚中、韩准、沈忠谦等要进来。李昖拒绝的话刚出口,李山甫等人就违命窜进来了。 李昖一心要避入辽东,大臣们建议让国王与光海君分头行动。 李恒福说:“如果入辽,天朝一定会接纳我们,绝不会说出半句拒绝的话。” 李昖与李恒福有着相同的认同感,最后,李昖斩钉截铁地发出一句肺腑之言:“与其死于贼手,无宁死于父母之国。” 崔兴源还是有些忧虑,小臣之意,不可入辽。如果被明朝拒绝,我们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李昖带着无比坚决的口吻,即便是如此,我也要渡过鸭绿江。 沈忠谦问:“如果入辽,那内殿妃嫔,要去哪里?”李昖很干脆,都不可抛弃,一同从简而去吧。 避祸入辽一事,赞成者除李恒福之外,寥寥无几。对此,李昖却坚信不疑。明朝作为宗主国,藩属有难,必会竭尽全力,予以庇护、救援。 李昖到辽东去,不仅仅只是为了躲避倭祸,更是为了亲自去乞求援兵,援助朝鲜驱赶倭寇。李昖的信念坚如磐石:“我离开故土,事大之心,精诚所至,天朝必容而受之,断断不会拒绝。” 随后,李昖又不厌其烦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众大臣最后不得不赞同李昖的主张。而后,李昖打消了禅位于光海君李珲的念头,而改其为权摄国事。 次日,李昖先派人迎回王妃等人,决定渡过鸭绿江,进入辽东,并命大臣写下内附咨文,送于辽东都司;又令领议政崔兴源、参判尹自新等,供奉宗庙社主,陪同光海君李珲,前往保江。 安排妥当之后,李昖跨上马匹,准备动身前往博川。大臣柳祖讱在马前哭泣上奏:“请让世子随同大驾,共患大难。” 听到柳祖讱的乞求,李昖恻然伫立了许久。光海君李珲也是呆呆站立在送别之处,涕泪齐下,众大臣陪着一起抽抽噎噎。 这时,尹根寿快马来报:“宽奠堡派遣刘魁,送来副总兵佟养正的牌文,辽东总兵杨绍勋,会同两院,已经发兵前往义州策应。刘魁还说,天兵明天太阳西落前到江上, 后天就会渡江入境。副总兵祖承训,也会在今天到达江沿堡。” 李昖不由为之一振,扬鞭策马,黄昏时抵达博川。 两天后,得知平壤沦陷,李昖下令光海君李珲分率百官,进驻江原、京畿等道,收召四方,以图兴复。李山甫、李洪进两位老臣陪着李昖自博川逃往嘉山。 进入嘉山城时,公鸡已经开始啼叫了。这时传来开战以来最好的消息,第一批援朝的明军参将戴朝弁、游击史儒率部一千零二十九人,战马一千九十三匹,已于六月十五日午后进入朝鲜境内。第29节:风雨飘摇(9) 李昖闻讯,顿感眼前一亮,快马加鞭,次日到达定州,争取以最快的速度跟明军会合。 8.平壤攻防战 六月十一日,李昖刚刚撤出平壤城,小西行长和宗义智就抵达平壤城外。黑田长政和大友义统也随后率兵来援。 留守平壤的重任由左议政尹斗寿、都元帅金命元、吏曹判书李元翼负责,另外李昖令宁边节度使李润德守江滩,担负迟滞日本人的任务。 由于缺乏大量的渡船,面对深不可测的大同江,日本人束手无策,除了肆意挑逗之外,一筹莫展。 日军一万八千六百人在平壤城外分兵驻屯大同江边,扎营十余处,结草为帐篷,屡次试图过江,不是江水过深,就是水流过急,几次均告失败,于是日本人稍稍松懈下来。 