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台秘要》出世大约五个世纪之后,南宋末年的《事林广记》是如此呈现同一配方的: 益母草不拘多少,烧灰,煮糈米,和如球子大,炭火烧通赤,细研,依常法用,光泽滋润颜色。 工艺的简捷直接继承了敦煌出土唐代医书所呈示的路数。《事林广记》的预设服务对象是富裕平民阶层,在此给出的配方也确实是"近效则天大圣皇后炼益母草留颜方"的平民版,特殊工具全部减免,工序也简化到最低,只需采来益母草,烧成灰,再加入米粥中煮一过,然后连粥捏成团,到炭火中煅烧一番,取出,待凉后研成细粉,就大功告成了。任何一个平民妇女凭借自家的火炉或烧饭灶就可以顺利地DIY。 《事林广记》中还有一款"玉女桃花粉",也是用到益母草灰,配方在一开始特意给出了关于这种植物的极为详细的指示: 益母草亦名火炊草,茎如麻,而叶差小,开紫花。端午间采,晒,烧灰,用稠米炊,搜(溲)团如鹅卵大,熟炭火煅一伏时,勿令熖。取出,捣碎,再搜(溲)、炼两次…… 这段文字的意旨,无疑是向有心自己动手的消费者提供帮助。每年的端午前后,是益母草生长最茂旺、花开得最盛之时,按中医的提倡,采摘、制粉的工作在此时完成最有效率。古人的生活总是随着四季的轮转而循序进行,在不同的时节,根据大自然的安排,而从事特定的人生内容。今人提起端午节的传统风俗,往往想到赛龙舟,吃粽子,浴兰汤等等。其实,对于唐宋时代的人来说,"重五"这个日子还标志着一项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到野外去采摘大量的鲜益母草,然后精心制作各种美容用品。在节日前后,晨露未干的碧绿田野上,总是会出现勤劳、聪慧的女性的身影,手携着竹篮,在百草中灵巧地撷摘着紫花盈盈的益母草,也许,还会伴有婉转的民歌声随风飘过那些翠丛成茵的日子吧。 益母草(《植物名实图考》) 干益母草(《和汉药百科图鉴[Ⅱ]》)更有意思的是,《事林广记》中在简易版之外,却也开具了益母草灰的高级版本: 洗面去瘢疮: 茯苓(二两,去皮),天门冬(三两),百部(三两),香附子(三两),土瓜根(五两),冬瓜子(半升),瓜蒌(三个),甘草(三两),草乌(半两),杏仁(二两),皂角(二斤,酒涂,炙,去黑皮),清胶(四两,火炙),大豆(十两,蒸,去皮),益母草(一斤,烧灰,用浆水和成,九煅过) 右合,焙干,捣、罗为末,早晨如澡豆末用,其瘢疮自去也,甚悦择(泽)颜色。 这一款制品带有"药皂"的性质,除了日常洁面之外,还能够治疗疮病,修护皮肤,因此配料非常丰富。对于益母草的处理也更为精工,要煅烧九次。寇宗奭在阐释"冬灰"之时,恰恰谈到了高档益母草灰的加工之精细: 今一爇而成者体轻,盖火力劣,故不及冬灰耳。若古紧面少容方中,用九烧益母灰,盖取此义。 他首先批评当时医人普遍地不注意"冬灰"的严格限定性,把一般的灶灰与冬灰相混。灶灰未经火焰充分煅烧,所以其性力远远比不上冬灰。随后,这位医学家告诉我们,唐代以来的美容方子强调将益母草反复煅烧九次,就是为了通过充分的烧灼,而使得草灰具备冬灰一般的特性。《事林广记》"洗面去瘢疮"方则证明,在唐宋时代,当相关到比较高档的、讲究品质的美容品之时,"九烧益母灰"的做法确实得到严格与广泛的贯彻。 《事林广记》这样一本通俗百科书中,居然有三个牵涉到卫生、美容的配方都用到益母草灰,实在让人印象深刻,足以说明,在唐宋两朝,这种草灰作为一种获得巨大成功的优秀发明,在社会上极受推崇。在与《事林广记》性质相近的元代《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这一配方在配料上还得到了小小的完善: 治粉刺、黑斑方; 五月五日收带根天麻——白花者为益母,紫花者为天麻——晒干,烧灰。却用商陆根,捣自然汁,加醋酸作一处,绢绞净,搜(溲)天麻作饼,炭火煅过,收之。半年方用。