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生当即告别,还报沛公。沛公甚喜,复欲令郦生入关订约,旁有一人出阻道:“不可!句。不可!” 沛公把头回顾,就是前日献计的张良。不觉动了疑心,问为何意?我亦要疑。张良道:“这不过秦将一人,贪利轻诺,料他部下未必尽从。我若骤与连和,入关同行,万一彼众生变,潜袭我军,可危孰甚!最好是乘他不备,即日掩击,定获全胜。” 是从假途灭虢的遗计变化出来。沛公连声称善,便令部将周勃,引步兵潜逾蒉山,绕出嶢关后面,径袭秦营。秦将方以为郦生去后,必来续约,安心待着。猛听得一声喊起,即有许多敌兵,从营后杀来,秦兵茫无头绪,还道是做梦一般,纷纷惊溃,秦将不识何因,亲至营后察看,不防一大将持刀突入,直至面前,刀光闪处,已把秦将劈开头颅,脑浆迸流,死于非命。实是该死! 这大将就是周勃。勃系沛邑贫民,少时学织蚕箔,赚钱糊口,又因他善能吹箫,常往丧家充役,列入乐工。既而渐届壮年,身长力大,学习弓马,无不具精。沛令闻他技勇,引为中涓。官名。及沛公起兵入城,勃即投效麾下,战必先驱,所向有功。沛公为砀郡长,拜勃为虎贲令,及随军西向,尤多战绩。至是复杀死秦将,踏平秦营,关上守卒,亦皆遁去。沛公又引军入关,接应周勃,追杀秦兵。到了蓝田县南境,遇有戍将拦截,便痛击一阵。戍将大败,逃回咸阳。嗣是沿途无阻,直抵霸上。 是年适为夏正十月间,秦王子婴沿秦旧例,方在改元,交相庆贺,是年为汉元年,故特提明。不意败将溃兵,陆续逃回,报称沛公军已逼都下。子婴闻报,惶急失措,忙集大臣计议。好多时来了三五人,统皆束手无策,莫敢发言。子婴越加焦灼,俄有军书递入,取过一阅,乃是沛公招降书。子婴想了一会,既不能战,又不能守,只好依书出降。乃驾着素车,乘着白马,用带套颈,捧着传国玉玺,流泪出城,至軹道旁,守候沛公。沛公领着全军,整队驰入,戈鋋并耀,徒御无惊。既至子婴面前,子婴不得不屈膝就跪,俯首请降。始皇子孙,出丑至此,当是始皇在日百思不到。沛公接了玉玺,命他起身,偕入咸阳,众将中或请杀子婴,免滋后患,沛公道:“怀王遣我入秦,正因我宽容大度,不为已甚,况人已投降,还要杀他,也是不详,君等幸勿多言!” 说着,遂召过属吏叫他看管子婴,自率将佐入殿去了。总计子婴为王,只有四十六日,便把秦室江山,双手奉献。这并非子婴误国,实由始皇二世,造孽太深,所以有此惨象呢。评断的确。话休叙烦。 且说沛公既入殿中,与众休息,将士等乘隙取财,各去打开府库,携出金银宝贝,大家分用。独萧何自往丞相府,特觅秦朝图籍一并收藏,好待日后检查,得知海内情形,凡关塞险要,户口多寡等事,都可按图寻索,一目了然。这就是萧何特别精细,与他人不同。不愧为佐汉元勋。沛公也趁着闲暇,入宫探视,但见雕楼画栋,曲榭回廊,一步步的引人入胜,一层层的换样生新,到了内外便殿,端的是规模宏丽,构筑精工,所有花花色色的帷帐,奇奇怪怪的珍玩,罗列四围,目不胜睹。最可怜的是一班美人儿,娇怯怯的前来迎接,有的是蛾眉半蹙,有的是蝤领低垂,有的是粉脸生红,有的是云鬟嚲翠,有的是带雨海棠,盈盈欲泪,有的是迎风杨柳,袅袅生姿,沛公左顾右盼,不禁惹动那好色心肠,一面传谕免礼,一面步入正寝,将身坐定,好多时不见出来。 突有一将趋入道:“沛公欲有天下呢?还是做个富家翁,便算满志呢?” 沛公看是樊哙,默然不答,但呆呆的坐着。痴了。哙又道:“沛公一入秦宫,难道就受迷不成!试看秦宫有此奢丽,所以致亡,沛公何需此物,请速还军霸上,毋留宫中!” 沛公仍然不动,徐徐答道:“我自觉困倦,今夕便在此一宿罢!” 看中一班美人了。哙不觉动恼,又恐出言唐突,反致触怒,便转身趋出,去寻那智士张良。可巧张良进来,即与语沛公情形,浼他进谏。良点头径入,与沛公说道:“秦为无道,故公得至此,公为天下除残去暴,首宜反秦敝政,力与更新。今始入秦都,便想居此为乐,恐昨日秦亡,明日公亡,何苦为了一时安佚,自败垂成?古人有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愿公听樊哙言,勿自取祸。” 沛公听了良言,倒也翻然自悟,起身趋出,幸有此尔。封府库,闭宫室,竟回霸上。召集父老豪杰,慨然与语道:“父老苦秦苛法,不为不久,诽谤受族诛,偶语便弃市,使诸父老痛苦至今,如何得为民上?今我奉怀王命令,伐暴救民,怀王曾有约语,先入秦关,便可称王,今我已入关中,当为秦王。从此与诸父老等约法三章:杀人处死,伤人及盗抵罪,外如亡秦苛法,一律除去,凡官吏人民,统可安枕,不必惊惶,我所以还军霸上,不过待别军到来,共定约束,余无他意。” 父老豪杰,当然心喜,拜谢而去。沛公即传令大小三军,不得骚扰居民,违令立斩。又使人会同秦吏,安抚郡县,秦民欢欣鼓舞,惟恐沛公不为秦王,沛公因在霸上驻扎,听候项羽消息。 项羽自收服章邯,由东入西,行至新安,蓦闻秦兵有谋变消息,又惹动项羽一片杀机。 原来秦朝盛时,各处吏卒,征调入都,往往为秦兵所虐待,此次联同项羽,战胜攻取,做了上手,那秦兵反为降虏,自然受着报复,被他凌辱。秦兵遂私相告语道:“章将军无端投楚,教我等一同归降,我等被他哄骗,自入罗网,充做各国奴隶。如楚军得乘胜入关,我等尚得一见骨肉,死也甘心;否则,各国吏卒,把我等掳掠东归,秦必杀我父母妻子,奈何奈何!” 这种议论,渐渐的传到各国军中,各国军将,便去告知项羽。项羽道:“我自有计!” 说着,即召英布蒲将军入帐,与他面语道:“秦兵虽然投降,闻他私下谋议,心甚不服,若我军到了秦关,降兵不肯听我号令,猝然生变,作为内应,我军尚能生还么?看来只有先行下手,夤夜围击,把他一并杀死,只留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同他入秦,方可无虞。” 一语杀死二十万人,羽心何毒! 英布蒲将军,受了面命,就去预备妥当,待到夜半,趁着月色无光,引兵出营,往袭降兵。降兵在新安城南,靠山立寨,沈沈夜睡。英布指麾部众,把他三面围住,单留后面山路,故意纵他逃走。又分兵与蒲将军,令他上山伏着,待有秦兵入山,便用矢石抛发,不使遗留。蒲将军分头自去,英布与兵士休息片时,大约蒲将军已可上山,乃驱动兵士,破营直入。降兵方才惊起,睡眼模糊,不知外兵从何处杀到,就是司马欣亦未知秘计,慌忙出来,兜头遇着英布,英布道:“君为全营统领,奈何营中谋变,尚安然睡着哩!亏得我军已侦破逆谋,前来剿杀,君可速往项上将营,自去声辩,免得连坐呢。” 司马欣中了布计,急觅得一马,将身跃上,加鞭径去。英布放出司马欣,便将营门堵住,秦兵逃出一个,杀死一个,逃出两个,杀死一双。可怜秦兵前无去路,只得向后逃生,后面都是山谷,七高八低,就是日间行走,也防失足,况且天色又暗,心内又急,忙不择路,多半堕入谷中。忽见山上火炬齐明,还道是遇着救星,谁知却是催命使,或放箭,或掷石,一班逃兵,不受箭伤,就遭石压。到了鸡声远起,曙色微明,二十万人,已经死完,简直是一个不留了!惨乎不惨! 英布蒲将军,坑尽降兵,返报项羽。项羽早已接见司马欣,好言慰谕,留置本营,自己坐待消息。及两将复命,才得放心进兵,拔营西指。途中已无秦垒,如入无人之境,一口气跑至函谷关,关门却是紧闭,上面列着守卒,也是楚军,只随风荡漾的旗帜,当中都有刘字写着。羽在途中,已微闻沛公入关音信,至此见有刘字旗帜,越觉心中着忙,便仰呼守卒道:“汝等替何人守关?” 守卒答道:“奉沛公令,在此守着。” 羽复道:“沛公已入咸阳否?” 守卒又答道:“沛公早破咸阳,现在霸上驻扎。” 羽急说道:“我率大军前来,汝等快快开关,使我入见沛公。” 守卒道:“沛公有命,无论何军,不准放入!” 羽大怒道:“刘季无礼,竟敢拒我么?” 便令英布等努力攻关,自在后面监督,退后立斩。英布等挥兵猛攻,沿关驾起云梯,冒险上登。守兵不过数千,顾左失右,顾右失左,如何禁遏得住。不到一日,便被英布等跃登关上,杀散守兵,随即开关迎入项羽,进至戏地。 时已天暮,就在戏地西首,扎下营盘。这地方叫作鸿门,羽在营中设宴,大飨士卒,且与将佐商议,对付沛公。有主张决裂的,有主张从缓的,羽亦不能自决,忽来了一个使人,说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有机密事传报。羽即召他入帐,那人上前跪禀,谓由曹无伤差来。 羽问为何事?那人道:“沛公欲王关中,用秦子婴为相,秦宫府中一切珍宝,都想据为己有了。” 羽不禁跃起,拍案大骂道:“可恨刘邦,目无他人,我明日定要灭他!” 范增在旁进言道:“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今入秦关,闻他不取财物,不近妇女,先后若出两人,这定是具有大志,不可小觑!且增已令望气人士,遥观彼营,据言营上有龙虎形,迭成五采,就是天子气。若此时不除,还当了得!请将军号令将士,急击勿失!” 增既知有天子气,应该舍此就彼,才算智士,奈何尚欲逆天行事呢?羽悍然道:“我破一刘邦,如摧枯朽,有何难处!今日大众饮宴,时又昏夜,且让他活着一宵,明晨进击便了。” 说罢,遣回来使,嘱他还报曹无伤,明日进兵,请作内应,来使应声自去。 看官听说!项羽有众四十万,号称百万,气焰无比。沛公只有兵十万人,比那项羽部下,四成中仅得一成。并且鸿门霸上,相距止四十里,又没有甚么险阻,羽兵一发即至,如何遮拦?眼见得一强一弱,一众一寡,沛公生死关头,就在旦夕间了。那知人有千算,天教一算,天意已属沛公,当然有救星出现,化险为夷。小子有诗咏道:到底天心是好生,云龙独护沛公营,任他亚父多谋算,怎及苍穹视听明? 欲知何人往救沛公,下文自当说明。 子婴不动声色,能诛赵高,未始非英明主;假使秦尚可为,子婴得在位数年,兴利除害,救衰起弊,则秦亦不至遽亡。然如始皇之暴虐,二世之愚顽,岂尚得传诸久远?子婴不幸,为始皇之孙,贤而失位,且为项羽所杀,祖宗不善,贻祸子孙,报应其果不爽欤!项羽以暴易暴,坑死秦降卒二十万人,无道若此,宁能久存?沛公虽弱,独能除暴救民,约法三章,且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一变至道,天命攸归,项羽岂能加害乎?范增于项羽之暴,并不进谏,且激项羽之怒,欲害沛公。人谓其智,吾谓其愚,如增者何足道焉!第二十回 宴鸿门张樊保驾 焚秦宫关陕成墟 却说项羽有个叔父,叫做项伯,为楚左尹。他在秦朝时候,因怒杀人,自知不免死罪,逃往下邳,幸亏遇着张良,与他同病相怜,引同居处,方得避祸。嗣是记念旧恩,常欲图报,时正在项羽营中,闻知范增计策,不免为张良担忧。暗思沛公被攻,与我无涉,惟张良跟着沛公,一同受祸,岂不可惜!当下乘夜出营,单骑加鞭,直至沛公营前,求见张良。好在沛公营内,闻得项羽入关,驻扎鸿门,也恐他夜来袭击,所以格外戒严,不敢安睡。张良也凭烛坐着,听说项伯来会,料有密事,急忙出迎。项伯入见张良,即与悄语道:“快走快走!明日便要遇祸了!” 良惊问原委,由项伯略述军情。良沈吟道:“我不能急走!” 项伯道:“同死何益,不如随我去罢!” 良又道:“我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有急难,我背地私逃,就是不义。君且少坐,待我报知沛公,再定行止。” 说着,抽身便去,项伯禁止不住,又未便擅归,只好候着。 张良匆匆入沛公营,可巧沛公亦尚未寝,即向沛公说道:“明日项羽要来攻营了!” 沛公愕然道:“我与项羽并无仇隙,如何就来攻我?” 良答道:“何人劝公守函谷关?” 沛公道:“鲰生前来语我!鲰生即小生,或谓姓鲰。谓当派兵守关,毋纳诸侯,方可据秦称王。我乃依议照行,莫非我误听了么?” 自知有误,便是聪明。良便问道:“公自料部下士卒,能敌项羽否?” 沛公徐说道:“只怕未必。” 良接口道:“我军只十万人,羽军却有四十万,如何敌得!今幸项伯到此,邀良同去,良怎敢负公?不得不报。” 沛公顿足道:“今且奈何?” 良又道:“看来只好情恳项伯,叫他转告项羽,只说公未尝相拒,不过守关防盗,请勿误会。项伯乃是羽叔,当可止住羽军。” 沛公道:“君与项伯何时相识?” 良答道:“项伯尝杀人坐罪,由良救活,今遇着急难,故来告良。” 沛公道:“比君少长如何?” 良答言项伯年长。沛公道:“君快与我呼入项伯,我愿以兄礼相事。如能代为转圜,决不负德!” 良乃出招项伯,邀他同见沛公。项伯道:“这却未便。我来报君,乃是私情,怎得径见沛公?” 良急说道:“君救沛公,不啻救良,况天下未定,刘项二家,如何自相残杀?他日两败俱伤,与君亦属不利,故特邀君入商,共议和平。” 娓娓动人。项伯尚要推辞,再经良苦劝数语,方偕良入见沛公。沛公整衣出迎,延他上坐,一面令军役摆出酒肴,款待项伯,自与良殷勤把盏,陪坐一旁。酒至数巡,沛公开言道:“我入关后,秋毫不敢私取,封府库,录吏民,专待项将军到来。只因盗贼未靖,擅自出入,所以遣吏守关,不敢少忽,何尝是拒绝将军?愿足下代为传述,但言我日夜望驾,始终怀德,决无二心。” 项伯道:“君既见委,如可进言,自当代达。” 张良见项伯语尚支吾,又想出一法,问项伯有子几人,有女几人?想入非非。项伯一一具答,良乘间说道:“沛公亦有子女数人,好与伯结为姻好。” 沛公毕竟心灵,连忙承认下去。项伯尚是迟疑,托词不敢攀援,良笑说道:“刘项二家,情同兄弟,前曾约与伐秦,今得入咸阳,大事已定,结为婚姻,正是相当,何必多辞!” 好一个撮合山。沛公闻言遽起,奉觞称寿,递与项伯,项伯不好不饮,饮尽一觞,也酌酒相酬。 良待沛公饮讫,即从旁笑谈道:“杯酒为盟,一言已定,他日二姓谐欢,良亦得叨陪喜席。” 