④确认元剧之美不在词藻的艳采华丽,而在曲词的平实素朴。王实甫“《西厢记》,虽有词藻,然而通体本色的居多。”⑤高则诚“以本色长,而未尝不工藻饰”。⑥明代剧作者,“虽多以实甫、则诚二家为宗,而制腔尚留本色,不尽藻饰词华,立意能关身世。”⑦学习他人,尚能本色,但应以“能关身世”之内容为主。他批评屠赤水(隆)作《昙花》、《彩毫》诸剧,喜搬①徐渭:《南词叙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六),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50页。②《吴梅戏曲论文集》,第133页。③同上,第195页。④同上,第299页。⑤《吴梅戏曲论文集》,第501页。⑥同上,第152页。⑦同上,第142页。-- 4826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用类书,被比为“房科墨卷”,而无动于观场,无益于风教的错误倾向。这一现象,也在当前剧坛的创作中同样存在着,他指出:今之曲家,往往以典雅凝炼之语,施诸曲中,虽觉易动人目,究非此道正宗。曲之胜场,在于本色①。……这里所提出的“曲之胜场,在于本色”的美学命题,不仅在于用词造句的问题上,更主要的是强调戏曲本色之美和引人入胜的审美效果相结合。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戏曲创作和鉴赏的特殊规律所决定的。就戏曲剧情的发展和人物的刻划来看,“本不以俚鄙为讳”:夫词曲之道,俨同乐府,而雕缋物情,模拟人物,极宇宙之变态,为文章之奇观,本不以俚鄙之讳也②。如果进而从戏曲发展历史来考察的话,“金元以来,士大夫好以俚语入诗词”,“杂剧作者,大率以谐俗之词实之”。③因而,评价明清戏曲的本色之美,或视为“直夺关(汉卿)、马(东篱)之席“④,或视为“元剧体思”,或视为“直是元人真相”⑤。尽管如此,吴梅在强调戏曲本色之美过程中,不是一味复归到元剧的水准就算好了;而是尊重历史,看到戏曲历史发展的极为复杂的另一面。他认为:①同上,第5页。②《吴梅戏曲论文集》,第151页。③《吴梅戏曲论文集》,第299页。④同上,第420页。⑤同上,第36页。-- 48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764照此看来,做曲子的法儿,只许用本色的话头。若如明朝人《玉玦》、《绣襦》、《香囊》、《浣纱》等南曲,句句用词藻,语语须煊染,岂不是绝对的不合法么?不过填词的许多先生们,都是读书的,叫他用白话做谐合音律的文字,觉得非常困难,所以词藻的句子,到今日还是废不掉。但是元朝几位曲家,却是不一定用词藻的①。正因为吴梅强调戏曲的本色之美,建立在对中国戏曲史的研究之上,建立在戏曲引人入胜的审美效果之上,比起明人对于“本色”的内涵的认识和如何发挥其作用,有了进一步充实和发展。具体说来,有以下三点:一是曲中无典雅支离晦涩之语。曲虽雅,则宜浅显之雅;虽俗,宜蕴藉之俗。不能雅不动人,而要化俗为雅。欲令观场易晓而又雅俗共赏。二是要曲情相宜。因“宫调之性,有悲欢离合不同,曲牌之声,亦分苦乐哀悦之致”,剧作者当视剧情之悲欢忧乐,而定“宫调”、“曲牌”。三是填词家能以一身兼之,即剧作家能设身处地于审美对象的情境之中,以抒发心中抑塞的磊落不平之气,“借彼笔底之烟霞,吐我胸中之云梦。”②从以上三方面来看,吴梅的“本色”说,既包括对戏曲语言通俗性的要求,也包含了曲情相兼,以及作家在生活审美体验中孕育的强烈感情的抒发。其内在意蕴及审美价值,同①同上,第502页。②《吴梅戏曲论文集》,第6页。-- 48486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他提倡“真”、“善”、“美”相统一的戏剧观是相互联系的。第四节 力主独创 一新耳目人的创造力所能发挥的最自由的天地,莫过于文艺。文艺要体现人的创造力,展现其审美理想的追求。文艺也只有创新,才能使人耳目一新。吴梅基于这样的认识,通过对戏曲创作经验的总结,进一步论述了他的戏曲创新的美学思想。他说:尝读明人诸曲,往往以婢女代嫁,亦属厌套,又生必贫困,旦必贤淑,先订朱陈,而女家或毁盟,或赖婚。当其时必有一富豪公子,见色垂涎,设计杀生者,女父母转许公子,而生卒得他人之救,应试及第,奉旨完婚,置公子于法,然后当场团圆,十部传奇,五六如此者①。又说:盗袭古人旧作,而自翊新著,可羞孰甚②?这种从分析剧作中所指出的陈陈相因的雷同化的创作倾向,真是入木三分。剧作家不从日新月异的生活中吸取和开掘富有美学价值的题材,而是蹈袭旧作,或满足于一种已成的套套,又焉能创造出真实感人的作品呢?然而,一部戏曲作品是否“蹈袭古人”,也要进行实事求是的分析,不能盲从前人①《吴梅戏曲论文集》,第53页。