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力车伕、小摊贩以及流落津门的年轻汉子也都加入水火会。今年来社会上哄传法国教堂拐骗小孩、挖眼剖心,徐汉龙和水火会的人听了大为愤怒,扬言官府若不管,水火会则要替百姓报仇了。近几天,不断有妇女哭哭啼啼来找徐大哥,说她们的孩子丢了,八成是被教堂拐骗去了,向徐大哥磕头作揖,求他设法找找孩子。昨天几个百姓扭送一个名叫武兰珍的人来水火会,徐汉龙刚要亲自审讯,刘矮子带着冯瘸子进来了。听完冯瘸子的控诉,徐汉龙这个血性汉子再也按捺不住了,高声叫道:“平日苦于没有罪证,昨夜的事就是最好的罪证。待我审了武兰珍,一同去见张知府。”武兰珍被押上来了。此人约摸四十上下,又高又瘦,极像一根豆角。“武兰珍,老子问你,你要从实招供!”徐汉龙粗大的巴掌往桌上猛力一击,对着武兰珍大吼。武兰珍吓得直打哆嗦。“武兰珍,你是哪里人?”“我是天津人,家住杨柳青。”武兰珍脸色煞白。“你在城里住了多少年,一向做的什么事?”“我是今年开春才进城的。遭旱,地里没有收的,只得到城里来混口饭吃。没有别的事可做,熬点红薯糖卖。”“武兰珍!”徐汉龙又起高腔,“你为什么要在红薯糖里放迷魂药,坑害小孩?”武兰珍两条腿打起颤来,脸色白里泛青,本来就长得难看的五官,愈加显得丑陋。他呆在那里,好一阵子没有开口。突然,双膝一跪,嚎啕大哭:“大龙头,我没有放迷魂药。我从实招供,我那制糖的红薯里有的发烂发霉了,小孩吃了,头晕拉肚子是有的,不过我没放迷魂药。我哪来的迷魂药呀!”徐汉龙愤怒地望着他,骂道:“你这个该油炸火烧的汉奸鬼,都说你被洋人买通,放迷魂药在糖里,坑害小孩子。你还要为洋人掩盖罪行吗?老子警告你,你若老老实实交代,我免你一死;你若再这样赖下去,老子立刻乱棒打死你去喂狗!”门外,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乱七八糟地高喊:“打死这个狗东西!”“没人心的汉奸鬼!”“该千刀万剐!”武兰珍吓得瘫倒在地,胡乱地朝徐汉龙、又朝门外的人群磕头,叫道:“大龙头,三老四少,爷们哥们姑奶奶们,请饶命,饶命,我家里还有瞎了眼的八十岁老娘,有老婆孩子一大堆,饶了我这条小命吧!”磕了一阵子头后,又边哭边叫,“我招,我从实招供,是天主堂的人要我放迷药到糖里,小孩子吃了,就会自动投到育婴堂。”门外的人一齐起哄,嚷道:“洋鬼子可恨,咱们宰了他!”徐汉龙又问:“武兰珍,天主堂哪个给你的药?”武兰珍摸着头,想了半天,说:“王三。”“王三在哪里给你的?”“在教堂左边铁门前给我的。”门外又有人喊:“把王三那***抓起来剥皮抽筋!”“武兰珍,你和我一起去见知府张老爷,对张老爷再讲一遍。”“大龙头,我不去。”武兰珍心虚起来。“你为何不去?”徐汉龙鼓起眼睛望着他。“我怕见官老爷。”“你这个没用的癞皮狗!”徐汉龙踢了武兰珍一脚,喝道:“起来,跟老子走。有老子在,你怕个屌!”“徐大哥,不要去见姓张的,他跟洋鬼子穿一条裤子。”刘矮子过来,一把抓住徐汉龙,说,“知府衙门的门房就是教民。上次一教民与百姓争吵,门房对姓张的说百姓无礼,姓张的就马上将百姓枷号示众,教民没一点事。这样的知府找他做甚!”徐汉龙说:“不管怎样,他总是这里的父母官,先跟他说,他不理,咱们再行动也不迟,免得日后让他钻空子。”“徐大哥,我跟你一起去见张知府。”门外看热闹的人中走出一个驼背青年人。他姓罗,大家叫他罗驼子。罗驼子走到徐汉龙面前,说:“我昨天下午路过义冢,见一群狗围在那里。我抄起一根棍子把狗赶开,看到那里躺着三个小孩尸身,胸膛全是开的,心肝肚肺都没有了。哪里去了,肯定是洋鬼子挖去了!我和你一起去见张知府作证。”“好!你这是亲眼所见,铁证如山。”在门外数百人的跟随下,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罗驼子,再加上武兰珍,一齐来到天津知府衙门。近一段时期来,关于法国天主教堂迷拐小孩、挖眼剖心的传闻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离奇。有的说教堂里有几大缸眼珠子,都是用来化银子的,有的说洋人用小儿心肝蒸鸡吃,为的是求长生不老等等。