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说,作家可以借助于想象,在这个最自由最广阔的天地里驰骋。在林纾看来艺术创作并不是对现实生活的机械地照搬照抄。艺术虚构,可以产生出现实生活没有亲自经历过的、只是耳闻的事:小说所虚构,皆耳闻也。必执小说所言,律以身接之事,曾无一事与小说相符。书中李刚社夫阳春之言,皆造言,犹小说之言也⑤。①无礙居士:《警世通言序》。②袁于令:《西游记。题记》。③《春觉斋论画》。④《鲁浜逊漂流记。序》。⑤《膜外风光。序》。-- 435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914接着,林纾还借此揶揄了那些不通小说创作之理、又有考据癖的文人,是“自疾既瘳,寻迹三人之所为,求践其所闻,此正自寻苦计耳①”。林纾一方面主张艺术创作必须大胆虚构,另一方面又强调艺术虚构必须符合艺术真实。而艺术的真实又必须来源于生活真实。这是小说本性的“真”与虚构的关系的症结所在。林纾在《春觉斋画论》中指出:某君画牛而牛左偏两足皆张,右偏两足皆缩。余笑曰:此牛必倒,何尚能力。观作一牧童引牛,牛不遽行,牧童力引其绳与牛,皆作势用力,而牛倔强,观者称可,然牛绳而弗直,是大病痛,稍有识者皆知,而画时不知,是不知画理也②。在林纾看来,一个好作品,只要一处细节不真实,就如白璧见瑕,价值倍失。林纾认为,艺术作品的真实性之不足,除了作家未能仔细观察生活,以足够的勇气正视生活外,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作家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不熟悉。所以不能表现人物的真实思想。“譬如诸盛富极贵之家儿,起居动静,衣著食饮,各有习惯其意中,绝无所谓甕牖绳枢啜菽饮水之思想,贫儿想慕富贵家飨用客亦有之,而决不能道其然,即使虚构景象,到底不离寒气”。③艺术有了虚构,才能以自然为基础,而又超①《膜外风光。序》。②《春觉斋画论》。③《畏庐论文。意境》。-- 43602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出自然。林纾所说的:“迭更斯乃能化腐为奇,撮散作整,收五虫万怪,融汇之精神,其特笔也”。①这里的“化”、“撮”、“收”、“融”,都不同程度地涉及到艺术美的典型化原则,也运用虚构手法。伟大而永恒的艺术,往往是假从真出,化假胜真,绝不能真中见假。林纾还认为:屈子之思美人之文,纯是空中楼阁,所谓幻想其意甚呆,而心则忠厚极也②。骚经之文非文也,有是心血有是至言……不实不真,佳文又胡从出哉③?这两段话说明,艺术作品可以借助虚构,但作品人物的性格情感必须真实,而这一真实则建立在作者感情真实的基础上。正如鲁迅常说的:“从喷泉里喷出来的是水,从血管里喷出来的是血”。④屈原因有极为忠厚之心,所写的虚构之文,才能假中见真。“不实不真”,就失去了艺术的真实性,也就成为空中楼阁、呆痴幻想,还谈什么艺术呢?这是因为艺术的真实和艺术虚构的统一是不可分割的。屈原对美人的思念,是作者虚构来用以表达自己对理想的追求,但这种追求的真挚情感,却通过对理想的追求而真实地被表现出来,从而达到了统一。其次,“美”与移情的关系。①《块肉余生记。序》。②《文徵》。③《畏庐论文》。④《革命文学》,《鲁迅全集》卷三,第408页。-- 437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124艺术美的创造和欣赏,始终伴随着情感。刘勰认为:“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搜文以入情。”①刘熙载说得更简括,所谓“作者情生文,斯读者文生情”②。如果艺术作品,既不能体现作者的情感,又不能打动读者的情感,便失去了艺术的美学特征,比“等因”“奉此”的公文还不如。林纾深明此理,认为小说具有以情感人的艺术力量;这种以情感人的艺术力量,就在于它能够创造一种艺术境界,让读者“明知其为驾虚之谈,顾其情况逼肖,既阅犹若斤斤于心,或引为惜且憾者”③。