项伯沛公,亦皆欢洽异常,彼此又饮了数杯。项伯起身道:“夜已深了,应即告辞。” 沛公复申说前言,项伯道:“我回去即当转告,惟明日早起,公不可不来相见!” 沛公许诺,亲送项伯出营。 项伯上马亟驰,返入本营,差不多有三四更天气了。营中多已就寝,及趋入中军,见项羽还是未睡,因即进见。羽问道:“叔父何来?” 项伯道:“我有一故友张良,前曾救我生命,现投刘季麾下,我恐明日往攻,破灭刘季,良亦难保,因此往与一言,邀他来降。” 项羽素来性急,即张目问道:“张良已来了么?” 项伯道:“良非不欲来降,只因沛公入关,未尝有负将军,今将军反欲加攻,良谓将军未合情理,所以不敢轻投,窃恐将军此举,未免有失人心了。” 羽愤然道:“刘季乘关拒我,怎得说是不负?” 项伯道:“沛公若不先破关中,将军亦未能骤入,今人有大功,反欲加击,岂非不义!况沛公守关,全为防备盗贼起见,他却财物不敢取,妇女不敢幸,府库宫室,一律封锁,专待将军入关,商同处置,就是降王子婴,也未尝擅自发落。如此厚意,还要遭击,岂不令人失望么?” 力为沛公解说,全是张良之力。羽迟疑半晌,方答说道:“据叔父意见,莫非不击为是?” 项伯道:“明日沛公当来谢罪,不加好为看待,借结人心。” 羽点头称是。项伯方才退出,略睡片刻,便即天晓。 营中将士,都已起来,吃过早餐,专候项羽命令,往击沛公。不料羽令未下,沛公却带了张良樊哙等人,乘车前来。到了营前,即下车立住,先遣军弁通名求谒。守营兵士,入内通报,项羽即传请相见,沛公等走入营门,见两旁甲士环列,戈戟森严,绕成一团杀气,不由的忐忑不安。独张良神色自若,引着沛公,徐步进去。既至中军营帐,始让沛公前行,留樊哙守候帐外,自随沛公趋入。项羽高坐帐中,左立项伯,右立范增,待沛公已到座前,才把身子微动,总算是迓客的礼仪。沛公身入虎口,不能不格外谦恭,便向羽下拜道:“邦未知将军入关,致失迎谒,今特踵门谢罪。” 羽冷笑道:“沛公亦自知罪么?” 沛公道:“邦与将军,同约攻秦,将军战河北,邦战河南,虽是两路分兵,邦却遥仗将军虎威,得先入关破秦。为念秦法暴酷,民不聊生,不得不立除苛禁,但与民约法三章,此外毫无更改,静待将军主持,将军不先示邦,说明入关期间,邦如何得知?只好派兵守关,严备盗贼。今日幸见将军,使邦得明心迹,尚复何恨?惟闻有小人进谗,使将军与邦有隙,这真是出人意外,还求将军明察!” 这一席话,想是张良教他。 项羽本是个粗豪人物,胸无城府,喜怒靡常,一闻沛公语语有理,与项伯所说略同,反觉自己薄情,错恨沛公。因即起身下座,握沛公手,和颜直告道:“这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来说,否则籍何至如此!” 沛公复婉言申辩,说得项羽躁释矜乎,欢暱如旧,便请沛公坐下客位。张良亦谒过项羽,侍立沛公身旁。羽在主位坐定,命具酒肴相待,才阅片时,已将筵宴陈列,由羽邀沛公入席。沛公北向,羽与项伯东向,范增南向,各就位次坐定,张良西向侍坐,帐外奏起军乐,大吹大打,侑觞劝酒。沛公素来善饮,至此却提心吊胆,不敢多喝。羽却真情相劝,屡与沛公赌酒,你一杯,我一觥,正在高兴得很。偏范增欲害沛公,屡举身上所佩玉玦,目示项羽。一连三次,羽全然不睬,尽管喝酒。增不禁着急,托词趋出,召过项羽从弟项庄,私下与语道:“我主外似刚强,内实柔懦,沛公自来送死,偏不忍杀他,我已三举玉玦,不见我主理会,此机一失,后患无穷。汝可入内敬酒,借着舞剑为名,刺杀沛公,我辈才得安枕了!” 何苦逞刁。 项庄听罢,遂撩衣大步,闯至筵前。先与沛公斟酒,然后进说道:“军中乐不足观,庄愿舞剑一回,聊助雅兴。” 羽也不加阻,一任项庄自舞。庄执剑在手,运动掌腕,往来盘旋。良见庄所执剑锋,近向沛公,慌忙顾视项伯。项伯已知良意,也起座出席道:“剑须对舞方佳。” 说着,即拔剑出鞘,与庄并舞,一个是要害死沛公,一个是要保护沛公,沛公身旁,全仗项伯一人挡住,不使项庄得近,因此沛公不致受伤。但沛公已惊慌得很,面色或红或白,一刻数变。张良瞧着,亦替沛公着急,即托故趋出帐外。见樊哙正在探望,便与语道:“项庄在席间舞剑,看他意思,欲害沛公。” 哙跃起道:“依此说来,事已万急了!待我入救罢!” 张良点首。哙左手持盾,右手执剑,闯将进去。帐前卫士,看了樊哙形状,还道他要去动武,当然出来拦住。哙本来力大,再加此时拚出性命,不管甚么利害,但向前乱撞乱推,格倒卫士数人,得了一条走路,竟至席前,怒发上冲,嗔目欲裂。项庄项伯,见有壮士突至,都停住了剑,呆呆望着。项羽倒也一惊,便问哙道:“汝是何人?” 哙正要答言,张良已抢步趋入,代哙答道:“这是沛公参乘樊哙。” 项羽随口赞道:“好一个壮士!可赐他巵酒彘肩。” 左右闻命,便取过好酒一斗,生猪蹄一只,递与樊哙。哙横盾接酒,一口喝干,复用刀切肉,随切随食,顷刻亦尽。屠狗英雄,自然能食生肉。乃向羽拱手称谢。 项羽复问道:“可能再饮否?” 哙朗声答道:“臣死且不避,巵酒何足辞!” 羽又问道:“汝欲为谁致死?” 哙正色道:“秦为无道,诸侯皆叛,怀王与诸将立约,先入秦关,便可称王。今沛公首入咸阳,未称王号,独在霸上驻扎,风餐露宿,留待将军,将军不察,乃听信小人,欲杀功首,这与暴秦何异?臣窃为将军不取呢!惟臣未奉传宣,遽敢突入,虽为沛公诉枉而来,究竟是冒渎尊严,有干禁令,臣所以谓死且不避,还请将军鉴原!” 羽无言可答,只好默然。 张良又目视沛公,沛公徐起,伪说如厕,且叱樊哙出外,不必在此絮聒。哙因即随同出帐。既至帐外,张良也即出来,劝沛公速回霸上,勿再停留。沛公道:“我未曾辞别,怎得遽去?” 张良道:“项羽已有醉意,不及顾虑,公此时不走,尚待何时?良愿代公告辞。惟公随身带有礼物,请取出数件,留作赠品便了。” 沛公乃取出白璧一双,玉斗一双,交与张良,自己另乘一马,带了樊哙,及随员三人,改从间道行走,驰回霸上。独张良一人留着,迟迟步入,再见项羽。真好大胆。羽据席坐着,但觉得醉眼朦胧,似寐非寐,好一歇方才旁顾道:“沛公到何处去了?如何许久不回!” 他已去远,不劳费心。良故意不答。项羽因使都尉陈平,出寻沛公。既而陈平入报,谓沛公车从尚在,只沛公不见下落。羽乃问张良道:“沛公如何他去?” 良答道:“沛公不胜酒力,未能面辞,谨使良奉上白璧一双,恭献将军,还有玉斗一双,敬献范将军!” 说着,即将白璧玉斗取出,分头献上。项羽瞧着一双白璧,确是光莹夺目,毫无瘢点,不由的心爱起来,便即取置席上,且顾问张良道:“沛公现在何处?” 良直说道:“沛公自恐失仪,致被将军督责,现已脱身早去,此时已可还营了。” 羽愕问道:“为何不告而去?” 良又道:“将军与沛公情同兄弟,谅不致加害沛公;惟将军部下,或与沛公有隙,想将沛公杀害,嫁祸将军。将军今日,初入咸阳,正应推诚待人,下慰物望,为何要疑忌沛公,阴谋设计?沛公若死,天下必讥议将军,将军坐受恶名,诸侯乐得独立。譬如卞庄刺虎,一计两伤,沛公不便明言,只好脱身避祸,静待将军自悟。将军英武天纵,一经返省,自然了解,岂尚至责备沛公么?” 好似为项羽画策,妙甚。 项羽躁急多疑,听了张良说话,反致疑及范增,向他注视。增因计不得行,已是说不出的懊恼,再见项羽顾视,料他起了疑心,禁不住怒上加怒,气上加气,当即取过玉斗,掷置地上,拔剑砍破,且目视项庄,恨恨说道:“唉!竖子不足与谋!将来夺项王天下,必是沛公,我等将尽为所虏哩!” 项羽见增动怒,不欲与较,起身拂袖,向内竟入。范增等也即趋出,只项伯张良,相顾微笑,徐徐引退。到了营外,良谢过项伯,召集随从人员,一径回去。是时沛公早回霸上,唤过左司马曹无伤,责他卖主求荣,罪在不赦。无伤不能抵赖,垂首无言,当被沛公喝令推出,枭首正法。待张良等还营报闻,沛公喜惧交并,且再驻扎霸上,徐作计较。 过了数日,项羽自鸿门入咸阳,屠戮居民,杀死秦降王子婴,及秦室宗族,所有秦宫妇女,秦库货币,一古脑儿劫取出来,自己收纳一半,余多分给将士。最可怪的是将咸阳宫室,付诸一炬,无论什么信宫极庙,及三百余里的阿房宫,统共做了一个火堆。今日烧这处,明日烧那处,烟焰蔽天,连宵不绝,一直过了三个月,方才烧完。可怜秦朝数十年的经营,数万人的构造,数万万的费用,都成了眼前泡影,梦里空花!秦固无谓,项羽尤觉无谓。羽又令兵士三十万名,至骊山掘始皇墓,收取圹内货物,输运入都,足足搬了一月。只剩下一堆枯骨,听他抛露,此外搜刮净尽,毫不遗留。厚葬何益。本来咸阳四近,是个富庶地方,迭经秦祖秦宗,创造显庸,备极繁盛。此次来了一个项羽,竟把他全体残破,弄得流离满目,荒秽盈途。羽为了一时意气,任意妄行,及见咸阳已成墟落,也觉没趣,不愿久居,便欲引众东归。适有韩生入见,劝羽留都关中,且向羽说道:“关中阻山带河,四塞险阻,地质肥饶,真是天府雄国,若就此定都,便好造成霸业了。” 羽摇首道:“富贵不归故乡,好似衣锦夜行,何人知晓?我已决计东归哩!” 韩生趋出,顾语他人道:“我闻里谚有言,楚人沐猴而冠,今日果然相验,才知此言不虚了。” 那知为了这语,竟有人传报项羽,羽即命将韩生拿到,剥去衣服,掷入油锅,用了烹燔的方法,把韩生炙成烧烤。看官试想,惨不惨呢!羽之暴且过亡秦。 羽既烹韩生,便想起程,转思沛公尚在霸上,我若一走,他便名正言顺的做了秦王,如何使得?看来不如报知怀王,请他改过前约,方好将沛公调徙远方,杜绝后患。于是派使东往,嘱他密请怀王,毋如前约。待使人去后,眼巴巴的望着复报,好容易盼到回音,乃是怀王不肯食言,仍将如约二字,作了复书。羽顿时动恼,召集诸将与议道:“天下方乱,四方兵起,我项家世为楚将,所以权立楚后,仗义伐秦。但百战经营,全出我叔侄两人,及将相诸君的劳力。怀王不过一个牧竖,由我叔父拥立,暂畀虚名,毫无功业,怎得自出主见,分封王侯?今我不废怀王,也算是始终尽道,若诸君披坚执锐,劳苦三年,怎得不论功行赏,裂土分封?诸君可与我同意否?” 诸将皆畏项羽,且各有王侯希望,当然齐声答应,各无异词。项羽又道:“怀王究系我主子,应该尊他帝号,我等方可为王为侯。” 何必尊牧儿为帝,不如废去了他,较为直捷。众又同声称是。羽遂决称怀王为义帝,另将有功将士,按次加封。惟第一个分封出去,已觉有些为难,先不免踌躇起来。正是:只手难遮天下目,分封要费个中思。 毕竟项羽欲封何人,须待踌躇,小子且暂停一停,俟至下回发表。 沛公身入鸿门,为生平罕有之危机,项羽令焚秦宫,为史册罕有之大火,于此见刘项之成败,即定楚汉之兴亡,鸿门一宴,沛公已在项氏掌握,取而杀之,反手事耳。乃有项伯为之救护,有张良樊哙为之扶持,卒使项羽不能逞其勇,范增不能施其智,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天不欲死沛公,羽与增安得而杀之?若羽之焚秦宫,愚顽实甚,秦宫之大,千古无两,材料无不值钱,散给民生,正足嘉惠黎庶,焚之果何为者?武王灭纣,不闻举纣宫而尽焚之,越王沼吴,又不闻举吴台而尽焚之,羽果何心,付诸一炬?甚且杀子婴,屠咸阳,掘始皇塚,烹韩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安往而不败亡耶?秦之罪上通于天,羽且过之,故秦尚能传至二世,而羽独及身而亡。第二十一回 烧栈道张良定谋 筑郊坛韩信拜将 却说项羽欲分封诸将,想了多时,自己不能决定,只好仍请范增商议。范增虽为了鸿门一役,有些懊恼,但总不忍遽去,尚为项氏效忠。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增何不三复斯言,洁身早去。既闻项羽召请,便即入帐相见。项羽与增密议道:“我欲按功加封,别人都不难处置,只有刘季一人,封他何处,请君为我一决。” 增答道:“将军不杀刘季,实是错着,今日又把他加封,是更留遗患了。” 项羽道:“他未尝有罪,无故杀他,必致人心不服,且怀王又欲照原约,种种为难,君亦应该谅我。并非我不肯从君!” 增又答道:“既经如此,不如封他王蜀,蜀地甚险,易入难出,秦时罪人,往往发遣蜀中,便是此意。且蜀亦关中余地,使为蜀王,也好算是依照旧约了。” 项羽点首称善。增又道:“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皆秦降将,最好令他分王关中,使他阻住蜀道,他必感恩效力,堵截刘季,就是将军东归,亦可无虞。后来偏不如所料,奈何!羽喜说道:“此计甚妙,应即照行。” 说罢,复与增妥议各将封地,及所有名称,一一决定,增始退出。 适由沛公遣人探信,至项伯处详问一切,项伯已闻项羽定议,封沛公为蜀王,乃即告知大略。来人忙去回报沛公,沛公大怒道:“项羽无礼,竟敢背约么?我愿与他决一死战。” 樊哙周勃灌婴等,亦皆摩拳擦掌,想去厮杀。独萧何进谏道:“不可,不可!蜀地虽险,总可求生,不至速死。” 沛公道:“难道去攻项羽,便至速死么?” 萧何道:“彼众我寡,百战百败,怎能不死?汤武尝服事桀纣,无非因时机未至,不得不因屈求伸。今诚能先据蜀地,爱民礼贤,养精蓄锐,然后还定三秦,进图天下,也未为迟哩。” 沛公听了,怒气稍平,因转问张良。良亦如萧何言,但请沛公厚赂项伯,使他转达项羽,求汉中地。为暗渡陈仓伏案。沛公乃取出金币,派人遣遗项伯,乞将汉中地加封。项伯已阴助沛公,且有金币可取,乐得代为说情。项羽竟依了项伯,把汉中地加给沛公,且改封沛公为汉王。于是颁发分封诸王的命令,列记如下:沛公为汉王,得巴蜀汉中地,都南郑。 秦降将章邯为雍王,得咸阳以西地,都废邱。 司马欣为塞王,得咸阳以东地,都栎阳。 董翳为翟王,得上郡地,都高奴。 魏王豹徙封河东,号西魏王,都平阳。 赵王歇徙封代地,仍号赵王,都代郡。 