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之学,其自言者曰,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喜音沈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陵,则语之兼爱非攻。此其救世,亦多术矣。……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惟儒墨则亦然,儒之绌墨子者,孟氏荀氏。荀之“礼论”、“乐论”,为王者治定功成盛德之事。而墨之节葬、非乐,所以救衰世之弊,其意相反而相成也。若夫兼爱特墨之一端,然其所谓兼者,欲国家慎其封守,而无虐其鄰之人民畜产也。虽昔先王制为聘问吊恤之礼,以睦诸侯之邦交者,岂有异哉?彼且以兼受教天下之为人子者,使以孝其亲,而谓之“无父”,斯已过矣!后之君子,日习孟子之说,而未睹墨子之本书,众口交攻,抑又甚焉。世莫不以具诬孔子为墨子自立,虽然,自儒者言之,孔子之尊,固生民以来所未有矣;自墨者言之,则孔子鲁之大夫也,而墨子宋之大夫也,其位相埒,其年又相近,其操术不同,而立言务以求胜,此在诸子百家,莫不如是。是故墨子之诬孔子,犹老子之绌儒学也,归于不相为谋而已矣。吾读其书,……其述尧舜、陈仁义、禁攻暴,止淫用,感王者之不作,而哀生人之长勤,百世之下,如见其心焉!“诗”所谓“凡民有丧,匍匐救之”之仁人也。其在九流之中,惟儒足与之相抗,自馀诸子,皆非其比。历观周汉之书,凡百余条并孔墨、儒墨对举;扬朱之书,惟贵放逸,当时亦莫之宗,跻之于墨,诚非其伦。自墨子没,其学离而为三,徒属充满天下。吕不韦再称“巨子”(“去私篇”,“尚德篇”),韩非谓之“显学”。至楚汉之陈而微。孝武之世犹有传者,见于司马谈所述,于后遂无闻焉,惜夫!以彼勤生薄死而务急国家之事,后之从政者,固宜假正义以恶之哉!(“墨子序”)江中的“墨子序”作于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年),在当时是一种石破天惊的议论。他在这篇序内除考证墨子年代与“墨子”一书成书前后而外,主要论点已如上述。兹综合他的论断如下:(一)墨子学术为救世之作,墨子为救世之仁人,不可以洪水猛兽诬之,也不可假仁义以恶之。(二)墨学为当世之显学,九流之中惟儒学始可与它相抗,其余则非其伦比。力辩孟子把杨墨并称,不合史实。(三)他的孔荀相传说是历史的翻案,而他的孔墨并称说更合于历史的实陈。他以为墨子与荀子相反相成,其互相批评,无害于学术之发展。(四)儒墨相攻,归于不相为谋,是道不同之故,不能有正统与异端之分别。力辩孟子以“无父”之说诬陷墨子为过枉,而后世人云亦云,则更属耳食,没有真正的判断。汪中这样的议论和乾嘉时代的正宗思想是不相容的。所以,做过学士的一位翁方纲便代表了当时的传统思想,对于汪中妄加诋毁,甚至拿一个“墨者”的头衔加给他,主张褫革他的“生员”衣顶,宣布为名教罪人,这好像国民党反动派扣青年以“赤化”的帽子,并开除其学籍。翁方纲说:有生员汪中者,则公然为“墨子”撰序,自言能治“墨子”,且敢言孟子之言“兼爱无父”为诬墨子,此则又名教之罪人,又无疑也。……今见汪中治墨子之言,则当时褫其生员衣顶,固法所宜矣!汪中者,昔尝与予论金石,颇该洽,犹是嗜学士也,其所撰他条亦尚无甚大舛戾。或今姑以此准折焉,不名之曰“生员”,以当褫革,第称曰“墨者汪中”,庶得其平也乎!然而夷之怃然以后,则已身向正学矣,所以孟门弟子尚许之,尚惜之,书曰“墨者夷之”;若汪中,岂其能当此称哉!(“复初堂文集”卷十五“书墨子”)我们看了翁方纲的话,知道汪中之成为“名教之罪人”,是因为他反对传统思想。然而这正是他反封建的精神所在。他并不因了这种来自正宗思想的压迫而屈服,反而敢说毁诚人的必自归毁灭:欲摧我以求胜,其卒归乎毁,方以媚于世,是适足以发吾之激昂耳!(“述学”别录“与刘端临书”)“墨子”研究,在戊戌维新运动时代和在乾嘉时代,是不同的。汪中甘冒不韪的反抗精神,不但侵犯着封建统治者的文化政策,而且也“凌轹时辈”,因此,“墨者”这个最毒辣的帽子,就不能不扣在他的头上了。汪中的“墨子校释”,可惜失传。其实他不仅对于墨子有惊人的议论,而且于周秦诸子也有心得。他说:向者于周秦古籍,多所校正,于“墨子”已有成书,诚不及先生所刊之精确。不敢自匿所短,谨录序目奉上,又有“后序”篇,在季仇书中,伏乞教之!(同上“与巡抚毕侍郎书”)汪中对于宋人表彰“大学”,深致怀疑。他的议论出发点和陈乾初是暗合的。他说:“大学”,其文平正无疵,与“坊记”“表记”“缁衣”伯仲,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于孔氏为支流余裔,师师相传,不言出自曾子。视“曾子问”“曾子立事”诸篇,非其伦也。宋世禅学盛行,士君子入之既深,遂以被诸孔子。是故求之经典,惟“大学”之格物致知,可与传合,而未能畅其旨也,一以为误,一以为缺,举平日之所心得者著之于书,以为本义固然,然后欲俯则俯,欲仰则仰,而莫之违矣。习非胜是,一国皆狂,即有特识之士,发寤于心,止于更定其文,以与之争,则亦不思之过也。诚知其为儒家之绪言,记礼者之通论,孔门设教,初未尝以为至德要道,而使人必出于其途,则无能置其口矣。(同上“大学平义”)他从宋儒由“小戴礼”中所采出而傅会于孔门真传之“大学”,为宋人以禅学化装儒学的伎俩,在于借此而俯仰自如,独断具说。这也是翁方纲所谓“舛戾”之一。汪中认为所谓“大学”是孔学的支流余裔,正是企图从学术史的流变,以孔学还诸孔学,以流派还诸流派。他对于“大学”的疑问,诉诸历史的认识,可与陈乾初对于“大学”的论断相证。汪中说:周秦古书,凡一篇述数事,则必光详其目,而后备言之。……令定为经传,以为二人之辞,而首末相应,实出一口,殆非所以解经也。意者,不托之孔子,则其道不曾,而中引曾子则又不便于事,必如是而后安尔。(“述学”补遣“大学平义”)门人记孔子之言必称“子曰”、“子言之”、“孔子曰”、“夫子之言曰”,以显之。今“大学”不著何人之言,以为孔子,义无所据。(同上)孔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明乎教非一术,必因乎其人也。其见“论语”者,问仁,问政,所答无一同者,闻斯行诸,判然相反,此其所以为孔门也。标“大学”以为纲,而驱天下从之,此宋以后门户之争,孔氏不然也。宋儒既借“大学”以行其说,虑其孤立无辅,则牵引“中庸”以配之。然曾子受业于孔门,而子思则其孙也。今以次于“论语”之前,无乃偩乎!盖欲其说先入乎人心,使之合同而化,然后变易孔氏之义,而莫之非,所以善用其术,而名分不能顾也。(同上)他把宋儒之学的“合同而化”和“驱天下从之”,区别于孔学之“教非一术,必因其人”,这是学术和教条的分水。他反对教条而高扬学术,是属于近代的思维方法,发展了清初大儒的有价值的传统。汪中又有“老子考异”一篇,证老聃、老子、老莱子三人各不相蒙,五千言作者之老子是晚出于孔子之后的人。这是有价值的发现,其有功于后人之治中国思想史者甚大。同时他也说明庄子寓言是不能作为历史证据来看待的:若“庄子”载老聃之言,率原于道德之意,而“天道篇”载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尤误后人,寓言十九,固已自揭之矣。(同上“老子考异”)江中详细论证“吕氏春秋”一书的形成,指出了它代表周末调和思想的趋势。他说:周官失其职,而诸子之学以兴,各择一术以明其学,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及比而同乏,则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犹水火之相反也。最后“吕氏春秋”出,则诸子之说兼有之。故“劝学”、“尊师”、“诬徒”、“善学”四篇皆教学之方,与“学记”表里;“大乐”、“制乐”……诸篇,则六艺之遗文也;……“贵生”、“情欲”、“尽数”、“审分”、“君守”五篇,尚清浄养生之术,则道家流也;”“荡兵”、“振乱”……七篇,皆论兵,则兵权谋、形势二家也,……而“当染篇”全取“墨子”“应言篇”。……司马迁谓不韦使其客人人著所闻,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然则是书之成,不出于一人之手,故不名一家之学,而为后世“修文御览”、“华林偏略”之所托始。……(同上“吕氏春秋序”)江中于周秦诸子中崇拜荀墨,于汉代学者中则推许贾谊,以贾谊为荀子的弟子,为他作年表(“述学”内篇三“贾谊新书序”后)以表扬。这可以看出他不替封建时代说教者张目,而表彰那些有血肉个性的悲剧人物。他表彰贾谊的思想,客观上正反对了封建文化的桎梏。他说:刘向“别录”,其叙“左氏传”云,“荀卿授阳武张苍,苍授洛阳贾谊。”然则生固荀氏再传弟子也,故其学长于“礼”。……“春秋”者,秉周礼而谨其变者也,吾于荀氏贾氏之言礼也益信。刘子骏称汉朝之儒惟贾生而已,岂虚也哉?……呜呼,汉世慕尚经术,史氏称其缘节,故公卿或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博士讲授之师仅仅方幅自守,文吏又一切取胜。盖仲尼既没,六艺之学,其卓然苦于世用者贾生也。(同上)贾谊与荀子的关系是有学派源流的(参看拙作“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江中的史论是客观的研究,是有价值的。