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篇小文就要结束时,我想说的是,杨念群兄作为名满天下 的史学工作者,其理论功底非我等浅薄者所能望其项背,其用过渡 期代替转型期的深意我也没有琢磨明白,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讲 历史必须用史料说话。杨兄通篇文章所用的基本史料只有《采菲录》 一种,常常是前面引证完《采菲录》,接着马上认可,并加以发挥。姑 且不论《采菲录》带有非常明显的倾向性,就算它是可信的史料,受过多年历史训练的杨兄也至少应该知道“孤证不是证”的史学研究 原则吧? 对于后现代主义来说,现代性是个可憎的概念,杨兄的文章大概 也是在解构传统与现代,但是,即便你拥有像福柯这样的利器,还是 要拿证据来。否则,人们会以为你退到了袁枚和李汝珍之后,跟姚灵 犀们为伍了。男人的头和女人的脚这个题目乍一听起来好像有点奇怪,男人的头怎么会与女人的脚 连在一起,又怎么会与制度史有关系?男人的头是指其发式,女人的脚是指女人缠足习俗。这两种现象 本来都是社会习俗,但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它们却有了制度的意义。 大家都知道满清人关以后,曾经采用暴力手段,强迫汉人薙(同剃)发, 就是按满族的习俗,男人要将头顶部的大部分头发剃掉,留下后脑的 头发编成发辫,垂在脑后。这种发式我们在反映清代故事的影视剧中 经常能看见,不过基本上都是晚清的改良版,早非原装货了。满清的薙发令,曾经在征服过程中引起了激烈的反抗,这种反抗 并不来自任何明朝的官方和农民起义组织,完全是一种民众的自发抵 抗。这种抵抗,使征服者和反抗者双方都流了意想不到多的血。开 始,满清统治者的确被这种出乎意料的激烈反抗给吓了一跳,曾经一 度终止了推行“薙发”的步伐,也许他们没有想到,汉人其实并不在乎 给他们换个皇帝,哪怕这个皇帝是外族人,却对剃掉几根头发这么在 意。当然,也许正是汉人的这种过于激烈的反应,反过来更刺激了多 尔衮之流认真推行薙发令的决心。最终,在“留发不留头”的过度暴 力的淫威下,中国的汉族男人的头发终于变了模样。中国少数民族统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人主中原的少数民族,薙 发留辫的也绝非满清一个,但却少见其像满清这般推行自己的习俗, 至少没有这般大规模强迫的记录。而满清这么做,意义大概有三:一、 以清俗变汉俗,实行文化征服。满清入关以后,后人都认为他们汉化 了,其实在满人自己,原本是打算将汉人满化的,只是由于满人实在 太少,本身的文化又水准太低(连小说故事都没有),所以实现不了。二、从精神上摧垮汉人文化上的优越感。三、确立满清的中华正统地位,同时使汉人都打上臣服的印记。其中,第三种意义是最明确的, 它向人们展示了满清要想确立一种新的社会制度的信号。所以,薙发 在那个时候,绝不是单纯地“以夷变夏”,实现一种风俗变革,而带有 一种强烈的制度化意义。 但是,被大家几乎淡忘了的是,在推行薙发的同时,满清还推行了 另一种“社会改革”,就是禁止汉人妇女缠足。这一禁令据说也导致了 许多汉人妇女上吊跳井,以死抗争,但不知为什么清朝统治者这回却不 那么较劲了,朝廷的诏令最后不了了之,禁缠行动无声无息地收兵了。 同样性质的事关风俗的法令,一个是不管有多大阻力,付出多大 代价也要推行下去,一个却草草收兵,听之任之。当然,这里绝不是 像后来有些人嘲笑的那样,中国人男人头不如女人脚,薙发令的推行 是由于男人们抵抗不力所致。也更不可能是所谓汉臣与满人达成的 妥协,所谓生降死不降、男降女不降之类的胡说。依我看,其实是满 清统治者推行薙发和推行天足的含义有所不同之故。推行天足,这其 中包含了改良汉人恶习的意思,实际上是给汉人做了件好事。当推行 的时候,倒不是阻力使他们望而却步,其实他们并不太在乎汉人女人 受多少罪,因为他们突然发现他们其实犯不上为汉人这么着想,这样 着想的结果对于像撒胡椒面似的满人来说,并非易事。 满人在中土推行满化的企图当然没有实现,不仅没有实现,而且 从皇帝到一般八旗子弟都很快汉化了。讲究起汉人的规矩来,甚至比 汉人还厉害。薙发的习俗也不知不觉地“改良”起来了,留下的头发 越来越多,刹掉的领地逐渐从头顶退到了前额,变成了今天我们常在 影视里看到的那个样子。满族贵族也开始喜欢上了三寸金莲,不敢让 满人妇女缠足,就与汉人士大夫比着嫖小脚的青楼女子。汉人文化的 档次是高一些,可是其腐化程度也是空前的。多少年来,一个个带着 原始野蛮锐气的游牧民族,骑着马呼啸着来到中原,最后都被灰头土 脸地同化了,不仅原来的锐气化为乌有,糜烂得往往比汉人还要过分。 汉文化的同化力是惊人的,其腐化力也同样惊人。三寸金莲与“金莲意识”的三寸眼下拖着三寸金莲走路的人不多了,大概只有穷乡僻壤还有个把 小脚老太太,也都已经是老祖奶奶辈的人了。可以肯定地说,曾经在 国门甫开时为老外嘲笑的中国国粹——男人的辫子和女人的小脚都 已经成了化石,今后只有到专门的博物馆去找了。其中活的小脚大概 更不好找,因为至少人们在影视剧中还可以看见装扮出来的辫子,可 小脚连装都装不出来。电视剧《水浒传》里的潘金莲,虽然依旧名为 “金莲”,但也只能是一双天足。缠足起于何时?这是个学术界尚在争议的问题。有人将之定在 南朝陈后主的潘妃身上,说她纤足在金莲花上跳舞,所谓“金莲”的出 典就在这里。不过,没有证据说潘妃的脚小是缠出来的,所以,此说 暂时可以搁在一边。还有一说是起于杨贵妃,宋朝人这样传的比较 多,理由是唐明皇有词云:“琼钩窄窄,手中弄明月。”但是,这“琼钩” 是天生还是硬裹出来的,谁也说不清楚,而这“琼钩”到底有多小,也 没个尺寸。比较多的意见还是说起于南唐李后主,北宋张邦基《墨庄 漫录?道山新闻》云李后主宫嫔眘娘,纤丽善舞,以帛裹足,令纤小 屈上如新月状,由是人皆效之。”看来真的是裹起来的变成的小脚。不 过,缠足真正在民间流行起来,还是北宋年间的事。从帝王的嫔妃为 了争宠而自残肢体,到老百姓跟风形成风俗,无疑要有个过程。以女人小脚为美倒不是中国人一家的专利,我们在别的国家的民 间作品中也可以找到大量的赞美女人小脚(天然的)的诗句。不过,让 女人从小就把脚缠起来,不许它发育,甚至把一双好端端的脚弄成脚 趾折断变成残废,倒是只有中国人有这个本事。缠足无疑是中国男人 的一种畸形的性心理的产物,一双裹得比较“合适”的小脚,在那时的 男人心目中,是一种别样的“性器官”。《水浒传》里西门庆勾搭潘金莲,偏要从将筷子掉在潘金莲的脚边,偷摸一下小脚开始,女人不在 乎人家摸自家的小脚,那么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逛窑子的男人们, 对于妓女的三寸金莲,往往要比身段和脸蛋更在乎。清代山西大同和 陕西秦州的妓女,虽然相貌才情都平平,但只因为一双脚缠得好,照 样宾客盈门。自明季以来,品赏女人的小脚,成为士大夫闲来无事、 浅斟低唱的主调之一,“品莲”的艳词香曲,林林总总,如果收集起来 当不在《全宋词》以下。清代的“顾曲周郎”李渔讲过,女人的小脚要 “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抚 摩,此用之在夜者也”,有这样的小脚,才“觉依翠偎红之乐,未有过于 此者”。与李渔同时代的方洵居然专门写了《香莲品藻》,细细地把三 寸金莲排列成五式、九品、十八种,就差拿来嘴里嚼了。男人性心理 扭曲到这个程度,不能说不是那个时代的特殊贡献。理学盛行之际, “存天理灭人欲”的大道理铺天盖地,结果往往是人欲灭不了,反而七 扭八歪地疯长,这也可能是为什么偏偏在北宋中期以后缠足才流行的 缘故(尽管理学家自己并不主张缠足,而且禁止自己家的妇女缠足)。 据说缠了足的女人,就不方便“淫奔”了,男人自然也看得住。仅仅帝 王的倡导(不过是个亡国之君),还不足以让老百姓闻风而从。虽说是 “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士大夫也把“杨柳细腰”赞美了两千多年, 可是老百姓家娶媳妇,并不会看中林黛玉似的弱风扶柳质。 缠足无疑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女孩子六七岁就得缠足,否则就裹 不成“三寸”了。晚清著名维新人士唐才常说:“方足之所缠也,必用 新布紧束之,其着鞋或用敲火石之小铁刀撬上,痛必切骨,不三曰必 溃而成疮,不疮则脚不能成,疮极败烂,其肉尽化红脓,流出而后血枯、 筋断、胫折、皮燥,足底乃折作两湾形。”这里要加一点注,唐所说的“胫 折”不是腿断了,而是指脚的中指以下的三个足指折断,折断以后还 要被压在下面,久而久之,变成了脚底的一部分。历朝历代,都有女 孩子因此而被折磨死的“旧闻”。 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种残忍的陋习,居然能够在中国流行了近一千年,而且非常地强固。满清入关,一是逼着汉人剃发蓄辫,二是 强令女人放足。第一项费了点劲,砍掉了若干脑袋,推行开了,可第 二项死活也推不下去,以死相拼的“烈女子”比比皆是,最后还是朝廷 让了步。如果当年汉人都能以这个劲头抵抗满人,那么多尔衮肯定是 束手无策。为什么会这样?有人说,都怪男人!当然,这话不错,不 过把男人统统拖过来重责四十,好像也不尽合理。至少,还没断了宥 男人为女人缠足抱屈。清代的李汝珍为了给女人出气,在小说《镜花 缘》里就设计了让男人缠足让女子玩弄的情节,五大三粗的林之祥竟 然被缠得死去活来。而近代以后,从戊戌时期得风气之先的士大夫倡 导不缠足运动,到辛亥革命强令推行放足,多见的是男人上上下下忙 活,相形之下女人倒没多少积极性。 近代妇女对解放她们的脚不那么感兴趣,一方面固然由于男人高 喊不缠足不过是为了开发更多的劳动力,动机就不太纯,另一方面则 是因为有说话权利的成年妇女已经是“莲足”了,没有缠足的幼女,又 不可能说什么。缠了足的女人发现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成果”, 突然之间就有人说不值钱了,心里头反而更多的是失落。况且,在相 当长的时间里,缠足都是身份和教养的象征,因为似乎只有江南的一 些穷苦人家非得靠妇女劳动才不愿缠足。 缠足的确是男权社会男人性权利极端膨胀的一个特例,在世界 上,只有非洲某些部落妇女穿唇、生殖器割礼和缅甸山区少数民族妇 女脖子上从小架铜圈的习俗可以类比。所以,当近代外国人因此而说 中国人为野蛮人时,我们饱读诗书的士大夫们真是无言以对。问题 是,缠足这种习俗从开始到流行,并没有多少男人的暴力强迫,甚至 连主意都是女人想出来的。从繁华的都市到穷乡僻壤,逼迫女孩子裹 脚的,无一例外地是她们巳经裹了脚的母亲。拥有一双缠得“合体” 的“莲足”,无疑是那个时代女人的骄傲。冯骥才的小说《三寸金莲》 里种种“比足”的描写,其实并非空穴来风。 其实,在缠足盛行的年代,无论是缠足的三寸金莲还是不缠足的“大脚仙”,都认为只有一双裹得小巧的脚才算是美。甚至到了民国 年间,相当多“妇女群众”对于天足的意见还是“像什么样子,丑死了”。 人鲍鱼之肆,不唯久而不闻其臭,而且反觉其香。这不仅仅是风俗化 人、从众心理在作怪,女性以男性的性心理、以男人的欣赏尺度建构 自己的审美框架,这才是“金莲意识”的三寸所在。千百年来,所谓女 性的美恐怕绝大部分都是出于男人的意愿,而由女性自我塑造出来的 三寸金莲也可以说是这种女性美的一个阶段性民族性的“成果”,只 不过这种“美”,在西方文化的冲击下垮台了而已。 三寸金莲已经进了历史博物馆,或者正在走进博物馆,不过,金 莲意识却没有消失。世界上浩浩荡荡的时髦女郎,不管怎样标新立 异,争奇斗艳,拿脸蛋当画布,以身体做塑泥,大抵如孙悟空跳不出如 来佛的手心,不过在男人的性心理的圈圈里打转。像缠足一样自戕身 体也不乏其人,君不见,那些前赴后继动手术往乳房里塞硅胶的女人 们。前些时候,她们中的美国人获得了巨额赔偿,但是,被弄得一塌 糊涂的胸部无论如何用美元是填不上了。至于一般性的自我折磨,恐 怕就连初级阶段的中国,也年年见、月月见、天天见了。 取悦于异性是人的天性,可是到了自我折磨的地步,也就违反了 天性。大概最让人头痛的是,为什么偏偏只有女人自我折磨来取悦男 性,而不是相反?我们只能说,这个世界,到目前为止,还是男人的。双枪兵与双枪将 说历史的书在谈及军阀的时候,双枪兵和双枪将永远是个能逗起 兴致的话题。所谓的双枪,就是一根步枪(或者别的什么枪)再加一根 烟枪,意指那些抽大烟的军人们的“装备”。比较起来,按比率而言, 在军阀的队伍里面,双枪将的比例要比双枪兵高,即使在那些士兵没 有抽大烟习惯的军队里,军官也不乏瘾君子。生活稍微好一点,就要 抽大烟,这是当时的风俗。北京的小富之家,每每鼓励孩子熏一口, 说是可以让孩子踏实,不招事儿。那时,人们管鸦片叫芙蓉膏、福寿 膏,可见其社会声誉并不像我们今天想象得那么差。同样,双枪兵的 产生,也跟风俗有关。那个时候,西南和西北地区盛产烟土(论品质, 西南的烟土优于西北),统治的军阀,为了多收税,鼓励甚至强迫农民 种罂粟,而农民为了提高商品率,也多半乐于种植。种得多了,又没 有人禁,价钱也就降下来了,谁都抽得起,抽大烟就跟近日吸烟卷一 样了。在西南和西北地方,实际上社会各界,上下层人士都在抽,多 少文人的回忆都提到,到了西南,轿夫和脚夫,路上休息时,首先做的 事情是抽烟,饭吃不吃倒在其次。由于鸦片这种东西,一沾就上瘾, 跟饭和盐一样,离不开。所以,鸦片的种植,也就成为农民的一种对 经济作物的追求,不断地可以生利(当然大头还是让掌权的军阀收去 了),维持生计。鄂豫皖的红军到了川北,发现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兵源 可以补充,当地的农民无论贫富,凡是男性个个都是烟鬼,最后只好 变通一下,找那些烟瘾小一点的,弄进来再戒,实在不行,只好找女 人来顶(下层百姓,女性抽烟者很少),所以,红四方面军才有那么多 的女兵。 那个时候,抽大烟实际上是种文化,跟我们的饮食一样,不仅有 “食”的内容及形式的讲究,而且有器皿的追求(烟枪、烟具),还有吸食环境的建设。稍微讲究点的家庭,待客之具,少不了烟枪若干,烟枪 的档次代表着家庭的地位。达官贵人,吃花酒是交际,但真正谈事, 必须踅进密室,伴着烟枪来。雏妓学生意,首先不是学唱,而是学如 何烧烟,烧烟泡也是名妓色艺中“艺”的内容之一。那些将这毒物输 入中国的老外,居然把小脚、辫子和烟枪同列为中国人的象征,反复 展出。可恨固然可恨,但扣去源头不论,其实倒也不算冤枉,世界上 抽鸦片的人多了,緬甸、印度比我们都早,为什么人家就没有发展出 如此雅俗共赏的一套文化来? 军人也是人,逃不出食文化和烟文化的习染。慢说士兵,就是那 些当日怀着一腔救国之志,留学日本回来的士官生,回国之后,过不 了多久也开始喷云吐雾,士兵自然也就拿烟泡当干粮了。那个时候发 军饷,经常是半为大洋半为烟土,没有大洋,光是烟土也无不可,士兵 也跟抬轿子的苦力一样,不吃饭行,不抽烟不行。仗打败了,交枪可 以,交烟枪不行。 按云南军阀龙云的公子(也是龙云的爰将)龙绳武的说法,抽大烟, 对部队的战斗力其实影响不大。过足了瘾,打仗特别疯,如果战斗正 在进行中,士兵也知道不打完抽不上烟,所以往往会拼命地打。另外 一个好处就是,抽烟可以治病,西南地区,烟瘴之地,各种病特多,抽 烟人在这方面感觉好得多。 龙公子是法国圣西尔军校的毕业生,可是在大烟问题上,却不按 操典说话,其实抽烟对士兵的战斗力还是有影响的。虽然抽大烟跟吸 食(注射)海洛因不一样,但也是吸毒,只不过对身体毒害的过程要慢 一些。不错,一般的头痛脑热,瘾君子是不得的,在军队里有了病,同 僚们首选的方法是劝你吸烟,不分官兵都是如此。但用鸦片来治病, 在当时的条件下,治死的也很多,特别是当患痢疾的时候,用鸦片治, 一治一个死。悬赏烟土五两,固然可以激励士兵冲锋,但定期的烟瘾 发作,毕竟是双枪兵的阿喀琉斯之踵,只要对方了解了行情,在瘾发 或者过癮的时候攻击,部队多半是要崩溃的。红四方面军入川总是打胜仗,跟摸清了川军的烟癮规律不无关系,这一点,看看徐向前的回 忆录就知道。 所以,随着军阀混战的烈度增加,大家一致的看法还是不抽烟的 好。在这个认识前提下,中国军队的双枪兵和双枪将们,总量一直在 减少。抗战爆发以后,无论是川军还是滇军,将领们纷纷带头戒烟, 要一雪内战之耻,所以,战绩相当不错。与此同时,中国的烟文化也 开始衰败,公共场所,烟具逐渐销声匿迹,虽然抽大烟的人还有,但已 经转人地下,不再是一种炫耀了。豆腐跟革命的一点不寻常的关系 豆腐是正宗的中国国粹,有人说,豆腐应该算是中国的第五大发 明。有意思的是,其他的四大发明,还有国家在跟我们争,而这个豆 腐,连丁点争议都没有。近来,西方世界动物保护主义和素食主义流 行,提倡以植物蛋白替代动物蛋白,中国的豆腐,成了一个榜样,让西 方人佩服得一塌糊涂。国人到了西方,如果一时没有更好的工作机 会,只要有做豆腐的手艺,就可以混饭吃,已经见过不止一个国内的 教授,在美国或者加拿大,靠做豆腐过得挺滋润。那种把一粒粒的黄 豆变成白白嫩嫩的方块的把戏,在白人看来,跟变戏法差不多,只有 中国人玩得来。现在日本人也会做豆腐了,不过所谓的日本豆腐,不 像豆腐,倒更像是中国人鸡蛋羹的失败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 以,要吃豆腐,还得靠中国人。 发明豆腐的中国人据说是西汉时的淮南王刘安。关于他的传说 很多,有炼丹药的,也有吃美食的,豆腐的发明,当属于后者。西汉提 倡简朴,贵族不许用金属器皿,所以大家纷纷在吃上下工夫,从马王 堆的发掘可以看出,那些王侯贵妇们对吃是多么地热爱。出土的时 候,要是现代人有本事保鲜,那些丰富而且色香俱全的食品准会让世 界惊掉眼镜。由此推断,刘安发明豆腐,倒也合乎道理。豆腐的发明 者是贵族,让豆腐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也是个名门之后,这个人名 叫李石曾。 李石曾是李鸿藻的公子。李鸿藻是晚清的重臣,清流的领袖,在 世的时候,很有点保守的色彩,总是跟搞洋务的人过不去,但是他这 个晚年所得的儿子,思想却新潮得紧,于国学没有兴趣,在科举上没 有半尺进展,却早早地就跑到法国留学,学成什么不太清楚,让人知 道的却是身为贵公子的他,在巴黎开了一家豆腐公司,比较成规模地让洋人见识了中国发明的模样和味道。 李石曾在海外多年,但却始终学不成洋模样,身穿西装,却要扎 个中国式的腰带,走起路来,腰带凸在前面,硬是扎眼,据说巴黎的银 行曾经因为他这身打扮而不让他进去。李石曾又嗜好大蒜,西服上边 的口袋里,装的不是手绢,而是蒜瓣。这样的中西结合式人物,想到 在西方贩卖中国国粹倒也自然。为了让国粹很粹,李石曾豆腐公司的 师傅和小工,一律从国内找来。那个后来帮助梅兰芳改革京剧的齐如 山,就给他带去了几十位,一路上,这些中国农民要蹲在坐便器上方 便,很是辛苦。 就这样,洋人们尝到了正宗的中国豆腐,李石曾的豆腐公司也发 了洋财。发了财的李石曾在政治上却不安分,因好友张静江的关系, 开始资助起孙中山的革命党来。据说,只要孙中山没钱花了,拍电报 去,A字代表一万,B字代表两万,C字代表三万,钱就从巴黎过来了。 李石曾父亲所忠于的王朝,多少有一点他的努力,被推翻了,可惜“民 犹是也,国犹是也”,李石曾只好再接着忙活。第二件事从后来的结 果看,也跟革命大有关系,那就是组织中国青年留法勤工俭学。成千 的有志青年来到了法国,来到了欧洲,学成什么我们不知道,只知道 这些人中间,涌出了一大批共产党人,中国人最早的共产主义小组, 就是由这些勤工俭学的人成立的,当时叫青年共产党。如果按某些研 究者的说法,其实这青年共产党,才应该是中国最早的共产党。这些 在法国搞共产革命的人,后来都成了中国历史倒海翻江的人物。而这 些人留法的基金,一部分就来自于豆腐。 中国人的豆腐,卖到外国之后,就这样跟两次中国的革命都发生 了一点不寻常的关系。有关人头像章的一点考据中国一度有过纪念章的盛世。在那个盛世,伟大领袖的像章,成 了一道中国特色的风景,除了特别的穷乡僻壤,谁家没几个乃至上百 个像章呢?记得那个年月,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们,经常 被人挂满了像章,有时甚至几层。——在衣服上挂上布片,再往上别 像章。有的像章有脸盆大,有的是金子或者稀有金属做的。至于把像 章生生别在肉上,弄得鲜血淋漓,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劳动佛祖,让他来为自家护身保驾,挂个佛像在胸前或者腰间, 这是国人古已有之的老习惯。这些佛像如果是金属做的,而且又足够 扁平,也就跟像章相差无几了。不过,为世俗世界的人做纪念章的事, 还是一种舶来货,是洋人先弄起来的,中国人后来一直在学。清朝覆 灭之后,别的现代化好像没什么起色,但在这方面,倒是进步神速;在 山西和江西的旧货摊上,我淘到过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蒋介石, 甚至曹锟、吴佩孚、张作霖、阎锡山的像章,都蛮精致的,个个人头硕 大,端庄可敬。但是翻遍历史并名人日记和回忆,却没有人人戴像章 的记录,甚至军政人士好像也没什么人佩戴这种看起来很美观的东 西。如果非要佩戴点什么的话,大家显然对勋章更感兴趣。在老照片 上,顶多能看到人们挂上若干或者若干排勋章的形象。显然,这些曾经威风过的伟人(用广东话来说叫猛人),不是自身 个人魅力不够,就是手下抬轿子的人太蠢,造出了像章,却没有办法 或者干脆没有想到让大家都佩戴。袁世凯手下的梁士诒等人,想出了 组织妓女和乞丐请愿团拥护老袁当皇帝的招数,大太子袁克定甚至连 报纸都伪造出来,以示舆论一致,居然就是没想到让老百姓人人都戴 有袁头的纪念章(哪怕让军政人员戴也行啊)。如果人人胸前都佩戴 老袁的像章,别说做皇帝,就是直接做神仙,都准保没人敢反对,蔡锷之辈就是想捣乱,也没有人会响应。 不过,在那个时代,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上面提到过的大人物这样 蠢,造出像章只拿它做纪念品,不充分发挥其政治效用。