六月十三日,朝鲜都元帅金命元以为寻到战机,决定乘夜偷袭日军大军,他令高彦伯、柳璟率精兵四百人,从浮碧楼下绫罗岛,暗自潜出,约定三更时分一起劫营。可惜渡江时误了点,上了对岸,天已薄明。日本人仍然酣睡未起,高彦伯率队冲进日军宗义智的大营,日本人受此惊扰,顿时一片慌乱。朝鲜兵趁机射箭,毙死不少日本人。勇士任旭景率先冲进倭营,拿起兵器,胡乱砍杀,同李宣一起战死。朝鲜人乘乱夺取了三百匹战马。 宗义智所部,受到高彦伯的袭击,损失颇多,部下中村平次、杉村智清等战死。宗义智披上战甲,亲自督战,手斩数人,部署反击。这时,黑田长政带领手下前来支援。不久,日军各营纷纷围攻上来,朝鲜兵寡不敌众,只得退往江中。 许多朝鲜兵冲进江中,淹死在水里。余下的急忙鞭策战马,往王城滩而去,该处江水尽管湍急,但是并不太深。朝鲜兵竟然逃脱过江,捡回了几条命。 不料,朝鲜人这一过江泄露了天机,原来王城滩水位很浅,人马可以渡过。小西行长乐得合不拢嘴巴,真是主佑我行长啊! 傍晚时分,日本人不慌不忙地全军渡江。把守王城滩的朴锡命、吴应鼎,吓得魂儿都没有了,不敢发一箭,赶紧扔下手中的兵器逃命去了。王城滩一溃,马滩守将金应瑞也跟着遁逃,大同江的朝鲜人很快就蒸发得一个不剩。 于是,日本人轻而易举地渡过了大同江。好事来得这么快,小西行长有点狐疑,是不是朝鲜人在城中设下埋伏,所以不敢轻率前进。 夜里,尹斗寿、金命元等见大势已去,下令打开西门,让城中的老弱尽数先行出城。又把所有的军器都扔到风月楼池中之后,尹斗寿由普通门出城,奔向顺安,但日本人并不追赶。金信元独出大同门,乘船顺流向大同江西而去。 宋言慎护送老弱出城,却拒绝青壮年逃走。不久,有人回报:“尹斗寿已经乘船跑了。”于是,多米诺牌骨效应发生了,宋言慎跑了,李元翼跑了,李苹也跑了,最后金命元乘着快马也跑了。城里的官员跑光了,只留下几个判官,城头上一个人影也没了。 官员、军队一空,城内无人管制,立即陷入混乱,大家都冲出来抢掠官库。打开粮仓、兵器库、布帛仓库,能抢的都抢了,平壤再次陷入恐慌。 平壤的抢劫潮蔓延到周边各地,顺安、肃川,然后是安州、宁边,最后到了博川。 尽管到处乱糟糟的,但是一向小心谨慎的小西行长仍然待在平壤城外,不敢贸然入城。直到斥候登上牡丹峰,探望了很长时间,发现城中早已空荡荡,日本人这才大摇大摆开进平壤。一进城,小西行长便张贴安民告示。 平壤就这样被日本人占领了。更令小西行长惊喜的还在后头,当日本人打开完好无损的仓库时,竟然发现军粮尚存十万余石,其他的物资不可胜数。小西行长下令改筑城墙,添建堡垒,以为久驻之计。 短短两个月,朝鲜三都,王京、开城、平壤,轻易失守,八道国土几尽沦丧。朝鲜在日本人的铁拳之下,奄奄一息。统治了两百年的李氏小朝廷,像一个孱弱的婴儿蜷缩在平安道西北一个小角落。官兵荡然涣散,有组织的大规模抵抗几乎不存在。要想图存复国,只有依靠明王朝了。第30节:出师援朝(1) 第四章 出师援朝 1.终于盼来了大明援兵 虽然战争爆发前夕,明朝就不断接到日本即将入侵的警讯,朝鲜也派使团前往北京为自己辩诬,但“朝鲜勾结日本”的梦魇一直缠绕在明朝人心头。 就在朝鲜节节溃败之际,辽东地区又在不断疯传着朝鲜人假扮国王,带引日本人前来侵略的谣言。