第二节 汪中的社会思想及其史学汪中的社会思想及其治学态度是一贯的,他既有批判性的治学态度,便也具有人民性的社会思想。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盐船火焚,坏船百有三十,被焚满溺死者一千四百人。他作“哀盐船文”,时人比之为变雅,“惊心动魄,一字千金”(“述学”补遣“哀盐船文”杭世骏序)。但这却不在于文字上的价值,而在于他能为当时人民的痛苦作有力的控诉。在这篇文章的内容上,他对于清统治者视人命如草芥,表示了抗议。另外,在他同情封建社会妇女被压迫的悲剧生活之言论中,可以看出他的近代的男女婚姻自由的思想,这是在古老的“礼”的外衣之下表明出来的。他说:“媒氏”:中春之月合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会”读若“司会”,其训计也。……凡男女自成名以上,媒氏皆书其年月日名焉,于是时计之,则其年与其人之数皆可知也。其有三十不取,二十不嫁,虽有奔者不禁焉,非教民淫也,所以著之令,以耻其民,使及时嫁子取妇也。……婚姻之道可以观政焉。(“述学”内篇一“释媒氏文”)这种进步的社会思想和当时表现在“红楼梦”中的思想是一致的。他不但主张男女社交自由,而且反对封建礼教束缚之下的夫死殉节的所谓妇道,暴露了女子不改嫁的贞节守礼的恶果。他说:夫妇之礼,人道之始也。……许嫁而婿死,适婿之家,事其父母,为之立后而不嫁者,非礼也。……今也,生不同室,而死则同穴,存为贞女,没称先妣,其非礼孰甚焉!……先王恶人之以死伤生也,故为之丧礼以节之,其有不胜丧而死者,礼之所不许也,其有以死为殉者,尤礼之所不许也。……事苟非礼,虽有父母之命,夫家之礼,犹不得遂也。是故女子欲之,父母若婿之父母得而止之;父母若婿之父母欲之,邦之有司、乡之士君子得而止之。(“述学”内篇一“女子许嫁而婿死从死及守志议”)婚姻之礼,成于亲迎,后世不知,乃重受聘。以中所见,钱塘袁庶吉士之妹,幼许嫁于高秀水,郑赞善之婢幼许嫁于郭。既而二子皆不肖,流荡转徒,更十余年,婿及女之父母咸愿改图,而二女执志不移。袁嫁数年,备受棰楚,后竟卖之,其兄讼诸官,而迎以归,遂终于家;郑之婢为郭所窘,服毒而死。……若二女者可谓愚矣。本不知礼,而自谓守礼,以陨其生,良可哀也!(同上)汪中因见他的母亲居居孀之痛苦,曾经设想一个“贞苦堂”的制度,为社会设计福利。他不赞成那些为死者表扬的虚文。他说“虚文无济,未足以充子之志”,而感到封建社会“人道之穷,虽圣人亦不能事为之制”(同上别录“与剑潭书”)。他的设计,虽有乌托邦的成分,但他毕竟是代表人民利益的梦想者。他说:凡州县察其寡妇之无依者,造屋一区为百间,间各户使居之,命之日贞苦堂。外为门,有守门者。门左为塾,凡某兄弟视戚之男子来省者,待于其所,以其名族召之,则出见之。非是不得人。妇有姑若子女三人者月给米一石,钱二百,终岁绵六斤,布五匹,其多少以是为差。任以女工丝枲之事,而酬其直。门右为库,有主藏者,非六十以上不得充。主门者亦如之。择乡大夫之敦笃有智者总其事,出入赢缩之节,官吏不得问焉。门外为社,有师一人,凡孤子五岁至十岁者学焉,命之曰孤见社。三年视其材分志趣,而分授以四民之业。……至十六,度能自食其力,以次减其廪,至二十则举而迁之于外。其贤者能者,既老则使掌其堂之事,各修其业以教社之子弟。其富且贵者,十分其赀,而三入之堂。……此其大略也,其它损益之惟其人。(此事所忧者财不足耳。经费之所出不可预定,惟不宜置田,以田有水旱之虞,且须关白布政司也。多一监临察核之法,即生一吏胥耗蠹之弊,驯至案牍滋而实意亡矣。)是故哀苦蕉萃之状,日聚而相习,则夜哭之感不生,而从一以终者众矣;少蓄其力则老而不衰,而孝子得以终其养矣,幼有所长,而督之恒业,则夫人思自奋,而材智出矣。(“述学”别录“与剑潭书”)汪中说这种制度是他不能养母的“郁郁之心”,推而求天下之母得其养,这是一位“墨者”的社会思想。因了他具有近代社会的理想,所以他和乾嘉时代搞考据的学者的世界观是不同的,他“有志于用世”之学,而具有“独学之忧”。他说:中尝有志于用世,而耻为无用之学,故于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病之事,皆博问而切究之,以待一日之遇。下至百工小道,学一术以自托,平日则自食其力,而可以养其廉耻,……何苦耗心劳力饰虚词以求悦世人哉?此吾藐然常有独学之忧……。(同上别录“与朱武曹书”)汪中在当时考据学所支配的空气中,也受了此种风习的影响。他相对地重视考证制度的沿革,他说:国初以来,学士陋有明之习,潜心大业,通于六艺者数家,故于儒学为盛。迨乾隆初纪,老师略尽,而处士江慎修崛起于婺源,休宁戴东原继之,经籍之道复明。(同上别录“大清故贡生汪君墓志铭”)但他毕竟能脱出汉学的藩篱,自谓继承顾炎武经世致用之学,如他说:中少日问学,实私淑诸顾宁人处士,故尝推大经之旨,以合于世用。及为考古之学,惟实事求是,不尚墨守,所为文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不专一体。(同上别录“与巡抚毕侍郎书”)在有些地方他和颜元是相似的。他说:讲,习也;习,肄也;肄,讲也。“国语”,三时务农,而一时讲武。……古之为教也以四术,书则读之,诗乐同物,诵之歌之,絃之舞之,揖让周旋,是以行礼,故其习之也,恒与人共之,学而时习之。……孔子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鲁诸儒讲礼乡饮大射于孔子家,皆讲学也。礼乐不可斯须去身,故孔子忧学之不讲,后世群居终日,高谈性命,而谓之讲学,吾未之前闻也。(同上别录“讲学释义”)汪中的考据有实事求是的内容,不在于字句训诂,而在于“推六经之旨以合于世用”。我们看了上面他考证礼制而主张男女的合理婚姻关系,便知道他的话是真实的。因为他的确把考证之学当做史学的一部分工作来看待,而不是故步自封于所谓汉学的烦琐。他论史也重“心知其意”,与章学诚暗会。他说:祸之有无,史之所不得为者也,书法无隐,史之所得为者也,君子亦为其所得为者而已矣,此史之职也。百世之上时异事殊,故曰古之人与其不可传者死矣,所贵乎心知其意也。(“述学”内篇二“左氏春秋释疑”)他的“学古者知其意则不疑其语言”之说,更比戴震由语言文字以求心志之说进步了。他说:古之名物制度不与今同也,古之语不与今同也,故古之事不可尽知也。若其辞则又有二焉,曰曲曰形容。……于言不径而致也,是以有曲焉,辞不过其意则不凶,是以有形容焉。名物制度可考也,语可通也,至于二者,非好学深思莫知其意焉,故学古者知其意则不疑其语言矣。(“述学”内篇一“释三九中”)按汪中所规划的史学著作是闳远的。他说:“中之志乃在‘述学’一书,文艺又其末也。”(“述学”别录“与端临书”)“述学”一书并没有完成,今传之“述学”内外篇,不过是他的散文集子罢了。然据他“明堂通释”、“释童”、“居丧释服解义”诸篇,以及关于周秦诸子的评论文章看来,“述学”内容诚如刘端临所说:君搜辑三代两汉学制,以及文字、训诂、度数、名物有系于学者,分别部居,为“述学”一书,属稿未成,更以平日读书所得,及所论撰之文,分“述学”内外篇。(“刘端临先生遗书”卷八“容甫汪君传”)汪中的儿子喜孙所作“年谱”,略记“述学”一书的内容是:“博考先秦古籍三代以上学制废兴,使知古人之所以为学者,凡虞夏第一,周礼第二,列国第三,孔门第四,七十子后学者第五,又列通论、释经、旧闻、典籍、数典、世官,目录凡六。”他的“述学”纲目如下:观“周礼”,太史当时行一事则有一书,其后执书以行事,又后则事废(春秋已然)而书存(孔门),比于告朔之饩羊。至宋儒以后,则并其书之事而去之矣。有官府之典籍,有学士大夫之典籍。当时行一事则有一书传之,后世奉以为成宪,此官府之典籍也。先王之礼乐政事,遭世之衰,废而不失,有司徒守其文,故老能言其事,好古之君子,闵其浸久而遂亡也,而书之简帛,此学士大夫之典籍也。古之为学士者(官师之是),但教之以其事,其所诵者,“诗”“书”而已。其他典籍,则皆官府藏而世守之,民间无有也。苟非其官,官亦无有也。其所谓士者,非王侯公卿大夫之子,则一命之士,外此则乡学小学而已。自辟雍之制无闻,太史之官失守,于是布衣有授业之徒,草野多载笔之士,教学之官,记载之职,不在上而在下。及其衰也,诸子各以其学鸣,而先王之道荒矣。然当诸侯去籍,秦政焚书,有司之所掌,荡然无存,而犹赖学士相传,存其一二,不幸中之幸也。孔子所言,则学士所能为者,留为世教;若其政教之大者,圣人无位,不复举以教弟子。礼乐征伐,失在诸侯大夫,又后而有四豪游侠之徒出,而学问乃在士大夫。周之衰也,典章制度,考之故府则厘然俱在,而历世既久,徒以沿袭失之,而不复能知其制作之义。孔子则眷然于一王之作,而被诸当世,故云人存政举,又曰待其人而后行。庄子则一以为无用而思欲尽去之。喜孙所记“述学”内容当近真实。嘉庆时乌程徐有壬氏有“述学故书跋”一文(见“汪氏业书”“汪氏学行记”卷四),赞扬汪中的著作有为唐宋以下儒者所未能见及者,他保存容甫“述学”的书目,如下:古之学出于官府,入世其官,故学世其业,官既失守,故专门之学废。卷一、虞夏殷之制;卷二、成周之制……“周礼”,……幼仪,“曲礼”,“内则”,学则:卷三、周衰列国(异礼、失礼、变古、存古、举礼、从礼乐、制度之失):卷四、孔门,言、行、储说、通论附;卷五、七十子后学者;卷六、旧闻,典籍原始;卷七、阙;卷八、通论甲(古之学在官师瞽史),通论乙(史数典,史释经、史司图籍),通论丙(史明天道、史世官世业)。