有两个不大 的军阀,造了有自己头像的纪念章,然后强令自己的部下,每人一个, 佩戴在胸前,如果有人不遵,军法处治。这两个人,一个在胶东,叫刘 珍年,一个在关中,叫管金聚。 相比较起来,刘珍年推行个人崇拜的力度要大一点,不仅发像章, 据说还编了自己的语录,发给手下的军政人员,人手一册,某些警句 据说也是要求背诵的。可惜的是,现在刘珍年语录已经找不到了,我 搜寻多年都没有结果。如果有一天刘语录能出土问世,肯定是件让收 藏旧文物的人们高兴的事情。 更可惜的是,刘、管两人的队伍毕竟太小,不过几万人枪,崇拜所 形成的战斗力又不足够大,所以没有显示出像章本身所应该具有的巨 大精神威力,先后都让更大的军阀吃掉了。管金聚的遭遇更具戏剧 性,打败了仗,本来他是可以化装逃走的,可是,即使变了装,他的士 兵人人胸前都有他的像章,等于到处张贴了通缉令。——于是管大人 没有跑成,落到了对手手里,而对手又是个六亲不认的家伙,结果管 大人胸前吃了花生米,翘辫子了。 时间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了,没有人为我们的刘大人和管大人总结 过经验教训,为什么他们的个人崇拜不够有威力。不过,有一点是可 以肯定的,此二人开创了利用像章推行个人崇拜的先河,拥有货真价 实的首创性。仅凭这一点,他们就有资格在历史上留下名字,因为这 两个小老鼠,后来居然拖出了那么大的木锨。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发生过很多事情,有伦理革命、思想 解放,还有科玄论战、教育救国、乡村建设。可是,当时发生的并不仅 仅是这些事情,不仅大学生和教授在忙活,很多让后来的人们看起来 很不怎么样的人,也在忙。对历史发生作用,甚至影响到后人行为的, 其实并不都是那些很光鲜的思想和行为,思想家和先进时髦的学生在创造历史,军阀、马贼们也在创造历史。有讲唯物论的就有装神弄鬼 的,有拜佛传戒的就有用水龙头给部队洗礼的,有主张教育救国的就 有扶箕打卦的,比较起来,利用像章搞个人崇拜,还多少有点创造性。 只不过,大家乱忙一场,流芳百世也罢,遗臭万年也罢,究竟哪个影响 更大,还真说不清。辫子王朝的闲话已经有好些时间了,一打开电视,换台不过三,就会出现梳着大 辫子的清朝男人的形象,占据主角位置的多半是爱新觉罗氏的孙男孙 女们,以及他们身边被割掉了命根子却依然笑容可掏的太监,眼下又 加上了红顶花翎盖着的清官大老爷。如果民初的人能活过来看看这 场景,说不定以为当年的宗社党甚至张勋的辫子军又回来了。20世纪 的历史变化就是这么奇妙,在它的上半叶,至少对于那些时髦的学生 来说,男人脑后的辫子还是耻辱、难看、恶心和愚昧的象征,然而到了 世纪末,那东西居然成了最前卫的时髦。即使不以前卫自命的一般 人,大概十有八九对男人留辫子的形象也看得很顺眼了。当然,我在 此并没有掀起反满抗清的意思,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人们对于清朝 特别是清朝的皇家那么感兴趣?康熙和乾隆已经被捧到了天上,几乎 一谈到有作为的君主,十有七八是在说他们二位,真是难为了那些编 本子的高手,怎么就会编出这么多的故事和那么多溢美之词安在这二 位头上?就连一向声誉不佳的雍正,也被煽情得活像我们的好总理。 就算都是“戏说”吧,那中间的人物可都是真名实姓的皇帝,不是随便 的什么阿猫阿狗。清朝总共十位皇帝,加上入关前的两位,大概全都 过过电,而且基本上都是正面形象,至少是值得同情的形象。爱新觉 罗一大家子明星,要比的话,只能比谁出镜率高。试想,中国历史这 么多朝代,包括我们一向号称最牛的汉唐盛世,有哪一个能与之相较 呢?不仅荧屏上辫子王朝横空出世,连现实生活中,大清国的皇帝也 下山了。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去了次地坛庙会,发现市民在那里举行 祭地仪式(实际上有官方的参与),出场的主角居然还是满人的皇帝, 一干执事和随从一律顶戴花翎,如果不是围观的人个个羽绒服和皮大 衣,还以为回到了前清。到底是因为学界对于清朝异乎寻常的热情,最终点燃了国人对于 清朝特别是清朝皇帝的兴趣呢,还是本来就有的市场吸引了作家和影 视人甚至于学人?这大概是又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老问题。虽 然人们都说现今知识分子巳经边缘化了,但学界的鼓吹,却像大出殡 的锣鼓,依旧能引起人们的注意。王国维、陈寅恪包括那生在南洋、 仕在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的辜鸿铭的书能够摆到地摊上热卖, 学人们对这些人的先期热情显然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不过如果没有 某种特别的心理契合,即使学人再怎么热情似火,就算再加上媒体的 煽风点火,老百姓那里没有相应的引火之物,恐怕火也烧不起来。然而,清朝到底什么地方招人爱呢?如果我们从学理上考究起 来,好像这个朝代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它的制度基本上是照抄明朝, 只做了少量枝节性的修改,比如中央六部分设满汉两套官员,中枢机 构添设了军机处。一则叠床架屋,平添了臃肿,一则跟明朝设内阁的 初衷差不多,不过是给皇帝再添设了一个秘书班子。大多数地方,就 是一味照抄,结果出了不少笑话。《大清律》上居然有关于卫所士兵 的条文,而卫所制度在明末已经废除,清朝是没有卫所这种军事体制 的。显然,清朝修律者的工作只是将《大明律》换了个封皮。被学者 们津津乐道的秘密建储制度,实际上的效果怎样还很难说,因为这个 制度的真正实行,不过三代,而咸丰以后的皇位继承,都由西太后一 个人包办了。以区区三代来检验并且说明一种继承制度的优劣,显然 不足以服人。至于说清朝的边疆政策的高明,所谓“明修长城清修 庙”,好像清朝对待游牧民族的政策格外聪明,其实细究起来却并非 如此。因为满族本身就是北方游牧或者游猎民族的一支,在入关之 前,已经与蒙古等民族结成了牢固的同盟,提倡喇嘛教不过是维持其 同盟的因素之一,既然明朝修长城所要防范的北方最主要的游牧民族 已经变成了统治民族,那么自然不会有哪个傻瓜还会去修长城。即使 退一步说,修庙的确比修长城高明,但利用宗教来维系与少数民族的 关系,也并非清朝的发明。对于早先没有结盟关系的西北少数民族,即使如康熙、乾隆这样的“英主”,也照样安抚乏术,非动武不可。剩 下的,像河政、漕政、盐政之类,清朝也无多创新,乏善可陈。大概清 朝政治最为引人注意的地方,要算“滋生人丁永不加税”的赋税改革。 显然,这种当年的善政,由于造成了中国人口空前的大增长,现在也 再难说个好字。整个清朝的政治,虽然稳定持重,但却不可讳言地偏 于保守。随便举个例子,漕运改海运是元代就提出并实行过的,但到 了清朝议来议去,明知海运好得了不得,但就是不能改,最后被太平 天国一闹,河道断了,才算改成海运,可是原来河运的机构却迟迟不 肯撤销。 至于知识分子最为在意的思想文化,清朝就更难有可称道之处, 在历朝历代中,清人的文网最密。明朝虽然也有文字狱,但大多不过 是朱元璋阿Q心理作怪,自己头上长癞,总担心人家含沙射影,文字 狱处理的也多是热衷于拍马逢迎的乡间小儒。而清朝的文字狱则不 同,虽然也不乏捕风捉影的案例,但对于汉族士大夫固有的夷夏之防, 却一向打得“稳、准、狠”,很有点“诛心”的感觉。这样一来,清代的思 想文化难免不受牵累,远的不比,就是比明代都比不了。乾嘉朴学的 学者虽然人多势众,但论思想整个加起来,也抵不上王守仁一个,黄 宗羲、顾炎武、王夫之这三位,虽然号称是明末清初的三大思想家,但 实际上却是属于明朝的,他们对满清的异族统治至死持反对的态度。 那么,是不是清朝一点可以称道的地方都没有呢?当然不是。清 朝也有其他王朝所难以企及的地方,这就是整整十代帝王,如果加上 关外的两代就是十二代,没有真正的昏君,几乎所有的皇帝都比较勤 政,至少都怕落个荒殆朝政的恶名,“从此君王不早朝”的事,谁也不 敢做。这一点,跟相邻的明朝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明清之际,皇帝 能做到这一点,的确是相当地不容易。我们知道,明代以前,大多数 朝代都有宰相,王朝的行政事务是由宰相主持行政系统来处理的,皇 帝虽然握有国家大事的最后决定权,但他更多的是“国家元首”而非 “政府首脑”。然而,明代自朱元璋之后,相位被废,从此皇帝兼宰相之任,虽然有人帮忙(明代的内阁,清代的军机处都等于是皇帝的幕僚 班子),但一不留神还是会被事务和公文堆给活埋了。吃不得辛苦的 朱家子孙,干脆将批阅奏章的大权交给了原本只是伺候皇帝笔墨的 “秉笔太监”,甚至还有像万历皇帝一样,就是不理朝政,将所有的大 事包括任免官员全部搁置,天天睡大觉。比起明代那些天天睡懒觉、 炼丹、做木匠活和游龙戏凤封自己为“总兵”的皇帝,显然那些起早贪 黑的爱新觉罗子孙要招人爱得多。中国虽然不是一个缺乏制度或者制度建构能力的国度,但从贩夫 走卒到将相王孙,大家对于统治者的个人品质和能力以及他们的行为 还是看得比什么都重。中国所谓的“人治”传统,不仅仅是制度意义 上的,更重要的是习俗和人们意识上的。人们制定了制度,却习惯于 眼睁睁地看着制度被强人糟蹋。相对而言,社会宗法制度倒是要比政 治制度对人的约束力强一些。历史上从来就不乏凌驾于政治制度上 的人,但想要将宗法礼俗踩在脚下则难到不止上青天。政治制度其软 如绵,人治的传统的强固似乎可以从三个方面找原因:一是中国传统 的政治制度缺乏严格的程序和详尽的操作规则,技术上存在着看似无 关紧要,但实际上非常关键的缺陷,用黄仁宇先生的话来说就是达不 到以数字来管理的程度。同样的事情,不同素质禀赋的人来办,往往 结果会非常不一样,好的结果与坏的结果往往取决于制度中人的个人 努力,人亡政息是政治过程中常见的现象,特别对于君主来说,更是 如此,有什么样的君主就有什么样的政治。二是政治制度对于君主缺 乏真正意义上的制约机制,除了那些傀儡之外,君主无论从理论还是 实践中,都是最终的立法者,几乎没有什么君主不能改变的制度。传 统社会中能对君主起制约作用的因素往往不在制度之内,比如道统、 道德、宗法礼俗等,反过来政治制度往往还得依靠这些因素来说明自 己的合法性。三是几千年农业社会的生活伦理的影响,生产操作程序 个人化,过于推崇熟能生巧、勤能补拙。这样的文化氛围,既影响到 人们的政治评价,也影响到政治运作的本身。以农民为主体的老百姓对“人治”实际上有着相当恒定的基本期 待,他们心目中的明君和清官,一要公正,二要持重,三要勤政。三条 沾上其一,往往都会赢得相当不错的口碑,如果再能加上一点聪明,那 么几乎就是圣明了。清朝的雍正皇帝其实满打满算也寻不出多少政 绩来,又没有什么才情,但有人只抓了一个“勤”字大做文章,就引得全 国的电视机为此锁住了频道。如果再在聪明上面加一点武功,手下的 人能打上几个胜仗,那么简直就意味着雄才大略,千古一人。相反,那 些有着创制动作的皇帝甚至他们的王朝往往都没有好下场,秦与隋都 是二世而亡,留下千古骂名。王安石变法虽然在我们现在的教科书上 是一朵花,但当时的老百姓却将“拗相公”(王安石)骂得狗血淋头。说到这里,我们其实应该明白为什么偏偏清朝的皇帝招人喜欢 了。这样一小群持重而且肯吃辛苦的皇帝,的确最大限度地契合了中 国老百姓主要是汉族百姓的心理。经过“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劫 难的人们,终于发现虽然不得不丢掉头顶的毛发,脑后要留个辫子, 但日子却要比汉家自己的皇帝治下更稳定,更少来自官方的骚扰(清 代摊丁入亩的赋税政策进一步减少了征收环节与手续,从而减少了官 吏上下其手的可能,而禁止胥吏随意下乡的规矩,即使下面遵行得不 好,也多少可以使农民少一点滋扰),很快就进人了“坐稳了奴隶的时 代”。至于借文字狱杀掉几个知识分子的头,借修四库禁掉一批、改 乱一批书,毁掉了那些修史以寓褒贬申春秋大义的妄想,自然也打掉 了士大夫道统代言人的自负,从此让他们规规矩矩地寻章摘句。“万 马齐喑”哀固哀矣,但所有这一切,对于老百姓的吃饭穿衣又有什么 关系呢?即使我们是清末反满志士的后代,也不得不承认,在历朝历 代中,清代的赋税即使不算是最轻的,也是最轻的几个朝代之一,农 民受到的官方干扰也最少(至少在清代的大多数时间里是这样的)。有 清一朝,拥有着历史上最低眉顺眼的士大夫,对于高高在上的满人皇 帝,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臣”(满人则自称奴才),但却是“臣妾”,连做焦 大、犯颜死谏的权力都没有。在英明的乾隆看来,这种臣子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所谓“逞己之能,彰君之恶”。遍翻清朝档案,我们很少 能看到痛快淋漓、犯颜逆鳞的奏章,四品以下的官员,甚至连上书的 权利都没有。y清朝毕竟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个王朝。在九十年前,这个王朝才寿 终正寝,生在清朝的寿星,现在还有活着的。中国人进入近代,恰恰 赶上了这样一个少数民族统治的王朝,赶上了这样一个过于持重也过 于保守、皇帝却特别勤快的王朝。这对于那些特别西化和特别中化、 在乎夷夏大义的知识分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非常别扭的境遇。 为了对付外部的异族压迫,先要打倒内部的“异族”,而推翻满清咸与 共和之后,发现自己面临的其实是和前任一样的困局。清末的革命党 人靠重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唤起的民族情绪,显然后劲不足。 晚清时节,由于历史上固有的王朝末年的种种弊病,清朝的形象虽已 在老百姓中大坏,但他们改朝换代的冲动却也不大,明末老百姓拼死 抗争不乐意要的辫子,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哭哭啼啼地不愿意铰了,甚 至连相当多的汉族士人对“异族”皇帝也死活恨不起来。这些人顺从 革命,到底更多的是出于对革命的向往,还是意识到世界的大势所 趋?还是依历史上朝代更迭的规律,认为这个朝代已经二百多年,气 数已尽?真是个说不清的事。那个先是蹲在紫禁城后来又被冯玉祥 撵出宫的小皇帝,即使当了十几年的汉奸(或者满奸),人们对他依然 是同情大大多于嫌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什么嫌恶。看来,辛亥革命 不仅跟农民群众脱节,甚至与相当多的士人也脱节,满清虽然可以倒 台,但革命却难以成功,袁世凯的劫收,实际上是大势所趋。后来的 复辟反复辟,打打杀杀,全国通电,其实只是上层的政治斗争,很难说 谁得到了老百姓的拥护,所有的事件,在乡野、在市井,至多不过是茶 馆闲人的一点谈资而已,能吹皱一池春水,让鲁迅笔下的七斤和七斤 嫂慌上那么一小会儿已经很不容易了。清朝走了九十年了,其实还在。关于辫子与革命的零碎故事 关于中国男人在清朝的时候留辫子,这点历史常识眼下已经普及 得连三岁孩子都知道了,不仅知道,而且还在家长的共谋下尝试“复 辟”,留上小辫或者安上条带瓜皮帽的假辫子什么的。不过,这些孩 子和大人也许根本想不到,围绕这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毛发,中国人曾 经受过何等的折腾。满清人关的时候,非要遵循圣人之教“肤发受之 父母不敢毁伤”的汉人,跟他们一样剃掉头顶的大部分头发,留条小 辫。结果是不少人为了脑袋顶上头发和脑后的小辫丢了自己的脑袋。 后来,随着汉人暗中的“修正”,人们脑袋顶上的头发越留越多,剃发 几乎只有象征的意义了,于是人们对脑袋后面的辫子越发在乎,皇帝 老儿盯紧人们脑后的辫子,那是因为由于剃得太少,辫子已经成为是 否效忠大清朝的唯一标志,一般老百姓也不愿意让辫子没了,最怕的 自然是官府当自己要造反。 然而,在大家都看顺眼了脑后的辫子以后,大清朝也渐渐地走到 了自家的尽头。先是从广西杀出一伙号称信上帝的“长毛”,搅了大 半个中国,虽然只是将辫子散开,可已经闹得人心惶惶。更糟的是, 在洋人一拨一拨进来,中国人也渐渐地走出国门之后,总是占着上风 的洋人似乎忘记了他们的祖先也曾经有人留过小辫子,一个劲地拿 中国人脑后那劳什子开心,居然说那是“pig tail”(猪尾巴),还以此为 由,硬派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人为野蛮人和“土人”。租界的洋巡 捕和红头阿三,抓起中国人来,总是揪起辫子一带一串。对那些得风 气之先的先进中国人来说,外国人的嘲骂和这种感官刺激引起的精 神折磨真是让人受不了。于是,温和的(注意是留学生)把辫子盘起, 像鲁迅描绘的那样,在头顶耸起一座富士山,而性子火暴的,则干脆 剪了辫子。最凶的不仅自家剪,而且想法逼着人家也剪,后来鼎鼎大名的陈独秀、郎容和张继三位,在日本留学时,居然找到一个桃色的 茬,一个抱腰,一个按头,一个挥剪,将清朝留学监督姚某人的辫子都 给铰了。剪辫则意味着造反,但进人20世纪的清朝早就让洋人给折腾得 2/3死状,任凭秀女如云,连续三个皇帝居然都养不出半个子息,自然 没有那精气神去寻没辫子的人的晦气,只要回国的留学生装上一条假 辫子,官府一般都假装不知道。留学生们也得寸进尺,后来索性连假 辫子也不装了,光着脑袋乱晃。渐渐地,连没出国的学堂学生也跟着 起哄,一个接一个地将辫子送了假发店换酒钱,而属于朝廷命官的学 堂监督则什么办法也没有,到了辛亥革命前夕,学堂里对剪辫学生最 严厉的处罚就是剪辫的那个学期扣点分数。可是,不论知识界跟辫子怎么过不去,乡下的农民却对自家那根 辫子情有独钟,不管革命党人说破大天,硬是不肯动一丝半毫,尽管 他们对清朝早没了兴趣,也巴不得它早点完蛋。然而,突然之间,革 命不知怎么就来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大半个中国都插上了白旗,满 以为打白旗戴白袖标的革命党是为崇祯戴孝反清复明,没想到他们刚 刚坐进了衙门,就开始剪辫子,比当年满清入关时张罗留辫子还要急 切。革命军警加上青年学生,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外加一把剪刀,上 街巡行,设卡堵截,不问青红皂白,只要见着脑后拖辫子的人,就拉着 辫子拖将过来。客气一点的还宣传一下剪辫的“伟大意义”,然后再 动剪刀,不客气的干脆揪过来就是咔嚓一剪。害得路人纷纷然若惊弓 之鸟,能不上街就尽量不出门,买东西只好让女人代劳,实在不行则 盘起辫子,扣上帽子,甚至翻出明朝时候的方巾裹在头上,有的地方 居然发明了尖顶高帽,为的就是能将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据说这种 尖顶帽一时非常流行,连衣不蔽体的穷人都要设法买一顶,那情景, 如果让今人见了,肯定会以为是湖南农民运动和“文化大革命”提前 到来了,满街走的都是戴高帽子游街的革命对象。进城的农民遭际更 惨,一串一串地被抓住剪了辫子,害得他们一时间连赶集都不敢去了,实在不行也派女人出马。剪辫的场景当时曾被人用照相机记录了下 来。从照片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在被一位军警拽 住了辫子,剪刀刚刚挥起,军警的得意和那汉子悲苦无奈之状形成了 鲜明的对照。 老百姓难受归难受,革命党辫子该剪照样剪。在革命党人看来, 有没有辫子,并不是个人的习好,而是是否依然忠于满清的问题,极 而言之,脑袋后面拖着的辫子,就是个奴隶根,所以,非加大挥剪的力 度不可。有的地方,比如宁波,坐进衙门里的革命党人已经不满足于 上街抡剪刀,居然堂而皇之地规定,凡是不肯剪辫的人一律剥夺“公 权”,某些抗拒剪辫的绅士还真的被送进了监狱,结果可想而知,辫子 没保住,蹲了班房,还被罚了巨款。 那时候,剪刀在手的人们几乎个个都理直气壮,无论是抓住辫子 一声咔嚓,还是抓人进局子,都显得干净利落,痛快淋漓,真理与强权 似乎都在他们这一边。剪辫就是排满,就是革命。虽然大家脑袋里想 得更多的只是光复汉族,但剪辫子以后却无论如何扮不成“汉宫威 仪”,剪辫实际是效法西俗——老百姓看得很清楚,无非是叫人做“假 洋鬼子”。从某种意义上,剪辫与建立中华民国一样,都属于学习西 方的具体行动,因而在当时那个特定的情景下,尤其显得气粗胆壮。 然而,气壮如牛的革命党人偶尔也有吃瘪的时候,当剪刀伸到为洋人 做事的中国仆人的脑袋上的时候,经没了辫子的下人的一哭一叫,洋 主子出头,谙熟西方民主政治的若辈拿出自由与权利的大道理侃侃而 谈,大概没想到学洋鬼子的事,却在真洋鬼子面前碰了壁,革命党人 一时间居然无话可说,态度好的还可能赔情道歉,保证下不为例。只 是那个时候在中国的洋人毕竟还太少,洋人的仆人撞到革命党人剪刀 上的就更稀罕,所以剪辫子在整个革命期间都在浩浩荡荡而理直气壮 地进行。 其实,老百姓不愿意剪辫子,并不像革命党人理解的那样,是心 里依然甘愿做满人的奴隶。留辫子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他们习惯,凡是跟自家生活尤其是身体有关的事情,只要是习惯了,老百姓尤其是农民就不乐意改,不仅仅是头发,其他如穿戴也如此。不按照老习 惯走,就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有些不安,剃发留辫已经实行了两百多 年,老百姓早就将之视为理所当然的习惯,自然不肯轻易更改,没了 辫子,连老婆看了都不顺眼,觉得丑得不得了。平民百姓没有学过美 学,在他们眼里,顺眼的就美,不顺眼则丑。辛亥前,如鲁迅小说《阿 Q正传》中假洋鬼子的老婆见夫君没了辫子而寻死觅活的并不少见, 笔者就看见过若干笔记里记载过因丈夫剪辫而闹着自杀或者离婚的。 不过,老百姓对辫子的担心的背后,还有一层更深刻原因,就是对于 有关毛发巫术的恐惧。