②《吴梅戏曲论文集》,第299页。-- 485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964的断语。如明人陈大声戏曲,被王世贞“《艺苑卮言》讥其浅于才情,且多蹈袭古人,其言殊属不确。余读其《题情》《惜别》诸词,直得南音三昧,不可以其将家子而轻之也。且宫商稳协,不差毫末,为世人所尤难。”①这是因为在吴梅的心目中,贵独创、脱窠臼在戏曲作品中应从多方面得到体现:其一,布局结构。他说,自元明以来,剧作家从未写“还魂入戏”,但“自汤若上杜丽娘还魂后,顿使排场一新,且于冥间《游魂》《冥逝》一节,又添了许多妙文。是还魂一节,若士所独创也。“②《桃花扇》“通体布局,无懈可击,至《修真》、《入道》诸折,又破除生旦团圆之成例,而以中元建醮收科,排场复不冷落,此等设想,更为周匝,故论《桃花扇》之品格,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③所谓“排场一新”,或“排场复不冷落”,是说这一独具创新的剧情结构,带来了新的剧场效果。这些见解,和吴梅主张“以有道之新,易无道之新,以有方之异,易无方之异”④的编剧思想相一致的。其二、戏曲格式。清人杨潮观(笠湖)杂剧《吟风阁》“三十二折,每折一事,而副末开场,又袭用传奇旧式,是为笠湖独创,但甚合搬演家意也。”⑤“徐文长《四声猿》中《女状元》剧,独以南词作剧,破杂剧定格,自是以后,南剧孳①《吴梅戏曲论文集》,第99—100页。②同上,第53页。③同上,第181页。④《吴梅戏曲论文集》,第48—49页。⑤同上,第172页。-- 48607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乳矣。“①其三、人物设置。吴梅对明代杂剧《继母大贤》进行分析,指出:“元剧中凡帮闲钻懒者皆用胡子传、柳隆卿二人或实有其人,遂致众恶皆归耳。此剧用费达、苗敞,不拾元人牙慧,固佳。”②清代传奇《长生树》“专记天上事。济阳才略,迄未登场,述一事而主人不一见,实为传奇家别开生面之作。“③其四、一些具体词曲或用意奇特,或具有戛戛独造语,均为独创之表现。也许这四个方面的归纳、概括得不能算作吴梅贵独创、脱窠臼的论述的全般,其实这大多是从论述具体作家作品中引伸出来的。不过,吴梅在其总原则上作了这样的说明:他人所道,我则引避;他人用拙,我独用巧④。这话虽就句法创新来说,也可以扩大到整个戏曲的创造,不以为过。尤其需要重视的,吴梅对于力主创新、耳目一新的美学论断,作了一哲学上的思考“和”如何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和近代剧场发展变化的预言“。所谓“哲学上的思考”,就是他力主戏曲独创,令人耳目一新,并不排斥对文艺规律的了解和把握。规律代表了必然,独创体现了自由。所以,吴①《吴梅戏曲论文集》,第147页。②同上,第413页。③同上,第465页。④同上,第28—289页。-- 487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174梅指出:“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也”①。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往往有所突破。比如,有人就“不知作家增字,尽文心之变,律家定谱,立词法之正,苟以句调之歧异,不复通其症结,势必凌乱无序,标题某曲,实非此曲之式,汤若士所谓拗折嗓子者也。”②又比如,“传奇情节复杂,往往限于事实,不尽可绳以平仄,此亦应变从权之道。又丑净花面口吻,亦有以谐合平仄,反觉斯文不称其状者。此中变换之妙,操纵于一心,不可以言传也。”③诸多的艺术现象,归于一点,即“守法是死,填词是活”,含有辩证的因素。至于戏曲的创新“如何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生活和近代剧场发展变化”呢?主要体现于客观事物的丰富多采及其不断变化,要求剧作家必须从生活出发,而不是从现成的名剧和公式出发。他说:天下新奇之事,日出不穷,今古风俗之异宜,又不知凡几,从此着想,尽有妙文,何必汇集名剧,东刈一段,西窃一段,成此千补百衲之敝衣乎④?他又从日新月异的近代剧场布置演出中,认识到:欲脱窠臼,可以“设幻景以观之”,绝不能从古人旧作中“讨生活”;“敷衍故事,必在事过未久之日,而又为当时人民共知共见者,才足鼓动人心。”他主张拮取可惊可愕可感可泣的历史事实,谱①《吴梅戏曲论文集》,第302页。②同上,第487页。③同上,第64页。④《吴梅戏曲论文集》,第302页。