还认为,以情感人的艺术力量能“言哀则读者哀,言喜则读者喜,至今读者啼笑间作,竟为著作傀儡之丝矣”。④按林纾的看法,艺术作品可以沟通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哀、喜的情感。它以情感人,“滤荡而忘忧,意悦而情抒”⑤,达到一种物我为一、忘乎所以的境界。他用了提线“傀儡”作了极为形象的说明。由此联想到法国移情派创始人巴希对“移情”的定义:“灌注生命给无生命的事物,把它们人格化,使它变成活的,这就是和它们同情,因为同情正在跳开自己,把自己交给旁人或旁物。”⑥这一定义同林纾的论述一对照,尽管彼此移情对象不一①刘勰:《文心雕龙。知音》。②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8页。③《不如归。序》。④《块肉余生记。继编说》。⑤[唐]谢偃:《听歌赋》。⑥转引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下册,第624页。-- 4382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一为自然美、一为艺术美),但是移情的审美状态的特征确是相同的。“竟作傀儡之丝”,就是巴希所说的“跳开自己,把自己交给旁人”。问题在于,林纾继承的是儒家美学思想,沿袭的是“诗言志”传统之路,“移情”中含有一定的功利和伦理道德的教化作用。这一点不同于西方大多数移情派,只认为是纯主观的产物。林纾认为:盖天下最动人者,声也。试问易水之送荆轲,闻变徵之声,士何为泣?及义羽声,士何为怒?本知荆轲之必死,一触徵声,自然生感,本恶暴秦无道,一触羽声,自然生怒耳。故孔子言诗,兴观群怨之以为可以,所云者可以,能移人必于是之谓也①。这里所说的“移人”,就是移情的结果。这一观点,基本上继承了包世臣的观点。包世臣认为:“感人之速莫如声”②,“是故艺之至者,必移人情。然非某人之情,先能自移,则艺固不至矣”③。审美主客体均要具有“可移人”,“能自移”的双方条件,符合审美的经验和规律。再次,“善”与功用的关系。林纾认为,小说本性不仅具有“真”、“美”,还具有“善”。他指出:①《畏庐论文。声调》。②包世臣:《艺舟双楫》,丙辰(1916年)季夏月上海古今书馆印,第78页。③同上,第50页。-- 439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324凡小说之书,必知其宗旨所在,则偶读一过,始不为虚,若徒悦其新异,用以破睡,则不特非作家之意,亦非译者之意也①。小说作家和译者都应该有“意”,有一定的社会功用,才能符合小说创作和欣赏的宗旨“偶读一过,始不为虚”,说的是艺术之“真”,“悦其新异,用以破睡”,说的是“美”的愉悦。但是,光有艺术之“真”和“美”的愉悦,并不能符合“善”的要求,达到社会功用的目的。他在《黑奴吁天录。跋》中说过:非巧于叙悲,以博阅者无端之眼泪,特为奴势之逼及吾种,不能不为大众一号②。在这里,林纾充分肯定了小说本身的社会功用的价值,强调了时局对于小说“善”的要求。当时中国正一步步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民族危机日益深重,“奴势之逼及吾种”。一些先进的中国人都想通过学习西方,抵御外侮,改良中国。此时的林纾更是热血沸腾,愿“日为叫旦之鸡,冀吾同胞警醒”③。因此,他必然借《黑奴吁天录》的译述,联想到中国当时的局势,“不能不为大众一号”,十分自然。由于林纾翻译外国小说,接受了西方美学、文学的观念,对小说的社会功用有着较深的认识,不同于一般的儒者。他①《钟乳髑髅。序》。②《黑奴吁天录。跋》。③《不如归。序》。-- 44042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说:委巷子弟为腐窳学究所遏仰,恒颟顸终其身。而清俊者,转不得力于学究,而得力于小说。故西人小说,则奇恣荒渺,其非寓以哲理,即参以阅历,无苟然之作。西人小说之荒渺无稽;至噶利佛极矣,然其小人国大人国之风土,亦必兼言其政治之得失,用讽其祖国,此得谓之无关系之书乎?若《封神传》、《西游记》者,则真谓之无关系矣①。