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景公的用人哲学】齐景公没有食言。公元前517年十二月,他亲率大军进攻鲁国,拿下了郓城。回想起来,这已经是齐景公第二次做类似的事了。第一次是公元前536年帮助燕简公复国,当时为了对燕国用兵,他还特意不远千里跑到晋国去汇报工作,获得了晋国的许可之后才发兵。事隔近十年,当他再度多管闲事干涉鲁国内政的时候,却忘了再向晋国申请一张许可证。齐景公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特立独行了?还得从公元前529年的平丘之会说起。前面说到,平丘之会上,齐景公感到晋国的军事力量还很强大,未能与之争锋,于是屈从于晋国,参与了会盟。三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526年春天,齐景公忍不住蠢蠢欲动,派兵入侵了徐国。对于齐景公来说,这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打的是徐国,考验的是晋国的反应。试探的结果令他兴奋不已,晋国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没看见;而徐国和附近的郯国、莒国都被齐景公的来势汹汹吓坏了,几个小国君争先恐后跑到齐军大营去献殷勤,徐子更是将家传的宝器——甲父之鼎送给了齐景公。于是,这一年的二月,齐、徐、郯、莒四国在蒲隧(今江苏省境内)举行会盟,齐景公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东方霸主,大有与晋昭公分庭抗礼之势。恰在这年八月,晋昭公去世,其子去疾即位,也就是晋顷公。如果说晋国六卿对晋昭公还多少还有些顾忌的话,对于年幼的晋顷公,则是视若无物,晋国的大权彻底落入六卿之手。这一切,齐景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晋国人如果团结一致,拧成一股绳,齐国确实不是它的对手;现在晋国公室衰落,政出多门,六卿各有各的小九九,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啦!公元前523年,齐景公以莒国不敬为由,派大夫高发讨伐莒国。莒共公弃城而逃,跑到纪鄣(zhāng,莒国地名,今江苏省境内)躲起来。齐景公又派陈无宇的儿子孙书尾随而至,破了纪鄣,莒共公只得再度逃亡。晋国对此仍然没有任何表示。公元前522年春天,宋国和卫国先后发生内乱。宋国的华、向二氏作乱,杀了一批公子、公孙,而且囚禁了宋元公的几位心腹大臣。宋元公与华、向二氏谈判,将大子乐作为人质交给华、向二氏,才将事态暂时平息下来。卫国则是齐豹、北宫喜、褚师圃、公子朝等人反抗公孟絷(zhí,卫灵公的哥哥)的欺压,杀死了公孟絷,祸及卫灵公。卫灵公紧急出逃,栖身于齐卫边境的城市死鸟(这都什么地名)。当时齐景公正好派大夫公孙青出使卫国。听到卫国内乱的消息,公孙青便派人向齐景公请示: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继续完成使命还是回国?继续前进的话,该向哪里递交国书,帝丘还是死鸟?齐景公的回答很干脆:“他还在卫国境内,就是卫国国君,你当然是和他打交道。”公孙青于是前往死鸟。见到卫灵公,公孙青准备行聘问之礼,卫灵公推辞道:“逃亡之君,失守社稷,羞于见人,您就别辱没齐侯的命令了。”意思是,我已经失势,当不起齐侯的聘问,你还是去帝丘找现在当权的人吧!公孙青说:“寡君在朝堂上明确命令下臣,要用谦卑的态度来服务您的执事,我不敢违命。”所谓执事,就是办事人员。这是春秋时期常用的外交辞令,实际上是指卫灵公本人,但是为了表示谦恭,不直指其人,而指其下属。意思是,我不配服务于您,能把您的属下的办事人员服务好就心满意足了!卫灵公一听,这么客气啊,有戏!越发撒起娇来:“君侯如果顾念两国之间的传统友谊,关照敝国,安抚社稷,那更应该在有宗庙的地方行聘问之礼。”有宗庙的地方,不就是帝丘嘛!这话说得含蓄,但公孙青听明白了,这是在暗示齐国应该帮助他回到帝丘啊!公孙青不敢接这个茬儿,两个人谦虚了半天,国书也没递交上去。后来卫灵公主动要求到宾馆拜会公孙青,公孙青认为这是“非礼”的行为,坚决不同意。