-- 48827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成新曲,而复衬以布景,使“俾阅者如置身其间”,以达到“忽而掩泣悲啼,忽而欢容笑口”的观场效果。他肯定地作了如此预言:以今时之砌抹(剧中所用诸物统称砌抹)演旧日之声容,不令人慷慨激昂,顿足起舞者,吾未之信也①。总而言之,贵独创,脱窠臼,在戏曲作品中的体现为多种多样,并不限定在某个方面。如果说“守法是死,填词是活”的哲学思索中含有辩证因素的话,那么,吴梅关于艺术创作中的源和流、正和变的正确理解,则带有唯物主义的因素,是值得重视的。吴梅学贯中西,独辟蹊径,毕生从事中国古典戏曲史的研究,并在此基础上论述其美学思想。他不唯古是尊,不泥古不化,而是尊重历史,立足现实,使他的美学思想尚能随着时代而前进,没有拉住时代尾巴的企图。但是,他的美学思想与王国维相比较,不论研究领域的宽广,还是上升到哲学高度,显然是不足的。不过,他在戏曲美学中研究的成果,倒可以与王国维戏曲美学研究相匹敌,并以各自的角度和特色,丰富了中国近代戏曲美学思想的宝库。①吴梅戏曲论文集》。-- 489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374第七部分 中西美学思想会冲和结合第十六章 王国维王国维(187——1927年),字静安,亦字伯隅,号观堂,亦号永观。他的一生分为四个阶段,同美学发生关系的,主要是前三个阶段。最后一个阶段,他从事考古、历史、地理等方面的研究,后来又在清华研究院当教授,所上的课程,如《书经》、《说文》、《古史新证》、《仪礼》、《金文考释》等,属于古籍的研究。王国维生平的第一阶段,从少年求学、《时务报》当校对,一直到去日本留学之前。这一阶段,打下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初步接触了西方文化。第二阶段,到日本留学一年后生病回国,先后在苏州、南通当教师,研究哲学、美学等,著有《静安文集》。《人间词》也写于这个时期。第三阶段,到了北京,在学部图书馆,写了《人间词话》,又研究中国古典戏曲史,文章八篇。最后总结性的一篇《宋元戏曲考》在日本旅居时完成。在日本,他尽弃前学,把《静安文集》一百多本全烧了,改变了研究方向。他的美学观主要是以康德、叔本华、尼采的学说(尤其是叙本华学说)为理论基础;同时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支配影响,使一些具体问题在不同程度-- 49047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上中国化。著有《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第一节 关于美的分析(一) 美的产生和来源在美的产生和来源这个问题上,王国维搬运了叔本华的学说。他认为: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①。接着,他大段摘引了叔本华《意志及观念之世界》②中的论述,作为“最为透辟”的不易之论。叔本华这段论述的中心思想,就是把美看成是“意志于最高级之完全之客观化。”叔本华认为,自然美的产生,由于意志于客观化的人类战胜了自然力的抵抗,并随着所谓意志的发现,其形势越复杂。人类的身体就是最复杂的系统,既要看到全体与各部分之间、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关系,又要看到“不能增也,不能减也”,才能成为美。并说:吾人于观人类之美后,始认其美;但在真正之美术家,其认识之也,极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胜乎自然之为。此由吾人之自身即意志,而于此所判断及发①《红楼梦评论》,《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73页。②此书现译名为《世界是意志和表象》。-- 49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574现者,乃意志于最高级之完全之客观化也。……美术家先天中有美之预想,而批评家于后天中认识之,此由美术家及批评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志于此客观化者也①。我们知道,王国维所说的“美术之源”,按现在的说法,就是美感的来源问题。这个问题在西方美学发展史上确实是个重大问题,一直争论不休。王国维把这场争论分为两大阵营:一出于先天,一出于经验;说得十分妥贴。