由此看来,“述学”是一部有价值的历史学著作。若天假其年而使书成,要比章学诚的成就更大。(焦循“雕菰集”卷六“读书三十二赞”,列“孟子字义疏证”第十一,“文史通义”第十九,“述学”第二十七。)汪中没有写成这部大著作,原因是贫困把一个天才残害了。我们从他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他的贫穷的身世,例如:当年负米最伤贫!(“容甫先生遗诗”卷五失题)最是梦回呼不应,昏镫落月共凄神!(同上卷五“江上”)细雨春镫夜欲分,白头闲坐话艰辛,出门便是天涯别,明月思亲梦里人!(同上卷四“别母”)白头空有子,终岁走风尘!(同上卷四“吾生”)子壮大兮母病羸,老不得养兮何以生子为?日昭昭兮我心悲!(同上卷一“归耕操”)他在幼小的时候早因饥饿把他的身体磨折到贫血的程度,以至患了沉重的心脏病。江藩说他“以劳心故,病怔忡,闻更鼓鸡犬声,心怦怦动,夜不成寐”。又记他的话说:“近日患怔忡,一构思则君火动而头目晕眩矣。”(“汉学师承记”卷七“汪中传”)再由汪中自己所记述的他的身世看来,他的思想是和他的阶级出身有相应关系的。他说:直岁大饥,乃荡然无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三席地,其左无壁,复之以苫。日常使姊守舍,携中及妹傫然匄于亲故,率日不得一食,归则藉藁于地。每冬夜号寒,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述学”补遗“先母邹孺入灵表”)他在中年时代治学,不是如一般富贵公子,安居乐业,而是如他说“牵于人事,且作且止”,他研究学问,大都在饥饿中执笔。请看他的感慨:光伯叩城,竟以冻死,楚望谈经,终日未饭,恐为其续,奈何!(“述学”别录“上竹君先生书”)冻饿的汪中,由书佣成名家,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位卓然不移的人物。他的思想和地主阶级的士大夫们的思想之所以不同,原因是他代表了市民阶级。因而他在当时怀抱着“独学之忧”的心情,时人也以“变雅”悲剧学者来称呼他。他的历史悲剧,是反映了清代封建社会走向没落的历史的悲剧,他的思想已经包含着新时代的意识的觉醒了。从汪中“自述”一文,就可看出他的生平的抱负和受压迫的情况。今引于下:昔刘孝标自序平生,以为比迹敬通,三同四异,后世诵其言而悲之。尝综平原之遗轨,喻我生之靡乐,异同之故犹可言焉。夫亮节慷慨,率性而行,博极群书,文藻秀出,斯惟天至,非由人力,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余元发未艾,野性难驯,麋鹿同游,不嫌摈斥。商瞿生子,一经可遗,凡此四科,无劳举例。孝标婴年失怙,藐是流离,托足桑门,栖寻刘宝;余幼罹穷罚,多能鄙事,赁舂牧豕,一饱无时,此一同也。孝标悍妻在室,家道轗轲;余受诈兴公,勃溪累岁,里烦言于乞火,家构衅于蒸梨(指他和妻离异),蹀躞东西,终成沟水,此二同也。孝标自少至长,戚戚无欢;余久历艰屯,生人道尽,春朝秋夕,登山临水,极目伤心,非悲则恨,此三同也。孝标夙撄羸疾,虑损天年;予乐裹关心,负薪水旷,鳏鱼嗟其不瞑,桐枝惟馀半生,鬼伯在门,四序非我,此四同也。孝标生自将家,期功以上参朝列者,十有馀人,兄典方州,馀光在壁;余衰宗零替,顾景无俦,白屋藜羹,馈而不祭,此一异也。孝标倦游梁楚,两事英王,作赋章华之宫,置酒睢阳之苑,白璧黄金,尊为上客;……余簪笔佣书,倡优同畜,百里之长,再命之士,苞苴礼绝,问讯不通,此二异也。孝标高蹈东阳,端居遗世,鸿冥蝉蜕,物外天全;余卑栖尘俗,降志辱身,乞食饿鸱之馀,寄命东陵之上,生重义轻,望实交陨,此三异也。孝标身沦道显,藉甚当时,高齐学士之选,安成“类苑”之编,国门可悬,都入争写;余著书五车,数穷复瓿,长卿恨不同时,子云见知后世,昔闻其语,今无其事,此四异也。孝标履道贞吉,不于世议;余天谗司命,赤口烧城,笑齿啼颜,尽成皋状,跬步才蹈,荆棘已生,此五异也。嗟呼,敬通穷矣,孝标比之,则加酷焉;余于孝标,抑又不逮。是知九渊之下,尚有天衢,秋茶之甘,或云如荠。我辰安在,实命不同。劳者自歌,非求倾听。目瞑意倦,聊复书之!(“述学”补遗“自述”)他在没落的封建社会,感到了“生人道尽”,对于现实又敢于“非悲则恨”,因此,在荆棘满地的乾嘉时代,他的行为走向“率性而行”,“野性难驯”的道路,他的思想也就富有反抗的精神。后来王国维只称赞他的“斯维天至,非由人力”的话,却忘记了他的学说内容。他的反抗态度甚至遭到当时统治阶级的顽固派“誓欲杀之”,如卢绍弨所说:不恕古人,指瑕蹈隙,何况今人,焉免勒帛?众畏其口,誓欲杀之,终老田间,得与祸辞!(“抱经堂文集”卷三十四“公祭汪容甫文”)书佣出身的汪中,要比商贩出身的戴震更富于市民阶级的意识。第十三章 章学诚的思想第一节 章学诚史学的特点章学诚,字实齐,浙江会稽人,生于清乾隆三年(公元一七三八年),卒于嘉庆六年(公元一八○一年)。他生在专门汉学、不谈义理的时代,他的学问不合时好,以致他的言行,在死后一直被埋没多年。但也正是他,在那样的时代,发出了一种对汉学的抗议,部分地继承了十七世纪大儒的传统。所谓“部分地”,是说他的成就是在文化史学方面,他还不能全面地深刻地光大清初大儒的近代意识。他自己说:余仅能议文史耳,非知道者也。然议文史,而自拒文史于道外,则文史亦不成其为文史矣。因推原道术,为书得十三篇,以为文史缘起,亦见儒之流于文史,儒者自误以谓有道在文史外耳。(“章氏遗书”卷二十九“外集”二“姑孰夏课甲编小引”)学诚所说的文史不外于道,其语气虽然谨慎,但他的这种文化哲学或文化史学的理论,便足以成为当时对汉学最出色的抗议,诚如他所说的“所撰著,归正朱先生(筠)外,朋辈征逐,不特甘苦无可告语,且未有不视为怪物,诧为异类者”(同上卷二十二“与族孙汝楠论学书”)。他在专门汉学的空气中,是遭受着异端之嫌疑的。但他自信不疑,卓然有见。所以他又说:学者祈向,贵有专属,博群反约,原非截然分界……。由其所取愈精,故其所至愈远。……十年闭关,出门合辙,卓然自立以不愧古人,正须不羡轻隽之浮名,不揣世俗之毁誉,循循勉勉,即数十年,中人以下所不屑为者而为之,乃有一旦庶儿之日,斯则可为知者道,未易一一为时辈言耳。(“章氏遗书”卷二十二“与族孙汝楠论学书”)学诚的“文史通义”,是他的代表作。他在“与汪龙庄书”中说:拙撰“文史通义”,中间议论开辟,实有不得已而发挥,……然恐惊世骇俗,为不知己者诟厉。姑择其近情而可听者,稍刊一二,以为就正同志之质,亦尚不欲遍示于人也。(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他自三十五岁起开始写“文史通义”,至“稍刊一二”之年,中经二十四年的光景。因恐“惊世骇俗”,他只是“择其近情而可听者”刻印出求,当不能尽所欲言。而他的另一重要著作“校雠通义”不只不能全刻出来,而且原稿也被盗了。被盗的原因大可寻味。因为他这时正得罪了一个权贵,出走河南,很可能是为了他好为议论,招人诟厉,以致有人故意来同他这样捣乱的。学诚言论风度的不投时好,见于李威“从游记”。他记朱筠事说:及门章学诚议论如涌泉,先生(指朱筠)乐与之语。学诚姗笑无弟子礼,见者愕然,先生反为之破颜,不以为异。使“见者愕然”的他的言论风度,是不合于乾嘉时代的世俗好恶的。学诚自己给钱大昕的信也说:学诚从事于文史校雠,盖将有所发明,然辩论之间,颇乖时人好恶,故不欲多为人知,所上敝帚,乞勿为外人道也。……世俗风尚必有所偏。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载笔之士,不思救挽,无为贵著述矣!苟欲有所救挽,则必逆于时趋。时趋可畏,甚于刑曹之法令也。……韩退之“报张司业书”谓“释老之学,王公贵人方且祟奉,吾岂敢昌言排之?”乃知“原道”诸篇当日未尝昭揭众目。太史公欲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不知者以为珍重秘惜,今而知其有戒心也。……今世较唐时为尤难矣。……若夫天壤之大,岂绝知音,针芥之投,宁无暗合?则固探怀而出,何所秘焉?(同上卷二十九外集二“上钱辛楣宫詹书”)他在这封信里,把那种畏戒时趋的情境毕现出来。他所谓“达人显贵之所主持,聪明才隽之所奔赴,其中流弊必不在小”,可以说就是对于当代“专门汉学”的抗议。这时汉学的主持者正是康熙以来的文化政策执行者,奔赴者则是他所谓的利禄文士,这何尝还有清初学者活生生的气象容乎其间?这种风气,他在“文史通义”中更慨乎言之。我们仔细研究,几乎“文史通义”每篇都有反对当时“专门汉学”的议论。“原学”下篇曾举其要旨说:天下不能无风气,风气不能无循环。……所贵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风气之开也,必有所以取,学问、文辞与义理,所以不无偏重畸轻之故也。风气之成也,必有所以敝,人情趋时而好名,徇末而不知本也。是故开者虽不免于偏,必取其精者为新气之迎,敝者纵名为正,必袭其伪者为末流之托,此亦自然之势也。而世之言学者,不知持风气,而惟知徇风气,且谓非是不足邀誉焉,则亦弗思而已矣!(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下)这种史论虽然是一种循环论,但显明地是对于汉学风气而发的,因为他开头即云“世儒之患,起于学而不思”。清初学者并没有把义理、文辞和学问分家。即以博雅如顾炎武,也不过以考证为手段,而他所重视的是经世致用。