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 《宋史·王安石传》。 ② 梁启超：《王荆公》第21 章。 ① 华觉时等：《世界冶金发展史》，科技文献出版社1985 年版。 ② 沈德潜：《唐宋八大家文选》。 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等简贵。"③如有名的《答司马谏议书》，是为变法事对司马光来信指责"侵官、生事、征利、拒谏"等问题的驳斥。文中没有感情用事，或讽刺嘲笑，或出语不恭，或自我炫耀，也没有面面俱到，在一些细节上饶舌纠缠，而是就几个关键问题，据理和对方辩论。只用了300 多字就有力地回答了司马光3000 多字的责难。虽然每条的批驳只是寥寥数语，但使人感到气足神完。诚如清末古文家吴汝纶评论道："固由兀傲性成，亦理足气盛，故劲悍廉厉无枝叶如此，不似上皇帝书时，尚有经生习气也"。④文末又以退为进，巧用反语，表现自己矢志新法，坚定不移。文章简古而不失疏漏，峻峭但说理透辟。 在王安石的散文中，记叙文占有较大比重。此类文章不重写景状物，铺陈点染，而属意于借端说理，载道见志。其记人、记事、记游散文各具特色。记人叙事的，如他早期的有名篇章《伤仲永》，通过神童方仲永自幼天资聪颖，因不后学而成为常人之事，意在警醒后人，知识才能并非天生不变，强调了后天学习的重要性。此文先叙后议，叙事采用前后对比，先扬后抑的手法，并通过作者耳闻目睹的事实，来增强文章的可信性和说服力。王安石写的一些墓志碑文，都是很好的人物传记作品，文笔简洁老妙。这类文章多因事谋篇，不溢美、不虚诞，持论严谨，议论多于记叙描写，寥寥几笔中就能勾画出人物的精神面貌。有时还在碑志中借文生议，放言高论。如《处士征君墓表》、《葛兴祖墓志铭》、《王逢原墓志铭》等，都是王安石为那些默默无闻、沉沦下层的文人、中下层官员等小人物写的碑志。从而使他们的善行能昭显于世。另外，他有些祭文也具有较强的抒情特色。这在他的其他散文中是很少见的。文中感情的抒发，激情如瀑、劲气直前，任其纵横，情之所钟，爱则爱之极深，恨则恨之极绝，怒则冲冠，喜则欢颜。如用四言韵语写的《祭束向元道文》、《祭范颍州仲淹文》等，辞语古朴，情真意切，很有感染力。用杂言韵文写的《祭欧阳文忠公》，全文以议论张本，辅以简洁的叙述，采用迂回起笔之法，避开"悲"字作文章，从人生的宏观角度，对欧公的一生给予了很高评价。此种写法确是不拘礼俗又不落窠臼。其中有一段赞美文字：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以学术之精微，故形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奇。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在一连串的使人目眩心惊的比喻中，充溢着一种不可阻扼的气势，把对欧公的仰慕与缅怀之情，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此 文在当时祭欧公文中，最为杰出，是王安石少有的美文。 王安石长于议论的特点，在记游的散文中也有鲜明的体现。这与欧阳修、苏轼抒情议论并重，文字充满情韵的"记"体文有所不同。作为记游的代表作《游褒禅山记》，文章通过记游来言志，表达了他的理想、探求，富有哲理思辨色彩。此文以议论为中心，不注重客观景物的描写。前面的记游文字是议论的重要依据，使其议有所据，前呼后应，丝丝入扣。意在说明人生道路上要有远大理想，在治学问题上要有所创造，要"有得"，就必须"求思之深"，要有坚强不屈的意志，不盲从，又善于利用客观条件，才能达到"奇③ 刘熙载：《艺概》。 ④ 《桐城吴先生全书》。 伟瑰怪非常之观"的境界。可说是"借题写己""穷工极妙"。①王安石的文章强调直抒胸臆，注重文学功用和论辩说理，文字力求简古。由于只注重其说服力而不注重摹写物象酝酿气氛，增强感染力，因而许多文章缺少文采和形象性。有枯燥单薄之感，缺少韵味。 作为文学家的王安石，取得很高成就的是诗。他的诗歌不仅量大，有1500余首，而且很有特色，自成一家。欧阳修曾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②的诗句来赞美他。他的诗歌创作，以熙宁七年（1074 年）退居江宁为界，分前后两期。前期诗作多属于政治题材类诗，这是与王安石的政治生涯分不开的。他把自己长期对社会现实的观察、体验和感受，与渴望济世匡俗的抱负写进了诗中。这一时期他以杜甫现实主义精神为宗，在艺术上，近体多仿杜诗句法，古体则吸取韩愈诗健拔雄奇，多用议论的特点。主要作品有《感事》、《河北民》、《收盐》、《发廪》、《兼并》、《省兵》、《次韵和甫咏雪》、《酬王詹叔奉使江东访茶利害见寄》等。其中《河北民》堪称代表作。此诗明白如话，不用任何典故，用类似民歌的表现方法，把宋辽交界一带百姓的悲苦和盘托出。另外，他的《促织》、《秃山》二诗，也写得较有特色。其中《促织》一诗，诗中寥寥几句，通过蟋蟀来表现地主与农民之间的贫富悬殊，艺术构思十分巧妙。他的这些作品密切联系现实，抨击时弊，同情民瘼，内容比较充实。但在艺术上，大多直赋其事，议论过多，缺少形象性，也缺少意境与情韵。他的政治诗中还有一些抒发爱国感情的诗篇，如《出塞》、《入塞》、《阴山画虎图》、《西帅》、《送赵学士陕西提刑》、《次韵元厚之平戎庆捷》等。作品多反映百姓盼望统一，警醒世人不要忘记异族虎视眈眈的军事威胁。 王安石前期咏史、怀古为题材的诗作，也有很强的政治性。它们大都有感而发，寓意深刻。如《范增》、《商鞅》、《宰嚭》、《韩信》、《贾生》、《桃源行》、《乌江亭》、《杜甫画像》等，可称得上是"极有笔力当别用一具眼观之"。①其中，《明妃曲》二首，堪称代表作，历来脍炙人口。诗中一反过去描写昭君作品的传统观点，把描写的重点放在对妇女命运的同情及暗寓作者郁郁不得志的愤懑上；同时也讽刺了君王的昏庸，而有背于传统温柔敦厚的诗教。诗中注意刻画人物，从描绘人物"意态"到解剖人物心理，有渲染、烘托、细节描写，可说是以小说和古文笔法写诗。其中别出机杼的议论，不仅一翻旧案，也突出了昭君楚楚动人之美。 这一时期，王安石还写了大量的羁旅、登临、赠别、悼友、咏物之作。 如《孤桐》"树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写高大的桐树，寄托其顽强不屈的精神。《登飞来峰》："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登山写景，抒发高瞻远瞩的胸怀和远大的政治抱负。《葛溪驿》："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抒写天涯倦怀，病中凄苦的忧国、乡思。《示长安君》："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叙写别时手足之间的依依深情。《思王逢原三首》（其二）："庐山南堕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悼念亡友，追忆当年读书饮酒的豪情逸兴。另外如《旅思》、《题西太一宫壁》、《别孙莘老》、《送程公闢守洪州》、《寄王逢原》等，也都是有特色的佳作。 ① 河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考古》1960 年第3 期。 ② 欧阳修：《欧阳文忠文集》卷五十七《赠王介甫》。 ① 华觉民等：《世界冶金发展史》，科技文献出版社1985 年出版。 王安石在艺术上为诗歌史作出较大贡献的是他的这些咏物抒情、述怀感旧、登山临水、酬答赠别的近体诗和他后期的一些抒情写景小诗。 王安石的后期诗作，在艺术上是以杜甫"老去渐于律诗细"为工，在对仗、典故、格律上精益求精，并且吸收了王维诗歌的取境之长。黄庭坚曾评道："荆公之诗，暮年方妙。"①又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咏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②还有人评："遣情世外，其悲壮即寓闲澹之中。"③严羽将此期诗歌称为"王荆公体"。④王安石的归隐生活所获得的新的生活素材，即新的创作对象，要求诗人必须寻找一种与之相适应的艺术表现方法，这就必然产生新的艺术风格。而进取与消极的思想，交织在一起，就形成他的暮年小诗的独特诗风，在这一点上他与魏晋或唐代名士隐者，有着根本区别。他远未做到所谓的"旷达"。所以在他的诗中既有歌颂新法的，也有借助佛理来解脱精神苦闷的诗篇。在他晚年的小诗中所表现出的矛盾和苦闷，正是北宋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他常常在诗中曲折言志，抒发自己的情愫。如《北陂杏花》"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以花之纯洁芳魂，一无所玷，来倾吐自己高洁的情操。《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在赞颂梅花凌寒呈艳，播送暗香中，借梅自喻，寄托志向。他在诗中融注着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铸造着自己独特的意境。《寄蔡天启》："杖藜缘堑复穿桥，谁与高秋共寂寥。伫立东山一搔首，冷云衰草暮迢迢。"寥寥几笔，晚秋暮色苍茫茫的东冈之上，无边的冷云衰草之中伫立的杖藜老人形象，如在眼前。另外，《乌塘》、《柘冈》在对家乡的追忆中，融注着对已逝去青春岁月的眷恋之情。在他的寄情山水的小诗中，描绘了一幅幅冲淡宁静的画面。如《钟山晚步》："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落，时见宜城卖酒家。"《钟山即事》："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这些诗篇是那么的平和优美，空灵明净，人与幽静的自然似乎融为一体了。人们所熟知的《书湖阴先生壁》："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泊船瓜洲》："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江上》："江上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回。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这些诗篇，构思新颖别致，字句千锤百炼，体物细腻，善用色彩，备受后人推崇。虽然诗的现实内容减弱，但在艺术上，更臻于炉火纯青的境地。 ① 陈师道：《后山诗话》。 ②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③ 《宋诗钞·临川诗钞序》吴之振语。 ④ 严羽：《沧浪诗话》。 （六）曾巩 苏洵 苏辙北宋中期，散文创作最为繁盛。继欧阳修之后，王安石、曾巩、苏洵、苏轼、苏辙等相继驰誉文坛，以绚丽多姿的创作成就，发展着散文新局面。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其成就虽不及韩、柳、欧、苏，但在当代与后世也深有影响。他的文章写得含蓄典重，纡徐委备，醇厚平正，与王安石劲峭锋健的风格相比，迥然而异。 曾巩（1019-1083 年），字子固，建昌南丰（今江西南丰）人。人称"南丰先生"。谥文定，后世又尊称"曾文定公"。著有《元丰类稿》等。曾巩出身于世代为官之家，"二十岁能文，语已惊人"①，20 岁后，因其文才出众，受到欧阳修的赞誉奖引而身登仕籍。历任太平州司法参军、馆阁校勘、越州通判、福州知州、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等。 作为欧阳修诗文革新运动的积极追随者和支持者，他主张先道后文，继承了中国古代散文"重道"的传统。他的文章大多"本原六经"，②积极宣扬儒家的民本思想，重视民生疾苦，研讨治国之道，关心吏治，砥砺臣节，以修身为中心，以济世为目的。所以行文言不及道者很少。但其文并非板着面孔说教，常通过事实，阐明道理。为文自然淳朴，不注重文采，"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③他也常以古文自负。其议论文写得纡徐委备，近似于欧阳修的风格。曾巩行文多由远而近，由此及彼，由虚及实，层层铺垫，曲径通幽。如《寄欧阳舍人书》、《上蔡学士书》等。其中《寄欧阳舍人书》最具代表性。此文是对欧阳修为自己已故祖父撰写的碑文的谢简。虽是书简，却具列了很多深刻而且具有社会意义的议论内容。文章从具列铭志和史传文字的异同入手，联系社会上铭志文字"不实"的弊病及由来，强调铭文对社会教化的重大作用，然后慨叹在当时不良的风气下，符合事实，值得传世的铭文不可多得，又谈及具备何种条件，才能写出既"公"且"是"的铭志文字，这才转到本题上来，称颂像欧阳修这样的人所撰写的铭志，才会引发巨大影响。文章以多方转折，迂回曲折的手法，层层推进，行文节奏舒缓不迫却又波澜迭生，在短短的篇幅内，使所议之题得以拓展升华，堪称是小题目下面，作出了一篇大文章的大手笔。后人言："在南丰集中，应推为千古绝调。"①"纡徐""简奥"，曾巩文风的两大特色，在此文中有着鲜明的体现。 曾巩的散文中，有不少是杂记类文章。如《宜黄县学记》、《拟砚台记》、《墨池记》、《齐州北水门记》，都是很有名的"记"类文章。议论部分往往在这类文体中也有喧宾夺主之势。这同曾巩"本原六经"的创作思想是一致的。《墨池记》是此类文章中的代表作。此文从题目限定的范围看，仅仅是给一处传说古迹树立一纪念性标志，事情又小得几乎微不足道。但作者却以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一件轶闻为由，记述墨池的处所、形状、来历，说明王羲之书法成就并非"天成"，乃是"以精力自致"的结果。并由此生发开来，勉励后学"欲深造道德"必须勤奋学习。其中还交待了写作此文的因由和州 ① 《墓志》。 ② 《宋史·曾巩传》。 ③ 《宋史·曾巩传》。 ① 过珙：《古文评注》卷十二。 学教授扬善、劝学、立德的良苦用心。最后由墨池的足以纪念，再次强调成就儒学道德的重大意义。这繁达十余层的语意竟被包容于区区数百字中，其语言驾驭的卓绝才能不能不令人拍案惊奇。本篇作品就其思想立意而言，属道德文章，但全无古板的、强加于人的气色，而是从容温雅，循循善诱，使人们在追求审美愉悦的同时，从中受到深刻的道德熏陶。后世人们从文学审美角度对它的欣赏，大于对它的道德主题的重视，这也许是曾巩本人所始料不及的。然而审美是一种超越，对于文学艺术来说，有意味的形式正是一种最高的价值。凡此都可作如是观。 和《墨池记》醇厚的风格不同的是《鹅湖院佛殿记》。此文一改曾文的文风，借题发挥，显露了锋芒。虽是应僧人绍元之请，为鹅湖院的佛殿建成所作的记。但有趣的是曾巩不信佛老，并且在记中不讲营造佛殿的僧众之勤，却大讲修建时间的社会背景，从天子到庶民都因用兵西方而劳心劳力，而佛教上层分子却大兴土木，建佛殿，挥霍财物，愚弄百姓。由此得出佛教对于国计民生不仅无益而且有害的结论。变颂扬之题意为辟佛之论。 曾巩记叙散文中写风景的极少，而《道山亭记》却是难得的写景篇什，不仅在曾巩散文中，而且在唐宋游记散文中，亦不愧为杰作。其中摹写闽地山川之险，笔力精妙，宛如图画。由于作者抓住了景物的特征，他笔下的景物，就不仅仅具有"形"、"相"、"态"，而且具有一种动态美。给人的是奇、险、美的感受。一般地说，平易自然的风格，于表现手法方面的特点是多用叙述、白描，而此文却调动了多种修辞手法，刻意摹绘。全文由景及人，既不寓情于景，也不发掘深意。与欧阳修《醉翁亭记》那千回百折，层层递进，腾挪跌宕，愈转愈深相比，此文平直自然，娓娓而谈，有柳宗元山水游记风格。 曾巩一生写了不少序文。尤以在馆阁中编校古书时所作的目录序，如《＜战国策＞目录序》、《＜列女传＞目录序》、《＜新序＞目录序》等纵论古今感慨深切之文，为人所称道。这类序文，风格上模仿刘向，写得醇实简洁，尤善于布置，能以简驭繁，从容深涵。其中《＜战国策＞目录序》是此类文章代表作。作为儒家学者，曾巩有很好的论风，当与该书原整理者意见相左时，能充分肯定其长处，讴颂"其说既美矣"。驳论时遣词相当委婉，充分表现了对前代学者的尊重。通篇没有自以为是的傲气，也无放言高论的慷慨，只是娓娓而谈，事理俱在，论理清晰。文中采用正反论证相结合的方法，正面以孔孟、二帝三王为例，以证明时势变化，易法可以，但先王之道不能改易，意在言谋诈不可用；反面以苏秦、商鞅、战国诸侯"亡其身"、"灭其国"的史实，亦言谋诈不可行。文中以"或曰"发难，以"对曰"平难：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说，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汉之起，二百四五十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文章形式朴实新颖，关于禁止"邪说"，是"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以"的观点，很是精采，足资后世借鉴。 曾巩之文，自树一帜，在历史上曾备受推崇，为人师法。南宋的朱熹、明代唐宋派的王慎中、唐顺之、归有光，及至清代桐城派方苞、刘大櫆、姚鼐等人，都曾师法曾巩，且誉扬甚隆。明代茅坤编《唐宋八大家文抄》时，将曾巩正式列为散文八大家之一，这更奠定了曾巩在散文史上的重要地位。但是，在宋代六大散文家中，由于曾巩作为宋王朝的循吏，过于恪守儒家之道，使其不少文章缺乏强烈的时代感和创新精神。有时虽抒发点感慨，但多为持平之论，文采、情韵均不及欧、苏，也无王安石文章的精警之思和刚劲之气。 曾巩的主要成就在文，但也能诗。由于为文所掩，因而不受重视。他的诗以七绝的成就最高，精深工密，颇得唐人神韵而别有风致。他的一些写景状物、清新可读的小诗，比较真实地流露出个人思想感情，如《城南》（二首）之一：雨过横塘水满堤，乱山高下路东西。一番桃李花开尽，唯有青青草色齐。再如他的寓有深意的咏物诗《咏柳》：乱条犹未变初黄，倚得东风势便狂。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他的这些诗，都可称得上宋代近体诗中，写景抒情的佳作。曾诗成就虽不及欧阳修、王安石、苏轼，但强于苏洵、苏辙。 唐宋两朝六百余年筛选出八位文章大师，而眉山苏氏一门就占了三位。 其中父亲苏洵（1009-1066 年），字明允，号老泉，世称"苏文公"。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县）人。著有《嘉祐集》。