卫灵公再三要求,公孙青不得已,命人解下自己车上的一匹良马,献给卫灵公作为见面礼,才在宾馆中接待了卫灵公。卫灵公何等聪明的角色?当即将这匹马作为自己的驾乘之马,以示重视。当天夜里,卫灵公就宿在宾馆。公孙青安排宾馆的戒备,亲自参加巡夜。卫灵公过意不去,推辞说:“寡人的忧患,怎么好麻烦您来操心?”公孙青回答:“齐国的下臣,就是您的牧羊人,如果不保卫您的安全,就是对不起寡君。”拿着警备的大铃和火把,在卫灵公卧室外站了一夜。这件事使得卫灵公大为感动。同年七月,齐豹与北宫喜发生内讧,北宫喜袭杀齐豹。卫灵公乘机杀回帝丘,与北宫喜结盟,重新控制了政权。齐国虽然在这件事中没有出力,却因为公孙青的出色表现,在诸侯中获得了良好的口碑。当时舆论认为,公孙青在卫灵公的危难时刻仍然能够以礼相待,说明齐景公崇礼敬人,当得起大国之君的称号。卫灵公复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向齐国报喜,而且大大赞扬公孙青的有礼。齐景公十分得意,拿着卫灵公的书信给各位卿大夫传阅,说:“这都是你们教育得好啊!”把功劳让给大家。大家心领神会,纷纷赞扬齐景公领导有方。唯独大夫苑何忌板着脸,一言不发。齐景公问起来,他就说:“公孙青做得好,那是大伙教育得好;如果他做得不好呢?是不是也要我们一起担责任?古人说,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何况是同僚之间?我可不敢接受您的表扬。”把大伙搞得兴致全无。送给苑何忌两个字:拧巴!同年十月,齐景公得了一场病,久治不愈。各国诸侯派来慰问的使者一拨接一拨,应接不暇。齐景公有两个宠臣,一个叫梁丘据,一个叫裔款,他们对齐景公说:“咱们祭祀鬼神,务求丰厚,比先君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您病了那么久,连诸侯们都不安心,是祭祀官的罪过。诸侯们不知道,还以为我们不敬鬼神呢!您何不杀了祭祀官,也算是给诸侯一个交代?”齐景公觉得有道理,将这事告诉了晏婴,问他的意见。说句题外话,这也是齐景公的过人之处,虽然偶尔犯糊涂,但是在做决定之前,总是能够问对人。晏婴听了,脑子里浮现出两个字:荒唐!于是他给齐景公讲了一个故事。当年弭兵会盟,屈建问赵武,士会这个人的品德怎么样?赵武回答:“这位老先生治家有方,办理国事则竭尽全力,毫无私心杂念。他们家举行祭祀,对鬼神有什么说什么,坦坦荡荡,问心无愧。而且因为他们家做事光明磊落,也就没那么多疑神疑鬼,以至于祭祀官无所求于鬼神,落得个清闲自在。”屈建将这话转述给楚康王。楚康王深有感触,说:“能够做到人神无怨,难怪他能辅佐五代君主,领导晋国成为霸主。”齐景公不知是真没听明白,还是装疯卖傻,问道:“梁丘据和裔款说寡人够对得起鬼神,本不应该得病却又得了病,所以才说要追究祭祀官的罪责。您现在给我讲故事,是不是答非所问?”晏婴说:“所谓有德之君,内政外交办得井井有条,做任何事都不违于礼,人神无怨,他的祭祀官向鬼神汇报工作,有一说一,无愧于心。鬼神因此能够心安理得地歆享祭祀,国家因此受到祝福,祭祀官也从中分享到快乐。他们往往健康长寿,子孙繁盛,是因为他们不用替国君说假话,对鬼神保持了诚信。“但也有运气不好的,遇到淫乱的君主,内外不治,纵情私欲,高台深池,轻歌曼舞,动辄违礼,巧取豪夺,滥用民力,人神共愤,却不思悔改。祭祀官如果对鬼神说真话,那是报告国君的罪过;如果文过饰非,只说好话,那是虚假欺诈。真假都不好说,只能说些不相干的空话套话来敷衍鬼神。可是鬼神是那么好欺骗的吗?欺骗了他,就算你上再高档的祭品,他也不享用,还降祸于这个国家,祭祀官也不能幸免。昏君的祭祀官往往不得善终,是因为他们在鬼神面前言不由衷啊!”说句题外话,这古代的祭祀官,咋跟今天的一些媒体同病相怜呢?齐景公满脸通红,心想,好你个晏矮子,这不是绕着弯子说我是昏君吗?得,得——“那依您之见,寡人现在该怎么办呢?”“难啊!”晏婴皱着眉头思索了半天,“您听过那首歌吗?山中的树木,衡鹿(守山林的官吏)看着它;湖里的芦苇,渔人看着它;薮(sōu,湖泽之意)里的柴木,虞候(掌管山泽的官吏)看着它;海边的盐蛤,祈望(掌管海事的官吏)看着它。边远地区的老百姓,既要入城服役,又为边关的征税所盘剥;世袭的大夫们,强买强卖;政令毫无准则,征敛无度;宫室越来越漂亮,淫乐不断。国君的内宠,欺行霸市;国君的外宠,瞒上欺下;声色犬马,不满足就治罪;遭殃的是人民啊,诅咒不已。”