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志者,自己之志,则其言必自己之言,而非公共之言”换句话说:“诗中有我”,表现的是“自己之志”,说出的是“自己之言”。这实际上已超出了《尚书。尧典》的“诗言志”的古老含义。这是因为在远古的氏族社会中,还不可能产生后世那种抒发个人情感、被作为文学艺术作品看待的“诗”。当时所谓“诗”是在宗教性、政治性的祭祀和庆功的仪式中祷告上天、颂扬祖先,记叙重大历史事迹和功绩的唱词。它的作者是巫祝之官,而不是后世所谓“诗人”。这些唱词,虽已含有文艺的因素(如注意节奏,押韵和词句的力量),但并非后世所谓的文艺作品,而是一种宗教性、政治性的文献。这在《诗经》中的《颂》和《大雅》还可以见到这种“由祀礼而生”①的“诗”的遗迹。从这个意义上看,向神明昭告功德和记述政治历史的大事,是所谓“诗言志”最早的实际意义②。然而,陈衍只是附带考证“诗言志”的根源,未作如此深究,他心目中的“诗”是文艺作品,而且是有别于一般论述文章的文学作品。当然要表现“自己之志”,说出“自己之言,非公共之言”了。这在《石遗室诗话》中也同样强调“作诗尚是自家意见,自家言说。”③二是,陈衍把作为文艺作品的“诗”,同一般论述文章相①刘师培:《文学出于巫祝之官说》,《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人民出版社1959年版,第583页。②参见李泽厚、刘纲纪主编:《中国美学史》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1—112页。③《石遗室诗话》卷一,第1页。-- 36605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比较“,又非直言已也“,触及到诗要用形象思维。而不只是逻辑思维所能凑效的问题。所谓“非直言”,即为“永言”、“长言”和“嗟叹”。他举了《诗经》中的作品加以论证:(一)“参差荇菜”也,即言“左右流之”,又言“左右采之”,又言“左右芼之”。—《葛蕈》也,既言“维叶萋萋”,又言“维言莫莫”,可谓长言矣。[长]《卷耳》篇,既言“嗟我怀人”,又言“维以不永怀”,“维之不永伤”,又言“云何吁矣”。《击鼓》篇,既言“吁嗟阔兮”,又言“吁嗟洵兮”。可谓嗟叹矣①。所谓“永言”的“永”,即“咏”、“詠”。诗要用詠叹之言才能表现出人的情感的形象性。“长言”相对于“短语”②,同“嗟叹“③一样,无非要作人的情感的詠叹之言。然而,一般论述文章只须“直言”,不必反复詠叹,不追求艺术形象的体现。在“直言”与“非直言”区分的基础上,陈衍进一步找出了“诗”“文”之异同。故诗者,以言情说理写景记事,与文同。所以言之说之写之记之者,与文稍不同,而及其工者;可谓可读,又无不同④。①见《诗学概要》。②《公羊传。庄公二十八年》:“《春秋》伐者为客,伐者为主”。汉何休注:“伐人者为客,读伐长言之,齐人语也;见伐者为主读伐短之言,齐人语也”。长言短言,指语气的缓和促。语气缓的“长言”,便于抒情、咏叹。③《礼记。乐记》,郑玄注:“嗟叹,和续之也。”④《诗学概要》。-- 367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153形象思维同逻辑思维在反映客观对象世界的功能上是一致的。正如“诗”、“文”在“言情说理写景记事”上有相同之处一样。所不同的在于“言之说之写之记之”,就是在反映客观对象的手段不完全一样。但由于它们都是以文字为媒介,亦就“可诵可读,又无不同”了。请注意这里的所谓“工”,既可作为“作”解,又可以认为是艺术化的最高要求。接着,陈衍还对古人或以有韵无韵来划分“文”、“诗”,或以工文、工诗论作者,持不同意见。实际上是诗说这两种观点,并没有抓住以“直言”与“非直言”区分“文”与“诗”的要害。在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文论史上,阮元、刘师培先后引用了“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①,或“就应对然,则直言之言,论难为语,修词者始为文”②。但他们两人却没有象陈衍那样,既撇去“论难之语”,又不在是否修辞上作文章,只取“直言之言”为区分“文”与“诗”之尺度。(二)情景合一——形象思维的一种体现。以上说过,陈衍论述诗的特质在于形象思维的理论基础为“诗言志”。先秦关于“志”这个词就包含着“意”和“情”。孔颖达《正义》说:“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据朱自清的考证:古“志”与“诗”原是一个字,有记忆、记录、怀抱三义,包括理性的和感情的活动③。随着语言①阮元:《文言说》,《中国近代文论选》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01页。