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的“坚自论”,也叫做坚白相外相离说,辞虽雄辩,而义实简单。他把感性认识孤立起来,而与理性认识划一鸿沟,把物质的实体否定,而认各自独立的感觉为实在。故说“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举之义为感觉,傅山谓举对磨而言,举白从目见,谓视觉;举坚以手见,谓触觉;相离而“独”为正。公孙龙的逻辑,便寄托在感觉的各自孤立之“独”字上面没有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之统一。关于此点,傅山说。末句“离焉,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通篇大旨可见。(“霜红龛集”卷三十四“读子”三“坚白论”)“坚白论”向来称为难读的古文,自清代学者校疏以来,至现在始可大致读通。傅山在清初最早注疏此文,实开创清代校勘子学的研究。他把文中“恶乎甚石也”之“甚”字校正为“其”字,释文中“离”字读“附离”之“离”等等,以及许多地方的讨论句读,皆有见识。公孙龙辩学虽流于诡辞,但为了解放二千年来囫囵的理学传统,这种名辩的方法论,对傅山说来,则可作为一种“云雷鼓震”从醒学风的叶剂。故傅山之注释有其学术价值。他自誇说:“坚白”后篇之文,变化缥缈,恍惚若神,……千百年下公孙龙乃遇我浊翁。翁命属水,盖不清之水也。老龙得此一泓浊水而鲵桓之,老龙乐矣。(同上“通变论”)公孙龙的离坚白说是观念论。坚白是外于石而存在的观念。傅山解释“独而正”之说,即以感觉离物质而独立存在的。但下面傅山的解释就是自己的歌法了:此之“坚”,非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之“坚”,“白”非知白守黑之“白”。所谓“坚”者易脆也,所谓“白”者易染也。由于其人之谌杵,如石者随所著见,知而不化,于以内身外世,皆不可费却多少攻守,而卒归于石亦恶有,又进之于神之不见不知,离而非离者独而已矣,谓不离于坚,不离于白,不离于石也。(同上“坚白论”)(二)傅山有“墨子大取篇释”一文,也是近世最早注解“墨子”的重要文章。他说此篇“奥义奇文,后世以其不可解而置之”。他的注释,自谓亦未能一齐读通,且待继续研究,这是学者的态度。他说,“文本难尽通,逐字逐句为之,积累而疏之,以求其通,可谓用心于无用矣。然亦必不必之见,不尔则心留而不去尔,斯置之矣。非尔亦有留之,暂尔留之,非欲之留,与博弈然。”(同上卷三十五)他注释此文,高见层出,今摘要举之于次:按“大取篇”有“语经”之称,是墨子弟子对于“兼受篇”的逻辑的概论。傅山的注释也多从逻辑的意义上着手。“大取篇”说:“诸圣人所先为人,欲名实,名实不必。苟是实也,白败是石也。尽其白,同是石也。他大不与大同,是有便谓焉也。以形貌命者,必智是之某也焉,智某也;不可以形貌命者,惟不智是之某也,智某可也。”(依傅山句读)这是举实予名的逻辑,与公孙龙离实求名的逻斡相反。傅山解释说:圣人所为人于名实之间,欲名之有实也。若但曰“名实”,徙有其名而不心诚是其实,则白败是石也。“白败”不知何物,当时或有此名,可见当时诸子多持坚白石之论,故此及之,以辨名实。若但以白为石,如物之坏而败者,如白醭白霉之皆可谓之石矣。即以大言之,如大马非大牛也,若去实而不分辨之,但曰“大”,如何是“大”也?是有大形者即谓之“大”焉也,不论其谓大某大某也。“焉”在此处作了语,是尽其辞也。故物之以形貌命者,必知是物为某物,则尽其辞而名之曰“焉、智某”也。若其不可以形貌命者,知之不真,不能的确知是物为某物也,但智某之可也,不得尽其辞曰“焉、智某”也。“智某可也”,“智某”与上“是之某”,义有深浅。上文多一“之”字,下文去“之”字。上文是实指之词,下文是想象之词。(同上)这两段解释是有新见解的,已开清代“墨子”训诂之先河。所谓“实指之词”指判断而得者,如“甚么”之答案;“想象之词”指表象而得者,如“哪个”之答案,其分析也是相当精审的。“大取篇”在此段之后,言名实同异的逻辑,文甚简约难识,傅山疏释的方法,兼重训诂字义,且据因明论互证名学。他说:“居运”犹出移在此在彼也,凡以居运名者皆实实有人于其中者。如居齐曰“齐人”,而去之荆则不得谓“齐人”矣之类也。即如山之非邱,室之非庙,实在斯名在,不得曰邱即出,庙即室也。的二知之智,仿佛度之意,不同也。同而不同之间不胜言之。而重则有金之铁之重,重同而金铁异。器具有饮具食具之类。“具”或是“贝”字之讹,锦有异者,亦通。“连”如“连衡”之“连”,外连而内各有心也。“连”又铅锡之名,然上有“重”矣,此不必复作锡解也。又四里为连,十里为乡,亦可解去(上释原文“智与意异。重同、具同、连同”)。”同类之同”,如熊鳯凰,类同而名不同:“名同”,如鼠璞名同而实异:“邱同,而有崐敦;“鲋同”而有鲫鳤。同是同,然是然,有异同,根同而枝叶异,“非”与“是”异,“不然”与“然”异,“非”即是“不然”矣,而“非”与“不然”又微异:因有异也而欲同之,其为同之也又不能浑同,而各有私同老又异,“楞严”“因彼所异,因异立同”之语可互明此旨(上释原文“同是之同,然之同,同根之同,有非之异,有不然之异;有其异也,为其同也,为其同也异”)。其同异之中,略分四种辨之:其一曰,“乃是而然”,“乃”犹“若”也,又犹“那个”也,犹云是其是而然之;二曰“是不然而不然之”,然与不然,不欲苟异者也,三曰“迁”,则就人之意多,犹因其然然之,因其不然不然之,又既然之而时复不然之,既不然而又时复然之,无定见也;四曰“强”,则执已之意多,犹本然之而强不然之,本不然而强然之。四者之中,各有深浅尊益,“尊”者“尊”也(俞樾后诂“尊”为“尊”),“益”者“溢”也。……群察之,第次之,山止而不移,比栉而不紊,因而至裕乎其“指”,历多而见定,于是又详察其声,端定其名,使声名之间不相假借。(同上 )“大取篇”的主旨在于说明“生以理、长以类行”,立辞要明其类,这是“语经”的要件。末段有十三个“类”的归纳,关于原文“一日而百万生,爱不如厚,其‘类’在恶害”,传山释道:一日而有百万生人,若不爱为万而推之,而单为一二人,是不加厚。其类在恶害,谓恶害之加于一人者,即当恶害之及于万人者矣。关于原文“兼爱相若,一爱相若,一爱相若,其‘类’在死也”,传山释道:兼爱爱分,一爱爱专,我之于人无彼此,皆爱,与无二爱之事一爱同意也。人皆有生,而我皆以一爱爱之,除无生者我不爱之,其类如人莫不有死,而我莫不有爱,谓于人定爱之也。