整个清朝几乎都在流行着剪辫子的故事,关 于偷剪辫子的谣传,不是这儿传传,就是那儿吹吹,时常造成大面积 的恐慌。美国学者孔飞力就曾经就乾隆年间的一次有关剪辫的事件,侃出了一本著作,将国内学界唬得一愣愣的。人们对丢辫子担心,最 主要还是巫术方面的。经人类学家证实,这种心理许多民族都有过: 人体的毛发和指甲等东西只要被巫师做了法,相应的人就会遭到祸 殃,甚至在某些工程中使用了这些毛发之类的东西,也可以导致相应 的人生病或者死亡。显然,辛亥时老百姓对于剪辫的不情愿也有这 种巫术的恐慌在作怪。冯玉祥将军回忆说,辛亥后他手下那些来自 农村的士兵被剪了辫哭哭啼啼的且不说,而且十分郑重地将被剪下 来的辫子包好藏起来,那情形有点像太监阉割后,将割下来的命根子 包好收起。其实,那些被当街强按头剪了辫子的人,如果没有被吓昏 了头,大多也是要将剪下来的辫子讨回去的,我在历史记载中,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出来吃粮当兵的人,为了一碗当时看起来还算不坏的兵饭,不得 不服从军令而剪辫,不情愿也没有办法,哭闹一阵也就罢了,而对于 革命党并没有赏饭的老百姓来说,无端强按头抡剪刀,可就更难以接 受了。事实上,革命党人的剪辫政策还在革命进行当中就惹出了麻 烦。据史料记载,苏州宣布独立后,一位新军的排长带兵在街头强迫剪辫,结果遭市民群殴,警察在排解时显然有所偏袒,于是第二天又 来了更多的新军将警察局捣毁。至于安徽首府安庆发生的乱子就更 大,拥护前清巡抚朱家宝的人利用革命党人强迫剪辫惹起的民愤,煽 动市民闹事,一呼百应,成群的市民拥上街头,看见穿西装无辫的人 就是一通拳脚,以反对剪辫为名,压迫革命党人的都督王天培走人, 结果还真的将王给挤走了,最后不得不由另一个革命党人李烈钧从江 西带兵人皖才将局面挽回。实际上,这些事件是一个信号,一种警示,它们预示着革命党人 在与民众的关系上已经有些麻烦了,只是自我感觉不错的革命党人并 没有觉察。自然,对老百姓来说,最大的问题是吃饭,他们对清朝的 嫌恶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吃饭问题已经出现了麻烦。当清朝政府垮台 的时候,一些农民曾经想当然地认为,皇帝没有了,租米也可以不交 了,有些人还无师自通地组织了 “农局”,借来革命党的口号,打出“自 由择君”、“自由择善”的旗帜,抗租抗税,满以为这种与党人呼应的新 名词,能换来新政权的认可。然而,掌权的革命党对他们的呼应却是 派来了军队,将这些痴心妄想的农民淹没在血泊里。革命后的苛捐杂 税不仅没有减少,有些地区反而因军费的缘故有所增加。事情就是这 样,作为政府,如果能给老百姓一点具体的实惠,那么也许他们会接 受或者忍受某些习惯的改变,如果一点实惠也没有,反而强迫他们移 风易俗,那肯定要遭到强烈的抵抗。革命党既然连传统的轻徭薄赋政 策都不能采用,却要强迫老百姓剪掉他们所相当在乎的辫子,那么招 致民众的不满自然是不奇怪的了。在南京临时政府刚刚成立的时候, 西方的外交使节已经注意到由于派捐和强迫剪辫,南京的市民开始口 出怨言,有的甚至后悔曾经对革命运动给予的同情和支持。革命后普 遍出现的革命政权改头换面,甚至真正的革命党人遭到迫害和杀戮却 无人过问的现象,其中固然有不喜欢革命党的地方势力的阴谋,但民 众对这些只顾剪辫和打菩萨的党人严重缺乏亲和力,也正是地方势力 得售其奸的便利条件。 对于辛亥革命历史的研究者来说,有一个问题始终令人感到有点 迷惑,这就是革命党在革命后的迅速失败。在革命中,革命党占据了 大半个中国,拥有全国人数最多的武装力量。革命后,虽然军事实力 有所削弱,但仍然不容小视,而且掌握着国会最多的议席。诚然,由 于革命党组织的涣散,对议会政治过分的追求,不敌袁世凯的北洋军 并不出人意料,但在袁世凯的军事打击下,革命党像雪崩似的瓦解,连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却令人始料未及,其失败之速,垮台之惨, 与当时双方力量对比实在不相称。在今天看来,革命的大厦虽然雄 伟,但在建设过程中却忽略了基础,根本经不得风雨,一场农民根本 没有参与,基本上由知识界和地方士绅操纵的大选,无论拿到多少选 票,实际上并不说明问题。退一步说,即使革命党的军队还像革命过 程中那么多,恐怕也难以在跟袁世凯的角逐中获胜,因为组成这些军r 队的人,不过是贪图几个粮饷,对剪去他们辫子的人,缺乏起码的亲 和力。历史证明,这样的军队是不能打仗的。 当然,话又说回来,对于这样一场席卷全国的革命来说,辫子的 去留委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这场革命中推行的社会改革措施,算 来算去还就数剪辫子,而且就连剪辫子也是强迫的,不能不让人感到 困惑。以先知先觉自诩的革命党人,看起来根本没在乎那些后知后觉 的愚氓的感觉,农民租税必须照交,选举则由知识界代办,连自家的 头发也须由英雄们做主。辛亥革命早就过去了,男人的辫子也基本上 成了滞留在画面上的历史,可是英雄们替老百姓安排一切的做派却流 芳了几十年。台面上的人们总觉得老百姓特别是农民太笨、太愚,不 把他们的吃喝拉撒都想到设计好就放心不下,不仅为他们架好了通向 幸福生活的金桥,而且还要操心手把手领着他们过去。直到今天,还 断不了有大人先生叫嚷着要逼民致富,强行规定农民种这个养那个。 总之,只要是英雄们认为对的事情,老百姓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 执行,也许,这也是一种革命的逻辑。 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了八十年,不知道人们,尤其是高高在上的人们,有没有雅量容忍看来好丑好丑的辫子,或者类似的东西,哪怕在 它上面体现了世界上最丑陋的思想,折射了最恶劣的行为,只要它没 有变成某作家笔下的“神鞭”,辫梢掠到你的尊脸。当然,更希望如果 再有这样的事,那些被强令剪辫子的老百姓,能站起身来嚷一声:我 留辫子干你鸟事——呸!有关名人和辫子的故事清朝最后的十几年,国人到日本留学的最多,有些人在境外某些 势力的策动下,居然想起了原来这辫子其实是满族人逼我们留的。一 来二去,明末清初的笔记,《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什么的都出来了, 大家一看,原来我们的祖先,为了脑后的这根辫子,死了那么多人。辫 子,不仅给了洋人骂自家的由头,还是奴隶的标志。大家想通了之后,有勇敢的人就把辫子铰了,不长不短的头发, 披散在脑后,前面还因为经常剃的缘故是光光的,成为那个时代独特 的一种发式。不过这样一来,中国使馆的留学监督不干了,总是找这 些人的麻烦。因为留学生中很多是公费,即使不是公费,父母家人也 在国内,虽然那个时候朝廷在搞新政,整个社会,在西方资产阶级思 想影响下,人心不稳,控制也不那么严了,但如果真要较真,追究起来, 总是有点不妥。于是,没了辫子的诸公就亟思有所反制。经过侦查, 他们发现监督大人姚某,跟某女留学生关系暧昧,于是决定设伏捉奸。 俗语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要惦记着,总能找到机会下手。某 天,机会终于来了,姚某被抓了个“现行”,三个好汉一拥而上,邹容抱 腰,张继捧头,陈独秀挥剪,只听咔嚓一声,监督大人的辫子就被剪了 下来。结果姚监督丢了官,而三位好汉也不能再继续求学,自然也就 逼上梁山,做了大名鼎鼎的革命党。打这以后,继任的留学监督再也不敢为难留学生,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留学生们也就日益胆大妄为,不再把辫子塞在帽子里,隆起一 座富士山,纷纷剪下辫子跟日本下女换酒喝了。风气所及,连满族学 生也受影响,不过,这帮八旗子弟多半未必真的下手,倒是将剪辫变 成一种跟家里人要钱的手段。端方的儿子也留学日本,到日本没几 天,就把带来的学费、生活费连同回去的旅费统统花了个精光,然后问老子要钱。老子闻后大怒,不给。儿子又来一信:再不给钱就剪辫 子换钱!端方虽是满人官僚里的开明派,但满人剪辫子毕竟不成话, 于是赶紧给儿子汇去一千大洋。当年留学日本的人,绝大多数去得快,回来得也快。因为一来国 人真正肯下工夫的少,二来日本人也比较会糊弄中国人,大批地办速 成学校,一年甚至半年就打发中国人学成回国。回国的留学生有的虽 然连正经日语都不会说,只跟下女学会了几句戏谵的话,但却大批地 担任国内新学堂的教师。这样一来,剪辫子的“不良风气”就传给了 国内的学生。为了防止境外反动思潮的侵蚀,清朝的地方官采取了许 多紧急措施,最主要的就是规定学堂的教员不能没有辫子。可是,如 果这条规定严格执行起来,那么学堂就有办不下去的危险,因为留学 生没有几个有辫子的。没有办法,只好变通,允许“海归”们弄条假辫 子挂上充数,结果国内一时间假发店大发利市,生意奇好。鲁迅回国 的时候,也买了一条假辫子,可是那些冬烘的先生,偏要像苍蝇见了 血似的盯在后面品来品去,研究辫子的真伪,逼得鲁迅一怒之下干脆 扔了假辫子,就光着脑袋走来走去。——学校居然也没有辞退他。其 他回国的“海归”,装假辫子的经历大抵差不多,都先后被过于苛求的 赵老太爷们逼上了梁山,最后大家索性不要辫子了。当然,事情也没有那么绝对,海归们也有自愿挂假辫子的时 候——那是朝廷授予他们洋进士、洋举人的时候。晚清新政曾经弄 过某种中西合璧的玩意,给留学回国、学而有成的海归们授科举的头 衔。举行一个小小的考试,按成绩,也按留学生在国外拿的学位,学 工的授工科进士和举人,学农的授农科进士和举人,学军事的,就授 兵科进士和举人,当然,如果是学牙医的,就授牙科进士和举人。我 们很多近代的大名人,像严复、李四光、蔡锷、唐继尧、吴禄贞、蒋方震, 都得过这种科名。虽然那时候很多时髦的人都在骂科举,但真要是头 上落个进士、举人的头衔,谁都不会拒绝——毕竟,那东西我们祖祖辈 辈为之奋斗了那么多年。 再后来,革命了。革命党只要起义成功,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剪 辫子。有的地方甚至规定,凡是不肯剪辫子的人,不予公民权。更多 的时候,革命党人是靠武力强迫,抓住有辫子的,按倒就剪。害得农 民不敢进城,街上流行戴尖的高帽子,当年见于日本的“富士山”转移 到了中国。但是一门心思革命的人很不理解,为什么国人对自己奴隶 的标志这么看重? 一个很有革命思想的军官冯玉祥,下令他的部下士 兵统统剪掉辫子,他亲自带人手持驳壳枪监督,士兵们哭得呼天抢地, 纷纷把剪下来的辫子珍重地包好藏起来。冯很愤怒,也很无奈。可 是,过了不久,当冯玉祥也变成了一方军阀,他招兵的时候,定下一个 关键的条件就是,没有辫子的不要——有辫子的农民,才是真正的老 实人,招来当兵——塌实。 再到后来的后来,国人的辫子逐渐地没了,毕竟乡下人敌不过城 里人。在乡下向城里看齐的过程中,随着风习的改变,九斤老太和赵 老太爷都渐渐地没了市场,被城里人强行剪掉辫子的农民,安然无恙 的日子一长,大家突然发现,原来没有辫子也是可以活的,而且活得 很方便。可是,辫子没有了,神还在。这是冯骥才小说《神鞭》里说的, 小说主人公傻二原来有一手甩辫子的“神功”,参加义和团,辫子被洋 人的洋枪洋炮打没了,但练了洋枪,一样神乎其技,百发百中。此话, 从另一个角度讲似乎更对——辫子没了,奴性还在,在某些特殊的条 件下,甚至还会变本加厉。上层的人,讲“政治贞操”(注意:讲的都是 大男人),下层的人,矮着身子狂呼万岁。 其实,个中的道理是常识:奴性之有无,是脑袋里面的事情,跟脑 袋上的头发无关。董仲舒与春秋折狱 所谓“春秋折狱”,就是以儒家经典《春秋》为法典来断案子,此招 据说是西汉大儒董仲舒出的。董仲舒一生做官做得不大,长时间里待 在博士位置上,那时的博士属于官衔,但位卑而且清寒。董仲舒最大 的官是一个诸侯国的相,而且时间做得不久。董仲舒虽然官做得不 大,但作为儒者的名气却不小,据说对于《春秋》,谁也没他熟。离任 后,朝廷有了疑难案件,廷尉张汤总是去问他,于是就有了一系列的 “春秋折狱”。董仲舒在今天看来堪称一代奇才,或者说怪杰,很大程 度上,汉武帝是因为他的缘故,宣布“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但是, 他手里的儒术,却是个糅合儒、法、道和阴阳家的杂货铺。他那套以 人事配天象,天人合一的理论,孔夫子如果地下有知,肯定会哭笑不 得,恨不得再死一回。也许就是这套神神怪怪的儒术,才真正打动了 喜欢方士的汉武帝。 董仲舒是做过五经博士的人,对《春秋》情有独钟。虽然那时的 博士非现在的博士,但学问还是有的,肯定能把《春秋》倒背如流,而 且还非常善于学以致用,联系实际,“春秋折狱”就是一个典范。 在今天的人看来,《春秋》是历史,撑死了将之说成哲学,无论如 何也扯不到法律上去,以《春秋》断狱,肯定是“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谈不上起码的法律公正。以往,人们谈起“春秋折狱”来,大抵上是看 做笑柄的。但事实上,董仲舒的引经折狱,并非一味地以道德代替法 律,以迂腐之论遮蔽事实。 现今留下来的“春秋折狱”的事例已经不多了,以留传下来的几 个故事看,董老先生其实是挺明白事理的,所断案件往往既合乎法理, 又近乎人情。留下来的春秋折狱第一个案件是某甲的父亲与人争吵, 说急了就打了起来,对方拔出剑来一剑向某甲父亲刺去,某甲情急之下,抄起棍子抡圆了就向对方打去,不想人家一闪,反而把自家老爹 打伤了。断此案的官员们要以殴父的罪名判某甲。董仲舒说,春秋之 义,许止父病,进药于父而父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诛。按动机,某甲 本是救父不是殴父,伤父乃是无意误伤,理当无罪释放。(《太平御览》 卷六四〇)这个案件如果放到今天,大概也不能判某甲有伤父之罪。 而在当时,一个人如果蒙上了殴父之罪,肯定性命不保,所以董仲舒 虽然不依刑律,毕竟判得有理,而且是做了件好事。 第二个案件说的是有个渔民出海遇风暴,船破身亡死不见尸,其 妻遂改嫁他人。这件事对于海边的渔民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这 次不知怎么的就让人给告了官。因为按当时的律条,夫死未葬不许改 嫁,否则就是私嫁,律当弃市,就是杀头。而那些武断的地方官们,还 真的要杀这个可怜的妇人的头。然而,董仲舒出来说话了。他说,按 春秋之义,夫人嫁于齐。说的就是如果丈夫死了没有儿子,就可以再 嫁,而且再嫁者没有淫奔之心,只是为了生活,所以,统统无罪。(《太 平御览》卷六四〇)对于这项判决,我们无论董老先生依据的是什么, 不击节赞赏大概是不行的。为了通情达理,不伤及无辜,董仲舒居然 找到了不是借口的借口,把《春秋》记载的一件平常的史实,拿来做了 为那可怜的妇人开罪的理由。看来,春秋折狱其实并不迂腐。 只有第三个案件有点问题。这个案件非常简单,一个人的养子杀 了人,他将其藏起来。事发之后,父子两人都关进了监狱。按传统的 社会常理;如果这二人是亲父子,老子肯定没事儿,父为子隐嘛!可 是,由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有人认为这人包庇罪犯所以有罪。在那 个时代,包庇罪不是轻罪,而是要与所包庇的罪犯同罪的。董仲舒这 回依旧是持与人为善的态度,不过他这次没有引证《春秋》,而从《诗 经》里找到了依据。他说,诗云:“螟蛉有子,蜾赢负之。”所以养子也 是儿子,一样符合“父为子隐”的“法则”,故而,儿子可以判罪,而老子 理应开释。(杜佑:《通典》卷六九) 显然,董仲舒的这次判案是与现代法律体系大相径庭的,有亲缘关系绝对不可能成为包庇犯罪的理由。但是,法律制度是人来制定 的,必须考虑法律所包含的独特的历史和文化因素。在中国传统的以 亲缘纽带串起来的社会里,以父子轴线为核心的亲亲法则,就像后来 的阶级斗争一样是社会生活的“纲”,就是不指望“纲举目张”的人,也 难逃纲后面拖网的笼罩。如果以“父为子隐”作为前提,那么董仲舒 的判决其实并不过分。 然而,话又说回来,尽管董仲舒的“春秋折狱”很有人情味,有时 判得也挺合理,但是这对于中国的法律制度的成长毕竟不是一件好 事。中国的法律长期以来一直在伦理道德的巨石之下呻吟,得不到正 常的发育,其原因固然很多,但是董仲舒首倡的春秋折狱不能不说是 开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先河,它标志着统治道德对法律毫不客气的干预 和指导。两汉以后,虽然律条越来越完备,很少有人再像董仲舒那样 直接引经断案,但“春秋折狱”的精神却流传了下来。像历史上大大 有名的“海青天”海瑞,他断案就有一个“原则” ??亲族之间的诉讼,在 事实不清的情况下,“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 这种“与其——宁”原则,我们在现代已经耳熟能详了,殊不知这原来 也是古巳有之的老脾气。海青天这一 “宁”下去,就不知道要有几多 “晚辈”可能负屈含冤,牺牲在伦理秩序的重压下,司法的公正肯定要 大打折扣。与海瑞同时代,也相当有名的张瀚,做大名知府的时候, 曾经办过一件很令自己得意的案子,说是一家两兄弟发生了财产纠 纷,争讼不已,县令断不了,推到他这儿来了。古往今来,亲兄弟闹到 打官司这一步,肯定是撕破了脸,嘴里哪里会有好听的,于是在公堂 之上就互相开骂,可是这却惹恼了知府大人,不问青红皂白,各打五 十大板,然后用一副器具将两人各铐上一只手,投人监狱就不管了, 一任他们吃喝拉撒睡都结在一起。结果不问可知,这两兄弟受不了折 磨,只好央人求饶,声明不再打官司了。这场官司就这样在亲缘至上 的大帽子下,稀里糊涂地被强行和了稀泥。(张瀚:《松窗梦语》卷一) 比起海瑞来,张瀚的这件自鸣得意的“德政”要恶劣得多。即使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亲兄弟只要分了家,就是两个不同的经济实体, 发生经济纠纷是难免的,兄弟争财产在农村司空见惯,打官司是合法 的事,既然地方官有司法权就理应受理。亲兄弟之间,也同样有个是 非曲直,这样用板子和刑具硬性把它压下去,不,确切地说是将其折 磨下去,如果这兄弟俩再不屈服,就有可能为此丢了性命,法律实际 上就成了附在伦理“大纲”下面的一张废纸,也不可能真的让社会上 的亲兄弟从此后再也不打官司。 在世界历史上,类似“春秋折狱”这样的故事,在某些基督教国家 和伊斯兰教国家也有过。美国20世纪20年代还有过“进化论案件”, 在课堂上讲授进化论的中学老师,还因“抵触” 了圣经而被判罪。直 到今天,某些伊斯兰国家依然把《古兰经》作为法律的指导。相对而 言,儒家虽然也号称是“教”,但宗教的气息毕竟少得多,经义上的教 训也没有那么霸道和专断,加上董仲舒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所以他 的“春秋折狱”还是有些可爱的。不过,无论春秋折狱多么富有人情 味,它对于法律自身的发展还是有害的。中国传统社会的法律之所以 总是像一个个别器官畸形发达的婴儿,不能说不是儒家经义阴影过分 遮蔽之过。两千年后看董仲舒求雨 两汉之际,有名的儒生特别多,最有名的莫过于董仲舒。正是他 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策,才使得儒家学说正式登上庙堂,成为 历代的统治哲学。这件事情被我们的教科书渲染得相当厉害,以至于 一提到董仲舒,人们就会想到儒术的独尊。过去我曾想当然地认为, 由于此划时代的一策,董仲舒肯定备受汉武帝的宠爱,理所应当是当 时最为走红的儒者。然而,事实并不是如此。 董仲舒一生做了很多事情。首先,作为儒生他是当时治《春秋》 最有造诣的一位,无人能出其右。据说他的学说传给了公羊,应该是 “公羊学”的鼻祖,实际上等于是今文经学的鼻祖。其次,他还写了著 名的《春秋繁露》,提倡天人合一,认为天降的灾异应该是上天对统治 者的警示。而董仲舒的最为奇异之举是“春秋折狱”,即以《春秋》作 为法典来断案。至于建策独尊儒术,本是时代顺理成章之事,自刘邦 用叔孙通制朝仪时,基本上已经奠定了基础,天下既然不能以马上治 之,那么利用儒家学说做招牌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董仲舒自己也 知道他不过是那只该打鸣时打了鸣的公鸡,所以也没有将太阳的升起 看成是自己的功劳,对此并不津津乐道。太史公司马迁修史,甚至都 没有提这事。在当时,虽然董仲舒也做过朝廷的博士,不过是个官学 的教书匠而已,秩比六百石,比我们常说的七品芝麻官的县令还低。 后来虽然做过短时期的郡国之相,但很快就回家教书去了。跟公认学 问比他差但却封侯拜相的公孙弘比,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 仅没有获得皇帝宠爱,反而因言灾异言得过了头,惹得皇帝不高兴, 将他下了狱,差点把老命丢了。 凡治《公羊》者多有“非常异议可怪之论”,而作为鼻祖,董仲舒则 不止常有“非常异议可怪之论”,而且还有“非常异议可怪之举”,“春秋折狱”算是一件,另一粧则比“春秋折狱”还要“非常”。在汉代,人 们公认大臣尤其是宰相是要主管燮和阴阳的。据说丙吉为相,碰见长 安城里有人打架斗殴杀伤人命他不管,而看见老牛犯喘却急得要命, 说是杀人伤命自有廷尉去管,而牛在不当喘的时候喘,就意味着阴阳 不协,这才是他该管的事。但史书上没有讲他最后是怎么管的,老天 毕竟不是病人,开开药方,下通针砭,该补的补,该泻的泻,阴阳就谐 调了。就是说,大臣主燮和阴阳的操作方案始终没有人亮出来过,大 概也没有人敢亮出来。然而董仲舒毕竟是董仲舒,他在任江都相的时 候,还真的操练起燮和阴阳的事来,虽然一介侯国的相,秩不过二千 石,谈不上是大臣,与主宰一国朝政的宰相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董仲 舒眼里,也许只要是相,他就当大臣来做。