这是因为在马克思主义产生以前,把美感的来源看成是来自人们对外界事物反映的经验,一般是属于唯物主义的论断。这是以英国经验主义者休谟和洛克为代表。他们认为:美感即快感,美即愉快。然而,把美感的来源看成先天就有的,同人的意识以外的客观世界没有任何关系,则是唯心主义的论断。在这场争论中,王国维认为叔本华关于美感出于先天的唯心主义的论断,是“最为透彻”的。王国维介绍叔本华的美学思想,牢牢地扣紧叔氏《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一书,这也就从哲学体系角度来观察美感的来源问题。叔氏《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一书,第一句话便是:“世界是我的表象”②,他把这称之为对一切生物都有价值的“真理”。他认为现象即观念,但主张“自在之物”即“意志”。自然界只是现象,“意志”才是宇宙的本质。人是宇宙的一部分,因此人的本质也就是意志。而美呢?在于“美术①《红楼梦评论》,《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第774页。②《叔本华全集》第2卷,1949年德文版,第3页。-- 49267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家先天中有美之预想“,这种“预想”是先天的,也就与“人之自身之意志”相互沟通,并成为这种意识“最高级之客观化”。他认为,一方面,把美感的根源说是出于先天,“美术家先天中有美之预想”,这种美是意志“最高级之客观化”;因此,美似乎只是主观的创造物,只具有主观的性质。另一方面,事物之所以是美的,它的美的程度,却又决定于它是一定等级理念的表现,而理念则是客观地存在。他把自然美看成低级的,人体美看成高级的,在人体美中,体现了审美标准:“不能增也,不能减也”;好像并不能够随心所欲,任人宰割,美又怎么能说是主观的、先天的呢?实际上在叔本华的美学思想中,主客观的区分本是毫无意义的。虽然他说“批评家于后天中认识”,“美术家先天中有美之预象”,仿佛要说到艺术品的对象化的问题,但他笔锋一转,把美术家、批评家都看成“意志于其客观化”,就不存在什么先天、后天,和主观、客观的区别了。叔本华从根本上颠倒了存在与意识的关系。美是“意志于最高级之完全之客观化”,自然美,人体美是这样,艺术美也是这样。叔本华的这个结论是建立在唯意志论基础上的。叔本华的哲学思想除唯意志论外,还有悲观主义的特点,“悲观主义是装饰意志与表象的光泽”①。王国维在阐述美是如何产生时,恰恰根据这两个特点,并糅合在一起,大谈所①[比]P。柯斯通包姆:《叔本华美学的逻辑》,比利时《国际哲学评论》杂志,1960年第1期,《现代美学问题译丛(1960——1962年)》第457页。-- 49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774谓“生活之欲”。什么是生活之欲呢?他认为:“生活者非他,不过自吾人之知识中所观之意志也。吾人之本质,既为生活之欲矣。故保存生活之事,为人生之唯一大事业。”但是,这种“意志”,即“生活之欲”,像桎梏那样束缚着人。人要获得一时的解救,摆脱利害之念,只有找到“美”。这是因为“美”之对象,非特别之物,而此物之种类之形式,又观之之我,非特别之我,而纯粹无欲之我也“。叔本华提出一个”实念“,这就是“若不视此物为与我有利害之关系,而但观其物,而此物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①。“美之知识,实念之知识也。”②关于“实念”的定义,王国维这里的表述,有点令人眩惑。其实这种“实念”是非物质、非理性、非利害的一个纯粹概念。正如他在《红楼梦评论》中所阐明的: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③。以上说的“此物已非特别之物,而代表其物之全种”与这里的“其物非实物”是一致的。叔本华所说的“美”的本质,就是这种“实念”,说到底,就是意志的客体化而已。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把“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合一,推销悲①以上见《叔本华之美学》,《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第741页。②同上书,第742页。③《红楼梦评论》,《中国近代文论选》下册,第745页。-- 4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