炎武所谓“理学即经学”的主旨,是有所谓“当世之务”的前提的,这和乾嘉学者的经学来比较,的确是两个东西,不容混同。以经学挽救理学的空谈是一会事,而以经学只限于训诂名物又是一会事,手段并不就是目的。学诚把手段叫做“功力”。他说:王伯厚氏……诸书,谓之纂辑可也,谓之著述则不可也;谓之学者求知之功力可也,谓之成家之学术,则未可也。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劳神于经传子史,而终身无得于学者,正坐宗仰王氏,而惧执求知之功力,以为学即在是尔。学与功力实相似而不同,学不可以骤几,人当致攻乎功力则可耳;指功力以谓学,是犹指秫黍以谓酒也。(“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博约”中)学诚在“文史通义”“假年”篇,更明白攻击着汉学空气。他首先设喻说“学问之于身心,犹饥寒之于衣食也,不以饱暖慊其终身,而欲假年以穷天下之衣食,非愚则罔也。”最后他竟以“妖孽”二字痛斥汉学了。(注意:他之痛斥汉学,并不基于扶宋学,同时他也接受反宋学的传统,所谓“取其所以精”,因此,他是在正途上,而与方东树的“汉学商兑”在歧路上是相反的。)他说:今不知为己,而骛博以炫人,天下闻见不可尽,而人之好尚不可同。以有尽之生,而逐无穷之闻见,以一人之身,而逐无端之好尚,尧舜有所不能也。孟子曰:“尧舜之智,而不遍物”,……今以凡猥之资,而欲穷尧舜之所不遍,且欲假天年于五百焉,幸而不可能也;如其能之,是妖孽而已矣。(同上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六“假年”)他更有两段明白的议论,因忌戒为怀,都编于“外篇”。他说:或曰,联文而后成辞,属辞而后著义,六书不明,五经不可得而诵也。然则数千年来,诸儒尚无定论,数千年人不得诵五经乎?故生当古学失传之后,六书七音,天性自有所长,则当以专门为业,否则粗通大义而不凿,转可不甚谬乎古人,而五经显指,未尝遂云霾而日食也。(同上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说文字原课本书后”)就经传而作训故,虽伏郑大儒不能无强求失实之弊。……离经传而说大义,虽诸子百家未尝无精微神妙之解,以天机无意而自呈也。(同上卷十三“校雠通义”外篇“吴澄野太史历代诗钞商语”)第一段话,是对于“由字以通词,由词以通道”之说而发的。第二段话,更说到在六经之外去求道,也未尝不可。学诚把汉学最基本的知识——音韵学,作为少数专家之业看待,而认为离经的诸子并不是叛道的,指出他们也有“精微神妙”的见解。这样近代文化史学家的大胆言论,是继承清初学者的优良的传统精神的。学诚以“立言之士,以意为宗”,在“文史通义”“辨似”篇针对了文章家、考据家有以下的批判:学问之始,未能记诵。博涉既深,将超记诵。故记诵者,学问之舟车也。人有所适也,必资乎舟车,至其地,则舍舟车矣。一步不行者,则亦不用舟车矣。不用舟车之人,乃托舍舟车者为同调焉,故君子恶夫似之而非者也(程子见谢上蔡多识经传,便谓玩物丧志,毕竟与孔门一贯不似)。(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这段话有两方面的批评,一方面批评汉学永远在资舟车的旅途中,不知有其目的地,更不知知识“自在性”与“自为性”的发展,即是所谓“博涉既深,将超记诵”。另一面批评宋学永远站在此岸而遥视彼岸,不用舟车的工具而想冥造出目的地的景象。王夫之的知识论在这一点上有丰富的内容。学诚虽未引证过夫之的话,但含有夫之时代的遗绪。然而学诚的文史之学毕竟在当时的汉学封锁中不能成为显学,而且到了晚年他也只得变通一些自己的主张,和汉学妥协,故修志一事便成了他的主要工作(虽然他争修志的义例),在修志的樊篱里埋没了他的天才的发展。他虽竭力辨解真学伪学,但也不能不说,“君子假兆以行学,而遇与不遇听乎天”了(“章氏遗书”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六“感遇”)。他更进一步说明其中的原因:圣贤岂必远于人情哉?君子固穷,枉尺直寻,羞同诡御,非争礼节,盖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后之学术曲而难。学术虽当,犹未能用,必有用其学术之学术,而其中又有工拙焉。身世之遭遇,未责其当否,先责其工拙。学术当而趋避不工,见摈于当时;工于遇而执持不当,见讥于后世。沟壑之患逼于前,而工拙之效驱于后。呜呼,士之修明学术,欲求寡过,而能全其所自得,岂不难哉!且显晦,时也;穷通,命也。才之生于天者有所独,而学之成于人者有所优,一时缓急之用,与一代风尚所趋,不必适相合者,亦势也。(同上)皮锡瑞引“四库提要”对于二千年经学得失的评语,解释说:“琐者,国朝汉学也。‘提要’之作,当惠、戴讲汉学专宗许、郑之时,其繁称博引,间有如汉人三万言说‘粤若稽古’者。”(“经学历史”)由理学的烦琐到考证的烦琐,其烦琐的对象不同,而拘束个性的独立发展,则殊无二致。学诚就在这个时候出来挽持风气,主张“以意为宗”“全其所自得”。他的代表作“文史通义”与“校雠通义”二书,即自命是颇“乖时人好恶”的(见前引)。我们仔细研究以上二书的内容,“文史通义”略当今日的文化史,“校雠通义”则当今日的学术史。他说:人不幸而为古人,不能阅后世之穷变通久,而有未见之事与理;又不能一言一动,处处自作注解,以使后人之不疑;又不能留其口舌,以待后生掎摭之时,出而与之质辨。惟有升天入地,一听后起之魏伯起尔!然百年之后,吾辈亦古人也,设身处地,又当何如?……鄙人所业文史校雠:文史之争义例,校雠之辨源流,……皆不能不驳正古人。……古人差谬,我辈既已明知,岂容为讳?但期于明道,非争胜气也。(同上卷七“文史通义”外篇一“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古人有未见之事理”这句话,在当时经学支配的世界是有力的抗议。故在他看来,宗许宗郑,都是一种自我的束缚;因为对于古人的差谬,今人是可以批评的。他对于戴震的“郑学齐记”有一篇“书后”,其中说:戴君说经,不尽主郑氏说,而其与任幼植书,则戒以轻畔康成。人皆疑之,不知其皆是也。大约学者于古未能深究其所以然,必当墨守师说。及其学之既成,会通于群经与诸儒治经之言,而有以灼见前人之说之不可以据,于是始得古人大体,而进窥天地之纯。故学于郑,而不敢尽由于郑,乃谨严之至,好古之至,非蔑古也。乃世之学者,喜言墨守。……墨守而愚,犹可言也;墨守而黠,不可言矣。愚者循名记数,不敢稍失,犹可谅其愚也;黠者不复需学,但袭成说,以谓吾有所受者也。盖折衷诸儒,郑所得者十常七八。黠者既名郑学,即不劳施为,常安坐而得十之七八也。夫安坐而得十之七八,不如自求“心得”者之什一二矣,而犹自矜其七八,故曰德之贼也。(同上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这可见他怎样地注重“自得”,而厌弃因袭了。他以为所谓“师说”,不过是“自得”之桥梁罢了。这是他著书的出发点。他说“文史之争义例,校雠之辨源流”,在他处又说:“史学义例,校雠心法,则皆前人从未言及,亦未有可以标著之名。”(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家书”二)今更就学诚所著两书,分别评述于下:一、“文史通义”之近于历史学,虽被近人所指出过,但“文史通义”之更近于文化史以及“文史通义”和“校雠通义”不能混同并提,却仍应加以研究。在这里,我们要首先弄清楚才是。学诚说: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曾巩具史学而不具史法,刘知几得史法而不得史意,此予“文史通义”所为作也。(“章氏遗书”“外编”卷十六“和州志”一“志隅自序”)吾于史学,盖有天授。自信发凡起例,多为后世开山。而人乃拟吾于刘知几。不知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同上卷九“家书”二)他的史识、史学、史法是指什么呢?而史意又是指什么呢?这些在他的学说中都有特别的意义,不可以随便看过。学诚说: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事。(同上卷五“文史通义”内篇五“史德”)他更具体地说明义、事、文三者。他说:夫事,即后世考据家之所尚也,文即后世词章家之所重也。然夫子所取,不在彼而在此,则史家著述之道,岂可不求义意所归乎?(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申郑”)由此看来,他所指的史事,为典章名物之考据。史识,又是什么呢?学诚曾说郑樵“有史识而未有史学”,又说:郑樵稍有志乎求义,……郑君区区一身,僻处寒陋,独犯马、班以来所不敢为者而为之,立论高远,实不副名。(同上)学博者长于考索……,岂非道中之实积,而骛于博者,终身敝精劳神以徇之,不思博之何所取也。……言义理者似能思矣,而不知义理悬而无薄,则义理亦无当于道矣。此皆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也。程子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学问人。”亦盍求所以然者思之乎?