②刘师培:《广阮元文言说》,《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533页。③闻一多:《诗言志辨》。-- 36825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发展,词汇丰富,到汉代,“情”这个意义分了出来,写成于西汉的《礼记。乐记》,把哀、乐,喜、怒、敬、爱六种心理活动,不称“志”而称“情”了。西汉儒家学者在论诗时,往往只谈“言志”,不直截了当地谈“抒情”,这是因为“志”是理性的,经过规范的,而“情”偏重于感性,大多是未经规范的自然本质,从封建教化的观点出发,就着眼于前者,而不去提倡后者,以免不合规范的感情自由发展。《诗大序》根据语言发展的实际,把情、志并举,是对先秦诗论的重要补充。陈衍沿着《诗大序》情、志并举的理论发展的脉络,推崇“诗中有我、情景合一”,使之成为形象思维的一种体现。他指出:唐以前名句,多全联写景者,宋人除陆放翁,范石湖、杨诚斋诸公外,往往写景中带着言情。一联中或一句写景,一句言情,或两句半写景,两句半言情,岂好景果为前人写尽乎;抑亦厌赋体浅直不如比兴深而曲耳。然景中带情,六朝盛唐人已有之。如薛道衡之“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杜甫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也。沈休文云:“相如为形似之言,二班长于情理之说”。张戒《岁寒堂诗话》云:“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此言情与景分者也。刘彦和云:“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又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随曰秀。”梅圣俞云:“含不尽之意,见于-- 369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353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此言情与景合者也。①由于诗者“非直言已”也,情景合一中的“情”,就是一种“已情”在写景中抒发。所以,陈衍在接下来的另一则诗话中,认为“诗中”皆有人在,则景而带情者矣。“②情景合一的艺术效果,接近于“比兴”所能达到的。所以,陈衍推断,情景合一的名句的创造和欣赏,“抑亦厌赋体浅直不如比兴深而曲耳。“并以刘勰(彦和)《文心雕龙》和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尧臣(圣俞)的有关论述为佐证。其实,陈衍在这里所说的“诗中有人,情景合一”,表现为借景抒情,或寓情于景,从而传达或体验到一种难以表达而又极其微妙的情感。其东坡之“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酒阑倦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陈简斋之“游客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诗中皆有人在,则景而带情者矣③。这种物我为一,情景交融,相当于后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有我之境”。王国维认为: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④。①《石遗室诗话》卷十四,第2页。②《石遗室诗话》卷十四,第2页。③《石遗室诗话》卷十四,第2页。④《蕙风词话。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91页。-- 37045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由此可见,陈衍的“诗中有人,情景合一”说的理论概括范围可以扩大为“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的创作实践,这些都是“非直言已”的必然的结果。(三)赋比兴——形象思维的表现手法。《毛诗序》提出:“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①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卷一中作了这样解释:“风、雅、颂者,《诗》文之异辞耳。……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是故同称为义。