知府张光藻早有所知,僚属们也劝他过问过问,他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张光藻有他的苦衷。十多年来,全国各地教案迭起,开始闹得轰轰烈烈,惩办了作恶多端的传教士和教民,有的还砸了教堂。结果呢,无一处不以中国人的失败而告终。洋人凭借武力恐吓中国,朝廷怕事情闹大,吃更大的亏,总是偏袒洋人,道歉赔钱,杀自己的同胞,处理自己的官员,才换得洋人的宽恕。前些年,贵州百姓与法国传教会发生冲突,巡抚、提督因参与其事,结果巡抚交部严议,提督革职发配新疆。这大的官,在法国人的要挟下,朝廷都保不住,何况一个区区五品知府?张光藻年近花甲,从衙吏做起,整整在官场混了三十八年,费了多少心机,赔了多少小心,才升到如今的职位。只要不出事,过两年就可以荣归故里,安度晚年,这一辈子也可以过得去了。倘若因得罪洋人而丢官,划得来吗?当然也可以采取另一种态度,那就是跟洋人一个鼻孔出气,狼狈为奸。张光藻也不愿如此。一来遭人唾骂,二来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多多少少也对洋人的作为有所不满,太昧良心的事他不干。因此,他有意雇请一个教民做门房,借教民与洋人拉上关系,津民骂教会、仇洋人的事,一般他也不理睬。他脚踏两边船,只求不出乱子,平平安安到致仕。衙役进来报告,说有人前来告教堂的状。张光藻忙挥手说不见,后听说是水火会的头领徐汉龙来了,他有点怕了。水火会势力大,徐汉龙更是一个豪杰,得罪了他们也不好办,只得勉强出来接见。听了冯瘸子、罗驼子的禀告和武兰珍的供词,张光藻心里想:冯瘸子是夜里远远看见白布包,即使是真的小孩尸体,他也未见那些尸体有无眼珠心肝。至于义冢堆里的小孩尸体无内脏,也有可能让狗吃掉了。倒是武兰珍说的教民王三亲给他药的事,可以对证一下。衙门外已围了上千人,若这次再不出面,会引起公愤,不如随他们到教堂去一下,也可以搪塞人口。刚要起身,又想,自己虽是知府,上面还有道员,若拉着周道台一起去,今后不管出了何事,自己的责任就小多了。张知府主意已定,对徐汉龙等人说:“天津士民纷传法国教堂迷拐小孩,本府一直记挂在心,已派多人四处查访。现在武兰珍供出迷药系教民王三所给,抓住王三后,事情就可以弄得水落石出了。但事涉法国,非同小可,稍有不慎,便要出大乱子。四川酉阳百姓与法国传教士发生冲突,百姓已死一百四十多人,伤七百多人,至今尚未结案,可为前车之鉴。现在本府和你们一起去见道台周大人,也请他放驾和我们一起到教堂去对证。”徐汉龙觉得张光藻的话也有道理,便和冯瘸子等人跟着知府蓝呢轿后一同到了天津道衙门。张光藻吩咐徐汉龙等人在门房等候,自己单独进去会见周道台。天津道员周家勋听完张光藻的陈述后,摸着尖下巴沉吟半天,说:“张太守,此事太重大了,弄不好,你我都担当不起,现在有三口通商大臣崇侍郎在这里,他是满员,又与洋人打交道多年,我们何不请他出面?”“大人高明!”张光藻从心里佩服周家勋的老成持重,“那我们现在就去请崇侍郎。”“慢!”周家勋说,“眼下衙门外人情汹汹,最易出事,怎么能请崇侍郎到教堂去?你要徐汉龙等人回去,单留下武兰珍。今晚我们两人一起去见崇侍郎,明天再带武兰珍去教堂对证。另外,你告诉百姓,叫他们各安本分,官府正在调查,不要传谣信谣。”到底是进士出身的道台,虑事处事又要周到稳妥几分,张光藻完全同意周家勋的安排。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是个官运亨通的人,三十五岁便以兵部左侍郎的身分出任此职,在这个宝座上一坐十年。他与洋人关系极为深厚,在国人与洋人的纠纷冲突中,他一贯站在洋人的立场上。他决不相信法国教堂有挖眼剖心的事,他愿意亲眼观看武兰珍与王三的当面对质。徐汉龙回去后,立即通知水火会的人,明天都到教堂去,若洋人不认罪,则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水火会的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怒火,一听这话,人人欢喜雀跃。冯瘸子也把此事告诉了田老二。田老二暗自高兴:明天可以趁火打劫。他又连夜通知他的一班朋友小混混、项五、张国顺、段起发,要他们都做好准备。