(同上)墨子“兼相爱”与“交相利”之说:被他的弟子在逻辑上有所发展。“大取篇”说:“昔者之爱人也,非今之爱人也;受获之爱人也,生于虑获之利,非虚臧之利也;而爱成之爱人也,乃爱获之爱人也。……去其爱,而天下利弗能去也。”傅山对于这段文章的解释甚近似,而“减主耕、获主织”之训诂,乃不易之论。(按臧为古代的男奴隶,获为古代的女奴隶)他说:古人之爱人也,非今之爱人也。何也?古公而今私也。如以臧获二种论之,臧主耕,获主识:获人也,臧人也,爱获爱臧,同一爱人之心也。爱获之爱,生于虑获之织之利,与爱减之耕之利,有不同。谓爱获时且只利其织耳,而至于爱臧之耕之时,仍是爱获之织之爱人者也。但其私心爱臧之耕时,即不顾爱获,爱获之织之时,又不顾爱臧,其爱之之私有在有不在,而耕之利于爱获时去之矣,织之利于爱臧时去之矣。去其私爱,而爱无不在,利亦无不在,故曰天下之利弗能夫也。(“霜红龛集”卷三十五)墨子主张“志功合一”,他以为,仅有主观的心顾而无客观的结果,是无价值的思虑。“大取篇”说“义,利,不义,害;志、功为辨。有有于秦马,有有于马也,智来考之马也。”此文句读不易,文理亦难识,而传山则引刃而解。他说:义者,宜也;宜,利;不宜,害。兴利之事须实有功,不得徒以志为有利于人也。且如马,以秦马而良者,而人有之,是实有其有于马之才也。何也?马非自从秦来也,是其人之智力来之马也。功也,菲徒有有马之志也。(同上)按秦地产良马,“石鼓文”、“诗”“秦风”、“史记”皆详言之。傅山据此,把原文二个“有”字解释得非常清楚。总之,傅山的“大取篇释”重视墨辩的名理,在校勘训诂方面,也着重名理的发挥。上面所举的例子只是他的主要论点,其他可供研究墨学参考者尚多。(三)傅山对于“老子”、“庄子”、“荀子”、“管子”、“淮南子”、“鬼谷子”皆有注疏,而尤重于“老”“庄”与“淮南”。他自谓“老夫学庄列”,并盛道“南华”高见,甚至称“吾庄子”。他说:鄙儒……不知所释,曰是文之无法度者也。夫深世故而浅天行者,吾庄子而已矣。“吾”之也者私也,(不)能公诸人,故不得不私也,私者天也。(同上卷三十二“庄子徐无鬼篇末一段解”)傅山解释“老子”,多出新义。例如释“道常无名”章说:公之它(傅山自号)破句读之曰,道之常无者名朴也。“虽小天下不敢臣”,谓看得天下虽小,亦不敢有臣之心臣之,则亢守朴以待万物之自宾而已。若自大自尊,则天与地不相合矣。……“始制有名”,“制”即“制度”之“制”,谓治天下者初立法制,则一切名从之而起,正是与无名之朴相反。无者有之,朴者散之,而有天下者之名于是始尊。……后世之据崇高者,只知其名之既立,尊而可以常有。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同上卷三十二)这里的解释不一定是“老子”的原义,宁可说是傅山的思想。至于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一方面有反清的爱国主义思想,另一面有民主主义的思想,这些都是借老子的话来自道的。又例如释“道生之”章,他说:生者中于土,蓄者玄于田,形者拜以彡,成者丁与戊。生之蓄之是之育之亭之毒之养之覆之八字,中惟“亭”“毒”两字最要紧。毒字最好最有义,其中有禁而不犯之义,又有苦而使坚之义。王辅嗣注:“亭谓品其形,毒谓成其植”,总是模糊拟度,吕注作“成之熟之”,非是。(同上)按这样的训诂字义,比前人的注解是高明的。“苍颉篇”“亭、定也”,“广雅”“释诂”“毒、安也”,即安定之义,傅山训毒之义颇近似。他训诂字义,多有独到处,此其一例。他的“读子”名篇,训诂字义者过半,这里不一一列举了。顾炎武赞傅山识字,确是有所见而云然。傅山解释“庄子”,多参证以佛学。他的“庄子天地篇泰初有无无段解”一篇说:阴阳交泰之初,何所有乎?有无而已,别无所有。然无而有者,无可得而名,确乎其有一,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不可闻不可见,然万物之生者皆白得此一以生,是之谓德。溯此德者则我得之父母,父母又得之祖父母,进而求之,则不知何人之父母之父母,得之天地之始,为人之时,而延之于我之身,生生世世,业识识业,日远于德,故循性而修之,以返于得以生之德。德之至者,一切有为之法皆消融于鸟有,几几乎并未形之一亦不可得而名之。所谓德至,至则同于泰初之无有矣。……郭注“无不能生物”昧于始矣。(“霜红龛集”同上卷三十二)这是以佛家“业识”“有为之法”之义来解释“庄子”的,这为后来章炳麟所发展(见“齐物论释”)。傅山解释“庄子”,是唯心论的。这里不是说他的唯心论是好的傅统,而是说他有从正统思想解脱时代束缚的倾向。例如“庄子”:“太公任之言曰,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处,纯纯常常,乃比于狂”,郭注“道流而不明”为句。傅山说:“句读皆拙。愚谓‘道流而不明居’(句),‘得行而不名处’(句),谓道本不息,如川之流,本非居于明,令人得指而为表的者。若圣人得而行之,即行其不明之道,岂得标一名而处于其下,令众人耳前目之?”(同上卷三十四)又例如“庄子”:“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大小、长短、修远”。傅山释曰:“大者小之,‘老子’‘合抱之木生于毫末’是也。长者短之,‘老子’‘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是也,但‘修远’二字又不与大小是短同,又少括翻上义,修以远之,为积功累行任重道远耶。”(同上)以上所释的括,都别有新的见解。他的解释多依佛氏方法,故谓“吾以‘管子’、‘庄子’、‘列子’、‘楞严’‘唯识’‘毗婆’诸论,约略参同,益知所谓儒者之不济事也”(同上)。后来章炳麟的“齐物论释”,更进一步了。乌目山僧宗仰在“齐物论释”“后序”说:“太炎之书现世,将为二千年来儒墨九流破封执之局,引未来之的。新震旦众生知见必有一变以至道者”。这话是不对的,但这一学术变化之迹,三百年前傅山实启其端倪。自汉武帝罢黜百家,至清初(十七世纪)子学复兴,知见一变,这是中国早期的启蒙运动,民主主义的先趋。这种潮流被清统治者的民族监狱所摧残。但到了太平天国以后,这个启蒙思想复活,而由十九世纪的中国哲人所继承发展,炳麟即其一例。傅山对于子学与佛学的研究,并不是宋明以来的超世间的观点,而主要是在知识上广求博搜,解放自己,因为他极不满意当时的所谓佛道。他说:……近时士大夫……皆是谈慈悲而行若蜂虿者,……岂佛也哉?……乃真奴婆嫣之见。