一时间,辽东人心惶惶。 辽东巡按御史李時孶更是寝食不安,难辨真假。 这时,有一个叫宋国臣的官员站出来了。十年前,他曾随王敬民去过朝鲜,与李昖有一面之缘。他毛遂自荐,请求去朝鲜一趟,辨别国王真假。 于是,宋国臣带上李時孶的咨文来到了朝鲜,在宣川见到了李昖。 很显然,这个国王是真的。 和宋国臣深入交流之后,李昖心中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赶紧任命李德馨为求援使,千里赴急求援。与此同时,李昖的车驾也逐渐向鸭绿江靠拢,挪近大明一寸,就增添一分安全。 李德馨即将出发时,李恒福在宣川西门相送。李德馨对天起誓:“如果请不出明军,我便葬身卢龙水,再也不会渡过鸭绿江。” 两位大臣挥泪而别,随从见之,无不动容。 李德馨昼夜飞驰,直奔辽阳。见到辽东巡抚郝杰,立即呈上咨文:今天小邦君臣性命,全都系在天兵身上,乞求慈悲怜悯,以保小邦完整。 郝杰立即将咨文转呈禀报,并对李德馨说,未得朝廷回讯之前若国王实在危急,可暂时委屈渡江,避敌锋芒。 李德馨六次上书北京,乞发援兵。无奈北京路途遥远,音讯迟迟未来。 救兵如救火。迟缓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李德馨心急如焚,径直走到郝杰帐下,号啕大哭,死也不肯离去。 郝杰深为所动,不待上报兵部批复,便私自调发辽东军队五千余人,令副总兵祖承训、游击将军史儒率领;又令辽东调兵参将郭梦征率步卒五百人,广宁游击将军王守官率骑兵三百人,辽东游击将军戴朝弁率骑兵一千人,通通归属祖承训统领,拟定于七月初全军渡过鸭绿江,救援朝鲜。 六月十七日,一个光荣的日子。游击王守官、参将郭梦征率兵五百零六人,战马七百七十九匹渡过鸭绿江,与史儒会合。明军犹如神兵天降,威风凛凛现于宣川。 朝思暮想的天朝义师如约而至,李昖心跳加速,既振奋,又感慨,早已身穿衮龙袍,头戴翼善冠,容光焕发,恭迎在道旁。 如果说史儒、郭梦征的到来让李昖吃了一颗定心丸,那么三天后祖承训的到来则令李昖燃起了复仇的欲望之火。 祖承训,字伟绩,镇守宁远的援剿总兵官、左都督祖仁的次子。祖承训出生在将门世家,自幼习武。后来,祖仁将他推荐给辽东名将李成梁,后随李成梁东征西伐。因抵御蒙古人有功,万历十年(1582),祖承训携任辽阳副总兵加左军都督衔,以宁远卫指挥同知之职助防辽阳城。大名鼎鼎、引清军入关的吴三桂,是祖承训的外孙。 六月二十日,祖承训率领一千三百一十九人,战马一千五百二十九匹进驻龙川。这样一来,进入朝鲜境内的明军已超过三千人。 几乎就在同时,李昖也到了龙川。 与祖承训相会之后,李昖苦难的逃亡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2.义州,最后的避难所 在祖承训的掩护下,李昖继续向北寻找安全的地方。六月二十二日,李昖到达中朝边界的重镇义州。义州隔着鸭绿江,与中国的丹东紧邻相望,是最贴近明朝的边陲小城。 朝鲜军民跟随国王集体北逃。明朝在鸭绿江岸边摆下大量船只,让朝鲜人任意渡江避祸。