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演练了半个时辰,孙武派传令兵向阖闾报告:“兵已经练好了,大王可以下来看一下,只要大王一声令下,她们就算是赴汤蹈火也没有问题。”阖闾正心疼呢,说:“请先生回去休息,寡人今天有点累了。”孙武听到回报,笑道:“原来大王也是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啊。”话虽如此,几天之后,阖闾还是任命孙武当了将军。或许,在阖闾的心中,本来就有几分残酷的本质,和孙武不谋而合罢了。在伍子胥、孙武、伯嚭等人的辅佐下,阖闾的事业蒸蒸日上,加快了入侵楚国的节奏。公元前511年,吴军侵楚,直抵城父、潜城、六城一带。楚将沈尹戌率师救援潜城,吴军撤围而还。沈尹戌刚回师,吴军又包围了弦城(今河南省境内)。沈尹戌不得不再度出师救弦,吴军还是避而不战,主动撤走。同年十二月,发生日食。日食前夜,晋国的赵鞅梦见一群小孩光着屁股在大街上唱歌跳舞,醒来后很紧张,问大夫史墨:“我做了这样一个怪梦,今天又发生日食,该不会是我将有什么不测吧?”史墨掐指一算,说您别紧张,您的梦跟日食完全没关系,就是个梦而已。这一次的日食,预示着六年以后,吴国将攻入楚国的郢都。赵鞅吓了一跳:“吴国竟然能够灭亡楚国?”他马上想到是,吴国如果能够灭亡楚国,那晋国也不在话下,迟早会遭到吴国的侵略。遥想当年,晋国派巫臣帮助吴国发展经济,训练军队,没想到短短数十年,吴国就已经强大到让楚国朝不保夕,也让晋国这个老师感到震撼。史墨又算了一番,道:“吴国入郢不假,但是灭亡楚国倒未必。”赵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阖闾的战车滚滚向前。公元前510年夏天,吴国讨伐越国,这也是吴国首次对越国用兵。史墨夜观天象,预测道:“不到四十年,吴国将被越国消灭。今年岁星照耀越国,而吴国对其用兵,这是违背天命的。”公元前508年秋,楚国令尹囊瓦率师讨伐吴国。同年十月,吴军大败楚军于豫章,顺势攻克巢城,俘获守将公子繁。阖闾意气风发,准备长驱直入,进攻郢都。孙武制止了他的行动,说:“这几年连续用兵,百姓疲惫,还不是时候。”国难当头,囊瓦不但不思进取,反而变得更加贪婪。公元前507年冬天,蔡昭侯来到郢都访问,带来两块玉佩和两件裘皮大衣,将其中一玉一裘献给楚昭王,另外一套则留给自己。楚昭王很高兴,穿上裘皮大衣,配上玉佩,设宴招待蔡昭侯。囊瓦见了,艳羡不已,厚着脸皮向蔡昭侯索要。蔡昭侯不答应,囊瓦便将他“留”在了郢都。同时到访的还有楚国的附庸小国——唐国的君主唐成公。囊瓦看中了他的两匹肃爽马(肃爽,马名),索要不成,便将唐成公也“留”了下来。唐成公的手下,有几个特别大胆的,用酒将唐成公的亲信灌翻了,把两匹宝马偷出来献给囊瓦。囊瓦一手收钱,一手交货,马上将唐成公释放。那几个偷马贼将自己绑得严严实实,跪在庭院中向唐成公请罪:“您为了马,诸侯也不想做了,国家也不想要了。我们几个却不能体谅您的爱马之心,将它们拱手让人。如果您能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一定找到两匹同样的好马补偿给您。”唐成公一听,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问罪嘛!亲自给他们松绑,说:“这都是寡人的过错,害你们受委屈了。”又给予他们重赏。蔡国使团得到消息,也开了窍,跑去劝说蔡昭侯。开始蔡昭侯很拧巴,宁可被软禁,坚决不愿意向囊瓦低头,后来经不住大伙苦苦相劝,只答应将玉佩送给囊瓦。至于裘皮大衣,蔡昭侯还得穿在身上,郢都的冬天又冷又湿,不是闹着玩的。第二天囊瓦上朝,见到蔡昭侯手下的人,就对外交部官员说:“蔡侯在我国逗留了那么久,都是因为你们没有准备饯别的礼物。如果到了明天还没办好礼物,让蔡侯开心回国,就处死你们。”官员们听了,敢怒而不敢言。蔡国人又好气又好笑:价值连城的玉佩被你强要去,居然还赖我们贪恋你那点象征性的送别礼,脸皮可真够厚的。蔡昭侯冒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归途。裘皮大衣依然暖和,但他心里却是凉飕飕的。坐船渡过汉水的时候,蔡昭侯将一双白璧沉入河中,发誓道:“我若再南渡汉水,便不得好死!”回国后不久,他便又启程前往晋国,将儿子送到晋国做人质,请晋国出兵讨伐楚国。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晋国居然答应了他的请求。【伍子胥灭楚鞭尸】公元前506年三月,在晋国的号召下,齐、宋、蔡、卫、陈、郑、许、曹、莒、邾、顿、胡、滕、薛、杞、小邾各路诸侯齐聚召陵,准备讨伐楚国。周天子也派卿士刘文公到会,代表王室进行声援。召陵在今天的河南省境内,临近楚国。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诸侯伐楚,最终就是在召陵和楚国人签订了和平条约,史称“召陵之盟”。事隔一百五十年,晋定公又在召陵大合诸侯,扛起讨伐楚国的大旗,其用意不言而喻。然而,十七国联军在召陵逗留了十几天,连个像样的盟约都没有签订,便匆匆散伙了。原因是晋国的荀寅向蔡昭侯索要贿赂未果,便对士鞅进言:“现在国家面临危险,诸侯已有贰心,不是发动战争的时候。再说,自弭兵会盟以来,我国数次对楚国用兵,从来没有讨到便宜,每次都是劳民伤财,无功而返,何必多此一举?”魏绛死后,士鞅继任中军元帅,主政晋国。荀寅作为士鞅的政治盟友,也因此得道,隐然成为晋国的二把手。二人狼狈为奸,索取无度,全然不把其余四卿放在眼里,更不会考虑晋定公这个末世国君的感受。荀寅向蔡昭侯索贿,士鞅必然知情,甚至还有可能牵涉其中。他很轻易地接受了荀寅的建议,于是一声令下,将十七国联军解散。众多诸侯,十余万大军,顶着春寒料峭,倏然而来,倏然而返,聚散却只在一两人的贪念之间。这也是晋国最后一次组织诸侯会盟。自晋文公以来,一直是以霸主身份凌驾于中原各国之上的春秋第一强国,终于在一片虚假的花火中走到了尽头。最惨的是蔡昭侯。他因为不肯向囊瓦行贿而得罪楚国,又因为不肯向荀寅行贿而失去晋国的帮助。召陵之盟曲终人散,大家都可以各自回去抱老婆孩子,他却要战战兢兢地防备楚国的报复。同年秋天,楚国不出意料地发动了对蔡国的进攻。蔡昭侯也学聪明了,不再向晋国求援,而是将公子乾送到吴国作为人质,请求阖闾出兵救蔡。阖闾很干脆地答应了蔡昭侯的请求。他和晋定公完全不同,后者徒有其名,他却是实权在握;后者虚情假义,他却是真心实意地想攻打楚国。最重要的,晋国暮气沉沉,吴国却有如一轮朝阳,正在冉冉上升。伍子胥也觉得是时候了。五年来,吴国一直采用他的车轮战策略,不停地骚扰楚国。他很有耐心地看着楚国人疲于奔命,但又无一日不想着即刻杀回郢都去替父兄报仇。现在,楚国疏于防范,蔡昭侯急于当向导,还有唐成公也在蠢蠢欲动,伍子胥内心深处的复仇之火也被煽动起来了。孙武也认为可以出兵。这几年来,吴国军队在他的训练之下,战斗力比以往有了大大的提升,他希望通过一场大的战争来进一步证明自己的价值。于是同年冬天,吴国联合蔡、唐两国,向楚国发动进攻。