(同上卷三十六“杂记”一)贫道以为福利之说,可以动贪妄俗汉,不足动风韵君子。(同上卷二十二“劣和尚募疏”)傅山对于古书持怀疑的精神,他对于子书的解释,不拘泥旧日的注脚,多先难俗儒而后出其解答。这种研究方法在他的文集中不胜枚举。我们仅看下面的话就可以知道的:……“乐正子五日不食而悔之”之注大非本义。盖悔不悔五日不食,是悔平生未尽情于其母之言,不知先儒何所见而的指为悔五日之不食也。想此情事,岂不可笑?分明是乐正子饿得著急了之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同上卷二十三“与居实”)同时,傅山也重视考证。他对于子书的研究,首重字义的训诂。因为识字是基本的学问,他以为惟有这样,才不至流于宋明儒者的望文生义。且举他的“淮南子”“兵略训”的训诂一例如下:“剡摲筡奋儋钁”注:“摲”音“攕”、“筡”音“屠”,“儋”音“詹”,“钁”音“矍”。“剡”、锐也,“钁”、斫也。傅山曰:“筡”,“说文”:“折竹笢也”。“尔雅”“簢筡中”注云:“言其中空,竹类”。“说文”:“笢、竹膚也”,音武尽切,看如“泯”。“泯”、“说文”:“大鉏也”。“尔雅”:“斫谓之鐯”,注云“钁也”。以“鉏”注“钁”,义始明,而斫亦“尔雅”之文,不甚快者以斫,有用力斫伐一义,不专为器之名也。(“霜红龛集”卷二十三“与居实”)傅山训诂字义不但学及“尔雅”“说文”,而且学及鐘鼎文字。如文集中释鲁字,曾引“齐侯鐘”“其万福纯鲁”之语,释网与册二字,引鐘鼎“作册”之册字。可惜他的这类研究专书没有遗留下来,使我们值知道他有鐘鼎研究的一门项目罢了。第七章 李顒的思想第一节 李颙修正理学的二元论李顒,字中学,号二曲,陕西盩屋人(“汉书”:“山曲曰盩,水曲曰屋”,二曲之号取名盖出于此),生于明天启七年(公元一六二七年),卒于清康熙四十四年(公元一七○五年)。他是一个贫寒人家的子弟,没有家学与师承,全靠自己学习磨炼而成为和黄宗羲同负盛名的清初大儒。李顒有崇高的爱国主义思想。他物被荐“山林隐逸”,力辞不就,后被强拉为“博学鸿儒”,绝食拒之。康熙召见他,他敢于以死坚辞。这种精神,影响了清末陕西的志士,参加过辛亥革命的关中老人多能道之。他和李自成张献忠同生于陕西,他的土大夫地位与理学余绪,限制了他不能寄同情于李张。他的爱国思想指遵他痛斥明末“边臣不知忠义,而争先逃走”,但他的阶级地位又指遵他责斥“妖贼不知正道,而大肆猖獗”(“二曲全集”卷十二“匡时要务”)。李顒曾南行于无锡、江阴、武进、宜兴讲学,在陕西则殷讲于富平、华阴等地。晚年“荆扉反锁,遂不复与人接,……惟顾宁人(炎武)至则款之”(“鲒埼亭集”卷十二“二曲先生窆石文”)。顾炎武很佩服他,说“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学”(“亭林文集”卷六“广师”)。李顒的著作,没有像王夫之、顾炎武、传山的反理学的风格,充分表现修正理学的态度。他对于朱陸异同,不持守门户之见,而主张取舍于其间。他说:陸之救人,一洗支离锢蔽之陋,在儒中最为儆切,……朱之教人,循循有序,……中正平实,极便初学。……若中先入之言,抑彼取此,亦未可谓善学也。(“二曲全集”卷四“靖江语要”)他从学术史的狭隘的利弊见地上说明宋明道学的兴替,这不同于正统派把道学作为心傅之学的看法。他说:先觉倡遵,皆随时补救,正如人之患病,受症不同,故投叶亦异。孟氏而后,学术堕于训诂词章,故朱儒出而救之以主敬穷理。晦庵之后,又堕于支离葛藤,故阳阴出而救之以致良知,令人当下有得。及其久也易,至于谈本体而略工夫,于是东林顾高诸公及关中冯少墟出而救之以敬修止善。若夫今日吾人通病,在于昧义命,鲜羞恶。……苟有真正大君子,深心世道,志切拯救者,所宜力扶义命,力振廉耻,……乃所以救世而济时也。(同上卷十“南行述”)他认为学术的变化是由于救时而来,客观上反对了道学家争执的统绪。他所提出的救世济时之学,又显然是对民族节操而发的。李顒已经不是如宋明学者那样,把读史认为玩物丧志,他企图以实学修正道学的空谈。他开了一个读书单子,分做二类,一为明体类,一为适用类。其书单如下:明体类:“象山集”、“阳明集”、“龙溪集”、“近溪集”、“慈湖集”、“白沙集”、“二程全书”、“朱子语类大全”、“朱子文集大全”、“吴康斋集”、“薛敬轩读书录”、“胡敬斋集”、“罗整庵困知记”、“吕泾野语录”、“冯少墟集”、其他。适用类:“大学术义”、“衍义补”、“文献通考”、“吕氏实政录”、“衡门芹”、“经世挈要”、“武备志”、“经世八编”、“资治通鉴纲目大全”、“大明会典”、“历代名臣奏议”、“律令”、“农政全书”、“水利全书”、“泰西水法”、“地理险要”(同上卷七“体用全学”)。他把明体适用二类并列,修正道学。他在明体类下说“由工夫以合本体,由现在以全源头,下学上达,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始成实标”,这种拿实际东说明本体的思想,已经离开了道学。在适用类下各条所讲的,更可以显示出他对于时代的态度。例如“文献通考”书下注:折衷于古今朝典,以成此书,上至天宫、舆地,以及礼、乐、兵、农、漕屯、选举、历数、士卒、典籍,无不条晰。(同上)“吕氏实政录”书下注:此老卓识谙练,经济实学也,在世儒中最为适用,……学人……有志于用世,则此书必不可一日无。(同上)“武备志”书下注:经世之法,莫难于用兵。……今学者,……往往于兵机多不致意,以为兵非儒者所事,然则武侯之伟略、阳明之武功非耶?学者于此,苟能深讨细究而有得焉,则异日当机应变,作用必有可观。(同上)这更矫正了宋儒以来的风气。宋儒对于讲求兵法是讥讽的。如朱熹甚至于说:“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处?同父一生被史坏了!”“资治通鉴纲目大全”书下注:格物之渊薮,兴亡治乱之成案也,宜恒玩之,论其世以熟吾之识。(“二曲全集”卷七)“历代名臣奏议”书下注说:学人贵识时务,奏议皆识一时之务者也。……道不虚谈,学贵实效,学而不足以开物成务,康济时艰,真拥衾之妇女耳,亦可羞已!(“二曲全集”卷七)“律令”书下注:律令最为知今之要,而今之学者,至有终其身未之闻者,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终无术,夫岂无谓而云然乎?(同上)他更提出泰西水利之学、农学、地学诸书,他说:以上数种,咸经济所关,宜一一潜心。然读书易,变通难。赵括能读父书,究竟何补实际?……识时务者在于俊杰,夫岂古板书生所能办乎!