(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下)因此,他以为无史学之史识,就陷于立论高远,思而不学,义理虚悬而无薄,不能得其史义。学诚详论史学,多见于“文史通义”外篇。他指出刘知几之得史法,以为“刘言史法,吾言史意;刘议馆局纂修,吾议一家著述,截然两途,不相入也。”(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家书”二)这样看来,他的所谓史学重点在于所谓“吾于史学,贵其著述成家,不取方圆求备,有同类纂。”(“家书”三)但方圆求备又指什么呢?他说:“易”曰:“筮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间尝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求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书教”下)方圆求备,表面上虽似指通史,所谓“概古今之载籍”,然实际上他的史学仅为文化史学,因为他说不必求备于方圆,而自能按义领会,所谓“知其所以然”。这可见,他的“史意”一名,略当文化发展史的理论,也即是他说的“议文史亦未能自拒于道外”。他说:为所当然,而又知其所以然者,皆道也。……学术无有大小,皆期于道。……学术当然,皆下学之器也,中有所以然者,皆上达之道也。器拘于迹而不能相通,惟道无所不通。是故君子即器以明道,将以立乎其大也。(“章氏遗书”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文求是,而学思其所以然。……服郑训诂,韩欧文辞,周程义理,出奴入主,不胜纷纷,神子观之,此皆道中之一事耳。未窥道之全量,而各趋一节以相主奴,是大道不可见,而学士所矜为见者,特其风气之著于循环者也。(同上“答沈枫墀论学”)一个时代各有一个时代的风气,此不过历史发展的“一节”,而求所以然之理,则在于把握历史的“全量”或全链,而通其一般的义旨。这就是他所谓的史意。这一理论虽然有其形式的真理性,但这还是一种抽象的史意,也并不能依此就对于历史“知其所以然”的。他在“文史通义”内篇更明白地说: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固将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绳墨之所不可得而拘,类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及其书之成也,自然可以参天地而质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学之所以可贵也。……若夫君臣事迹,官司典章,王者易姓受命,综核前代,纂辑此类,以存一代之旧物,是则所谓整齐故事之业也。开局设监,集众修书,正当用其义例,守其绳墨,以待后人之论定则可矣,岂所语于专门著作之伦乎?(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答客问”上)由这一段话看来,他所谓得“史意”之史学,表面上似乎略当所谓历史学,而实际上则仅及于文化史的形式理论。他依据这一理论,批判了当时“开局设监,集众修书”的四库馆。他曾有四库全书应重流变的建议,不被采纳。他对于王应麟之纂辑诸书,就露出了这种意思,他说“盖逐于时趋,而误以襞积补苴谓足尽天地之能事也。幸而生后世也。如生秦火未毁以前,典籍具存,无事补辑,彼将无所用其学矣!”(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博约”中)此即暗射当时的考证之学仅以史事为足,而不知道史意更为重要。他给邵二云的信里更说:“学问为铜,文章为釜,而要知炊黍芼羹之用,所为道也。风尚所趋,但知聚铜,不解铸釜,其下焉者,则沙砾粪土,亦曰聚之而已。”(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与邵二云书”)这一说法是比顾炎武采铜山之歌,还更进一步的。章学诚的“史意”在形式上与“史观”是相似的。但他的史观不是历史唯物主义,而仅是一种环境决定人心向背的循环史论,同时含着唯心论的心理分析。并且学诚又有另外的东西,常混合于“史意”中兼谈,而且常占重要的地位,那便是他时常把历史学还原于文化史学(甚至学术史学)去说明。这是研读古书最应该留意的所在。例如,他论到“史意”,时常举风气循环的例子,他指的风气是学术的趋向,而此一趋向又不过是一时代的偏见。他所重视的史学便要克服这种偏见,而说明其风气变迁之所以然,这明明是着重在文化史的狭义史学,且更走向于精神的自我外现史论,所谓“智方神圆”就是这精神的极致。例子甚多,仅举一二于下: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天下之学术,不能不具此二途,譬犹日书而月夜,暑夏而寒冬,以之推代而成岁功,则有相需之益;以之自封而立畛域,则有两伤之弊。故马班史祖,而伏郑经师,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亦并行其道而不相为背者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答客问”中,此文是他答复“义旨”所举之例。至于高明与沉潜二者之循环论,乃一最错误的学术史的看法,当别论。)天浑然而无名者也,……不得已而强为之名,定趋向尔。后人不察其故,而徇于其名,……而纷纷有入主出奴之势焉。汉学宋学之交讥,训诂辞章之互诋,德性学问之纷争,是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学业将以经世也,如治历者,尽人功以求合于天行而已矣。……其前人所略而后人详之,前人所无而后人创之,前人所习而后人更之,……要于适当其宜而可矣。周公承文武之后,而身为冡宰,故制作礼乐,为一代成宪。孔子生于衰世,有德无位,故述而不作,以明先王之大道。孟子当处士横议之时,故力距杨墨,以尊孔子之传述。韩子当佛老炽盛之时,故推明圣道,以正天下之学术。程朱当末学忘本之会,故辨明性理,以挽流俗之人心。其事与功,皆不相袭,而皆以言乎经世也。故学业者,所以辟风气也。风气未开,学业有以开之;风气既弊,学业有以挽之。人心风俗,不能历久而无弊,……因其弊而施补救,犹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也。……风气之弊,非偏重则偏轻也,……非因其极而反之,不能得中正之宜也。好名之士,方且趋风气而为学业,是以火救火而水救水也。(“章氏遗书”卷六“文史通义”内篇六“天喻”)学诚不讲道统心传,而由学术文化史家的眼光,把历代思想学业的变迁,认为“犹历家之因其差而议更改”,更以为是一种不得不然之势,是经世之学在时代发展中的一节,而时代一有变化,便使学业也必然“极而反之”(同上)。这一点,含着进化论和环境决定论的因素。在后面,我们将要具体地详述他的这一见解。这里所要指出的是,他的“文史通义”形式上好像历史学,而内容上则是文化史或学术史的理论。他说: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其事同乎?曰:不同。道无所为而自然,圣人有所见而不得不然也。……周公……适当积古留传道法大备之时,是以经纶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则亦时会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盖自古圣人,皆学于众人之不知其然而然,而周公又遍阅于自古圣人之不得不然而知其然也。……此非周公智力所能也,时会使然也。……君师分,而治教不能合于一,气数之出于天者也。周公集治统之成,而孔子明立教之极,皆事理之不得不然,而非圣人故欲如是以求异于前人,此道法之出于天者也。……后人……盛推孔子过于尧舜,因之祟性命而薄事功,于是千圣之经纶,不足当儒生之坐论矣!(伊川论禹稷颜子,谓禹稷较颜子为粗;朱子又以二程与颜孟切比长短。盖门户之见,贤者不免,古今之通患。)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实,而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之通号耳,世教何补焉?(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学诚首论“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这命题是唯物论的。按照逻辑程序讲来,必先说明此所以然之道如何贯彻于历史的合法则的变化。但他不然,接着便说明文化的起源,立世垂教的自然理势,而得出他所要说明的文化或学术史学,“不得不然”或“时会使然”之文化变革论。故他所论“不得不然之势”的史学,在内容上仅为一种文化史的抽象道理,尚不是历史学。且其环境决定论也限于形式,无力说明具体的历史。他的文化史学,最具特色的是,把神秘的道统论推翻,反对把圣人看做“玄之又玄”之神天通号,因而忘记治化流变不得不然之势。