吴军渡过淮河,弃舟登岸,前进至豫章。楚军则在令尹囊瓦的统帅下抵达汉水,与吴军隔江相望。囊瓦是个草包,但不代表楚军中没有能人。左司马沈尹戌向囊瓦建议:“您留在这里监视吴军,不要让他们过河。我率领一支奇兵,从北边绕到敌后,焚毁吴军的战船,截断他们的后路。然后您再渡河进攻,我则从后方袭击,前后夹攻,必可大获全胜。”囊瓦答应了。于是沈尹戌引军北上,囊瓦坚守汉水。沈尹戌这招很毒,如果囊瓦能够忠实地执行这一策略,吴军至少将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但是囊瓦手下有两员副将,一个叫武城黑,一个叫史皇,都劝囊瓦不要听沈尹戌的。武城黑说:“吴军的战车以纯木制成,我军的战车包裹了皮革,虽然坚固,却不耐雨湿,长期暴露在外,容易脱落。如果长期呆在这里静坐,我们的优势就不存在了,不如速战速决。”史皇说得更直接:“国人本来就爱戴左司马而厌恶您。如果这一次他成功焚毁吴军战船,切断吴军后路,战功就都是他的了,您更加抬不起头来。您一定要速战速决,否则即使打了胜仗也对您没有任何好处。”史皇的话说到了囊瓦的心坎上。吴国进攻楚国,自是蓄谋已久,但是楚国的舆论认为,正是因为囊瓦贪婪,导致蔡国和唐国背叛,才引发吴国大举入侵。囊瓦急需一场军事上的胜利来平息非议。但是,如果这场胜利被归功于沈尹戌,对他来说则适得其反,还不如不胜。囊瓦听从了武城黑和史皇的建议,率领楚军主力渡过汉水,寻找吴军决战。楚军自小别山一直摆到大别山(小别山、大别山均为淮南汉北之山,非湖北的大别山),声势极为浩大。同年十一月,吴楚两军在柏举(今湖北省麻城)会战。开战的那天早上,阖闾的胞弟夫概请战:“囊瓦不仁不义,贪财好货,手下没有人愿意为他卖命。请让我当先锋,直取囊瓦中军,您率领大军紧随其后掩杀,必克楚军。”阖闾没有答应。孙武也认为这样做太冒险,以他的军事理论,“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种战而求胜的仗,他是不愿意去打的。夫概遭到斥责,心里很不服气,出来后对自己的亲随说:“我们身为臣子,只要做得符合道义就行,不一定要听命于君王。为了攻入郢都,我今天就算是战死也在所不惜。”也不跟阖闾打招呼,带领部属五千人向楚军发动攻击。事实证明,孙武是个理论家,而夫概是个实干家。当理论家瞻前顾后的时候,实干家已经勇往直前了。夫概没有任何战术,他只是认准了囊瓦所在的方向,将手中的宝剑一挥,五千人如同车轮滚滚,向楚国中军杀去。囊瓦的中军果然像块豆腐,一碰即碎。中军的溃败引发了楚国全军的混乱,还没等吴军主力上场,楚军便开始败退。等到阖闾明白发生了什么,楚军已经跑得只剩下背影了。他大喜,连忙发动全军追赶。囊瓦跑得最快,而且跑得最远——他一口气逃到了郑国,确认吴国人不会再追上来才停下。史皇在乱军中战死。楚军在司马薳射的带领下,开始还算有序,退到了清发(水名,今湖北省安陆县境内),准备船只渡河。吴军尾随而至。阖闾将要发动进攻,夫概说:“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如果逼得太紧,楚军怀有必死之心,有可能反败为胜。如果让他们先渡一部分,先上船的知道自己可以活命,没上船的就想着要上船,都不想作战了。这个时候我们再发动进攻,可以事半功倍。”这一次,阖闾听从了夫概的建议。楚军船只有限,刚上去不到四分之一的人,吴军杀过来了。一时间,没上船的拼命向船上跑,上了船的急于开船,相互之间甚至拔刀相向,没等吴军靠近,楚军已经开始自相残杀起来,薳射根本弹压不住。吴军追到岸边,又一阵砍杀,楚军死伤无数。薳射好不容易逃得性命,带领楚军残部渡过清发,又累又饿。眼看已是凌晨,料想吴军要收拾战场,应该没有那么快跟上,于是埋锅造饭。没想到饭刚煮熟,吴军杀到。眼看热腾腾的饭菜让吴军抢去饱餐一顿,楚军彻底崩溃了,有序地败退变成了四下逃散,薳射也被乱箭射中身亡。这一战后,吴军长驱直入,抵达郢都城下。有史以来,郢都第一次因为外敌入侵而紧闭城门。但是,再坚固的城门现在也抵挡不住吴国人了,因为楚军的主力已经消耗殆尽。侥幸活下来的,也斗志全无。唯一给吴军造成麻烦的,是沈尹戌的部队。他在息县听到囊瓦败退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往救援,在雍澨(shì,今湖北省境内)与吴军大战一场,颇有斩获,然而寡不敌众,最终被吴军包围。沈尹戌在战斗中受伤,他命部下砍下自己的脑袋,免得被吴军得到他的尸首。关键时刻,年轻的楚昭王倒是临危不乱。当时长江流域还有大象生活(直到战国年代也还有,秦之后逐渐绝迹),楚国宫中素有豢养大象的传统。楚昭王命人在大象的尾巴上绑上火绳,点燃后驱向吴军。吴军从来没见过这种“火象阵”,进攻势头为之一挫。趁着这个空当,楚昭王带着他的妹妹季芈(mǐ)和一批大臣冲出郢都,渡过沮水(今湖北枝江境内),又渡过长江,进入云梦(今湖北省中部)。史墨预言吴国人终将进入郢都,果然变成了现实。然而,吴国人在郢都的表现,有点像李自成进了北京,让人不敢恭维。《左传》记载,“吴入郢,以班处宫”,也就是按身份高低,入住楚国的宫室。《吴越春秋》更说得明白:阖闾霸占了楚昭王夫人,伍子胥、孙武、伯嚭等人也分别霸占了囊瓦、沈尹戌等人的妻妾,以羞辱楚国。伍子胥和伯嚭对楚国有刻骨仇恨,做得出格便也罢了,孙武堂堂一代宗师也混水摸鱼,真是让人无语。《列女传》对这段历史也有记述:阖闾进入郢都之后,将楚国后宫的女人一一奸淫。轮到楚平王的夫人、楚昭王的母亲、秦穆公的女儿伯嬴的时候,伯嬴坚决不从,拿着小刀说:“妾听闻,天子是天下的表率,公侯是国家的表率。天子没有规矩则天下乱,诸侯失去节操则国家危。夫妇之道,是人伦的基础,教化的起点。所以先王定下规矩,男女授受不亲,坐不同席,食不共器,以示区别。如果诸侯侵占人家老婆则削爵,卿大夫偷情则流放,士和庶人发生奸情则阉割。您身为一国之君,不做好表率,拿什么来教育自己的人民?妾还听闻,生而受辱,不如死得光荣。您不做好表率,就当不好国君;妾和您通奸,就没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举而两辱,所以妾以死相抗,不敢承命。再说了,但凡男人搞女人,图的就是快乐。您只要再进一步,妾就自杀,您何乐之有?”阖闾听了,大感惭愧,默然退出——故事讲得有板有眼,然而经不起推敲。秦穆公死于公元前621年,至此一百多年,就算他晚年得女,伯嬴也是一百岁以上,有什么搞头!《左传》还记载,阖闾的儿子子山抢先进入囊瓦的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夫概叔叔来了。夫概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加上这段时间没休息好,眼睛也是红红的,直瞪着子山,一句话不说,就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你出去”。子山装作没看见,顾左右而言他。夫概大踏步走上来,一只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上。