第二天,三乘大轿抬到了天主教堂大坪,后面跟着几个兵弁,押着武兰珍。教堂牧师夏福音开大门迎接。夏福音笑容满面地说:“诸位大人老爷们来此有何贵干?”张光藻说明了来意。碧眼金发的夏福音大笑,操着流利的中国话说:“这位武兄弟想必是弄错了,我们教堂里没有一个叫王三的教民。教堂里有四位法国传教士,十三位中国教民,另有三个中国工役,连我在内一共二十人。现在都可叫齐,这位武兄弟当面来认,看哪个是给你迷魂药的王三。”夏福音泰然自若的神态,使张光藻暗暗吃惊。他瞟了一眼武兰珍,只见那家伙脸红一阵白一阵,紧张极了。一会儿,教堂里的二十个人都到齐了。夏福音依然笑容可掬地说:“武兄弟,你来认吧!”武兰珍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从第一个看到最后一个,又从最后一个看到第一个。最后,颓丧地摇摇头。夏福音又笑道:“诸位大人老爷,我们法兰西帝国的传教士到贵国来,是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拯救世人的灵魂,在贵国建育婴堂、医院、讲书堂,全都是为贵国人民做好事。主对我们说,全世界的人,不分国家,不分民族,不分贵贱,不分男女,都是兄弟姊妹,应该相亲相爱。我们既是传播福音、为贵国造福的人,又怎么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呢?贵国的圣人孔老夫子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自己的眼睛不愿被人挖,胸膛不愿被人剖,又怎么会去挖别人的眼、剖别人的胸呢?且武兄弟说的教堂左边的铁门这句话也不对。教堂左边根本没有门,右边的小门也是木的。教堂没有铁门。这位武兄弟可能中了妖魔的邪。”夏福音说着,走到惊恐万状的武兰珍面前,念念有词:“万能的主呀,你消除他心中的邪恶,救救他的灵魂吧!啊,主,阿门!”夏福音这番话,弄得几位大人老爷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崇厚气得拂袖而起,以手指着武兰珍的额头,骂道:“王八羔子,回去再跟你算帐!”转脸对夏福音拱拱手,“对不起,打扰了。”说罢,也不同周家勋、张光藻打声招呼,便气冲冲地从教堂里走出来,钻进轿中。周家勋、张光藻也只得讪讪告别。这时,教堂外围观的百姓已成千上万,吆喝声、呼叫声、咒骂声汇成一片。徐汉龙从人群中冲出来,抓住张光藻的轿杆问:“张太守,洋人认罪了吗?”张光藻苦笑着说:“大家都散开回去吧,武兰珍认错了人,教堂里没有王三。”他边说边进轿,吩咐赶快回衙门。徐汉龙气得大骂:“这班无用的软骨头,昏官!”这时教堂里走出一个中国教民来,双手叉腰,对众人高喊:“武兰珍诬陷好人,败坏教堂名誉,不得好死,你们还围在这里干什么?”徐汉龙冲过去,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怒骂:“你这条洋人的哈巴狗,白披了一张中国人的皮!”那人捂着脸,叫道:“你打人!”“打你又怎么样?你这个炎黄子孙的败类,老子还要宰了你!”徐汉龙威严地站在那个教民的面前,犹如一个正义在握的审判官。刘矮子带着水火会的人高喊:“恶狗!”“奴才!”“打死这个汉奸鬼!”那教民吓得忙逃进教堂,把大门紧紧关上。围观的人们纷纷向教堂和育婴堂丢石头,丢垃圾。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兴趣也越来越大,人们都希望把事情闹大。大部分人是想借此煞一下洋鬼子的气焰,出一口多年积压在胸中的不平之气。也有不少人活得百无聊赖,欲借此寻点刺激,让生活增加些花色。还有些青皮无赖,最怕的是天下不乱,他们就得规规矩矩,最盼的就是社会混乱不堪,他们好来个乱中得利。教堂外人群的喧闹早已惊动了离此不远的法国领事馆,领事丰大业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大厅里咆哮狂怒。这个对拿破仑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法国外交官,自以为是上帝的高等子民,仗着背后强大的军事力量,在中国的土地上有恃无恐。