这一理论虽贫乏,但它是清初学者的优良传统,不但继承黄宗义“所谓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同上“浙东学术”),而且继承传山经子不分、五经皆王制的理论,更吸取了清初学者费氏父子的学术史的意见。学诚读了费锡璜“贯道堂文集”,曾深加赏识,说:“纵横博辨,闳肆而有绳准,周秦诸子无以过之。”(“章氏遗书”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书贯道堂文集后”)二、“校雠通义”一书,因失于盗,现所存者仅系断片。按学诚著书的计划,好像是要继承“汉书艺文志”的传统,写作一部中国学术史大纲或通论,而发展“明儒学案”。他在叙言中说:枝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竟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今为折衷诸家,究其源委,作“校雠通义”,总若干篇,勒成一家,庶于学术渊源,有所厘别。(同上卷十“校雠通义”叙)学诚“辨章学术,考竟源流”之义旨,是合于学术史的初步工作,但还不能批判地总结学术的成果。他的书中皆商讨学术文献的渊源流别,而尤对于“庄子”“天下篇”与“荀子”“非十二子篇”的论旨深慕不置。按“天下篇”是中国最早的学术史论(作者并非庄周),首讲“诗”“书”“礼”“乐”先王之道的成立,次讲春秋缙绅先生的过渡儒学,末讲诸子“各得一察以自为方”的道术。这篇思想史论是古代的名著。荀子的“非十二子篇”是一篇总结古代思想的名文,对古代思想家作了一个有系统的批判。学诚既然这样推崇“天下篇”和“非十二子篇”,他在“文史通义”里面,对于诸子学术的评论,便超出汉以来异端的成见。他说:“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诸子之奋起,由于道术既裂,而各以聪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于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将推衍其学术,而传之其徒焉。”(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言公”上)这是仿照“天下篇”的论断而立说的。他的思想中颇含荀庄的成分,故他说“荀庄皆孔氏专传门人”。(同上卷十二“校雠通义”内篇三“汉志六艺第十三”之一)学诚把“庄子”“天下篇”与“荀子”非十二子篇”并重,而特别推崇“天下篇”。他说:“汉志”最重学术源流,似有得于太史“叙传”及庄周“天下篇”、荀卿“非十二子”之意,此叙述著录所以有关于明道之要,而非后世仅计部目者之所及也。(同上卷十一“校雠通义”内篇二“补校汉艺文志第十”之三)六艺之书与儒家之言,固当参观于“儒林列传”。道家名家墨家之书,则列传而外,又当参观于庄周“天下”之篇也。盖司马迁叙传所推六艺宗旨,尚未究其流别,而庄周“天下”一篇,实为诸家学术之权衡,著录诸家宜取法也。观其首章列叙旧法、世传之史,与“诗”“书”六艺之文,则后世经史之大原也;其后叙及墨翟禽滑厘之学,则墨支(墨翟弟子)、墨别(相里勤以下诸人)、墨言(禹湮洪水以下是也)、墨经(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皆诵“墨经”是也),具有经纬条贯,较之刘、班著录,源委尤为秩然,不啻“儒林列传”之于“六艺略”也;宋钘、尹文、田骈、慎到、关尹、老聃以至惠施、公孙龙之属,皆“诸子略”中道家名家所互见。然则古人著书,苟欲推明大道,未有不辩诸家学术源流。(同上卷十二“校雠通义”内篇三“汉志诸子第十四”之二十二)这是“校雠通义”的中心论点,其价值在于继承周秦诸子的传统,显示出时代的新要求。但学诚所谓校雠,尚不同于今之学术史的编制,而是一种艺文学案,企图在群书汇编中,说明其中的源流变化。故他说:古人著录,不徒为甲乙部次计。如徒为甲乙部次计,则一掌故令史足类,何用父子世业,阅年二纪,仅乃卒业乎?盖部次流别,申明大道,叙列九流百氏之学,使之绳贯珠联,无少缺逸,欲人即类求书,因书究学。至理有互通,书有两用者,未尝不兼收并载,初不以重复为嫌。……古人最重家学,叙列一家之书,凡有涉此一家之学者,无不穷源至委,竟其流别,所谓著作之标准,群言之折衷也。(“章氏遗书”卷十“校雠通义”内篇一“互著第三”之一)群书既萃,学者能自得师尚矣。扩四部而通之,更为部次条别,申明象学,使求其书者,可即类以明学,由流而溯源,庶几通于大道之要,而有以刊落夫无实之文词、泛滥之记诵,则学术当而风俗成矣。(同上卷八“文史通义”外篇二“藉书园书目序”)学诚主张“即器以明道”(同上卷九“文史通义”外篇三“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对于天文、地理、法律诸学之书,他说:天文,则宣夜、周髀、浑天诸家,下逮安天之论、谈天之说,或正或奇,条而列之,辩明识职,所谓道也。“汉志”所录泰一、五残、变星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地理,则形家之言,专门立说,所谓道也。“汉志”所录“山海经”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同上卷十一“校雠通义”内篇二“补校汉艺文志第十”之五)后世法律之书甚多,……就诸子中掇取申韩议法家言,部于首条,所谓道也。其承用律令格式之属,附条别次,所谓器也。(同上之七)学诚的道器论虽似把理论与实际分别对立起来讲,但敢于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所要掌握的规律,和“道”的内容同等一视,则是大胆的言论。因此,他的编著方法,又重视“互著”和“别裁”,以期对古人的学说不至于因偏见而抹杀。他说“非重复互注之法,无以究古人之源委”(同上卷十“校雠通义”内篇一“互著第三”之四);又说“得裁其篇章,补苴部次,别出门类,以辨著述源流。”(同上“别裁”第四)由上面所说看来,学诚的“文史通义”为文化史的理论,“校雠通义”是学术史的概论。然因为二书都是“通义”,其内容也不是完全可以截然分开的,它们相互在“义例”与“源流”二者之间补充说明的也不少。以下,我们可以研究一下学诚所谓“通义”的意义。“通”是指什么呢?他说: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义例所通,则隔代不嫌合撰。(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释通”)他所谓“通”在于认识人文的流变。他举例说明,后世学说因了不识“通”义,演变出鄙陋不堪的潮流:训诂流而为经解,一变而入于子部儒家,再变而入于俗儒语录,三变而入于庸师讲章。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于经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载笔汇而有通史,一变而流为史钞,再变而流为策士之类括,三变而流为兔园之摘比。不知者习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于史部之“通”,而亡其大原者也。(同上)他说,通有横通与纵通的分别。“取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于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于大道,而亦不得不谓之通,是谓横通”。纵通指横通的集合,“用其所通之横,以佐君子之纵也,君子亦不没其所资之横也”,然而“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别,而横通不可以强附清流”(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横通”),由此可见,他所谓的纵通,即指史学。但这种史学是以形式逻辑的归纳法做方法,并不能认做历史科学。学诚所谓通义之“义”,有时作“意”。他用“义”“意”之处甚多,并常用“春秋”之“义”,“有取乎尔”来说明,“义”即所谓“别识心裁”(“章氏遗书”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申郑”),或所举太史公说的“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同上“答客问”上)。他在“答客问”三篇中批评比次之书、独断之学、考索之功,假设问答以说明“义旨”。他说:无征不信,……今先生谓作者有“义旨”,……毋乃背于夫子之教欤?……章子曰:天下之言,各有攸当,经传之言,亦若是而已矣。读古人之书,不能会通其旨,而徒执其疑似之说,以争胜于一隅,则一隅之言不可胜用也。……“易”曰:“不可为典要”,而“书”则偏言辞尚体要焉;读“诗”不以辞害志,而“春秋”则正以一言定是非焉。向令执龙血鬼车之象,而征粤若稽古之文(即以“易”律“书”),托熊蛇鱼旐之梦,以纪春王正月之令(即以“诗”说“春秋”),则圣人之业荒,而治经之旨悖矣。若云好古敏求,文献征信,吾不谓往行前言,可以诚裂也;多闻而有所择,博学而要于约,其所取者有以自命,而不可概以成说相拘也。