子山的左右一看不好,连忙搭成一堵人墙,十几支长戈直指夫概,挡住他的去路。夫概视而不见,直往前走。人墙被他逼着不断后退,一直退到子山前面,退无可退才停下。夫概轻蔑地看了看差不多顶到鼻尖的长戈,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伸出手指,轻轻地弹了弹其中一支。长戈发出一声悦耳的长鸣,夫概仰天大笑,转身离去。半个时辰之后,夫概又回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自己的部队,将囊瓦府团团围住。“你不走,我就赶你走。”他叫人传给子山一句话。夫概的五千名部下,本来就是吴军中的精锐,这次又立下赫赫战功,更是不可一世。子山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乖乖让出了令尹府。阖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伍子胥终于如愿以偿,以征服者的身份进入了郢都。如果将首都沦陷作为一个国家灭亡的标志,他已经实现了当初“必灭楚国”的誓言。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现在,人们会将他称为汉奸,强烈批评他将个人欲望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但是在当时,人们更多认为,他也许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真正的问题是,伍子胥对这个结果仍然感到不满足。他派人四处搜寻楚昭王的行踪,悬赏捉拿楚昭王。他的逻辑很简单,父债子还,既然楚平王已经去世,那就该让楚昭王来代父受罪,接受他的惩罚。那么,楚昭王究竟在哪里呢?前面说过,他在云梦。当时江汉平原湖泊密布,湿地众多,总称云梦,又称为云梦泽。跟在楚昭王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个亲随,而且个个都衣冠不整,面有菜色,在茫茫云梦中显得分外凄凉。有一天楚昭王实在太累,靠着一棵大树睡着了。随从们也昏昏沉沉,东倒西歪。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伙强盗,蹑手蹑脚地靠近,看看楚昭王,觉得像是个头儿。一个强盗举起长戈,猛地向楚昭王刺过去。睡在楚昭王身边的王孙由于突然醒过来,不及细想,飞身扑上,用自己的肩膀挡住了这一戈。由于当场晕厥。大伙也惊醒了,一边拔剑抵抗,一边掩护着楚昭王逃跑。强盗们偷袭不成,也不敢硬拼,瞅准了这群人中唯一的女人——季芈,渐渐围了上去。季芈很年轻,长得也不赖,气质又高贵,抢回去做压寨夫人,自然是最理想不过了。眼看季芈就要落入敌手,大夫钟建一声暴喝,冲入圈中,一手将季芈扛在肩上,一手挥舞着宝剑,健步如飞,杀出了重围。强盗们被钟建的气势吓坏了,不敢再追。楚昭王一行由此得脱。由于苏醒过来,也顺着脚印追上了楚昭王。受了这次惊吓之后,一行人不敢耽搁,强打精神,日夜兼程,终于来到了郧县。当年楚平王杀令尹斗成然,又将其子斗辛封为郧公,也是郧县的县长。斗辛的弟弟斗怀对杀父之仇一直念念不忘,对斗辛说:“平王杀了我们的父亲,现在我们杀他的儿子,也没什么不可以吧!”斗辛不同意:“国君以罪讨臣,天经地义,谁敢记仇?你如果还在打这个主意,我就先杀掉你!”斗怀唯唯而退。斗辛越想越不放心,带上另外一个弟弟斗巢,护卫着楚昭王等人又逃到随国。消息传到郢都,阖闾派使者给随侯送去一封信,上面写道:“江汉平原的姬姓子孙,楚国差不多将他们全部消灭了。现在老天惩罚楚国,命寡人攻占郢都,将楚王赶到了贵国。诸位若是顾念周朝的旧情,帮助寡人完成上天的使命,寡人感恩不尽。汉阳的土地,全部划归你们!”前面说过,随国是周朝在汉水流域建立的最大的姬姓国家(汉东诸国随为大)。吴国也是姬姓,因此阖闾打出这样一张亲情牌,对于随国人来说是很难抗拒的。当时吴国使臣住在随宫之南,楚昭王一行住在随宫之北,相隔不到一里。楚昭王的哥哥公子结意识到情况不妙,穿上楚王的服饰,对楚昭王说:“形势危急,请让我假扮成您,将我交给吴国人带走,您可趁机逃跑。”君臣几个一合计,也只得如此。便让公子结坐上车,簇拥着送入随宫,表示不想为难随国人,愿意将楚王交给吴国人。吴国人想要,楚国人愿意给,随侯倒犹豫起来了。他找人算了一卦,给果是:如果交出楚王,将大大不利。当然,还有一种可能,算卦只是托词,实际上是对吴国没有信心,担心楚国人有朝一日卷土重来。总之,经过谨慎的考虑之后,随侯给了吴国使臣一个答复:“随国偏僻狭小,又近于楚国,能够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楚国的好意。我们和楚国世代有盟约,至今没有改变,如果趁乱而抛弃楚国,又如何侍奉吴国?大王所担忧的,也不只是楚王一人。如果能够安抚楚境,让百姓都臣服,我们也随时听命。”吴国使臣只好空手而归。楚国君臣感激涕零。楚昭王与随侯郑重盟誓,拿刀在公子结胸口割出血,滴入酒中。双方喝了人血酒,宣誓要长久和平共处。楚国人也确实信守了盟约,直到战国时期,随国都还安然存在。据考证,湖北出土的曾侯乙编钟(随国即曾国,此事学术界多有争论,本书从一国二名说),其中最大的镈钟即楚国所赠,足可见当时两国关系之密切。伍子胥得到使者的回报,大为恼怒。据《吴越春秋》记载,他带人挖开楚平王的墓穴,将尸体拖出来,足足打了三百鞭。还左脚踏其胸腹,右手掘其眼珠,讥笑道:“谁让你听信谗言,杀我父兄,就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吗?”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掘墓鞭尸”。这个故事流传很广,是否确有其事,已经无从考证。作者在此想说的是:如果不能适时放下仇恨,惩罚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此后不久,伍子胥收到了昔日老友申包胥的一封信,信上说:“您要为父兄报仇,现在也算可以了。楚国的都城在您手里,平王的尸体也被您拿来出气,难道还不能满足您的欲望吗?请速速引兵东还,还楚国一个安宁,否则的话,我必将实现自己的诺言,将您和您的吴国朋友赶出楚国。”伍子胥冷笑一声,将信扔进了火炉,然后对送信人说:“这就是我的答复。”得知伍子胥是这样答复自己,申包胥长叹一声,背起行囊,独自一人前往秦国。他在雍城见到了秦哀公,说:“吴国就好比野猪、长蛇,贪得无厌,吞食大国。楚国首当其冲,深受其害。寡君失守社稷,藏身于草莽,特派下臣来贵国告急。如果让吴国就此吞并楚国,则下一个受害者将是秦国。请君侯看在亲戚的份上,帮助楚国夺回郢都,楚国世代感恩。”自秦穆公去世后,秦国偏安一隅,根本无心过问中原事务,更懒得操心楚国的存亡。在秦哀公看来,吴国要灭楚国,那就灭吧,秦国地势险要,连晋国都攻不进来,还担心吴国有什么不良企图?他对申包胥说:“贵国的请求,寡人听到了。