赵将张耳为常山王,得赵故地,都襄国。司马卬为殷王,得河内地,都朝歌。 申阳张耳嬖臣先下河南迎楚。 为河南王,得河南地,都洛阳。 楚将英布为九江王,都六。 楚柱国共敖曾击南郡有功。为临江王,都江陵。燕王韩广徙封辽东,改号辽东王,都无终。 燕将臧荼从楚救赵,且随项羽入关。为燕王,得燕故地,都蓟。 番君吴芮芮为英布妇翁,曾由布招芮,从羽入关。为衡山王,都邾。 齐王田市徙封胶东,改号胶东王,都即墨。 齐将田都从楚救赵,随羽入关。为齐王,得齐故地,都临淄。 田安故齐王建孙,下济北数城,引兵降楚! 为济北王,都博阳。韩王成封号如旧,仍都阳翟。 项羽自称西楚霸王,拟还都彭城,据有梁楚九郡。一面派遣将士,迫义帝迁往长沙,定都郴地。郴音琛。郴地僻近南岭,比不得彭地繁庶。羽欲自去建都,怎肯使义帝久住,所以将他逼徙,好似迁锢一般。另拨部兵三万人,托词护送沛公,即令西往就国。此外各国君臣,皆一律还镇。 沛公既为汉王,此后叙述,应该以汉王相呼。汉王就从霸上起行,因念张良功劳,赐金百镒,珠二斗。良拜受后,却去转赠项伯,并与项伯作别,还送汉王出关。就是各国将士,或慕汉王仁厚,也尽愿跟随西去,差不多有数万人,汉王并不拒绝,一同登程。好容易到了褒中,张良意欲归韩,即向汉王说明,汉王乃遣良东归。两下告别,统是依依不舍。良复请屏左右,献上一条密计,汉王也即依从。良即拜辞而去,汉王仍然西进。不料后队人马,统皆喧嚷起来。当下问为何因?有军吏入报道:“后面火起,烈焰冲天,闻说栈道都被烧断了!” 汉王绝不回顾,但促部众西行,说是到了南郑,再作后图,部众不敢违慢,只好前进。旋闻栈道为张良所烧,免不得咒骂张良,说他断绝后路,永不使回见父老,真是一条绝计,太觉忍心。那知张良烧绝栈道,却是寓着妙算,与庸众思想不同。一是计给项羽,示不东归,好教他放心安胆,不作准备;二是计御各国,杜绝出入,好教他知难而退,不敢入犯。当时拜别汉王,与汉王秘密定谋,便是这条计策。良之决送汉王,也是为此。汉王已经接洽,自然不致惊惶,一心一意的驰赴南郑去了,既至南郑,拜萧何为丞相,此外将佐亦皆授职有差,不必细述。 惟张良拜别汉王,转身东行,过一路,烧一路,已将栈道烧尽,方向阳翟进发,等候韩王成归国。原来项羽入关,韩王成未曾相随,嗣经羽进驻鸿门,号令诸王,韩王成方才往见。羽虽嫌他无功,终究是无罪可加,不得不许复旧封。只有一语相嘱,叫他召回张良。及韩王成与良接洽,良亦知项羽加忌,不令事汉,所以有此要约,当时答复韩王,俟送汉王出境,然后还韩。韩王不便相强,因即应诺。偏偏项羽借口有资,责成违命纵良,将他留住,不令归国,但使随军东行。成无拳无勇,怎能拗得过项羽,没奈何跟着羽军,出发秦关。羽把秦宫中所得金银,及子女玉帛等类,一古脑儿载入后车,启程东归,到了彭城,复将韩王成贬爵,易王为侯。过了数月,索性把他杀死了事。还有燕王韩广,不愿迁往辽东,被臧荼引兵逐出,追至无终,一鼓击死。韩广了。乃使人报知项羽,羽不咎臧荼擅杀,反说荼讨广有功,令他兼王辽东。就是齐王田市,本由齐将田荣拥立,田荣前不愿从项氏攻秦,为羽所 憎,见第十六回。故羽徙封田市,改封田都田安,独将田荣搁起不提。全是私心用事。荣秉 性倔强,不服羽命,竟羁留田市,拒绝田都,待田都将到临淄,竟发兵邀击中途,把都杀败,都逃往彭城。田市闻田都败却,恐他向羽求救,复来攻齐,因此潜身脱走、驰诣胶东。 偏田荣恨他私逃,自领兵追杀田市,荣亦太觉猖狂。再西向袭击济北,刺死田安,便自称齐王,并有三齐。是时彭越尚在巨野,彭越见前文。有众万人,无所归属,田荣给与将军印绶,使他略夺梁地,越遂为荣效力,攻下数城。赵将陈余,自去职闲游后,羁居南皮,仍然留意外务,常欲出山。陈余事见前文,但余既归隐,何必再寻烦恼。他本与张耳齐名,项羽封耳为常山王,却有人进说项羽,请封陈余。羽因余未尝从军,但封他南皮附近的三县。余怒说道:“余与张耳,功业相同,今耳封常山王,余乃只得三县地方,充个邑侯,岂非不公!我要这三县地何用呢?” 当下使党徒张同夏说,往见田荣道:“项羽专怀私意,不顾公道,所有部将,尽封善地,独将旧王徙封,使居僻境,如此不公,何人肯服?今大王崛起三齐,首先拒羽,威声远震,东海归心。赵地与齐相近,素为邻国,现赵王被徙至代,也觉不平,臣余本赵旧将,愿大王拨兵相助,往攻常山,若得将常山攻破,仍迎赵王还国,当世为齐藩,永不背德!” 田荣听了,立即应允,因派兵往助陈余。陈余尽发三县士卒,会同齐兵,星夜驰击常山。张耳未曾预防,仓猝拒敌,竟被杀败,向西遁走。陈余遂迎赵王歇还国,遣还齐兵。赵王号余为成安君,兼封代王。余因赵王初定,不便遽离,仍然留辅赵王,但命夏说为代相,令往守代,事且慢表。 且说汉王刘邦,到了南郑,休兵养士,安息了一两月,独将士皆思东归,不乐西居。汉王部下,有一韩故襄王庶孙,单名为信,此与淮阴侯韩信异人同名。曾从汉王入武关,辗转至南郑,为汉属将。因见人心思归,自己亦生归志,乃入见汉王道:“项王分封诸将,均在近地,独使大王西居南郑,这与迁谪何异?况军吏士卒,皆山东人,日夜望归,大王何不乘锋东向,与争天下?若待海内已定,人心皆宁,恐不可复用,只好老死此地了。” 汉王道:“我亦未尝不忆念家乡,但一时不能东还,如何是好!” 正议论间,忽有军吏入报,丞相萧何,今日出走,不知去向。汉王大惊道:“我正思与他商议,奈何逃去!莫非另有他事么?” 说着,即派人往追萧何。一连二日,未见萧何回来,急得汉王坐立不安,如失左右两手。方拟续派得力兵弁,再去追寻,却有一人踉跄趋入,向王行礼,望将过去,正是两日不见的萧何。却是奇怪。心中又喜又怒,便佯骂道:“汝怎得背我逃走?” 何答道:“臣不敢逃,且去追还逃人!” 汉王问所追为谁?何又道:“臣去追还都尉韩信!” 汉王又骂道:“我自关中出发,直至此地,沿途逃亡多人,就是近日又有人逃去,汝并不往追,独去追一韩信,这明明是骗我了。” 何说道:“前时逃失诸人,无关轻重,去留不妨听便,独韩信乃是国士,当世无双,怎得令他逃去?大王若愿久居汉中,原是无须用信,如必欲争天下,除信以外,无人合用,故臣特亟去追回。” 汉王道:“我难道不愿东归,乃郁郁久居此地么?” 何即接入道:“大王果欲东归,宜急用韩信,否则信必他去,不肯久留了。” 汉王道:“信有这般才干么?君既以为可用,我即用他为将,一试优劣。” 何又道:“但使为将,尚未足留信。” 汉王道:“我就用他为大将可好么?” 何连说了几个好字。汉王道:“君为我召入韩信,我便当命为大将。” 何正色道:“大王岂可轻召么?本来大王用人,简慢少礼,今欲拜大将,又似传呼小儿,所以韩信不愿久留,乘隙逃去。” 汉王道:“拜大将当用何礼?” 何答道:“须先择吉日,预为斋戒,筑坛具礼,敬谨行事,方算是拜将的礼节。” 汉王笑道:“拜一大将,须要这般郑重么?我就依君一行,君为我按礼举行便了。” 看到此种问答,便是兴王大度。何乃退出,便去照办。究竟韩信,是何等人物?听小子约略叙明。信为三杰中人,自应补叙明白。信本淮阴人氏,少年丧父,家贫失业,不农不商,要想去充小吏,也属无善可推,因此游荡过日,往往就人寄食。家中虽有老母,不获赡养,也累得愁病缠绵,旋即逝世。南昌亭长,颇与信相往来,信常去吃饭,致为亭长妻所嫉。晨炊蓐食,不使信知,待信来时,好多时不见具餐。信知惹人厌恨,乃掉头径去,从此绝迹不至。便是有志。独往淮阴城下,临水钓鱼。有时得鱼几尾,卖钱过活,有时鱼不上钩,莫名一钱,只好挨着饥饿,空腹过去。会有诸老妪濒水漂絮,与韩信时常遇着,大家见他落魄无聊,当然不去闻问。独有一位漂母,另具青眼,居然代为怜惜,每当午餐送至,辄分饭与信。信亦饥不择食,乐得吃了一餐,借充饥腹。那知漂母慷慨得很,今日饲信,明日又饲信,接连数十日,无不如此。与亭长妻相较,相去何如!信非常感激,便向漂母称谢道:“承老母这般厚待,信若有日得志,必报母恩。” 道言甫毕,漂母竟含嗔相叱道:“大丈夫不能谋生,乃致坐困,我特看汝七尺须眉,好象一个王孙公子,所以不忍汝饥,给汝数餐,何尝望汝报答呢!” 妇人中有此识见,好算千古一人。说着,携絮自去。韩信呆望一会,很觉奇异,但心中总怀德不忘,待至日后发迹时,总要重重谢她,方足报德。无如福星未临,命途多舛,只好得过且过,将就度日。他虽家无长物,尚有一把随身宝剑,时时挂在腰间,一日无事,踯躅街头,碰着一个屠人子,当面揶揄道:“韩信,汝平时出来,专带刃剑,究有何用?我想汝身体长大,胆量如何这般怯弱呢?” 信绝口不答,市人却在旁环视。屠人子又对众嘲信道:“信能拚死,不妨刺我,否则只好出我胯下!” 说着,便撑开两足,立在市中。韩信端详一会,就将身子匍伏,向他胯下爬过。能忍人所不能忍,方可有为。市人无不窃笑,信却不以为辱,起身自去。 到了项梁渡淮,为信所闻,便仗剑过从,投入麾下。梁亦不以为奇,但编充行伍,给以薄秩。至项梁败死,又属项羽,羽使为郎中。信屡次献策,偏不见用,于是弃楚归汉,从军至蜀。汉王亦淡漠相遭,惟给他一个寻常官职,叫做连敖。连敖系楚官名,大约与军中司马相类。信仍不得志,未免牢骚,偶与同僚十三人,叙饮谈心,到了酒后忘情,竟发出一种狂言,大有独立自尊的志愿。适被旁人闻知,报告汉王,汉王疑他谋变,即命拿下十三人,并及韩信,立委夏侯婴监斩。婴将众犯驱往法场,陆续枭首,已有十三个头颅,滚落地上。猛听得一人狂呼道:“汉王不欲得天下么?奈何杀死壮士!” 这是命中注定,应有一番作为,故脱口而出。婴不禁诧异,便命停斩,引那人至面前,见他状貌魁梧,便动了怜才的念头。 及验过斩条,乃是韩信,便问他有甚么经略?信将腹中所藏的材具,一一吐露出来,大为婴所叹赏。就与语道:“十三人皆死,唯汝独存,看汝将来当为王佐,所以漏出刀下,我便替汝解免罢!” 说着,遂命将信释缚,自去返报汉王,极称信才,不应处死,且当升官。汉王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物,一闻婴言,即宥信死罪,命为治粟都尉。治粟都尉一官,虽比连敖加升一级,但也没甚宠异。独有丞相萧何,留意人才,随时物色。闻得夏侯婴器重韩信,也召与共语,果然经纶满腹,应对如流,才知婴言不谬,即面许他为大将才。信既得何称许,总道是相臣权重,定当保荐上去,不致长屈人下。偏偏待了旬月,毫无影响,自思汉王终不能用,不如见机引去,另寻头路,乃收拾行装,孑身出走,并不向丞相署内报闻。及有人见信自去,告知萧何,何如失至宝,忙拣了一匹快马,耸身跃上,加鞭疾驰,往追韩信。差不多跑了百余里,才得追及,将信挽住。信不愿再回,经何极力敦劝,且言自己尚未保荐,因此稽迟。信见他词意诚恳,方与何仍回原路。既入汉都,由何禀报汉王,与汉王问答多词,决意拜为大将。语见上文。因即命礼官选定吉日,筑坛郊外。 汉王斋戒三日,才届吉期,清晨早起,即由丞相萧何,带领文武百官,齐集王宫,专候汉王出来。汉王也不便迟慢,整肃衣冠,出宫登车。萧何等统皆随行,直抵坛下。当由汉王下车登坛,徐步而上。但见坛前悬着大旗,迎风飘扬,坛下四围,环列戎行,静寂无哗,容止不素,天公都也做美,一轮红日,光照全坛,尤觉得旌旄变色,甲杖生威,顿令汉王心中,倍加欣慰。这是兴汉基础,应该补叙数语。丞相何也即随登,捧上符印斧钺,交与汉王。一班金盔铁甲的将官,都翘首伫望,不知这颗斗大的金印,应该属诸何人?就中如樊哙周勃灌婴诸将,身经百战,积功最多,更眼巴巴的瞧着,想总要轮到己身。忽由丞相何代宣王命,请大将登坛行礼,当有一人应声趋出,从容步上。大众眼光,无不注视,装束却甚端严,面貌似曾相识,仔细看来,乃是治粟都尉韩信,不由的出人意外,全军皆惊!小子有诗咏道:胯下王孙久见轻,谁知一跃竟成名;古来将相本无种,庸众何为色不平! 欲知韩信登坛情形,容至下回再表。 本回叙述,可作为三杰合传,张良之烧绝栈道,一奇也,萧何之私追逃人,二奇也,韩信之骤拜大将,三奇也。有此三奇,而汉王能一一从之,尤为奇中之奇。乃知国家不患无智士,但患无明君,汉王虽倨慢少礼,动辄骂人,然如张良之烧栈道而不以为怪,萧何之追逃人而不以为嫌,韩信之拜大将而不以为疑,是实有过人度量,固非齐赵诸王,所得与同日语者。有汉王而后有三杰,此良臣之所以必择主而事也。第二十二回 用秘计暗渡陈仓 受密嘱阴弑义帝 却说韩信上登将坛,向北立着,便有乐工奏起军乐,鸣铙击鼓,响遏行云。既而弦管悠扬,变成细曲,当由赞礼官朗声宣仪,第一次授印,第二次授符,第三次授斧钺,俱由汉王亲自交代,韩信一一拜受。汉王复面谕道:“阃外军事,均归将军节制,将军当善体我意,与士卒同甘苦,无胥戕,无胥虐,除暴安良,匡扶王业。如有藐视将军,违令不从,尽可军法从事,先斩后闻!” 说到末句,喉咙格外提响,故意使大众闻知。大众听了,果皆失色。 韩信拜谢道:“臣敢不竭尽努力,仰报大王知遇隆恩。” 汉王大喜,因命信旁坐,自己亦即坐下,开口问道:“丞相屡言将军大材,将军究有何策,指教寡人?” 信答道:“大王今欲东向争衡,岂非与项王为敌么?” 汉王说了一个是字。信又道:“大王自料勇悍仁强,能与项王相比否?” 汉王沈吟道:“寡人恐不如项王。” 信应声道:“臣亦谓大王不如项王,但臣尝投项王麾下,素知项王行为。项王喑呜叱咤,千人皆惊,独不能任用良将,这乃所谓匹夫之勇,不足与语大谋。有时项王亦颇仁厚,待人敬爱,言语温和,遇人疾病,往往涕泣分食,至见人有功,应该加封,他却把玩封印,未肯遽授,这乃所谓妇人之仁,不足与成大事。此两节,实不如汉王。今日项王虽称霸天下,役使诸侯,乃不都关中,往都彭城,明明是自失地利;况违背义帝原约,任性妄行,甚且放逐义帝,专把私人爱将,分封善地,诸侯亦皆效尤,各将旧王驱逐,据国称雄,试想山东诸国,倏起倏仆,争夺不休,如何致治?