(同上)从这一点看来,正如恩格斯所说的“旧的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只是这时候才真正发现了地球”(“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五年版,五页)。李顒和颜元的思路不同,但他们所表现的时代精神是一样的。李顒“明体适用”的二元思想,在表面上讲来,是平行的论列。例如他说:儒者之学,明体适用之学也。……明体适用之正业,处也有守,出也有为,生民蒙其利济,而世运宁有不泰?(“二曲全集”卷十四“盩厔答问”)明体而不适于用,便是腐儒,适用而不明本体,便是霸儒。(同上)自拔习俗,务为体用之学。证心返观,深造默成以立体;通达治理,酌古准今以致用。体用兼赅,斯不愧鬚眉。(同上卷五“四书反身录”)然而,从思想的内容上讲,所谓明体是保留了理学的余绪,所谓适用却对理学作了反面的修正。这在他“答王天如书”中说得很明白:来书疑体用之有二致。……今时非同古时,今人不比古人。以孔子生知之圣,犹韦编三绝,问礼于老聃,访官于郯子,垂老不废研讨。……须明古今法度,通之于当今而无不宜,然后为全儒,而可以语治平事业。须运用酬酢,如探囊中而不匮,然后为资之深,取之左右逢其源,而真为己物。若惧蹈诵诗三百之失,而谓至诚自能动物,体立自然用行,则空疏杜撰,犹无星之戥、无寸之尺,临事应物,又安能中窾中会,动协机宜乎?此不学无术,寇忠愍之所以见惜于张忠定也。故体非书无以明,用非书无以适。欲为明体适用之学,须读明体适用之书,否则纵诚笃虚明,终不济事。……空躯壳,饿肚肠,究无补于实用分毫也。(同上卷十六)由此看来,他是以适用修正明体。他在别处所说,如“士于今日,不专在穷深极激,高谈性命”(同上卷五“四书反身录”),“借经书以行私,假圣言以文奸,政事明敏,辞令泉涌,适足以助恶而遂非,其为有甚于腐儒,乃经学之贼、世道之蠹也”(同上)。其修正理学的思想更为明白。李顒重视实学的议论是很多的。他固然保留本体之学,但他对于玄学,反对宋明以来的传统,提出了他的批评。他说:日用常行之谓道。……连天地常经,乖人生伦纪,虽自谓玄之又玄,却非可道之道。……修者修其所行也,检点治去之谓修,必有事焉之谓行。……使所行皆天理,此修行之见于外,也,……使念念皆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杂,是修行之密于内也。(同上卷十“南行述”)一位道士听了他的话,也说“此中庸之道也”。他虽未放弃内外中庸之旨,而所讲“修行”的新义正与颜元无异。李顒既然主张内外二元之说,故对于人类性也主张性气二元。惟他讲气质之性,则远离宋儒气恶之说,这也是一种积极的修正。例如:曰:近有讲学者,专主性善,言及于气质,便以为非,然乎?先生曰:言性而舍气质,则所谓性者何附?所谓性善者何从而见?如眼之视,此气也,而视必明,乃性之善。耳之听,此气也,而听必聪,乃性之善。……以至于百凡应感皆气也,应感而咸尽其道,非性之本善而能之乎?若无此气,性虽善,亦何从见其善也?(“二曲全集”卷四“靖江语要”)此论已经接近于颜“元“非气无以见性”之说。性气与体用的争论,是当时的中心问题。李顒在这一学术争论的空气里,因了体用二字曾与顾炎武往来函辩者三次。由他们二位的商榷书来研究,李顒在体用二元之学上实具有调和论的色彩,似与黄宗羲晚年的“工夫所至即其本体”之义相同。今将他们有关体用的争辩择述于下:第一、体用二字的出处问题。顾炎武以体用二字虽出于儒书,但他引“易”、“礼”为证,从为二字在经传中“未有对举”。从道家魏伯阳“参同契”始把二字对举起来以说明年体外用。李顒以二字出于禅宗,“以为柔者性之体,刚者性之用”,始见于佛,为后人所沿用。第二、体用二字的引用问题。顾炎武与李顒商讨结果,体用二字在儒家对举并提的,始于朱熹,一见于“中庸”“未发”节,再见于“费隐”章及“一贯忠恕”章,后来成了理学的术语。第三、体用二字可否沿用问题。顾炎武主张体用二字见于经傅,用之无害。惟如“活泼泼地”,“鞭辟近裹”诸禅语,为朱熹解章句的空话,后学必不可用。李顒则以为沿用也是有道理的。他说:天地间道理,有前圣之所未言,而后贤始言之者;吾儒之所未言,而异学偶言之者。……正如肃慎之矢、氏羌之鸾、卜人之丹砂、权扶之玉目,中国世宝之,亦何尝以其出于异域举而弃之,讳而辩之也?(同上卷十六“答顾宁人先生”)但“全体大用”之歌是一种唯心论。李顒在这里还是倾向于二元:论。他解释说:但论其何体何用。如明道存心以为体,经世宰物以为用,则体为真体,用为实用,此二字出于儒书固可,即出于佛书亦无不可。苟内不足以明道存心,外不足以经世宰物,则体为虚体,用为无用。(同上)讲到体用,必然要涉及所谓“合内外之道”。顾炎武不主张内学外学的区别,以免落人汉人“以七纬为内学,六经为外学”的泥沼(参看“日知录”卷十八“内典”条)。李顒则辨佛道有内而无外,儒学则内外兼备,以为如以“活泼泼地”形容道体,虽系朱熹沿用禅语,也会于观省之说。但他又反过来说:顷偶话及体用二字,正以见异说入人之深。虽以吾儒贤者,亦习见习闻,间亦借以立论解书。如体用一源,“费隐”训注,一唱百和,浸假成习,非援懦而又入墨也?(同上“答宁人”)从上面体用二字的辨解看来,李顒折中了形式,而在内容上已超出理学家数。他一方面解释体用皆非空寂,他方面慨叹朱熹以来援引异说成了后儒的习惯。我们可以由这里看出理学的前途,即理学大儒也不能不感到为那种形而上学折中的苦痛了。第二节 李顒的近代民主思想李顒的学术,是以,“悔过自新”四字来标宗的。这骤然看来,好像是常识,实则在浅易平实的道理中含有如欧洲启蒙学者的“再生”的意义。他说:古今名儒,……或以主敬穷理标宗,或以先立乎大标宗,或以心之精神为圣标宗,或风自然标宗,或以复性标宗,或以致良知标宗,或以随处体认标宗,或以正修标宗,或以知止标宗,或以明德标宗,虽各家宗旨不同,要之总不出悔过自新四字。……愚谓不若直提悔过自新四字,……所谓心不妄用,功不杂施……。(“二曲全集”卷一“悔过自新说”)有人说李顒如此标宗,“辞旨麄浅,去道迂远”,而不知道他的“心不妄用,功不杂施”,正是时时谈性命的高空病的对立思想。他讲他之所以如此标宗是从他的经验而来:天地间道理,有前圣偶见不及而后圣始拈出者,有贤人或见不及而庸人偶拈出者,……予固庸人,懵弗知学,且孤苦颠顿,备历穷愁,于夙夜寐旦,苦搜精研中,忽显得此说。(同上)实在讲来,他的主张是在于学为大众,反对学问被少数人所独占。他说此旨是“为中材言之也,而即为上根言之也”(同上)。他自比他的话犹“贫女之布”、“庸人之言”,是为下等阶级讲的。