与其子苏轼、苏辙合称"三苏"。曾巩在《苏明允哀辞》一文中称："三人之文章盛传于世。得而读之者皆为惊，或叹不可及，或慕而效之。" 苏洵早年不学，27 岁时才下决心读书。一年多以后，举进士及茂才异等皆不中。后尽毁其文，闭门苦读多年，学业大进，下笔为文，顷刻千言。仁宗嘉祐元年（1056 年）携二子进京，晋谒翰林学士欧阳修。欧阳修对其《权书》等22 篇文章大为赞赏，认为即使贾谊、刘向之文，也并不比苏文好。于是向朝廷推荐。一时公卿士大夫争相传诵、仿效，其文名大盛。当朝廷宣召他参加舍人院考试时，他托辞有病未试。后授秘书省校书郎、霸州文安县主薄，参与撰修礼书《太常因革礼》，书成而卒。 苏洵是怀有政治抱负的人，在他的不少议论文中，反映着希图振兴宋王朝的心愿和革新政治的主张。在他的文章中尽管有迂阔偏颇之论，但不少观点还是切中时弊的。如《兵制》，提出了改革兵制，信用才将的主张；《审敌》揭露贿敌政策的实质是残民。苏洵为文深受《孟子》、《战国策》的影响，他曾在《谏论·上》里说："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这种博采众长的作法，使得苏洵的史论、政论大多具有论点鲜明、论据有力，善于用比，纵横恣肆，笔带锋芒的特点。曾巩评论他的文章说："烦能不乱，肆能不流。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①苏洵的《权书》中的第八篇《六国论》，最见其笔力雄健多变的风格。 《六国论》一文，原题无"论"字，为后世选文者所增。此文借助秦并六国的历史题材，讽谏了北宋王朝妥协投降是自取灭亡之道，并指出战则存，赂则亡的深刻道理。在这里，作者决不是为评论历史而评论历史，他的文章全部锋芒几乎无不处处对准现实。作者用笔相当精炼，内容高度概括，而且在议论中包含着极大的感情力量。话说得十分含蓄婉转，同时又暗示得十分明确尖锐，从全文的布局来看，也收结得沉着有力。另外，作者在整篇文章 ① 《苏明允哀辞》。 进行评论同时，又插入一些生动的叙述，引用一些形象的譬喻，如"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又如"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再如"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从而避免了枯燥呆板的毛病，使人在感其文逻辑严密，开合自如，无懈可击之时，又见其摇曳多姿，兴味无穷。欧阳修也曾言其文："博辩宏伟"，"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①可说是中肯之言。除《六国论》外，《仲兄字文甫说》作为一篇著名的文论，文中的铺陈排比，形象生动的妙喻，尤为精采。文章在描述风水相交的自然景观时，融进了作者对文章写作过程的看法。充分体现了作者崇尚自然，反对雕饰的思想。它是一篇在轻松自然中，用生动形象的语言来展示作者文章理论的佳作。 苏洵为文，"务一出己见，不肯蹑故综"，②不抄袭陈说，敢于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这正是苏洵能够取得成就的原因之一。与《六国论》的纵横捭阖、驰说云诵的风格不同的，另一类文章的代表《木假山记》，则显得婉转曲折，言近旨远，充满理趣。作为一篇借物抒怀的"记"类小品，作者通过对木假山形成的曲折过程，及其造型中风骨神韵的生动描绘，隐寓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坎坷和艰难。对此，作者勉励人要像凛然不屈、独立不阿的木假山一样，具有这样的品格。联系苏洵一生的经历和志趣，就不难看出文章的寄寓之意，是以"木山"自比，"三峰"自况的。或者可以说"三峰"是以喻"三苏"凛然不屈，独立不阿的风骨。这正是本文所要表达的人生哲学和所要赞美的精神。 苏洵的抒情散文不多，但《送石昌言使北引》、《张益州画像记》堪称这方面的代表作。 《送石昌言使北引》，是作者写给至亲好友分别时的一篇赠序。为避父讳作者将"序"改为"引"。作者为文之时，正值北宋朝廷政治腐败，国力虚弱，异族侵扰，一味妥协退让，连年纳贡，乞得暂时苟安的局面。而其亲友石昌言此时却受命使北。叙事主要服从于抒情。文章通过"间接记叙"的手法，来表达作者的肺腑之言。真切细致地写出了作者与昌言的相处过程中的亲身感受和昌言的为人，从而为后来的激励说理作出了情感铺垫。在作者以史为据告诫昌言要不辱使命，不辱国威，凯旋而归的言辞中，深深寄托着作者的殷切期望和爱国主义情感。文中由小及大，由远及近，疏密得体的写法，不仅使文章迂回曲折，层次分明，错落有致，而且收到情文并茂的效果。并成为宋文中文道统一的爱国主义杰作。《张益州画像记》则生动地塑造出一个清廉明智的封建官吏形象。此文通过蜀地百姓为张方平画像，以示纪念一事，歌颂了张方平治理益州的业绩和宽政爱民的精神。并从中揭示了一个道理，统治者要想维护其统治，就得取得百姓的拥护，要想得到拥护，就得爱护百姓，取信于民而不能与之为敌。文章以文始而以诗终，浑然一体。作者有意这样安排结构，布局文章，不仅有一唱三叹的风韵，而且进一步深化了主题。另外，如《上欧阳内翰第一书》，评文述志，希望欧阳修荐引的内心隐情，通过婉转曲折的文字，得以展现。其中评述韩愈、欧阳修等人散文风格不同的文字，很富有文学批评的意味。与唐文纵横开阖、奇峭突兀相比， ① 庄绰：《鸡肋编》卷上。 ② 曾巩：《苏明允哀辞》。 此文从从容容，流畅婉转，极富宋人文章风味。 苏洵散文中最短的一篇是《名二子说》，文中通过阐释为二子命名的深义，来表达他对爱子劝勉的殷殷深情。字里行间闪烁着思辨和哲理的光彩：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文章构思别出新意，作者针对二子各自性格中的长处和弱点，借物喻人，阐述做人处世的道理，寄托着父亲的爱子之情。在苏洵看来，进则兼善天下，退则独善垂文。既为"天下之车"出力，又能善处于祸福之间，是最为理想的为人之道。在作者妙喻纷呈之中，说明了一个人的作用与国家大业的关系，以及完善道德、成就大业应当具备的才能和修养。由此也展现了作者报效国家的远大志向。后来二子发生的事实，大体上均被言中了。沈德潜评此文说："文共八十一言耳，读之如有涛澜动荡，不可遏抑之势，大奇。"①苏洵之文"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②由此可见一斑。苏洵文以雄奇为主，纵横捭阖，老辣简奥，同时又有曲折多变，纡徐宛转之长。苏洵曾自评其文兼得"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韩之温淳，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③他是继欧阳修之后，为宋代文坛别开生面中突出的一个散文大家。 苏辙（1039-1112 年），字子由，字同叔，号颖滨遗老。又号栾城，亦称小苏。谥文定。苏洵之子，苏轼之弟。著有《栾城集》等。仁宗嘉祐二年（1057 年），与苏轼同科进士及第，累官尚书右丞，门下侍郎。为官之时，由于政治态度倾向于苏轼，不赞成王安石变法，以及后来统治集团内部的互相倾轧的波及，曾屡遭贬谪。后隐居许州颖滨，筑室曰："遗老斋"，以读书著述，默坐参禅为事。逝后追复端明殿学士。 苏辙平生深受其父兄的影响，以儒学为主，最为仰慕孟子，而又遍观百家之说。其文学成就虽不及父兄，但也能独立自树而成一家。茅坤言："苏文定公之文，其镵削之思或不如父，雄杰之气或不如兄；然而冲和淡泊，道逸疏宕，大者万言，小者千余言，譬之片帆截海，澄波不扬，而洲岛之棼错，云霞之蔽兮，日星之闪烁，鱼龙之出没，并席之掌上而绰约不穷者已，西汉以来别调也。"①"其汪洋澹泊，深醇温粹，似其为人。"②他在散文创作上的主张，与孟子、曹丕、刘勰、韩愈的"养气"说和"文气"说是不谋而合的。特别强调生活体验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性。这一主张在他的《上枢密韩尉书》中，有着充分的阐述。 作为书信体中的代表作《上枢密韩尉书》，是作者19 岁进士及第后，写给枢密使韩琦的。虽为干谒之求，却无卑下谄媚之情。文章翻空出奇，以后辈身份与当朝重臣论说"养气""为文"，并入情入理地表达了求荐之愿。其中文论颇有特色："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 ① 《＜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名二子说＞评》。 ② 曾巩：《苏明允哀辞》。 ③ 《上田枢密书》。 ① 《苏文定公文抄引》。 ② 刘大漠：《＜栾城集＞序》。 作者认为文章是"气"的表现。孟子充溢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即博大刚正之气是与他的文章的内容宽厚宏博，大小相称的。"养气"既在于内在气质的修养，但更重要的是依靠丰富的生活阅历。由此他赞扬了司马迁"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这是把传统的侧重主观内在修养和从圣贤之籍中得到陶冶的"养气"说，同人生阅历相联结，论述颇为精到。文章结构谨严，从立论、证明到提出求见的愿望，都是建立在"为文"而不是"为官"的基础上，与开篇"辙生好为文"的出发点紧相呼应。虽如此但却有意在此而言在彼之妙。人评"篇中以激发志气四字，做个主脑，其行文错落奔放，数百言中有千万言不尽之势，想落笔时正当志气激发之后也。"①文势流畅婉转，骏发蹈厉，才气纵横。苏辙擅长政论和史论，如纵谈天下大事的《新论·上》、《上皇帝书》、《北狄论》，在分析时局时，都能切中肯綮。《六国论》、《三国论》等，都能针对时弊，以古鉴今。其中《三国论》，故作惊人之论，对刘备采取了尖刻的批评。其意在讥刺现实，暗指宋朝天子，其智勇皆不足，但又不能像汉高祖那样，能以自己的不足，招勇纳智，为朝廷所用。因而使朝廷一直处于虚弱境地。文章感时伤世的情调，溢于字里行间。此文虽观点深度不够，持论也有些偏颇，但却能言之成理，将议论层层推进，说理透辟。其文议论风生，使所议之人活灵活现："昔者项籍，乘百战百胜之威，面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然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将项羽威猛无人匹敌之雄风，凸现于人们眼前。此文虽无苏轼之文那样雄奇，却也有用心良苦、运笔巧妙之长。 苏辙的传记散文写得比较出色的是《孟德传》、《巢谷传》。《巢谷传》中所写的传主，是一出身寒微之人，苏辙肯为这样人立传，这在封建等级森严的时代实属不易。文章颂扬了巢谷一生重义笃志的人品，表现出作者对巢谷志节的崇敬和无力报答的惋惜之情。尤其是作者通过对比和衬托的手法，将其不愿阿谀奉承、趋炎附势的人品和矢志不渝的大义大勇的情操，叙写得感人至深。《孟德传》则歌颂了一位浩然之气"发越于外"的神勇英雄。通篇围绕一个"奇"字运笔，活画出人物的奇性、奇行、奇遇。虽身在山林、各种野兽却对他都奈何不得。此非在猎奇，其意全在赞赏以浩然之气独立于天地之间，屡遭大难而不死的奇人身上那种无私无畏的磊落人格，从中说出了一个人生立身处世的道理。其中关于"气"的议论颇值后人深思。 苏辙的散文中的杂记文颇有文学色彩，语言冲雅淡泊。《东轩记》一文，通过东轩来记叙作者自己贬官后的小吏生涯。文字平易朴实，无半句言不由衷的官话。从中可感其痛苦而寻解脱的心路历程。在此类文中，景观记胜文的成就较突出。《庐山栖贤堂记》，景物描写逼真，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苏轼曾评此文道："子由作《栖贤堂记》，读之便如在堂中，见水石阴森，草木胶葛。仆当为书之，刻石堂上，且欲与庐山结缘，他日入山，不为生客也。"①文章前半部写景，后半部议论，以理入文，抒发作者虽身在贬中，但却具有朝闻夕死，积极进取的情怀。《武昌九曲亭记》、《黄州快哉亭记》，两篇最为有名，堪称为姐妹篇。它们融叙事、议论、抒情为一炉，于汪洋淡泊中贯注着一股不平之气。《武》文主要是通过记述苏轼游山的乐趣和西山 ① 《古文析义》初编卷六，林云铭评。 ① 《跋子由栖贤堂记后》。 秀美的景物，反映了世间得失无常，"适意者即可为乐"的达观思想。具有一种清高自洁，超然物外的意味。此文与苏轼的《超然台记》的思想内容基本上是一致的。但两篇文章在写法上却不尽相同，《超》文文笔灵动，更多遐想，《武》文却是直叙淡写，严谨平实。如写苏轼：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 在美好的回忆中，表露了兄弟之间情深意笃的手足之谊，及其兄的性格、风度。尽管兄弟二人都在贬中，字里行间却无悲酸惆怅之情。从中也可看出作者此时旷达乐观的心境。与《武》文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黄》文，其影响虽不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但却称得上"记"中的上乘之作。较之《武》文，显得气魄宏大，有文势汪洋、笔力雄健之称。此文以"快哉"二字作文章，以情驭景，将"快哉"之情，渗入处处景观之中。后面的议论又以前情为线索，作一波三折的正反推理，使建亭主人的"快哉"之情，有别于一般的文人墨客。作者的赞赏慰勉的友情也尽注其间。文中由披襟当风的的故事所引出的"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的议论，其超然物外，不以荣辱为怀的旷达乐观的思想，表现了当时在政治上不得意文人的一种乐观人生态度，一种超脱感。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可视作对当时政治的不满和不屑。它对历代知识分子都有相当的影响力。 苏辙的有些赋也写得相当出色。《墨竹赋》是其赋中的代表作。此篇小赋，继承了汉赋体物写志的传统，而又扬弃其铺陈过繁之弊。语言简洁凝炼，寓意深邃。此赋以主客对答的形式，赞美了北宋著名画家文同画墨竹的技艺精湛高妙，含蓄隽永地颂扬了他高洁的人格与刚直纯朴的品德情操。从中也表现了作者的思想情趣和审美理想。赋中采用了因情布景，借景言理，以景赞人的手法，将人、景、情、理四者熔于一炉，使内容显得蕴藉深厚，耐人品味。此赋以其文情并茂，辞质相彰而堪称宋代赋中的佳作。 北宋中期至末期，除几大家散文作品之外，也还有不少的散文佳作相继涌现。其中如周敦颐（1017-1073 年）的传世名作《爱莲说》，借物喻人，表现了作者的坚贞不渝、洁身自爱的情操和志向，其情志对后来之士的处世作人有着深远的影响。司马光（1019-1086 年）的《赤壁之战》等篇，叙事情节生动，细节描写逼真，人物刻画鲜明，是优美的传记文学作品。沈括（1031-1095 年）的《正午壮丹》、《雁荡山》等笔记小品，描述生动，文辞精炼、情趣盎然。程颐（1033-1107 年）《养鱼记》、《雍行录》等随笔小文，抒志言理，平易亲切，行文自然流转，文字洗炼。黄庭坚的《与王观复书》、秦观的《精骑集序》、张耒的《答李推官书》、晁补之的《新城游北山记》、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等文，或论文，或杂感，或记游记胜；或平易自然，或感慨情多，或理明辞畅，或寄托深远，各具特色而斐名于世。 三、北宋前期的词（一）北宋前期词坛词至宋代，开始进入繁荣鼎盛时期。北宋开国以后，经过休养生息，出现了"百年无事"相对安定局面。经济、文化得以发展，城市也恢复了繁荣。当时皇室、贵族和官僚、士大夫，标榜文治，沉溺于酣歌醉舞之中，以求欢娱。而市民阶层的文化娱乐的要求也日益增强。因此，作为合乐歌唱的词，这种具有诗歌的艺术性，又有音乐的赏用功能的新兴文艺形式，继唐末五代之余，在宋代受到普遍的重视和应用而一时兴盛起来。上至皇室、达官贵人的盛典宴会，下到市井民间的娱宾遣兴都离不开词，朝野成风，"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①另外，不少社会上层人士，都是通晓音律，自制新曲的作词名家，这也从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宋代初始，除了几位前代词人，降王降臣如李煜等哀吟绝代之歌外，宋人王禹偁、寇准、潘阆、林逋等，不过是偶尔填词，非为专工名家，作品主要是秀美清新的小令。其中林逋的《相思令》："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颇为有名。词采用了移情寄怨的手法，叙写离情别绪，深沉凝炼，具有一种民歌风味。作为宋代词坛的第一批作者，他们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如寇准《阳关引》化用王维《渭城曲》和谢庄《月赋》入词，开宋人融化古代诗词句入词先声；潘阆《酒泉子》十首，开创了"组词"的形式；聂寇卿的《多丽》是先于柳永的长调。 尔后出现于词坛的，都是些以达官贵人为主的词人，如宋祁、范仲淹、晏殊、欧阳修等。他们的词作大都还没有脱出晚唐五代词的范围，题材比较狭窄，形式多为小令，风格婉约。但毕竟出现了一些新的气象。 宋祁（998～1061 年），字子京。祖籍安州安陆（今湖北安陆县）。谥景文，有《宋景文公长短句》传世。他的《玉楼春》词：东城渐觉风光好，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此词语句工丽，且雍容华美，有别于前代淫艳哀伤之作。"绿杨"一联，为其佳句，因此人称宋祁为"红杏尚书"。 范仲淹的词虽不多，仅存六首，但其词沉雄开阔的意境，苍凉悲壮的气象，与词的传统风格形成了鲜明对照。如《苏幕遮》、《渔家傲》：碧云天，黄叶地，秋声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燕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前首词色彩斑斓、意境阔远。词意由远及近，层层展开，描绘了秋天阔大的景色，抒发了词人离乡去国之愁。"碧云天"之句成为咏秋名句。元代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中"碧云天"，"黄花地"即由此化出， ①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有异曲同工之妙。人称此词"前段多入丽语，后段纯写柔情"，"遂成绝唱。"①后首词为作者戍守西北边塞的生活体验之作。词的上片所表现的是荒寒苍凉的边塞秋景，景中有情，在景色的变异中寓意着作者难以言说的情怀。