且项王称兵以来,所过地方,无不残灭,天下多怨,百姓不亲,不过眼前威势,总要算项王最强,所以被他劫制,不敢俱叛,将来各国势力,逐渐养足,何人肯再服项王?可见项王虽强,容易致弱。今大王诚能遵道而行,与彼相反,专任天下谋臣勇将,何敌不摧?所得天下城邑,悉封功臣,何人不服?率领东归将士,仗义东征,何地不克?三秦诸王,虽似扼我要塞,犄角设防;但彼皆秦朝旧将,带领秦士卒数年,部下死亡,不可胜计,到了智尽能索,复胁众归降项王,项王又起了杀心,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只剩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生还秦关。秦父老怨此三人,痛入骨髓,恨不得将三人食肉寝皮,今项王反立此三人为王,秦民当然不服,怎肯诚心归附?惟大王首入武关,秋毫无犯,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秦民无不欲大王王秦,且义帝原约,无人不知,大王被迫西行,不但大王怨恨项王,就是秦民亦无不怀愤!大王若东入三秦,传檄可定,三秦既下,便好进图天下了!” 看似平常计议,但已如兵法所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汉王喜甚,即慰谕道:“寡人悔不早用将军!今得亲承指导,如开茅塞。此后全仗将军调度,指日东征!” 信复答道:“将非练不勇,兵非练不精,项王虽有败象,终究是百战经营,未可轻视,现须部署诸将,校阅士卒,约过旬月,方可启行。” 汉王称善,乃与信下坛回朝。 越日即由信升帐阅兵,定出军律数条,号令帐外。大小将士,因他兵权在手,只好勉遵约束。信遂亲自督操,口讲指画,如何排列阵势,如何整齐步伐,如何奇正相生,如何首尾相应,如何可合可分,如何可常可变,种种法制,都是樊哙周勃灌婴等人,未曾详晓,既得韩信训示,才知信确有抱负,不等寻常,于是相率敬畏,各听信命。操演部曲,甫经数日,已是军容不振,壁垒一新。乃择定汉王元年八月吉日,出师东征。特标年月,点清眉目。是时栈道已经烧绝,不便行军。汉王却早由张良定计,叫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当下召入韩信,问明出路,信所言适与张良相合。汉王鼓掌道:“英雄所见,毕竟略同。” 遂派了兵士数百人,佯去修筑栈道,自与韩信率领三军,悄悄的出发南郑。但使丞相萧何居守,征税收粮,接济军饷。 时当仲秋,天高气爽,将士等各愿东归,日夜趱程,由故道直达陈仓。雍王章邯,本奉项王密嘱,堵住汉中,作为第一重门户,平时亦派兵巡察,但恐汉王出来。不过他算差一着,总道汉王东出,必须经过栈道,栈道未曾修筑,纵有千家万马,也难通行,所以章邯安心坐待,一些儿不加防备。旋经探卒走报,汉兵已有数百人,修理栈道,章邯微笑道:“栈道甚长,烧毁时原是容易,修筑时却是万难,区区数百人,怎能济事?汉王既欲东来,当时何必烧绝栈道,呆笨如此,真正可笑极了!他并不獃,你却獃甚!既而又有人传入邯耳,谓汉已拜韩信为大将。邯尚不知韩信为何人,复派干员探明履历,及返报后,闻说韩信屈身胯下,毫无志节,遂又大笑道:“胯下庸夫,也配做大将么?汉王如此糊涂,怪不得他行为乖谬,前烧栈道,已是失策,今修栈道,又只派了数百人,看他至何年何月,方将栈道修竣哩!” 嗣是愈加轻视,毫不为意。 到了八月中旬,忽有急报传到,乃是汉兵已抵陈仓。章邯尚疑是说谎,顾语左右道:“栈道并未修好,汉兵从何处出来,难道真能插翅高飞么?” 话虽如此,但也不得不再派干员,探听明白。未几果有陈仓逃兵,走至废邱,报称汉王亲率大军,据住陈仓,杀死戍将,不日就要进攻了。章邯才觉有些着忙,自思汉兵未经栈道,如何通路,莫非另有小径,可出陈仓!今不如亲领兵队,前往邀击为是。乃引兵数万,径赴陈仓,邀截汉军。一路行去,但见逃兵,不见难民。原来汉兵经过的地方,丝毫不准侵掠,所以民皆安堵,不致流离。章邯将逃兵收集,急急的赶到陈仓,正值汉兵整队东来。两下相遇,便即交战,汉兵是积愤已深,奋身不顾,一经对垒,好似猛虎离山,无论甚么刀兵水火,统是不怕,只管向前杀去。 章邯部下的兵士,本是怀恨未销,勉强隶属,怎肯为邯拚着死力,自伤生命?所以战不多时,已经四溃。章邯只得回走,奔往好畤,汉兵从后追杀,不肯罢休。 究竟章邯是个惯战人员,也不愿为了一败,甘心歇手。且看部兵丧失一半,还有一半随着,不若回头再战,出敌不意,返戈奋斗,或能转败为胜,亦未可知,因此号令军中,再与汉兵赌个死活。那知韩信早已防着,嘱令前驱小心追赶,免为所乘,自己居中调度,随时策应,待至章邯还军拚命,汉兵前队,毫不慌乱,仍然照前厮杀,无懈可击,邯见汉兵整肃如故,自知所谋不遂,添了一种懊恼,没奈何支撑一阵,偏汉中军又调出左右两翼,策应前驱,前锋就是樊哙,左翼主将,就是灌婴,右翼主将,就是周勃。这三人系著名大将,夹攻一个章邯,叫邯如何抵敌!徒然断送了许多士卒,去做一班冤死鬼。邯却乘间溜脱,使长子平一说平为邯弟。入守好畤,自引败卒遁还废邱。 汉军两获胜仗,即进攻好畤,章平已知汉兵利害,怎敢出头?只有召集兵民,乘城拒守。汉将樊哙等率兵围城,竭力攻扑,约阅两日,见城上守兵稍懈,哙即令兵士架起云梯,督令登城。城上尚有矢石,陆续放掷,兵士未敢遽上,恼动樊哙性子,左拥盾,右执刀,首先登梯。此公惯用两般兵器。梯级尚未毕登,那城上已是大哗,乱放硬箭,乱掷巨石,哙竟用盾格开,觑着城上空隙,一跃而上,用刀乱掠,剁落头颅好几个。守兵措手不迭,再经汉兵蜂拥登城,杀散守兵,立即下城开门,放入余军。章平忙从后门逃出,落荒窜去。县令县丞,不及出奔,尽被杀死。城中百姓,无一反抗,情愿降汉。汉兵不杀一民,当即平定。韩信也即入城,叙哙首功,报知汉王。汉王已封哙为临武侯,至此复加授郎中骑将。哙与周勃灌婴等,分徇下郿槐里柳中诸地,俱皆略定。乘势攻入咸阳,击走守将赵贲。惟废邱为章邯所守,往攻不下。 韩信得报,亲至废邱城外,周览地势,已得破城方法,遂召樊哙等授以密计,嘱他分头往办。章邯因汉兵攻城,日夜防守,很是留意。长子章平,已从好畤逃至废邱,与乃父相助为理,竭力抵御,所以汉兵虽盛,急切未能攻入。一日到了夜间,忽闻城中兵民,大噪起来。章邯父子,慌忙巡视,但见平地上面,水深数尺,却不知从何处涌来。未几水势更涨,仿佛似万马奔腾,不可控遏。转眼间竟涨至丈许,漂没民庐,外面偏喊声大震,骇人听闻。 章邯料不能守,急同长子平带领家小,及所有将士,从北门水浅处冲出,奔往桃林。最奇的是章邯一走,城中水势,便即退下。看官道是何因?原来废邱城两面环水,自西北流向东南,韩信令樊哙等,壅住下流,使水不得顺下,水无可归,当然泛滥,涌入城中。况当秋季水涨,奔流湍急,单靠一座城墙,如何阻得住急流。章邯名为大将,徒知浪战,不知预防,正中了韩信的秘计。叙得明白。樊哙等既逐章邯,便将下流宣泄,水自泻去,城中就点滴不留。汉兵陆续入城,安民已毕,复去追击章邯,章邯父子,无路可奔,再战再败,章平被擒,章邯自刎而亡。始终难免一死,不若前时死于漳南,免为贰臣。 雍地尽为汉有,乃移兵转攻翟塞二王。翟王董翳,塞王司马欣,本来是章邯手下的属将,勇武远不及章邯。邯败走后,曾遣人向二王求救,二王恐汉兵入境,不敢发兵救雍。及闻章邯败死,更吓得胆战心惊。再加民心不服,一闻汉兵杀到,多去降汉。董翳先知不敌,向汉请降,司马欣越加孤立,也只有低首下心,降汉了事。三秦地方,不到一月,都归汉王,项霸王第一着计策,是完全失败了。赵相张耳,西行入关,正值汉兵平定三秦,也即投顺汉王。汉王兵力,因此益强。 项王前闻齐赵皆叛,已是忿恨,此次又闻关中失去,三秦都为汉属,不由的大肆咆哮,急欲西向击汉。一面令故吴令郑昌为韩王,牵制汉兵,一面使萧公角率兵数千,往攻彭越。 萧公当是官号,角为萧公名。越击败萧角,项羽更为动怒,自思彭越小丑,何能为力,无非仗着田荣声势,有此猖狂,欲除彭越,不得不先除田荣。于是既欲攻汉,又欲攻齐。可巧来了一封书函,接过一阅,乃是张良署名。他本深忌张良,偏这番看了良书,竟要依他行事,是又堕入张良计中了。张良书中,略言汉王失职,但得收复三秦,如约即止,不再东进。惟有齐梁蠢动,连同赵国,要想灭楚等语,这明明是良为汉计,使项王北向击齐,不急攻汉,好教汉王乘隙东来。那项王有勇无谋,竟被张良一激便动,先去攻齐。良复归入汉,为汉王画策东行。 汉王使韩庶子信领兵图韩,许俟韩地平定后,封为韩王,信即受命去讫。张良又欲从信东去,因由汉王挽留,乃居住幕下,受封为成信侯。汉王复遣郦商等往取上郡北地,俱皆得手,再使将军薛欧王吸,引兵前往南阳,会同王陵徒众,东入丰沛,迎取眷属入关。陵亦沛人,素与汉王相识,颇有胆略,汉王因陵年较长,事以兄礼。及起兵西进,路过南阳,适值陵亦集党数千人,在南阳独立一帜,汉王因遣人招陵,陵尚不甘居汉王下,托词不往。至此次薛王二将,复来邀同王陵,陵闻汉王已得三秦,声威远著,乃决拟归汉。且有老母在沛,正好乘此迎接,脱离危机,于是合兵东行。到了阳夏,却被楚兵拦住,不得前进,只好暂时停驻,派人报告汉王,时已为汉王二年了。汉王得薛王二将报告,本思即日东略,只因项王兵威未挫,正是一个劲敌,不便轻率发兵,所以大加简阅,广为号召,待筹足三五十万兵马,方好启行。 那项王却已亲率大众,向齐进攻,临行时候,征召九江王英布,一同会师。英布独称病不赴,但遣偏将往会。项王也不加诘责,另有一道密嘱,寄与英布,叫他即日照行,不得再违。布接着密令,明知事关重大,易受恶名,惟不好屡次违拗,开罪项王,没奈何叫过心腹,示以项王密书,令他前去照办。心腹将士,奉令承教,便去改扮装束,乘了快船,急向长江上流,星夜驰去。约莫赶了数百里,望见前面有大小船只,鼓棹西行,料知办事目的,已在眼前,当即抢前速驶,追行数里,已得与前船相并,可巧天日已暮,夜色朦胧,一班改装的九江兵,竟跳上前船仓中,拔出利刃,顺手剁去,前船也有军人,一时不及对敌,只好伸着头颅,由他屠戮。还有一位身穿龙袍的主子,无从奔避,也落得一命呜呼,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此人为谁?就是前号怀王,后号义帝的楚王孙心。画龙点睛。 自从项王回都彭城,迁徙义帝,义帝不能不行。但左右群臣,依恋故乡,未肯速徙,义帝也须整顿行李,慢慢儿的启程。至项王将到彭城,不愿再见义帝,屡使人催促西行。义帝不得已出都就道,所有从吏,陆续逃去,就是舟夫水手,也瞧不起义帝,沿途延挨,今日驶了五十里,明日驶了三十里,因此出都多日,尚不能到郴地,终被九江兵追及,假扮强盗,弑死义帝。舟中人夫,不做刀头面,就做江中鬼。九江兵既经得手,乐得将舟中财物,搬取一空,饱载而回。途次又遇着好几艘来船,彼此问讯,乃是衡山王吴芮,临江王共敖。两处遣派的兵士,也是受了项王密命,来弑义帝,及见九江兵已占先着,不烦再进,遂各分路回去。九江兵还报英布,布自然转达项王。项王方自喜得计,谁知被人做了话柄,反好声罪致讨了!小子有诗叹道:敢将故主弑江中,如此凶残怎望终? 没道阴谋人未觉,须知翘首有苍穹。 欲知何人声讨项羽,容待下回说明。 不识地理者,不足以为将;章邯为将有年,乃于栈道以外,未知汉中之可出陈仓,是实颟顸糊涂,毫无将略,无惑乎其败死也。汉王还定三秦,为项羽计,正宜大举攻汉,杜其侵轶,乃因张良一书,不攻汉而攻齐,尤为误事。良书所言,不足以欺他人,而项羽乃堕其计中,全是有勇无谋之弊。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义帝于江中,夫乱臣贼子,人人得诛,自羽弑义帝,为天下所不容,而汉乃得起而乘之,故羽之失道,莫甚于弑义帝,而羽之失计,亦莫过于弑义帝。第二十三回 下河南陈平走谒 过洛阳董老献谋 却说汉王整缮兵马,志在东略,且闻项羽攻齐,相持未决,正好乘间出师,遂与大将韩信等,出关至陕郡。关外父老,相率欢迎,汉王传令慰抚,众皆喜悦,额手称庆。河南王申阳,望风输款,由汉王复书许降,惟改置河南郡,仍令申阳镇守。会接韩地捷音,乃是韩庶子信击败郑昌,昌穷蹙乞降,韩地大定,汉王乃实授信为韩王。郑昌当然失位,不过做了一个韩王的属员,苟全性命罢了。项羽第二着拒汉计谋,又复失败。 是时已值隆冬,雨雪纷飞,途中多阻。汉尚沿秦正朔,故虽已改年,尚在隆冬。汉王因未便远征,重还关中,暂都栎阳。开放秦时苑囿,令民耕作,改秦社稷为汉社稷,赦罪人,减赋税,凡民年五十以上,具有善行,得选为三老,每乡一人;复就乡三老中,采择一人,令为县三老,辅助县令丞尉,兴教施仁,关中大安。待至春回寒尽,汉王乃复引兵东出,从临晋关渡过黄河,直抵河内。河内为殷王司马卬居守,闻知汉兵入境,不得不发兵迎敌。一场交战,哪里敌得过汉军,徒折伤了好几千人,败回朝歌。汉将樊哙等进逼城下,麾众围攻,司马卬自然督守,不敢少懈。一面遣人驰报项王,乞求援兵。 项王方攻入齐地,所向无敌,进迫城阳,齐王田荣,未娴兵略,徒靠那一股悍气,横行青齐,但欲与项羽赌决雌雄。究竟强弱不同,主客悬绝,所以田荣屡战屡败,连城阳都不能守,只带了残卒数百,走入平原。平原百姓,未尝实受荣惠,荣反叫他输粮纳刍,不准迟延,顿时恼动众意,纠合至万余人,围住田荣,荣手下只敌百残兵,如何抵挡,眼见得众怒难犯,坐被那平原百姓,击毙了事。军阀家其鉴诸。项王乘势直入,纵兵焚杀,毁城郭,坏庐舍,坑死降兵,拘系老弱妇女,一些儿没有仁恩。惟复立田假为齐王,总算不绝齐后。田假为荣所逐,亡入楚军,事见前文。