他的例证颇为奇特,由尧、舜、周、孔以及张载、程、朱、王守仁,最后直数到些杀人犯(徐庶)、凶暴徒(周处)。他以为他们一样可以有所成就。他又说:子张,鲁之鄙家(鄙野之鄙,在古为奴贱之义)也,颜浊聚,梁父之大盗也,学于孔子。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学于子夏。高何、县子石,齐国之暴者也,指于乡曲,学于子墨子。索处参,东方之巨狡也,学于禽滑黎。此六人者,刑戮死辱之人也,今非徒免于刑戮死辱也,由此为天下名士显人,而吾曹乃多以一告自弃,惜哉!(同上)他在“四书反身录”中解“樊迟请学稼”章,并不如一般理学家在那里痛斥“小人”,反而为小人之事作辩护。他说:伊尹耕于莘野,孔明躬耕南阳,此未仕而稼圃者也。海刚峰令淳安县,爱民如子,视线如仇,携苍头二人,耕田艺蔬,一毫无取于民,此仕而稼圃者也。……风高千古,稼圃何害?在迟(樊迟)固不可徒稼圃,在吾人则不可不稼不圃,……慎无借口夫子斥迟之言以自误生平。(同上卷三十八“论语下”)他的这一学旨,一方面在矫正宋明空虚之学,拒绝众人于学问之外,如他回答自新之功应从何处着力说:最上道理,只在最下修能,不必骛高远,说精微,谈道学,论性命,但就日用常行,纲常伦理,极浅极近处做起。(同上卷六“傅心录”)另一方面,则以学术的成就,圣愚贤不肖皆可从自新而进修,暗含着市民阶级要求的思想平等。他的“观感录”一书实在是人仅在性能上抽象的还原。他在此书中所举晚明的学人,都是贫贱起家的,兹把他观感的十个人写在下面:王艮(心齐)——出身监丁,谒孔子庙作“此亦人耳”之问,而开始进修。朱恕(光信)——出身樵夫,日采樵易梦糈养母,并不空谈性命,而亦配享崇儒祠。李珠(明祥)——出身吏胥,终身服务下役,谓“在公门尤易施功”,倡实践之学,名闻天下。顾炎武也赞服他。韩贞(乐吾)——出身窑匠,陶甓为生,从樵夫朱恕学。讲学兼劳动,工贾佣隶咸从之游。林讷(公敏)——出身商贾,淮南营商,遇韩贞拜为师。他的家受过嘉靖甲寅倭寇之劫,家烬无归,而学业更进,后成大儒。复廷美(云峰)——出身农夫,素事农耕,后学于王艮。某尚书问他的学问成就:“子得此学,如何作用?”他说:“某一农夫,有何作用?”他从农夫的反身经验曾证明一个道理,为后来清学所本。他说:“天理人欲,不知谁氏作此分别?吾反身细求,理欲似难分别,分别止在迷悟间,悟则人欲即天理,迷则天理亦人欲也。”陈真晟(剩夫)——出身卖油佣。他的父亲是个打银匠。他随父作工,主人防之如防盗贼。这时他十一岁,语父曰:“何业而蒙盗贼之防乎?”劝父舍此业,遂做了卖油佣。后一边卖油,一边读书。在他学成后,以知行并进为学旨。王元章——出身牧羊人,“见摈于父,执策映佛灯读之,躬修允蹈,亦成名儒。”周蕙(小泉)——出身戍卒,崛起于行伍之间,有功于关学。朱蕴奇(贫土)——出身纲巾匠,和妻子织纲巾为生,后从学于冯少墟,以操行不苟见称于世。李顒在“观感录”中所举的十人,都是工农商贾出身的人。这不是他偶感而发的,实在是他的市民阶级平等思想在学术上的表白。他说:道无往而不在,学无人而不可,苟办肯心,何论俦类(按即阶级)?(同上)迹曷尝限人,人自为迹所限耳!(详看“二曲全集”卷二十二)他打破“俦类”(即阶级)界限的思想,是有市民平等思想的社会根源的,打破“迹限”分别的思想,是市民对于封建身分制的抗议。我们认为他的这种朴实学旨,是意图锤击开近代门户的平地一声巨响,故他的折中的温和学风里含有新锐的锋刺。然而,这一主张,却不能在历史前途方面找到答案,而仅是作为历史的问题提出的。且由贫贱阶级升为士大夫的想法也不是历史的解决,不致是为市民的世界开辟道路罢了。李顒倡“匡时要务”,少时著“帝学宏纲”、“经世蠡测”、“时务急著”诸书,“凡政体所关,靡不规画”,但可惜诸书都因了触犯清统治者的忌讳而自毁绝了。(“二曲全集”卷十八存“与布抚台书”,仅为陕西疾苦上陈急务八条,都是实陈政策,但自言“触犯时忌”,只可与知己言而已。读此亦可想见时务诸书的内容了。)在他的“二曲全集”中所存的“匡时要务”一卷,仅就明学术救人心一点立论,深慕东林的自由学风,把当时的八股词章,比之为洪水猛默。他虽然仅留下这一卷“匡时急务”的口授记录,但我们也可以从其中看出他的解放思想。他说:自教化陵夷,父兄之所督,师友之所遵,当事之所鼓舞,子弟之所习尚,举不越乎词章名利,此外茫不知学校为何设,读书为何事。呜呼,学术之晦,至是而极矣!人心陷溺之深,至今日而不忍言矣!昔墨氏之学,志于仁者也,视天下为一家,万物为一体,慈悯利济,唯恐一夫失所;杨氏之学,志于义者也,一介不取,一介不与。……此其为学,视后世词章名利之习,相去何啻天渊:孟子犹……辞而辟之。……夫以履仁蹈义为事,其源少偏犹不能无弊,矧所习惟在于词章,所志惟在于名利,其源已非,流弊又何所底止!此其以学术杀天下后世尤酷,比之洪水猛默,尤为何如也?(同上卷十二“匡时要务”)李顒称墨杨之学“履仁蹈义”,是具有新颖的见解的,是前儒不取主张的。他深恶八股词章,更直言其为束缚人心的枷锁,“洪水猛兽,其为害也,止于其身,学术不明,其为害也,根于其心。……心害则醉生梦死,不自知觉,发政害事,为患无穷。”(“二曲全集”卷十二“匡时要务”)他主张救此时弊,在于自由讲学。他说:立人达人,全在讲学,移风易俗,全在讲学,拨乱反正,全在讲学,旋乾转坤,全在讲学。……此生人之命脉、宇宙之元气,不可一日息焉者也。(同上)他以为思想的自由可以匡救八股时文的教条背诵。这和黄宗羲、顾炎武的思想是相同的。他又以为立会讲学之风应该大大提倡,以建立士风士节,而反对禁止讲学。他说:宋之不竞,以禁讲之故,非讲之故也。(同上)他的立会讲学的主张,虽含有以道德感化人心的思想,但是从清统治者所公布的社学禁例看来,他是和统治者对立的。李顒有关平等与自由的思想,是中国近代的启蒙思想,实无疑义。王源(字昆绳,著有“平书”,讲治道)为当时自负“讲究伯王大略”的人。在他未信颜元学旨之前,曾致书李顒,说:“苟得大贤焉为之依归,复何恨乎!闻先生著述甚富,皆体用兼备之书,恨未之见。”书中多以讲求实学,征求李顒的意见,这可见当时李顒经世之学已有所传布,能令一个自云“真豪杰不亦可乎,何必假道学”的王源仰慕了。最后,我们应当明白,清初学者之所谓“实”学,不是科学意义上的历史实践与革命实践的实学。它之所以有一定的时代的进步价值,是因为它企图从中世教条中解放,并追求个性的解放与社会的变革,但它也有历史的局限性,因为所谓实践的内容是依存于个性的道德律。李顒应作如此评价,其他清初学者也应作如此评价。不过他们的阶级代表性不同,主张也有些不同,这是尤其应该作比较研究的。