下片以抒情为主，体现了作者的爱国情怀，表现了要效法东汉窦宪，复土安边，勒石燕然，功垂千秋之业的雄心；另一方面又有万里念归的复杂心境。这种念归，不是单纯的游子怀乡之情，其间还渗透着壮志难酬，以及理想与现实之间不可化解的矛盾心情。"羌管"一句，以景衬情，触景感怀，潸然泪下，这既是思乡念亲的儿女之泪，更是功业无成、壮志难酬的英雄泪。这种将边塞诗内容带进词的领域的作法，使其成为北宋边塞词的先声之人。他的这些或写边塞秋思，或述羁旅情怀，即景抒情，沉郁苍凉，意境阔大，于温婉之中寓豪宕之气的作品，使之在北宋词坛独具风采。 在宋初词人中，有影响的是保持晚唐五代婉约风格的晏殊、欧阳修，人将其并称为"晏欧"，尊之词坛领袖。因他们都是江西人，人又称之为"西江派"。当他们力图摆脱花间词猥俗和浮艳词风时，主要接受南唐冯延巳雍容疏朗的词风影响，而这正投合了此时官僚士大夫的口味。 晏殊（991-1055 年），字同叔，谥元献，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著有《珠玉词》。晏殊幼年聪颖，7 岁能文，被乡里誉为神童。14 岁时以神童召试，赐同进士出身。仁宗时，成为北宋一代太平宰相。政治上虽无建树，却以汲引贤才著称。作为朝廷重臣，诗文近于西昆派，典雅华丽。其诗名作有《无题》（又名《寓意》）。在词的创作上，人称晏殊为"北宋倚声家初祖"，①认为"宋初如王禹偁、钱惟演辈，亦有小词，。。虽有佳处，实非专家，故宋词应以元献为首"。②作为揭开宋词发展序幕的先行者，"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③虽受其影响，但身为太平宰相的晏殊，一生富贵优游，基本上是在顺境中度过的，与冯延巳身为乱世之相，生当南唐衰落之际不同，因而词作呈现出舒徐沉静、雍容华贵、温润秀洁、婉丽蕴藉的特色。他的作品多表现男女爱情，离愁别恨，咏物写景，歌舞升平，反映了贵族官僚阶层雍容享乐生活。他的词内容虽狭窄，却能以清丽的语言，表现真情实感。尤善于用精炼语句，将捕捉到的一刹那的情景、微妙细腻的感受表达得委婉而有韵致。晏殊词中除反映雍容享乐、歌舞升平之作外，也有一些写实之作，如《山亭柳》（赠歌者）：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漫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唱遍《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 此词作于作者暮年知永兴军时，词作一反雍荣华贵，闲雅婉约的词风，变得激越慷慨，悲凉感人。由于作者仕途遭挫，使得感情与天涯沦落者相通。词中通过描写被损害、被污辱的歌女的悲惨命运，抒发了对朝廷不辨贤愚、不识忠奸，轻遣大臣的悲怨之气。 又如写征人思乡的《清商怨》：关河愁思望处满，渐素秋向晚。雁过南云，行人回泪眼，双鸾衾裯悔展。夜 ① 参见陈元晖、尹德新、王炳照：《中国古代书院制度》，上海教育出版社，1981 年。 ① 冯煦：《蒿庵词论》。 ② 吴梅：《词学通论》。 ③ 刘颁：《中山诗话》。 又永，枕孤人远。梦未成归，《梅花》闻塞管。 词中的悲凉哀怨，可以让人隐隐感到北宋边陲不靖，辽夏交攻，在歌舞升平的表象下，暗藏着兵连祸结，国破家亡的隐患。 在晏殊的词中，也有讴歌青春，吟咏大自然的清新脱俗之作。如《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作者以流畅轻淡的笔触，描写了暮春的迷人景色及天真少女的斗草嬉戏欢乐心理。词的上片，作者利用词的长短句的特点，着意表现了"碧苔"、"黄鹂"、"飞絮"的动态，既体现了词的语言上的节奏感和韵律感，又从视觉的角度表现了暮春的幽长和寂寥，暗示着春的恬静气氛，以及易使人产生淡淡的愁绪，从而更加重了春的神秘感。词的下片最后三句心理描写很有特色，形象而生动地展示了少女的纯真性格和按捺不住的喜悦心情。使人进入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境界，感受到春的存在和生活的温馨与美好。这一类词还有写越女采莲的《渔家傲》（组词六、八、九）《雨中花》（剪翠妆红欲就）等。 晏殊词中有着为数不少的感伤之作。表现为感慨人生的无常，哀叹光阴的流逝。这种在诗词之中，渗杂着的无计消除的躁动与愁怅，成为晏殊词乐景与悲情并存的特点。其中虽不免有士大夫寂寞衰迟之感，但更多的却是反映了人生的感触。晏殊词作中的忧生之感伤并非如他人之凄凄惨惨，而是在淡言浅语中，蕴藏着令人心动的凄凉与深沉的思绪。作者对大自然和人生荣枯盛衰极为敏感，集中体现在思故和伤别的题材上。如《采桑子》、《清平乐》：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容醒。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春去秋来，往事知何处。燕子归飞兰泣露，光景千留不住。酒阑人散忡忡，闲阶独倚梧桐。记得去年今日，依前黄叶西风。 这两首词都于本题之外，强烈地透出了光景难留人生易老的哀叹，而"黄叶西风"的垂暮、"高楼雁一声"的凄清，又为这种哀叹设置了特定的氛围。而著名的《浣溪沙》一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曲新词，一杯美酒，这是引起感伤的媒介，亭台依旧，天气如昔，这今昔无二的景色中，却蕴含着光阴和生命无可逆转的逐渐消逝。作者那种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尽融于"似曾"二字之中。花谢已成追忆，春去难以挽住，使人在物是人非的特定环境中，从中细腻地感受到这宇宙无尽和人生有限的不可化解的矛盾。由于作者的这种感伤，融入了对某些人生现象和自然现象的认识，因而又含有一定的哲思色彩。 另外，像他的《踏莎行》"春风不解禁扬花，濛濛乱扑行人面"、《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等词句。以疏淡闲雅之笔，寓含深意，而为人传诵。 由于晏殊在词的创作上，既有继承又有发展，并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因而对当时和后来词的创作都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欧阳修除了散文、诗的创作以外，还擅长写词，在宋代文坛上是颇受人重视的词家。他的词在境界的开拓和抒情的深刻性上都超过了晏殊。今存词200 多首，数量上也超过了他以前的作家。不过与其散文、诗歌相比，内容要狭小得多。但论影响不在诗之下，南宋曾慥选《乐府雅词》，认为欧词为有宋之冠。他在序中说："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眇，世所矜式。""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①可见其对当代词坛的影响和在宋词发展中的地位。刘熙载《艺概》卷四云："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不仅如此，民间俚曲对欧阳修进行词创作也产生了影响。其风格以清疏隽永、蕴藉深厚为特色。他的词主要内容虽仍是恋情相思，酣饮醉歌，惜春赏花等，但已摆脱了五代花间派的脂粉气，将词风从浮艳引向了清丽一路。在欧阳修的词中，大量篇幅是描写男女恋情的。与他的散文、诗歌大多态度庄重，很少涉及儿女私情相比，更多地披露了他的感情生活的另一个方面。他的词作很注重人们内心深处的描绘，汲取了冯延巳词写情深婉的精髓，不以铺金缀玉悦人，而以富有情致见长。这对后来的婉约词人秦观、李清照等人影响较大。如著名的《踏莎行》：候梅残馆，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词中所写征旅之人的内心感受纤细幽微，回味悠长。通过作者几处小景的描写，烘托出了人物的内心感受，梅残柳细，见出所见者细，草薰风暖，见出所感者微。面对此良辰美景，却分处两地，遥相思念。词中以春水喻离愁，使抽象的感情得以具体、形象而可感。游子越走越远，愁思也无穷无尽。正如眼中所见的春水，与心中所感的离愁，二者相合而一了。这种离情别绪的抒发，是由近而远，由浅而深，由短而长，犹如抽丝一般，一段段的引发出来，贴切而生动。下片可见思归之深。作者采用曲笔，不从"游子愁"出发，却以"思妇愁"落笔。由此使游子想象出对方思念自己的情态。有一笔写出两人之妙。并且相思之情随着游子的行踪的空间扩大而弥漫其中，从中见出盼归之切。人评末句"'行人更在春山外'不厌百回读。"①此词充分体现了婉约词构思慎密，意境深，表达曲的特点。 他的另一首《蝶恋花》词，借助客观景物，层层深入地展示出深闺思妇孤寂落寞、伤春怀人的内心世界：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上片着眼于空间的氛围烘托。下片则从时间上选择意象。作者在词中以形象鲜明的语言，抒写思妇感情的多种变化，以象征的手法，借暮春黄昏、雨骤风狂的自然景象，展现楼头思妇被遗忘冷落的感伤心理。写出了一个感情缠绵、形单影只、孤弱无力的妇女形象。对于思妇独居时的心理体验，后来的李清照曾深有感触地言道："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语，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阙。其声即旧《临江仙》也。"①由此见出院中居人与外界隔绝之深，寂寞苦闷之深。结句尤见工巧，"因花 ① 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① 卓人月：《词统》。 ① 《临江仙》序。 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有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②《生查子·元夕》，则用今昔对比手法，表现了恋人间的一往情深：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词的语言明白如话，既不俚俗，又无雕琢，于平淡之中，可见深婉之情，具有民歌的风味。词从追忆昔日相晤的欢乐，到现在人事已非的忧伤，通过花、灯、月、柳的同一景物在恋人感情变化所起的衬托作用，表现了缠绵悱恻的情思。历来被人认为是描写爱情的珍品。另外像《南歌子》还写出了新娘动人的妩媚和娇憨："弄笔偎人久，描花似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在有些词中，作者则直接抒发自己的绵绵情思，如《渔家傲》："天与多情丝一把，谁厮惹，千条万缕萦心下。"《玉楼春》："未知何处有知音，常为此情留此恨。"《蝶恋花》："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等。 欧阳修除了男女情爱，相思伤别词作外，还善于以清新疏淡的笔触写景。如《玉楼春》："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渔家傲》："一派潺缓流碧涨，新亭四面山相向，翠竹岭头明月上，迷俯仰，月轮正在泉中漾。""霜重鼓声塞下起，千人指，马前一雁寒空坠。"最具代表性的，是用联章体写的十首歌咏颍州西湖风光的《采桑子》。这些作品，盖非一时之作，首句末三字均以"西湖好"领起，但取景角度各异，多侧面地再现了明媚的湖光水色，表现了作者流连光景，寄情山水的志趣。如其一：轻舟短棹西湖好，缘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作者以轻快活泼的笔调，细腻地描绘了春日荡舟湖上的感受。在这幅明丽而又清新脱俗的春日图景中，着意描绘了舟行湖上的雅趣。此词想象奇特，用语奇妙，静中有动，在有声有色的描写中，又具有典雅幽美的特色。再如其三、其四、其五等篇，湖上尽日飞舞的柳丝，长堤芳草，曲水逶迤，飞絮濛濛，笙歌隐隐，燕飞鹭翔，。。景色美不胜收。这些词语言精美，形象鲜明，格调清新，在当时同类词作中，均属上乘之作。 在欧阳修的词作中，还有一部分是写于词人两次遭贬前后的感慨遭际，伤时叹老之作。作者将对人材的惋惜，国事的隐忧，故地的怀念等，也都纳入了此类词的描写范围。这些词作同欧阳修的那些写景状物咏史诗作一样，拓宽了宋初文人词的题材领域，有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如《临江仙》的"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采桑子》："十年前是樽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圣天忧》："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一须臾"。《浣溪沙》："浮世歌欢真易失，宦途离合信难期，樽前莫惜醉如泥。"作者在深深的感叹声中，难言的今昔之感，尽在不言中。但有些词却表现了作者的另一面。如《朝中措》："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采桑子》："白首相逢，莫话衰翁，但斗樽前笑语同。"《玉楼春》："便须豪饮敌青春，② 王又华：《古今词论》引毛先舒语。 莫对新花羞白发"这些词虽写韶华不再，眷恋往昔，但却无颓唐叹老，给人襟怀豪逸，乐观旷达，寓慷慨于狂放之感，词风疏隽。另外作者还将人生遭际，伤时叹老之感，寓于自然景象中，如《玉楼春》："残春一夜狂风雨，断送红花飞落树。人心花意待留春，春色无情容易去。"言近意远，发人联想。 欧阳修虽写有不少艳词，但以词写景、以词抒情，以词述怀咏史内容比较广泛，并时有慷慨豪壮之辞语。在形式上，多以小令见长。既有韦庄词的清丽俊雅，又有冯延巳的深沉委婉。他不仅拓宽了词的题材领域，以其清新隽永，蕴藉沉厚的风格，赢得了赞誉，还在尝试慢词的创作和口语化、俚俗辞语入词等方面，起了拓展性的积极作用。这些都表明词在宋初已逐步摆脱花间、南唐词的影响，向社会生活的广阔领域和风格多样化发展。这也可以算是欧阳修在提倡诗文革新运动的同时，对词的发展所作出的积极贡献。作为宋代婉约词派中出类拔萃者晏几道，比晏殊更工于言情，追摹花间而别具沉郁哀婉之风致。 晏几道（1030？-1106 年？），字叔原，号小山。晏殊第七子，世称小晏，与其父合称"二晏"。存世有《小山词》。晏几道虽出身豪门显宦之家，却一生落拓不遇。"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饥寒，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①此"四痴"，反映出他耿介自守，独持清节，不为时流所动的磊落尚气的思想性格。他不仅人品出众，而且学识超群，早露才华，在当时的上层社会中，"声名九鼎重，冠盖万夫望。"②颇有影响。面对时局变化迭起，党争纷乱，幸进者因缘升腾，知机者钳口避祸。他既不趋从旧派，也不攀附新党，超然旁观，不愿卷入其中。虽有救时济世之策，当权者既不能用，他也不愿为其所用，而陆沉下位，沦为风尘小吏，远官外州别郡。累官监颍昌许田镇、通判乾宁军、开封府推官。由于其仕途蹇仄，生活流徙不定，家境日趋窘困，晚年颇为凄凉。由于身经盛衰荣辱不同的环境，因而颇多感伤惆怅之作，以寄托情怀。所以对现实的不满与怒愤，也就成为晏几道后半生的主要思想特征。 晏几道作词，继承了温庭筠、韦庄、冯延巳的风格，同时又受其父晏殊的影响。但晏殊身为富贵宰相，而小晏则"以贵人之子，落拓一生"③，道路迥殊，词作自然有别。小晏词对昨梦前尘的回首，使他的词风更近李煜。其词作为婉约词的一种丰富和发展，"工于言情，出元献、文忠（欧阳修）之右，。。而措词婉妙，则一时独步。"④小晏词基调凄婉低徊，感情哀伤浓郁，语言自然清新，在抒情深度和艺术表现手法上，独具一格。他的言情词，最大特点是一"纯"字，充满了痴气，毫无雕琢藻绘，"秀气胜韵，得之天然"⑤因而与李煜、秦观并称为三大纯情词人，在中国词史上有很大影响。 ① 黄庭坚：《小山集序》。 ② 黄庭坚：《次韵答叔原会寂照房呈雅川》。 ③ 夏敬观：《小山同跋尾》。 ④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⑤ 况周颐：《蕙风词话》。 小晏词大多为五、七言的小令，造语精炼工巧，加之善于融化前人诗句词意，来抒发情怀，所以又是在宋代词坛上以小令独擅胜场的高手名家。小晏词篇，大多产生在歌舞酒筵中，所以男女爱情，悲欢离合，四时景物等传统题材，是其主要内容。 小晏在浮沉歌酒，排遣着内心幽愤的同时，对那些与他过从甚密的年轻女子音容笑貌、婉转温情，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因此，繁华遽逝，景境顿殊，无穷的别情离愁和追怀眷念，就在他的词中有着强烈和集中的体现。这些词也是他写得最好的作品。如《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伤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怀人念远，临窗滴泪是常情；滴泪研墨，泪墨作书，则见痴情。明是为泪湿红笺，泪墨模糊，却说情深红笺为之无色，则尤见巧思。陈廷焯《词则》赞曰："就泪墨二字，渲染成词，何等姿态"！ 由于现实不如意的缘故，小晏特别善于作"梦"词，其言"梦"之词多达40 余首。如《鹧鸪天》（小令尊前见玉箫），以樽前相见到归来后的春夜寂寥写起，然后引出梦境，由实入虚。表现了作者好事难再，聚散匆匆之情。词末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作结。道学家程颐闻此亦笑而赞道："鬼语也"。而《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则先从梦入烟水江南写起，然后转写梦后的惆怅，从虚到实。在这些词中，闪烁着迷离飘忽的神秘氛围，浮现出虚幻多变的境界，有着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这种忆情入梦词的代表作，当推《临江仙》、《鹧鸪天》二词：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彩袖殷情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霄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前首词以倒叙法，由近及远，略去人物细貌，只以"两重心字罗衣"，来衬出难忘的人物形象，突出"琵琶弦上说相思"和明月之下"曾照彩云归"的情景。