齐人不愿奉假,情愿拥戴田荣弟田横,横得收集余烬,得众数万,逐走田假,再据城阳。假又走入楚营,项王说他庸弱无才,不能自立,索性赏他一刀,结果性命,自领兵猛扑城阳,总道田横新立,容易铲灭,谁知田横却得人心,合力拒守,齐人又皆惮羽凶威,自知难免一死,不如拚出性命,坚持到底,因此楚兵虽盛,终不能攻破城阳,项王又未肯舍去,总想把城阳荡平,方足泄恨。接连数旬,仍然相持不下。及河内求救,不过分拨将士若干名,作为援应,且令使人先归,虚张声势,但言楚军将移动全队,来援朝歌。只是误事。 司马卬得了复音,越觉抖擞精神,乘城拒敌,忽见汉兵逐渐撤围,一日一夜,竟皆撤尽,不留一人。他想汉兵无故退去,定由项王亲自到来所以致此,此时正好追击一阵,干些功劳。遂不待踌躇,立率城中将士,开门追赶。约跑了五六十里,未见动静,天色却已薄暮,四面又尽是山林,司马卬也防有埋伏,吩咐收兵。道言未绝,林中一声炮响,闪出两员汉将,各带精兵,来攻司马卬。司马卬不敢恋战,往后便退,部众慌乱,多半弃甲抛戈,随卬奔回。卬策马先奔,只恐汉兵赶来,恨不得一步入城,好容易到了城下,突遇一猛将据住吊桥,大声喝道:“司马卬往哪里走?快快下马受缚,免得一死!” 卬魂飞天外,欲想窜避,又虑后面追兵到来,越觉难敌。没奈何硬着头皮,挺枪与战,才经三合,已被猛将用刀格枪,轻舒左臂,把卬擒住,及卬众奔还,卬已早作俘囚。又经猛将厉声呼降,还有何人再敢交锋,落得匍匐桥边,乞降求生。究竟这猛将是谁?就是汉先锋樊哙,还有埋伏林中的两将,就是周勃灌婴,这三将分头伏着,都是韩信所授的密计。他料司马卬败还城中,必向项王外求援,倘或援兵骤至,里应外合,反不胜防,因特用了诱敌的方法,佯为撤围,使樊哙退伏城隅,周勃灌婴退伏林间,专诱司马卬来追,便好前后截杀,把他擒捉,果然司马卬贪功中计,被樊哙活捉到手,献至汉王面前。汉王令即解缚,慰谕数语,卬拜伏地上,自称愿降,当由汉王带领将士,偕卬入城,城中兵民,见卬已归顺汉王,自然全体投诚。 汉兵复出略修武,适有一美貌丈夫,前来投谒,当由军吏问过姓名,便是楚都尉陈平,名见前文。自称阳武县人,与汉王部将魏无知,素来相识。至说明履历,即有人入报魏无知,无知便出营迎入。班荆道故,相得益欢,且为陈平设宴接风,私下问道:“闻足下已事项王,为何今日到此?” 陈平道:“险些儿不能见君,还亏平具有小智,方得脱险前来。” 无知惊问原因,陈平道:“平自往事项王,受官都尉,虽未得项王宠信,却还不见薄待。前因殷王司马卬,谋叛项王,项王遣平往讨,平不欲劳兵,只与殷王说明利害,殷王总算谢罪了事。平还报项王,项王却赐平金二十镒。近日汉王攻殷,由项王拨兵救应,行至中途,闻殷王已经降汉,因即折回。项王见救兵还营,问明情形,登时大怒,便欲将平加罪。平只好封还金印,脱身西走,是以到此。” 陈平弃楚投汉,借他口中叙出,且将司马卬前时叛楚,及楚兵救司马卬中道折还等情,一并叙过,省却许多转折。无知道:“汉王豁达大度,知人善任,远近豪杰,相率归心。今足下弃暗投明,无知当即为荐举,俾展大才!” 陈平道:“故人高谊,很是可感,但平尚有一种危险的情事,容待说明。平逃出楚营,还幸无人知觉,得离大难。乃到了黄河,雇舟西渡,舟子却有四五人,统是粗蛮大汉,平急不暇择,只好下船坐着,催他速驶。偏舟子一面摇船,一面只管向我注目,还道我怀珍宝,要想谋财害命。我身旁只有一剑,并且不习武事,怎能敌得过数人?君想这般情景,岂不是危险万分么?” 无知道:“这却如何脱难?” 平笑道:“我想舟子动疑,无非利我财物,我索性脱下衣服,赤着身体,帮他摇船。他看我空无所有,也就罢休,一到对岸,我仍将衣服穿好,付与船钱,跳上河岸,一口气跑到此间,还算是天大的造化哩。” 又借平口中自述,以见平之急智。无知道:“如足下的聪明,真是一时无两了。” 说着,复与平畅饮多时,待至日暮更深,即留平住宿营中。 翌日早起,无知便往见汉王,面荐陈平。汉王遂召平入见。平从容进谒,行过了礼,未蒙汉王问及,只好站立一旁。时当午餐,汉王即顾令左右,引平至侧厢就食。同席共有七人,俱是因事进见,留赐午膳,及彼此食毕,平又欲入白汉王,使中涓石奋代请,适汉王饮酒微醺,不愿见平,只令他往就馆中。石奋出语陈平,平答道:“臣为要事前来,今日便当详告,不能再延。” 奋因再报汉王,汉王乃复召入,问有何谋,平进言道:“大王诚欲讨楚,何不乘项王伐齐时,迅速东行,捣破巢穴,若得入彭城,截彼归路,那时楚军心乱,容易溃散,项王虽勇,也无能为了。” 汉王大喜,复问及进军方略。平具陈路径,了如指掌,说得汉王眉飞色舞,欣慰异常,便问平在楚时,受何官职?平答言曾为都尉。汉王道:“我亦任汝为都尉,何如?” 平当然拜谢。汉王道:“且慢!我还要使汝参乘,兼掌护军。” 平亦即受命,再拜而出。 帐下诸将,见陈平骤得贵官,不禁大哗,你一言,我一语,无非说是陈平初至,心迹未明,如何得引为亲近,不辨贤奸!这种私议,传入汉王耳中,汉王不以为意,且待平加厚。 这便是汉王过人处。一面整顿兵马,指日东行。平代为部署,急切筹备,限令甚严。众将故意试平,向平行贿,乞稍展限,平亦未尝峻拒,每得贿金,往往直受不辞。于是众将得隙攻平,并推周勃灌婴出头,进白汉王道:“陈平虽美如冠玉,恐徒有外貌,未具真才。臣等闻他家居时,逆伦盗嫂,今掌护军,又多受诸将贿金,如此淫黩,实为不法乱臣,请大王熟察,毋为所惑!” 汉王听了此言,也不免疑心起来,遂召入魏无知,当面诘责道:“汝荐陈平可用,今闻他盗嫂受金,行止不端,岂不是荐举非人么?” 无知道:“臣举陈平,但重平才,大王乃责及行谊,实非今日要务,今日楚汉相距,全仗奇谋,不尚细行,就使信若尾生,古信士,与女子期于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桥柱而死,语见《庄子》贤如孝己,殷高宗子事亲至孝,高宗惑于后妻之言,放之而死。有何效用?大王但当察平计划,曾否可采,不必详究盗嫂受金等事。倘平实无智能,臣甘坐罪!” 无知所言,亦未免落偏。汉王听着,尚是半信半疑,待无知退后,又召平入责问。平直答道:“臣本为楚吏,项王不能用臣,故弃楚归汉,沿途受尽艰难,只剩得孑然一身,来归大王,若不受金,即无自取资,如何展策!大王今日,如以为臣言可用,不妨听臣行事,否则原金具在,尽当输官,请恩赐骸骨便了!” 必受金,方可行事,平之言毋乃太过。汉王乃改容谢平,更加厚赐。嗣且迁任护军中尉,监护诸将,诸将乃不敢复言。惟受金一事,平既自认不讳,毋庸拟议,独盗嫂事关系暧昧,平不自辩,无知亦未尝代为洗刷,迄今犹传为疑案。其实事属子虚,应该剖白,免致误传。平少丧父母,惟与兄伯同居,兄已娶妻,务农为业,独平喜读书,手不释卷。兄见他诚心好学,遣使从师,情愿独身耕稼,勉力持家,但兄妻是女流见识,很滋不悦。一日陈平在家,有里人看他面色丰腴,便戏语道:“君家素来贫乏,君食何物,乃这般丰肥?” 平尚未及答,忽伊嫂遽出来对答道:“我叔有何美食,无非吃些糠粞罢了,有叔如此,不如无有!” 此妇亦与汉王嫂相类,但庸妇局量,往往如此,能有几个漂母慧眼识人?这数语明寓讥嘲,急得陈平面红耳赤,几乎无地自容。可巧乃兄进来,亦有所闻,怒责彼妇,说他离间兄弟,立刻休回母家。平慌忙解劝,乃兄决计不从,竟将彼妇撵逐。好一位贤兄。照此看来,嫂叔绝对不和,何有私通情事?况且陈平后来,又得了一个美妻,乃是同里富翁张负的孙女。平不事生产,年逾弱冠,尚未娶妻,富家不肯与平联姻,贫家亦为平所不愿。适张负孙女,五次许字,五次丧夫,遂致无人过问。独平见张宅多财,张女又貌美如花,暗暗艳羡,只苦无人替他作伐。事有凑巧,里人举办大丧,浼平襄理,平先往后归,格外出力。张负亦在丧家吊唁,见平丰仪出众,办事精勤,不由的大加赏识,记在胸中。嗣复往视平家,虽是陋巷贫居,门外却有贵人车辙,当下趋回家中,召子仲与语道:“我欲将孙女嫁与陈平。” 仲愕然道:“陈平系一介贫儒,邑人统笑他寒酸,不愿联姻,奈何我家独遣女往嫁呢?” 张负拈髯笑道:“世上岂有美秀如陈平,尚至长久贫贱么!” 也是别具青眼。仲尚是不欲,入问伊女,伊女却无违言。想是平日亦见过陈平,两心相悦之故。再经张负遣媒定约,上下相迫,任他张仲如何不乐,也只好筹办妆奁,嫁女出门。张负又阴出财帛,给与陈平,使得诹吉成礼。平大喜过望,指日完娶。亲迎这一日,张负且叮嘱孙女,叫她谨守妇道,勿得倚富压贫。孙女唯唯登舆,到了平家,青庐交拜,绿酒谐欢,可意郎君,得了如花美眷,真个是情投意合,我我卿卿,一夜夫妻百夜恩,无论甚么外缘,总夺不去两人恩爱,就使乃兄再娶后妻,亦不过乡村俗女,怎及得张女纤秾,是可知盗嫂情事,定属虚诬。自从平娶得张女,用度既充,交游益广,就是里人亦另眼相待。会遇里中社祭,公推平为社宰,分肉甚均,父老交口称赞道:“好一个陈孺子,不愧社宰。” 平闻言叹息道:“使我得宰天下,也当如分肉一般,秉公办事呢!志趣不凡,平佐汉王定天下,后为丞相,故补叙独详。 既而陈胜起兵,使部将周市徇魏,立魏咎为魏王,见前文。平就近往谒,得为太仆。未几有人构平,平乃走投项羽,从羽入关,受官都尉。至此复西归汉王,言听计从,指挥如意,遂得与汉家三杰,并传不朽了。这且慢表。 且说汉王传集人马,统率东征,渡过平阴津,进抵洛阳。途次遇一龙锺老人,叩谒马前,汉王询明姓氏,乃是新城三老董公,年已八十有二。当即命他起立,问有何言?董公道:“臣闻顺德必昌,逆德必亡,师出无名,如何服人?敢问大王出兵,究讨何人?” 汉王道:“项王不道,所以往讨。” 董公又道:“古语有言,明其为贼,敌乃可服,项羽原是不仁,但逆天害理,莫如弑主一事。大王前与羽共立义帝,北面臣事,今义帝被弑江中,遗骸委地,虽说江畔居民,捞尸藁葬,终究是阴灵未瞑,逆恶未彰。为后文建立义帝祠冢张本。为大王计,果欲东讨项羽,何不为义帝发丧,全军缟素,传檄诸侯,使人人知义帝凶信,罪由项羽,然后师出有名,天下瞻仰,三王盛举,亦不过如是了。” 汉王听说,很觉有理,遂向董公答道:“好极!好极!若非先生,寡人几不得闻此正论了。” 足愧三杰。当下欲留住董公,使参军政。董公自称老病,不求仕进,告辞而去。汉王乃为义帝举哀,令三军素服三日,分遣使人,赍着檄文,布告各国。文中说是: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这檄文传报各国,魏王豹复书请从,汉王当然作答,叫他发兵相助。魏王豹如约而来,惟汉使至赵,赵相陈余,却要汉王杀死张耳,方肯听命。使人返报汉王,汉王不忍杀耳,偏从兵中寻出一人,面貌与耳相类,竟将他割下首级,仍遣原使持示陈余。杀一无辜而得天下,仁者不为,汉王此举,毋乃伤仁!余举首审视,已是血肉模糊,未能细辨,不过大略相似,遽以为真,因也拨兵从汉。汉得塞翟韩魏殷赵河南各路大兵,共计五十六万人,浩浩荡荡,杀奔彭城。又恐项羽乘虚袭秦,特使韩信留驻河南,扼要防守,自引大兵东出。路过外黄,正值彭越进谒,报告杀败楚将,收取魏地十余城。见前回。汉王道:“将军既得魏地,应该仍立魏后,魏王豹可以复位,将军即为魏相便了。” 越领命自去,汉王径至彭城。 彭城里面,守兵寥寥,所有精兵猛将,都随项王伐齐,单剩老弱数千人,留守城中,如何抵敌数十万大兵,当下闻风遁去,听令汉兵入城。汉兵鱼贯而进,即将彭城占住,汉王揽辔徐入,检查项王宫中,美人具在,珍宝杂陈,不由的故态复萌,就在宫中住下,朝饮醇酒,暮拥娇娃,享受那温柔滋味。就是部下将士,亦皆置酒高会,欢呼畅饮,快活异常。 此时张良樊哙想亦从军,奈何不复进谏!小子有诗叹道:乐极悲生本古箴,如何一得便骄淫! 彭城置酒寻欢夜,锦帐沈沈祸已深。 汉王正在纵乐,不料项王已回马杀来。欲知两军胜负,且待下回叙明。 司马卬之反复无常,宜为项王所痛恨,然不能责及陈平。平之说降司马卬,已为尽职,若卬之战败降汉,平亦安能预料。乃项羽无端迁怒,拟加平以连坐之罚,卒使平畏罪走汉,是何异于为丛殴爵,为渊殴鱼乎?汉得陈平,卒赖其六出奇计,以成王业,故本回特详叙履历,代为表扬。至若盗嫂一事,却一再辨诬,所以维持风化,杜后人之口实,意至深也。然陈平主议东征,而未及缟素发丧之大义,反使新城遗老,叩马进辞,是可知策士遗风,但尚诡谋,不知正道,王迹亡而乱贼兴,纲常或几乎息矣,得董公以规正之,未始非末流之砥柱也。第二十四回 脱楚厄幸遇戚姬 知汉兴拚死陵母 却说彭城溃卒,奔至城阳,往报项羽。羽闻彭城失守,气得暴跳如雷,留下诸将攻齐,自率精骑三万人,倍道回援。由鲁地出胡陵,径抵萧县。萧县东南,有汉兵数营扎住,本由汉王遣使防羽,营中亦不甚戒备。谁知项王夤夜到来,时正黎明,全营将士,方才睡起,竟被项王麾军突入,任意蹂躏。汉兵除被杀外,逃避一空,项王长驱直进,奔向彭城。汉王日耽酒色,宴卧迟起,众将亦连宵醉卧,不知早晚。忽闻楚兵已临城下,统吓得形色仓皇,心神慌乱。当由汉王擦开倦眼,出宫升帐,调齐大队人马,开城迎战。遥见项王跨着乌骓,穿着铁甲,当先开道,挟怒前来。一声大吼,激成异响,已令人胆战心寒,再加楚兵楚将,都是凶悍得很,要来与汉军拚命,夺还家室。这般毒气,不堪逼近,汉将亦晓得厉害,不得已向前争锋。战一合,败一合,战十合,败十合,那项王复亲自动手,执着一竿火尖枪,左右乱搠,无人可当。突然间冲入汉阵,挑落数将,竟向汉王马前,狂杀过来。樊哙等慌忙拦截,统不是项王对手,纷纷倒退。汉王也觉心慌,但恐项王杀到,只好拍马返奔,才走数步,回顾大纛,已被项王枪尖拨倒。大纛为全军耳目,一经倒地,军士自然乱窜,汉王不暇顾及,只好落荒奔去,没命乱跑。众将亦各走各路,无心保护汉王。项王从后追击,杀得昏天黑地,日色无光,汉兵都从谷泗二水旁,逃将过去,前走的自相践踏,后走的都遭屠戮,惨死至十余万人。