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是该 处乡间的百姓来央他为他们求雨求晴c:至于他是不是心甘情愿地被 烦,我查不到相关的史料,实在说不清,不过从他那认真劲上看,说他 是主动请缨倒有七分的可能。 董仲舒到底是怎样操作的呢?司马迁曾经提过一笔,真是有些 怪,太史公没有记录他“独尊儒术”的建言,却对他的这种壮举蛮感兴 趣。《史记》上说董仲舒在任江都相时,“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 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而具体的纵阴闭 阳的方法是这样的,豁免女子为祝者一月租,令诸巫母无论大小齐聚 郭门,找个宽敞的市场,将男人统统赶走,江都王亲临市场,设小坛, 以脯酒祭。同时,还要让妻子看望自己的丈夫,也就是说让各处的公 衙里充斥了女人。(《续汉书》)这样一来,到处都是女人和女巫,的确 阴盛阳衰,就有了纵阴闭阳的效果,雨自然就该下了。因为天旱的时 候总是晴空烈日,在古人眼里,日属阳,月才属阴,晴属阳,阴雨不用 问都是属阴,所以天旱自然是阳太盛,而古人又认为女人属阴,男人 属阳,那么女人和女巫就是补阴的药剂,将男人藏起来,把女人显露 出来,就等于将药吃进去。这样的调和阴阳,说白了就是弄巫术,董 仲舒就等于是诸位巫师的总导演。《太平御览》上残留的董仲舒草拟的求雨文,有“秋以桐鱼九枚”一句,似乎是想用“鱼”来引雨,连顺势 巫术所用的道具都备齐了。这样做是不是真的燮和了阴阳,呼风唤 雨,去云散雾?虽然据司马迁说,还是蛮有效的,但我看未必,否则, 他在江都相的位置上还能待得更长一点,至少会享有活神仙声誉,被 四方争着抢着请去求雨,然而并没有听说他享受过这个待遇。 在董仲舒那个时候,中国人还没有走出巫术的时代。作为原系楚 人的汉家皇帝,更是受到楚地好巫传统的影响,这种影响实际到了汉 武帝那里依然存在,大量的方士们在这位所谓雄才大略之主的宫殿 里,绝对比儒家弟子要吃得开,而那个时候做神弄鬼的方士其实跟“诸 巫母”也没什么区别。当然,没有人会否定董仲舒是位儒者,司马迁 说他“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可是他的学说,却在儒家的旗帜下掺了 太多的杂货,至少阴阳五行的东西塞了不少,这种“儒术”从本质讲是 很合喜欢方士的汉武帝的胃口的,至于他的政治操作,更是径直变成 了儒生的巫舞。这样的做法,实际上更可能出于一种现实的不得已, 就像后来的格义佛学和变文佛讲一样,只有如此委屈自己迎合俗流才 能打开销路。 依阎步克的研究,那个时候,儒生和文吏还没有合一,那么也就 意味着,儒生们对于怎样将手中的学问“货与帝王家”并不是都清楚, 像叔孙通制朝仪这种机会,不可能有很多。《六经》毕竟不是兵法,不 能用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是韩非子《五蠹》那样的权术教科书, 学了以后可以玩弄群臣。儒家凭什么跟黄老与法家争胜?尽管宣布 了 “独尊儒术”国家政策,这个难题依然是摆在每个入仕和希望入仕 的儒生面前严峻的考验。现在看来,董仲舒和叔孙通一样,属于那些 解决这些难题的开山者,他经世致用的操作路径有三个:一是以春秋 折狱,一是借灾异警示当局,一是凭巫术燮和阴阳。这三者一则涉足 了传统儒家所不乐意涉足的刑罚领域,一则越过了 “不语怪力乱神” 的儒家雷池,至少是对孔子时代儒家传统的一种背反。但是,经过焚 书坑儒的惨痛教训,儒生们实际上已经意识到,如果不能做到将高头讲章与现实的政治操作的结合,那么他们可能永远只能像孟子那样, 做一群高尚的政治反对派,而大一统的王朝实际上已经没了对反对派 容忍的雅量。 当然,董仲舒经世致用的尝试的确太过于功利,过于直接,也过 于幼稚,甚至有点像是胡闹。但是沿着他的道路,儒生们却一步一步 地走进了朝堂,从此再也没有被赶出来过。后世的儒生虽然不再将 《春秋》当做法典,但“春秋折狱”的伦理至上的精神却传了下来,成为 兼有儒生和文吏双重身份的官僚们司法实践的基本依据之一。后世 的儒生也不再像董仲舒那样频繁地唠叨灾异,但言灾异对于统治者的 警示却成为一种政治传统留了下来。在丢开了巫觋这种敲门砖之后, 燮和阴阳之举作为一种协调农时和政事关系原则保留了下来,甚至连 求雨的仪式都流传至今,只不过官方的少了点巫气,而民间的依然像 跳神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说,孔子的时代儒家可以祖述周公,不语怪 力乱神,维护学说的纯洁性,而他的后辈在实现了 “罢黜百家,独尊儒 术”之后,却不能不在羊头的招牌下面,悄悄贩一点乱七八糟的货色。 后世王朝政治“外儒内法”,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其实不惟法家,甚 至道家、墨家和阴阳家的家底都被从政的儒生们换了包装献给了历代 君王。不语怪力乱神的精神,只保留在个别纯儒(或曰腐儒)的思想 里,不仅如此,连占卜扶箕、风水地舆连同退隐于乡间的巫风,也都被 郑重地留在了儒者的家里,因此在大多数儒生的思想上都为鬼神预留 了后门。 也许人们想象不到,绵延两千多年的天下一尊的儒家政治,其始 点竟然是一介老儒领着“诸巫母”在祭坛上的呼风唤雨。变戏法里的政治 在中国的佛教传播史上,有两个人功劳最大,由于他们翻译的佛 经数量巨大,所以又被称为古代的翻译大师。这两个人,离我们近一 点的是玄奘,远一点的是个外国人,名叫鸠摩罗什。鸠摩罗什来华的 时代,是魏晋乱世,那个时候,虽说理论上佛教已经东来,但实际上并 没有生根。好在乱世给了这种很能给人心理治疗的宗教,一个传播的 好机会,而外来的传教人也大多有点除了翻译以外的本事。 人们都知道鸠摩罗什是个翻译家,我们现在看到的许多佛经都署 着这位大师的大名,但是,在那个时候,鸠摩罗什给人的印象,却是个 法术无边的魔术大师,在乎他翻译的人,反倒没几个。人们信佛,尤 其是东晋时期北朝的统治者信佛,在很大程度上,在于大师魔术的征 服力。那个时候世界还没有出个捣乱的拳王阿里,人们不明白魔术其 实跟神通法力没有什么关系,固执地相信,那变幻莫测的魔术,是神 通广大的佛的力量在起作用。 不过,即使是被人们视为佛的化身的鸠摩罗什,也没有想到,为 传播佛法而弄的玄虚,居然给他这个出家人带来意想不到的“好事”。 那时,北朝后秦皇帝姚兴,也是鸠摩罗什大师的信徒之一。这个胡人 皇帝,对鸠摩罗什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天忽发奇想,打算为大师做点 什么。当他有了主意之后,派人请来了大师,对大师说,你这么聪明, 没有老婆,种子怎么传下去?只听皇帝手一拍,十个美女从幕后走了 出来,不由分说,姚兴强将这些美女塞给鸠摩罗什,让大和尚离开寺 庙,另拨房舍居住,一点价钱都不许还。 不知为了佛教传播的大计,大师不得不委曲求全呢,还是大师到 底也是血肉之躯,扛不住诸美女的强力诱惑(那个时候的鲜卑女子,雪 白而且艳丽,根本没有汉人的礼法讲究,开放得近乎放肆),反正作为 出家人(比丘)的鸠摩罗什笑纳了皇帝的美意。至于是安享艳福了呢,还是像《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一样,将美女关在后院,看也不看一眼, 则不得而知。不过,更大的可能是前者,因为这么一来,后秦的众多和 尚不免心猿意马,再也打不住禅了,大家纷纷提出性要求,说你是大师 享受十个,我们有一个两个总是可以的。面对和尚们的群体性事件, 大师很镇定,将众僧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现在手里有一把针,你们 谁能把计吃下去,就可以跟我一样,做不到,大家还回去老老实实打坐 参禅。众僧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只见鸠摩罗什把针一 口吞了下去, 面不改色。大家见了,自叹弗如,既然享不了那个艳福,回去念经去 吧,也顺便保住了自己的清誉,没有让寺院变成花和尚的大本营。 当然,鸠摩罗什的绝活,其实是魔术。这种魔术,今天即使是档 次最低的魔术师也变得精熟,可是在当时,却不仅骗来了美女,而且 慑服了众多的僧人,维持了寺院政局的稳定。无独有偶,一千多年之 后,临到了中国人晦气的时代,西方洋人打上门来,欺负起来就没个 完。突然之间,某些中国人感到愤怒了,从家里的箱子底里翻出了些 据说是祖传的宝贝,说是可以让洋人的枪炮打上穿不透,甚至干脆就 把它们闭住,对此,大家多少有些将信将疑。于是,高人们站出来了, 要给大家露一手看看。台子搭好了,这边一人持枪,那边一人袒着肚 子,一番舞弄并演说后,拿枪的这个,终于抬起了枪,瞄准了那个露肚 皮的,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枪响,这边枪口冒了股青烟,那边露肚 皮的手里多了一颗弹丸。原来,放枪的枪里是空包弹,而弹丸早就在 接枪的人身上,枪一响,则到了手中。——又是一个变魔术的。 这回魔术的政治作用可大,绝非当年吞针可比,不仅稳定了义和 团的军心,而且动员了千千万万个老百姓起来杀洋灭教,跟洋鬼子对 着干。只是戏法虽然变得高明,但义和团毕竟不能真的刀枪不入,被 动员起来的老百姓,当真的碰上洋鬼子的真枪真炮的时候,还是一个 个地倒下去。 看来,政治就是政治,把戏法给掺和进去,可能有一时之效,一旦 坏事,就坏大发了。“省官不如省事”王安石变法差不多要算为人们谈论得最多的一个历史事件了。 凡是后世倡导改革的时候,这段往事就会被记起,或叹其失败之凄壮, 或言其改革之锐勇。其失败的教训理所当然是人们谈论的一个话题, 只是,说来说去,似乎话还没有说完。在我看来,也许真正的教训还 没有被人们找出来,所以不妨在这里再啰唆两句。王安石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宋朝已经处于内忧外患交集,国贫 民穷的境地,冗官、冗兵与冗费像三座大山压在政府的头上。政府机 构层叠设置,官吏越加越多,整个政府毫无效率可言。而作为政府军 主力的中央军,由于北方契丹人和党项人的压力,虽然逐年扩充,但 百万之众面对总计不过十数万人的敌人,却屡战屡败。每年的行政费 用、军费开支和被迫交纳给辽与西夏的岁币,使得国库空虚,民穷财 尽,农民的负担比之唐朝重了七八倍不止。不改革,国家已经没有出 路了。然而,改革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王安石之前,不仅改革 的设想屡见,而且范仲淹等人也曾着手实行,但结果却不了了之。宋 朝优待读书人,鼓吹文治精神的开国之策,演变出一个不断自我膨胀 的文官体系。读书人进人仕途的门槛低,而且凡屡试不第的废物,都 可以参加“特奏名”考试,在那里,曾经发生过只写了 “皇帝万岁万岁 万万岁”就录取进士的千古奇闻。只要踏入仕途,面前似乎只有加薪 和升迁的美景,对于大多数官员而言,只要不妄想出谋划策建立奇功 伟业,自然会凭着资历熬上去(苏轼有诗言道:“但愿生儿愚且直,无灾 无害到公卿”),升迁慢就等于是惩罚,这种只奖不罚的“干部政策”,使 得赵匡胤的“养士”变成了 “养官”,虽然某种程度上有利于宋朝内部 的稳定,但越付越高的成本,却也让赵家的子孙捉襟见肘地犯难,眼 见得庞大的官僚队伍不仅吃空了国库,而且使整个国家在两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压迫下反倒陷入过度的低效率的状态。更可怕的是,这个庞 大的文官体系几乎是自发地抵制任何改革的企图,范仲淹等人发起的 “庆历新政”,与其说败在什么大地主阶级的手里,不如说是毁在朝野 官僚众口铄金的群嘴和台下乱踢的乱脚上。 王安石虽说人称“拗相公”,但他的改革实际上却乖巧得很,无论 动作怎么大,却尽量避免触动文官体系的利益,面对财政的困难,他 的思路是开源而非节流。在他看来,只要找到足够的钱,那么就可以 养活这些文官以及庞大的军队,朝廷的危机也就自然消除了。所以他 的机构改革,只是着眼理顺权力关系,并不在意精简人员。 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变法失败了。显然,对于已经过惯了太平 日子的官老爷来说,哪怕一点轻微的改变,也会引起他们的不安,不 安就要反对。变法过程中大幅度的官制调整,衙门合并,很容易使那 些安于现状的人们感到不安,生怕在这频繁的变动中失去了位置,在 王安石变法的群起而攻击中,自然也有这些人的声音。守旧势力的反 对自然是变法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导致变法失败的真正原因, 却是在总体设计上的技术障碍。 我们知道,对于传统的中国而言,官僚体系虽然发达,但技术手 段却相当有限,信息不仅难以通畅,而且还有被完全遮蔽的可能,制 度从来都难以穷尽每一个细节,必须靠人为的努力来弥补制度的不 足,而传统社会这种状况就更加突出。对于官吏相衔的行政网络来 说,所有的行政环节和手续,都被理所当然地视为谋取制度外好处的 机会(极少数清官除外),那些没有多少官方法定收入的吏员尤其如此。 环节越多,手续越繁,他们上下其手的机会也就越多。从某种意义上 讲,传统的官僚体系自身就存在着寻求制度外利益的机制,在王朝的 框架内,无论多么清明的政治设计,都不可能完全消除这种机制。王 安石变法的各项措施,设计不能说不精妙,如果真能实行其目标,确 实能改善朝廷的状况,尤其是财政和国防。但是,“保甲”、“免役”和 “青苗”诸法,本身就要求官府的大力度参与,尤其是“保甲”和“青苗”法,一个要求官府将农村原有的村社结构重新改观,一个则需要官府 定期放贷收贷,均将官府的触角直接伸到了每个农户。在当时的情景 下,由于农民对于政治的习惯性冷漠,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实际上不可 能真正了解变法的意义,甚至对于其内容也往往是一盆糨糊(变法的 设计者就不主张农民了解这一切),所以基本上只能任由官府摆布,所 谓变法在农村,给了官吏摆布农民、上下其手借机聚敛的一个最合适 的借口和堂而皇之的理由。很多地方实行“青苗”法,真正春天需要贷 款播种的农民得不到“青苗钱”,而那些不需要贷款的殷实农户,反而 被强迫接受,秋天则以高于法定利率的数额逼勒还贷,一个原本惠农 意义的“新政”,结果却成了地道的扰民主之举。同样,在“保甲”法和 “免役”法的推行过程中,类似的扰民行为也司空见惯。当时司马光等 人对变法的批评,其实主要集中在扰民和聚敛上,实际上并非一点道 理没有。将司马光视为大地主阶级的代表一棍子打死,其实有失公允, 至少在那个时代,他应该算是一个富有士大夫责任感的人。只是,他只 看到了新政之弊,过于看重了社会秩序的稳定。 王安石变法虽然暂时改善了朝廷的财政状况,但却难以实现富民 强国的目标。迅速增加的财政收人,不仅有竭泽而渔之嫌,而且扰乱 了农村的社会秩序,极大地加剧了朝野、官民的紧张,所以不可能顺 利推行下去。但是,变法失败后,一部分道德感很差的官员意识到了 新法对他们的莫大好处,结果后来的朝廷上,不断地演出了一场又一 场的新旧政的拉锯闹剧,直到北宋灭亡。历史学家公认,后来的新政 已经完全变了质,成为搜刮民财的灾难。这个历史教训告诉我们,一 场技术上存在问题的改革,是很可能被别有用心者变成自我渔利的机 会的。 在西晋王朝建立之初,晋武帝司马炎一度曾经想过有所作为,想 要精简机构,淘汰冗官,算是西晋的功臣荀勖却一盆冷水浇过去,言 道:省官不如省事。无论荀勖其人在历史上多么不堪,但他的这句话 却是有道理的。当面对一个素质低下效率不高的官僚体系,却又离不开它的时候,要想改革只能循着“省事”的路径,什么时候国家的“官 情”变了,什么时候才有可能变招。如此,我们就理解了,为什么凡是 国家和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政治往往会以“无为”的面目出现, 因为只有尽可能地不生事,简化行政程序,才能真正让老百姓休养生 息。明代中叶张居正赋税改革,实行“一条鞭法”,从税额上来看,百 姓负担是加重了,但改革却很顺利,为什么?原因很简单,手续简便, 项目单一,减少了官吏上下其手的机会,所以百姓负担实际上并没有 增加,所以推行顺利。的确,省事比省官更有效。宰相的座位 所谓宰相的座位,不是说宰相家里或者官邸里的,而是宰相在上 朝时的座位。我们已经习惯了在古代题材的影视剧中,看见不论是什 么朝代,上朝时所有的大臣,包括宰相在内规规矩矩地分班肃立,而 皇帝则高高在上,踞坐在龙椅上,听大臣们低眉顺目地奏报。这些场 景无疑又气派又好看,但却不都是真的。 在宋朝以前,上朝时宰相是有座位的。魏晋之前,三公就是宰相, “三公坐而论道”,上朝没有坐的地方哪儿行呢?皇帝坐得,他们也坐 得。东晋第一个皇帝司马睿登基,居然要拉丞相王导与他同坐龙床 (那时候还没引进椅子),丞相不仅有座,而且要和皇帝平起平坐,引得 外间纷传:“王与马共天下。”这种君弱臣强的局面一直维持到南北朝 结束。隋唐兴起,皇帝虽然牛气了许多,但执政的宰相依然不弱,这 个时代以尚书、中书和门下三省长官为宰相,这些宰相们在朝堂之上 依然有座位,而且可以跟皇帝争三争四地唠叨。 宰相们的地位高,权力大,责任也重D有时候,赶上个天灾人祸, 什么大旱啦,涝灾啦,地震啦,宰相也要负责任,丢掉乌纱。就算是皇 帝不下令免职,知趣的,自己就悄然隐去。因为自古传说,执政者是 要承担调和阴阳之责的,有灾异,古人就认为是阴阳不谐,原因是宰 相没有做好工作,所以他们要丢乌纱。 宰相没上朝座位,据说始于宋太祖赵匡胤。有的说法是赵匡胤陈 桥兵变,黄袍加身,正式登基的第二天,从后周继承下来的宰相范质上 朝奏事,开始还坐着讲。正讲着,赵匡胤突然打断他说,你先不用讲 了,把文稿拿我看看。范质遂起身把文稿捧给他看。赵匡胤说,我老 眼昏花,你再拿近一点。范质就又凑近了 一点。等皇帝看完了,范质 再想坐下,却发现椅子已经没了。原来趁范质站起来的时候,皇帝悄悄让宦官把椅子搬走了。范老儿也没有办法,只好站着。从此以后, 宰相上殿就再也没了座位。这种说法多少有点玄,把赵匡胤说得像个 市井无赖,或者乡下的顽童,居然在朝廷上干这种骗人起立偷偷撤椅 子的勾当。如果要是真的话,那么范老先生说不定会来个大屁股墩, 非闹得朝上大乱不可。赵匡胤虽然是武夫军汉出身,对读书人却还尊 重,头脑也相当清楚,想来不至于当众这样胡闹。 比较起来,另一种说法似乎更有说服力,说是范质自以为是前朝 旧臣,不是赵匡胤的亲信,所以宰相当得不踏实,因而自我贬损,主动 要求上朝不设座,不上茶。赵匡胤也就顺水推舟,以后遂成定例。然 而,范质的马屁并没有保住他的地位,不久宰相就被那个号称“半部 论语治天下”的赵普取代了。 从此以后,宰相乃至整个朝臣们的地位就每况愈下,明清连宰相 也不设了,皇帝老儿自家一个人既做皇帝又当宰相,用今天的话来说, 就是既是国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脑。自家忙不过来,就找人帮忙,于是 有了内阁,清代将内阁虚置,另设军机处。内阁和军机处虽然干的都 是过去宰相的事,但地位却有天壤之别。从官制上讲,这些机构都是 临时性质,人员都是从别的衙门中抽调过来的。所有人的本职都是原 来的官,他们人阁或者入军机处,本质上不过是给皇帝做幕僚,出出 主意,打打下手,没有丝毫的专断处置之权。从工作程序上讲,有宰 相的时候,各地公文先经过宰相,然后再报皇帝,宰相处理公务的时 候余地较大;而内阁军机处时代,所有公文先经皇帝,然后下发内阁 与军机处处理,主动权完全掌握在上面。所以,阁老与军机大臣非但 与从前的三公不能比,就是与宋朝没了座位的宰相也比不了。赵普当 宰相的时候,有时赵匡胤想要添置点东西,赵普不点头,就是什么也 添不成。气得赵匡胤哇哇直叫,说我没做皇帝的时候,想买什么就买 什么,现在做了皇帝,反倒不如从前了。 从明朝开始,这种宰相的风光就再也不能出现在内阁和军机处 的大臣们身上了,倒是某些宦官可以有近似的威风。明代原本帮皇帝打点笔墨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由于皇帝的昏庸和懒惰,居然取得了 代皇帝批奏折的“朱批权”,成了“立皇帝”。朝臣们包括内阁首辅和 首席军机大臣,上朝议事只能“跪奏”,在朝堂之上,想站着说话必须 有皇帝的恩准才行。皇权的地位,在臣子们的“五体投地”中达到了最局点。“九品中正”与唯成分论 提起“九品中正”,我们的历史教科书总是要口诛笔伐,说它导致 了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弄得贫寒的读书人没有官做,太不公 平。当然,作为一种选官制度,“九品中正”面对这种指责确也无从逃 避,在它存在的几百年里,它的的确确不是在选拔人才,而是在核定 门第。很有点像我们后来的“文革”时期,叫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 子反动儿浑蛋”的唯成分论。 “九品中正”又称“九品官人法”,是曹丕刚刚继承父业,还没有来 得及逼汉献帝“禅让”的时候,新“王”上任三把火,采用吏部尚书陈群 的建议而制定的。“中正”是一种特殊的官,每个郡设小中正,州设大 中正。做中正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该郡人士,二是现任京官,所 以,中正其实是兼职,每三年才行使一次职务,具体事务由其属员“访 问”承担。中正的职责就是为本地的士人,也就是读书人评定品级, 也好备吏部选拔。 一般来讲,中正要向上面提供本地士人的三种材料:一是“家世”,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你的出身,上三代都是干什么的,再加上你的社 会关系,叔伯舅舅,七姑八姨,再加老丈外带舅子;二是“状”,就是对 你的行为、道德和才能的综合评语;三是根据“状”,再参考“家世”而 评出的“品”,一共有九品,即九个等级。三年评一次。