在今昔对比中，突出了别后寂清的氛围。后一首词，将作者过去以梦为真，将梦似真；今天却是以真疑梦，将真似梦的复杂心理变化，描写得非常细腻传神。其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之句，以其工丽尤为人所称道。它再现了旧日通宵歌舞欢宴的典型场面。此词曾被列为宋金十大曲之一，传唱甚广。 在北宋词人中，张先算不上大家，但是在当时却很有名。晏、欧上承晚唐五代遗风，而柳永则下开北宋中后期词坛的新路，张先的词既不同于晏、欧，也不同于柳永，而是传统与拓新二者之间转变的桥梁。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言道："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温、韦，为晏、欧，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尽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 张先（990-1078 年），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著有《张子野词》。他少时即有文名，41 岁时与24 岁的欧阳修同榜中进士。尔后开始了他的中小官吏生活，官至尚书都官郎中致仕家居。此后常往来于吴兴、杭州之间，过着垂钓和作诗赋词的悠闲生活，常与苏轼等文人名士登山临水，吟唱往还，直到逝世之年尚有词作。 张先以词名，他的词沿袭宋初婉约派词风，其内容多为反映士大夫的生活情趣和男女情爱，但却别具一格。在词的创作上，他不仅善写小令，还是宋代一位较早写有一定数量慢词长调的作家，对宋词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但与稍后的柳永相比，就词的题材、形式而言，不如柳词，同时在长调的数量、质量上也有差距，缺乏铺叙、组织结构的工力，写长调"多用小令作法。"①张先词被人称道的还是那些情调清新活泼和含蓄深婉的小词。有写歌女的《千秋岁》："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菩萨蛮》："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有写闺怨的《一丛花令》："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由此获"桃杏嫁东风"郎中之誉。其中较有特色和代表性的如《菩萨蛮》：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笑问檀郎：花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 词中人物的音容笑貌、爽直泼辣的性格，写得传神且饶有风趣。又如《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作为张先的晚年之作，以其饱含情致的笔墨，描绘了一幅江南寒食节的风俗画。其中末二句"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向来为人所称道，杨花之无影的神韵，正得自于作者所营造的那份空灵自然、迷离朦胧的美妙意境。张先对自己词作中那些精工的"影"字句是颇为得意的。"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余平生所得也。"①因其词里有"云破月来花弄影"，②"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③"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④而自称之。不过也有人认为他的"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⑤"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鞦■影"⑥之句更佳。王国维曾在他的《人间词话》中评论道："'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他的慢词代表作是《谢池春慢》，内容为叙一时之遇，抒发爱慕而难以相偶的怨情。张先词在艺术上可取之处在于含蓄工巧，善于锤炼字句和营造意境。 ① 夏敬观手批：《子野词》。 ①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引《古今诗话》。 ② 《天仙子》。 ③ 《归朝花》。 ④ 《剪牡丹》。 ⑤ 《木兰花》。 ⑥ 《青门引》。 （二）柳 永北宋前期，承续唐五代余绪，反映贵族阶层雍容享乐的生活，大作文人雅词，词风婉丽蕴藉的代表作家是晏殊、欧阳修，而与之不同的另一追步唐代民间词风，以浅近平直的语言，反映市民阶层生活情趣，表达都市生活感受的社会下层的天才作家--柳永，却把词引向了新的发展方向。他以慢词为主要体式，来进行抒情、叙事、写景、状物，将这种文学样式发展成为与小令双峰并峙的新局面，并对后来的通俗文学的发展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柳永以他自己对宋词的突出贡献和影响，成为宋代词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柳永（987？-1052 年？），福建崇安（一作乐安）人。原名三变。字耆卿，一字景庄。因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著有《乐章集》。柳永出身于官宦之家，少时 聪颖，谙识音律。柳永为人风流倜傥，不拘礼法，有浪子作风。早年在汴京与"狂朋怪侣"过着"暮宴朝饮"的生活，又"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四方"。①因这些词，不为正统观念所容，虽有才气，两次应试皆不中，仕途极不得意。据宋人笔记载，一次参加汴京考试，因其《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为宋仁宗所不喜，批道："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由此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浪迹于汴京、苏杭等地。当时城市经济繁荣，市民阶层迅速增长，出现了很多舞榭歌楼，朝野上下竟为新声。在柳永长期浪游生涯中，他常出入烟花柳巷，与歌伎们相往来，应教坊乐工、歌伎之请，用当时的俚俗口语为他们创作了大量适合于歌唱的慢词。大约中年以后，困顿潦倒，为谋求生活出路，改名柳永，又参加进士考试，中进士后，做过睦州推官、定海晓峰盐场盐官等。官至屯田员外郎。后穷困而卒于润州（今江苏镇江）。相传他死后还是由群妓合金安葬的（一说为王和甫出钱葬之）。以后她们每年还多载酒肴，饮于耆卿墓侧，为他举行"吊柳会"。作为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词人，柳永本人也成为后来文人创作的一个题材。柳永是北宋第一个专力写词的词人。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精晓音律的文人士大夫，由于遭到封建统治者的白眼，才学得不到施展，故而致力于词的创作。由此倒因祸得福，成就了一代杰出词人。当然这也是同当时"竞赌新声"①，"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为词。。"②所紧密相连的。他的《乐章集》里有词210 多首，其词不仅可吟诵，而且还是唱本，故名为《乐章》。柳永作为长调（慢词）的倡导者，是北宋诸大家集子中，保存长调最多的一个。他改变了词的体制，并使其有所发展，使词能够容纳更多的内容。在词体的创造上，柳永敢于"变旧曲"和"作新声"。③他常常取同一词调之小令者，大大增加其字数，使之成为中调和长调。如《长相思》本36字，柳永则变为103 字；《抛球乐》40 字则变为188 字；《浪淘沙》本双调54 字，柳永则变为三叠144 字；其最长者《戚氏》（三叠）多至212 字，这是前所未有的。所谓"作新声"是指其自创新调。由于柳永大量制作慢词，创制长调，使"新声"广为流传。此后新兴的慢词受到社会重视，多篇佳构 ① 吴曾：《能改斋漫录》。 ① 宋翔凤：《乐府余论》。 ② 叶梦得《避暑录话》。 ③ 李清照《词论》。 蔚为大观，宋词进入了以慢词为主体的新阶段。 从柳词的源流来看，他取于当时民间广为流传的市井新声，是以通俗浅近为特征，而更近于敦煌词一路，并在此基础上加工提高成旖旎多彩的新曲。虽一些评家认为其词不能登大雅之堂，但却受到大众的喜爱。"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④并远播西夏、高丽等地。⑤柳永词作中，写得最为成功，并且影响较大的是描写羁旅行役、离愁别恨之作。他是将汉魏乐府古诗的游子思妇题材，与晚唐五代以来词中男欢女爱、离愁别恨的描写结合起来，而独标一格。同时他还吸收了六朝小赋的表现特点，创造了层层铺叙，恣意渲染的艺术手法。柳永的这类题材的词作，是与他所处的生活时代，及其独特的生活遭际分不开的。仕途的不得志，及其流浪生涯，使他在很多词中表露了怀才不遇的思想和流落江湖的离情别绪。正如他自己所言；"念荡子，终日驱驰，争觉乡关转迢递"①，"游宦成羁旅"②。这些漂泊不定的生活，更易触景生情，引发离愁别恨，悲戚之感，如他的《八声甘州》、《雨霖铃》词：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霄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前一首词，作为著名的离别乡思词，全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委婉曲折，虚实相间。其中双声叠韵用得极多，双声如清秋、凄惨、关河、冷落等；叠韵如长江、无语、栏干等，声调时而悲咽，时而嘹亮，表现了词人曲折波澜的情感。特别是"渐霜风凄紧"之句，景色苍茫辽阔，境界高远雄浑，写尽了主人公的宦游滋味和难以排遣的归思。苏轼为此惊叹不已道："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①。柳永的"长调尤能以沉雄之魄，清劲之气，寄奇丽之情，作挥绰之声"②，这一特色在此词中表现得非常充分。后人于此词句多有借鉴。后一首词，是抒写离愁别绪的典范之作，为宋、元时期流行的宋、金十大曲之一。此词主要通过环境氛围的渲染，典型的细节描写，人物心理的刻画，织就了一张细密的离情别绪之网。将别前、别时、别后这种难割难舍之情，坦露而又不乏含蓄地表现了出来。可谓愈转愈曲，愈曲愈深。尤其是在环境气氛的渲染中，铺叙展衍，通过三番"设想"（"念去去"、"今霄"、"此去"）来将这离别的三重层次，细腻巧妙地写出，更见功力。并使其主旨发挥尽致。对此词后人多有评说，"微妙则耐思，而景中有情。。。④ 叶梦得《避暑录话》。 ⑤ 《高丽史·乐志》。 ① 《定风波》。 ② 《安公子》。 ① 赵令时：《侯鲭录》引。 ② 郑文绰：《大鹤山人词论》。 '杨柳岸晓风残月'，所以脍炙人口也。"③"'千里烟波'惜别之情已骋；'千种风情'之愿又赊。真所谓善传神者"。④刘熙载评此的"点染"说，更是颇为精到。⑤其它像《夜半乐》（冻云暗淡）、 《采莲令》（月华收）、《曲玉管》（陇首云飞）、《卜算子》（江枫渐老）、《诉衷情近》（雨晴气爽）等，都在抒发离情别恨、羁旅之愁中，使之情景交融，创造出清冷萧疏、深幽苍凉的意境。其中，他的《迷神引》，作为老年游宦之作，于旅泊中写离情，与他年少之词颇不相同。虽亦铺叙，但多平淡之语，实由绮丽之极而趋于平淡。以其淡远顿挫之笔，在即景抒情中，追忆往昔，感慨当今，抒发永别知音的情思和漂泊、茫然无着的宦游之感。柳词"尤工于羁旅行役"是很有见地之评。①柳永的词作中，有不少是描绘都市风光与繁华，以及佳节庆贺的盛况，反映了都市生活的各种侧面。这类词作约四十首，近于全部词作的五分之一。在他的笔下，都市旖旎的风光，繁荣富庶的景象都破形容曲尽。如写苏州的《瑞鹧鸪》（其二）："吴会风流，人烟好，高下水际山头。瑶台绛阙，依约蓬丘。万井千闾富庶，雄压十三州。触处青蛾画舸，红粉朱楼。"写成都的《一寸金》："。。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其中写得最多的还是开封，如《迎新春》"。。庆佳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燃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但描写都市繁荣，山川胜景，最为人传诵的词，当推咏杭州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风池夸。 此词作为众多文人墨客描写杭州词中最脍炙人口的名篇，以其写景之壮丽，声调之激越，境界之开阔，与苏东坡《念奴娇》（大江东去）一类豪放词相去不远，然而它却出自婉约词人之手。词中采用铺张手法，由大及小，由虚入实，并大量使用偶句，呈现出赋体结构的特色，但却很少用典，多取景于目前，而天然佳妙。人评曰："音律谐婉，语意妥贴。承平气象，形容曲尽。"②"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同当日。"①如果说把短小纤巧的小令发展成为繁音纡节，局面开张的慢词是柳永的一大贡献的话，那么这首词就是它的第一支先曲。此词一问世，不胫而走，无怪乎当时"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②虽说是传说，但由此也可见其影响。 柳永词中反映妇女生活、愿望、情感的词作，占他全部词作的大半。而描写受污辱的歌妓又居大多数。罗烨《醉翁谈录》说："耆卿居京华，暇日③ 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 ④ 《草堂诗余隽》李攀龙语。 ⑤ 刘熙载：《艺概》。 ①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 ② 陈振孙：《直斋书录题解》。 ① 李之仪：《跋吴师道小词》。 ② 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9O遍游伎馆。"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也影响到他的词作。作为一位封建时代的士大夫，又是抑郁不得志的浪子词人，既有千金买笑，及时行乐一面；又有仕途失意，平生潦倒，与歌妓相处，在创调制曲过程中，与她们产生过真挚感情的一面。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思想感情支配下，在对她们被凌辱、受践踏的痛苦生活的描写中，融入了词人的对她们愿望的深深理解，与不幸遭遇的同情。如《迷仙引》词，描写歌妓自幼习歌舞，不过为的是应承王孙公子在"席上尊前"的千金买笑。词中她们这种年轻时唯恐年华易逝的惆怅，希望永远离弃这种"朝云暮雨"的烟花生活，强烈地表现为对正常的恩爱夫妻生活的向往，"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又如《集贤宾》词中所写"人间天上，唯有两心同"，"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在《少年游》中，针对薄情郎的欺骗，诉说了她们怨愤的心情："一生赢得是凄凉。追前事，暗心伤，。。王孙动是经年去，贪迷恋，有何长。"有些词还表现了词人在她们中间寻觅知音和慰藉所表现出的一往情深，如《忆帝京》："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蝶恋花》词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在《玉女摇仙佩》、《昼夜永》等词作中，则表现了词人对自己因萍踪不定，而有背信弃盟的悔恨。正因如此，这些柳词被广泛传唱于宋元时期歌妓之口。 柳永还有些词作是描写劳动妇女生活的，如《河传》，此首小令意境清新，景色幽美，充满了活泼的情趣：淮岸。向晚。圆荷向背，芙蓉深浅。仙娥画舸，露渍红芳交乱。难分花与面。采多浅觉轻船满。呼归伴。急奖烟村远。隐隐棹歌，渐被蒹葭遮断。曲终人不见。词中以生动并充满诗情画意的笔调，勾画出了江南水乡姑娘的健美身姿，并传达出她们结伴采莲时的愉快心声。 柳永的词作中，涉及时事政治与大众疾苦者甚少。但从他抒写身世遭遇，与对功名利禄的感慨中，词人的怀才不遇后的玩世不恭，对游宦生涯的厌倦等种种之复杂心绪，在他的《鹤冲天》、《风归云》等词中，有着深切的表露。词人以自封的"白衣卿相"对"黄金榜上"的功名大胆嘲弄；由仕途蹭蹬而期乘"一船风月，会须归去老渔樵"的忿怨感伤，都反映出了词人对这个时代，压抑埋没人才的不满与愤闷不平之气。 柳永词作中也有咏物、咏史、游仙的作品。他的咏物词，如咏莺的《黄莺儿》、咏菊的《受恩深》等，写物工致，纯用白描而不假故实，既不同于韦、温咏物小词，也有别于其后的周邦彦、姜夔等人，堆砌典故、化用唐人诗句的咏物词。其咏史游仙词，或发思故之幽情，以史鉴人；或表达词人对幸福的爱情和自由的生活向往之情。 总之，北宋词至柳永而一变，不仅表现在内容的开拓上，也表现在艺术形式的发展与创造上，使得慢词这一艺术形式发展成为一种成熟的文学样式。与这种文学形式相适应，柳永特别注意铺叙手法的运用，融抒情、写景、叙事为一体，达到了"层层铺叙，情景兼融，一笔到底，始终不懈"的艺术效果。①另外，大量吸收俚俗语言入词，扫除了晚唐五代以来的雕琢习气，使他的作品显出通俗化、口语化的特色。后来的作家也都从不同方面受到了柳永词的影响。宋代词人如苏轼、秦观、黄庭坚、贺铸、周邦彦、李清照、辛弃疾等人，或学其铺叙手法，或汲取俚俗口语入词，都从中取得了艺术借鉴。 四、苏轼（一）苏轼的生平苏轼（1037-1101 年），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四川眉山人。其父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的苏洵，其母程氏，是当地名门之后。