齐景公怔怔地听着,若有所思。“诅咒是件很可怕的事。”晏婴接着说,“齐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如果大家都心怀不满的话,就算您的祭祀官再善于祈祷,挡得住那么多人的诅咒么?所以依为臣之见,杀祭祀官不解决任何问题,修整内政才是您现在最应该做的事。”齐景公一拍大腿:“说得好,就听您的!”马上下达命令,要有关部门放宽政策,撤销关卡,开放山林湖泊,减轻赋税,免除老百姓历年所欠的租税。政策推行下去,国内一片叫好,更为神奇的是,齐景公的病居然自动痊愈了。同年十二月,神清气爽的齐景公前往贝丘打猎,派人拿着弓去宣召虞人(掌管山泽的官员,类似于虞候),虞人却拒不前来觐见。齐景公十分恼怒,将虞人抓起来训问,虞人回答:“按照先王的规定,国君打猎的时候,建立大旗以宣召大夫,拿着弓去宣召士,拿着皮帽子来宣召虞人。下臣没见到皮帽子,所以不敢前来。”齐景公自知理亏,就把他放走了。从贝丘返回临淄的途中,齐景公在遄(chuán)台(地名,今山东省境内)停留了几天,晏婴一直陪侍左右。梁丘据得知消息,从临淄出发,日夜兼程,赶到遄台去迎接齐景公。齐景公看到梁丘据很高兴,对晏婴说:“只有这小子跟寡人和啊(唯据与我和夫)!”晏婴毫不客气地说:“他跟您那是同,不是和。”齐景公奇道:“和与同,有什么区别吗?”“当然有。”晏婴说,“拿做菜打比方吧,水、火、油、盐、酱、醋,到了厨师手上,就是用来和其味的。咸酸不足,则加盐醋;咸酸太过,则加水冲淡。君子吃了这样的菜,才会心平气和。君臣之间的‘和’,也是同样的道理。国君认为可以的事,其中有好的因素,也有不好的因素,为臣的责任是把那些不好的因素指出来加以避免,使其可以推行;国君认为不可以的事,为臣的责任是将其中有利的因素指出来,供国君参考。这样的话,政通人和,是真正的和谐。但是梁丘据不是这样,您说可以的事,他就说可以;您说不可以的事,他就说不可以。他哪里懂得和,只不过是您的应声虫罢了!”齐景公心想,我的本意不过是说梁丘据跟我走得近,你个晏矮子却借题发挥来教育我,真是见缝插针,防不胜防。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您说得都有道理。寡人如果没有您,何以治国?可是如果没有这个梁丘据,寡人又觉得不快乐。这样吧,治国的事交给您办,找乐子的事就交给他办。寡人不干涉您治国,您也别干涉寡人寻开心,如何?”这话说得明白,梁丘据不过是个小人,我是不会让他参与朝政的。治国的事,还是交给你晏矮子去打理。晏婴听了,表示心悦诚服。对于和与同的关系,孔夫子有精辟的总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意思是不要老提什么统一思想,思想统一的表面下,是各种腹诽与不服气;要允许有意见分歧,要让大家都有表达真实意愿的权力,社会才有可能真正和谐。这一天,齐景公君臣几个喝着小酒,听着音乐,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齐景公颇有感慨地说:“如果自古以来,人如果能够不死,那又有多么快乐啊!”这是所谓明主的通病,国泰民安了,就想着万寿无疆。晏婴说:“人如果能够不死,那些快乐都是古人的快乐,哪里轮得到您啊?齐国这片土地,最早是爽鸠氏的,后来季萴(cè)氏取而代之,再后来又有逢伯陵和蒲姑氏,最后才到咱们的姜太公手里。人如果能够不死,现在还是爽鸠氏统治这片土地,快乐也是他的快乐,您恐怕不会觉得快乐。”齐景公点头称善。说句题外话,新陈代谢,本是世间常理,当权者若万岁了,后人还怎么过日子?就在齐国君臣其乐融融,国势蒸蒸日上的时候,宋国的动乱却加剧了。宋元公突然发难,杀死了华、向二氏送来的人质,向他们发动进攻。华亥、向宁出逃到陈国,华登出逃到吴国。公元前521年夏,华亥、向宁从陈国边境偷偷进入宋国,召集余党发动叛乱。同年冬天,吴军以华登为向导,入侵宋国,与叛军遥相呼应。宋元公派人向各国求救。齐景公当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好机会,不等晋国发话,派大夫乌枝鸣火速出兵救援宋国。齐、宋联军在鸿口(今河南省境内)大败吴军,俘虏了吴军的两名将领。但是与此同时,华登率领的另外一支吴军却在叛军的配合下,在商丘城下打败宋国守军,直逼内城。