他很称赞清末文坛上出现的揭露现实黑暗的作品,如《孽海花》、《文明小史》、《官场现形记》等书。他说:《孽海花》非小说也,鼓荡国民英气之书也。……《孽海花》之外有《文明小史》、《官场现形记》二书亦佳绝。天下至刻画之笔,非至忠恳者不能出。忠恳者,综览事变,怆然于心,无拳无勇,不能制小人之死命,而行其彰瘅,乃曲绘物状,用作秦台之镜,观者嬉笑,不知作此者揾几许伤心之泪而成耳。吾请天下之爱其子弟者,此令读此二书,又当一一指示其受病之处,用以自鉴戒,亦返观内鉴之一助也②。又说:所恨迭更司其人,如有能举社会中积弊,著为小说,①《红礁画桨录》二,《译余剩话》。②《赋史。序》。-- 441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524用告其事,或庶几也。呜呼!李伯元已矣,今日健者惟孟朴及老残二君,果能出其余绪,效吴道子之写地狱变相,社会受益宁有穷耶?谨拭目俟之,稽首祝之①。但是,林纾还认为小说的社会功用不同于政治,它不能对社会变革起直接的作用,更不能取代经济基础变革。他说:衣冠礼乐,节以文章,其道均不足以强国。强国者何恃?曰:恃学,恃学生,恃学生之有志于国,尤恃学生人人之精实业②。应该说,小说的社会功用有其特殊性。它的认识作用、教育作用,是通过审美作用而发生的。其关键在于能够感人、育人。人是社会的主体,可以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顺应潮流,发挥主观能动性,改造社会。然而,林纾只揭示其区别,而未能认识到通过人的感染、教育,从而产生重大影响。甚至把其区别,推向了极端:盖政教两事与文章无属。政教既美,宜译以文章。文章徒美,无益于政教。故西人惟政教是务,瞻国利兵,外侮不乘,如以余闲用文章家娱悦其心目。至哈氏莎氏,思想之旧,神经之托,而文明之士,坦然不以为病也③。如果说林纾前一段论述未能认识到小说可以通过人的感染、教育,而发挥其社会功用,导致其理论上的失误的话,那么①《赋史。序》。②《爱国二童子传。达旨》。③《吟边燕语。序》。-- 44262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林纾在这一段论述中,又未能透过小说“娱悦人心”的消闲背后,抓住其社会功利,断言“政教既美”,宜译以文章。文章徒美,无益于政教“,导致理论上的双重失误。最后,林纾探讨了真、善、美之间的关系。他在《恨绮愁罗记。序》中说:书叙非色野华侈之观,鲁意骄蹇之态,两美竞媚之状,群臣趋走卑诌之容,作者不加褒贬,令读者自见法国当日危敝,在于岌岌。由于《恨绮愁罗记》作者笔下的诸种人物形象刻划得真实、动人,给予读者以美的享受。虽“作者不加褒贬”,但在美的享受中,具体入微地感到艺术作品的倾向性;一幅法国社会的弊端丛生、危机四伏的画面展现在读者的眼前。这说明了:美是以善为前提的,但美不等于善。善是有强制性的、规范性的,跟实际生活利益发生关系。美是以艺术的虚构、逼真的的幻觉来表现生活,带有自由性,潜移默化地发生作用。它以情感人,处于物我一体,忘乎所以的境地,而不是硬性的就范,“令读者自见”。正因为如此,作者“盖胸中所欲言者,所欲得者,幻为一人一家之局;使读者醉其家范与其德性,冀其风俗之变”。“①与此同时,林纾在《文徵》中又说:《左传》写人品,未尝判明善恶,而使读者各识其真,秋①《深谷美人。叙》。-- 443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724毫无隐①。如果以上《恨倚愁罗记。序》中的论述,主要是揭示美和善的区别,那么《文徵》中的论述,则是揭示善和真的区别。不过,林纾始终未能把小说本性中的“真”、“善”、“美”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和探讨,影响到理论广度的发挥和深度的开掘。第三节 喜剧性范畴——风趣胡适在《五十年中国之文学》中说:“古文中很少滑稽的风味,林纾居然用古文译了欧文和狄更斯的作品”。②郑振铎在《林琴南先生》一文中谈到:“如果一口气读了原文再去读译文,则作者情调可觉得丝毫未易,且有时连译文中最难表达的‘幽默’,在林先生的译文中也能表达出来”。