九品的排列, 据说是受了班固评定古代人物的影响,班固曾经将古代人物定为九 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 按陈群的原意,“品”的评定,主要依据是“状”,即重在表现。但 由于“家世”是死材料,硬指标,而“状”则是可大可小的软条件,在大 家势族的影响下,评来评去,尺度倒了过来,“状”反倒成为可有可无 的了,重在表现就这样变成了唯成分论。其实就是势族高门不加干涉,按这种评法,或早或晚,终归是要变成唯成分论的。就是今天的 各种评比,从评先进到评职称,只要有能量化的指标,最终都按量化 来评,别个就成了摆设。九品中正制实行到最后,尚书省的吏部干脆 按各家族谱牒给官,只要上了名家的家谱,就不愁没有高官做,自然, 吏部诸曹也必须精通谱牒。因为“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贫寒之士也 有不得已造假的,反正那时候既没有户口登记,也没有相片,姓王姓 谢的又不是那么两家,只要是同姓,长点心眼就可以伪造谱牒混进高 干子弟队伍。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谱牒 之学大盛,造假之风甚盛,辨伪的功夫也大,官方打假比私家还积极, 精通谱牒学的古代“王海”也出了几个,所以造假没成什么气候,做官 还得凭家世。 具体的九品评定虽然落实在纸上是九品,但社会上只将之分为上 品和下品,凡四品以下,一概被视为下品,不会有人理踩了。按当时 的习惯,一品是要给皇族的,别的人,任你有多高贵的门第,也休想跻 身其列。但是,皇族做官掌权一直是让皇帝不愉快的事,所以,一品 就自然变成了好看而无用的高帽子。真正值钱的是二品,二品才是名 副其实的上品,人称“灼然二品”,或者简称“灼然”,大家趋之若鹜。到 了后来,稍有点来头的,就要争二品,连三品都不屑了。 一种选拔人才的制度最后竟变成了给纨绔子弟排门槛高低,无论 从哪儿说都是无效而且有害的。除了满足那些世家子的虚荣心之外, 对社会对政治是有百弊而无一利。不过,当初曹丕和陈群的原意可并 不是这样。西晋的名臣卫璀说:“魏因丧乱之后,人士流移,考详无地, 故立此法,粗具一时选用。其始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以 劝励,犹有乡论余风。其后遂计资定品,唯以居位为重。”(《晋书》卷 三六《卫璀传》)这段话道出了一个为人所忽视的要点,就是“九品中 正”制的推行,实际上与从东汉一直传下来的“乡里清议”有关。在实 行“九品中正”以前的相当一段的历史区间里,无论是自下而上的察 举,还是自上而下的征辟,都不能不考虑乡里读书人的那种专门的评价人物的舆论,那种说三道四的“月旦评”,说好能扬你上天,说歹可 按你人地。据说大名鼎鼎的《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年轻时赶上老爹 死的时候身染重病,带着热孝让婢女伺候他吃药,不巧被人瞧见,就 传他守孝的时候还给婢女怎么怎么样了。结果一连好多年,他就是没 举上孝廉,自然也就做不上官了。(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八)不过,这 种“乡里清议”也有好的一面,就是它比较重视你的行为,而非家世, 而且还多少有那么点“舆论监督”的味道,虽然婆婆妈妈,但绝对直言 不讳,管你是谁,该说就说,一点情面也不讲。 显然,曹家父子对这种“乡里清议”并不喜欢,这倒不是乔玄说了 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而是因为“月旦评”之类,有太强的 唯道德主义倾向和分散主义的实际效应。对于面临群雄并起的曹操, 获得乡里好评的“八俊”、“八及”之类的道德家毫无用处,想要在乱世 中扫平群雄,只能打起“唯才是举”的旗帜,才能聚拢一群可用之才。 显然,这种旗帜明显蔑视“乡里清议”的尺度,对清议造成了很大的冲 击。而九品中正制的确立,则是将原来的乡里评议,变成了官方评议, 或者中央评议。也就是说,对士人的评议只有代表官方的中正和属员 访问才能作出,或者说只有他们说了才算数,而这些中正官又必须是 由现任的京官兼任,这样就把选官的第一级选拔之权收回到了中央。 从形式上看,九品中正制也还是由“评”而选人,与乡里清议没有 什么本质的不同,只是将“私营”变成了 “官营”而已。在这个制度实 行之初,也确实有“乡议余风”。王嘉在做京畿冯翊郡的中正时,认为 门第不低的吉茂“德优能少”,结果给定为下品。(《三国志》卷二三《魏 书?常林传》注引《魏略?吉茂传》)刘毅为青州大中正,“铨正人流,清 浊区别,其所弹贬,自亲贵者始”(《晋书》卷四五《刘毅传》)。然而这也 仅仅是“余风”而已,在传统社会里,凡是官办的事情,时间一长就难 免要变成官样文章。想左右乡里评议无论怎么讲都不好操作,但是, 操纵官方评议就容易得多,只要把中正换成合自己口味的人就行了。 既然好操纵,那么就挡不住这种评议向权贵们想要的方向滑动。问题的关键是,早在东汉年间,官僚制经过二百多年的发展,已 经出现了很强的世袭化门阀化的迹象。汉代的选举制度,主要是辟除 制度,一般的读书人通过辟除的渠道就可以直接进人官僚的金字塔, 虽然身为属吏位置在这个塔的底层,但上升的可能性依然不小。两汉 时代,曹掾出身的公卿与二千石并不在少数,所以,这无疑是一个十 分具有诱惑力的上升渠道。关键的是,这种任官方式,使得受惠者与 施惠者之间的关系过于明晰,属吏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上官的选拔。 另一方面,在国家政治经学氛围日见其浓的情况下,没有一点儒学的 基础几乎不太可能人公卿和二千石的法眼,而这些有力选拔人的大人 物,同时很可能也是具有相当名望的儒者,至少也是略通一二的读书 人,所以,被选拔的人与选拔者往往又有了一层师生关系。事实上, 有力者往往有意选择那些有德望和才学的人做自己的属吏,而几乎所 有的属吏都自认为是选主的门生。在那个时候,距先秦不远,士大夫 正在形成之中,读书人的身上还存在着很浓重的昔日士的积习,他们 效忠的指向,首先是选拔了自己的恩主,自己的老师,其次才是那高 高在上的皇帝。对他们来说,自己的主公是那给了自己官做的人。施 惠和受惠之间的恩义,再加上师生关系的强化,使得恩主与属吏之间, 老师与学生之间,形成了堪称当时最牢固的关系,这种关系远远超过 了臣子与皇帝之间的联系。甚至在皇帝与恩主之间出现冲突时,门生 宁愿得罪和背叛朝廷,也不肯抛弃昔日的恩主。然而,问题远远不止于此。王朝在延续,官僚也在升迁沉浮,当 门生有了出息以后,自然像他们的恩主一样,获得了辟除的权力。这 个时候,为了报恩,他们往往更乐意助昔日恩主的子孙一臂之力。对 他们来说,这样做既不费多少力气,也不违反原则。结果是越是官做 得大的人,其门生故吏就越多,门生故吏越多,有出息的几率就越高, 而他们的子孙受到特殊关照的可能性就越大,不仅可以被轻易地领进 门,而且升迁也比一般的人容易得多,而这些官宦子弟升到公卿和二 千石后,靠手中的辟除主权,再接着加强这种施恩报恩的关系。如此循环往复,两汉四百多年,一大批准世袭的门阀自然而然地就诞生了, 像东汉袁氏家族和杨氏家族,累世公卿者并不少见。另外,由于辟除 制度规定只能选当地人担任属吏,担任属吏的必须有文化,一般都出 在有点头脸的家族,某些家族出本郡曹掾出得多,即使不能进一步升 上去,很自然地对本族势力的壮大和家族后代出仕有帮助。这种情况 在边疆与少数民族杂居的地区就更严重,如此一来,称雄一方的地方 豪强就出现了,形成了更为普遍的土贵族和门阀,即我们历史书上讲 的地方世族。正因为在魏晋时已经有了如此强大的世族与门阀,九品 中正制才会迅速地变形,成为门阀制度的主要标志。门阀与清谈“清谈误国”几乎成为历史界的某种定论,据说“清谈大师”王衍 临死前就是这样“招供”的:“呜呼,吾曹虽不及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 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晋书》卷四三《王衍传》)似乎也怨不 了别个。不过,细究起来,好像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中国人是个喜 欢刨根究源的民族,可惜头脑又偏偏过于简单化和直线化。无论哪朝 哪代出了毛病,总会就近找出点原因,把屎盆子往上一扣就算完事。 先是女人倒霉,大老爷们丢了江山社稷,不知怎么都怨女人的脸蛋太 漂亮,把男人给迷坏了。后来又赖到士风和学风上,“五胡乱华”赖清 谈误国,唐朝毁了赖朋党太多,宋朝亡了赖理学过盛,明朝完了赖士 大夫都谈“心性”,清朝衰了就赖讲考据的光钻故纸堆。其实,我们这 些后来学史的人不应该跟着古人瞎起哄,在有了电脑和因特网的今 天,至少应该明白,历史绝不会是1+1=2的一道算式。“清谈”作为一种士风,不仅仅包括“谈”,而且还有“吃”(药)和 “喝”(酒),更要紧的是放浪形骸,不拘礼法。虽然算起来应该说是“魏 晋风度”,可是源头却在东汉末年。名士仲长统有诗云:“寄愁天上, 埋忧地下,放散六经,灭绝风雅。”(《后汉书》卷七九《仲长统传》)与后 来“竹林七贤”的歌咏意思差不多。郑泉好酒,临死前与同伴说,一定 要将我埋在烧制陶器的窑旁,等到日后化为陶土,烧成酒壶,也好天 天盛酒。(《丹铅总录》卷二五)后来阮籍闻步兵衙门有厨子善酿酒,而 求为步兵校尉。刘伶一边灌酒,一边走,后面跟个童子扛着铁锨说, 死了就埋。谁能不说,这两者之间不是异曲同工呢?魏晋士风的转移,是东汉士风太苦、太矫情的必然结果。苏轼说, 东汉光武帝喜欢名节之士,“故东汉之士多名节,知名节而不知节之 以礼,遂至于苦节,苦节之士,有视死如归者,苦节已极。故魏晋之士,变而为旷荡,尚虚浮而亡礼法”(《东坡集》卷六二)。其实,东汉之士不 仅苦节,而且守礼也守得苦。父母死了,在墓道里一守就是十年。后 来风流放诞的东晋名族王家之祖王祥,为了孝敬后母,“卧冰求鲤”, 苦孝而获大名,一出山就被聘为州别驾,儒家礼法,已经变成了他们 借以求名的工具,守得越苦,名声就越大。当然,为了名声而视死如 归的也大有人在。党锢之祸,士大夫死节者比比皆是;党锢之祸,张 俭望门投止,多少人甘愿破家而相容。当东汉末年,军阀混战,群雄 并起之时,统治者功利主义大行其道,可是又偏偏不肯摘下儒家伦理 的大帽子,所以整个空气显得有些别扭。由魏及晋,司马氏诸开国功 臣十分辉煌地把别扭变成了虚伪。按鲁迅的说法,在这个过程中,有 些老实的人就愤世嫉俗起来,走了极端,干脆“旷荡”,什么也不讲究 了,儒家的六经也被《老》、《庄》、《易》这“三玄”所取代。这在这些老 实人原本只是个人行为,但是名士们一潇洒起来,大家都看着好看, 争相效法,遂蔚成风气,变成为史家垢病的那个样子。 实际上,对于中国文化而言,魏晋士风的转变是一件好事,用今 天的话来说,堪称是一次“思想解放”,虽然发动解放的人们开始并不 自觉或者并不情愿。没有这次思想解放,中国历史上文化的大融合、 大吸纳和大飞升是不可想象的。然而,所谓有一利必有一弊,在现实 政治中,清谈之风却绝非益事,对制度的运行带来了无穷的麻烦。 清谈一形成气候,就与门阀结下了不解之缘。原来的开风气者虽 然并不都是世宦大家,但是这种放荡不羁的生活方式对贵胄子弟吸引 力是相当大的,大概“高干子弟”的好奇心总是要重一些,只要是玩邪 的,玩刺激的、时髦的,他们都感兴趣。由于九品中正制的缘故,门阀 控制了几乎全部高官显位,他们的生活习惯也就自然影响到了政治制 度的运行。 喜好醇酒妇人,也许会误点事,但问题不大,因为历朝历代,官场 上从来少不了女人与酒,程度不同,也不过就是五十步一百步之别, 没什么大不了,只要不像刘公荣那样终日沉醉,好像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喜欢谈玄,只要在家中的客厅里也问题不大,虽然从《老》、《庄》、 《易》侃到佛经佛理,从名士谈到和尚,其实也不大会耽误治国理天下, 因为这些东西与历代统治思想并不抵触,只有像王戎那样,以清谈之 高妙与否选拔人才,阮瞻以“将无同”三字而得官,才有些不妥。〔《晋 书》卷四九《阮瞻传》“(王)戎问曰,圣人重名教,老庄贵自然,其旨异 同?瞻曰,将无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辞之,时谓之三语掾。”〕吃药当 然不是一个好习气,不过那时为了得长生而吃的“五石散”之类的含 汞制剂,由于毒性太明显,真正吃得“至死不渝”之人未必会太多,像 王述那样,性情暴躁,跟个鸡蛋较劲的(《晋书》卷七五《王述传》“述性 急为累,尝食鸡子,以筋剌之不得,更大怒,掷地,鸡子圆睁不已,即下 床,以屐齿踏之,又不得,嗔更甚,乃拨纳口中,啮而吐之。”)和普遍的 身上多虱子,未必就是如鲁迅所说的,是吃药的结果(鲁迅认为,吃药 导致皮肤脆嫩,所以士人爱穿旧衣服,不加洗涤,所以多虱)。五石散 的成分主要是汞,从医学上讲,汞中毒主要损害的是肾脏,而非神经 系统,或者皮肤。 对于当时的行政体系来说,最糟糕的事情其实是清谈之中那种不 理俗务,懒散、悠闲和一味追求雍容优雅气度的积习。一方面是对于 一切事务性工作都不屑一顾,近乎于不食人间烟火;一方面是火烧眉 毛不着急。这毛病从东汉末年的名士就遗传下来了,孔融在做青州刺 史时,人家来攻城,眼看就守不住了,他老人家还在“隐几读书,谈笑 自若”,总算还知道城陷要逃命。(《后汉书》卷一〇〇《孔融传》)阮简当 开封县令,一天正在下围棋,下属报告说来了劫匪,情况紧急,他连头 也不抬,“长嘯曰,局上有劫甚急”(《太平御览》卷一五八《陈留风俗 传》)。魏晋名士自然不会落后于先辈,王衍口不言钱,当然不是真的 对孔方兄没有感情,主要是懒得管这些“俗事”。自王衍之后,把钱叫 做“阿堵物”的比比皆是,王衍不仅给清谈留下了一个手持麈尾风流 倜傥的形象(手持麈尾成了清谈名士的特征),还为后世撇清高的造了 一个近乎“不朽”的名词。王衍虽然据说临死时悔得一塌糊涂,但他的子孙们却风流和雍容得糊涂一塌。晋室东渡之后,“王与马共天 下”,王家成了东晋第一望族,王氏子弟有名士派的就格外多。据《世 说新语》载,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在车骑将军桓冲手下做骑 兵参军,他屁事也不管,一次桓冲好容易碰上了他,问他:“你在我这 里做什么官? ”他回答.?“好像是马官。”“那你管多少马? ”“我连马都 没见过,怎么会知道有多少。”按道理,如果桓冲没有勇气把他撤职, 就该知趣地别问了,可是他偏还不甘心,又问:“最近马死了多少? ” 这回王名士拿出了清谈斗机锋的本事,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 那个时候,越是这种名士派就越吃香。王徽之的老爸王羲之年轻 的时候,人家郗太师来王家挑女婿了,别人都去逢迎,他却躺在东床 上吃饼,结果人家偏偏挑了他做女婿,不仅安享美女,而且还留下了 千古佳话。这样一来,最直接的结果是,东晋往后,高官显宦都是世 家子弟霸着,可是他们的大多数什么也不干,成天摇着麈尾在药、酒、 女人和围棋再加上和尚之间转。 名士派头的另一种风格是火烧眉毛不着急。淝水之战,前秦近百 万大军压境,可风流宰相谢安照样下棋,安然自若,连军情汇报都不 听,一门心思要杀人家“大龙”。仗最后打赢了,大家一迭连声地夸他 “谈笑静胡沙”,如果要是败了呢,恐怕也又是一个阮简,惹后人笑骂 (其实,这仗东晋赢得很侥幸,如果不是苻坚军队里大批的汉人不愿意 打仗,在战场上捣乱,那么谁输谁赢很难说)。说来说去,只能怪人家 谢安命好,而孔融和阮简命不好。 东晋时期,朝廷各机构中以中书、门下和尚书省最为关键,丞相 之权随着君权的消长时有变化,而三省的权力却一直长盛不衰。三 省长官一直为门阀世族所把持,别人休想染指。这帮人站着茅坑不 拉屎,什么也不干,但是国家机器又不能停止运转,总得有人干事才 行。起初,这些把住权要的名流们让自己的子弟来替自己干事,哪里 知道这帮大少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个个比老子懒。没有办法,各机 构的实际权力就落到了那些上不了台盘的“卑官”、“琐官”手里。以掌握机要、起草诏令的中书省为例,这个机构是东晋以来为士人最看 重的地方,号称“凤凰池”,长官中书令和中书监自然不干事,中书侍 郎和中书郎也忙于摇麈尾逗机锋,所以最后竟然是九品的中书舍人 真正干事,也真正掌握实权,而做这些卑官的都是“寒门微族”,因此, 南朝“寒人掌机要”成为一个特色。有权就能生事,南朝也出现过几 个因掌机要而弄权的角色,像阮佃夫、王道隆、茹法亮等,但是在门阀 世族势力盘根错节,而且世族掌权当政成为一种社会风气的情况下, 几个“寒人”出身的权臣毕竟难以改变世族统治的局面,虽然史书上 说他们如何如何地威风,但比起在他们之前和之后的宦官来,依然是 小巫见大巫。 这种飘在天上的清谈之风,终于将门阀政治送上了不归路。历史 往往是这样,凡是贵族横行的时候,文化也许会很有点色彩,但政治 却一塌糊涂。清谈以及相伴而来的醇酒妇人,最终毁掉了贵胄子弟的 政治能力。侯景之乱,豪门贵胄之家,只能衣锦绣、怀金玉在家等死, 至此,横行了几百年的门阀制度,实际上已经寿终正寝了。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 西汉景帝时,虽然尚未实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国策,但皇 帝对于儒生巳经很感兴趣了,经常与儒生一起论东道西。这也难怪, 天下既不能以马上治之,法家那一套赤裸裸的严刑峻法加权术又在 秦朝这个大试验场中被证明有问题,那么讲究礼治儒家学说,就越发 受到统治者的注意。出身无赖的刘邦已经在叔孙通手里,尝到了做 皇帝的威风和排场,随着他的后代子孙做皇帝越做越像,对礼乐制度 的向往和追求也愈发强烈。如果不是国家还需要休养生息和窦太后 对黄老之学的偏好,也许独尊儒术的国策用不着等到景帝的儿子就 出台了。 一次,汉景帝与辕固生、黄生两个闲聊,不知怎么一来,两个儒生 争了起来。黄生认为,汤武并非奉天承运讨伐无道,不过弑君者而已。 而辕固生不同意,他认为,桀纣暴虐,天下之心归于汤武,汤武顺应天 下之心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他们所使而归心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 应该算当天受命。黄生反驳说,帽子再旧,也得戴在头上,鞋子再新, 也得穿在脚上,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须有上下之分。桀纣虽然失道, 但他们是君上,汤武虽圣明,可却是臣下。君主有过失,臣下不能正 言匡正以尊天子,反而因其过失而起兵诛之,进而取而代之南面为王, 此种行为,不是弑君又是什么?争来争去,辕固生争不过黄生,竟然 说,如果按你的说法,咱们高皇帝代秦做天子也是错的啦?汉景帝的 确算是个可人,一听此言,马上接过去说,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 讨论学问不说汤武革命,也不算是愚蠢。从而结束了这场火药味十足 的学术讨论。 当然,在这场“学术讨论”中,辕固生确实有点心术不正,居心叵 测,无端地扯出刘邦来,明摆着是要将对手往死里整。类似的事情我们在建国后的“学术讨论”中倒是常见,天真的人们一不留神就掉进 了人家布置好的陷阱,从此就成了什么什么的“分子”了。这种高招, 原来只是在拾两千多年以前人的牙慧。后来窦太后罚辕固生进兽苑 与野猪较量(不是因为此事),真有请君入瓮的感觉。幸亏汉景帝看出 他的用心,不想给人当枪使,一句“食肉不食马肝”,轻轻将事情化解 了。争论虽然化解了,但问题却依然存在。人们没有做皇帝之前,而 怀“大丈夫当如是焉”的雄心壮志的时候,当然乐意人家说汤武革命 云云,可一旦取了天下,南面而坐,未免对汤武革命心下惴惴,生怕别 的什么人再跟他学,依样画葫芦,至于他的后世子孙对这种事情就更 是担心得了不得。尽管臣子拍马屁时都说现任皇帝德比尧舜,但对自 己的公德真正吃得住的却没有几个,如果因为失德就可以来一场汤武 革命的话,那么皇帝的天下真是要永无宁日了。但是,任何一个皇帝 又不敢否定汤武革命的正当性,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否定了他家祖先 打下基业的合理性,从而瓦解了自身统治的合法性。 先秦诸子中,孟子是主张汤武革命具有合法性,而韩非则反乎是。 对于一统天下的秦朝来说,不存在这种统治合法性的两难之局,首先 羸政的天下不是从周天子手里夺来的,而且他公开奉行法家学说,所 以,在他那里,只承认黄生的道理就行了。但是自刘邦以后,在这个 问题上事情就比较麻烦,顾了哪一头,另外的一头都未免有些尴尬。 而越来越被重视的儒家学说,越来越多地被儒生们用来弥缝统治的缝 隙,粉饰皇家的天下,理论上越是说不清楚的事情还越是要说,甚至 还敢在皇帝面前说,然而,还真就是说不清楚。钱鐘书先生说.? “儒家 既严树纲常名教,而曲意回护‘汤武革命’”,结果是“说终难圆,义不 免堕”(《管锥编》),越涂越黑。最后还是皇帝聪明,历史问题宜粗不宜 细,将“马肝”抬出来做和事佬,干脆回避了之。小报告与大字报 在今天,我们已经很难看到大(小)字报了。提起它们,人们都不 约而同地想到“文革”,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和大热闹中,铺天 盖地的大字报曾是中国的一景,经过“文革”的城里人,除了不会说话 的娃娃和从一开始就被打翻在地并踏上千万只脚的人,又有谁没贴过 或者被贴过大(小)字报呢?大(小)字报似乎已经与“文革” 一起钉在 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如果翻一翻史书,我们就会发现大(小)字报的历史还真是长,大 概从蔡伦造出了便宜的纸之后,街巷和城垣上就开始出现揭帖,属于 中国人最早的作品发表方式之一。东汉末年类似“举秀才,不知书。 