第八章 唐甄的思想第一节 唐甄大胆的政论唐甄,初名大陶,字铸万,号圃亭,四川达州人,生于明崇祯三年(公元一六三○年),卒于清康熙四十三年(公元一七○四年)。他著“潜书”九十七篇,原名“衡书”,据他自己说,是积三十年而成。此书分上下二篇,篇后不具年代。细绎此书,下篇谈政治,成书年代较早;上篇讲学术,成书年代较晚。似原名“衡书”,重在下篇;后改“潜书”,又重在上篇。“曰衡者,志在权衡天下也。后以连蹇不遇,更名‘潜书’。”(王闻远“西蜀唐圃亭先生行略”)唐甄对他的“潜书”,自负甚高,以周秦诸子自居,文体也多仿“墨子”、“孟子”、“庄子”。潘耒为之撰序文,说这书“独抒已见,无所蹈袭。……其文高处,闳肆如庄周,峭劲如韩非,条达如贾谊,……直名‘唐子’可矣”。我们读这书,觉得所谓“独抒己见,无所蹈袭”,颇合于十七世纪中国启蒙时代的精神。“潜书”文格甚特别,鲜引用六经之言,反而多见当时俗论常识的见解。他主张“于‘诗’、‘春秋’之旨如听家人之言,闾巷之语”,更主张治学重在自我的批判,以为不通经术并不是弱点。他说:今人于五经,穷搜推隐,自号为穷经,此尤不可。何也?当汉之初,学者行则带经,止则诵习,终其身治一经,而犹或未逮。若是其难者何也?盖其时,经籍灭市复出,编简残缺,文辞右奥,训义难明,是以若是其难也。今也不然,训义既明,坐享其成,披而览之足矣。虽欲穷之,将何所穷!甄也,……于“诗”患毛郑之言大同而小异,……择其善者而从之,以便称引,……于“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简,取触类而长之义,以通其所未及。……夫心之不明,性之不见,是吾忧也,“五经”之未通,非吾忧也。(“潜书”“五经”)这种读书法更表现了他的时代精神。实际上,他是以一位政论家的态度出现,以“权衡天下”的“衡”义,来宣传他的主张。书末“潜存”一篇,自白甚明。他说:声弘尝问于我曰:先生可以为相乎?曰不能也,吾褊而不能忍,隘而不能容,明而迟于决,不足以任之矣。……吾不能身任,而能进言。使我立于明主之侧,从容咨询,舍其短而用其长,以授之能者而善行之,可以任官,可以足民,可以弭乱,不出十年,天下大治矣。他的“潜书”精华也正在于他的平民干政的精神。唐甄和黄宗羲有相同的地方,即攻击封建制度是特别露骨的。他一则说“君臣,险交也”(同上“利才”),再则说“天下之达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自古有五伦,我独阙其一焉,……君臣之伦不达于我也,……不敢言君臣之义也”(同上“守贱”)。这显然对于封建的伦理已经起了极大的怀疑。在那时神权的思想仍然束缚着人心,但他却说“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同上“抑尊”)。这种思想符合于资本主义初期的思维方法(参看本书一六○页)。他并且在形式的道理上看出了封建专制主义的时代是必然要变化的:天地其一形而长久乎?无成乃无毁,有成必有毁。天地之既成也,吾知其必有毁也。知其必有毁也,亦知其必复有成也。……其君长上下必复如是。……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兹,如披籍然。(同上“博观”)治启于黄帝,二千余岁至于秦而大乱;乱启于秦,至于今亦几去黄帝之年矣,或将复乎!(同上“尚治”)唐甄基于一种历史循环论,推测世变已经到将治的时候了。他在这样进化论的观点之下,否定了君主专制。他的理论没有说明行将到来的治世是什么社会,但这种治世,他却认为和君主制度是不相容的。他说:自秦以来,屠杀二千余年,不可究止,嗟乎,何帝王盗贼之毒至于如此其极哉!(同上“全学”)他把帝王与盗贼并提,在当时无疑是大胆已极的政论。他更发挥了封建专制主义形成的道理,主张把帝王处决,他说: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今也有负数匹布或担数斗粟而行于涂者,或杀之而有其布粟,是贼乎?非贼乎?曰:是贼矣。……杀一人而取其匹布斗粟,犹谓之贼,杀天下之人而尽有其布粟之富,乃反不谓之贼乎!……过里而墟其里,过市而窜其市,入城而屠其城,……大将杀人,非大将杀之,天子实杀之;……官吏杀人,非官吏杀之,天子实杀之:杀人者众手,实天子为之大手。天下既定,非攻非战,百姓死于兵与因兵而死者十五六,暴骨未收,哭声未绝,目眦未乾。于是乃服兖冕,乘法驾,坐前殿,受朝贺,高宫室,广苑囿,以贵其妻妾,以肥其子孙。彼诚何心而忍享之!若上帝使我治杀人之狱,我则有以处之矣。……有天下者无故而杀人,虽百其身不足以抵其杀一人之罪。(同上“室语”)以上所言“凡帝王皆贼”之论,语义颇仿“墨子”“非攻”篇。他在“仁师”篇也有这种相类的话,他把有天下之后的皇帝,“群臣谀之,史官赞之”的什么功德,认为不过是“大功既成,贵为天子,民安其治,无议之者,遂自矜其功,亦人忘其毒”罢了。这比黄宗羲的“原君”篇更激昂些。他甚至以为把统治天下的封建君主,在他的审判之下,送上断头台,还不足以还血债的。唐甄又从历代暴君暗君辟君懦君之占大多数,痛斥了君主寡制,他说:治天下老惟君,乱天下者惟君。……海内百亿万之生民,握于一人之手,抚之则安居,置之则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一代之中,治世十一二,乱世十八九,……君之无道也多矣,民之不乐其生也久矣,其如彼为君者何哉!……帝室富贵,生习骄态,岂能成贤?是故一代之中,十数世有二三贤君,……其馀非暴即暗,非暗即辟,非辟即懦。……懦君蓄乱,辟君生乱,暗君召乱,暴君激乱。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呜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天无所为者也,非天之所为也,人也,人之无所不为也,不可以有为也。此古今所同叹,则亦莫可如何也已矣!(“潜书”“鲜君”)唐甄复拆穿神权,追求封建制度的君权,把“专制”之名用“势尊”二字代替,讲出一番惊人的议论。他说: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尧舜之为君,茅茨不剪,饭以土簋,饮以土杯。……无不与民同情也。……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既已瞽于官聋于民矣,虽进之以尧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人君之尊如在天上,与帝同体,公卿大臣罕得进见,变色失容,不敢仰视,跪拜应对,不得比于严家之仆隶。