还有三四十万人马,南窜入山,又为楚兵所追,杀毙了好几万。余众至灵璧县东,竞渡睢水,水中溺死了许多,岸上挤落了许多,约莫有十多万人,随波漂积,睢水为之不流。前日喝得好酒,今日要他去吸清流了。 汉王逃了一程,竟被楚兵追及,围至三匝。自顾随身士卒,止数百骑,如何冲突得出? 不禁仰天长叹道:“我今日死在此地了!” 语尚未毕,忽天上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拔木扬尘,自西北吹向东南,遍地昏冥,好似夜间一般。楚兵既站立不住,又咫尺不辨尔我,只得退回。汉王乘间脱围,觅路再走。行了数里,后面又有楚兵追来,回望楚将面目,很是熟识,便高声呼道:“两贤何必相厄?不若放我逃生!” 说罢,又掉头急奔,却好后面的楚将,停住不追,竟自回去。这楚将叫做丁公,闻得汉王称为贤人,就乐得卖个人情,收兵还营。谁知后来竟致陨首!因此汉王复得脱走。自思距家不远,不如趁便回家,搬取老父娇妻,免落楚兵毒手,当下驰至丰乡,走近家门,但见双扉紧闭,外加封锁,禁不住吃了一惊,慌忙查问四邻,俱云不知去向。那时孑影徘徊,踌躇了好多时,谅想无从追寻,只好纵辔自去。 行行复行行,倏已走了数十里,日色已经西沈,渐觉得饥寒交迫,疲乏不堪。本拟下马休息,又恐楚兵追来,未便小憩,没奈何垂头丧气,向前再走。又过了好几里,遥闻有犬吠声,料知前面定有村洛,及抬头一望,果见前面有一树林,从林隙处露出灯光,隐隐有村落出现,摹写有致。当即策马前进,想到村中借宿。事有凑巧,适与村内老人相遇,不得不殷勤问讯,求宿一宵。老人见汉王容止,不同凡人,因就引至家中,延令上坐,叩明姓氏,汉王也不讳言,讲明实迹。老人说道:“老朽不知驾到,有失远迎!今因里中有喜庆事,夜宴归来,得遇大王尊驾,不胜荣幸。” 说着,便向汉王下拜。汉王忙即扶起,且转问老人家世,老人道:“老朽姓戚,系定陶县人,前因秦项交兵,避乱至此,当时妻子流离,俱皆丧失,现只小女随着,权借此地寓居,乱世为人,不如太平为犬,说也可怜。” 言下甚是惨沮。汉王已饥肠辘辘,急欲求食,向老人说道:“此处有无酒饭可沽?” 老人道:“此地乃是僻乡,并无市镇,大王如不嫌简亵,寒家尚有薄酒粗肴,可以上供。” 汉王不待说毕,连忙说好。老人即传声入内,叫他女儿整备酒饭。约阅一时,便有一个二九佳人,携着酒食,姗步来前,汉王瞧着,虽是衣衫朴陋,却也体态轻盈,免不得称羡起来。老人命女放下酒肴,便向汉王行礼。汉王起身相答,那戚女盈盈拜毕,转身返入。老人遂与汉王酌饮,汉王连饮数觥,愁肠渐放,娓娓言情,且问戚女曾否字人。老人道:“小女尚未许字。前有相士谈及,谓小女颇有贵相,今日大王到此,莫非前缘注定,应侍大王巾栉,未知大王尊意如何?” 汉王道:“寡人逃难到此,得蒙留宿,已感盛情,怎好再屈令媛为姬妾哩?” 也要做作。老人道:“只怕小女不配侍奉,大王何必过谦!” 汉王乃说道:“既承老丈美意,我即领情便了。” 当下解交玉带,作为聘礼。老人复唤女出拜,女腼腆出来,含羞裣衽,受了玉带。并由老人叫她斟酒,捧献汉王,汉王一饮而尽。至戚女斟至第二杯,汉王就命戚女酬饮,戚女也不固辞,慢慢儿的喝干,这便算做合卺酒了。既而戚女复入内取饭,出供汉王,汉王又吃了一饱。夜色已阑,老人却甚知趣,便令该女陪着汉王,入室安寝。汉王趁着酒兴,挽女同宿。戚女年已及笄,已解云情雨意,且终身得侍汉王,可望富贵,不如曲意顺承,由他宽衣解带,拥入衾中。两情缱绻,一索得男,居然是结下珠胎,不虚此乐了。为生子如意张本,戚女想做妃嫔,谁知后来竟为人彘! 诘旦起床,出见戚公,吃过早膳,汉王即欲辞行。戚公父女,苦留汉王再住数日,汉王道:“我军败溃,将士等不知所在,我何能在此久留?且容我往收散卒,待有大城可住,当来迎接老丈父女,决不爽约!” 戚公乃不好强留,送别汉王,只有戚女格外生感,仅得了一宵恩爱,偏即要两地分离,怎得不蹙损眉尖,依依惜别!汉王到了此时,也未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临歧絮语,握着戚女的柔荑,恋恋不舍。结果是硬着心肠,嘱咐了一声珍重,出门上马,扬鞭径去。 走了多时,忽见尘头起处,约有数百骑驰来,他恐防是楚兵,急忙藏入林中,偷眼窥着。待来骑已近,方认得是自己人马,当先一员将弁,不是别人,就是部将夏侯婴。时婴已受封滕公,兼职太仆,常奉王车。彭城一战,婴亦随着,惟因战败以后,汉王舍车乘马,仓皇走脱,所以与婴相失。婴保着空车,突出楚围,四处找寻汉王,走了一夜有余,方得与汉王相遇。汉王见是夏侯婴,自然放胆出来,婴即下马拜见,具述经过情形,且请汉王换马登车。汉王依了婴言,改坐车上,由婴跨辕随行。沿途见有难民,纷纷奔走,就中有一幼童,一幼女,狼狈同行,屡顾车中,夏侯婴眼光灵警,一经瞧见,似曾相识,便语汉王道:“难民中有两个孩儿,好似大王的子女,究竟是与不是,请大王鉴察!” 汉王方张目外顾,果然两孩非别,乃是亲生的子女,便命婴叫他过来。婴下车招呼,抱登车上,当由汉王问明情由,两孩谓与祖父母亲等,避难出奔,想来寻访我父,途次被乱兵冲散,遂致分离,今祖父母亲,已不知何处去了。汉王又惊又喜,更问及昨宵情状,两孩答道:“儿等已离家两日,夜间统借宿别村。今日出门行路,偏偏撞着乱兵,祖父失散,母亲等又忽然不见,幸亏遇着父亲!” 说到亲字,泪下不止。你的父亲,昨夜却快活得很。汉王也为动容。 正叙谈间,夏侯婴忽惊报道:“那边有旗帜飘扬,莫非楚兵追来么?” 汉王急着道:“快走罢!” 婴也觉着忙,自至汉王车后,亲为汉王推车,向前飞奔。后面果有楚兵追至,首将叫做季布,前来赶拿汉王。汉王走一程,季布追一程,一走一追,看看将及。汉王恐车重行迟,竟将子女推堕车下。夏侯婴见了,仍然左提右挈,把两孩抱置车中。俄而汉王又将两孩推落,夏侯婴再把两孩扶载,接连有好几次,惹得汉王怒起,顾叱夏侯婴道:“我等危急万分,难道还要收管两孩,自丧性命么?” 婴抗答道:“这是大王亲生骨肉,奈何弃去?” 汉王更加懊恼,拔出剑来,欲杀夏侯婴。何以粗暴乃尔!婴闪过一旁,见两孩复被汉王踢下,索性令别将御车疾驰,自己伸展左右两腋,轻轻挟住两孩,一跃上马,随王走免。 楚将季布,追赶不及,也只好领兵回去。 汉王见追兵去远,稍稍放心,夏侯婴亦策马驰至,两下会叙,决向下邑投奔。下邑在砀县东,曾由汉王妻兄吕泽,带兵驻扎。汉王与夏侯婴挈了子女,从间道行至下邑,吕泽正派兵探望,见了汉王,当然迎入,汉王方得了一个安身的地方。已而汉将等闻王所在,陆续趋集,势又渐振。惟调查各路诸侯消息,殷王司马卬已经阵亡,塞王司马欣,与翟王董翳,又复降楚。韩赵河南各路残兵,亦皆散归。这虽是关系不小,但尚随合随离,不足深恨。最关紧要的,乃是汉王父太公,及妻吕氏等人,好多日不闻音信。仔细探听,已被楚军掳掠去了。原来太公带领家眷,避楚奔难,子妇孙女以外,尚有舍人审食其相从。食其亦读为异基。大家扮做难民,鬼鬼祟祟,从僻路潜行出去,首二日还算平安,昼行夜宿,不过稍受一些辛苦。至第三日早起,又复启行,约越数里,适来了许多楚兵,慌忙避开。偏偏楚兵队里,有几个认识太公,及汉王妻吕氏,竟一哄过来,把他两人拘住。审食其不肯舍去,也为所拘,余皆走散。汉王仅得子女二人,所有兄弟亲族,又俱未见,更闻得老父娇妻,为敌所虏,生死未卜,忍不住号啕起来。旋经诸将解劝,勉强收泪,乃引众转趋砀县,再着侦骑往探,寻问太公吕氏音信。后来接得确音,才知二人在楚军中,尚幸未死,只项羽视为奇货,留作抵押,要想汉王往降。汉王怎肯身入虎口,只得暂从割舍,徐图良策。妻子可以割舍,老父亦可割舍吗? 过了数日,复接王陵哀报,乃是老母被掠,伏剑身亡,现愿奉母遗命,事汉无二,誓报大仇云云。汉王听着,悲喜交并,当下复书劝慰,叫他节哀顺变,协力复仇。一面启节西行,道出梁地,复得楚军进攻消息,且惧且忿,特召集将佐,商议退敌方法。将佐等甫经败衄,未敢主战,彼此相觑,不发一言。汉王勃然道:“我情愿弃去关东,分授豪杰,但不知何人肯为效力,破楚立功,得享受此关东土地呢!” 道言甫毕,即有一人接口道:“九江王英布,与楚有隙,彭越助齐据梁,两人皆有大材,可以招致,使为我用。若大王部下,莫如韩信,大王果将关东土地,分给英布彭越韩信三人,彼必感激思奋,愿出死力,项羽虽强,也容易破灭了。” 汉王见献计的人,就是张良,便连声称善,并顾问左右道:“何人能为我往说九江王,使他背楚从我?” 旁有谒者随何,谒者二字,系秦官名,汉亦仍之。挺身出应,自愿前往。汉王乃派吏二千人,与何偕行,何即领命去讫。汉王复向韩彭两军,派使求援,自引兵由梁至虞,由虞至荥阳。荥阳为河右要冲,不得不就此扼住,阻楚西进。汉王命部众屯驻城外,自入城中安歇。 才阅一宵,忽来了一员将弁,素衣素服,踉跄趋入,拜倒汉王座前,呜咽不止。汉王急忙审视,见是沛中故友王陵,当即离座扶起,延令旁坐。陵且泣且语道:“臣与逆贼项羽,不知有何宿世冤仇,既逼我母自杀,还要将我母遗骸,付诸鼎烹,臣愤不欲生,愿大王拨助雄师,与臣偕行,若不将贼羽碎尸万段,誓不甘休!” 汉王愕然道:“项羽竟这般残忍么?不但君欲报仇,就是我与君多年故交,亦当替君出力。况我的衰父弱妻,亦陷没羽军,存亡难料,怎好不前去救应?只恨我军新败,还须搜乘补阙,募兵添将,方好前去争锋,一鼓破贼。否则彼强我弱,彼众我寡,再若一败,不堪收拾了!” 王陵仍然流涕,又由汉王慰谕一番,拟俟韩信等兵马到来,便当出发。陵亦无可奈何,只好含泪拜谢。惟陵母也是个女中豪杰,何故自杀,何故被烹,小子应该补叙大略,表明烈妇情形。补笔断不可少。陵母为羽所虏,羽留置军营,胁她招降王陵,陵母不肯作书,由羽使人驰往阳夏,假传陵母遗命,嘱陵弃汉归楚。陵料有诈谋,且亦不愿降羽,乃遣归楚使,另派心腹往楚省母,探明虚实。陵使到了彭城,无从与陵母相见,不得已进谒项羽,传述陵言,愿见陵母,羽即唤陵母出见,使他东向坐着,面谕陵使,叫陵即日来降,保全母命。陵母对着项羽面前,不便直述己见,只得支吾对付,敷衍数语。及陵使辞归,陵母假送使为名,步出辕门。直至使人将要登车,向母拜别,陵母流泪与语道:“烦使人传语陵儿,叫他善事汉王,汉王宽厚得民,将来必有天下,吾儿切勿顾念老妇,怀着二心,言已尽此,老妇当以死相送了。” 使人尚不知陵母已具死意,还道是一时愤语,不足介怀,但说了尊体保重四字,匆匆上车。那知陵母袖中,取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向西叫了两声陵儿,便咬着牙关,把匕首向颈上一横,喉管立断,鲜血直喷,好一位志节高超的老母,撞倒车旁,一命归阴去了!比漂母更高一倍。使人不及施救,并恐连害自身,疾驰而去。项羽正差人出视陵母,见了陵母言动等情,也为惊愕。至陵母已死,即刻入报,项羽大怒,喝令左右,舁入陵母尸首,掷置鼎镬,用火一烧,顷刻糜烂,羽才算泄忿。但人已死去,烹亦何益?徒使王陵闻知,越加痛恨,这真叫做冤仇不解,越结越深呢。 汉王专待韩信等来援,韩信果然率兵来会,还有丞相萧何,也遣发关中守卒,无论老弱,悉诣荥阳,人数又至十余万。汉王大喜,遂使韩信统军留着,阻住楚锋,自引子女还栎阳。韩信究竟能军,出与楚兵连战三次,统获胜仗。一次是在荥阳附近,二次是在南京地方,南京系春秋时郑京,与近今之江宁不同。三次是在索城境内,楚兵节节败退,不敢越过荥阳。韩信复令军士沿着河滨,筑起甬道,运取敖仓储粟,接济军粮,渐渐的兵精粮足,屹成重镇。汉王到了栎阳,连得韩信捷报,放心了一大半,遂立子盈为太子,大赦罪犯,命充兵戍。太子盈年只五岁,使丞相萧何为辅,监守关中。且立宗庙,置社稷,一切举措,俱委萧何便宜行事。何慨然受命,愿在关中转漕输粟,担任兵饷,并请汉王仍往荥阳,督兵东讨。汉王依议,乃与萧何嘱别,复东往荥阳去了。小子有诗赞萧丞相道:从龙带甲入关中,转粟应推第一功,为语武夫休击柱,发踪指示孰如公? 汉王再到荥阳,究竟如何东讨,且看下回叙明。 汉王既入彭城,应该亟迎老父,乃耽恋美人宝货,置酒高会,匪特不知有亲,并且不知有敌,何其昏迷乃尔!睢水之败,乃其自取,太公吕后之被掳,亦何莫非汉王致之?况孑身避难,一遇戚女,即兴谐欢,父可忘,妻可弃,兄弟家族可不顾,将帅士卒可不计,而肉欲独不可不偿,汉王亦毋乃不经乎?惟当时项王暴虐,各诸侯亦不足有为,苍苍者天,乃不得不属意汉王,大风之起,已有特征。陵母以一妇人,独能见微知著,拚死嘱儿,是真一女中丈夫,非庸妪所得同日语也。本回叙及戚姬,所以原人彘之祸,不没陵母,所以扬彤帏之光,详正史之所略,而惩劝之意寓于中,是亦一中垒之遗绪云。第二十五回 木罂渡军计擒魏豹 背水列阵诱斩陈余 却说汉王再至荥阳,与韩信会师进讨,诸将皆踊跃从命,期雪前耻。独魏王豹入白汉王,乞假归视母疾。汉王见他始终相从,未尝擅返,总道是存心不贰,可无他患。况且老母有病,理应归省,遂慨然应诺,与约后期。豹订约而去,回到平阳,遽将河口截断,设兵扼守,叛汉联楚。当有人报知汉王,汉王虽然懊恨,但尚以为待豹不薄,或可劝他悔悟,免致动兵。因即召过郦食其,令他往说魏豹,且与语道:“先生善长口才,若能劝豹回心,使我减去一敌,便是大功,我当拨出魏地万户,封赏先生!” 郦生欣然领命,星夜驰往平阳,进见魏豹,仗着三寸不烂的舌根,反复陈词,晓谕祸福。偏魏豹毫不动情,淡淡的答说道:“人生世间,好似白驹过隙,若得一日自主,便是一日如愿。况汉王专喜侮人,待遇诸侯群臣,不啻奴仆,今朝骂,明朝又骂,毫无君臣礼节,我不愿与他再见了。” 郦生说他不动,只得归报。汉王大怒,即命韩信为左丞相,率同曹参灌婴二将,统兵讨魏。待韩信等已经出发,又召问郦生道:“魏豹竟敢叛我,想必有恃无恐,究竟他命何人为大将?” 