察孝廉,别父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之类的歌谣,在 诞生的时候,大抵是以无头帖子的形式出现在墙上的。这些揭帖,实 际上就是最早的大字报。从一开始,它们就是人们发泄不满,抨击时 政的工具。它们中既有如上泛泛的讥讽,也有针对某人某事的攻击, 比如北宋末年童贯、蔡京专权时,有无头帖云打破筒,泼了菜,便是 人间好世界。”而明代成化年间,六科给事中的选拔,只取体貌伟岸者, 于是有帖道选科不用选文章,只要生来胡胖长。”其中,做学官的人 大概最发憷的是那些舞文弄墨的秀才举子,稍有不慎,就会弄出来几 个骂你的无头帖子。显然,这样的东西,当权的人包括皇帝是不会喜 欢的。 前几天随便翻书,见到一则明太祖朱元璋对国子监下的敕谕,属 于那种朱皇帝口授,翰林学士笔录的,很是原汁原味,其中最后一段 是这样写的:“今后学规严紧,若有无稽之徒,敢有似前贴没头帖子, 诽谤师长的,许诸人出首,或绑缚将来,赏大银两个。若先前贴了票 子,有知道的,或出首,或绑缚将来呵,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将那犯人凌迟了,枭令在监前,全家抄没,人口发往烟瘴地面。钦此! ”不言 而喻,朱皇帝在口授这则敕谕时,有点肝火上蹿。当然,这有原因的。 我们知道,元代对科举和官学一向漫不经心,又经过元末明初的战乱, 朱元璋登基以后,人才奇缺,因此,不得不靠设在京师的国家学校国 子监来应急,从国子监每年培养的学生,一出来就派下去做官。但是 有任国子监的祭酒(校长)不知怎么有点窝囊,压不住茬,学校秩序未 免有点乱,于是就惹起了事必躬亲的朱皇帝的雷霆之怒,撤掉了校长, 同时发布这道杀气腾腾的谕令,刻在石碑上,立于国子监的醒目处。 朱元璋龙颜大怒不稀罕,实际上,此人做了皇帝之后,经常怒气冲天, 动辄杀人。稀罕的是他身为皇帝,对“没头帖子”即大小字报的态度, 真是叫恨得要将“龙牙”咬碎,写大小字报的人,一旦被抓住了,不仅 本人要凌迟处死(将人活活割碎,是古代最重的一种刑法),而且还要 全家抄没,发配烟瘴地面。即使后来那些受尽了大字报之苦的老干 部,对这东西的痛恨恐怕也赶不上朱皇帝万一。 虽说对私下写“没头帖子”痛恨不已,但这位朱皇帝却鼓励学生 们打小报告,凡是打小报告的,说是要赏“大银两个”。所谓的“大银” 大概就是银元宝,二十五两一个。明初百物都贱,一县令据说“年俸 禄也不过三十两左右,大银两个估计买房置地都够了。朱皇帝不仅鼓 励人们检举揭发“现行犯”,对于已经过去的“历史反革命”,如果有人 乐意出首,“也一般赏他大银两个”,真是皇恩浩荡。按说,小报告与 大小字报一样,都属于拿不上台面的行为,可是它们命运在皇帝那里 却恰好相反,一个上天,一个入地,甚至还要利用一个打击另一个。其 实,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喜欢小报告,只不过像朱元璋这样赤裸裸地 讲出来的,还不多见。当年韩非子给肉食者们出招,教他们如何如何 玩弄权术,引得秦始皇仰慕不已,恨不得马上见到此人,招数中就有 “小报告” 一项。秦以后的统治者虽然逐渐地开始独尊儒术,但对于 韩非子的招数其实并没有置诸脑后,嘴上虽然未必认账,但实际上都 在鼓励告密。最凶的武则天,用这个办法让大部分不满意她“牝鸡司晨”的人都掉了脑袋或者闭了嘴。 但是总体来说,皇帝们鼓励归鼓励,可成绩并不好,尤其是士人 对此大多不感兴趣。对于读书人而言,这种行为不仅失德,而且大大 地有失身份。虽然每朝每代总免不了有那么几个败类,但不到万不得 巳,或者利益极大,是没有士人敢于轻易一试的。因为如果一旦事情 败露,那么将遭到全体士子的唾弃,不仅再也没人跟他诗酒唱和,连 子孙后代都无法见人。正因为如此,尽管朱家皇帝公开鼓励告密,还 是得依靠专门的特务机关东西厂和锦衣卫来刺探臣子的情况。 然而,在新中国成立后,大字报和小报告却一并成为党领导下的 群众斗争的工具。每当有运动的时候,大小字报就会纷纷出笼,按运 动的阶段和斗争的需要,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开始是暴露揭发问 题,然后是大规模批判,最后则胜利凯旋。一般在组织和骨干的正确 指引下,都能收发自如,稳、准、狠地打击那些本该打击的对象。当然 偶尔也有失控的时候,将“本质很好”,但“生活作风”有点问题的好干 部的那点尴尬事露了出来,不过好在基本上都能及时补救,不至于干 扰斗争大方向。只有在“文革”这种过于庞大、群众发动过于彻底、持 续时间又过长的运动里,大小字报大规模地碰伤了一大批从前一向布 置和指导群众运动的人,而且将他们的隐私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 下,以至于才变得不可爱起来。其实,就是在这场持续十年的运动中, 大小字报也基本上是沿着伟大领袖指明的道路向前码字的,按一句革 命的行话,就是说大节还是好的。 小报告的命运在革命运动中显然比大字报还要好,只不过它已经 换了名字,叫做向组织汇报情况,向组织交心等。从小学开始,班主 任老师最拿手的绝活就是通过班干部和积极分子向他(她)汇报情况 以了解同学的每一个细节。小时候的我相当愚笨,总是弄不明白为什 么我在私下里干的那点出格的事,老师总是了如指掌。进入中学,巳 经是“文革”的后期了,我和我的同伴私下里聊的那些对现实不满的 看法,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老师甚至校领导的耳朵里,最后竟然演变成了政治问题,直斗得我发昏。当时我并不明白,这种事情其实是一 个普遍的风气的反映,并非我自己特别的倒霉。令人叹为观止的是, 这种可爱的风气现在也并没有止息,大概属于宋玉说的那种“大王之 雄风”吧,刮得那么理直气壮,浩浩荡荡。不仅大学生干了什么有人 向上汇报,就是老师也有学生检举揭发某些思想倾向的问题。当然, 大家可能都明白,我所指的并不是有人做了不法的事其他人去检举。 事实上,如果真是碰到这种情况,反倒没有人敢于出头了。 在经过了大规模和频繁地用群众运动来做一切想做事情的时代, 终于发现周期性地给予群众“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四大自 由”,并不能做到完全的收发自如,弄得不好还会造成大众性癫狂,贻 害无穷。于是,上层的人们觉悟了,在毛以后的时代,已经被明文写 入宪法的“四大”被一脚踢出,再也没有人有兴趣提起。就是一般老 百姓,由于对“文革”心有余悸,想到大字报满天的情景难免打哆嗦, 所以也宁愿离“四大”远远的。大字报在流行了几千年之后,第一次 不仅在上层而且在下层也变成了没人理的臭狗屎。 在一个人们没有表达意见的权利以及缺乏适当的宣泄渠道的社 会,一个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众传媒的社会,大字报和小报告实际都 只是这种社会相应的政治制度的衍生物。没有人生下来就会打小报 告,更没有人天生会刷大字报,在某种意义上,人的行为是制度环境 塑造的。一方面,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大字报和小报告这对难兄难 弟,跟官场权术和宫廷阴谋一样,导演了无数哭哭笑笑的悲喜剧,堪 称是具有中国特色的隐形政治机制。而另一方面,大字报和小报告也 可以说是某种畸形的社会宣泄形式,特别是大字报,几乎成了正常年 代无权的人们表达和发泄不满情绪的主要渠道,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观 测社会状况的晴雨表。对这对难兄难弟爱也罢,恨也罢,自以为得计 从容利用也罢,实际上都没有越出传统政治的窠臼,自然也难免传统 政治的悲剧。 封杀了大字报,却依然吝啬给人们说话的机会,但人总是要说话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于是渐渐地政治笑话和小道消息泛滥成灾, 现在又有了无所不在的网络,大概除了色情内容以外,网上口没遮拦 的“大字报”是最受人们欢迎的了。糟糕的是,对于这些饱含恶毒攻 击内容的东西,即使配备上百万的网络警察恐怕也难以全部封杀, 我们的党和政府官员只好听任网上的大字报将他们妖魔化,而百口 莫辩。 大字报和小报告虽说是一对难兄难弟,实际上在人们的眼里后者 却更伤德,更为人们所不屑。今天,前者已经被明令取缔,而后者却 依然可以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朱元璋的那个悬赏“大银两个”的上 谕,其实离我们并不远,就在北京过去的国子监的碑林里,如果还没 有被酸雨腐蚀掉的话,那么有心人真应该拓下广泛复制,也放在现在 的“国子监”里。翻译与政治翻译与政治能有什么关系呢?莫非是翻译的政治类的著作对政 治的走向起了影响?非也,我这里的翻译是名词,指的是历史上在统 治机构中曾经出现过的翻译人员,又称通事。我们在抗日题材的影视剧中,大概很容易见到翻译官形象,非尖 嘴猴腮即状若肥猪,个顶个地狐假虎威帮着日本鬼子欺压中国人,看 起来比日本人更可恨。在实际历史过程中,有没有行为好一点的,能 暗中保护一下贫弱的老百姓的?想来是有的,比如身处南洋的著名作 家郁达夫,似乎也隐名埋姓地给日本人做过翻译,据说为老百姓做了 不少好事。估计像郁达夫这样的人毕竟是少的,而且日本统治者一个 个蛮横的命令,往往在中国老百姓耳朵里听来,都是从翻译官的嘴里 冒出来的,所以,这些人遭人恨,也是该着的事。在中国的历史上,像 抗战时期沦陷区那样,统治者需要借助翻译的情景,其实并不少见。 在南北朝的北朝初期,以及金元两朝,通事都是政府里必不可少的官 员。其实清朝政府机构里也有翻译,但主要在朝中从事文字档案的翻 译,并不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我们已经习惯于认为,几乎所有少数民族王朝都接受了汉化,好 像他们一进入中原,就立马向优越的汉族文化低下了头。其实,他们 的汉化程度实在是大不一样的,而且汉化的过程也并非都那么自觉自 愿。特别是当他们刚刚铁骑横扫了中原的时候,作为胜利者,其实并 不乐意吃那个辛苦学习被征服者的语言文化,他们心里肯定认为没有 这个必要。正因为如此,在少数民族政权里,才普遍存在着借助翻译 直接治民的情况,金元两朝尤甚。据史料说,金人入主中原之后,“凡 官汉地者,皆置通事”,而做通事的人,一沾上权力的边,几乎马上就 发现了其中的含金量,于是“髙下经重,舞文纳贿,人甚苦之”。燕京(现在的北京)这个地方当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说是有位从事经济活 动的和尚不知怎么一来与他的交易对象发生了经济纠纷,对方欠钱不 还,于是和尚将官司打到了金朝的燕京留守那里。谁想那个欠钱的人 事先贿赂了通事,在公堂之上,任凭和尚千说万诉,而通事只告诉金 人的留守说,因为近来久旱少雨,和尚想要自焚以动上天,为百姓求 雨。留守大人一听这是好事,于是不由分说就将和尚拉出去架上柴火 烧了(《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十八)。 这个和尚死得真是比窦娥还冤,究其原因,翻译无论如何脱不了 干系,但是这种借助翻译审案的体制恐怕责任更大。作为强势一方的 异族统治者,很少有乐意学习被统治者语言文化的,因为他们看不起 这些语言和文化。古代入主中原的草原民族如此,近现代的西方殖民 者也如此。他们不是不知道借助翻译介体进行统治的弊病,但他们宁 愿这样做,因为这样做,可以逼使被统治的民族学习他们的语言,从 而实现文化上的同化。还在中国的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存在士人自觉 地学习鲜卑语,以求跻身异族官场的现象(参见《颜氏家训》)。而对于 现代的西方殖民地来说,这种情况就更加普遍,被统治的民族如果不 自觉地主动同化于殖民者,那么就任何前途都没有。如果说,古代中 国统治中原的少数民族因为与汉族的文化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优势的 汉文化最终没有被同化反而同化或者部分同化了对方,那么在近现代 条件下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似乎没有多少抵抗西方同化的 本钱。 今天的世界,英语已经成了一种不是世界语的世界语,究其根本, 不能说不与当年日不落帝国无所不在的殖民统治有关。而说英语的 美国,在今天又凭借其超强的经济和政治、军事甚至文化实力,在无 形之中强化了英语的地位。当世界几乎所有的椅子坐上去的规则都 是用英语写的,那么想坐上去的后来者,不学习英语几乎是没有丝毫 办法的。 在英语铺天盖地而来的背后,是不发达世界的民族语言乃至文化不可讳言的没落。尽管抵抗的声音一直有,而且喊得还相当响,但没 落却依旧是没落。君不见连号称拥有世界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的中 国,连学文史的大学生已经有不少看不懂文言文了,而他们在大学期 间,工夫花得最多的是学英语。而学者中能熟练运用英语写作的,显 然要比虽然不懂英语,但母语水平相当高的人地位高得多。至于其他 的小民族,语言被忘记,文化在流失,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就 像鼓吹生物多样性的人们在拼命倡导动植物保护,可每年依旧有大量 的生物物种在消失一样,弱势文化的泯没恐怕至少在目前依然是个没 有停下脚步的趋势。 也许有那么一天,人们发现所有的人都在讲一种语言,上帝当年 在巴比伦塔前的阴谋终于破产了,人们可能最终修成了通向天国的巴 比伦塔,多少代人幻想的世界大同终于实现了,可是就是不知道应该 庆幸呢还是悲哀。三跪九叩的健身操 自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中国人经过革命时代的奋不顾身, 忽然之间对于养生健身在意起来了,吃穿行止,都在养生上留神。先 是打鸡血,喝红茶菌,然后学气功、扭秧歌,现在是打太极拳、练健身 操,有钱的泡健身房、上器械。各种名目的保健品,从当药吃的到当 饭吃的,不管管用不管用,都卖得出去,活生生冒出来一个产业,发了 一^干白手起家的人。 古人也讲养生,官员讲得更多一点,因为吃得好,运动少,又惜命。 有节食的,有吃药的,也有练功夫的,从《五禽戏》到《玉女经》都有人 钻研。在此基础上,晚清的时候,有人琢磨出的一套健身方法,很有 创意,即使在当时,也令很多人大跌眼镜。此人叫全庆,系满族正白 旗人,进士出身,为官六十年,是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元老,最 后官拜体仁阁大学士、太子少保,活到八十二岁,在那个平均寿命不 到四十岁的年月,应该属于很长寿的了。此老长寿秘诀,据他的学生、 晚清一个更有名的重臣翁同龢在日记里记载,是三跪九叩。即每曰磕 头一百二十次,起来跪倒四十次,风雨无阻。在得知老师的这个秘诀 之后,翁同龢也加以效法,尤其在晚年被罢官回乡之后,每日坚持。入 夜,必在房间三跪九叩凡五次,才上床安歇。翁老能活到七十五岁, 据他自己讲,全赖于此。 每天跪倒爬起几十上百次,有无助于健康?当然有!如此大的运 动量,比起现在任何一种形式的健身操,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老 年人,每天坚持这么折腾一回,身体安有不好之理?只是,这种健身 方式,的确有点奇特,奇就奇在它跟当年官员的公务活动,有太多的 一致性。 人活在那个时代,长了膝盖,就是要下跪的。不过,一般人只是在过年和祭祀的时候跪,而做了官,不仅过年和祭祀,见皇帝和见上 司,都要跪,官越大,见皇帝的机会越多,跪得也越多,以至于很多高 官都得准备特制的护垫,缝在裤子里,免得腿脚受不了。下跪,甚至 三跪九叩,不仅仅是礼仪,还是一种为官的工作方式,比全庆早一些 的官场前辈曹振镛,做官秘诀据说就是“多磕头,少说话”。见了皇帝, 一句话,三个头,稍微出点差池,那头磕得有如鸡啄米一般,皇帝就是 想怪罪,也多少有点于心不忍了。据说磕头也有技巧,感动皇帝,关 键要响。头上不能暗藏护垫,摆放机关,不会磕的,头磕得生疼,甚至 出血,也不响,会磕的,声若擂鼓,却不十分痛。因此,做官,在熟悉公 务之前,要先练习磕头。 清朝是个官员做奴才的朝代,满人见了皇帝和上司,自己就称为 奴才,汉人臣子,虽说不称奴才,要称臣和卑职,其实却是比奴才还要 低三分的奴才。这个朝代,皇帝不允许有名臣、能臣存在,所有的官 员,都只能是心甘情愿做事情的奴才,皇帝和太后,评价一个官员的 好与坏,只是说这个人能不能办事,某人能办事,某人不能办事,某人 办得好,某人办得不好等。连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些“中 兴名臣”,到西太后嘴里,也不过是能办事而已。 不仅如此,官员们还动辄获咎,稍有不慎,就莫名其妙地犯了错, 重则丢命,轻则丢官降级。全庆六十年宦海生涯,以高等种族之身, 又是满人中不多见的进士出身,行事谨慎小心,身体力行“多磕头,少 说话”前辈遗训,依然数次被罚,连咸丰时大学士柏葰的科场舞弊案 平反,也被因所谓的“附和”(即没有抵制当时皇帝和肃顺对柏葰的处 分)而被牵连进去,遭到降职处分。伴君如伴虎,无妄之灾太多,官员 们能做的,大概只有磕头,三跪九叩,以磕头做公务。 小的时候,看鲁迅先生提到过,说是有人认为,磕头有利于健康。 一直以为是先生在调侃国人,没想到其实是真的。真的有人拿磕头当 操做,还真的可以强身健体,活到七八十岁。不知道是上朝磕顺了, 回家以后惯性动作,还是化公为私,创造性发挥,把公务活动拿回家来操练了。反正,如此家里家外地操练起来,到了官场上,动作会更 加娴熟,对公务也是种促进。 只是,这样的官场,这样的官场文化,只能盛产逢迎和顺从,作为 皇帝和上司,固然因此而周身上下比较舒服,屁股因此而干净,但真 话却听不到了,真实的信息,也收不到了。整个朝代,什么人都不缺, 就是缺直臣和诤臣,连所谓的康乾盛世都是如此。所以,一旦外部威 胁来到,上下全无应对之方,因此上留下来一连串挨打的记录,让后 人读起这段历史时,只感觉气闷。 时间过得很快,磕头作为官场礼仪和工作方式,已经早不见于神 州,但比磕头更讨上司喜欢的方式,却依然存在,而且在以后现代的 速度,在某些地方发展着。小说《神鞭》说,辫子没有了,神在。头不 磕了,神也在,那种低眉顺眼,那种阿谀奉承,都还在,在某些部门,某 些地方,都能不费力气地看到。粪业、粪捐与粪政明清以来的中国城市,是没有下水道系统的,各家自备马桶,方 便完了,早上倒掉。倒到哪里呢,有倒到污水沟里的,也有倒到河里 的,在南方城市,更多的是农民进城来收,挑回去肥田,有时还要付一 点费。由于粪可以卖钱,于是公共场所,也有人建公厕,方便免费,但 淘粪收费,那时农民没有化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向来视粪为 宝,所以凡是物产阜丰之地,公厕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积存也没 有D据说欧洲在17世纪之前,城市也没有下水道系统,在巴黎街上行 走,说是千万不能靠近临街的窗子,弄不好粪水就会自天而降,淋你 个臭不可闻,顶多泼粪的人探出头来,道声对不起。比较起来,中国 的粪便处理方式,要优越多了。这种城市状况,一直到中国政府跟西方接轨,变成共和了许久, 依然如此,大概只有租界和少数高等华人的所在,才有现代西式的厕 所和下水道。当然,时代前进,人也未必没有变化,在某些城市,粪业 出现了,看到人员来往频繁,建公厕有利可图,有人开始以此为业,沿 街大建(或者改造)公厕,竞争客源。比如广州,民国前期国民党总是 在此搞事,跟北京政府对着干,所以来往军民人等极多,所以公厕业 格外发达,三步一个,五步一所,甚至派有专人看守,兼职拉客。有的 城市,则由地方有力人士,组织劳工包揽淘粪事务,然后统一卖给农 民,如天津和北京。不过,古代的官府,从来没有动过在粪上生利的 主意,即使像清末辛丑以后,巨额赔款和举办新政的双重压力,地方 官官声又大坏,但同样没有人动过开征粪税或者粪捐的念头。然而, 进人民国不一样了,主事的军阀生财有道,主意打到了粪业的头上, 据说是由四川的杨森首开纪录。杨森曾经短时期占据过成都,做过四 川督军,在主政成都期间,杨森手笔很大,不仅修马路,而且要移风易俗,让人在街头巷尾,到处刷“杨森语录”,比如,“杨森说,吸鸦片是东 亚病夫! ”“杨森说,不要随地大小便! ” 但是大手笔的另一个方面多少有点阴暗,那就是拆民房,不给补 偿,同时开征粪捐,派军警在城门口堵截进城挑粪的农民,按挑收钱。 吃辣子的川人,嘴巴也辣,送给杨督军一副对子,曰:自古未闻粪有税, 于今唯有屁无捐。 嘲骂可是嘲骂,只要有好处可捞,任何的弊政都会很快流行开来, 而且坚持下去。杨森督军没有做多久,就被其他军阀赶下了台,但是 一个杨森倒下去,千万个杨森站起来,粪捐很快被发扬光大,推及全 国,到了国民党当政的时候,粪捐还在收。不过,这个时候,由于行政 现代化的步伐快了,行政部门多了起来,对于粪捐的征收,出现了新 的问题。卫生局说,粪便有关卫生,捐该我们收。社会局说,人如厕 方便,是由于社会问题,所以该我们收。税务局急了,说,收税本来就 是我们的事,凭什么你们来打岔横插一脚!相持不下的结果,一个厕 所,卫生局收卫生捐,社会局收社会捐,税务局才收粪捐。同时,由于 三家机构需要协调,于是就有了粪政。 在学习西方的道路上,我们的公共行政,在机构设置上,永远膨 胀得最快,在公共政策上,在收费方面永远发育得最快。民国时有个 名人,叫聂云台,写了一本小册子,名为《大粪主义》,说是要各级行政 长官,带头淘粪,如果怕不安全可以派卫兵保护。当然,打死这些长 官,他们也不会去淘粪,只是他们的眼睛,其实并没有放过厕所。