……诸子争鸣,皆得……一端,庄生所谓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者也;目察秋毫,而不能见雷霆,耳辨五音,而不能窥泰山,谓耳目之有能有不能则可矣,谓耳闻目见之不足为雷霆山岳其可乎?……专门之学,未有不孤行其意,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举世非之而不顾,此史迁之所以必欲传之其人,而班固之书所以必待马融受业于其女弟,然后其学始显也。……经生决科之策括,不敢抒一独得之见,标一法外之意,而奄然媚世为乡愿,至于古人著书之“义旨”,不可得闻也。俗学便其类例之易寻(按指比次之书),喜其论说之平善,相与翕然交称之,而不知著作源流之无似,此呕哑嘲哳之曲,所以属和万人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答客问”中)这段文字,第一,说明通经必须贯经,单有文献是不行的,主要在于理论的综合。第二,说明诸子各家都有一得之长,宜就各家的学说,批判地吸取其所长。第三,说明专门家之言有独创之长,不能以其有偏向,就加以抹杀。第四,说明没有自我创造性的研究,便是因袭盲从,这就不是学问。综合他所讲的“义旨”的话看来,“义”即概括性的理论,他称之为心知其意的“自命”。学诚所谓“义则夫子自谓窃取之矣”的说法,指理论体系,即所说“道有自然,圣人有不得不然”的理性认识。这里的“不得不然”的主观认识,是反映着自然的规律(道),而历史上一系列的理论便是适应“时会使然”的相对的认识。他的文化史学,在我看来,就在于企图说明历史中“时会使然”的一系列的认识,而“自命”“自取”其中“所以然”的流变,就叫做“通义”。他的“通义”的这样一种公式,虽然强调“自命”“自取”,有理性自己的活动的嫌疑,因而并不能把握着历史发展的“所以然之理”;但其观点在基本上是唯物主义的。懂得了学诚的自命自取的公式,便不至于误解他的“义旨”为宋儒“义理一贯”的冥解,或惟主观是信的独断了。他对于自己非常自信,甚至说“吾于史学,盖有天授”,一看好像一位观念论者在那里发疯,但实际上则是不然的。他肯定了客观世界的法则,他说:学也者,效法之谓也,道也者,成象之谓也。……平日体其象,事至物交,一如其准以赴之,所谓效法也,此圣人之希天也,此圣人之下学上达也。……士希贤,贤希圣,希其效法于成象,而非舍己之固有而希之也。然则何以使知适当其可之准欤?何以使知成象而效法之欤?则必观于生民以来,备天德之纯,而造天位之极者,求其前言往行,所以处夫穷变通久者而多识之,而后有以自得所谓成象者,而善其效法也。故效法者,必见于行事,“诗”“书”诵读,所以求效法之资,而非可即为效法也。(“文史通义”内篇二“原学”上)因此,他的文史学的理论并不是自取自命的心裁,并不是唯识,反而是对于自然成象的效法,并借助于过去的资料(“诗”、“书”)和凭恃于自己的实践(行事),而把握自然(社会、文化)成象的变化关系。这一说法,在十八世纪是进步的,因为它坚持着唯物的观点,而反对唯心的空谈。至于他所谓“一如其准以赴之”的那种认识观点,便流于理性主义的范畴论去了。我最初研究学诚的思想,不明白“言公”、“史德”二篇的命意,经过仔细推核,才知道他是把这二篇的内容,作为他的文史学的客观与主观的条件而规定的。一、“言公”上中下三篇,在我看来,是讲文史学的人民性,这是客观的条件。在“言公”上篇,他从“诗”“书”六艺、诸子百家,直叙至汉初经学,都认为“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其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同上卷四“文史通义”内篇四“言公”上)所以,“公”指人民性。他说:志期于道,言以明志,文以足言,其道果明于天下,而所志无不申,不必其言之果为我有也。……“敷奏以言,明试以功”,此以言语观人之始也,必于试功而庸服,则所贵不在言辞也。……司马迁曰:“‘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所为作也”。是则男女慕悦之辞,思君怀友之所托也,征夫离妇之怨,忠国忧时之所寄也。……诗人之旨……,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舒其所情懑,而有裨于风教之万一焉,是其所志也。……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学,未尝私其所出也。(同上)由这三段话看来,他所谓“义旨”的条件,必须效法古人“言公”的精神:观言试功,忠国忧时,激励风教,学易天下。因为有利于人民的言论,是通于家国的。他说:“琐细之言,初无高论,而幸入会心,竟垂经训。孺子濯足之歌,通于家国;时俗苗硕之谚,证于身心。其喻理者,即浅可深,而获存者,无俗非雅也。”(同上“言公”中)这里,他居然把人民的言论和圣人的言论都一样地列于可垂训的遗产里了。所以,义旨在公,而非私业,是他很重视的条件,他所谓“读古人之书,贵心知其意”,也即指这样的义旨。他以为古人之书,其性质虽不同,但只要有言公的精神,都足以成一家之言。他更以为依据言公之意而治文史,就可以合理地批判古人。例如他说,“‘易’奇‘诗’正,‘礼’节‘乐’和,以至‘左’夸‘庄’肆,‘屈’幽‘史’洁之文理,无所不包;天人性命,经济闳通,以及儒纷墨伦,名派法深之学术,无乎不备。”(同上“言公”下)这里,他便和封建社会指的异端与正统的胡说,立于相反的地位。二、“史德”篇所说的“著书者之心术”,在我看来,是讲文史学者追求真理的忠实心,这是主观的条件。他说:……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欲为良史者,当慎辨于天人之际,尽其天而不益以人也;尽其天而不益以人,虽未能至,苟允知之,亦足以称著书者之心术矣。而文史之儒,竞言才学识,而不知辨心术,以议史德,乌乎可哉?……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气合于理,天也,气能违理以自用,人也;情本于性,天也,情能汨性以自恣,人也。史之义出于天,而史之文,不能不藉人力以成之,人有阴阳之患,而史文即忤于大道之公,其所感召者微也!……阴阳伏诊之患,乘于血气,而入于心知,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史德”)这些话是对当时的学术空气讲的,他的“尽其天而不益以人”的命题,虽然讲追求真理的心术,实质上是反对主观主义的文史作者。他指出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的作者,充其极是可以故意曲解真理而害义违道的。故他在“与史氏诸表侄论策对书”中说:“仆于学业,亦小有得,故平日言论,亦小有家数。又口谈笔述,初无两歧,或出矜心,或出率意,详略正变,无所不有,然意皆一律,从无欺饰,……生平惟此‘不欺’二字,差可信于师友间也。”怎样就能坚持对于真理的忠实态度呢?他以为,要察自然之象,而防止“人心营构之象”这是检证真理的态度。学诚说:“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人心营构之象,有吉有凶,宜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下)反之,那些心术不可问而故意曲解真理的人,不是追求自然之理,而是追随风尚的驱使。他说:“好名之人,则务揣人情之所向,不必出于衷之所谓诚然也。且好名者,必趋一时之风尚也,……必屈曲以徇之,故于心术多不可问也。”(同上卷三“文史通义”内篇三“针名”)由上面所讲的话看来,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文史学的要点在什么地方,知道了他的代表作“文史通义”、“校雠通义”二书所含主旨在什么地方,这是研究章学诚思想的基础知识。从这里我们也就知道,研究思想史,既不是如冬烘先生们之读书,以为古人一切言行都是今人的宝筏,也不是把古人当做今人和他争辩;主要的工作是要实事求是地分析思想家的遗产在其时代的意义,批判地发掘其优良的传统。章学诚抽象地提出了文史学上的好多的理论形式,其中富有唯物论的因素,但这不是说他的理论是完全正确的,其主要的缺点表现在这一点,即一到了历史具体的例举方面,他就显得不够了,甚至陷入唯心论的方面去了。这是由于他的时代的局限使然,在社会的意义上也是反映市民的阶级自觉还在萌芽状态的缘故。我们将在下面逐项地把他的这些观点加以分析。第二节 章学诚的历史理论章学诚的历史理论不同于王夫之。王夫之的历史理论是关于通史的,章学诚的历史理论是关于文化学术史的。章学诚的文化学术史学,寻求“史意”的源流发展,所谓“滥觞流为江河,事始简而终巨也”(“章氏遗书”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书教”中)。他把历史的潮流演变,比做水流,主观上企图从进化观点来把握历史运动的法则。章学诚有他的古代史论,他对于人类历史的起源,好像洞察到一些由原始公社、氏族公社至文明史的演变。他对于社会的演进,都是基于客观的必然之势这一公式来说明的。