您远道而来,姑且到宾馆中休息,容我们从长计议。”申包胥说:“寡君藏身于草莽,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我哪里敢休息!”抱着朝堂的柱子大哭,人家拉他也不走,送饭给他也不吃,一连哭了七天七夜。申包胥给后世竖立了一个榜样——当你要求人办事,当人家说要研究研究,你千万不可以当真,必须死死盯住人家。人家如果住宾馆,你就搬张椅子守在大堂;人家如果在上班,你就每天准时去他办公室报到;人家如果要休假,你就跑他家里去拦截。否则的话,事情肯定是办不成的。秦哀公在后宫听到申包胥的哭声,开始不为所动,后来就难免动了恻隐之心,对大臣们说:“你们看看,楚国有这样的臣子,吴国还要灭亡它,真是天理不容!”于是出来接见申包胥,赋了一首《无衣》之诗。这是秦国一首著名的军旅之歌,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古人表达自己的意思,往往借用歌诗,显得自己有文化。申包胥当然也有文化,立刻不哭了,向秦哀公行九顿首之礼。按照周礼,最隆重的礼节,也就是磕三个响头。申包胥救国心切,听到秦穆公要出兵,特别多磕几个以示感谢。公元前505年夏天,秦哀公派大将子蒲、子虎带领兵车五百乘救楚。子蒲要申包胥带领楚军残部为前锋,向吴军挑战。阖闾派夫概应战。夫概哪里将申包胥放在眼里?也不打探情报,见面就开打。申包胥败下阵去,夫概奋力直追。秦军突然杀出,打了夫概一个措手不及。夫概遭受重创,看到是秦军的旗号,情知不妙,连忙指挥部队撤退。子蒲、子虎穷追不舍,又在沂城(今河南省境内)和军祥(今湖北省境内)两次大败夫概,顺便将唐国灭掉。夫概吃了败仗,也不回郢都向阖闾复命,径直从水路回到吴国,纠集部众,自立为王。夫概素有反心,阖闾是知道的。吴国的传统是兄终弟及,夫概历来将自己当成阖闾的继承人。但是阖闾显然并不想将王位传给他,而是想传给自己的儿子终累。夫概对此愤愤不平,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动手。现在吴军主力深入楚国内地,秦国又派兵插手楚国事务,势必有一场恶战,胜负难以预料。夫概找这个时候回国发动叛乱,可以说是最好的选择。夫概没有想到的是,对于阖闾、伍子胥和孙武来说,这个时候国内有叛乱,正是一个最好的台阶。吴军进入郢都已经有九个月,楚国各地一直没有平定,反抗运动风起云涌,楚国的附庸国也没有见风使舵支持吴国,楚昭王仍然在随国发号施令,再加上秦军的介入,吴军面临的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他们必须尽快从郢都撤出,以免陷入全军覆灭的境地。同年九月,阖闾率领大军回到吴国,将夫概的乌合之众一举击破。然后回师向西,在雍澨迎击秦、楚联军。孙武的兵法显然没有发挥作用,楚军先是在雍澨附近的麇地发动火攻,将吴军赶出了雍澨,又在浊水(今湖北境内)大败吴军。当年史墨预言吴军入郢,但是不能灭楚,现在全部变成现实,仿佛冥冥之中已有定数。然而天道远,人道迩,吴军之所以这么快便被赶出楚国,不是因为命中注定,而是因为他们自身有问题。这个问题在他们刚进郢都的时候就暴露了——斗辛听说吴国人在郢都争抢宫室,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让,则不和。不和,则不可能成就远大目标。吴国人这样干,必定会出乱子。出了乱子,就只能回家,怎么可能平定楚国?”楚昭王又回到了郢都。他离开的时候有如丧家之犬,回来的时候却受到满城空巷的迎接。出于对大子建的怀念,郢都百姓本来对楚昭王不甚感冒,但是经过吴国人带来的浩劫之后,人们将最美好的愿望都寄托在了这位年轻的君主身上。他被化身为一个符号,承载了全体楚国人的爱国热情。从楚昭王回来后的表现来看,倒也对得起大伙的期盼。他重重赏赐了勤王有功的九个人,其中包括斗辛、申包胥、王孙由于、钟建和斗怀。王叔宜申对此不能理解:“在郧县的时候,斗怀想加害于您,因为斗辛的阻止才没有得逞。这样的人,不受惩罚就不错了,怎么还给他赏赐?”楚昭王回答:“居大德者,不计小怨。”有这句话就够了。当领导的,最重要的是气度。有人不愿意接受赏赐,那就是恢复楚国的第一功臣申包胥。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君,不是为了自己。既然国君已经安定了,我哪里还有什么要求?再者,有斗成然的教训在先,我还是不要跟他犯同样的错误。”遂不辞而别,不知所终。但是据《战国策》记载,申包胥后来隐居在磨山,是否就是今天武汉的磨山,则不得而知。也有人心理不平衡。楚昭王呆在随国的时候,王叔宜申穿着楚昭王的衣服,打着楚昭王的旗号,在脾泄(今湖北省江陵境内)建立了临时政权,对于安定楚国的民心,作出了突出贡献,但是他不在重赏之列,心里多少有些失落。要知道,当初楚平王去世,囊瓦本来是想立宜申为王,是宜申本人强烈反对才没有得逞,否则楚昭王根本不可能继承王位。宜申心里不痛快,对于获赏的九人,就颇有些微词。王孙由于奉命监督修筑麇城,修成后回来复命,宜申故意问他:“新修的城墙有多高多厚?”由于答不上来。宜申说:“这都不知道,你怎么监督?你就不应该接受这份差使。”由于说:“我推辞了多次,大王一定要我去,我只能从命。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大王在云梦遇盗的时候,是我替他挡了一戈,伤口还在肩上。”说着脱下衣服给宜申看,说:“这就是我能做的事,至于假扮大王安抚民心,那不是我能做到的。”宜申无言以对。不久之后,楚昭王的一纸委任状消除了宜申所有的不快——他被任命为楚国令尹。另外还有一个人值得一提,那就是阖闾的弟弟夫概。叛乱失败后,夫概逃到了楚国。楚昭王认识到这个人的重要性,不计前嫌,赐给他土地,封其为堂溪氏。最有意思是季芈。楚昭王给她挑了一个女婿,准备将她嫁掉,她坚决不同意,说:“身为女人,本该与男人保持距离,而我已经被钟建抱了。”楚昭王大笑,于是将她嫁给钟建,并封钟建为乐尹(大乐官)。【勾践卧薪尝胆】郢都光复后,几乎所有的楚国人都产生了这样一种念头:直捣姑苏,踏平吴国,活捉阖闾,一雪前耻。群情激愤中,只有令尹宜申保持了冷静。他知道,吴国虽然遭到失败,实力仍然不可小觑,而且吴国地形复杂,易守难攻,要打到姑苏谈何容易?倒是楚国要吸取教训,加强戒备,防着吴国人再度入侵。但是在当时这种情况下,他也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说出去没准被人叫做“楚奸”,不是闹着玩的。在这种全民复仇的思想指导下,公元前504年夏天,楚昭王派出水陆两路大军讨伐吴国。阖闾派大子终累率军迎战,大破楚国水军,俘获楚军统帅潘子臣、小惟子以及大夫七名。消息传到国内,连最好战的人都不敢再说话了。郢都城内人心惶惶,不少人都收拾好了家当,准备第二次逃亡。接着又传来噩耗,公子结率领的陆军也在繁阳(今河南省新蔡境内)被击败,全军逃散。楚昭王急忙召集群臣商量对策,大伙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发表意见。