苏轼出生的前一年，苏洵对妻道："吾自视，今犹可学。然家待我而生，学且废生，奈何？"程氏答道："我欲言之久矣，恶使子为因我而学者。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①苏轼出生后，程氏亲授诗书。据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载："太夫人尝读东汉史至《范滂传》，慨然太息。公侍侧曰：'轼若为滂，夫人亦许之否乎？'太夫人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耶？'公亦奋厉有当世志。太夫人喜曰：'吾有子矣！'"苏轼天资聪颖，师从州学教授刘微之学习时，曾把老师写鹭鸶的"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诗句改为"雪片落蒹葭"，使刘微之惊叹不已。 嘉佑元年（1056 年），苏轼随父晋京应考，父子三人的文章轰动京师。 曾巩在《苏明允哀词》中描述当时的情形说："三人之文章盛传于世，得而读之者为之惊。或叹不可及，或慕而效之。自京师至于海隅障徼，学士大夫莫不人知其名，家有其书。"苏轼参加礼部试的文章《刑赏忠厚之至论》，语仅六百字，宗师汉古，质朴畅达，深得主考官欧阳修的赞赏。欧阳修在《与梅圣俞书》中动情地写道："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让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苏轼与苏辙都顺利地通过了殿试，荣登金榜。金榜题名仅月余，程氏在家乡病逝，苏轼同父、弟仓促离京，此去一别，几近三年。嘉佑四年（1059 年），苏轼重返京师，却只被任命为河南福昌（今宜阳）主簿。苏轼拒绝赴任，参加了嘉佑六年（1061 年）的特别临考--秘阁的制科考试，被取为三等。在北宋160 余年的历史上，能被取为三等的仅四人。此次考试后，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 凤翔三年，苏轼的诗歌创作逐步走向成熟，写有《凤翔八观》等136 首作品。凤翔任满回京后，苏轼受到仁宗皇帝及朝中权臣的器重。但第二年，苏洵病故，苏轼同弟弟苏辙扶柩归葬，刚有起色的政治生活被迫中止。熙宁二年（1069 年）守孝期满回京时，政局已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年轻气盛的神宗皇帝任命王安石为参政知事，实施变法。王安石与苏氏父子曾存有芥蒂，他早在苏轼参加制科考试时就对苏轼的文章颇不以为然，说："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①苏轼对王安石的新法也很不满，认为："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而不已，则大乱随之。"②政见分歧使苏轼在京师左右不逢源，终于被排挤到远离政治中心的杭州，任通判。在杭州任上，苏轼写了不少讽刺新法的诗歌。由于心情沉郁愤懑，再加上性格豪放纵情，这些作品的特点被后人概括为"骂格"，成为乌台诗案的主要罪证。 乌台诗案是苏轼一生的重大转折点，但政治上的打击、生活上的穷困未能改变苏轼的铮铮个性。他在《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雨甚》诗中道："我虽 ① 事见司马光《程夫人墓志铭》。 ① 邵博：《闻见后录》。 ② 苏轼：《再上皇帝书》。 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形容虽似丧家狗，未可弭耳争投骨。"黄州的贬居生活，使苏轼认识到了新法的利弊所在。因此，当保守派执政后全盘废除新法时，自然受到了正直的苏轼的反对。其结果，是苏轼再次被排挤出京，任杭州知州。在杭州任上，苏轼为地方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深得当地人民的拥戴，甚至到"家有画像，饮食必祝，又作生祠以报"①的地步。苏轼晚年，承受了更为严酷的政治打击，其贬官的地方，由广东的英德到惠州，又由惠州至海南。在"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②的海南，苏轼的意志老而弥坚，创作了大量的诗文作品，平均每两天即有一篇问世。苏轼的一生，大起大落，历尽坎坷。其根本原因即在于他不苟合、不媚从的正直个性。建中靖国元年（1101 年），苏轼在由海南回内地的途中染上瘴毒，7 月28 日病逝于常州，时年66 岁。 ① 《宋史·苏轼传》。 ② 苏轼：《与程天侔》。 （二）苏轼的文学主张苏轼没有专门的文论著作传世，他的文学主张、见解散见于他的散文与诗歌作品中，尤其在书札中更为集中。 1。在文学的内容方面苏轼反对言之无物、空空如也的高谈阔论式文章，他针对当时"儒者之病，多空文而少实用"①，大声疾呼，身体力行，以期"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②。 首先，苏轼强调有为而作。 宋初的诗文，基本上继承了五代以来的浮靡文风，缺乏活生生的现实生活内容。到了仁宗朝，政治的、文学的变革都刻不容缓地提到了议事日程上来。苏轼早在年轻时代就表现出了和古文运动旗手欧阳修不约而同的文学主张：自昔五代之余，文教衰落，风俗靡靡，日以深地。圣上慨然大息，思有以澄其源疏其流，明诏天下，晓喻厥旨。于是招来雄俊魁伟敦厚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将以追西汉之余，而渐复三代之故。③在《凫绎先生诗集后》一文中，苏轼基于以上认识，更是明确提出了诗文要"有为而作"的主张。这样的作品，"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他对司空图的两句诗发表评论，认为"棋声花外静，幡影石坛高"，虽然用语工整，但只写出了"幽静"本身，而"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不仅描摹出了田园的寂静，还写出了丰收在望的年景。所以，后者的意义就高于前者。"有为而作"要求作家在创作内容上要效法贾谊、陆贽的"论古今治乱"，大胆地揭示现实生活中存在的矛盾和弊端，以诗议政、论政。苏轼中年时写下的大量议论新政的作品，可以说是这种观点的实践。 其次，对于"文以载道"的"道"，做出了超乎前人的解释。 "载道"和"明道"的旗帜，在反对内容空洞无物的浮靡文风的斗争中，确是有力的武器。但前人论道，往往局限于儒学的范围内，从理论上束缚了文学创作的自由发展。苏轼则不然，他在《中庸论》中写道：甚矣，道之难明也。论其著者，鄙滞而不通；论其微者，汗漫而不可考。其弊始于昔之儒者，求为圣人之道而无所得，于是各为不可知之文，庶几乎后世之以我为深知也。后之儒者，见其难知而不知其空虚无有，以为将有所深造乎道者而自耻其不能，则从而和之曰然。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而圣人之道日以远矣。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世俗的腐儒和道学家的本质，就在于对"圣人之道"所知了了，却"相欺以为高，相习以为深"。苏轼对于古文家们一致推崇的韩愈亦有所指摘，认为韩愈对于孔孟是极尊崇的，对于佛老是极排斥的，这种"好其名而不能乐其实"的作法，势必表现出理论上的支离破碎，实践上的"自叛其说"①。 ① 苏轼：《答王庠书》。 ② 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③ 苏轼：《谢欧阳内翰书》。 ① 苏轼：《韩愈论》。 道是什么呢？苏轼概括为来源于现实生活的客观规律和内在特征，即使像斫轮的轮扁，承蜩的痀瘘都是得道者。可见，苏轼对道的理解，已经大大地突破了儒学的束缚，扩展到了自然、社会、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苏轼一生创作的丰富、博大、灿烂，与其对道的理解不无关系。 在"致道"的过程中，苏轼强调了实践。苏轼打比方说，南方人日与水居，水性都很好。北方人，生来都未见过水的，长成大人也畏登舟楫。即使向南方人学习了游水的知识，但一下水，仍不免溺毙。①这就是实践的重要。2。在文学的艺术表现方面苏轼在文学的艺术表现方面也表现出较之同代人更为卓越的见解。 第一，在重视道的同时，苏轼十分重视艺，提出了有道有艺，道艺并重的主张。 道与艺，即文学的内容与形式。文以载道，从理论上讲是无可指摘的。 但北宋的理学家割裂了道与艺辩证统一的和谐关系，将二者对立起来，如略早于苏轼的二程（程颢、程颐），竟然发展到"作文害道"的极端。诗文革新运动的众多参加者虽然和理学家有所不同，但无一例外地都把"道"摆到了统御"文"的至高地位。如欧阳修认为，"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②"道纯则充于中者实，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③王安石更为明确地指出了道与艺的关系：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也而已。④辞，即艺，完全成了可有可无的附属品。 苏轼从两个方面克服了"重道轻文"的弊端。 首先，苏轼针对写文章只求通达，无须文采的错误看法提出了新的"辞达"观。 孔子在《论语》中论作文时说："辞达而已矣。"辞达的含义并非人们通常理解的只求通达，无须文采。所谓辞达，正是语言艺术运用到至善至美的结果，"辞至于达，止矣，不可以有加矣。"①文辞达到通达"道义"的境界，也就达到了文辞本身的最高境界。在《答谢民师书》中，苏轼进一步阐述道：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在丰富多彩、瞬息万变的大千世界里，能够捕捉到一些什么，有所感受，有所领悟，并把它用语言，用文字明白晓畅地表达出来，这样的语言、文字本身就是富于表现力的美文。 其次，苏轼认为"艺"是相对于"道"而独立的客观存在。因此，有道并不见得有艺，艺的生疏会妨碍道的表达。 "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②"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 ① 苏轼：《日喻》。 ② 欧阳修：《答吴充秀才书》。 ③ 欧阳修：《答祖择之书》。 ④ 王安石：《上人书》。 ① 苏轼：《答王庠书》。 ② 苏轼：《书李伯时山庄图后》。 然者，内外下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③道与艺的不均衡发展，势必是想要表达的"道"，难以形诸笔端。只有通过进一步的学习，提高"艺"的修养，才能达到、"内外一致"、"心手相应"的境界。这些见解，字字句句都是苏轼从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真知灼见。 第二，提倡文理自然、平易流畅的创作风格。 文学创作既不应是对道的牵强附会，也不应是对文字的求奇弄巧。作家应该通过观察、学习、实践来加强自己的艺术修养，提高艺术技巧的运用能力，在此基础上，摒弃各式各样人为的束缚、框架，自然而然地"为文"。苏轼描述自己的创作活动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①由此可见，苏轼在创作活动中，并不"勉力为文"，而是自由地驰骋思绪，意之所及，笔之所及，丝毫没有"理念"和"教条"。"随物赋形"、"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正是将作家的艺术创造力自然地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妙界。 在文学语言上，苏轼反对堆砌词藻、故弄玄虚的文风，前者是自宋初以来的西昆痼疾，后者是实行新政以后的流弊。他说："轼长于草野，不学时文，词语甚朴，无所藻饰。"②这种文风形成的基础，是他"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③，崇尚自然平易的文学主张。 第三，苏轼十分重视艺术的真实性。 宋人范正敏在《遯斋闲笔》中记载了苏轼的一段轶事。 钱塘有学人作《竹诗》献东坡，云："叶攒千口剑，茎耸万条枪。"公曰："此竹叶似太少。"其人未喻，公笑曰："十竹方生一叶，岂云多耶？"文学创作的基础是真实的自然与社会，失去生活真实，亦就失却艺术真实。"叶攒千口剑，茎耸万条枪。"孤立地看，文辞不似差等。联系起来看，十条竹子才可平均到一片叶子，就不是艺术的夸张，而是有悖于生活的真实了。 宋代名画家李龙眠有幅名作《贤己图》，画的是数人博奕，盆中的五个骰子都已停在6 点上，只有一个仍在旋转。掷骰者俯盆大呼，呼的自然是"6"。6 的发音是合口呼，口型微张，但画中人的口型却张得很大。苏轼认为这一细节是不真实的。①可见苏轼对真实的要求几近苛刻，对细节的真实更是执着较真，这与苏轼擅长画艺有莫大的关系。苏轼的画，既有写意的疏狂，也有工笔的细腻。邓椿在《画继》中评价他"所画蟹，琐屑毛介，曲隈芒缕，无不具备。"再看他的诗：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首作于熙宁五年（1072 年）杭州通判任上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一》，写的是盛夏的暴雨。正因为是暴雨，雨点颇大，才能够分③ 苏轼：《文与可画篔筜谷偃竹记》。 ① 苏轼：《文说》。 ② 苏轼：《上梅龙图书》。 ③ 苏轼：《谢欧阳内翰书》。 ① 事见岳珂《程史》。 辨出雨点的颜色；也正因为雨点大而急，由空中疾射而下，噼哩啪啦打在船上，一颗颗雨点犹如一粒粒跳跃滚动的玉珠。这不是春雨的飘飘洒洒，也不是秋雨的连绵不绝，这是典型的夏季暴雨，来得猛，去得快，劲足，势狠。苏轼一生流寓四方，足迹几乎遍及整个中国。与社会的广泛接触使苏轼认识到真实性的关键在于生活的积累。他在《书戴嵩画牛》中明确指出"耕当问奴，织当问婢"。只有向最贴近生活的广大人民虚心学习，才能增加自己的生活积累，使创作日臻完善。 苏轼还认为真实并非只是局限于事物的外在形态，外在形态是真实性的基础，而更本质的真实，则是超乎其上的内在真实，即"神似"。他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竹枝》中写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所谓"神似"，即是把对象的内在的精神特征体现出来，使欣赏者所感受到的不是呆板的影子，而是活生生的形象。在谈到画竹时，苏轼说：竹子从其生为竹的那天起就"节叶具焉"，作画的人如果机械地"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哪里还会有竹子！所以，画竹之前，一定要首先通过细致的观察，使得"成竹在胸"，然后，一俟灵感的火花迸发，就"急起从之，振笔直遂"，这样画出来的竹子才有生气，才能使人透过笔墨体味到竹子以外的东西。①苏轼关于形似和神似的见解主要是针对绘画而言的，但艺术的各门类是相通的，文学与绘画亦不例外。"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干丹青不语诗。""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所以，苏轼有关形似和神似的观点，不仅是画论，也是指导他创作实践的文论。 总之，苏轼作为继欧阳修之后诗文革新运动的旗手，不但在刨作实践上身体力行，在文学理论上也颇多建树。他的文论，虽然并不系统、完整，但每一点，诸如"有为而作"、"道艺并重"、"神似高于形似"等等，都是由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结晶，在当时的文坛上，具有进步意义。 ① 《宋史》卷四三五《胡安国传》。 （三）苏轼的散文创作苏轼和唐代的韩愈、柳宗元，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以及他的父亲苏洵，弟弟苏辙同被誉为"唐宋古文八大家"。在南宋，学士间流传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②的口碑，可见苏轼散文影响之深远。由于苏轼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渊博的知识学问，再加上他独具见解的文学主张，从而使他能够突破前人在文章写作上的种种局限，形成自己独特而鲜明的风格。 1。识见高远、广征博引的议论体散文苏轼自幼"好观前世盛衰之迹，与其一时风俗之变。"①他很早就提出了"丰财"、"强兵"、"择吏"的改革主张，但他反对"骤变"，主张按部就班的变革。仁宗末年呈进的议政论政文章，对当时存在的许多带有根本性的问题以及各问题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都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凤翔任职期间，随着与社会实际，尤其是西北边患的实际接触，他的政治见解有所深化。苏轼所处的时代，国内国际矛盾都在"积弱积贫"中渐趋激化。苏轼认为："当今之患，外之可畏者西戎北胡，而内之可畏者天子之民也。西戎北胡不足以为中国大忧，而其动也有以招内之祸。内之民实执存亡之权而不能独起，其发也必将待外之变。"②因此，对内政策要宽容仁厚，对外政策要取静观之势，不可操之过急。在《平王论》中，他提出"周之失计，未有如东迁之谬者也。"迁都避寇，是向敌人示弱，是退让，是对国民精神的强烈打击。周代"终以不振，则东迁之过也。"历代的学者认为，周平王为避犬戎的侵扰，迁都洛阳是明智之举，周平王因而被称为"中兴之王"。苏轼做出截然相反的结论，是针对现实，有的放矢。其后的宋史，终为苏轼不幸而言中。 《教战守策》是苏轼有感于仁宗年间的国际国内形势而发的。当时的国内形势是：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慄；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 民众因为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从身体到意志都变得脆弱起来。