入面药,尤能润肌。 多加入了两味同样并不昂贵的配料——商陆根捣出的汁液,还有醋,用这两种汁液代替水或米粥来将天麻(益母草)灰调成团,其他工艺则并无异样,而用法则为"入面药,尤能润肌"。 实际上,直到明代的《香奁润色》中,也还收有一款"治美人面上粉刺方": 益母草(烧灰,一两)、肥皂(一两) 共捣为丸,日洗三次,十日后粉刺自然不生。须忌酒、姜,免再发也。 这里是把益母草灰与肥皂结合,制成固体皂来使用了,药性则改为去除粉刺。《事林广记》三个方子中,"玉女桃花粉"的名号因为艳丽而逗惹遐想。与之形成对证,在明代的《普济方》中,有"玉女粉,治面上风刺、粉刺、面、黑白班"方: 用益母草不拘多少,剉、捣,晒干,烧灰,汤和,烧数次,与粉相似。每用,以乳汁调,先刮破风刺,后傅药上。一方,洗面用之。又以醋浆水和,烧通赤,如此五次,细研,夜卧时,如粉涂之。 原来,益母草灰被叫做"玉女粉"!这个方子实际介绍了对于益母草灰的三种不同用法,配方中强调,反复细炼过的益母草灰"与粉相似",可以"如粉涂之",直接当做化妆粉来涂脸,说明这种草灰也是"上等白者",如"一片晴雪",其得名"玉女粉"正是因此吧。《事林广记》的"玉女桃花粉"以益母草灰为主要原料之一,但加有少许胭脂粉,染成淡红色,名称中的"桃花"自应是指成品所呈现的娇嫩艳色,因此,"玉女桃花粉"实际就是"染成浅红色的玉女粉"之意。由此可知,玉女粉乃是宋人赋予益母草灰的倩称。 《三朝北盟会编》卷二百三十八有这样一笔: 刘汜,锜之侄也,锡之子也,性骄傲,不晓兵事,唯习膏粱气味,如痴小儿。毎洗面,用澡豆、面药、玉女粉之类不下六七品,凡奉其身者皆称是。 这位刘汜是个"唯习膏粱气味"、无能误国的蠢蛋,做不了男人的事业,却在专注个人仪表、专注于满足一己之私的物质享受上放射着不倦的精力。仅仅洗脸一道程序,就要用上六七种材料不同的洗洁品,其中就包括玉女粉也就是益母草灰。在当时的人眼里,他这样的行为"如痴小儿",似乎脑子有问题,按今天的理论,这家伙可能是患有强迫症性质的洁癖。不过,如此一笔却也反映出,宋代"膏粱子弟"们的"臭美"劲儿绝对不容小视。在两宋及其前后时期,有教养男性对于个人卫生与仪容的重视,还真是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玫瑰碱任何产品,一旦进入产业化、规模化的制造,就要朝着工艺简化以节省成本的方向发展,也会向着不惜降低质量以争取更多顾客的方向发展,这是一种必然规律吗?在草木灰的利用上,似乎就应验了这一条规律。《本草纲目》"冬灰"一条的"集解"谈道:"今人以灰淋汁取碱,浣衣,发面令晳,治疮蚀、恶肉,浸蓝靛染青色。""今人以灰淋汁取碱"一句,所说的不是齐如山介绍的"灰水"、那种一家一户用灰水筐临时制作的碱液。"以灰淋汁取碱",是指明代制作"碱"这种产品的工艺,对证《本草纲目》中"石碱"一条就可明白: 释名:灰碱、花碱。时珍曰:状如石类碱,故亦得碱名。 集解:时珍曰:"石碱出山东济宁诸处,彼人采蒿、蓼之属,开窖浸水,漉起,晒干,烧灰。以原水淋汁,毎百引入粉面二三斤,久则凝淀如石。连汁货之四方,澣衣发面,甚获利也。他处以灶灰淋浓汁,亦去垢、发面。" 这一条实际谈论了当时的两种社会现象。最末一句"他处以灶灰淋浓汁,亦去垢、发面",指的乃是民间广泛使用的私家制作灰水的习惯。但是,与此同时,行业化的制作"石碱"也即固体碱制品,却在山东济宁等地大为兴盛。原料亦然是"采蒿、蓼之属",不过,作坊化的生产掘有专门的地窖,窖里灌满水,把大量的蒿、蓼扔入其中浸泡。待得泡够了功夫,再捞起晾干,烧成草灰。然后用窖中水淋到灰上,将灰淋湿,再按比例在每百斤湿灰中兑入两三斤白面,加以静置,待其慢慢地自然沉淀、凝干,形成硬块。硬块形式的固体碱当然可以很方便地运输到四方。碱不仅用于洗衣,而且也用来发面——"发面令晳",让面团发酵时变白;又能治疗恶性皮肤病;以碱泡成的碱液还可以萃取干蓝靛中的蓝色成分,是染青布所必需的材料之一。