楚昭王只好将头转向宜申,希望他说两句。宜申不慌不忙,清了清嗓门,说了两个字:“迁都。”如果是半个月前说这两个字,宜申会被人视为疯子。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两个字,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楚昭王脸上也露出释然的笑容。但有人马上问了一个新的问题:“迁到哪?”于是所有的眼光又都看着宜申。“鄀。”宜申说。鄀在今天的湖北省宜城境内,相对于郢都来说,地理位置偏北,离吴国更远。此后数百年,楚国还将有多次迁都,但每一次都将新都命名为郢。因此,鄀在历史上又称为北郢。楚国迁都之后,吴、楚之间果然消停了,双方都忙着修养生息,恢复经济,整整八年未动刀兵。公元前496年春,楚国的附庸顿国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决定背叛楚国,投奔到晋国门下。楚昭王震怒,派兵消灭了顿国。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吴国也有了动静,阖闾亲自指挥大军南下,准备将越国夷为平地。越国的先祖无余,据说是夏帝少康的子孙,被封到会稽一带建国,负责祭祀大禹。越国和吴国一样,长期与中原隔绝,经济文化都十分落后,在中原各国眼里有如蛮夷。春秋中后期,吴国得到晋国的帮助,迅速崛起,一跃成为南方大国。越国则依附于楚国,吴国几次与楚国交战,越国都站在楚国这一边。特别是公元前505年阖闾占领郢都的时候,越王允常还派兵袭扰吴国,企图从后方牵制吴军。越国对于吴国来说,就像是脚背上的蚂蝗、饭桌上的苍蝇,不除不快。阖闾选择这个时候进攻越国,其实不太厚道——允常刚刚去世,其子勾践即位,正是国有大丧,新君立足未稳之时。虽然两国交战,讲不了那么多仁义道德,但是这样乘人之危,显然不是君子所为。吴越两军在越国的檇(zuì)李(今浙江省嘉兴境内)相遇。吴军衣甲鲜明,装备精良,队列整齐,士气高涨。相比之下,越军的装备简直就是叫花子,越军的战斗经验也与吴军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勾践有他的秘密武器。据《墨子》记载,勾践好勇,花三年时间训练了一支敢死队,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而且能够一丝不苟地执行勾践的命令,就算是让他们走进火堆,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即便被烧死,也不会吭一声。两军交战,勾践令敢死队在前,企图撕破吴军的阵线。不料吴军经过孙武的严格训练,阵形十分严整,敢死队虽然杀伤和俘虏了一些吴军,却不能阻止吴军如铁流一般滚滚而来。孙武的战术思想很简单,不计较皮毛的损失,保持整体的协调一致,让敌人无机可乘,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虽然此时孙武不在军中,但是伍子胥和伯嚭深得孙武真传。他们一个率领左军,一个率领右军,拱卫着阖闾的中军徐徐向前,一步一步接近越军防线。突然间,越军阵中跳出数百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短剑,怪叫着冲到吴军跟前,却又停下来,松松垮垮地排成三行,齐声道:“我等乃是越国战士,因为触犯军令,其罪当死。”说罢都将短剑横在脖子上,只等越国军中一通鼓响,数百人齐齐自刎,鲜血飞溅,如同数百朵鲜花一齐开放。吴国人身经百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搞法,个个都看得呆了。就在此时,对面又是一通鼓响,还没得吴国人回过神来,越军已经冲入吴阵,发疯似的砍杀。越将灵姑浮挺着一柄长戈,也不披甲,也不坐车,健步如飞,直奔阖闾。阖闾的卫士们想要阻挡,灵姑浮纵身一跃,轻巧地跃过人墙,长戈直刺阖闾的心脏。阖闾连忙用剑去格。灵姑浮知是宝剑,长戈倏然收回,又往阖闾下盘一扫。阖闾避之不及,一只脚趾头连同战靴都被斩下,当场晕厥。灵姑浮还想取阖闾性命,伍子胥赶到,刷刷两剑将其刺退。伍子胥一手挽住阖闾,一手持剑与灵姑浮恶斗,且战且退。卫士们也逐渐围了上来。灵姑浮见势不妙,抄起阖闾遗落下的那只战靴,长啸一声,绝尘而去。这一战,越军大获全胜。吴军仓皇撤退,行至离檇李不到七里的陉关,阖闾失血过多,撒手西去。阖闾在世的时候,立终累为大子。终累文武双全,本可大有作为,却于数年前因病去世。因此,在伍子胥和伯嚭等大臣的主持下,立终累的弟弟夫差为新一代吴王。伍子胥被封为相国,伯嚭则封为大宰。夫差是个记性很差的年轻人,有《左传》为证——夫差专门派了一个人站在庭中,无论何时,只要他出入,那人便大喝一声:“夫差,你忘了越王杀你父亲的大仇了吗?”夫差听了,浑身哆嗦,恭恭敬敬地说:“不敢忘!”这样过了两年,到了公元前494年,夫差终于率领吴国大军又杀回了越国。这一次,无论越国人耍什么把戏,都没能阻挡吴军的铁蹄。夫椒山(今浙江省绍兴境内)一战,越军大败。吴军长驱直入,将会稽城团团包围。此时会稽城内只有将士五千人。如果吴军发动总攻,估计支撑不到一天。勾践手下有两位大夫,一个叫文种,一个叫范蠡,被勾践倚为左膀右臂,三个人组成了越国的政治局,开会商量如何应对当前的形势。范蠡说:“要想国家盛而不衰,必须谦虚谨慎;要想挽救国家危难,必须卑躬屈膝;要想勤俭致富,必须因地制宜……”→文·冇·人·冇·书·冇·屋←勾践打断了他的话:“范大夫你就别长篇大论了,现在该怎么办,说点实际的吧!”范蠡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饶。”勾践说:“好嘛!人家要是不答应呢?”范蠡说:“那就只能给他当奴隶。”勾践长叹:“难道我就这样完蛋了吗?”文种安慰他说:“商汤曾经被关押在夏台,周文王曾经被拘禁在羑里,晋文公曾经逃亡到翟人居住的地方,齐桓公也曾经亡命莒国,但他们后来全都称王称霸。从这些人的遭遇来看,我们说不定也是面临一场好事。”勾践心想,范蠡的主意等于没出,文种说的尽是废话,看来真是走投无路,只能投降了,于是派文种出城去向夫差求和。文种到达吴军大营后,跪行着来到夫差跟前,叩头说:“您的臣下勾践派他的仆人文种来向您禀告,勾践请求当您的奴隶,他的妻子请求当您的小妾。”说着眼泪就流出来了,不是演戏,而是感觉到屈辱。夫差的记性确实不好,看文种说得可怜,竟然将三年来每天都提醒自己要记住的父仇给忘了,想答应越国人的请求。伍子胥劝道:“现在是老天要将越国赐给您,您怎么可以为了区区几个奴婢,放弃整个越国呢?”夫差一想,也有道理啊!命令文种回去,暂时不给答复。文种失望地回到城内,把事情的经过报告了勾践。勾践立刻受不了,准备杀死妻儿,烧毁珍宝,与吴军决一死战。文种说:“且慢!人家也没完全拒绝,还是有机会的。我听说吴国的太宰伯嚭很贪婪,我们可以收买他,让他为我们说话。”于是勾践又命文种带着财宝和美女去找伯嚭。