义州与丹东的水上孔道,物资传送,人员来往,络绎不绝。 刚到义州两天,明军参将郭梦征携带明神宗御赐的皇银三万两又来了。李昖万分感激,连声颂呼皇恩罔极!明神宗不但让郭梦征千里加急,亲自护送皇银,而且还让郭梦征捎去皇帝的心意,如果日本人继续北犯,天兵定会给予迎头痛击。 皇帝的话使李昖感慨万千,弊邦不成样子了,今日之事,全都依赖上国的庇护了。第31节:出师援朝(2) 郭梦征临行时,李昖再三请求,朝鲜生灵涂炭,万民将尽,请速速发兵。 虽然路途遥远,李昖没能瞻仰到明神宗的御容,但是郭梦征携皇银而至,让李昖感到一股暖流流经全身。于是,他决定暂驻义州,等待时机渡江入辽,依附大明。 但是,李昖偏安义州的决定又遭到朝鲜大臣的反对。 尹斗寿认为,义州地势狭窄,只是一隅之地,如果日本人从龟城、朔州包抄过来,义州陷入死地,不如进驻昌城。 李昖立即予以反驳,那什么时候去?要走哪条路? 尹斗寿看透了李昖内附的决心,不厌其烦地极力谏阻,一天之中甚至五次进言,忧心忡忡地说道:“过江之后,国家社稷、朝鲜臣民,那将托付给谁?怎么可以轻浮而作匹夫之举?” 老是谏阻,什么社稷,什么轻举妄动,听得耳朵都长了一层厚趼。李昖不耐烦了,干脆直接书信一封给辽东宽奠堡副总兵佟养正,说愿率宫嫔,内附上国。 顺带说一下佟养正,二十多年后,他弃明投清,成了清朝的开国大功勋。而他的孙女佟佳氏,后来成了顺治皇帝的妃子,十五岁时生下了千古一帝——康熙。而佟养正的另一个曾孙女后来也成了康熙皇帝的皇后。佟养正却没有福气享受皇亲贵勋的殊荣,投靠后金两年,就被明将毛文龙杀掉。 佟养正精细过人,处事谨慎。他觉得国王投附辽东兹事体大,不敢自作主张,就向辽东巡抚都御史郝杰禀报:“朝鲜国王兵败弃国,愿率众入辽,应当如何处置?” 郝杰也觉得真是个棘手问题,拒绝李昖内附,就会使得朝鲜无所栖依。邻邦有难,伸出援手,义不容辞;收纳李昖等人,又怕狡黠的日本人鱼目混珠,后患无穷。只得把这个烫手山芋转给兵部尚书石星: 该镇据宽奠堡副总兵佟养正稟报,朝鲜国王为倭寇所败,现在避躲义州,情愿率众入辽,应当要作怎样的处置?朝鲜素称大国,世代戍守大明东藩,如何一遇到倭贼,就望风而逃?彼国君臣,因社稷失守,仓猝来奔。作为大明藩篱守臣,如果拒绝他们入境,会让国王栖依无所,这样就使外邦属国失去仰赖之心。但是接纳国王入辽,又事关重大。臣不敢擅自主张,何况倭奴狡诈异常,华人多为向导。一旦倭奴挟诈趁虚而入,定会贻害非常。所以臣专候稟旨指挥。 如此层层上报,到了石星手里。石星认为当督促李昖努力御敌,并派大军征剿日本人,帮助朝鲜复国。遂上奏明神宗: 兵部据辽东巡抚都御史郝杰所报:宽奠堡副总兵佟养正稟报,以为朝鲜国王,确实因为兵力不足,愿意率众内附。据此详看,臣认为,应当令该镇派遣一位的当使者,前往义州宣谕朝廷至意,让国王知道,奔投辽东,则复国无期,倭奴占据固守朝鲜。朝廷必发援兵,倭奴定然败回。宜令国王驻守朝鲜境内险阨处所,以待天兵之援。又令多遣陪臣,号召勤王之师,以为恢复旧疆之策,不得甘心败亡。万一该国危急,固请奔投辽东,情难尽拒,那时勅令辽东容纳,也应当仔细考量,所能接纳的人数不得超过一百人,请辽东方面遵照施行。 