③对原文和译文进行过比较的钱钟书先生也说:“他一定觉得狄更斯的描写还不够淋漓尽致,所以浓浓地渲染一下,增添了人物和情景的可笑”④。茅盾甚至具体点出《附掌录》中间的几篇,“与原文风趣有几分近似,”“这一点我们既佩服,而又惊奇”⑤。其实,林纾不仅在译文中体现了他的风趣(滑稽、幽默)的风格,也在他译作的序跋和论文中体现了他对风趣这①《文徵》。②《胡适文存二集》,第50页。③钱钟书等著:《林纾的翻译》,第15页。④同上,第25页。⑤茅盾:《直译、顺译、歪译》,见《话匣子》。-- 44482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一喜剧性范畴的看法。林纾说:欧文者,古之伤心人也,在文明剧烈中,忽动古趣,杂摭此不经之事,为文明人一易其眼光,……顽固之时代,于伦常中膠质甚多,故父子兄弟,恒有终身婉恋之致,至文明大昌,人人自立,于伦常转少思意,欧文感今思昔……①。这里点出了欧文的滑稽在于:体现了作者不满资本主义社会包括伦理在内的一切都金钱化的倾向,因而对封建社会的古老文明产生向往和景慕。他在《畏庐论文。风趣》,对“滑稽”进行了专门的论述。他说:凡文之有风趣,不专主滑稽言也②。他举《汉书。王尊传》为例,尊曰:“为官椽张辅,怀虎狼之心,贪污不轨,一郡之钱尽入辅家,然适足以葬矣”。不言“杀”而言“葬”,以上极言辅之罪状。接着文章结尾指出:“适足以葬矣!使罪人寒心,复能使旁人解颐。是能从严冷中见风趣者,尤不易力及“。他又说:风趣二字,当因题而施,又当见诸无心者为佳,若在求有风趣,便走入轻儇③。①《附掌录。叙》。②《畏庐论文。风趣》。③钱钟书等著:《林纾的翻译》,第15页。-- 445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924以上这段话讲的滑稽,并不是美学上的滑稽,而是油滑;而他说的风趣,才是美学意义上的滑稽,在林纾看来,艺术中的风趣,首先不应该是追求庸俗的小噱头、趣味和闹剧性的滑稽,而是要努力利用这种喜剧性的滑稽,以表现出深刻含义的社会内容来,通过对丑的否定,对无价值的东西的否定来达到对美的肯定,从而使人们能够“愉快地同自己的过去告别”①。和林纾同一时代的王国维则认为:滑稽剧中,以其非事实故,不独使人发笑,而且使人敢笑,此即对喜剧之快乐之所存也②。他把喜剧性的本质特征看成是“非事实”引起了趣味感。对此,鲁迅曾严肃地作过批评,指出:中国之自以为滑稽文章者,也还是油滑、轻薄、猥亵之谈,和真的滑稽剧有别③。而这种真假的关键,仍然看其是否包括生活的真实。真滑稽,既带有喜剧性,又带有真理性;而油滑,则真理性完全丧失,其喜剧性也是虚伪的、造作的。因此,鲁迅说:“油滑是创作的大敌”④。林纾和鲁迅都认为滑稽要表现严肃的社会内容和具有真理性,才能成为风趣横生的艺术。①《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卷一,第20页。②《人间嗜好之研究》,《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第15册,第7页。③鲁迅:《准风月谈。帮闲法发瘾》。④《鲁迅全集》卷二,第450页。-- 446034中国近代美学思想史林纾还认为:“滑稽的美学效果在于一个”隐“字。”他给华盛顿。欲文以很高的评价:能以滑稽之语,发出伤心之言,乍读之,初不觉其伤心,但因为谐妙,则欧文盖以文章自隐矣①。所谓“隐”,就是要“见文字于天真,于极庄重之中,有时风趣间出,然亦有见地高,精神完,于文字境界中绰然有余,故能不经意中涉笔成趣。如《史记。窦皇后传》叙与广国兄弟相见时,哀痛迫切,忽着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悲哀宁能助耶?然舍却助字又似无字可以替换。苟令窦皇后见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为笑。求风趣者,能以此处着眼,方得真相。“②这个例子真称得上“未著一字,尽得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