“②陈衍同大多数近代诗人一样,采用了孔颖达之说,指出:《诗》三百篇,有六义焉,大略风、雅、颂,体制不同;赋、比、兴,作用殊异③。这就是说,风、雅、颂为《诗》的体例,赋、比、兴为《诗》的表现手法。不过,陈衍又继续指出:“雅、颂,赋多而比、兴少。风、比、兴多而赋少。其赋多者皆稍长之篇,有似大、小雅者也。如《硕人》、《载驰》、《氓》、《定之方中》、《小戌》诸篇皆是。降而汉魏,六朝,以迨唐宋,比兴日少,而赋日多,非风气使然。比兴有限,而赋无穷也。”这么一段话,是陈衍作为对形象思维的表现手法——赋、比、兴的第一层次的历史回顾和考察;包含了以下三点:其一,既然风、雅、颂为《诗》的体制,赋、比、兴为①《中国美学史资料选编》上册,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30页。②孔颖达:《毛诗正义》。③《诗学概要》。-- 37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553《诗》的表现手法,二者不能不发生关系;这种关系具体体现在“雅、颂、赋多而比、、兴少;风,比、兴多而赋少”。其二,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认识和掌握客观世界的范围日益扩大,体现在诗作上便出现了“比兴日少,而赋日多”。其三,产生“比兴日少,而赋日多”的原因,不是在于“风气使然”,而是因为赋与比、兴本身各自特性不同,所决定的。也就是说“比兴有限,而赋无穷也。”在这样的历史回顾和考察以后,陈衍又对赋、比、兴,作了第二层次的探究。这个探究,更多是从“非直言”的形象思维的角度去论述的:诗之所以稍异于文者,非其达难达之隐,非比兴不可。周公作《鸱鸮》,以贻王是也。其他《鹑奔》,《相鼠》、《猚狐》、《蜉游》诸篇,其尤显者。然《七月》、《东山》、《破斧》,又何不洋洋洒洒,畅所欲言,无韵之文,大书特书,不是为过。……《楚辞》以赋之体,用比兴之法,……无韵之文,奏议之事,往往用譬,但不如诗之数见耳①。《鸱鸮》是《诗经。豳风》一篇诗名。诗中假托鸟的口气诉说其处境的困难,应有寄托。《诗序》云:“《鸱鸮》,周公救乱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为诗之遗王,名之曰《鸱鸮》①《诗学概要》。-- 37265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焉。“①《尚书。金滕》也有相同记载。近人或谓诗中并无确证,其说不足信。陈衍显然持《诗序》说。同样,《鹑奔》、《相鼠》、《猚狐》、《蜉游》诸篇也有难言之隐,或为“刺无礼”,或为“刺奢”,所持仍《诗序》说。至于对《楚辞》“用比兴之法”,则依据王逸说了。虽然陈衍在《诗学概要》中并未对赋、比、兴,作界定性的说明和论证。但从他完全赞成《诗序》和王逸的观点看来,他把赋看作为直接叙述,比就是譬喻,兴就是寄托。如果说“赋为直接叙述”,接近于“直言”的话;那么比、兴能“达难达之隐,则属于”非直言“了。此后的王国维在论述诗的形象直观性的问题时,指出,诗歌(包括小说、戏剧)与”呈于吾人之耳目“的建筑、雕刻、绘画相比较,要借”观念之助,以唤起吾人之直观“;必须“多用比兴”②,才能使艺术形象具有直观、可感的价值。王国维赞同朱熹在《清邃阁论诗》中评论宋诗的论点,“一直说将去”的诗,一日可作百首③。因此,“多用比兴”,避免“直说”,可以更好地发挥艺术的感染力。不过,陈衍也好,王国维也好,只是在诗要形象思维的性质、根源、构成和表现手法等问题上进行了论述,并没有直接使用“形象思维”的观念,然而,有人却断言,“中国古①《诗序》。②《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静安文集》,《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第14册。③《人间词话删稿。二六》,《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35页。-- 37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753典文论从孔丘到王国维没有谈到形象思维“,似乎毛泽东有关形象思维的论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没有中国文论的坚实土壤。而且断言,“被视为艺术的‘规律’、‘定义’、‘基本特征’的形象思维,在马列文论、西方文论、中国古典文论中找不出理论根据。”①这里,并不想在概念上作争论,也不想按照上引的三大类“文论”来澄清,只是提示一下,陈衍、王国维有关形象思维的特质、根源、构成和表现手法等论述,既是客观存在,要想搬石头那样轻易搬掉,谈何容易!