伯嚭的态度完全和伍子胥不一样,他很爽快地收下礼物,带着文种再去找夫差。文种还是跪着跟夫差说话:“恳请大王宽恕勾践的罪过,他将向您献出越国全部的宝器。如果您不答应,他只好杀掉妻儿,烧毁宝器,率领五千人和您决战。虽然明知会战败,但吴国也要付出代价,何必呢?”伯嚭在一旁帮腔:“越国已经臣服于您,如果宽恕他们,对国家有利。”夫差心里又动摇了。正在这时,伍子胥闯了进来。他看了跪在地上的文种一眼,对夫差说:“今天如果不把越国灭掉,将来肯定会后悔。勾践非等闲之辈,文种、范蠡的才干不可小视,如果放过他们,必将成为祸患。”夫差大笑:“您太高估他们了。如果真像您说的那样,他们怎么会向寡人俯首称臣?”最终,吴国还是从会稽撤军了。《吴越春秋》记载,吴军回国后,勾践带着自己的老婆和范蠡前往吴国,兑现给夫差当奴隶的承诺。勾践见到夫差,自称“东海贱臣”,说:“东海贱臣勾践,上愧皇天,下负后土,自不量力,污辱大王的军士,劳烦大王亲征。大王宽厚仁慈,保全了贱臣危在旦夕的性命,还让贱臣有机会拿着簸箕扫帚为您服务,贱臣深感惭愧。”夫差故意问:“你难道就不记得吴越两国之间多年的恩怨了么?”勾践说:“岂敢,贱臣死不足惜,只求大王原谅。”勾践低三下四到这个份上,夫差也无话可说了,让勾践夫妇留在宫中,为自己驾车、养马。至于范蠡,夫差很想用他,曾经对他这样说:“寡人听说,贞洁妇女不嫁破落户,贤能之士不做亡国奴。现在越王无道,国家差不多灭亡,社稷也无人祭祀,为天下人所耻笑。像你这样的人才,沦落到这个地步,岂不是太不明智了吗?寡人想赦免你的罪过,你洗心革面,归顺吴国如何?”当时勾践也在场,很紧张地看着范蠡,生怕他答应。范蠡回答:“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亡国之臣,不可语政。越王自不量力,与大王相抗,下臣有很大的责任。承蒙大王鸿恩,让我们君臣得以保全性命,已经是感恩戴德。下臣只求为您洒洒水,扫扫地,跑跑腿,就心满意足了,哪敢做官?”勾践暗中松了一口气。夫差见范蠡态度坚决,倒也佩服他有骨气,而且欣赏他说话得体,便不再强求。勾践在吴国一住就是三年。三年来,勾践的工作就是劈柴养马种菜,他老婆则浇水除粪清扫,日子过得艰苦,但也很快乐,如果再有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那就更诗意了。夫差在宫中登台远望,看到他们夫妇在劳动,范蠡坐在马粪旁侍候,“君臣之礼存,夫妇之仪具”,不禁感触良多,对伯嚭说:“勾践不过是孤家寡人,范蠡不过是一介之士,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中仍然不失君臣之礼,寡人看了都很伤感啊!”伯嚭不失时机地说:“愿大王以圣人之心,哀穷孤之士,把他们放了吧。”伍子胥听说夫差要释放勾践,连忙跑去劝阻:“当年夏桀囚禁商汤,商纣囚禁周文王,都是拘而不杀,放虎归山,结果反被他们夺了天下。今天大王要放走勾践,难道是想步桀、纣的后尘吗?”伍子胥将夫差比为桀、纣,话说得很难听,但是确实起到了作用。夫差便将释放勾践的事搁置下来。接着发生了一件重口味的事。夫差得了病,三个月未愈。勾践前去问疾,正好夫差在大便,也不避讳,就坐在便桶上跟勾践说话。大便完了,勾践说:“贱臣从幼习得些医道,能从粪便中得知病情。”没等夫差反应过来,他已经用手捞起一坨臭臭,放在嘴里咀嚼了几下,然后说:“祝贺大王,您的病情已经基本解除,不出七日即可痊愈。”夫差捂着鼻子说:“你怎么得知?”勾践说:“粪便的味道与时气相关,逆时气者病,顺时气者愈。现在是春夏之交,贱臣尝过大王之粪,有酸苦之味,正应春夏之气,所以知道您的病就快要好了。”夫差很感动。过了些日子,他的病果然好了。经过这件事后,谁都挡不住夫差放勾践回国了。夫差还亲率群臣将勾践送到蛇门之外,说:“寡人虽然放你回去,但心里始终是舍不得的。你到了越国,寡人也会十分想念,有空常来信。”勾践叩首说:“上天苍苍,贱臣怎敢辜负大王!”夫差长叹一声,说:“我听说君子好话不说第二遍,你们走吧!”牵着勾践的手登车,然后将缰绳交到范蠡手里,看着他们缓缓离去,直到背影消失——这哪里是送刑满释放人员,简直是长亭相送,执手相看泪眼嘛!勾践回到会稽,没有住进宫殿,而是住在一间茅屋里。屋里没有其他家具,只有几捆柴禾,那就是勾践的床。每天上午,他都扛着农具去田里和百姓一起干活,他老婆则在家里织布。吃饭以素为主,鲜有肉食;穿衣以麻布为主,没有任何装饰。下午处理政事,对大夫们都毕恭毕敬,对来访的宾客礼遇有加。国中有贫苦的百姓,夫妻俩一起去看望;谁家里有丧事,也会收到他的慰问。在勾践的屋子里,吊着一颗苦胆。早上醒来尝一口,吃饭之前尝一口,睡觉之前还要尝一口,问自己:“勾践,你难道忘了为奴之耻了吗?”这就是所谓的“卧薪尝胆”。史上一般认为,他这是怕自己耽于享乐,忘记仇恨。我个人以为,勾践这是在跟斯德哥尔摩综合症①作战。想想看,他被迫在吴国当了三年奴隶,主人夫差对他也不差,临走还依依不舍,这一主一奴之间,产生点感情也不是不可能。他必须时时提醒自己,夫差是自己的敌人,在吴国的经历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侮辱,千万不能因为夫差的“善意”而心软。如何对付吴国,是一件难事。纵使勾践励精图治,奋起直追,吴国对于越国来说,仍然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关于这一点,勾践本人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很悲观地对几位亲信大臣说:“寡人受辱于外,怀忧于内。内惭朝臣,外愧诸侯,心中迷惑,精神空虚,不知道如何才能报仇。”大夫文种说:“下臣有九条计策,可以助您实现抱负。”勾践说:“不可能吧?”文种说:“下臣这九条计策非同一般,商汤和周文王就是靠了它取得天下,齐桓公和秦穆公靠它称霸诸侯。用它来攻城略地,易过脱鞋。”勾践心想,又来了,姑妄听之吧。文种便献了他的“九术”:第一,尊天地,敬鬼神,自求多福;第二,多给夫差和吴国大臣们送礼,让他们高兴;第三,满足夫差的欲望,扩大他的胃口,让吴国的老百姓疲惫;第四,送给夫差美女,乱其心智;第五,向吴国输送能工巧匠,帮夫差修建宫室,让他把钱花在享乐上;第六,收买以伯嚭为首的贪官;第七,离间伍子胥这样的良臣;第八,发展越国经济,富民强国;第九,积极备战,等待时机。勾践接受了文种的建议。此后数年间,勾践不停地给夫差送去金银、珠玉、奇木、乐器、巧匠,当然还有众所周知的美女西施。据说夫差见到西施之后,惊为天人。伍子胥则认为不可接受,说:“下臣听说,贤士乃国家之宝,美女乃国家之祸。夏朝灭亡,是因为妹喜;商朝灭亡,是因为妲己;周朝灭亡,是因为褒姒。”夫差很不高兴,心想这老头成天嘚啵嘚啵,拿老子和夏桀商纣相比,把老子惹毛了,有他好看的!相比之下,伯嚭就聪明多了。他总是笑眯眯地站在一边,夫差想做什么,他便说什么好,而且总是夸奖勾践有孝心,是个好干部。夫差听了很高兴,他不知道勾践每年送给伯嚭的财礼,甚至比给他的还多。有一年越国闹饥荒,派人向吴国请求支援,伍子胥强烈反对,伯嚭强烈支持,最终还是将粮食借给了越国。