武夫与毛锥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几乎是中国历代王朝兴废的铁律。虽然古 今所用之枪大不相同,但是没有枪杆子要想改朝换代,无异痴人说梦, 就是宫廷政变,也得有武力支持。秦汉以来,易代的君主禅让的不少, 但个个都是被逼无奈,因为手底下没了枪,而接受禅让的主儿,恰恰 相反。可是,一代代马上得天下的雄才明主们,一旦坐稳了金銮殿, 就不约而同地铺张文治,讲究礼仪,奖励道德文章之士,过去一块打 天下的功臣们(主要是战将武夫),难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似乎不及 时偃武修文,装样子附风雅,不唯富贵难保,脑袋也有坐不稳脖子的 危险。 重文轻武是传统政治制度的常规性原则,几乎每个朝代文官都要 比武官牛气,上朝排班,文左武右,明显文要压武一头。绝大多数政 事,武员没有多少发言权。同级官衔,文官要比武官地位高得多,权 力也大得多。武官给文官施礼,文官可能爱理不理的,应一下景已经 是很给面子了。为了坐稳江山,皇帝压制武夫是正理,如果不如此的 话,在马上夺来的天下就可能又被骑在马上的人夺走。正因为如此, 自秦汉以来,发展了一个庞大的文官体系,拥有对常态政治的最大发 _权。 但是,任何国家形态都不可避免地存在暴力和动乱的危险,更有 外敌入侵的可能(对于长期处于北方游牧民族压力下的汉人王朝,更 是如此)。因此,枪杆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轻视的。传统政治体制对 此的解决办法是文人治军,即军队的统帅部主要由文官承担,这在尚 书省作为全国行政中枢以后,就是这样了。开始是地位较低的兵曹, 宋元以后,六部形成,兵部成了最高军事行政机构,而兵部的组成,全 部都是文官。 奇怪的是,在战乱到来的时候,按理是横刀立马的人扬眉吐气了, 可是有时武人却依然受气,为士大夫所轻。东汉末年,群雄并起,张 飞、关羽这样的“万人敌”出尽了风头,可士大夫却并不把他们当回事。 刘备夺了四川之后,一次张飞主动邀刘巴一起住,可刘巴一句话也不 跟张飞说,张飞气得要命,要诸葛亮评理,诸葛亮劝刘巴,说张飞虽是 武人,但非常仰慕你,你怎么能一点面子也不给呢?刘巴答道:大丈 夫处世,应当交结四海英雄,为什么要和“兵子”共语呢?刘备知道了 以后,也气得半死,可也没把刘巴怎么样。(《三国志?蜀志》。《刘巴 传注》)在罗贯中笔下,张飞是何等地了得,一杆丈八蛇矛,打遍天下; 一声大吼,吓退了曹操百万雄兵,可是哪里知道他受过这样的鸟气! 武人如此受气,为什么他们会甘心忍受呢?这不仅是由于文人有 皇帝的撑腰,而且还因为只有读书人才被人们认为拥有调和阴阳,驾 驭天人,安邦定国的本领。这种共识一旦形成了某种氛围,武人就不 能不自感矮了一头,不忍也得忍。其次,中国人的传统是,打仗斗智 不斗力,在战争时期,文人的计谋往往使他们成了战争的主角,三国 争雄时期就是如此。难怪张飞和曹操以及江东的黄须儿手下骁将们, 个个都要让手无缚鸡之力的谋士们三分,对于像诸葛亮和陆逊这样的 文人,恐怕要让的还不止三分。 然而,这种文重于武的政治传统并非一直保持了下来,东晋时期 各个北方游牧民族进人中原,极大地改变了原来那种文化含量比较高 的战争性质,在某些场景,只要有蛮力,弓马娴熟,仗就能打赢。最后, 隋唐的大一统,实际上也表示了北方游牧民族战争习惯占了上风。 在唐朝的大多数时期,虽然文官体系势力依然有力量,但是文人 治军的传统却终止了。往往是武人而不是文官出任战争的统帅,最后 干脆让纯粹的武将统兵戍边和开边,这些武将甚至不少是胡人。由于 国势的强盛和统治者的自信,这些手握重兵的边将们,所受的约束非 常之小,差不多可以对所辖的军队拥有绝对的统治权,战争的文化含 量也依旧不高,大字不识,或者顶多粗通文墨的胡帅们基本上决定了边境战争的走向。 安史之乱是一个转折,它不仅仅意味着唐代帝国由盛转衰,军阀 割据的开始,还标志着武人主导战争和政治时期的到来。唐帝国的文 官体系在藩镇和宦官的两面夹击下,日益萎缩,到了五代时期,文官 体系已经残破不全了,根本上就是武人的点缀。文官不仅不再奢望做 帝国道业的守护者,连治国与社会管理的职能,也萎缩到为武人征粮 敛钱的地步。当赳赳武夫炫耀“长枪大戟”蔑视“毛锥”(即毛笔)时,文 官只能无力地争辩说,若无毛锥,钱赋安出? 武人们也拥有一些为他们出谋划策的“谋士”,但是这些人在武 人面前,不过是变形了的歌妓舞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不小心 翼翼,低眉顺眼地逢迎,那么境遇就会非常惨,甚至被“剖心决口,断 手足而斩之”。无怪乎清代著名的史学家赵翼会感慨说:“士之生于 是时者,系手绊足,动触罗网,不知何以全生也。”(赵翼:《廿二史札记》 卷二十二)事实上,处于这种时代的文官们,也全没有了以往的道义感 和责任心,后来的人往往很奇怪为什么像冯道那样的人,伺候完一个 主子再伺候一个主子,居然堂而皇之地把它写出来,而且津津乐道。 其实,这对于那个时代来说,委实是理所应当的,他们根本想都没有 想过为谁死节效忠。事实上,那个时代传统的儒家伦理也被弃之如敝 履,我们不仅看到了许多文人笔记记载了各地文庙房倒屋塌的惨状, 还看到了那时节的文人如冯道,安然跟了几个主子,却一点羞耻感都 没有的风习。传统的气节已经在武夫的专横霸道中荡然无存了。 赵匡胤靠着一帮骑马抡枪的哥儿们的起哄和拥戴做了皇帝之后, 情况起了变化。此公也是纯粹的武夫,民间传他是“一根杠棒打天 下”,一身的武人习气,对文人其实并不喜欢。据说他见朱雀门匾上 有“之”字,就说,为什么不直书“朱雀门”,要这“之”干什么?有人答 曰,这是助词。他大笑道:“之乎者也,助得甚事。”(释文莹:《湘山野 录》卷中,22页)但是他与前辈武夫不同的是,虽然依然没有什么文化, 但头脑却非常明白。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如果依然按从前的老路走下去,仅仅依靠长枪大戟支撑着他的宝座,那么用不了多久,别人也会 依样画葫芦,学他的样子黄袍加身。在他以前,这样的事情军人们做 得实在太多了,拥谁废谁其实并无爱憎可言,只是看谁能给他们更多 的好处。经常有这样的情况,皇帝掏空了国库也满足不了贪得无厌的 骄兵悍将的欲壑,上前线的军人刚刚领完赏赐,就嚷着到对方再去领 一份。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在小心翼翼地实现了杯酒释兵权之后,用高 爵金玉、良田美女收买了一干拥戴的武人,恢复传统文治的实体性障 碍消除了。接着,赵宋王朝重建了传统意义的文官体系,由于矫枉过 正的惯性,这一体系一时竟显得过于庞大臃肿,士大夫们也在宋朝得 到了最优厚的待遇。相应地,破损的儒家道德体系也得到了重建,对 皇帝的忠贞再次得到了保障。也就是说,随着科举考试的再度火暴, 各地残破的文庙香火重盛,忠孝仁义也再次化为人们的强固价值,其 实,这正是文官体系所要维系的。 文官的地位再一次达到了一个令人眩晕的地步,文官也再次成为 军队的统帅。据宋人笔记载,当韩琦为定州节度使时,名将狄青为总 管,偶尔与韩琦有了点小过节,狄青一部下稍有过失,被韩抓住,就非 要杀不可。狄青亲自为之求情,韩不仅不答应,竟然当着狄青的面将 之杀掉了,狄无可奈何。狄青常与人说,韩琦“功业功职,与我一般, 我但少一进士及第耳”(陈登原:《国史旧闻》中华书局1962年,第二分 册,268页)。平级官员,“但少一进士及第耳”就这样不给面子,文官的 威风可谓大矣。 金元政权,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军事政权,他们虽然也有了几分汉 化,但却没有恢复汉族的文官传统,大体上采用的是部落式的军事化 管理。跟以往一样,这种治理形式,往往都不稳定,所以国祚不永。接 下来的明清王朝,将重文轻武的政治习惯推向了极致。不仅中央的军 事行政机关由文官包办,而且地方最高的军事长官,实际上是由文官 出身的督抚。不仅同级别的官员武官不能与文官相提并论,就是七品的知县也比四五品的武员如参将、游击牛气得多。满清原本也是尚武 的游牧民族人主中原的,但不知怎么对汉文化这一套的劲头比汉人还 大。就是在八旗子弟中,有功名(文)的也要神气得多,进士(文)出身 的满员,往往要受到皇帝的特别垂青。从某种意义上讲,科举制的充 分实行是重文轻武政治风习的催化剂,武举虽然有,但远不及文举那 么有声势,以至于一谈到科举,人们(包括皇帝)眼里就只有文举。凡 是正途出身(进士、大挑和举贡)的官员,都特别地神气,根本没人把武 官放在眼里。康熙年间,进士出身的徐勃在做广东顺德知县时,顺德 镇总兵放高利贷,徐竟然将总兵票据当众撕毁,而总兵却无可奈何。 总兵衙门的帅字旗杆,每年按惯例要当地老百姓交纳三百金“修缮 费”,也让徐知县给革掉了,总兵前来力争,他就是不理。双方闹翻了, 总兵这边还没等怎么样呢,徐知县居然主动出击,顺德的县学离总兵 府不远,徐下令每夜在学校的楼上撞钟,说是“以振文运”,总兵不胜 其扰,竟然毫无办法,只好搬家了事。(罗天尺:《五山志林?徐侯政 绩》)清制,总兵为正二品大员,而知县仅仅是个七品芝麻官,双方相差 十级,两者相斗,居然是二品的大员大受其气。后者所依仗的,无非 就是自家进士的头衔和在当地只有他才有资格讲的“文运”。 有这样一个故事也许最能说明重文轻武风习对社会的影响。那 是在太平天国起义的时候,晚清著名的学者樊增祥的父亲当时官拜总 兵,归湖南巡抚骆秉章节制。当时骆秉章面对强敌,束手无策,全凭 幕僚左宗棠做主,左师爷大事小事,说一不二。一次,樊增祥的父亲 前去请示军机,大约是由于当天诸事不顺的缘故吧,左师爷正赶上气 特不顺,樊的父亲见面没有请安,左宗棠遂喝道:武官见我,无论大小, 皆要请安,你为何不然?樊的父亲回答朝廷体制,未定武官见师爷请 安之礼。武官虽轻,我亦朝廷二品官也。左宗棠闻言大怒,竟然破口 大骂:王八蛋,滚出去!随后又逼着骆秉章上本参奏,硬是将樊增祥 父亲的乌纱给摘了。当时,左宗棠仅为一个没有官衔的举人。 樊增祥的父亲就这样窝囊地丢了官,自然窝了一肚皮的火,想想 自己身为二品武员,竟然要受一个举人的气,一咬牙,变卖了所有家 产,花高价请老师教自己的两个儿子。盖了一座小楼,将两个儿子放 进去读书,并给两个儿子穿上女人的衣服,考上秀才脱外衣,考上举 人才能全部去掉女装,换上男服。好在,他这两个儿子还真争气,先 后都中了进士,还点了翰林。(刘成禺:《世载堂杂忆? 二十》)当然,这 个时候,左宗棠的官已经越做越大,成为朝廷的一方重镇,樊家再也 没有可能羞辱左宗棠,一报当年之仇了。 在战争来到的时候,用人之际,武人还这样受气,想想真是有点 不解,但是一旦重文轻武形成了一种社会风气,武人也只好忍了。但 是,军队毕竟是维持国家的主要支柱,尤其在战乱时期更是不可或缺。 既要用之又要贬之,这本身就是矛盾的。诚然,这种政策对于军人专 权和割据是有抑制作用的,但也的确对军队效能有较大的损害。 武官的地位都如此低下,士兵就不消说了。明清两朝实行的基本 上是世兵制,当兵的世代为兵。不仅士大夫轻贱武人,连老百姓也看 不起当兵的,所谓“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当兵的实际上成了一 种准贱民,当然谈不上有什么荣誉感。当西方人敲开中国大门以后, 给中国人最大的刺激之一,就是西方那种受社会尊敬、富有荣誉感的 军人和报酬颇丰、效率颇高的军事制度。中国人学习西方,除了重商 之外,就是大力引进“尚武精神”,学习西方的军事制度。只是,留学 生派出去了,新军也练了,“军国民主义”也提倡了,但是,西方军事制 度和军人传统的引进,结出的却是军阀的恶果。20世纪的中国再一次 重现了五代十国时期武夫割据的旧戏,只是他们手中的道具,变成了 新式的西方兵器。宋朝的老爷兵很少有像宋朝那样的王朝,一开国,就伴随着没完没了的边患, 害得宋人的诗歌总是哀哀戚戚的。在两次不成功的“收复失地”的战 争之后,就总是撅着屁股挨打。先是挨契丹的打,然后挨党项人的打, 最后女真人来了,居然把皇帝和太上皇抓走了不说,还占了宋朝的半 壁江山,逼着“大宋”皇帝管自家叫叔叔。其实,宋朝尽管版图不大,但兵却不少,最多的时候达到一百多 万,而对手不过十几万(金、辽)或几万(西夏)。几乎每次对外战争,宋 朝的兵力总是占优,可是偏偏打一仗败一仗。关于抗辽战事,宋神宗 曾问臣下,我朝与契丹一共打了多少仗,胜负如何?臣子对曰宋与 契丹,大小八十一战,惟张齐贤太原之战,才一胜耳。”(《统资治通鉴长 编》卷二四八)对小小的西夏,凡大小二百佘仗,宋朝一方只胜了两小 仗。虽然在冷兵器时代,汉人的膂力也许要比游牧民族的汉子小了 点,但是总不至于是豆腐渣,十个打不过人家一个。其实宋朝招募士 兵非常重视体力和块头,用一根标准的木杖来量,不够高的不要,但 是为什么就那么不中用呢?其实,问题出在兵制上。宋朝矫五代之弊,在遏制骄兵焊将的产生方面花了太多的力气, 煞费苦心制定的兵制,将帅们像牛掉在井里,纵有浑身解数也使不出 来。宋朝的兵制是这样的,把军队分成中央军和地方军两部分。中央 军不仅精锐而且数量有压倒优势,而地方军则老弱病残,编制不全。 也可以说,中央军唯恐其不强,地方军生怕其不弱。军队的调配与管 理是一种独特的枢密院——三衙的体系,将唐朝后期就设立的枢密院 由中央决策机构变成了最高军事机关,主管军政和军令,而中央军平 时的训练和管理,由三衙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负责(对地 方军的训练也有部分的责任)。也就是说,平时管着军队的人对军队什么事都说了不算,而说了算的人又见不到军人的面。每逢战事,由 皇帝通过枢密院下令临时调遣将帅统兵出战。枢密院、三衙和临时统 兵的将帅三者都直接对皇帝负责,互相之间没有统属关系,用南北宋 之交的名臣李纲的话来说,就是“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率臣 主兵柄,各有分守”(《宋史》卷一六二,《职官二》)。这样一 “分守”下来, 兵见不到将,将见不到兵,统兵打仗的时候虽然兵将暂时能碰面,但 是仗打完了,又是兵将两分离,而且统兵的将绝对不可能是平时管兵 的人。从宋太宗赵匡义起,三衙之将只选庸才,为的就是让他们纵然 有心拥兵自重也没那两下子。 兵将不见面,兵无从骄,将无从焊,纵有贼心贼胆,想要培植起自 己的势力来,好比登天。但是凡事有一利往往就有一弊。孙子云:“知 己知彼,百战不殆。”打仗知彼说说容易,做起来难,一般来讲,知彼大 多是相对而言的,不大可能完全地“知”,除非对方统帅是你的奸细。 所以作为将帅,起码应该了解自己的兵将,知道自己手下的人有几斤 几两,何长何短,才可以因人施用,排兵点将。如果“彼”已经不知或 者似知非知了,又加上本应知而竟然不知的“己”,其结果只印证了孙 子后面的话:“不知己,不知彼,每战必殆。”宋朝对外战争的结果也的 确就是这么回事。在冷兵器时代,打的都是肉搏战,双方兵刃相交, 生死呼吸之间,战斗力的维持,往往就在于战斗团体的凝聚力,在这 里,兵将相知和相亲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说,当将领往上冲的时候,士 兵要能跟上,而且乐于跟上才行,而宋朝的兵制恰恰没有提供这种团 体战斗力的可能。 好像还是担心自家的军队在战场上表现得不够窝囊,宋朝皇帝在 给军队加了许多无形的负担之后,又拴上了绊马索。每次临战,都由 皇帝发给类似《三国演义》上诸葛亮给赵云的那种“锦囊妙计”,即“阵 图”,事先告诉你,什么时候开哪一个,按图行事。可惜,宋朝皇帝看 来没有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凡是按着阵图打仗的,没有不败的,哪怕 一次例外也没有。“拗相公”王安石挖苦宋太宗赵匡义,说他曾给边将“诏付两卷文字”,说是兵机尽在其中,敌人来了,如果这样,就开这 卷,如那样,就开那卷。结果如何?不问可知。王安石甚至说,人如 果还有点才略,绝不会乐意在太宗手下为将,因为等待他们的只能是 失败。(《统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四八)不过,失败归失败,皇帝从朝堂 之上御将指挥的决心却坚决不肯动摇半分。为了使前线将帅能够更 乐意遵从阵图的意旨,皇帝还特意规定,凡是按照阵图打的,败了无 罪,如果不按阵图,那么即使胜了,也有罪过,如果万一败了,那么就 要杀头掉脑袋。这样一来,可苦了那些拖枪上阵的士兵们,边境的黄 沙年复一年地掩埋着他们无谓牺牲的尸骨,既保不了家园的安宁,也 无法减轻因年年纳贡而增加的百姓负担。 宋朝中央军叫禁军,地方军叫厢军。庞大的中央军如此不中用, 弱小的地方军就更不济事,州县虽然也号称有兵,不是老弱病残,就 是由村夫临时顶岗,弓甲不完,器械坏朽,别说抵御外侮,就是本地的 稍微大一点的毛贼,也对付不了。某知州曾感慨说:“本州禁卒,不满 千人,皆侏儒不及寻尺”(《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2),大概是武二郎去 了中央做禁军,武大郎留在地方当厢军。《水浒传》虽然是明人的作 品,但说的确实像宋代的社会实情,像宋江等梁山好汉那样,走州过 府,想打哪儿就打哪儿,路过的州县连个屁都不敢放的情景,其实就 是宋朝地方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王伦起义,规模并不大,但所过州县 纷纷弃守,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婴其锋者” (《宋史》卷三五一《侯蒙传》)。更有甚者,宋仁宗庆历三年(1044)还发 生过这样一件事情,一伙“贼盗”来到高邮,知州竟然“出金帛,具牛酒, 使人迎营,且厚馈之”。结果贼盗一高兴,没有在高邮动武,离开了(《续 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四五)。这种事情,无论发生在哪个朝代,都是绝 对的新鲜而又荒唐,给点金帛牛酒就能打发的贼盗,也就是些胸无大 志的毛贼,如果不是手里实在没有兵可守城(在冷兵器时代,守城毕竟 是比较容易的,小毛贼又不大可能有大型的攻城器械),知州断不会出 此下策,因为朝廷知道了要怪罪的。 兵者,凶器也,可是统治者却一天也离不幵此物。手攥得不紧, 兵之“刃”容易伤了自己,攥紧了又容易将之变成废物和摆设。大概 只有在不紧不松之间走钢丝,才能得兵之利而远兵之害。宋朝的兵制 从根本上来说是失败的,因为它虽然非常有效地遏制了兵之害,但却 使宋朝的兵成了历史上最无用的兵。兵的存在价值,就是在于它的 用,没有用的兵,其实也就没有必要存在了。好在宋代的经济比较发 达,兵的无用可以使“金帛牛酒”来弥补,从中央到地方,弥漫着花钱 买太平的绥靖主义空气。而北方的少数民族政权,无论是契丹、党项 还是后来的女真人,都迟迟下不了入主中原的决心,而更乐意贪图美 女玉帛的源源而来,不管是掠来的还是人家送上门的,北宋就是这样 苟延残喘下来了。 对于每一个朝代而言,相邻的上一个朝代的“教训”总是最让人 难忘的,如果不是五代时期骄兵悍将的强烈刺激,宋朝的兵制断然不 可能变成这个样子。令人感到有些滑稽的是,这样一个把兵弄得窝窝 囊囊的兵制,竟然出自宋太祖宋太宗这样两个赳赳武夫之手,也许, 只有真正的武人才知道怎么样整武人。思古幽情与历史情境 历史是个菜园子,篱笆虽然有,可基本上形同虚设,任谁都可以 进来动锄撒种。这一方面是因为守在园子里的所谓专业人士自家素 质其实并不太高,抱残守缺,拿腔作调,老是端着写些谁也不要看的 文章,还自鸣得意。另一方面历史的学科门槛也的确比较低,至少对 所谓的专业训练要求并不那么严格,外行只要读几年书,扒开篱笆也 就进来了。不过,进来可是进来,能不能种出像样的东西来,可就两 说了。近来,外行论史,像模像样的固然有,但掺了太多水的水货也 不少。不过,我今天要说的,是一个像样的。 《文武北洋》的作者来自媒体,论起史来,也有一般传媒中人写东 西的毛病,自信过满,激情过剩,而且有意无意露出道德评判的法锤, 在是非上面纠缠过多。不过,总体而言,作者文字还相当耐读,可称 道处随处可见,虽说翻案文章做得多了一点,但也不能说人家没道理。 特别让人感兴趣的是,作者的那股钻牛角尖的劲头。作者对他感兴趣 的北洋人物,硬是一个一个寻踪索迹,刨根问底,遍访这些人的故居 遗迹,在寻访中顺便发思古之幽情,让我们仿佛回到了那个其实并不 遥远的过去。 历史的叙事无非是后人对历史的一种解释,但是任何的解释如果 离开真实,也就失去了意义。说到底,历史毕竟是个追求真实的学科, 如果哪个研究者敢于宣称自己根本不在乎历史的真实,那么他的言说 就只能是自己和家人的自娱自乐。可是今人回不到过去,历史的真实 往往要经过研究者观念与价值的过滤,那些以证明某些观念和理论为 己任的研究者自不必说,就是那些追求客观、力图复原历史的人们, 由于时代的距离,也难免隔膜,有意无意地以今人的成见,去框架古 人的行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者有之,张冠李戴者亦有之。事实上,对于有志为史者,情境的建构是至关重要的,即通过古人的遗迹,考 古的发现,去想象和建构古人生活的空间,让自己的思绪和情感回到 过去,从心里生出“理解之同情”,这样,也许隔膜才会小些。 有幸的是,《文武北洋》的历史过去还不太久,尽管有太多的恶意 破坏,但遗迹多少还剩了点,那时的枪炮和用具也有留下来的。更可 贵的是,北洋人物赶上了照相机的发明,因此有不少照片传了下来, 我们不仅能看到当年那些赳赳武夫和狗头军师的模样,还能浏览那年 月军队和社会生活的剪影。人称北洋三杰“龙虎狗”之“虎”的段祺瑞, 他那身着马褂打台球的照片和地道哥特式洋房的执政府,留给有心人 的,是远比一本传记还要多的意蕴。胡帅张作霖和他两个乳臭未干的 儿子同穿将军服的照片,以及大帅府那村意盎然的壁画和外面的关公 庙,同样也会告诉人们某些难以用文字表述的东西。可以肯定地说, 这些东西看多了,只要你是个有心人,一定会对这些早已经故去的人 物有某种感觉,这种感觉是文字无法带给你的。 