他说:人之生也,自有其道,人不自知,……三人居室,则必朝暮启闭其门户,饔飧取给于樵汲,既非一身,则必有分任者矣,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同上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这段社会史原论,在体例上是由荀子的“礼论”篇而来的。荀子关于人类社会的起源,强调“人生而有群”。如果学诚以“群”仅指均平的秩序,这是原始公社。但这个社会的均平的秩序,在荀子讲来,由于群而不得不争,必有另一必然之势来接踵着进入历史的舞台。章学诚便接着说: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特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是幼尊卑之别形矣。(“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前一阶段是“取给于樵汲”,似有渔猎社会的影子,此一阶段似父权制的氏族公社。从历史科学讲来,这是一个过渡形态。族长的地位,由于战争职务与公共事业(如水利灌溉等,尤其东方)等,其个人权力便逐渐被附与了社会的职能,在西方谓之“第一人”——即“君”字的原义,在东方谓之“予一人”(见“书经”)。学诚在这里捉摸得异常合理。在这一社会的内部,由于分工的发展,阶级关系必然产生出来。但他以互争的抽象论法代替了阶级的理论。他说:至于什伍千百,部别班分,亦必各长其什伍,而积至于千百,则人众而赖于斡济,必推才之杰者理其繁,势纷而须于率俾,必推德之懋者司其化,是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作君作师,画野分州,井田、封建、学校之意著矣。故道者,非圣人智力之所能为,皆其事势自然,渐形渐著,不得已而出之,故曰天也。(“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上)这段所说,略当于文明社会的产生和国家的起源。因为文明社会的第一特征是城市与农村的分裂,在中国古文献中的“邦”与“封”二字、“国”与“城”二字,便表示了城市国家的渊源。这里所谓“画野分州”即城市与农村的分裂,具有文明社会史的影子。社会为什么有这样的大变化呢?他仅说是自然的必然发展,这是天才的唯物论的见解,然而其中却缺乏着质的规定。章学诚关于时代的划分,也仅有这些抽象而不具体的影子。有时候他说得离开了近代的历史知识,如说“三皇无为而自化,五帝开物而成务,三王立制而垂法”(同上)。有时候他曾怀疑古史资料的可靠,大胆地提出历史是劳动人民创造的,不一定要归之于圣人,他说“至战国而义农黄帝之书一时杂出焉,其书皆称古圣,如天文之‘甘石星经’,方技之‘灵’‘素’‘难经’,其类实繁,则犹匠祭鲁般,兵祭蚩尤,不必著书者之果为圣人;而习是术者奉为依归,则亦不得不尊以为经言者也”。(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经解”中)他虽然详辨伪托之盛行于战国,不尽是完全无影子的拟造,但他已经肯定战国实有拟制或伪造“封建”的著作,“依托乎古人,其言似是”(同上“诗教”上)。在这里,他更指出:“不知书固出于依托,旨亦不尽无所师承。”他方面又说:“百家之学,多争托于三皇五帝之书矣,艺植托于神农,兵法医经托于黄帝,好事之徒,传为‘三坟’之逸书。”(同上“书教”中)学诚在史学上的重要见解,是在于他的古代文化史论。清初学者,如传山,已经有五经乃王制的命题。学诚则更进了一步,演为“六经皆史也”、“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和“六经皆器也”诸命题。这些是在当时被认为最放肆的学说,也是他被后人所最注意的学旨。他说:六经不言经,三传不言传。……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同上“经解上”)异学称经以抗六艺,愚也。儒者僭经以拟六艺,妄也。六经初不为尊称,义取经纶为世法耳。(同上“经解”下)六经皆史也,……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同上“易教”上)他的“六经皆史”论,不但是清初反理学的发展,而且更有其进步的意义。他大胆地把中国封建社会所崇拜的六经教条,从神圣的宝座拉下来,依据历史观点,作为古代的典章制度的源流演进来处理,并把它们规定为“时会使然”的趋向。他反对人们崇拜那样“离事而言理”的经,更反对离开历史观点而“通”经。他所谓之通,即他所推崇的“庄子”“天下篇”对于学术源流变化的研究。他又说:“易”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不离器,犹影不离形。后世服夫子之教者自六经,以谓六经载道之书也,而不知六经皆器也。……夫子述六经以训后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后人不见先王,当据可守之器而思不可见之道,故表章先王政教,与夫官司典守以示人,而不自著为说,以致离器言道也。夫子自述“春秋”之所以作,则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之深切著明”,则政教典章,人伦日用之外,更无别出著述之道,亦已明矣。……而儒家者流,守其六籍,以谓是特载道之书耳。夫天下岂有离器言道,离形存影者哉?彼舍天下事物人伦日用,而守六籍以言道,则固不可与言夫道矣。(“章氏遗书”卷二“文史通义”内篇二“原道”中)这一段话,透彻地说明了“六经皆器”,反驳了“载道”的说法。这里的话有三点是值得注意的,(一)“道不离器”的命题是存在决定意识的唯物观点;(二)历史的典章文物是一定时代的社会生活的表现,没有什么“离器言道”的形而上的孤立的东西;(三)封建正统派的胡说,不但是“离形存影”的唯心论,而且是故意曲解社会规律(道)的说教。学诚的古代文化史论,大都依据“天下篇”的道理。“天下篇”说道之“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学诚从而发挥古者无私门著述之学,说:理大物博,不可殚也,圣人为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从而纪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书,故官守其书。有书斯有学,故师传其学。有学斯有业,故弟子习其业。官守学业,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为治,故私门无著述文字。(同上卷十“校雠通义”内篇一“原道第一”)中国文明社会是从殷周之际奠定的。在西周,因为是氏族维新制度,没有国民阶级出现,故政教或官师是合一的,学问都是由官府掌握的。学诚强调此制,除开其理想的成分不在此处批判外,所谓“古无私门之著述”(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诗教”下),“宪存乎官守”(同上“易教”中),大体上是合于历史的。在春秋时代,使“天下篇”所说,中国文化的保存者与研究者是邹鲁的绅先生,他们专门以六艺为职业。此后分化为战国诸子之学。以六艺为职业的人之出现,可以说是古代思想家与事业家的分野。孔墨二家所以皆出于绅儒者,而批判地发展了儒学,正由于有一个六艺的过渡时代(春秋)。学诚说: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开降盛衰之故可知也。战国之文,奇邪错出,而裂于道(此句即“天下篇”之“道为天下裂”,裂指思想家的分工,故可以“专”,这是由于国民阶级出现,贤者出现的缘故),人知之。其源皆出于六艺,人不知也。(同上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诗教上”)又说: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邹衍侈言天地,关尹推衍五行,“书”教也。管商法制,义存政典,“礼”教也。申韩刑名,旨归赏罚,“春秋”教也。其他杨墨尹文之言,苏张孙吴之术,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章氏遗书”卷一“文史通义”内篇一“诗教上”)所谓诸子源出于六艺,依我们的研究,这是一种批判的发展,如孔子从人类的道德情操方面对于六艺的批判发展,墨子从人类的知识方面对于礼乐的否定。学诚的六艺足以尽道体之说和诸子得其一端之说,依然拘泥于传统思想,但他说九流与六艺的关系,是值得注意的。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把诸子和六艺并立起来处理,其思想方法是和正统派的偏见对立的,尽管他关于诸子起源的说明还有附会的地方。在诸子与六艺的关系中,学诚更注意诸子与“诗”的源流。诗在西周春秋之交,有所谓变风变雅者出现,咒骂上帝,批评君子(氏族贵族)。我们认为这是西周社会阶级矛盾的表现,一部分诗句正代表了“国人”(自由民)的呼声,这是“不治而议论”的诸子自由批判思想的前趋者。学诚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