六月二十七日,石星又上疏明神宗,应该尽早选择懂得用兵的文武大臣,准备出征朝鲜。 这时,李德馨的求援书也送达北京,礼部大臣上疏明神宗,应援助朝鲜,确保藩国,使大明安然无恙。 书写历史的大笔牢牢握在明神宗手中,就看他如何挥毫了。 自古以来,朝鲜以忠孝治国,号称礼仪之邦,世世代代与中国和睦相处,友好往来,比一家人还亲。大明、朝鲜,有着相同的文化底蕴,无论国子监,还是私塾,莘莘学子手里拿着同一本书,笔下书写着同一种文字。 如果朝鲜失守,战争就会像一匹凶恶的饿狼,随时有可能走到自己的家门,张开血淋淋的大口。 如今,一方有难,伸出求援之手,另一方要不要紧紧地握住? 明神宗立即采纳礼部和石星的谏议,并说:“朝鲜素效恭顺,为我属国。有寇岂宜坐视?令辽东即发精兵二支应援。因发银三万两, 解赴彼国犒军,大红纻丝二表裏,慰劳国王,令其督率官兵,悉力截堵,如或势力不支,不妨请兵策应,刻期歼贼,作我藩篱。”(《朝鲜李朝宣祖实录》)第32节:出师援朝(3) 抗倭援朝,固我大明! 大难临头,急需的是拯救这片不幸的国土,别让它在重压之下屈辱地弯下腰。 明神宗下旨:“倭贼陷没朝鲜,国王逃避。朕意悯恻,援兵当出。差人宣谕彼国大臣,着他尽忠护国,督集各处兵马,固守城池,控扼险阻,力图恢复,毋得坐视丧亡。” 辽东副总兵杨绍勋秉承旨意,书信一封,拒绝了李昖的内附:“国王既不以社稷为重,徒以远避弃国为计。如果这样下去,军心、民心定然丧失。到那时,就是想不溃散也难了。望国王详察事态利害轻重,不要老是打算渡江入辽。” 当然,这种拒绝是善意的拒绝,是宗主国对忠诚属邦关怀的拒绝、期望的拒绝。面对一个摔倒的孩子,不能轻易伸出援手,而应激励他自个儿爬起来。 之所以说是一种带着深爱的拒绝,是因为在拒绝的背后是一片深爱之情。明神宗也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局势真的逼得李昖走投无路,明朝就在宽奠堡划出一大块地皮,让李昖流亡于此。 在明朝婉拒、朝鲜大臣的谏阻之下,李昖只好放弃渡江内附的念头,而取道海路逃亡绝不可行。其后听说辽东划出宽奠堡一片空地,以供朝鲜小朝廷避难。于是李昖就决定,暂时偏安于义州,一旦迫不得已,即渡江暂避辽东。 义州这一狭小偏隅之地,现在却成了朝鲜小朝廷的战时陪都。李昖以此为复国根基,背靠稳固如山的大明,浇铸起一道朝鲜民族顽强抗战的精神固堤。 3.祖承训轻敌惨败 当明神宗高喊“刻期歼贼,作我藩篱”的口号时,千里之外的朝鲜,辽东明军正摩拳擦掌,准备为正义而战。 七月初十,辽东明军从辽阳出行,远征朝鲜。明军对日本人在平壤的驻军情况茫然无知,一切都依赖朝鲜人提供的敌情。 根据朝鲜人的报告,平壤日军仅仅一两千人,所操武器也不过铁九长剑,此外并无其他装备。 于是,杨绍勋决定派遣一支两倍于敌人的军队入境作战。这支援军三千五百多人,由祖承训统领。当中包括祖承训的家兵一千,王守官一千,史儒一千,辽东总兵杨绍勋部下一个千总所率家丁远子五百。 但是朝鲜人的侦探工作实在不敢恭维。实际情况是,平壤日军近两万余人,敌人分兵坚守各个要地。距离平壤十四里处有一要冲叫凤山,大友义统在那里筑下了两座寨营,小西行长、大友义统分别派兵固守。