对于专业史学工作者来说,也许《文武北洋》的作者并没有披露 太多他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但是,专业人士的笔下却很难有如此耐人 寻味的叙事,更难以有重建历史情境的努力。当读者跟着作者,从一 个断壁残垣走向另一个断壁残垣的时候,历史在他们的心目中逐渐鲜 活起来。难以解开的“中国结” 晚清史是痛史,最痛莫过于海军。中国人积几十年之力,花了无 数银两堆出来最为现代化的七彩楼阁,一碎于甲申(1884),再毁于甲 午(1894)。两次大战,我们居然连敌人的一只船舰也没能击沉。而我 们花大价钱从外国买来的军舰,沉海的沉海,搁浅的搁浅,被俘的被 俘,连基地、船坞、炮台也统统灰飞烟灭。前者输给老师辈的法国人, 倒也罢,后者居然输给了和自家一同起步,装备在伯仲间的日本,而 且输得很惨,连一丁点可以遮羞的布头也没有剩下。害得李鸿章去马 关谈判,连可以还价的东西也没有,幸好谈判期间中了浪人一枪,勉 强可以拿来说事儿。当我是个中学生的时候,每当读到这段历史,总 是让人又憋气又窝火,久久难以释然。 姜鸣先生治近代海军史的事情,很久以前就听说了,不过那时我 还在黑龙江的山沟里,没有福气看到成书。2002年三联重出修订版, 这才有机会一睹真容。姜鸣先生的主业是证券,在业内已经颇有名 气,历史工地上的操作只是业余爱好,然而却操练得令我们这些号称 专门治史的人汗颜。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龙旗飘扬的舰队——中 国近代海军兴衰史》都是一部专业到了家的史学著作,一板一眼,规 规矩矩。客观地说,作者的功力,我辈用点功的话尚有可及之一曰, 但其心思之绵密,态度之冷静,却是难以企及的。 海军是衡量后发国家现代化的标志,晚清尤其如此。海军军舰是 浮在水上的现代化大机器,而操纵机器的则是国家西学程度最好的 人。更重要的是,在中国历史上,传统的军队水师最好的时候也不过 是偏师,而对多年实行海禁的清朝而言,只不过是腰刀柄上的零碎, 谈不上有什么传统。所以,兴办新式海军,不像陆军有那么多包袱, 完全可以从一张白纸开始,法乎其上,取法最先进的海军强国。如果学得好的话,应该有后来居上的可能。跟中国同时起步的日本就是这 样,不到四十年的工夫,已经打败了连英法都不敢小窥的俄国海军。 可是,中国的海军直到20世纪中叶,即使参与内战,也只有敲边鼓的 份儿。当然,中国人并不蠢。事实上,中国的海军创办者从一开始,也 是瞄准了当时最强大的海上霸主英国,一大批福州船政局的学生,就 是在英国开始的海军生涯。我们学人家的海军制度,订立的海军章 程,甚至比日本还要早,我们的海军连操练口令都是照搬英语。但是, 为什么后来日本海军却打败了中国海军,而且是毁灭性的?其中的原因,我们这个民族找了几十年。最有大众说服力的要算 “奸臣误国' 在战争还在进行的时候,李鸿章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临 到马关条约签订,“李二先生是汉奸”已经成了定论,连唱戏的苏丑都 在抓哏的时候讽刺李鸿章是乌龟。小时候看电影《甲午海战》,那里 面明白地告诉人们,李鸿章就是导致中国战败的内奸。最有智性说服 力的是制度差距。结果是一系列的制度变革,从戊戌维新到清末新政 再到辛亥革命,中间虽然有个短时间的反动,但毕竟形势比人强,中 国还是进到了民国。后来又寻出了文化改造上的原因,于是有“五四” 新文化运动,有了全盘西化,有了提倡“礼义廉耻”的新生活运动,有 了共产主义革命。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其实到今天,中国人并没有完全搞清楚。文 化说过于笼统,虽然不错,但说了等于没说,暂不讨论。“奸臣误国” 说虽然现在依然有市场,但真正相信的已经不多了,因为它毕竟是没 有事实依据的“神话”。连大众文化也做出了反映,曾经热播的电视 剧《北洋水师》和《走向共和》,据说已经给李中堂大人平了反。至于 制度差距说,从戊戌以来,好像已经成了定论。然而细究起来,实际 上也是似是而非。因为这种说法,暗含着一个前提,就是制度越民主 越好,即康有为所谓专制等于据乱,君主立宪等于小康,民主制等于 大同。制度的民主化是世界的潮流,自不必说。但是落实到19世纪的现实,后发国家却未必是民主化程度越高越好,总要合适才行。具 体到军事层面,制度上的优劣与力量的强弱,在那个时代,就更是不 见得与民主是否有直接的关系。德国和俄国都是公认的军事强国,普 鲁士的军事制度还是多少国家效法的楷模。那时的日本,事实上根本 不是什么君主立宪,连二元君主制都谈不上,充其量只是开明专制。 康有为公羊式的三段阶梯,用来宣传固然不错,但用来解释海军的失 败,却未免方圆凿枘,不合适。如果刻薄一点地说,制度差距说与奸 臣误国说一样,都属于国人在大败之余,为自己开脱的说辞。具体到当时的中日海军,两国本是一个师傅,都是学英国。在制 度建设上,中国走得还比日本快半拍。中国人从英国皇家海军那里扒 下来的《北洋海军章程》,一板一眼,中规中矩,曾经让日本人吓了好 大一跳。就制度本身而言,中日双方并不存在什么差距,更无优劣可 言。差就差在人家做得好,不仅抄得认真,而且学得认真。我们纸面 上的东西中规中矩,人家做起来中规中矩。我们中国人就有这样的本 事,即使是动枪动炮的事情,也能让它变得像仪式的演练。古代中国 马步军操练花架子的传统,硬是活生生将人家皇家海军的规矩阉割 了,让每次演练都近似于一场大型表演。有一次把光绪皇帝的本生父 亲醇亲王看得心花怒放,大把大把地撒银子。虽说中国没有自己的海 军传统,但过去军队的积习,一样会渗透进来,拖人下水。其实说起 来,李鸿章门下的陆军也有洋人制度的影子,淮军还不是从洋枪队的 模式那儿转来的,连口令都照抄不误,每个土得掉瘡的淮军士兵,都 知道一喊“FORMARCPT就要向前走。只不过,淮军成军日久,绿营的 老传统恢复得比较多,西方的制度早就形同虚设了。所以说,甲午战 争,海军虽然败得惨,但比起陆军还是要好一点,黄海海战虽说损失 惨重,但好歹也算撑下来了,而陆军在武器装备相当的情况下,几乎 是一触即溃,号称远东最坚固的要塞旅顺,械精粮足,工事坚固,也只 守了六天,将大批武器装备白白丢给了日军,这些大炮和枪械,接下 来都用在了后来的战事上。 被拖下水的不仅仅是西方的制度,还有学了西学的人。北洋海军 的首领虽然是个不懂海军的丁汝昌,但丁以下的骨干将领,却大半是 当年船政学堂送出英国留学的精英。如果说丁汝昌有淮军旧习的话, 那么这些留学生总该没有。可是,临阵脱逃的方伯谦自不必说了,但 刘步蟾、林泰曾、邓世昌、萨镇冰诸公又何曾有过多少新气象,还不是 眼看着舰队浮华玩忽下去。海战中丁汝昌不懂指挥,连个替代者都不 指定,对于这种关系舰队生死存亡的大事,有谁提醒过他吗?刘步蟾、 林泰曾都是有专折上奏权的人,不仅可以随时跟李鸿章通话,而且可 以直接上奏皇帝,但是,他们对北洋海军的现状说过什么吗?没有。 作战最勇敢的邓世昌,出征居然带着宠物犬,自己麾下的致远号巡洋 舰,间隔舱水密门橡胶封条年久老化,舰身的防沉设施失效,以至于 舰身中弹,海水很快就灌入各个船舱。这种问题的出现,想来已经非 止一日,作为舰长(管带)岂能没有责任?没有上舰、负责管理天津水 师学堂的严复,到任以后,年年沉湎于科考,屡败屡战,对于学堂业务 又管了多少?难怪这个学堂除了后来做了陆军大元帅的黎元洪之外, 就没出过什么人。 不错,这些留学生的大多数都是爱国将领,而且是不怕死,敢于 殉节的烈士(北洋海军殉节自杀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几十年的留学精 英,几乎损失殆尽)。但是,作为中国军事现代化一环的他们,历史赋 予他们的使命并不是一死了之。清人嘲笑明人:平时袖手谈心性,临 难一死报君王。这种古烈士之风再现于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关键时刻, 让人感到的不仅仅是悲裒。姜鸣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所持的不合俗流 的冷静态度,对那些至今仍然沉迷于烈士神话的人们,无疑是一剂清 醒剂。 中国近代海军的悲剧,还在于一代先驱的眼界局限。只要到过威 海的刘公岛你就会知道,当年将海军基地建在这里,立足点就是一个 “守”字。从大的方面讲,是与辽东半岛的旅顺成掎角之势,扼守渤海 门户,拱卫京津。从小的方面讲,刘公岛港区像个口袋,口子小得连自己的军舰进去都费劲(镇远舰就是因此而触礁),舰队进了港,只要 外面的炮台坚固,火力强大,就可以像缩进壳里的乌龟,安然无恙。不 仅如此,在整个甲午战争中,中国海军还有个说不出口的特点,喜欢 沿着海岸线航行,黄海海战就是发生在中朝边界的大东沟附近。我们 已经站在了海上的庞大战舰上,心里却依旧离不开陆地的呵护。然 而,在我们还断不了陆地的脐带的时候,世界却已经进人了争夺制海 权的时代。到19世纪90年代,制海权的争夺已经上升到国家战略的 高度。美国人马汉的海权理论风靡全球,日本很快就有了译本,但是 中国却好像是被关在了铁屋子里,对外界的变化充耳不闻。我们的翻 译大师严复,翻译了那么多高深的西学著作,但对于自己的本专业, 却没有起码的敏感。现代海军是高度机动的兵种,放弃对制海权的争 夺,立足于海岸的防御,甚至指望陆地炮火的保护,实际上等于将海 军视为陆军的附庸,甚至只是相当于建了些岸边浮动的炮台。在敌我 双方力量对比相差无几的时候,依然坚持依托陆上基地的防御,等于 是将主动权拱手让人,而中日甲午战争,恰恰就是这样。所谓的威海 保卫战,实际上是北洋海军眼睁睁地看着日军从容地在自己的后翼登 陆,然后揭开刘公岛基地的乌龟壳,一举瓮中捉鳖的过程。到了这个 时候,我想,当时的那些北洋海军的将士们,跟现在的我会有同感的。 作为海军,战死在海上,技不如人,死而无憾,但让人关起门来打,败 也败得窝囊。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学习西方的态度实在是太不认真了,留学 归来,居然对老师的理论动态不闻不问,只惦记着人家出了什么军舰 和舰炮。海军人士到日本考察,也只是看到了人家武器引进的进步, 而对中日海军的实质差距视而不见。自己不好好学,请来了洋先生也 总是拿不准一个章程来对待人家。像北洋海军的总教习英国人琅威 理,傲慢固然傲慢,但对自己的业务还是认真的,北洋海军的训练水 平,在他的手里得到了长足的进步。然而,我们的军官们却人为地弄 出了一个“撤旗事件”,让本来就傲慢的洋先生撒手不干,导致舰队的训练和纪律江河日下,以至于在甲午战前,已经到了军官沉湎酒楼花 巷,士兵在大炮上晒裤子的地步。这个“撤旗事件”,以往被我们的许 多学者大肆渲染,视之为捍卫中国主权的正当之举。然而姜鸣没有这 么看,他看到是这个事件过后,北洋海军军事素质走下坡路的事实。 既然是不得不有求于人,必须拿出求人的姿态,否则就是对自己国家 不负责任。其实,跟所有有点真才实学的来华洋人一样,琅威理不可 能不傲慢,也不可能不存有借机为自己本国谋利益之心,他们的母国 自然也不可能没有一点别有用心。洋人在中国如此,在日本也是如 此,并非单单亡我之心不死。问题是,我们要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 只要能得到想得到的,那么付出的代价就是可以接受的。把持总税务 司的英国人赫德,其实也未必心地纯正,自有为英国在华利益着想的 初衷,中国虽然也为他付出了高官厚禄的代价,但是在他手里,关税 从一个微不足道的数额,上升到了占全国财政收入1/3的高位,权衡 利弊,到底是谁占了便宜,不问可知。 我们中国人是个智慧的民族,对于形而上的“道”的追求过于痴 迷,而对于形而下的“术”却不甚在意。甚至到了一败涂地的时候,还 是热衷于那些宏观的大道理,指望学好了这些“进化”和“国富”的大 道理(其实也就是皮毛),好扭转乾坤,让中国一下子由弱转强。新政 期间成千上万的中国人拥到日本,大部分还是去求“道”,求根本改造 中国之道。原本去求术的鲁迅,学得好好的,后来也改成了求道。其 实,中国的改造,还真得靠技术层面的一点一滴做起来。 最后,我要说的是,从根本上讲,中国近代海军的悲剧,在于对这 个现代化的珍珠而言,国家没有跟她相配的服饰。日本自明治维新以 来,国家和社会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而中国没有这个变化,却硬 是在一个基本还处在中世纪的大树上,生生嫁接了一个高度现代化的 枝条。软件硬件都不配套。如果没有那样一个进步得太快,又安着心 要吃掉中国的紧邻,那么我们的成绩也许还不算坏(北洋海军如果碰呢,上帝就是安排我们有这么一个邻居。 这几年,市面上流行“中国结”,说是代表吉祥如意。不过,看 着它那七扭八结的样子,我倒觉得它很像我们中国人百多年的心 结。这些心结解不开,中国的崛起,中国海军的崛起说句实在话—— 都难。肉食者的学问一跟李零读《孙子》 当我还是个男孩子的时候,也喜欢过战争和军事。在那个年月,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孩子们能看到的东西,从连环画到电影,十有 八九,枪炮声声,打成一团,让你不喜欢都不行。不过,多数人成年之 后,也就淡了,可我却迷得相当久,从看战争题材的小说,到看名将的 传记,最后还啃了一阵兵书,从中国的“武经七书”到国外克劳塞维茨、 约米尼、富勒,甚至柯林斯、哈特的著作,都有所涉猎。最早接触《孙 子》是1975年,那年出了一本军事科学院编的《孙子兵法》,里面不仅 有注释,而且还加了若干古代的战例。只是这本书编得实在太滥,注 释不说,连战例都写得七颠八倒,错误百出。记得当年我看完之后, 还提笔给编者写信抗议。 我的“兵学生涯”,最后还是无疾而终了,读了那么多兵书,看的 时候劲头倒是不小,但却基本上似懂非懂,甚至越读越糊涂,让我最 后知难而返的,恰是被称为兵学圣典的《孙子》。因为研究解释它的 人太多了,大家持久地起哄,一窝蜂地弄出来那么多相关的书,我明 白的地方,大家都明白,我不明白的地方,大家都不明白,而且越说越 不明白,无奈之下,我只好挂白旗放弃了。 早就知道李零研究《孙子》,也知道他在北大开这个课,甚至知道 前一段他一直在整理有关“孙子兵法”的讲稿,预备出版,但却没有翘 首或者踮着脚盼过。原因很简单,一个经常见面的好朋友,不断出东 西,就是有分量,多了,你也就麻木了。麻木归麻木,真的书出来了, 而且到了手里,总免不了要翻翻,何况所研究的东西,还是你曾经热 恋过的旧情人。可是这一翻,就放不下来了。在我的记忆中,世界上 这么多研究或者号称研究《孙子》的书,从枪战打到商战、政战和情战, 只有这本,让你真切地感觉到了两个字:明白。 人类历史就是相斫史,打个没完,古今中外,都差不多。只是中 国人喜欢弄文字(四大发明,两个跟字有关),好琢磨,记录下来的东 西多,关于战争的学问特发达,四大实学,兵学为首。李零告诉我们, 兵学其实也不是兵家的专利,老子、孔子、墨子和荀子,也都谈兵,在 某些人看来,老子甚至就是兵书,诸子谈兵的部分,在流传过程中逐 渐佚失,但痕迹还在,说别的事情,一不留神,就扯到战争上。反过来, 作为兵学的著作,《孙子》中为大家耳熟能详的谋略部分(李零将其归 为“内篇”),当做人生的一般哲理,也相当高明。 战争是人类的基本活动,本质上跟人类的谋衣谋食以及文化装饰 并无不同,甚至就是这些活动的一部分。原始的初民状态,部落居民 对不同物种下手叫做狩猎,对自己同类的抢劫叫做战争,其实目的是 一个,都是为了让自己活着。所以我们今天看原始的文化遗址,每个 聚落都有深沟高垒,甚至城墙,防谁?恐怕主要是同类。从事农耕的 民族如此,游牧民族或者游猎的民族更是变本加厉,因为他们没法子 像农民一样储粮备荒,一有灾害,非行劫掠不能活下去,如果摊上了 大面积的灾害,那只好结起伙来南下找种地人的麻烦,于是有了从东 到西,欧亚大陆上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之间几千年的战争。 虽然跟农耕人比起来,游牧人没有什么兵书战卷留下来(估计当 初人家就没多少心思去写),游牧人的仗却打得比农耕人好(正如李 零所说,真正会打仗的人,是不写、也不读兵书的)。除了汉与唐两代 的部分时段,在历史的多数时刻,农耕的汉人都是居于守势的,反反 复复地修长城,修城墙,修村圩和寨墙,躲在墙后面探头探脑,还往往 守不住。兵书出产越多的时代(比如宋代),仗就越是打不好。 游牧人会打仗是天生的?不,他们自己说是狼教的,或者干脆就 说自己是狼变的,狼是自己的祖先。前一段流行的小说《狼图腾》,似 乎延续的就是这种游牧人的理念。当然,尽管我们自己的史书和传说 上言之凿凿地确信,来自北方的游牧人是狼的后代,今天的我们,只 能将之理解为农耕人对游牧人的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不过,狼教的这个说法,倒是有些道理。据猎手们说,群居的狼最可怕,在草原上, 没有什么动物敢跟群狼抗衡,而群狼围捕猎物,其战略战术,我们现 在记载的东西它们基本都会,什么包抄,什么埋伏,什么佯攻,什么诱 敌深人,什么擒贼擒王,以及“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 追”十六字诀,它们好像全都无师自通,可以像我们的英雄岳飞那样,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在草原上,天天跟狼群进行羊群争夺战的游牧 人,向自己的敌手学了点东西,应该很自然。严格说,在古代的草原 上,游牧人和狼群,不存在谁战胜谁的问题,他们处于均势。而且这 个均势,是作为万物之灵的人,靠工具和兵器取得的。说到底,狼的 兵法更高明。 严格说来,一切肉食者都有这样的本能,或者由本能发展起来的 一种技术,其中,也包括从事狩猎的人。只是群居而且需要集体行动 的狼,往往能更鲜明地把这种技术应用得比较到位。至于人,本来打 猎的时候是可以运用这种本能的,但在文明的演进中,文化吞噬了本 能,一度反倒堕入“礼”的讲究,像《司马法》提到的古兵法那样,把战 争变成了贵族之间的决斗。以至于春秋时,鲁国的曹刿(李零考证过 说是此人就是玩过劫持的曹沫)要感慨,肉食者鄙。要鲁庄公挺身而 出,回归打猎者的本能,玩点诈术,打败了齐国。这个时候的肉食者, 吃的肉,已经主要来自驯化的动物——猪和羊,所以他们不行。 有兵法的农耕人打不过没兵法的游牧人,首先在于人的身体素 质。食肉的和食草的,运动多的和运动少的,耐饥渴的和不耐饥渴的, 有爆发力和没爆发力的,双方的比较,近乎专业运动员和普通人之比。 虽然说,战士的军事素养,可以教成,可以养成,但身体基础很重要。 孙武子的吴宫教战,一向为谈兵者传为美谈,但在后来吴楚之战中, 却没有人用过这些“虽赴水火犹可也”的女战士,不仅仅是因为吴王 舍不得美女(最漂亮的两个已经杀了),关键这些女人从身体素质上 讲,不适合上前线作战。其次,战士的基本生活习惯很重要。蒋百里 说,生活方式跟作战方式一致的民族,打仗就占优势,游牧人就有这样的优势,他们都是天生的战士,平时做的,跟战时做的,没什么两样。 冷兵器时代,打仗是肉身相搏,招招见血,胳膊粗力气大,再加上点勇 气,自然占优势。素质差的,只有靠人多,十个打一个,才能顶事。问 题是,战争的关键在于机动性,几乎没有人会像春秋之前那样,约好 战场摆开了打,你要找我偏不见,你不找我偏来。兵多而弱的一方, 往往只能靠兵器和工事来限制对方的机动,勉强维持均势。当汉人在 兵器方面还有优势的时候,对付北方的游牧人还能打些胜仗。到了这 种优势不复存在之时,就基本上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了。想出头,只 能等到冷兵器时代结束,火器时代开始,靠新的技术和兵器的优势, 再次占据上风。 所以,在中国的战争史上,兵法的运用,更多的是在汉人自己打 自己的场合,我们历来列举的所谓的古代优秀战例,多半是内战的杰 作。这其中,还包括许多完成杰作的人,其实并没有研读过兵法,顶 多听人讲过《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李零多次提到的、打过很多不 可思议的漂亮仗、让外国人很是佩服的毛泽东,实际上就是这样一个 人,在他的军事著作里,提到上面的两本小说的地方,似乎并不比提 到《孙子》的地方少。 眼下,虽然国内外的军事院校依然在开《孙子兵法》的课,但真正 热爱《孙子》的人,已经变成了老板和部分的领导干部,估计在所谓的 儒教文化圈的国家,也差不多。我相信,尽管某些新儒家学者把这些 国家的经济起飞,说成是儒教奇迹,但其实《孙子》的影响,显然要比 《论语》大得多,所有的儒商,其实都不过是兵商(兵家之商)。在商战 和政战的需求拉动下,《孙子》掺和一点《三十六计》,居然被制成了快 餐,谁需要了,急用现填,上块汉堡包就行。不过,现在的商战和政战, 毕竟不全是在丛林里打的,最大的麻烦是跟敌手不得不共处,不好让 人家从地球上消失,按弱肉强食的法子,咬在一起,好像也不行,很可 能学狼不成,比猪还蠢(当年宋襄公墨守古兵法教条,毛泽东说他像 蠢猪,现在迷《孙子》的人,其实陷入了新的教条)。《孙子》的哲理,其实更可靠些,可以从中悟出点怎样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来。人比狼 强的地方,是人可以接受哲理。 这一阵,李零正在整理他的一本关于《论语》的书。谈起来,他说, 其实当年孔子特别不喜欢人家称他为圣人,然而后来不仅“圣人”了, 而且“至圣先师”,而且“大成”,而且“文宣皇帝”。其实,孙子(齐孙 子)也差不多,生前没有人叫他圣人,死后也变成了“兵圣”,而且越到 后来越吃香,连拿破仑、西点军校,都被国人拉来给他老人家抬轿子。 孔夫子一旦变神,《论语》就成了祭坛上的冷猪头,中看不中吃,孙子 也是一样。 眼下,传统又有点吃香了,国学也有人在提倡了,但真的要打算 了解一点传统,一点传统的学问,只有一个办法,关起门来,不听那些 “王道”的鼓噪,那些“大师”的讲道,回到文本,啃一点是一点。这个 时候,李零的书,有用。有关《花间一壶酒》的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