第二节 反印象式批评的可贵尝试从美学批评的角度,中国传统诗学大致可归纳为(一)印象式批评,(二)有体系、重解析的新式批评,(三)其他批评方法。生活在中国近代的陈衍,多少受过一点科学训练,接受了西方自然科学和逻辑思维方式。他的《石遗室诗话》虽还不能说真正建立了有体系、重解析的新式批评的范例,但他的反印象式批评,确实作了可贵的尝试,值得给予肯定。中国诗学的印象式批评,印象的对象,大多采取摘句式的,较少顾及全篇:对印象的表达,可分为两个层次:初步印象和继起印象。“佳”、“妙”、“工”、“警绝”、“今于古”、“本色”、“三昧”等,为表达初步印象用语,是直觉式的价值①刘远:《搬掉“形象思维”这块神秘的大石头》,《社会科学评论》1985年第11期。-- 37485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判断。继起印象用语,有抽象和具体两种。“飘逸”、“凝重”等属前者,“金鸡擘海”、“香象渡河”等属于后者。诗学以为作品贵在言外之意,可是,对言外之意,却极少细论,而要读者去玩味①。对于这种印象式批评的极端现象,持有两方面的异议:一方面,不是“不可解”,而是力求解释明白。陈衍批评钟惺、谭元春的诗学,“往往有‘说不得’,‘不可解’等评语,内实模糊影响,外则以艰深之固陋也”②。接着,他对钟、谭所评点的“说不得”、“不可解”之处,作了逐条解说。比如,张九龄《湖口望庐山瀑布泉》云:“天清风雨闻”。谭评为:“瀑布诗此是绝唱矣,进此一想,则有可知不可言之妙。”对此陈衍问道,“夫天清本不应有风雨,而闻风雨自是瀑布,有何不可言之妙?”③比如,王维《酬张少府》云:“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钟评为“透语说不出。”对此陈衍问道:“夫问穷通而付诸入浦渔歌,且益以‘深’字,则理乱不知,黜涉不闻,入山必深,入林必密之理,并不识所谓穷通也,有何说不出?”④比如,杜甫《后游》云:“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钟①黄维梁:《中国诗学纵横论》,台湾洪范书店1977年版,第1页。②《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三,第1—3页。③《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静安文集》,《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第14册。④《人间词话删稿。二六》,《人间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235页。-- 375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953评为:“‘无私’二字解不得,有至理。”杜甫《江亭》云:“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钟评为:“自私无私,各得其妙,传不出。”陈衍解为:“均此春物,而忽言‘无私’,忽言‘自私’,宜伯敬(按即钟惺——引者注)之解不得传不出也。不思江山何待,即待此花柳等物为之点缀,前此经过秋冬,摇落闭蛰,黯然无色,一旦春来,灿漫者行将至矣,故言待也。“万木无声待雨来”之待,亦此意。花柳得气而生、各效其红紫青绿之色,以状点江山,虽欲闭而不发,花柳不能自主也,使卷而藏之,花柳亦不愿也,供人把玩,供人攀折,真可谓无私矣。然凡物之各尽其能事,而不遗余力者,皆自由私来者。桃之或红或白,李之白,杏之红,柳之长条细叶,各有独到之处。花柳无知则己,使其有知,必阴喜自负,汲汲然上承雨露风日,下汲土膏泉脉,以增高而继长,故逢春倾阳。皆有欣欣向荣之意,由是能自立者,各有以自见。人之寻花问柳,于花柳实有荣焉,在花柳只知自私,在人则但见其无私,不自私无以为无私也。“①陈衍在这一大段中,对钟、谭的印象式批评的批评之例有六、七则,以上只引了三、四则。这种变钟、谭之“不可解”为“可解”,确实向有体系,重解析的新式批评靠近了一大步。但就其“可解”的解释,还有不尽人意的牵强之处。就拿上举的第三则来说吧,自然山水风物“自私”、“无私”,本是一个拟人化的说法,含有一定的美学意味。中国古代传统的山水景物观不象西方那样物我对立,而是物我圆融,“风景①《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三,第1—3页。-- 37606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诗人知赏“①,是审美价值的发现和肯定。正由于这种物我圆融的审美关系,自然山水风物作为人(我)的审美对象具有“无私”的共通性②。而所谓“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