朝中的士大夫们也把议论军事当做是"生事扰民"，一有苗头就横加限制。而当时的国际形势，又是：今国家所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事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是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 为了求取暂时的偷安，而向敌国奉献大量的财物，但有限的财物满足不了得寸进尺者的贪得无厌，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引发战争。国际国内形势两相对照，"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就成为当时的大患。因此，苏轼主张应教民战守，以备不测之事，这才是爱民。苏轼的分析是极有见地的，如果宋代的当权者重视这些话并有所作为，历史也许并非今日之所② 朱栻《历代名儒传》卷五。 ① 苏轼：《上韩太尉书》。 ② 苏轼：《策断·二十三》。 写。唐文献评论道："坡翁此策，说破宋室膏盲之病。其后靖康之祸，如逆睹其事者，信乎有用之言也。"①李贽亦评论说："北狩之事，公已看见，时不用公，可奈之何？"②苏轼在议论散文中表现出了渊博的历史知识，《教战守策》中将"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与"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相对照，前者的结果是"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后者则"卒有盗贼之警，则 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先王显然指的是夏商周三代，后世即盛唐时期。在《平王论》中，苏轼不但评析平王东迁的史实，而且还大量地列举历史上其他的迁都事例，揭示其中迁都等于示弱，示弱不免败亡的普遍规律。 苏轼的应进士试答卷《刑赏忠厚之至论》中，为阐述其"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的论点，举了尧时的一个例子。"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欧阳修不知此典出处，问苏轼。苏轼答，在《三国志·孔融传》。欧阳修查不到，苏轼说："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赐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①欧阳修对苏轼的善读书、善用书惊叹不已。简单的一事，苏轼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子才说清楚，由此不仅可见苏轼学识的丰富，运用的纯熟，亦可见其年青时恃才放任的性情。 2。传情写意、情景交融的记叙体散文较之叙写史事，苏轼描摹刻画的功夫显然技高一筹。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篇仅85 字的《记承天寺夜游》，起头一大段叙述夜游的缘起，中间的一段写庭中斑驳的月光，末了一段抒发"闲人"的感慨。哪一夜没有月光，哪一处没有竹柏，只是人们囿于名利而没有欣赏的心境罢了。通篇文字，超凡俊逸之情溢于言表，但隐隐约约的，也令人仿佛感觉到些文字之外的东西，是否就是"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之情呢。 《石钟山记》记叙苏轼与长子苏迈疑心古人关于石钟得名的解释而做的一番实地考察。月明之夜，父子二人"乘小舟至绝壁下"，只见：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 寥寥数语，绘声绘色地描画出自然环境的阴森恐怖，为后文"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不能知"做了有力的铺垫。 苏轼记叙体散文中对于事物的描写，往往并不局限于事物本身，而是或托物言志，或借题发挥，将自己的所思所感自然地纳入其中。 《超然台记》大半文字讲超然而不讲台。苏轼从"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 ① 见《三苏文范》卷九。 ② 见《苏长公合作》卷五。 ① 见杨万里《诚斋诗话》。 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写起，继而写人们往往为身外之物所左右，不能够"游于物外"，以至于"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接着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为例，由杭州至密州，是从富饶美丽的江南水乡到贫穷荒凉的北方，但他能够从新的地方发现民风淳厚、吏民相安的"可观"、"可乐"之处，因而在一年后，身体、精神反比在杭州时要好得多，"发之白者，日以反黑。"文章只在最后，才对台的修葺略加叙述，同时又照应前文，点出"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盖公堂记》也是出知密州时的作品。文章由医药写到庸医害人，由庸医害人写到庸政扰民，后转入史实，由秦及汉，由曹参济齐引出盖公，由盖公才到堂。文虽名为堂记，但对堂的叙写是极为次要的。苏轼借题发挥，表达自己对古代清静安民的执政者的景慕，以及思贤用贤的心情。 《赤壁赋》，苏轼共写过前、后两篇，都是苏轼散文中景、情、理交融的佳作。《前赤壁赋》叙写月出东山，徘徊斗牛，"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夜里，作者"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这样的心境使得作者禁不住扣舷而歌。但倚歌而和的洞箫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原来是吹洞箫者由赤壁触景生情，"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既然吹洞箫者由滔滔而逝的江水念及"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曹孟德，当时是何等气吞山河，"而今安在哉？"于是，作者亦从眼前浩荡不息的江水着意，指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原因即在于"自其不变者观之"。如此一来，"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最后，作者抒发了寄身自然，纵情山水的观点。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文章由景生情，由情及理。写景优美生动，抒情真切感人，言理自然可信，三者融汇贯通，相得益彰，从而使全文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3。纵横开合、极尽腾挪的文体风格苏轼散文的结构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极其富于变化，却又自然流畅，尤有战国时纵横家驰骋才思、姿意笔锋的遗风。前人曾用"文势如潮"来形容苏轼的散文，忽而高山仰止，忽而大渊俯危；忽而日丽风轻，忽而狂涛巨澜，呈现出一派美不胜收的绚烂景象。在《前赤壁赋》中，"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作者喜极而歌，却突然为"其声呜呜然"的洞箫打断，文章转入沉重的历史史实和令人郁闷的人生感慨。作者以下并不就事论事，陷于史事的赘述，而是进一步荡开文思，从事理上去解吹洞箫者的"情结"。作者避免泛泛的空谈，极其高明地从眼前的水、月着笔，揭示其中蕴含着的"变"与"不变"，"往"与"不往"的哲理，既形象生动，又直观可感，把深奥的哲理命题深入浅出地娓娓道来。文章的最后，又从侃侃而谈转向文章起始的诗酒相乐。通篇文章起伏有致，每次转笔，或缘情，或因景，都不给人突兀之感，体现了苏轼高超的驾驭文章的艺术功底。 4。庄谐融汇、叙议杂作的语体风格苏轼很欣赏庄子的散文，他说："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①不仅在思想上，苏轼学习了庄子的"达观"，在语言风格上， ① 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 苏轼向庄子学习之处亦颇深。苏轼才思灵敏，富于联想和想象，在表情达意时常穿插一些前人的或自创的寓言故事，这和庄子散文的语言风格是基本一致的，同时，也是构成苏轼散文庄谐融汇特征的主要因素。对这一作法，苏轼自己解释说："臣屡论事，未蒙施行，及复作诗文，寓物托讽，庶几流传上达，感悟圣意。"①在《代滕甫论西夏书》中，苏轼主张对内的改革和对外的用兵都应谨慎从事。在论述此观点时，他穿插使用了两则寓言：灭国，大事也，不可以速。譬如小儿之毁齿，以渐摇撼之，则齿脱而小儿不知；若不以渐，一拔而得齿，则毁齿可以杀儿。 俗言：彭祖观井，自系大木之上，以车轮覆井，而后敢观。 前者是生活常识，有着不可辩驳的说服力；后者是传说已久的人物，亦令人不可托大其事。两则寓言，有远有近，有实有虚，尤其后者，仅19 字，却极尽夸张，战战兢兢，不嫌麻烦以求万全的彭祖形象跃然纸上。使人在忍俊不禁之中得到潜移默化的教益。 《文与可画篔筜谷偃竹记》是一篇悼念挚友的哀文，但在文中，苏轼却匠心独运地写了一段趣事。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丈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篔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篔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篔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这段文字，不仅写出了苏轼与文与可亲密无间的交往深度，而且为后文的睹画思人、痛哭失声做了张本。前边的友情写得越诙谐风趣，后边的失友之痛就映衬得越深沉凝重。文字运用之妙达到如此的境地，不能不令人深自叹服。前人评论此文道："诙嘲游戏皆可书而诵之，此记其一斑也。须知此出天才，尤不易学，学之辄俚俗村鄙，令人欲呕矣。"①元丰元年（1078 年），苏轼在徐州任知州，徐州监酒正字吴彦律将赴省试，苏轼作《日喻说》送他。文章是论道的，却不从道起笔。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以为日也。 在此寓言之后，苏轼用"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引出文章的主旨，即："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正确的方法应是"学以致其道"。在论述学以致道时，又用"南方没人"与"北方不知水者"作比喻。文章写得幽默风趣、诙谐生动。 ① 苏轼：《乞郡劄子》。 ① 《唐宋十大家全集录·东坡集录》卷五。 苏轼为文就如他为人一样，是什么都束缚不住的。在他的记叙文中夹杂着大量的议论，而在议论文中又有大量的叙述成分。苏轼从表情达意出发，并不拘泥于某种文体的固有手段，而是穿插使用。他的这种写法，不仅不给人生硬、杂乱之感，反而使得议论文更为生动，记叙文更为深刻。 （四）苏轼的诗歌创作苏轼的诗歌创作活动从嘉佑四年（1059 年）起，到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病逝常州止，持续了42 年，留下了总计2696 首作品。①这些作品，不仅是苏轼思想历程的形象反映，也是那个朝代社会生活的折光反射。不仅有现实主义的振聋发聩，更有浪漫主义的流光溢彩。 从思想意义上看，苏轼的诗，关注社会现实，同情劳动人民，有着积极向上的人生观。 苏轼所处的时代，史称"隆宋"，但实际上，朝野内外却是矛盾密布，危机日深。苏轼由中央到地方，接触的实际生活面很广，对当时存在的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的思考，写下了为数不少的政治诗。这些诗不是内容空泛、无病呻吟之作，而是充满了作者对自己政治理想的抒发以及壮志不酬的郁懑。其中大多数是针对王安石领导的变法运动的，除个别作品有艺术夸大外，基本上都不是对新法的肆意攻击和歪曲中伤。讽刺青苗法的《山村五绝》其四：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青苗法的施行对缓解社会矛盾，促进生产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农村中的好逸恶劳者也钻了空子，拿着政府贷给的款项在城里吃喝玩乐。一些地方官吏甚至在发放钱款的同时，"令妓女坐肆，作乐以蛊惑之。"①苏轼在《乞不给散青苗钱斛状》指出青苗法的流弊："官吏无状，于给散之际，必令酒务设鼓乐倡优或关扑卖酒牌子，农民至有徒手而归者。但每散青苗，即酒课暴增。"由于政治主张的不同，苏轼看不到青苗法带来的全局利益，只抓住了新法实行中的弊端，尽管不全面，但仍是现实中存在的。因此，苏轼的诗，在反映社会生活的真实性以及广度、深度上依然有其积极意义。讽刺盐法的《山村五绝》其三：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乌台诗案》称此诗"意山中之人，饥贫无食，虽老犹自采笋蕨充饥。 时盐法峻急，僻远之人无盐食，动经数月。若古之圣人，则能闻《韶》忘味，山中小民，岂能食淡而乐乎？以讽盐法太急也。"从下层人民所遭受的疾苦出发来写新法的不便，是发言中的之作。 苏轼的另外一些作品，如《和述古冬日牡丹》其三句："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其二句："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也反映出他在政治上的偏激和狭隘。 苏轼一生，在朝日少，在野日多。这种特殊的生活经历促使了他与广大下层劳动人民的接触。在黄州，他亲自耕种土地，从事艰苦的农业生产劳动，并向当地的劳动人民学习农业知识和生产技术。"农夫告我之，勿使苗叶昌。君欲富饼饵，要须踪牛羊。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①苏轼已同当地的劳动人民建立起了密切的情感联系，因此，他劝大家："吏民莫做长官看，我是识字耕田夫。"② ① 据王文浩《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笺诗图记》。 ① 陈世隆：《北轩笔记》。 ① 苏轼：《东坡八首》。 ② 苏轼：《赠王庋原诗》。 "仁立望原野，悲歌为黎元。"③苏轼深受儒家"勤政爱民"思想的影响，他每至一处，都为当地人民做些力所能及的实际工作。诸如徐州抗洪，密州收留街头弃儿，杭州浚湖筑堤、赈灾救饥，惠州修桥引水，儋耳教化黎民等等。这些行为在他的诗歌中都有所反映。《刘丑厮诗》云："刘生望都民，病羸寄空窑。有子曰丑厮，十二行操瓢。冢间得余粒，雪中拾堕樵。"对这么一个身世不幸的儿童，苏轼寄予了满腔希望。"洗沐做小吏，裹头束其腰。笔砚耕学苑，弓矢战天骄。壮大随尔好，忠孝福可徼。。。人事岂难料，勿轻此僬侥。"徐州抗洪期间，苏轼身先士卒，指挥若定，发挥了决定性作用。但他并不居功，谦逊地称："水来非吾过，去亦非吾功。"④苏轼在武昌见到农夫"皆骑秧马"，"日行千畦，较之伛偻而作者劳佚相绝矣。"⑤于是，忘却自己的谪迁身份，作诗160 余言，热情地宣传推广这种新型农作用具的特长和功效。 苏轼还是一位具有达观的人生态度，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的诗人。他一生中，屡遭磨难，甚至写过"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⑥这样的激愤之言。但纵观其创作的基调，积极乐观是主流，消极和颓废只是一时之念。黄州时的《初到黄州》、《南堂》，惠州时的《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食荔枝》，儋耳时的《和陶拟古》、《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兹举《初到黄州》为例：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做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宋初的诗人们大多沿袭前代诗风，即使是一代宗师的欧阳修也明显地表现出对韩愈的效法。"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①从艺术风格上来看，苏轼的诗在语言上大多质朴自然，不假修饰，冲口而出。苏轼认为"字字觅奇险，节节累枝干"②是写不出好诗来的。 苏轼的诗想象丰富奇特，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尤其在比喻与夸张方面，施朴华《岘佣诗说》称："人所不能比喻者，东坡能比喻；人所不能形容者，东坡能形容。" 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斛水。③把中秋之夜皎洁的月亮比做天公的眼睛，而其如此明亮，应是用千斛明河水洗成的，足见苏轼想象之奇。 东风嫋嫋泛崇光，香雾菲菲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④夜深花亦睡。如果不是对自然、对人生充满了美好的情感是想象不出这样的句子来的。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①③ 苏轼：《正月十八日》。 ④ 苏轼：《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 ⑤ 苏轼：《秧马歌·序》。 ⑥ 苏轼：《洗儿戏作》。 ①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 ② 见《竹坡诗话》。 ③ 苏轼：《和子由中秋见月》。 ④ 苏轼：《海棠》。 古人认为："多少西湖诗，被二语扫尽。"②西湖之美不是单一的，在千变万化的大自然景观的烘托、映衬下，西湖时而如浓妆艳抹光彩照人的佳丽，时而又如天生难弃楚楚动人的仙子。然而不管哪一种美，都是西湖内在的、本质的美与现时现地自然环境相得益彰的完美结合。对这一奇妙妥贴的比喻，苏轼自己也甚为得意，并在其他诗中屡次化用。《次韵刘景文登介亭》："西湖真西子，烟树点眉目。"《次韵答马忠王》："只有西湖似西子，故应宛转为君容。"《再次韵德麟新开西湖》："西湖虽小亦西子。"西湖自苏轼始，又称"西子湖"，可见影响之深远。 说理是宋诗一个较为普遍的特点，苏轼在诗中亦言理，不过苏轼的理并非枯燥单调的"死理"，而是生动形象风趣幽默的"趣理"。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首脍炙人口、流传千载的《题西林壁》写了横看、侧看、远看、近看、高看、低看庐山时的不同景观，只有跳出这些由不同角度所得的具象，才能把握其中隐含的底蕴。 湖上移鱼子，初生不畏人。自从识钩饵，欲见更无因。③此诗借鱼、人关系写世间凶险。初生世界的所有生物都是"性本善良" 的，他们只有彻底抛弃"天真"与"善良"，才能有效地保护自己，以求得一席生存之地，这里面包含了苏轼登上仕途后的几多感慨。 苏轼诗中搀杂有部分"散文化"的作品。如《送岑著作》中的句子："懒者常似静，静岂懒之徒。拙则近于直，而直岂拙欤？"大量使用散文的句式和虚词，降低了诗歌应有的艺术性。赵翼《瓯北诗话》评论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 苏轼写过近百首题画诗，在历代作家中，如此集中地写了如此多的题画诗者是不多见的。这和苏轼本身就是书画家，并和书画界的朋友如文与可、米芾等交往颇深有关。宋代是文人画兴起的时代，人物画之外，山水花鸟画成熟起来。多种多样的画风画派画种，使宋代成为我国绘画史上的一个高峰。苏轼的题画诗大致有两类，一是借题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表达自己的艺术见解；一是对画意的描摹、补充、丰富和鉴赏。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而今风扬哪堪画，县吏催钱夜打门。这首《陈季常所蓄＜朱陈村嫁娶图＞》是苏轼由诏狱得释往黄州贬所的途中之作。苏轼由观画生情，今昔对比，表达了对现实的深切关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公与清新。 《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有遗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 前者讲绘画风格，后者讲技与道化的境界。《惠崇春江晓景》①：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①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 ② 查慎行：《初白庵诗评》。 ③ 苏轼：《鱼》。 ① 此题多本作"晚景"，据宋刊《东坡集》改。 惠崇是建阳僧人，能诗善画，列宋初"九僧"之一，他"善为寒汀烟渚、萧洒虚旷之状，世谓'惠崇小景'。"②虽然读者未见原画，但是，疏淡有致的三两枝竹外桃花，游水嬉戏的春江水鸭，沙岸上方吐新芽的芦苇，溯江新至肥嫩鲜美的河豚。这一切，构成了栩栩如生、生机盎然的春江之景。诗人在描摹画面时，尽情发挥了诗歌的文字特性，使用了"水暖"、"欲上"等画笔无功的词汇，对画面起到了丰富和补充的作用。 ②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四。 （五）苏轼的词创作苏轼一生除创作了大量的诗、文作品外，还创作了为数不菲的词作品。 《东坡乐府》收词三百余首，元、明均有刻本传世。中华书局1979 年版《全宋词》辑录苏轼作品凡351 首，最为详备。这些作品打破了自晚唐五代以来，词拘泥于男女恋情、离愁别绪的旧有模式，"以诗为词"，开创了"独树一帜，不域于世，亦与他家绝殊"的一代词风，③奠定了苏轼在有宋一代，乃至中国词史上举足轻重的地位。 1。苏轼对词的发展词由滥觞经唐、五代至宋，其风格都表现出与诗的迥异，历代评论家习用"词为艳科"来定义。词把委婉细致的笔触伸向讳莫如深的儿女私情，将千余年来累积下的缠绵悱恻淋漓尽致地抒发无遗。同时，由于诗这一定型的体裁已牢固地占据了社会生活和人们思想感情的绝大多数领域，词也就沿着委婉的路子发展下去，经年历久，演成了"华靡"、"香艳"的主体风格。苏轼一进入词的创作领域，就呈现出阔大豪放的崭新面目。这种新词风的产主并在社会上引起巨大影响并非偶然，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现实原因和文学自身发展方面的原因。 从社会现实来看。宋初，社会的发展为"浮靡"文风的发展提供了丰厚的土壤。中叶以后，社会矛盾逐渐显露，引起了一些有识之士的关注并引发了变革的需要。"天下有治平之名，无治平之实；有可忧之势，无可忧之形。此其有未测者也。"①针对现实，作为反映社会生活一面镜子的文学，尤其是有着巨大影响的词，再也不能局束在狭小的自我圈子里。于是，在苏轼的倡导下，词，从红男绿女、歌舞升平中走了出来，揭开了波澜壮大、雄伟宏丽的一页。词风的这种转变，在形式上是集中于苏轼一人，实质上，是当时时代、社会、人民群众要求的集中体现。 从文学自身的发展来看。宋人通过词这种艺术形式并倾注了较大的心血并不是偶然的。唐人对诗歌的热衷和投入是空前绝后的，其作品涉及内容之广泛，抒发情感之丰富可想可知。盛唐以后，诗人下笔就已经心存顾忌，唯恐与前人笔意相合。元和年间，甚至出了一位擅长挑剔此类毛病的僧人。②宋人既然避重就轻，专意于词的突破，当这种新型的文体艺术上逐渐成熟后，就自然而然地生出内容变革的要求。 苏轼对词的发展是多方面的。 在内容和题材方面，苏轼把写词的笔伸向广阔的社会生活，"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嘻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满庭芳·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住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写宦海中飘泊羁旅，欲归无归的抑郁。 《念奴娇·大江东去》：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③ 冯煦：《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① 苏轼：《制策·策略一》。 ② 见《诗话总龟》卷六，引《古今诗话》。 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摹景如画，寄无限感慨于凭吊怀古之中。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睛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借物咏怀，抒发情真意笃的手足之情。 《沁园春·孤馆灯青》：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以议论的笔法直抒政治抱负与人生理想。 《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笔调沉郁，愁苦之情感人。 《念奴娇·凭高眺远》：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化用前贤诗境，抒写苦闷中的自我宽慰。 《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写贬谪中凄凉幽独的心境。 总之，苏轼"以诗为词"，举凡诗所习用的感慨时事，凭吊怀古，记事记游，抒情说理等内容和题材，都被苏轼写入词中，极大地拓宽了词的范围，丰富了词的意境，为词脱离音乐成为独立的文学式样提供了丰厚的基础。自苏轼以后，词逐渐形成了人们所谓的"豪放"与"婉约"两大主体风格，影响词史至今。但苏轼并非排弃"婉约"风格。婉约词在他全部三百余首作品中占有相当的比重，艺术成就也相当高。如《蝶恋花·花褪残红》：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再如《浣溪沙·春情》：道字娇讹苦未成，末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鬓倾。 彩索身轻常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因人天气近清明。 "如此风调，令十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可见，苏轼对词的发展，既悉数保留了词之所以为词的内在品质，又使词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在艺术形式方面。 苏轼从篇章和句读上都对原有的格式有所突破。如，词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上片起意，过片另起"的篇章定势，并为后来的词人习用。苏轼在写《江城子·密州出猎》时，为了叙事抒情的完整性，上下片一气而就，浑然天成。再如，因李白"笛奏龙吟水"诗句得名的《水龙吟》，其最末一小节，共13 字，词谱定例断作五四四。苏轼共写过6 首《水龙吟》，断句情况为：待垂天赋就，骑鲸路稳，约相归去。为使君洗尽，蛮风瘴雨，作霜天晓。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念征衣未捣，佳人拂杵，有盈盈泪。抱素琴，独向银蟾影里，此怀难寄。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可见，在保持音腔完整的情况下，苏轼并不拘泥于定法，而是依据表达内容的需要作适当的调整。上引第六首以状语起意后，用正反对比句来加强肯定语势，若按定例作五四四，则语意支离破碎，妨害了感情的表达。 苏轼以前的词人大多用词牌代题，不另作词题。今存柳永词中，有词题的仅7 首，如《木兰花·杏花》，《爪茉莉·秋夜》等，指出所咏事物或叙事主旨而已。苏轼多把词牌当做载体来使用，因此，仅有词牌就不能足以说明题旨，而必须另外辅以词题或序、注。《水调歌头·中秋》下注"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江城子》下注"陶渊明以正月十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后者竟达82 字，俨然一篇叙事短文，比他的《记承天寺夜游》仅少3 字。 声与情本是相辅相承，有相对固定的对应关系。但是，曲牌有限，完全拘泥于此则有害于词的发展。苏轼认为应以词意为主，音乐为辅。同样是《江城子》一曲，在苏轼笔下，既写了"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豪迈壮阔，又写了"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低迥沉郁；既有"腻红匀脸衬檀唇"的香艳，又有"梦中了了醉中醒"的疏狂。晁天咎《苕溪渔隐丛话》评价苏轼词"横放杰出，自是曲中缚不住者。"在平仄、韵律等方面，苏轼也不甘为定谱束缚，表现出了极大的灵活性，并因而招致了诸如"不入腔"、"不协音律"、"不能歌"等等的非议，苏轼本人也的确自称"平生有三不如人，谓着棋、吃酒、唱曲也。"①但这只是自谦之词。苏轼任职徐州时，曾夜唱新作，被守城军士记取，传播城中。苏轼作《哨遍》后，亦"使家僮歌之"，其本人"释耒而和之，扣牛角而为之节。"②陆游在40 年后，一语道破个中真情："先生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声律耳！"③2。苏轼词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色苏轼的词创作是从他中年出任杭州通判时开始的，他最早的作品《浪淘沙·咋日出东城》和《南歌子·海上乘槎侣》，前者写春天之景，语言平易流畅，意境虽无过人之处，倒也清新可爱；后者写钱塘江潮，苏轼词的豪迈气概和诙谐风格微有端倪。统观全局，苏轼词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政治、情爱、农村三类作品。 苏轼是满怀热情投入到政治生活中的，但是不幸的家庭经历、多蹇的仕途命运、严酷的权力争斗使他蒙受了一次次打击。在作品中，有对理想的热情，有落魄的郁愤，有逆境中的不甘沉沦，真实细致地反映了苏轼复杂而又丰富的内心世界。苏轼还是"性情中人"，无论是亲情还是友情，大都写得真切感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论说："东坡之词，纯以情胜，情之至者词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私情耳。"《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① 彭乘：《墨客挥犀》。 ② 见原词序。 ③ 陆游：《老学庵笔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此词作于熙宁八年（1075 年）密州任上，距苏轼元配夫人王弗去世正好十年。词的起片开门见山，直抒感慨，丝毫不用铺垫和渲染，将思念和盘托出，有不吐不快之势。生死殊途，南北相隔；仕途的失意，人生的苦闷，满腑凄凉无处倾诉。接下来退一步讲"纵使相逢应不识，"因为自己早已不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了。下片写梦中相见，结句"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将无法排解的思念之情溶入连绵不尽的未来，更衬出未亡人的情真意挚。以词来写悼亡之情，苏轼是第一位也是写得最好的一位。 苏轼与下层劳动人民接触的深入与广泛，超出了同时代的任何一位作家，因此，他对劳动人民的疾苦十分敏感。当看到"秋禾不满眼，宿麦种亦稀"时，他"永愧此邦人，芒刺在肤肌"，进而痛感"平生五千卷，一字不疗饥。"①苏轼词作品，对劳动人民的疾苦远不如诗描写得那样深刻。在全部30 余首农村词中，最为成功的当属描写乡村风俗和勾画作者与乡野父老亲切融洽关系的作品。《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其二：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茜罗裙。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道逢醉叟卧黄昏。 苏轼在徐州任太守时，春旱后得雨，因此，苏轼前往城东二十里"可以致雷雨"的石潭谢神，这首词是此次出行所写五首词中的第二首。词的上片写村里的姑娘们闻听太守将到，于是匆匆忙忙梳妆一番，三五成群地扎堆在篱笆门前迎候。为了能清楚地看一眼究竟，有的姑娘甚至挤破了红色的衣裙。词的下片写村社，首句写村社的隆重，次句写供品的丰盛，末句写村民的欢愉。全词犹若一幅淳厚质朴而又兴致盎然的农村风俗画。 苏轼词的艺术特色，历代评论家仁智互见，总括起来，不外四点，即豪放、韶秀、清迥和真率。 苏轼词的豪放已为人所共赏。俞文豹《吹剑续录》称："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念奴娇·赤壁怀古》历来被推为豪放词的名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词的最后，"人间如梦"句，给全篇豪放阔大的基调涂上了一笔抑郁的宿命论的色彩，令人扼腕。《江城子·密州出猎》早《念奴娇·赤壁怀古》7年，是密州任上所作。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关于此词的写作，苏轼在《与鲜于子骏书》中有所叙及："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词的 ① 苏轼：《和孔郎中荆林马上见寄》诗。 上片首写声势浩大的出猎活动以及作者由此而激发生成的豪情，下片语意与上片一脉相承，紧扣豪情作文章，由出猎之豪情升发到报效国家之豪情。由杭州通判改任密州知州，苏轼的心情并不愉快，自称"老夫"正是这种灰暗心情的反映，但苏轼并不悲观，而是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冯唐故典，寓含天生我才明主不弃的希冀。词的结句"西北望，射天狼"，表达了一旦为朝廷重用，当不负圣望，有所作为的雄心。 苏轼词中的韶秀清迥之作当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前人评价这些作品"格奇而语隽"，①"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俗气，孰能至此！"②苏轼词的真率与其为人的真率一脉相承，这一特点在他的大多数作品中都有体现。 苏轼词除"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④、"登临不用怨斜晖，古往今来谁不老，多少。"⑤、"不用悲秋，今年身健还高宴。"⑥这些豪迈刚健乐观爽朗的作品外，尚有相当一部分思想消极之作，如，《醉落魄·述怀》：醉醒醒醉，凭君会取这滋味。浓斟琥珀香蚁，一到愁肠，更有阳春意。须将墓席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落魄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这些作品是苏轼复杂思想的反映，有人生失意后的故作激愤之言，也有随缘委命的真情流露。