在他的眼里,中国贫穷落后,中国人愚昧野蛮,他对各地反法国教会的民众斗争恨之入骨,一向主张血腥镇压,以维护法兰西帝国的威严,保证天主教在中国的传播畅通无阻。此刻,他见教堂外的人群越来越多,吵闹声愈来愈大,暴怒已极。“天津的地方官呢?他们都躲到哪里去了?”他指着身边的秘书西蒙喝问。那神情,仿佛他就是节制天津道府的直隶总督。“刚才接到报告,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都已派兵出来弹压了。”身穿笔挺西装的西蒙回答。“派了多少兵?”“一百多。”“猪猡!”丰大业粗鲁地骂道,“天津府县都是一批猪猡。教堂外闹事的有几万人,百多兵起什么作用!何况中国的兵都是无能的胆小鬼。”“是的。”西蒙应声,“不过,他们在自己的老百姓面前,胆子并不小。”“崇厚这个滑头,为何不出面?他的洋枪队为何不派出来?”“崇厚先到过教堂,现在回署去了。”“备车!”丰大业命令,“你和我一起,立即到三口通商衙门去见崇厚!”崇厚穿一件月白亮纱衣,拿着一把精美的湘妃扇,正在他的珍藏室里欣赏他的宠儿——西洋钟表。崇厚的珍藏室,几乎就是一个钟表店,各色各样的西洋钟表摆满了一屋子,精光耀眼,琳琅满目。崇厚一有空,就会来到这间屋子里,这个钟看看,那个表摸摸,心里喜洋洋的。看到得意处,他会对着钟表哼几句京剧。此时的崇厚,就完全沉浸在一片愉悦之中。上个月,一个比利时商人送给他一座特别的自鸣钟。这座钟有半人高,通身以珐琅装饰,且镶金嵌玉,显得十分的珠光宝气。这还在其次。最妙的是下半部分有四个全裸金发西洋女郎,那些女郎形体造得千娇百媚,就像几个缩小了的真人。每到整点时,钟里发出噹噹的响声,四个女郎便在原地翩翩起舞,把个崇厚乐得心痒痒地,恨不得把这些洋菩萨都搂在怀里。崇厚没有亏待那个商人,给他以最优惠的待遇:凡他的船进天津港时不予检查。崇厚将这座钟放在珍藏室的正中。每到整点时,他便扔掉手中的公务,急匆匆地跑进珍藏室,兴致盎然地看洋女子跳舞。崇厚正看得出神,一个服饰鲜美的家人走到他的身边:“大人,法国领事丰大业和秘书西蒙来访,已进了客厅。”崇厚一惊,手中的纸扇掉到地上,暗暗叫苦:麻烦事来了!急匆匆换上长袍马褂迎了出去。“领事先生,秘书先生,哪阵好风把你们吹来了?”崇厚一脸媚笑地向丰大业、西蒙打躬作揖。丰大业打心里瞧不起这个贪图享乐、圆滑庸碌的清国大官僚,他没有吃崇厚这一套,板起脸孔,开门见山地问:“侍郎先生,天主教堂无故遭围,这事你知道吗?”“知道,知道!”崇厚亲自剥了一个南丰贡橘递给丰大业,笑着说:“张知府、刘县令都已派兵前去弹压了,领事先生放心,事情马上就会平息。”“我不能放心,侍郎先生。”丰大业并不接崇厚递过来的贡橘,一脸冰霜,“几万百姓的骚乱,一百来个兵就平息了?你的洋枪队呢?调你的洋枪队去!”丰大业这样直接地命令他,兵部侍郎、三口通商大臣崇厚觉得有失脸面。他压下心中的不快,依然笑道:“领事先生,派洋枪队出来弹压百姓,恐不合适。”“什么话!”丰大业霍地站起,“侍郎先生,你要明白,你的洋枪队是我们大法兰西帝国和大英帝国帮你建的,保护大法兰西的教堂,是它应尽的职责,你必须马上把它调派出来!”丰大业如此横蛮不讲理,崇厚一时恼火起来,不过他不敢发作,只略为冷淡地回一句:“洋枪队不能调动。”“你真的不调?”丰大业气得怒不可遏,从腰里拔出一只乌亮的手枪来,对着崇厚的胸脯就是两枪。“叭叭”,崇厚身后那只一人多高的明宣德宝石红大花瓶被打得粉碎。其实,丰大业只是吓吓崇厚而已,开枪的时候,他将手挪偏了两寸。这两声枪响,吓破了崇厚的胆,他赶紧逃出客厅,躲进内室。衙门里的官吏、兵役们不知出了何事,都围了过来,西蒙一把拖过丰大业,说:“我们走吧!”丰大业对着内室高喊:“崇厚,我正告你,若不迅速平息骚乱,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都要由你们负责!”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三口通商衙门,又气呼呼地奔回河东,在狮子林浮桥上不期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