郦生道:“闻他大将叫做柏直。” 汉王掀髯笑道:“柏直口尚乳臭,怎能挡我韩信,还有骑将为谁?” 郦生又答是冯敬。汉王道:“敬系秦将冯无择子,颇有贤名,惜少战略,也不能挡我灌婴,此外只有步将了。” 郦生接入道:“叫做项它。” 汉王大喜道:“这也不能挡我曹参,我可无虑了!” 料事如见。遂放下愁肠,静待韩信军报。 韩信等到了临晋津,望见对岸统是魏兵,不便径渡,乃择地安营,赶办船只,与魏兵隔河相距,暗中却派遣干员,探察上流形势。未几即得探报,谓对河统有魏兵守着,惟上流的夏阳地方,魏兵甚少,守备空虚。韩信听着,便已想得破敌的计策,先召曹参入帐,嘱令引兵入山,采取木料,不论大小,尽可合用,但教从速为妙,参受令而去。继又召入灌婴,叫他派遣兵士,分往市中,购取瓦罂,每罂须容纳二石,约数千具,即日候用,不得少延。灌婴听了,不禁疑讶起来,便问韩信道:“瓦罂有何用处?” 韩信道:“将军不必急问,但教依令往办,自可建功。” 婴尚是莫明其妙,只因军令难违,不得不如言办理。才阅两日,参与婴先后缴令,各将木料瓦罂,一律办齐。信又取出一函,交与两人,命他自去展阅,两人受函出帐,拆视函中,乃是叫他制造木罂。这木罂的造法,系用木夹住罂底,四围缚成方格,把绳绊住,一格一罂,两格两罂,数十格即数十罂,合为一排,数千罂分做数十排。制成以后,再行请令。灌婴道:“渡河须用船只,现在船已渐集,何故要造这木罂?真正奇事!” 故作疑幻,令人不测。曹参道:“想元帅总有妙用,我等且监督工兵,依法制就便了。” 于是日夜赶造,不到数日,已将木罂制齐,因即请令定夺。韩信亲自验毕,待至黄昏,留兵数千,使灌婴带着,但准摇旗擂鼓,守住船只,不得擅自渡河,违令斩首。灌婴唯唯受教。这却是个美差。信却与曹参督同大兵,搬运木罂,夤夜行抵夏阳,即将木罂放入河中,每罂内装载兵士两三人,却也四平八稳,不致倾覆。兵士就在罂内,用械划动,自然移去。信与曹参亦下马就罂,一同渡河。好容易到了对岸,并皆跃登陆地,整队前行。那魏将柏直等人,但扼住临晋津,不使汉兵得渡。嗣闻汉兵陈船呐喊,越加小心防守,一步儿不敢他去。就是魏王豹亦注意临晋,不及夏阳。因为夏阳平日,向无船只,势难徒涉,所以置诸度外,绝不过问。谁知韩信竟用木罂渡军,无阻无碍,直至东张,才见有魏兵营盘,挡住大道。曹参拍马舞刀,竟向魏营杀入,汉兵当然随上。魏将孙遫,仓猝抵敌,终落得大败亏输,向北窜去。曹参乘胜直入,进薄安邑,守将王襄,出城迎战,甫经数合,即被曹参卖个破绽,让他劈来,轻身一闪,彼落空,此得势,顺手牵住丝绦,活擒下马,掷付部军。魏兵见主将被擒,何人再敢抵敌?或逃或降,安邑城空若无人,遂由曹参引兵占住。韩信也即进城,犒赏将士,再拟入攻魏都。 魏都就是平阳,魏王豹居住都中,连接东张安邑败耗,惊慌的了不得,遂差人追回柏直等军,自率亲兵出都,堵截汉军。到了曲阳,刚遇汉军杀来,当即摆开兵马,与他交战。汉军已经深入,自知有进无退,奋不顾身,俗语说得好,一夫拚命,万夫莫当,况大众不下数万,又有韩信曹参两将帅,前后指麾,凭他如何劲敌,也是不能支持。魏王豹既无韬略,又乏精锐,眼见得有败无胜,向北乱逃。汉兵用力追赶,驰抵东垣,复将魏豹围住。豹冒死冲突,总不得出,韩信知豹穷蹙,传语魏兵,叫他早降免死。魏兵弃甲投戈,都称愿降。魏豹穷极无奈,也顾不得面子,只好下马伏地,束手受擒。却不怕汉王辱骂么? 韩信把豹囚入槛车,直抵平阳城下,便令曹参押豹出示,晓谕守兵,叫他出降。守兵瞠目伸舌,无心抵御,乐得举城奉献,保全性命。韩信曹参,依次入城,下令兵民,一体赦宥,惟将魏豹家眷,尽行拿下,与豹一同系着。会值魏将柏直等引兵回援,途次闻得汉军袭入,连破城邑,并魏王亦被擒去,统吓得不知所为。可巧韩信着人招降,指示一条生路,大众无法可施,没奈何走到平阳,跪降了事。魏将全然无用,果如汉王所料。韩信召到灌婴,令与曹参分徇魏地,各处城邑,无不归附,魏地大定。信欲乘便击赵,留兵不返,但将魏豹全家,悉数解往荥阳,听候汉王发落。自请添兵三万人,往平赵国,且言从赵入燕,从燕入齐,东北既平,方好专力击楚,南下会师。却是绝大计划。汉王允如所请,立拨部兵三万,使张耳带去,会同韩信等击赵。一面提入魏豹,拍案大骂,意欲将豹枭首,慌得豹匍匐座前,头如捣蒜,乞贷死罪。亏他一张老脸皮。汉王转怒为笑道:“量汝这等鼠子,有何能力!我今日不妨饶汝,权给汝首,汝若再有异心,族诛未迟。” 豹又叩了几个响头,方才退出。 汉王又命将魏豹家眷,除老母年迈不能充役外,余皆没入为奴。豹妾薄姬,姿容最美,发往织室作工。后来被汉王瞧见,颇觉中意,又把她送入后宫。说将起来,这个薄姬却与汉魏大有关系。姬母薄氏,本为魏国宗女,魏为秦灭,流落他乡,与吴人薄姓私通,俨成夫妇,生下一女,出落得袅袅婷婷,齐齐整整。魏豹得立为王,薄女已经及笄,夤缘入宫,得为豹妾。时有河内老妪许氏,具相人术,言无不中,世人称为许负。负与妇通,注见前文。 豹闻许负善相,特召她进来,遍相家属。许负看到薄女,不胜惊愕道:“将来必生龙种,当为天子。” 豹亦惊喜道:“可真么?试看我面,应该如何结果。” 许负笑说道:“大王原是贵相,今已为王,尚好说是未贵么?” 句中有眼。豹听到此语,料知自己不过为王,惟得子为帝,胜如自为,倒也欢喜得很。当下厚赠许负,送她归家,且格外宠爱薄女,几与正室无二。就是兴兵背汉,也为了许负一言,激成变志。他想有子为帝,必须由自身先立基业,方可造成帝系。若尽管臣事汉王,如何独立,如何贻谋,所以决意叛汉,负嵎自雄。子尚未生,便作痴想,安得不败,安得不亡。偏偏痴愿难偿,反致国亡家破,那相亲相爱的薄家女,竟被汉王攫去,罚作宫妃。薄女也自伤薄命,身为罪人,充当贱役,始居织室,继入汉宫,终不见有意外幸事,只得死心塌地,做个白头宫人,便算了却一生。那知过了年余,竟得了一个梦兆,乃是苍龙据腹,大惊而寤。默思此梦主何吉凶,一时也无从详起。越宿起床,并无征验,迟至夜间,忽接内使宣召,叫她入侍,不得不略略整妆,前去应命。及见过汉王,在旁侍立,汉王方在酣饮,一双醉眼,注视了好几回,等到酒后撤肴,竟将她扯入内寝,要演那高唐故事,此时身不由主,任所欲为,到了交欢的时候,薄女始将昨宵梦兆,告知汉王。汉王道:“这是贵征,我今夕就与汝玉成了。” 说也奇怪,薄女经过一番雨露,便得怀胎,十月满足,果生一男,取名为恒,便是将来的汉文帝,只晦气了一个魏王豹,求福得祸,一败涂地。可见人生遇合,都有命数,切勿可过信术士,痴心妄想呢!唤醒世梦。闲话休表。 且说韩信寓居平阳,筹备伐赵,可巧张耳带兵到来,与信会师,信遂合兵东行,进攻代郡。这伐赵的原因,系由赵相陈余,本已出兵从汉,自汉王为楚所败,赵兵散归,报称张耳尚存,顿时恼动陈余,复与汉绝和。张耳诈死见二十三回。韩信援为话柄,责赵背汉,因此长驱攻代,直抵阏与。代为陈余受封地,余留辅赵王,用夏说为代相,使他居守。见二十一回。说闻汉兵已至阏与,距代城不过数十里,当即引兵出敌,与汉兵前队相遇。汉先锋将乃是曹参,跃马持刀,直指夏说,说亦持刀相迎。战了一二十合,参虚晃一刀,拍马就走,汉兵亦返身同奔。明明是诈。说麾兵大进,迤逦追赶,约行了二十多里,忽两面喊声大起,左有灌婴,右有张耳,两路兵杀出,冲断代兵,再经曹参引兵杀回,三面夹攻,代兵大败,说慌忙遁还。偏汉兵不肯罢手,从后急追,走至邬东,已被曹参追及,刃伤说马后股,马负痛倒地,把说掀翻,便为汉兵所擒。参劝说投降,说反骂汉欺人无信,激动参怒,手起刀落,把说劈下头颅,因即攻入代城。 安民已毕,就去迎接韩信。信立即至代,再拟移兵入赵。适有汉王使命到来,调回将士,助守敖仓,信乃使曹参南还。参道出邬城,为赵将戚将军所阻,一场恶斗,力把戚将军劈死,方得打通路径,还诣敖仓去了。惟韩信麾下,要算参最为智勇,所领部曲,亦皆善战。参既南下,部众当然随去,信不得不募兵补阙,好容易招添万人,驱往击赵。沿途探听赵兵消息,先后接得探报,各称赵兵据井陉口,差不多有二十万人。信素知井陉口的险要,未便轻进,约距井陉口三十里外,停兵下寨,再遣细作往觇虚实,然后进兵。 是时赵已知代地失守,格外严防,所以扼险固守,阻住汉军。有谋士广武军李左车,进说陈余道:“韩信张耳,乘胜远斗,锋不可当。但臣闻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他敢远道至此,必利在速战。好在我国门户,有井陉口为阻,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彼若从此处进兵,势难兼运粮草,所有辎重,定在后面。愿假臣三万人,由间道潜出,截取彼粮,足下但深沟高垒,勿与交锋,彼前不得战,后不得还,野无所掠,何从得食,不出十日,两将首级,可致麾下!否则,虽有险阻,不足深恃,恐反为二子所擒了!” 左车之计,足以守赵,若必谓足擒信耳,亦觉过夸。陈余本是书生出身,见识迂拘,尝自称为义兵,不尚诈谋,因辞退李左车,屏绝勿用。 事为韩信所闻,暗暗心喜,遂传入骑都尉靳歙,嘱他如此如此。待靳歙去后,又召左骑将傅宽,及常山太守张苍,亦授以密计,令他分头去讫。自己待至夜半,拔寨起行,及抵井陉口,天色微明,只令裨将分给干粮,叫全军暂时果腹,且传谕大众道:“今日便好破赵,待成功后,会食未迟。” 将士等统皆疑讶,但亦不敢细问,只好齐声应令。却是奇怪。信又挑选精兵万人,叫他渡过汦水,背着河岸,列阵待着。赵军望见背水阵,不禁窃笑,就是汉将等亦皆惊疑。只韩信平日兵谋,往往令人不测,所以依令照行,未敢有违。信复笑语张耳道:“赵兵据险立营,未见我大将旗鼓,故坚持不动。我当与君同往,亲去督攻,使彼夺气,彼自然退去了。” 耳亦未以为然,勉从信言,相偕渡河。信即命军士扬旗示众,伐鼓助威,大模大样的闯入井陉口。 早有赵卒报达陈余,余大开营门,麾兵出战。两下交绥,赵兵仗着势众,一拥上前,来围韩信张耳。信呼耳急走,且令军士抛去帅旗,掷去战鼓,一齐返奔,驰还汦河。显是诡谋。陈余部众得胜,自然并力追击,还有居守营内的赵兵,也想乘势邀功,竟把赵王歇都拥了出来,掠取汉军旗鼓,扬扬得意,哗声如雷。那时韩信等已退到汦河,陈余等亦皆追至,汦河上面,本有汉军列着,纳入韩信张耳,出拒陈余。韩信下令军中,决一死战,退后立斩。汉兵本无退路,就使没有号令,也只可拚死求生。当下奋力拒战,争先杀敌,自辰牌斗至午牌,不分胜负,陈余恐部众腹饥,不能再战,乃收军回去。不料到了半途,遥见营中旗帜,都已变色,一张张的随风飘动,好似红霞散彩,灿烂异常。及仔细辨认,分明是汉军赤帜,不由的魂驰魄丧,色沮心惊。正在慌张的时候,刺斜里突出一军,乃是汉左骑将傅宽,引兵杀来。余急忙对敌,且战且走,忽又有一路人马,兜头拦住,为首统将,系汉常山太守张苍,吓得余不知所措,反从后面倒退。张苍傅宽,合兵赶杀,却故意不去夹击,惟把余逼回汦水,余军不顾前后,但教有路可逃,走了再说。余明知汦水旁边,驻有汉军,此去乃是一条绝路,自往寻死,为此喝止部众,饬令死战,偏部众已无斗志,不肯听令,只管狂奔。 余不觉怒起,命部将连杀数人,越杀越逃,越逃越乱,连余亦只好跟着,不能独返。看看汦水将近,心下愈急,忽来了一个冤家,驱兵乱斫,先将余纛砍翻,继即将余围住。余没甚武力,怎能自脱,即被来兵杀死,这来兵中的主将,究是何人?看官听着,就是前时刎颈交张耳!杀人不杀己,想也好算是刎颈交。 余既被杀,赵兵除逃去外,悉数降汉。张耳还报韩信,且请往拿赵王歇,信微笑道:“公得斩陈余,大功已立,那擒拿赵王歇的功劳,就让与别人罢了。” 言未毕,已由靳歙部下,押到一个俘虏,张耳瞧着,俘虏非他,正是赵王歇,又喜又惊。韩信令推歇至前,问了数语,歇默然不答,由信喝令斩讫。当有将士奉令,牵歇出外,枭首复命。赵君臣统皆授首,赵地自平。 惟诸将虽得大捷,却看了韩信用兵,好似神出鬼没,无从捉摸,各欲向信问明。好在功成以后,应该入贺,就趁那贺捷的机会,请教玄机。正是:欲知妙计平强敌,要待明言示暗机。 究竟韩信如何答说,且至下回再详。 本回叙述韩信兵谋,说得迷离惝恍,不可究诘。迨一经揭出,始知韩信用兵,确有神出鬼没之妙。谋固奇而笔亦奇,以视正史中之直言纪载,趣味何如!夫正史尚直笔,小说尚曲笔,体裁原是不同,而世人之厌阅正史,乐观小说,亦即于此处分之。然或向壁虚造,与正史毫不相符,则又为荒诞无稽,何关学术。试看本回之演述木罂渡军,背水列阵,于史事有否不同?不过化正为奇,较足夺目,能令阅者兴味不穷,是即历史小说之特长也。中插薄姬一段,更于阵云战雨之中,辟出风流佳话,尤足生色。且事关汉魏兴亡,不可不叙,文以载事,即以道情,吾于是书亦云。第二十六回 随何传命招英布 张良借箸驳郦生 却说韩信灭赵,诸将入贺,乘便问及计谋。经韩信从头叙明,才知前时所遣的三路人马,都寓玄机。靳歙一路,是叫他夤夜出发,绕到赵营后面,暗暗伏着,等到赵兵空壁出战,便乘虚劫营,拔去赵帜,改竖汉帜。傅宽张苍两路,是叫他向晨出发,埋伏赵营附近,等到陈余回军,分头截杀,仍使陈余退还汦上,好教张耳守候,把他送终。陈余果然中计,徒落得身首两分。就是赵王歇被众拥出,一闻营塞失陷,当即回马,巧值靳歙杀出,击走赵兵,赵王歇走得少慢,且被勒歙赶着,活捉了来,也致毕命。这都是韩信预先布置,好似设着天罗地网,把赵君臣二十万人,一古脑儿罩住,无从摆脱,待至功成事就,由韩信表白出来,众将方如梦初醒,无不佩服。说破疑团,使人醒目。惟背水列阵,乃是兵法所忌,韩信违法行兵,反得大捷,尚令诸将生疑。要想问个明白,当下齐声问信道:“兵法有言,右背山林,前左山泽,今将军背水为阵,竟得胜赵,究是何因?” 信答说道:“这也何尝不是兵法?