第二年收成好,越国人将粮食蒸熟晒干,偿还给吴国。夫差见了,还以为是越地的水土好,谷物的品种优良,命人将那些谷物作为种子发给农民去种植,结果可想而知。就在吴、越二国拉拉扯扯之际,楚国也回过神来了。公元前494年,楚国出兵包围了蔡国的首都,以报当年蔡国跟随吴国入侵之仇。经历了多次失败后,楚国人变得谨慎多了。他们在离城一里的地方建设了一道高达两丈的围墙,还修筑了堡垒,准备打持久战。蔡国人一看,知道楚国人是动真格的了,于是全城男女,都用长长的绳子将腰系起来,相扶着出城投降。楚昭王占领了蔡国,命令蔡人迁徙到长江以北、汝水以南去开荒种地,另谋生路。蔡昭侯表面答应,等楚军一撤,便派人向夫差请求,将蔡人迁到吴国境内。夫差当然乐意,但是蔡国人都不同意这样做。蔡昭侯便与夫差商议,将吴军暗暗放进来,等到蔡国人反应过来,吴军已经控制了局势。蔡国人就这样被绑架到了吴国,被安置在州来居住。同年秋天,吴军入侵陈国,理由是当年吴国进攻楚国,曾经请陈国助战,遭到了陈国人的拒绝。楚国群臣得知吴军入陈,十分担心,在朝堂上说:“当年阖闾雄才大略,差点灭我楚国。没想到他的儿子更厉害,我们该怎么办啊!”令尹宜申听到,说:“各位多虑了。当年阖闾吃饭只吃一道菜,睡觉只睡一重席子,用的器皿不雕刻花纹,宫室不筑亭台楼阁,车船不加装饰。一切衣服物品,只取实用,不求花哨。在国内,亲自巡视安抚百姓;在军中,煮熟的食物必须等将士们都吃到了自己才食用;他如果吃山珍海味,士兵们也都有一份。他与百姓同甘共苦,因此百姓甘于为他送命。现在听说夫差住的是华丽的宫殿,睡的是越国美女,看上了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根本不在乎百姓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他是注定要失败的,你们完全不用担心他能给楚国造成什么威胁,倒是要操心自己不团结给楚国带来危害。”应该说,宜申完全看透了夫差的弱点。第四章 儒家思想的形成【阳虎乱鲁:诸侯权力逐渐下移】公元前505年春天,当吴国大军还在郢都逗留的时候,一小队乔装改扮的周朝武士奉命潜入楚国,趁着兵荒马乱,刺杀了寓居楚国多年的王子朝。王子朝因叛乱失败流亡到楚国,是公元前516年冬天的事,距此已经整整十年。王室之所以对他痛下杀手,主要是因为他自己不甘寂寞。据《左传》记载,王子朝虽然人在楚国,却一直和雒邑的余党保持联系,期望有朝一日可以卷土重来。公元前506年,他遥控周朝大夫儋翩在雒邑发动叛乱,而且说服郑国出兵相助。郑国一股脑儿攻下冯、滑、胥靡、负黍、狐人、阙外六城,王室为之震动,派人向晋国告急。晋国一方面派兵戍守雒邑,一方面指示鲁国出兵进攻郑国。鲁昭公客死他乡之后,他的弟弟公子宋被立为国君,也就是历史上的鲁定公。公元前505年,“三桓专鲁”的政治格局有了新的变化。这年六月,季孙意如巡视自家的领地东野,突然发病身亡。同年七月,叔孙不敢去世。季孙意如长期把持鲁国国政,权倾一时。鲁国宫中有块宝玉,名为璵(yú)璠,乃历代鲁侯在正式场合佩戴的宝物。自鲁昭公离开鲁国,季孙意如便将璵璠佩在自己身上。意如死后,家臣阳虎提出要以璵璠陪葬,遭到另一位家臣仲梁怀的反对。仲梁怀的意见,“改步改玉”,当年鲁昭公不在国内,季孙意如佩戴璵璠署理国政,也无可厚非。后来鲁定公即位,意如理应归还璵璠却一直未还,现在还要将它带到坟墓中,岂不是太过分?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什么叫“改步改玉”。第一,周人以玉为身份的象征,什么级别的干部佩戴什么样的玉饰,都有明确的规定,不容僭越。第二,步即走路的步长。周礼规定,诸侯步行“接武”,即第一步迈开后,第二步徐行过前半步;卿大夫步行“继武”,第一步与第二步紧接;士则“中武”,两步之间须留一足之地。总之越是尊贵的人,走得越慢,步伐越短。如果你穿越到周朝见到男人走路像小脚女人,千万不要嘲笑,否则后果自负。由此可知,季孙意如本当行继武之步,因为鲁昭公被逐,他便行了接武之步。鲁定公即位,他又行回继武之步。以继武之步,佩璵璠之玉,还要以其陪葬,显然是不合适的。阳虎说不过仲梁怀,这事只好作罢。但是阳虎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找到费邑的长官公山不狃(niǔ),提出要将惩办仲梁怀。前面说过,费邑是季氏家族最重要的领地,公山不狃自是季氏家臣中的实力派,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很明确:“仲梁怀这样做,也是为了咱们的主人好,您何必生怨呢?”然而仅仅几天之后,公山不狃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原来季孙意如死后,季孙斯继承家业。新官上任三把火,季孙斯上台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阳虎和仲梁怀的陪同下巡视领地(可见仲梁怀不是一般人)。当他们来到费邑,公山不狃大老远跑到郊外去迎接,恭恭敬敬地向季孙斯和仲梁怀致以问候之情。季孙斯倒是很尊重公山不狃,仲梁怀则高高在上,对公山不狃爱理不理。公山不狃当天晚上就对阳虎说:“您不是要惩办仲梁怀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阳虎的回答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同年九月,阳虎在曲阜发动政变,囚禁了季孙斯和他的一批亲随,驱逐了仲梁怀。同年十月,阳虎和季孙斯在曲阜的南门盟誓。在强人季孙意如去世仅仅四个月之后,鲁国的实际控制权便转入了身为家臣的阳虎之手。公元前504年二月,在阳虎的主持下,鲁国响应晋国的号召,派兵入侵郑国。鲁、郑并不交界,鲁军去的时候途经卫国,未行借道之礼;回来又经过卫国首都帝丘,阳虎指使季孙斯和仲孙何忌自帝丘的南门进入,从东门出来,然后驻扎在东门外的豚泽村。卫灵公大为震怒,命宠臣弥子瑕带兵袭击鲁军。卫国老臣公叔发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让人抬着自己来见卫灵公,说:“因为人家的无礼而效仿他,是不对的。当年鲁昭公流亡在外,您对他礼遇有加,现在却因为小小的愤恨而掩盖过去的恩德,未免太不划算。鲁、卫本是兄弟之国,理应和睦相处,不能因为阳虎这个小人从中作梗就刀兵相见。”卫灵公说:“难道咱们就这样咽下这口气?”公叔发说:“这是老天为了惩罚阳虎,让他多积累一点罪行,您大可拭目以待。”卫灵公听从了公叔发的建议。同年夏天,阳虎又指使季孙斯到晋国献捷。当时的规矩,小国派使臣朝觐大国诸侯,也要向诸侯的夫人行聘问之礼,以示尊重。阳虎为了讨好晋国,强迫仲孙何忌与季孙斯同行,专门向晋定公夫人致以问候。仲孙何忌乃是三桓之一的孟孙氏啊,怎么咽得下这口气?他来到晋国,对士鞅说:“如果阳虎不能在鲁国呆下去而来到晋国,我希望晋国能给他一定的位置,比如中军司马这样的职位就很不错。我以先君的名义发誓,请您一定答应我的请求!”