……臣日益疏,智日益蔽。……岂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势尊自蔽也。……位在十人之上者必处十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处天下之下。古之贤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妇皆不敢陵:不必师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圣贤,闾里父兄皆可访治。……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归之,是乃所以为尊也。(同上“抑尊”)从对于专制(势尊)的批评,自然就要导出民主平等的观念。唐甄虽然没有民主主义的显明的纲目,但有人权平等的憧憬。他的平等思想的大前提是人类的情欲一致。他说:天地虽大,其道惟人:生人虽多,共本惟心;人心虽异,其用惟情。虽有顺逆刚柔之不同,其为情则一也。是故君子观于妻子而得治天下之道,观于仆妾而得治天下之道。(同上“尚治”)因此,他的社会平等的理论,是和西欧十七世纪学者的理论相似的,因为他们从人性的出发点是相近似的。他说:天地之道故“平”,平则万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则彼薄,此乐则彼忧;为高台者必有洿池,为安乘者必有繭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吴西之民,非凶岁为麲粥,杂以荍秆之灰,无食者见之,以为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权重于物则坠,负担者前重于后则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恶衣菲食,……惧其“不平”以倾天下也。(同上“大命”)基于这一人类天赋平等之说,唐甄提出了男女平等的主张。他说: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恶之,故不平也;君子于人,不因其故嘉美而矜恶,所以“平”之也。……恕者,君子善世之大枢也。五伦百行,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同上“夫妇”)他提出了特权阶级应该与平民农夫一样有平等的地位。他说:先人有言曰:“语道莫若浅,语治莫若近。”……古之贤君,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存心如赤子,处身如农夫,殿陛如田舍,衣食如贫士,海内如室家。微言妙道,不外此类。(“潜书”“尚治”)天子学同于士,惧而篇学当百十于士。(同上“得师”)接贱士如见公卿,临匹夫如对上帝,礼之实也。(同上“善施”)这样看来,他把君主看作一个公仆以及把匹夫看作如上帝的思想,代表了近代的城市平民反对派的阶级要求。唐甄的政论批评旧社会制度的地方居多,而积极的方面,他却自认为不能作出解答。他对于新社会的希望,采取向上劝告的方式,请求君主想一下利害:天下可以用暴力得到,但也可以被暴力所夺去。他说:辗转思之,不释于心。不得大成,且求小补:不能普利,且图少济。设为说之之言曰:“君之贵,非君赐乎?”必曰“然”。“君之用,非出于民力乎”?必曰“然”。“吾愿君之有以报君赐而勿忘民力也。”(同上“柅政”)他对天子保留了请愿方式,而对于继承君位的“太子”,则规定得一点自由也没有。他在“太子”篇中,数了若干严加教育的方法,而归结于“教太子有过必挞”,把一个太子连接着这样也挞,那样也挞,挞成一个听命于民心的好人。唐甄所以有这样的批判思想,因为他已经蕴育出近代的民主思想,他的政治论点,即从人民为国家的基础而出发。他说:为政者多,知政者寡。政在兵则见以为固边疆,政在食则见以为充府库,政在度则见以为尊朝廷,政在赏罚则见以为叙官职。四政之立,盖非所见,见止于斯。虽善为政,卒之不固不充不尊不叙,政日以坏,势日以削,国随以亡。国无民,岂有四政?封疆,民固之;府库,民充之;朝廷,民尊之;官职,民养之;奈何见政不见民也?……君之于民,他物不足以喻之,请以身喻民,以心喻君。身有疾则心岂得安?身无疾则心岂复不安?有戕其身而心在者乎?……茅舍无恙,然后宝位可居;蓑笠无失,然后衮冕可服;豆藿无缺,然后天禄可享。(同上“明鉴”)唐甄批评了封建官僚制度,显示出信仰人民的言论。他说:天下难治,人皆以为民难治也,不知难治者非民也,官也。……论政者不察所由,以为法令之不利于行者,皆柅于民之不良,释官而罪民,此所以难与言治也。以诏令之尊威,上驰于下,下复于上,不待旬月而遍于海内矣。人见其遍于海内,吾见其未尝出于门庭也。盖遍于海内者其文也,未尝出于门庭者其实也,虽有仁政,百姓耳闻之而未尝身受之……。君臣上下,隔绝不通,……其何所藉以达于天下乎?(“柅政”)唐甄更有“六善”篇,其中一项为“从人”,主张思想言论自由与大多数的福利,这正是市民阶级的要求。他说:天下有天下之智,一州有一州之智,一郡一邑有一郡一邑之智,所言皆可用也。我有好不即人之所好,我有恶不即人之所恶,众欲不可拂也。以天下之言谋事,何事不宜?以天下之欲行事,何事不达?唐甄虽然痛骂君主制度,但没有明白主张君主制度之应革除,似又有虚君立宪的萌芽思想。故他对于宰相六卿之职,反认为是比君主更重要的。他说:古之为国者,得一贤相,必隆师保之礼,重宰衡之权,……盖大权不在,不可以有为也。国有贤相,法度不患不修,赏罚不患不中,用舍不患不明,……田赋不患不治……。(同上“任相”)一曰专:……六卿……各专其职,……守官既专,其虑益熟,其学益精,其事易成。二曰虚:……毋作聪明以自用,毋作好恶以遵法,姆拒忠言以闻过。……三曰亲:……四曰敬:……六卿待以师宾之礼,不敢烦责。(“潜书”“善任”)上面所述的,都是关关于他的政治方面的理论。下面,我们再看他的经济方面的理论。简略讲来,在他的经济思想中,对旧现实的批判集中于封建的超经济剥削。他所理想的新社会有城市平民反对派的“国民之富”的因素,他的术语是“富民”。他说:财者,国之宝也、民之命也,宝不可窃,命不可攘。圣人以百姓为子孙,以四海为府库,无有窃其宝而攘其命者,……反其道者,输于幸臣之家,藏于巨室之窟,……此穷富之源,治乱之分也。