诸君虽阅兵书,未得奥旨,所以生疑。兵法中曾有二语云: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便是此意。试想我军新旧夹杂,良窳难分,信又非善能拊循,徒叫他奋身杀敌,怎望有成?惟置诸死地,使他人自为战,然后勇气百倍,无人可当,这又如兵法所言,驱市人为战,不能不用此术哩。” 诸将听了,皆下拜道:“将军妙算,非他人可及,末将等谨受教了。” 信又说道:“赵歇陈余,虽皆擒斩,但尚有一谋士李左车,不知去向,此人不除,尚为后患,诸君能为我活擒到来,当有重赏。” 诸将受命而出,四处寻捉李左车,竟无音响。 信又明悬赏格,谓能生擒李左车,立赏千金。 过了数日,果然有人捉住左车,解到辕门,信验明属实,即出千金为赏,一面召入李左车。诸将在侧,总道是将他立斩,谁知左车进来,信忽下座相迎,亲为解缚,延令东向坐着,自己西向陪坐,仿佛弟子见师,格外敬礼。且柔声婉问道:“仆欲北向攻燕,东向伐齐,如何可收全功?” 左车皱眉道:“亡国大夫,不足图存,请将军另择高明!左车何敢参议?” 信又道:“仆闻百里奚居虞,无救虞亡,及到了秦国,佐成霸业,这并非为虞计拙,为秦计巧,乃是用与不用,听与不听,因致先后不同。若使成安君陈余号成安君见二十一回。听用君计,恐仆亦束手成擒了。今仆虚心求教,幸勿推辞。” 左车方才说道:“将军涉西河,虏魏王,擒夏说,东下井陉,仅阅半日,得破赵兵二十万众,诛成安君,兼毙赵王,名闻海内,威震天下,农夫莫不辍耕释耒,争望将军颜色,这是将军的长处,一时无两了。但迭经战阵,师劳卒疲,不堪再用,今将军若引往攻燕,燕人凭城固守,将军欲战不得,欲攻不克,情急势拙,日久粮尽,燕既不服,齐又称强,二国相持,刘项胜负,终难决定,这反变做将军的短处,岂不可惜!古来良将用兵,须要用长击短,切不可用短击长。” 信听言至此,忍耐不住,连忙接问道:“君言甚是,今日究用何策?” 左车道:“为将军计,莫若安兵息甲,镇抚赵民,百里以内,如有牛酒来献,尽可宰飨将士,鼓励军心。暗中先遣一辩士,赍着尺书,晓示燕王,详陈利害,燕惧将军声威,不敢不从。待燕已听命,便好东向击齐!齐成孤立,不亡何待!虽有智士,也无能为谋了。这就是先声后实的兵法,请将军采择。” 信鼓掌称善,当即厚待左车,留居幕中。特派一个说客,持书赴燕。燕王臧荼,当然畏威乞降,复书报信。信得燕王降书,更遣人报知汉王,且请加封张耳,使他王赵。汉王闻燕赵皆平,当然心喜,因即依了信议,封张耳为赵王,另命信引兵击齐。复使已发,复接得随何书报,已将九江王英布说妥,指日来降。这真是喜气重重,无求不遂了。随何出使九江,见二十四回。 先是随何到了九江,九江王英布,但使太宰招待,留居客馆。一连三日,未许进见,何因语太宰道:“仆奉汉王使命,来谓大王,大王托故不见,迄今已阅三日。仆料大王意思,无非楚强汉弱,尚待踌躇,但亦何妨与仆相见,仆所言如果合意,大王便可听从,倘若不合,就可将仆等二十人,枭首市曹,转献楚王,岂不较快!愿足下转达鄙忱。” 太宰乃入白英布,布始召何入见,命坐左侧。何便开口道:“汉王使何到此,敬问大王起居,且嘱何转请大王,为甚么与楚独亲?” 英布道:“寡人尝为楚属,北向臣事,自不得不相亲了。’何又道:“大王与楚王,俱列为诸侯,今乃北向事楚,想是视楚为强,可以托国;但楚尝伐齐,项王身先士卒亲负版筑,大王理应亲率部众,为楚先驱,奈何只拨四千人,往会楚军,难道北面称臣,好这般敷衍塞责吗?且汉王入彭城时,项王尚在齐地,一时不及赴援,大王距居较近,应早统兵出救,渡淮力争,乃不闻一卒踰淮,坐视成败,难道托身他人,好这般袖手旁观吗?大王名为事楚,并无实际,将来项王动怒,定要归罪大王,前来声讨,不知大王将如何对待呢?” 英布听了,沈吟不答,何复申说道:“大王视楚为强,必且视汉为弱,其实楚兵虽强,天下已皆嫉视,不愿臣服。试想项王背盟约,弑义帝,何等不道!今汉王仗义讨逆,招集诸侯,固守成皋荥阳,转运蜀粟,深沟高垒,与楚相持,楚兵千里深入,进退两难,势且坐困,强必转弱,何一可恃?就使楚得胜汉,诸侯必将团结一气,并力御楚,众怒难犯,怎得不败?照此看来,楚实远不及汉哩。今大王不肯联汉,反向外强中干,危亡在迩的楚国,称臣托庇,岂非自误!目前九江军马,虽未必果能灭楚,但使大王背楚与汉,项王必前来攻击,大王能将项王绊住数月,汉王便可稳取天下,那时何与大王,提剑归汉,汉王自然裂土分封,仍将九江归诸大王,大王方得高枕无忧,否则大王与受恶名,必遭众矢,恐楚尚未亡,九江先已摇动,不但项王记念前嫌,要来与大王寻衅呢!” 一层逼进一层。英布被他说动,不由的起身离座,与何附耳道:“寡人当遵从来命,惟近日且勿声张,少待数日,然后宣示便了。” 何乃辞归客馆。 守候了好几天,仍无动静,探问馆员,才知楚使到来,促布发兵攻汉,布尚未决议,因此迟延。他就想出一法,专伺楚使行止。一日楚使入见,坐催布下动员令,何亦昂然趋入,走至楚使上首,坐定与语道:“九江王已经归汉,汝系楚使,怎得来此征兵?” 英布还想瞒住,一经随何道破,当然失色。楚使见有变故,也即惊起,向外走出。随何急语英布道:“事机已露,休使楚使逃归,不如杀死了他,速即助汉攻楚,免得再误!” 英布一想,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依了随何,立命左右追拘楚使,一刀两段。于是宣告大众,自即日起,与楚脱离关系,联络汉王,兴师伐楚。 这消息传到彭城,气得项王双目圆睁,无名火高起三丈,立饬亲将项声,与悍将龙且,领着精兵,驰攻九江。英布出兵对敌,连战数次,却也杀个平手,没甚胜败,相持了一月有余,楚兵逐渐加增,九江兵逐渐丧失,害得布支持不住,吃了一回大败仗,只好弃去九江,与随何偕赴荥阳,投顺汉王。 汉王传请相见,即由随何导布进去。到了大厅,尚不见汉王形影,再曲曲折折的行入内室,始见汉王踞坐榻上,令人洗足。恐汉王有洗足癖,故屡次如此。但前见郦生本是无心,此次见布,却是有意,阅者休被瞒过。布不禁懊怅,但事已到此,只得向前通名,屈身行礼。汉王略略欠身,便算是待客的礼节,余不过慰问数语,也没有多少厚情,布因即辞出,很是愧悔。凑巧随何也即出来,便怅然与语道:“不该听汝诳言,骤到此地!现在懊悔已迟,不如就此自杀罢!” 说至此,拔剑出鞘,即欲自刎。随何连忙止住,惊问何因?布复说道:“我也是一国主子,南面称王,今来与汉王相见,待我不啻奴仆,我尚有何颜为人,不如速死了事。” 看到英布后来结局,原是速死为宜。随何又急劝道:“汉王宿酒未醒,所以简慢,少顷自有殊礼相待,幸勿性急。” 正对答间,里面已派出典客人员,请布往寓馆舍,貌极殷勤,布乃藏剑入鞘,随同就馆。但见馆中陈设华丽,服御辉煌,所有卫士从吏,统皆站立两旁,非常恭敬,俨然如谒见主子一般,既而张良陈平等人,亦俱到来,延布上坐,摆酒接风。席间肴馔精美,器皿整洁,已觉得礼隆物备,具惬心怀。到了酒过数巡,更来了一班女乐,曼声度曲,低唱侑觞,引得布耳鼓悠扬,眼花缭乱,快活的了不得,把那前半日寻死的心肠,早已销融净尽,不留遗迹了。及酒阑席散,夜静更深,尚有歌女侍着,未敢擅去。布乐得受用,左拥右抱,其乐陶陶,一夜风光,不胜殚述。差不多似迷人馆。翌日,乃入谢汉王,汉王却竭诚相待,礼意兼优,比那昨日情形不相同。操纵庸夫,便是此术。布越觉惬意,当面宣誓,愿为汉王效死。汉王乃令布出收散卒,并力拒楚。 布受命退出,即差人潜往九江,招徕旧部,并乘便搬取家眷。好多日方得回音,旧部却有数千人同来,独不见妻妾子女。问明底细,才知楚将项伯,已入九江,把他全家诛戮了。 布大为悲忿,立刻进见汉王,说明惨状,原教你全家诛戮,好令死心归汉。且欲自带部卒,赴楚报仇。汉王道:“项羽尚强,不宜轻往,况闻将军部曲,不过数千,怎能敷用?我当助兵万人,劳将军往扼成皋,一俟有机可乘,便好进兵雪恨了。” 布闻言称谢,出具行装,即日就道。汉王亦知他情急,便派兵万名,随他同往,布即辞行而去。 汉王既遣出英布,拟向关中催趱军粮,与楚兵决一大战。可巧丞相萧何,差了许多兄弟子侄,押着粮车,运到荥阳,汉王一一传见,且问及丞相安否?大众齐声道:“丞相托大王福庇,安好如常,惟念大王栉风沐雨,亲历戎行,恨不得橐鞬相随,分任劳苦。今特遣臣等前来服役,愿乞大王赐录,柰籍从军!” 汉王大喜道:“丞相为国忘家,为公忘私,正是忠诚无两了。” 当下召入军官,叫他将萧氏兄弟子侄,量能录用,不得有违。军官应命,引着大众,自去支配,无庸细说。惟丞相萧何,派遣兄弟子侄,投效军前,却有一种原因。自从汉王出次荥阳,时常遣使入关,慰问萧何,萧何也不以为意。偏有门客鲍生,冷眼窥破,独向萧何进言,说是汉王在军,亲尝艰苦,及时来慰问丞相,定怀别意。最好由丞相挑选亲族,视有丁壮可用,遣使从军,方足固宠释疑等语。萧何依计而行,果得汉王心喜,不复猜嫌,君臣相安,自然和洽,还有甚么异言? 惟关中转饷艰难,不能随时接济,全靠那敖仓积粟,取资军食。敖仓在荥阳西北,因在敖山上面,筑城储粮,所以叫做敖仓,这是秦时留存的遗制。前由韩信遣将占据,旁筑甬道,由山达河,接济荥阳屯兵,原是保卫荥阳的要策。回应二十四回,且足补前次所未详。 至韩信北征,敖仓委大将周勃驻守,更拨曹参为助,非常注重。项羽屡欲进攻荥阳,发兵数次,不能得手,旋闻汉王招降英布,失去一个帮手,更不禁怒发冲冠,亟拟督军亲出,踏破荥阳。旁有范增献议道:“汉王固守荥阳,无非靠着敖仓粮运,今欲往攻荥阳,必须先截敖仓,敖仓路断,荥阳乏食,自然一战可下了。” 项王听着,立遣部将锺离昧,率兵万人,往截敖仓粮道,连番冲突,攻破甬道好几处,把汉兵输运军粮,抢去甚多。周勃虽闻信赶救,已是不及,且被锺离昧邀击一阵,反致败回。锺离昧飞书告捷,竟促项王进攻荥阳,项王遂大举西行,直向荥阳进发。 荥阳城内,已忧乏食,刚要派兵救应敖仓,夹攻锺离昧,不防项王统率大军,亲来夺取荥阳。这事非同小可,累得汉王寝馈难安,因召入郦食其,向他问计。郦生答道:“项羽倾国前来,锐气正盛,未可与敌。为大王计,惟有分封诸侯,牵制楚军,方可纾患。从前商汤放桀,仍封夏后,周武灭纣,亦封殷后,至暴秦并吞六国,不使存祀,所以速亡。今大王若分封六国后嗣,六国君民,必皆感恩慕义,愿为臣妾,合力拥戴大王。大王得道多助,自可南乡称霸,楚成孤立,必然失势,亦当裣衽来朝,不敢与大王抗衡了。” 汉王道:“此计甚善,可即命有司刻印,赍封六国,各处都烦先生一行,为我传命。” 郦生趋出,当然代戒有司,速铸六国王印,印尚未成,郦生已整装待发。 适值张良入谒,见汉王方在午膳,趑趄不前。汉王已经瞧着,向良招呼道:“子房来得正好,可为我商决一事。” 良乃趋近座前,汉王又与语道:“近日有人献策,请封六国后人,牵制楚军,究竟可否照行?” 张良忙答道:“何人为大王出此下计?此计若行,大事去了!” 汉王不觉一惊,把箸放下,就将郦生所言,转告张良。良随手取箸,指陈利弊道:“臣请为大王借管代筹,说明害处。从前汤武放伐桀纣,仍封后嗣,乃是能制彼死命,不妨示恩。今日大王自问,能制项羽的死命否?这就是一不可行。武王入殷,表商容闾,释箕子囚,封比干墓,今日大王能否为此?这就是二不可行。武王发钜桥粟,散鹿台财,专济贫穷,今日大王能否为此?这就是三不可行。武王胜殷回国,偃革为轩,倒载干戈,示不复用,今日大王能否为此?这就是四不可行。休马华山,不复再乘,大王能做得到否?这就是五不可行。放牛桃林,不复再运,大王能做得到否?这就是六不可行。况且天下豪杰,抛亲戚,弃坟墓,去故旧,来从大王,无非为日后成功,冀得尺寸封土,今复立六国后,尚有何地可封诸臣,豪杰统皆失望,不如归事故主,大王得靠着何人,共取天下?这就是七不可行。楚若不强,倒也罢了,倘强盛如故,六国新王,必折服楚国,大王怎得强令称臣?这就是八不可行。有此八害,岂不是大事尽去么?” 汉王口中含饭,仔细听说,及张良说罢,竟将口中饭吐出,大骂郦生道:“竖儒无知,几误乃公大事!幸亏子房为我指明,免得错行。” 说至此,急命左右传语有司,促令销印,郦生一场高兴,化作冰销。但细思良言,确是有理,也觉得自己错想,不敢渎陈了。老头儿太多言。 过了数日,楚兵前锋,竟逼至荥阳城下,城外戍兵,陆续避入城中,汉王急命大小诸将,闭城固守,自在厅室中坐着,默筹方法。适值陈平来报军情,汉王即令他旁坐,商议破敌事宜。这一番有分教:六出奇谋缘此始,七旬亚父命该终。 欲知陈平如何献谋,且至下回再表。 英布实一鄙夫耳!患得患失之见,横亘胸中,故随何怵以祸福,即为所动,背楚归汉。 及入见汉王,偶遭慢侮,便欲自刎,何其轻躁乃尔!就馆以后,服御满前,美人侍侧,采色悦目,肥甘适口,转不禁大喜欲狂,又何其志趣之卑陋也!唐李文饶以汉王见布,深得驾驭英雄之术,吾谓此足以驭鄙夫,断不足以驭英雄。伊尹必三聘而始至,吕尚必师事而后来,倘如汉王之踞床洗足,已早望望然去之矣,宁如英布之易受牢笼乎?郦生之初见汉王,亦遭踞床洗足之侮,而不复他适,其志识亦不过尔尔。请封六国,所见何左,一经张子房之驳斥,而其计谋之绌,已可概见。英布固鄙夫也,不得为英雄,郦生亦庸流耳,宁真得为智士!第二十七回 纵反间范增致毙 甘替死纪信被焚 却说陈平入见汉王,汉王正忧心时局,亟顾语陈平道:“天下纷纷,究竟何时得了?” 平答说道:“大王所虑,无非是为着项王,臣料项王麾下,不过范亚父,项羽尊范增为亚父。锺离昧等数人,算做项氏忠臣,替他出力。大王若肯捐弃巨金,贿通楚人,流言反间,使他自相猜疑,然后乘隙进攻,破楚自容易了。” 汉王道:“金银何足顾惜?但教折除敌焰,便足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