可以想象,这样一种用途多样的产品有着多么广泛的市场。在制碱过程中产生的副产品——淋灰而得的碱液,也一样要作为商品就近销售掉,供家庭主妇们洗衣、发面之用,中国人富于商业头脑的特点于此得到了再一次的体现。 由于需求巨大,用植物烧碱的这一产业在中国大地上处处兴旺,明末清初人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华书局,1985年)记载广东的相关情况即为: 广人以山蕉豆枝或黄花苺,烧而沃之,而熬其灰以为碱。熬深则成沙,曰"碱沙";熬浅则成水,曰"碱水"。以碱沙为角黍,光莹而香;以碱水浣衣,去油腻,色转鲜好。(395页) 《中国固有的化学工艺》"碱"一节则提到,山西、河北、山东等地炼碱,有的地方是以含卤之土为原料,有的地方则是利用碱蓬等植物。汪曾祺的小说《熟藕》中也顺笔谈及,在传统生活中,"洗大件的衣被都用碱,小件的才用肥皂",而"碱块"则在县城的"南货店"也就是杂货店里出售;另一篇小说《大淖记事》还写道,女主人公、挑夫的女儿巧云,会"上街"购买一些生活基本用品,其中就包括"石碱、浆块",作为很有价值的线索,透露了固体碱在往昔岁月中的作用。随着固体碱的出现,直接使用碱的美容卫生制品也很快发展起来,如《香奁润色》里的"涤垢散": 白芷(二两)、白敛(一两五钱)、茅香(五钱)、三柰(一两)、甘松(一两)、白丁香(一两)、金银花(一两)、干菊花(一两)、辛夷花(一两)、羌活(一两)、蔷薇花(一两)、独活(一两五钱)、天麻(五钱)、绿豆粉(一升)、石碱(五钱)、马蹄香(五钱)、樱桃花(五钱)、雀梅叶(五钱)、鹰条(五钱)、麝香(钱)(此处漏字——作者注)、孩儿茶(五钱)、薄荷叶(五钱)。 右共为细末,以之擦脸、浴身,去酒刺、粉痣、汗班(斑)、雀班(斑)、热瘰,且香身不散。 这是一款相当华丽的高档澡豆,除各种辅助配料之外,主要角色是绿豆粉,加入少量石碱,显然是为了增强去垢的效力。 二十世纪初北京宣武门外"庆福芳香烛店"的店面外观。两扇店门的蓝布棉门帘上分别贴补"胰皂"和"香烛"二字,两门之间的地上则树立一个长方形"官碱"碱皂的醒目模型。(引自王树村编著《中国店铺招幌》) 到了清代,出现了以石碱为主要原料、同时配以多种辅助性材料的固体皂,并且应用广泛,成为物美价廉的日常用品,如齐如山《中国固有的化学工艺》所谈的"片碱": 亦曰桃碱,是把原来碱溶开,加香料,更加以一两种其他的材料,以减少其浸蚀力,使其能去泥垢而于皮肤无损。(329页) 《老北京的民俗行业》一书在介绍老北京著名香蜡铺之一"庆成轩"时提到:"煤铺多用其碱皂"(13页)。可见碱制的固体皂在去污能力上比较显著,煤铺灰大尘多,就特别依靠这一种清洁品。另外,《北京三百六十行》"工艺部"专门列有"玫瑰碱作"一项: 将碱化开,澄净,加香料等铸成各种形式之块,发往各处出售。从前亦系一大行,近来销项也差多了。(76页) 从这些记载来看,由专业作坊生产出来的碱皂,反而没有了当初"九炼益母灰"的精工。不过,传统的碱皂也自有一种讲究。不知何故,碱皂在造型上最为精致,猪胰皂只是简单地做成圆球形,而碱皂却会制成桃形、扇面形、蝙蝠形。(《老北京的民俗行业》,25页;《北京的商业街和老字号》,王永滨著,240页)开创于清末的苏州化妆品名店"月中桂",产品以玉兔为标记,于是还把其所产碱皂的造型塑成一只玉兔。(《百年观前》,姜晋、林锡旦编著,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129页)这些形状精美的皂品有着玫瑰碱、桂花碱的称呼,显然是加入了玫瑰、桂花作为香料。 从小米汤到造型精巧、散发着花香的固体碱皂,中国传统美容清洁用品,应该说是完成了一个悠长的、丰富的、近乎美满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