仲孙何忌的话看似含蓄,其实很直接。士鞅装作没听明白,说:“这个……晋国的官吏任用,都是由国君决定的,我哪里敢表态?”转身便对赵鞅说:“鲁国人已经很讨厌阳虎了,孟孙氏指天发誓要将他赶出国,而且认定他将会逃到晋国来,在给我们吹风呢!”赵鞅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没有说什么。同年八月,阳虎又在曲阜的周社与鲁定公及季孙斯、仲孙何忌、叔孙州仇(叔孙不敢之子)举行盟誓,在亳社与曲阜的居民举行盟誓——鲁国是周公的后裔,周社即周朝的社稷神位;鲁国所在的地区又有大量商朝遗民,因此立亳社以示尊重。阳虎在两社举行盟誓,等于是强迫朝野一致认同他的地位,而他的公开身份仍然是季氏家臣,这也是史无前例的。这次盟誓后,阳虎干脆不再遮遮掩掩。公元前503年春,齐国向鲁国归还了郓城和阳关(今山东省泰安县南)两地。阳虎将两都纳入自己的名下,并将郓城当作自己的居城,在那里开设官署,号令全国。鲁国正式进入了阳虎当政时期。公元前503年四月,周朝卿士单武公、刘桓公在晋国人的帮助下,在穷谷(今河南省洛阳境内)打败叛军,雒邑的形势趋于安定。郑献公意识到,晋国下一步肯定是要对郑国开刀,追究其进攻王畿之罪。在历史上,郑国是出了名的墙头草——得罪了晋国,便投靠楚国;得罪了楚国,便投靠晋国。但这次郑献公显然没有瞄上楚国,一则楚国不久前刚被吴国欺负,险些灭了国,属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二则另外一个大国正在东方崛起,吸引了郑献公的眼球。《左传》记载,公元前503年秋天,齐景公、郑献公在咸地举行会盟,而且派使者前往帝丘邀请卫灵公参加。卫灵公很想去——去年鲁国人在帝丘城下的无礼举动一直使得他心里很不痛快,考虑到鲁国那次军事行动是受晋国所指使,不难理解他为何会对齐景公抛来的媚眼怦然心动。但是卫国的群臣都反对。卫灵公没办法,只好派大夫北宫结前往齐国,又私下给齐景公送一封信,说:“请您装作震怒,将北宫结抓起来,派兵讨伐卫国。”齐景公当然不会拒绝。事实证明这一招很奏效,齐国大军从临淄出动的消息刚传到帝丘,卫国的群臣便立刻改变态度,同意跟齐国结盟了。于是,齐、郑、卫三国在琐地结成了同盟。齐景公敢作敢当。琐地之盟后,马上派上卿国夏率军入侵鲁国。阳虎也尽起鲁国之兵抵御。有意思的是,阳虎现在贵为鲁国第一实权人物,却仍然以季氏家臣自居,亲自为季孙斯驾车,准备夜袭齐军。国夏得到情报,将计就计,让部下装作毫无防备的样子,暗地里设下伏兵,只等鲁军前来上钩。公敛(复姓)处父为仲孙何忌驾车,意识到齐国人的阴谋,在军事会议上对阳虎说:“你如果不考虑这样做的后果,必死无疑。”大夫苫夷也说:“你如果让他们两位(季孙斯和仲孙何忌)陷于危险,不用军法官审判,我将亲手杀死你!”阳虎害怕起来,于是引兵而还。从这件事不难看出,阳虎虽然大权在握,反对他的还大有人在,这种“以下剋上”的统治并不稳固。第二年春天,急于立威的阳虎鼓动鲁定公亲自率军讨伐齐国,以报去年之仇。鲁军包围了阳州(今山东省东平境内),然而斗志不高。阳虎动员大伙去攻城,大伙都坐在地上,说:“要我们去干啥啊?颜高的弓有一百八十斤呢!”颜高是鲁国著名的武士。说他的弓有一百八十斤,并非重量,而是拉满弓需要一百八十斤的力量。当时大伙都拿着它传看,试试能不能拉开,结果是没人能够拉到一半。鲁国人正在吵吵闹闹,阳州城的大门突然打开,齐军蜂拥而出。大伙都看着颜高,指望他去迎敌。颜高左顾右盼,找不到自己的弓,只好随手从别人车上抢过一张弓,刚搭上箭拉开,弓就被拉断了。齐将籍丘子鉏眼明手快,“刷刷”两箭射过来,将颜高和身边那人都射倒在地。子鉏抢上来想割颜高的首级,颜高突然打了个滚,从地上又拿起一张弓,向子鉏一箭射去,射穿了他的脸颊,将他射死。颜高的弟弟颜息也不是好惹的,弯弓搭箭,射中一名齐将的眉心。鲁军大声欢呼,他却很惭愧地说:“不好意思,我本来想射他的眼睛,没想到射偏了。”一两个人的勇猛没能挽救鲁军的失败。战斗开始不到一个时辰,鲁军就溃散了。大夫冉猛跑在了最前面。他的哥哥冉会见了,大声骂道:“冉猛,你小子给我殿后!”一个月后,鲁军卷土重来,进攻齐国的廩(lǐn)丘(今山东省境内)。这一次鲁军来势汹汹,齐国人放火焚烧攻城的冲车,鲁国人便用麻木短衣沾湿了灭火,很快攻破廩丘的外城。外城既毁,内城亦将不保,廩丘守军干脆打开城门冲出,要跟鲁军拼个鱼死网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鲁国人一看齐国人冲出来,立马放弃进攻,纷纷后退。冉猛自然又是跑在最前面。阳虎在指挥车上看得真切,故意大声对左右说:“如果冉猛在这里,怎么会让齐人如此嚣张?”冉猛听到了,如同打了鸡血一般,突然雄起,掉转车头就向齐军冲去。眼看就要冲到齐军阵前,冉猛回头一看,哎呀!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在冲锋,其余的人都在看热闹呢!要说冉猛的演技,那真不是盖的,当场大叫一声,装作跌倒在车上,不省人事,一只手暗中猛拉车夫的袖子。车夫会意,将手中的缰绳一抖,战车在齐军阵前划了一个美丽的弧线,又跑回去了。阳虎气得直摇头,骂道:“尽是些假心假意的家伙!”这句话的原文是:“尽客气也。”这也是客气一词最原始的意义。当我们说“您太客气了”的时候,也许不曾想到,在古代,那就是“您太假惺惺了!”。阳虎一季两度侵略齐国,自然是为了讨好晋国,最根本的目的则是希望晋国成为自己的后台,稳固自己在鲁国的地位。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同年夏天,齐景公派国夏、高张率军进攻鲁国,晋国则以士鞅、赵鞅和荀寅为帅救援鲁国。鲁定公亲自跑到瓦地去犒劳晋军。在这次会面上,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按照周朝的礼仪,诸侯卿大夫相见,手里抱着一只羔羊,叫做“执羔”。但是晋国人为了突出中军元帅的尊贵,仅仅由士鞅执羔,赵鞅和荀寅则执雁(家鹅),贵贱等级一目了然。鲁国人觉得这个做法很不错,也学了来。自此之后,唯季孙氏执羔,叔孙氏和孟孙氏(鲁国三桓的族长称为某孙氏)执雁。晋国兴师动众而来,自然不只是为了救援鲁国,同时也是想瓦解齐景公刚刚建立的齐、郑、卫三国联盟。士鞅派人给卫灵公送去一封信,命卫灵公前来会盟。晋国大军都到家门口了,卫灵公怎敢不从?于是顶着烈日来到晋军大营会见士鞅。卫国虽小,却也是周朝分封的诸侯,又与晋国同为姬姓子孙,卫灵公以诸侯的身份拜会晋国的卿,本来已经是纡尊降贵,晋国人却仍然感到不满足,仅仅派了大夫涉佗、成何去与卫灵公盟誓。按照当时的规矩,两国结盟,如果用到牛耳,则地位低者端着盆子(执牛耳),地位高者动刀。卫灵公心想,我好歹是个侯,你们只是大夫,这执牛耳的事,理应由你们来担当吧!但是晋国人显然不这样认为,成何私下对涉佗说:“卫国,就好比是晋国的郡县,不能将其视为诸侯。”涉佗想都没想就说:“是啊,咱们可不能丢了晋国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