黑田长政的家臣小河传右卫门驻扎在龙泉山,黑田长政率主力屯兵于龙泉山以南六里处的白川城。另一猛将立花宗茂也在大友义统军营旁边驻兵。这样,日军占据平壤城各个要道,抱团设寨,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 以三千之寡,去攻打由数倍强敌固守的坚城,注定是一个悲剧。 国王李昖得知祖承训率军入境,连忙派遣重臣柳成龙自东江迎接到义州。祖承训令史儒为先锋,率部先期进至嘉山一线。 作为威震辽东的青壮将领,援朝大军的主将,祖承训斗志高昂,春风得意。但是,朝鲜兵曹判书李恒福很快觉察到不对劲:“祖将军轻躁寡谋,必不能成功。” 柳成龙也劝告,日本人不是可以轻易战胜的,望谨慎从事。 祖承训傲慢地回答:“我曾经以三千锐骑击破鞑子十万之众,倭兵有什么可怕的?” 根据后来无数明史学者的考证,祖承训在这里放了一颗大卫星。 祖承训率大部挺进嘉山,问朝鲜人:“平壤贼军退了没有?” 朝鲜人答说:“没有。” 一两千倭贼算什么,祖承训轻敌之意大起,竟然举起杯子,仰天祝酒说:“倭贼还在,必是老天爷要我建功立业啊!” 七月十六日,祖承训挑选三千精锐,怀着必胜的信心,来到平壤郊外的安定馆。军中有一个叫王蛮子的,据说善于占卜,能预知事物。祖承训对他很是相信,问他出兵之期。 王蛮子说:“明天是进攻最吉利的日子,千万不要退军。” 祖承训深信不疑,遂决意用兵。为激起将士的斗志,祖承训作破釜沉舟之举,下令所有炊具都用战马载驼,留在背后。将士轻装上阵,等待明晨攻下平壤后再吃早饭。第33节:出师援朝(4) 这天夜里,风雨大作,天空一片晦暗。明军在黑暗掩护之下,迅速靠近平壤,无声无息地爬上城墙。 凌晨,突然一阵炮响,攻城开始,明军分为五哨,每哨用朝鲜兵一百人做向导,沿途不加搜索。祖承训冲锋在前,从七星门攻入平壤。城内道路狭窄,蜿蜒曲折,明军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大为减弱。 日本人遭此突袭,一片慌乱。毕竟饱经战争锻炼,很快平静下来。日本人迅速扼住险要,一支七百人的鸟铳队向明军齐发,弹丸雨下。 史儒身先士卒,与千总马世龙、张国忠两个挥刀舞剑,斩关而入,手刃日军十余人。 日本人的披挂大都以兽皮、鸡尾做装饰,又戴上鬼头狮面,像地狱恶魔一样,看上去悚然恐怖。时值拂晓,大雨淋淋,远近一片模糊。明军战马遇到魑魅魍魉般的日本人,都惊蹄不前,多为日军所杀。史儒攻上城墙,自高处射箭。日本人都以为他是明军统帅,纷纷朝他齐放弹丸。史儒中弹,坠城落地身亡,成为抗倭援朝战争第一个牺牲的将领。张国忠也被日军射杀。 城中日军倾巢而出,数量远远多于明军。明军遂溃不成军,祖承训和马世龙急忙撤出平壤城,马世龙身受重伤,从马背上摔下死去。 大雨倾盆,终日不停。道路一片泥泞,明军慌不择路,都坠下悬崖,陷入泥淖农田之中,悉数被日军所杀。明军由此大败,一夜溃退二百余里,直到安州城外。 是战,明军精锐尽失,死伤无数,阵亡三四百人。 祖承训勒住马绳,叫来朝鲜翻译朴义俭说:“我今日多杀敌,不幸史儒伤死,天时不利,大雨泥泞,不能歼敌。