因此，不能一概而论，而须加以甄别分析。 ① 黄蓼园：《蓼园词选》。 ② 黄庭坚：《山谷题跋》。 ③ 苏轼：《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④ 苏轼：《定风波·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 ⑤ 苏轼：《定风波·重阳》。 ⑥ 苏轼：《点绛唇·庚午重九再用前韵》。 五、北宋后期文学北宋后期，是内忧外患逐步严重的时期，政治更加黑暗，朝廷内部新旧党争正逐渐演变成排除异己，争权夺势的派别之争。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女真族的南侵，都对北宋王朝造成了严重危胁。在文学上，继欧阳修之后，苏轼作为文坛领袖，以他大量的优秀文学作品，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北宋后期文坛的作家，不少人和苏轼有着密切的关系，并从中受到他的影响。当时有所谓"苏门四学士"之称的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张来，或再加上陈师道、李廌，又称"苏门六君子"。其中影响最大的是黄庭坚、陈师道，尤其是黄庭坚，作为江西诗派的创始人，与苏轼齐名。然而各自影响并不大相当。黄庭坚早年也写词，属婉约词风，虽有词名但不相符。秦观主要以词见称，是典型的婉约词派大家。贺铸和周邦彦不属苏门，但贺铸词不同程度地接受了苏轼的影响，并较有创新。周邦彦是格律派的创始人。作为"大晟词人"的代表，由于他的出现，使词的艺术手法得到了丰富和发展，成为南北宋之间的一个承前启后的词人，并对后来的词人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一）黄庭坚和江西诗派黄庭坚（1045-1105 年），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著有《黄山谷集》。治平四年（1067 年）考取进士，历任汝州叶县尉、国子监教授、太和县令、秘书省校书郎，迁著作佐郎、起居舍人。他以诗受知于苏轼，又因此受牵连，后因对王安石新法有微辞，被贬而死于宜州（今广西宜山）。 黄庭坚是具有多方面才能的作家。他的书法，与苏轼、米芾、蔡襄等人并称为宋代四大家。他的词与秦观的词，被人相提并论。但他的词成就并不高，他的主要成就是诗。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宋诗至东坡、山谷，始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由此形成宗苏、宗黄的宋诗两大派。黄庭坚的名声大是因为除作为江西诗派的开山宗师，还有着自己的一套创作的理论纲领。 黄庭坚作诗以杜甫为宗，强调诗歌的内容与社会功用，认为"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①但他鉴于党祸，特别是苏轼乌台诗案的教训，使诗歌创作走向了脱离现实，以才学相高，以议论相尚的路子。对此现象，作一深入分析，就可以看出，党争，作为社会的背景，是北宋后期社会中心事件。它不仅改变了此前北宋政局相对稳定的局面，并向后影响到南宋政治格局，且直接给当时文人士大夫的人生命运和诗文创作以巨大冲击。当党争由上层的政见分歧，演为复杂激烈的派系倾轧，随双方势力交错升降，继之而来的便是大规模的轮番贬谪。黄庭坚晚年有两句沉痛的诗："三十年来世之变，几人能不变鹑蛙。"②概括了生活在政局动荡，贬谪频仍中的士大夫的普遍人生遭遇。而当以诗文论罪，攻讦告发，人人自危，害怕因此贾祸的心理滋生蔓延，使得诗在一度贴近现实之后，取一种迴避的策略。黄诗是宋诗中最具代表性的。同王安石、苏轼相比，在这一点上有很大的不同。最能体现黄庭坚诗歌主张的，是他的《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诗者人之性情也，非强谏于庭，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座之为也。"由此可以见出，除远祸全身之外，他要用儒家传统的"诗教说"来确立诗歌的创作原则和风格规范。并与当时正在勃兴的理学思潮形成共鸣。同时，在宋诗已具特色后，继续致力诗歌形式、表现方法的开拓创新，这就共同构成了黄庭坚诗歌特色的主要内涵。面对已取得高度成就的唐诗，宋代诗人除了从唐诗中汲取营养外，更要求闯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文章最忌随人后"①，"自成一家始逼真"②。因此，他提出了"无一字无来处"、"点铁成金"③、"脱胎换骨法"④等主张，尤有影响的是大作"拗体诗"。这是继宋初诗坛先前流行的平易流畅的诗体和属对精工的昆体之后，在律诗形式上的别开生面之举。它有意打破律诗原有的平仄规范，运古入律，于不和谐中求得抑扬顿挫变化的节奏美感。此"体"诗在当时引起极大反响。由于黄庭坚的创作理论和实践，意在师法前人基础 ① 《戏呈孔毅夫》。 ② 《和蒲泰亨四首》（其一）。 ① 《赠谢尚文王博喻》。 ② 《题乐毅论后》。 ③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④ 释惠洪：《冷斋夜话》。 上翻进一层，力求有所创新，因此其论一出，即广受欢迎。其中"点铁成金"、"脱胎换骨"等理论主张，即被"江西诗派"奉为创作纲领。黄庭坚的创作理论，从破除诗歌创作的陈词滥调，避熟就生，翻新出奇的意义上说，有可取之处。但从后来的发展趋向看，却产生了消极影响，使得不少作家，将作诗看成是抄书那样的掉书袋，以借鉴代替创造，以挦撦拆补代替个人创作。是"特剽窃之黠者耳。"①当然，黄庭坚也不是不重视诗歌的内容，但与苏轼相比，他更多的是强调艺术形式，刻意追求标新立意，修辞表意的技巧上的出奇制胜，古人诗句典故的花样翻新。结果使他不少作品陷入生硬晦涩，内容空泛的泥潭之中。对此，人评道："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肝中流出者不足也。此所以力追东坡而不及欤！"②黄庭坚的诗歌和理论尽管存在着不足和失误，但是作为以"不践前人旧行迹，独惊斯世擅风流"③的精神进行创作的著名诗人、一派宗师，由于生活中坎坷遭遇所带来的种种不幸的感受，与高度的艺术修养，使他能自觉冲破束缚创作的主张，写出了不少有特色的好诗。他的这些诗，立意曲深，富有思致，耐人寻绎；章法细密，线索深藏，起结无端，出人意表；讲究烹炼句法，下语奇警，只字半句不轻出；在语言上，"洗尽铅华，独标隽旨"④。并将杜、韩偶一为之的拗句、拗律加以发展，使其诗歌形成瘦硬峭拔的风格，卓然独立于宋代诗坛。除上述特点外，他的避熟就生、翻新出奇的诗法，也对矫正晚唐、西昆的熟滑丽靡之弊，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 在黄庭坚的诗歌中，既有反映忧虑国计民生之作，也有写景、寄识、遣怀、赠答、题画等类抒情诗，而这些诗是历来深受人赞赏的作品，也是最见其艺术匠心和独创个性的作品。其中一些篇章，还深蕴有社会的风云变化，只不过，或是借题发挥以表现，或是通过诗人心灵深处感情的刻划和人生遭遇的感叹而折射出来的。如他的古体题画诗《题竹石牧牛》：野次小峥嵘，幽篁相依绿。阿童三尺棰，御此老觳觫。石吾甚爱之，勿遣牛砺角！牛砺角犹可，牛斗残我竹。 此诗命意新颖，笔力奇崛，不限于画面情趣的渲染，而是借题发挥，凭空翻出一段感想、议论，别具一格。诗人抓住了牛砺角和牛好斗的品性特点，去写它同竹和石的关系，表现了诗人爱竹爱石的心情，同时也以牛的砺角和争斗为诫；以平和安谧的田园风光相尚，从中寓意着对现实政治的观感，使人从宁静的田园风光中联想到烦嚣的官场角逐，从而构成鲜明对比。而这一切又托之于戏咏中。诗中采用了散文化拗体句式，不用典、不加藻饰，有一种古朴的风味。 写友情的《寄黄几复》诗：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壁立，治病不蕲三折肱。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全诗写得情真意切，不平之鸣、怜才之意也都蕴含其中。诗中首联二句，使事用语都有来历，出自《左传》、《汉书》，并以经传中散文语言入诗。 ① 王若虚：《滹南诗话》。 ② 王若虚：《滹南诗话》。 ③ 张耒：《读黄鲁直诗》。 ④ 《辨疑》。 这是黄诗避熟就生，脱弃凡近的方法之一。第二联尤为有名，上句追忆京城相聚之乐，下句抒写别后相思之深。所用词语既常见，又陈熟，惟其常见，正可给人以丰富的暗示，有以陈出新，摆脱常境之感。而且未用一个动词，境界全出。在此平淡自然的语句中，却有着至为浓烈的情意。读之使人能激发出一连串的想象，令人寻味无穷。宁使诗句律不谐，不使句子弱的主张，在此诗五六句中有着突出的体现。这种用拗体写七律之法创自杜甫，黄庭坚用得更多，也是他以古拙救圆熟的诗法之一。其兀傲的句法与奇峙的音响，使友人廉洁干练、刚正不阿的性格凸现了出来。全诗从立意、句法到用字都力戒平庸，刻意于难处、拗处表现工力。 他的不少写景抒怀之作，都是很精彩的篇章。如《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诗中用了不少的典故、常用字，经过运化，即能点铁成金，可见其用典炼字之法。在江山广远、景物清华，倚阁赏秋日晚晴中，抒发了诗人欲辞官归隐的心情。其中诗人的兀傲神情，洒脱的襟怀，形神毕现。通首"一气盘旋而下，而中间抑扬顿挫又极浏亮"。①"能移太白歌行于律诗。"②作为黄庭坚七绝中的冠冕之作《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境界雄奇：投荒万死鬓毛斑，生出瞿塘滟滪关。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诗中文辞挺拔，显示了诗人在政局动荡，频历艰难困苦之后，仍卓然兀立所具有的高旷的胸襟。前首诗雄奇偏于动，既有行程之变，也有心情之变。正如清人赵翼所说，山谷"不肯作一寻常语"③对于经过长期放逐后，庆幸生还的心情，他不是泛泛地说欢欣，而是把欢欣之情化为具体表情的"一笑"，这以"万死"换来的"一笑"，含义很多，在这含蓄的"一笑"中，心里想说的、不便说的，都尽融于这不同寻常的一刹那之中了。后一首则偏于奇，诗人以其浮想之阔，寄怀之壮，而逞笔力之雄，把眺望时的凝思引入奇境，籍怀古而幻念，获迁想妙得之观。其中"银山堆里看青山"是为人称颂的名句。 他的借史遣怀之诗《书摩崖碑后》，是观书有感之作。诗人集大半生所经历的磨难，再来看唐安史之乱前后的政治，不由生发出对深忧国事民生之诗人，不为世人所理解的长叹，"臣结春陵二三策，臣甫低头杜鹃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诗思沉郁，笔触凝重，不失为佳作。另外像《次韵子瞻寄眉山王宣义》、《病起荆江亭即事》、《过平舆怀李子先》、《清明》等篇，或咏时事，或抒发思归情怀，或寄托世事人生感慨，大都思致幽远，情趣深浓，也都是名篇佳作。 黄庭坚诗中，有不少下字奇警的名句，很可见出其艺术上的锤炼工夫。 如"心忧未死杯中物，春不能朱镜里颜"①；"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②； ① 《黄庭坚诗选》潘伯鹰评语。 ② 方东树：《续昭味詹言》。 ③ 赵翼：《瓯北诗话》卷十一。 ① 见《禹迹图》刻文。 ② 《又答斌老病愈遣闷》。 "翩翩佳公子，为政一窗碧"③；"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④；"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⑤；"人到愁来无处会，不关情处总伤心"⑥；"酒船渔网归来是，花落故溪深一篙"⑦。 黄庭坚的创作成就虽不及苏轼，但他在北宋后期诗坛影响却很大。他的诗歌更加突出地体现了宋诗的艺术特征，所以追随、仿效者颇多，他们都以黄诗为学习典范。在黄庭坚的影响下，北宋后期逐渐形成了一个以黄庭坚为中心的"江西诗派"。这些诗人在艺术上都有相近的见解和主张，因而得以形成这一有宋以来最大的诗派，并在中国诗歌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其诗派因黄庭坚是江西人而得名。诗派中的其他诗人倒不都是江西人。其名称源于南宋吕本中的《江西诗社宗派图》，该图一共列入陈师道等二十五个诗人。此外，被后人归入江西诗派的还有吕本中、曾幾、陈与义等人。宋末方回又把杜甫和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称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江西诗派的多数成员，有共同的创作倾向与风格，都主张以杜甫为宗，然而由于他们过分强调艺术技巧，导致了偏重形式，忽视内容的诗风形成，当然这是与社会矛盾的激化、理学盛行的结果分不开的，同时也是一部分士大夫文人脱离现实，闭门读书，讲究艺术趣味的反映。黄庭坚的"以故为新"的创作方法，在实践中取得了一定的实绩。但却被后来的一些缺乏创新精神的诗人所奉行，拾人牙慧，形成了江西诗派的末流。"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①成为长期以来受人讥评的主要原因。 作为受黄庭坚诗歌理论影响的另一方面，一些江西诗派成员，接受了他的"自成一家"的创新意识，即以对艺术孜孜以求的精神来达到摆脱技巧束缚，进入无斧凿痕迹的最高艺术境界为目的创作，从而使他们的作品各具特色，而无"千人一面"的缺憾。他们的作品是宋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艺术风格是构成宋诗独特风貌的一个重要方面。在江西诗派的北宋作家中，除宗师黄庭坚外，以陈师道的成就为最高，与黄庭坚并称为"黄陈"。 陈师道（1053～1102 年），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彭城（今江苏徐州）人。著有《后山集》、《后山诗话》等。他年轻时曾师从曾巩。对于朝廷以经学取士，不以为然而未去应试。由于身为布衣，曾巩虽荐其为属员而未果。他为人刚介有节，苦志自励，羡慕古代用心著述之人，不愿为功名而奔走，对于名人高官的荐举提拔常推辞不就。他曾言"士不传贽为臣，则不见于王公。"①曾历任徐州教授、秘书省正字等职。他一生坎坷，家境贫寒，但仍专力写作，欲以诗文传于后世。相传他做诗用力极勤，平时外出，有诗思，急归拥被而卧，诗成乃起。有时吟诗累日，恶闻外间之声扰乱，有"闭门觅句陈无己"之称②。 陈师道在诗歌创作上，主张"诗文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③ 《咏竹》。 ④ 《题落星寺》。 ⑤ 《次元明韵寄子由》。 ⑥ 《和陈君仪读太真外传五首》。 ⑦ 《过平舆怀李子先》。 ① 元好问：《论诗绝句》。 ① 《山西通志·金石记》卷九十七。 ② ［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科学出版社1976 年版，第五卷第一分册，第133-135 页。辟毋俗。"③与黄庭坚的主张一脉相通。因而对于黄诗爱不释手，曾毁己诗稿。但他也发现了黄诗的单求技巧，竞尚新奇的不足，"不如杜（甫）之遇物而奇也。"④因而又致力于学杜，但却缺乏杜甫的深沉雄健的风格。 陈师道学杜甫有成就的是一些写夫妻、父子之情的诗和一些五、七言律诗。如他的《除夜对酒赠少章》、《春怀示邻里》：岁晚身何托，灯前客未空。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我歌君起舞，潦倒略相同。 断墙著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逐尘沙。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峰窝趁两衙。屡失 南邻春事约，至今容有未开花。在这两诗中可见诗人追步杜诗句法、诗风所下的功夫。前首为除夕夜，友朋相聚时排遣满腹愁绪的心曲之唱，可谓"神力完足，斐然高唱，不但五六佳也。"①后一首表现了诗人以读书作诗自遣，居贫闲静，清操自守的心境，并委婉地流露出世路艰辛的慨叹。 他的抒写亲情的诗篇，出语自然，文风朴实，真挚感人。如《别三子》（两首，其一）、《示三子》：夫妇死同穴，父子贫贱离。天下宁有此？昔闻今见之！母前三子后，熟视不得追。嗟乎胡不仁，使我至于斯。有女初束发，已知生离悲；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唤爷我欲去！此语那可思。小儿襁褓间，抱负有母慈；汝哭犹在耳，我怀人得知！ 去远即相忘，归近不可忍。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极不得语，泪尽方一哂，了知不是梦，忽忽心未稳。 前首诗，展现了诗人作为一个贫穷士大夫的困窘生活，为谋生远走而同家人分别时难舍难分的亲情，闻之令人潸然泪下。后一首诗，表现了寄食他处妻儿家小从远方归来时，作为父亲的诗人与孩子相见一幕。诗人抓住了相见之时，悲喜苦乐的矛盾心理在一瞬间的变幻，展现了诗人自己的复杂内心世界。两诗语语皆从肺腑中流出，无矫饰造作之气，可谓至情之文。此类浑朴自然的诗作，得力于诗人向古乐府和杜诗的学习，在格调立意上借鉴前人，从中点化出新意。像这类情意诚笃、感人至深的佳作，还有《送内》、《寄外舅郭大夫》等。可惜此类诗作并不很多，故弥觉珍贵。 另外像他的《绝句四首》（其四）：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从诗人对读书亲身体验的概括中，可见其孤独寂寞，唯有书伴的惆怅心情的流露。今人评后山诗说："只要陈师道不是一味把成语古句东拆西补或者过分把字句简缩的时候，他可以写出极朴挚的诗来。"①此诗除"朴挚"外，诗人以冷静的态度来体察客观事物，将哲理性的认识写入诗中，而富有理趣。由此也可见宋人爱用诗来说理的特点。 他的一些描写景物的五律，虽出以淡淡的笔墨，诗味却是极其丰腴醇厚的。如他的《后湖晚坐》、《雪后黄楼寄负山居士》、《泛淮》：水净偏明眼，城荒可当山。青林无限意，白鸟有余闲。身致江湖上，名成伯③ 陈师道：《后山诗话》。 ④ 陈师道：《后山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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