……海内之财,无土不产,无人不生,岁月不计而自足,贫富不谋而相资。……因其自然之利而无以扰之,而财不可胜用矣。……不扰民者,植技者也,生不已也;虐取于民者,拔枝者也,绝其生也。虐取者谁乎?天下之大害莫如贪。……彼为吏者,星列于天下,日夜猎人之财,所获既多,则有陵己者负箧而去,……转亡转取,如填壑谷,不可满也。……民之毒于贪吏者,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以数十年以来,富室空虚,中产沦亡,穷民无所为赖。……人君能伦,则百官化之,庶民化之,于是官不扰民,民不伤财;人君能俭,则因生以制取,因取以制用。(同上“富民”)上面一段话中,痛斥超经济的“虐取”,而主张自由放任,所谓“因其自然之利而无以扰之”。在别的篇中,他更提出与“地尽其利,物尽其用,人尽其材,货畅其流”类似的议论。他认为“国民之富”是立国的根本,没有“富民”(即市民阶级)的经济自由,一切经济制度的理想都是空话。故他又说:立国之道无他,惟在于富。……夫富在编民,不在府库。(同上“存言”)古之贤君,举贤以图治,论功以举贤,养民以论功,足食以养民。虽官有百职,职有百务,要归于养民。……后世则不然,举良吏而拔之高位,既显荣而去矣。观其境内,冻饿僵死犹昔也,豕食丐衣犹昔也,田野荒莽犹昔也,庐舍倾圮犹昔也。……为其廉乎,廉而不能养民,其去贪吏几何?为其才乎,才而不能养民,其去酷吏几何?……未可以咎为吏者也,……上不以“富民”为功,而欲吏以“富民”为务,岂可得乎?……为治者不以“富民”为功,而欲幸致太平,是适燕而马首南指者也。(同上“考功”)“富民”思想和黄宗羲的市民思想相似。因为唐甄虽然有重农的思想,但有时也农贾并提。在货币方面,唐甄对于银的死藏、集中加以攻击,与黄宗羲之说也极相似。他说:农安于田,贾安于市,财用足,礼义兴。…… 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邻里,十倍之富可惠乡党,百倍之富可惠国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同上“善施”)财之害在聚,银者易聚之物也。……救今之民当废银而用钱,……所以通其市易也。(同上“更币”)唐甄的政论,不但信仰人民,信仰将来,而且相信自己的理想。他和封建学者对现存世界的否定是相反的,他认为他的主张如实现,黄金时代立刻就到来。他说:吾之言如食必饱,如衣必暖。用吾之言,三年不效,五年不治,十年不富,风俗不厚,讼狱不空,灾祲不消,麟凰不至,则日西出而月东生矣。请与子会契而博胜焉可也。(同上“考功”)唐甄更有一门特别的学识,即深通兵学。在清初学者中专门研究兵法的还不多见,他和王源(昆绳)独能精于此道,他的政治言论和王源的“平书”有相互发明之处,他的军事理论也和王源的“兵法要略”有相互影响之处。他们都反对宋儒高谈性命而耻言武备,即所谓“揖让而治豺虎,赤心以化蛇豕”(王源“立国论”)。他们不但在原则上重视兵学,而且实际研究兵学。这在当时是一种“异端”。试看唐甄从无神论出发而说明兵学:方子曰:“人皆疑先生之言兵。”唐子曰:“世之称良将者,人乎?神乎?”曰:“人也。”“所云大敌者,人乎?鬼乎?”曰:“人也。”唐子曰:”若良将克敌为神之斩鬼,则吾不敢言;若皆人也,何疑于吾言?”(“潜书”“知言”)由此可见封建社会是把谈兵和谈神说鬼同样看待的。他从人类的本分内事,反驳不学“军旅之事”的传统观念。他以为兵与仁义三者合一,才为全学,可见道德的观念发生了变化。他说:国多孝子而父死于敌,国多悌弟而兄死于敌,国多忠臣而君死于敌。身为仁人而为不仁者虏,身为义人而为不义者虏。……学者善独身,居平世,仁义足矣,而非全学也。全学犹鼎也,鼎有三足,学亦有之,仁一也,义一也,兵一也。……不知兵,则仁义无用,而国因以亡矣。……高者讲道,卑者夸文,谓武非我事,蔽一;视良将如天神,非常人所可及,蔽二;畏死,蔽三。……习为懦懦,……无惑乎士之不知兵也!(同上“全学”)他以为兵事即人事,也就是人的一种学问。儒生谈兵不但不足为怪,而且儒生不知兵反是一种耻辱。他说:以兵事推之武夫。彼之为人,……或起于卒伍,出于盗贼,……彼鸟知君臣之道,社稷之是计?一旦得志而为将,杀无辜,虏妇女,掠宝货,纵之则毒人,禁之则拥兵不臣。……乃世之论将者,谓戎事尚力,使儒生御敌,如以卵投石也,是未明乎用兵之道也。……所贵乎勇力者,不过使之登城,使之冲阵,使之先犯,使之间出,是大将之所使,而不可为大将也。……“孙子”十三篇智通微妙,然知除疾而未知养体也。夫为将者,智足于军,未善也,军不可遍也;智足于战,未善也,战不可渎也;智足于破敌,未善也,破一敌又有一敌也。善军者使天下不烦军,善战者使天下不欲战,善破敌者使天下不立敌。……兵以力胜,力以谋胜,谋以德胜,非学不可。(同上“全学”)他从兵学的讨论中把儒生和武夫的区别消除,因此,人性的内容丰富了。他说:壮者任兵事,巧者察兵势。……水火锋弦,谓之兵事,顺时观变,达情度务,谓之兵势。(同上“审知”)唐甄兵势之学的第一要义,是以军队为人民的军队。他批评“孙子”兵法“知除疾而未知养体”,即根据人民性为军队的灵魂而出发的。这里就具有民主思想了。他说:古之用兵者皆以生民,非以杀民;后之用兵者皆以杀民,非以生民。兵以去残而反自残,奈何袭行之而不察也?古之贤主,……为民父母,……不握而提,不怀而抱,痛民之陷于死,兵以生之,恐民之迫于危,兵以安之。如保赤子,德者乳也,兵者药也,所以除疾保生也。汤武之后,……惟利天下,利爵土,无救民爱人之意,……自二千年以来,时际易命,盗贼杀其半,帝王杀其半,百姓之死于兵者不可胜道矣!……天道好还,不可不信,不可不畏,杀人之子孙,亦或杀其子孙,戮人之宗族,亦或戮其宗族,……不可以贵免也,不可以力除也。(同上“仁师”)这种兵学,颇有以战止战的道理,这不是如中占空谈,而是在“帝王皆贼”的命题之下,批判了非正义的战争,并在富民生民的前提之下,主张正义的战争。因此,他提出了军队和政治的关系。他说:凡用兵之地,拘牛豕,输粟麦,广樵牧,具楼橹,其费必空;凡用兵之地,耕废,机废,工废,贾废,市废,其养必竭;凡用兵之地,窜谷翳丛,暴日蒙霜,老羸僵涂,婴孩委莽,其伤必多。奚必刃矢?是三者皆致死之道也。(“潜书”“仁师”)唐甄按照中国兵法的传统,先讲自治或节度,而后讲制敌。他的自固的兵法有三项,前二项仍重人民性,后一项讲军法。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