我准备添兵再战,回去告诉贵国执政,不要妄动,江面上的浮桥也不可撤。”语毕,祖承训挥部渡过清川江与大定江,驻扎在控江亭。 大雨两天两夜不停,明军露宿于荒原野外,衣甲战袍尽被雨淋湿透。全军上下苦不堪言,纷纷埋怨祖承训贪功轻敌冒进。祖承训遭此惨败,悔恨不已,只好引军撤回辽东。 平壤一役,小西行长兵威大盛,日本人更加不可一世。小西行长给朝鲜国王写信,用羊群譬喻明军,自托为猛虎,声言“群羊放一虎”,旦夕即将攻陷义州。 义州上下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小西行长准备水陆齐下,直取义州,但水师被朝鲜名将李舜臣所截,只好作罢。 4.混世巨奸沈惟敬 祖承训自知罪责难逃,回到辽东后,竟然抢先向总兵杨绍勋捏造说:“朝鲜悖逆,两军酣战之时,朝鲜有一小营,投效倭贼,致使战败。” 李昖见祖承训全军退去,明军更无人敢出,急忙派遣兵曹参知沈喜寿前往辽东九连城,面呈文书给杨绍勋,恳请下令让祖承训回到朝鲜。 杨绍勋早已得到祖承训的汇报,勃然大怒:“自古以来,哪有大国为了小国,兴师劳众,出动许多兵马,救济急难于数千里之外?皇恩罔极,连图报也来不及。但是贵国将官……不肯上阵杀敌,只让明军独自与贼交手。又听说贼中多有善射的,你们也不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说完,拿出祖承训的书帖。 沈喜寿反复辩解,言明断无朝鲜军士投敌之事。 杨绍勋这才颜色稍和:“朝鲜国素有礼仪之邦的美称,怎么会有人甘为贼做内应?祖总兵一面之词,岂能全信?军中有一个叫杨得功的千总,是我的心腹亲信。……我一问便知。请国王安心!” 又说:“祖总兵所部伤亡惨重,不可以再战。我已经命他回来,会另外派遣两支军队驻扎在义州,去保护国王。如遇到紧急事态,可以随时策应。先前向兵部求援的五千南兵步卒,已经到达山海关了。” 八月初五,祖承训败讯传到北京,明神宗震惊,朝廷一片哗然。大臣们惑于祖承训的谎言,仍然认为朝鲜为日本内应,图谋中国。山海关主事张栋更是深信不疑,兵部尚书石星派遣锦衣都指挥使黄应旸(一个大名鼎鼎的特务头头),前往义州详查。 黄应旸在中江见到朝鲜国王李昖,一定要朝鲜出示日本人的文书,以验明不通倭的真相。礼曹判书尹根寿拿出在大同江得到的日本书信,但黄应旸仍然不信。第34节:出师援朝(5) 细心的李恒福早就料到朝鲜同日本的交往会引起明朝的猜忌,于是拿出了万历十九年间朝鲜通信使跟日本人往来的书信。 身着金飞鱼服、腰佩秀春刀的黄应旸看后甚为感动,双手拼命捶胸,对着李昖涕泪齐下:“贵国事情如此,却受到天朝的猜疑。贵国为了天朝惨遭兵祸,反而被安上一个通倭的恶名。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定会竭力为朝鲜辩白申冤的。” 黄应旸千里疾驰,回到北京,立即将详细情形上报石星,并说:“朝鲜君臣,奔越草莽,宁可让国家灭绝,也不辜负天子之恩。不可不发兵拯救!” 锦衣卫头头侦察、办案的能力,无疑是值得信赖的。 石星听后,也是感动有加,遂上疏明神宗,请发大军,救援朝鲜。明神宗召集众臣,共商朝鲜事。 大臣们议论不一,有的建议明军坚守鸭绿江,静观其变;有的认为,朝鲜与日本,都是外邦夷狄之国,中国只需隔岸观火,静观其变,陈兵鸭绿江边,炫耀武力,不必出兵干涉;也有的认为,朝鲜是中国的藩邦,藩邦有难,不可不救。 石星抱定必救朝鲜的决心,请求明神宗预先准备火器、弹药等军需。底下的科道大臣均表反对,竟抬出明太祖的法令:“太祖皇帝严禁擅自将军器火药,赐赠外国。太祖遗训,断断不可违背。” 石星认为朝鲜与中国的命运息息相关,逐条批驳了科道大臣们的谏疏,并说即使是明太祖尚且健在,也会立刻大发援师。 为了赚取明神宗更多的眼泪,石星特意安排朝鲜谢恩使申点在朝廷之上哀号恸哭。 明神宗此时年届三十,仍然如昔日少年天子般意气风发。在一代名臣张居正、高拱、高仪等辅佐之下,明神宗曾经辉煌一时。宋哲阳、许国等一大批刚正之士均曾为其帝师。 石星有这样的皇帝做靠背,底气十足。明神宗授予石星全权经营朝鲜的权力,就看他如何运作了。 石星首先命令原任游击将军张奇功,护送皇银二万两,拯济朝鲜。让李昖籴买蒭粮,充实军粮。之后,又令骆尚志率领南兵三千人,留屯义州江上,随时准备作战;查大受率北兵三千,渡过鸭绿江,保护李昖的临时小朝廷。 骆尚志,号云谷,浙江余姚人,时为浙直调兵神机营左参将,神勇过人,双臂能举千斤重物,人称骆千斤。 查大受,辽东铁岭卫人,本为宁远伯李成梁的家将,骁勇善战,因屡建战功,升为副总兵。 骆尚志与查大受都是南北两兵的悍将。骆尚志所率领的南兵,有着丰富的抗倭作战经验,战斗力自不待言,而查大受所部的北兵,长期与蒙古、女真等北方游骑民族打交道,故而精于骑射,战力超强。 石星派出这么一对南北双雄,李昖夜里大可放心打呼噜酣睡了。 但是,祖承训的惨败再次证明了日本人的凶悍。战胜日本人,石星没有十分的把握,所以要作两手准备。 他需要一个能出入倭营,刺探情报的人物,必要时还要担负同日本媾和谈判的重任。 于是,一个名叫沈惟敬的市井无赖浮上台面,开始了他龌龊、奸猾的人生。 沈惟敬,浙江嘉兴人。据说少年时曾经从军,参加过抗倭斗争。他与一个叫陈淡如的妓女往来甚是密切。陈淡如有一个温州仆人沈嘉旺。嘉靖年间,沈嘉旺被倭寇掳掠到日本,后来偷偷溜回来,经常与沈、陈一起鬼混。不时说些在日本的所见所闻,沈惟敬听得多了,便四处炫耀自己是一个日本通。 石星的小妾文表茂,也是从妓院里出来的,与陈淡如私交甚好。一天,文表茂去陈淡如的居所,听得沈惟敬夸夸其谈,就向石星推荐。 石星知道有这么个奇人,赶忙将之召来。沈惟敬年近七十,身躯伟岸,髯须修长,两眼炯炯有神,说起话来神采飞扬,口若悬河。石星心里暗暗称奇,不由大喜。 石星说,祖承训败后,明朝要想击败日本人,非得征发大兵不可。但是,征调兵员也得一段时间,而朝鲜的局势却岌岌可危。所以准备先遣沈惟敬去倭营,劝说和议,以作缓兵之计。沈惟敬总算抓到一个飞黄腾达的良机,哪有丢弃的道理?第35节:出师援朝(6) 这个故事大王上了一道奏折给明神宗,煞有介事地自称:“嘉靖年间曾经供职于浙直总督胡宗宪帐下,使用间谍毒死倭寇甚多,因而通晓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