宋元公想要弃城逃跑。大夫厨人濮劝谏:“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您可以要我们用性命守住这里,但是不能够让我们用性命来换取您的逃亡。现在还没到最后关头,请您再忍耐!”果然,没过几天,乌枝鸣带领齐军也赶到商丘城下。宋元公站在东门的城楼上观望,只见守军挥舞着旗帜,呼喊着口号,士气十分高涨。他不禁也受到了感染,亲自下城检阅部队,说:“国亡君死,不是孤一个人的耻辱,也是全体宋国人的耻辱,请诸君振奋精神,宋国兴亡,在此一战!”乌枝鸣也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他对自己的部下说:“你们也看到了,敌人在人数上多过我们,要打败他们,必须抱有必死的决心。请大家放下手中的长戈,拿起短剑,跟我冲向敌阵!”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戈威力巨大,也利于保存自身,但是当双方进入混战状态之后,反而不好发挥作用。乌枝鸣的战术,就是要自己的士兵主动与敌军短兵相接,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果然奏效,叛军和吴军很快陷入混乱。厨人濮趁机杀出内城,拿了一块布包了一个人头,挑在车前,大声疾呼:“这是华登的首级!”叛军信以为真,纷纷弃甲而逃。这一仗,作为春秋时期第一次完全使用短兵器作战而载入史册。华亥、华登等人逃到了赭丘(宋国地名,今河南省境内)。同年十一月,晋国的救兵终于到了。晋军由荀吴率领,号召附近各国出兵相助,组成诸侯联军,共同讨伐宋国的叛军。齐景公欣然应允,派苑何忌带兵加入联军。这时候的叛军已经是强弩之末,怎么挡得住人数众多的联军?赭丘一战,叛军基本上全军覆没。华亥、向宁、华登再度出逃,不过这一次没有再去吴国,而是跑到楚国,得到了楚平王的庇护。通过平定宋国的动乱,齐景公在国际上的声誉得到大大提升。宋元公更是对齐景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最清楚,如果没有乌枝鸣在商丘城下拼死一战,他这个国君是否保得住,还真是个未知数。因为这层关系,公元前517年,当齐景公带兵攻取郓城,准备将鲁昭公送回国的时候,宋元公是积极配合的。当然,他的配合方式不是出兵,而是打算亲自去一趟晋国,请晋国出面帮助解决问题。临行的前一天晚上,宋元公梦见大子乐已经即位为君,而自己和父亲宋平公穿着整齐的朝服在左右辅佐大子乐。这个梦的含义是不言而喻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宋元公将六卿召到宫中,说:“寡人不才,不能够团结亲族,让各位为此而操心,实在是惭愧。如果托各位的福,寡人得以善终,请各位在为寡人办丧事的时候,一切从简,不要比照先君的规格。拜托了!”六卿听到宋元公这么说,都很难过,回答道:“您如果说为了社稷降低自己的享受标准,我们不敢反对。但是根据宋国的法令,国君的丧事自有其礼仪制度,我们哪里敢擅自降低标准?”宋元公就是这样抱着必死的念头出发了,结果还没走到晋国,死于河南境内的曲棘。公元前516年三月,齐景公亲率大军,护送鲁昭公回到郓城。对此,《春秋》记载:“公至自齐,居于郓。”“至自……”,是《春秋》中常用的句式,意思是从某地回国。鲁昭公虽然没有进入曲阜,但总算是踏上鲁国领土,可以说是“至自”了。同年夏天,齐景公发布命令,严禁收受鲁国方面的任何财物。这就意味着齐国拒绝一切和谈的可能,非要和鲁国开战。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把季孙意如吓坏了,赶紧派申丰和女贾二人潜入齐军大营去找高齮(yǐ)做工作。高齮是谁?他是齐国的名门高氏之后。前面说过,公元前532年的栾、高之乱,高强被打败,逃到了鲁国,高氏由此势衰。高齮也不过是一介大夫,找他做工作有什么用呢?原来还有一层关系:高齮是齐景公的宠臣梁丘据的家臣。申丰和女贾去齐营的时候,确实没带什么礼物,仅仅是在怀里藏了二两锦缎。但是他们给高齮的许诺让高齮怦然心动:“如果您能够帮我们的忙,我们将帮您成为高氏的继承人,外加五千庾粮食。”庾是春秋时期的计量单位,五千庾相当于二百四十石,这张支票开得不轻。高齮拿着二两锦缎去找梁丘据,说:“鲁国人准备了一百两这样的缎子想送给您,无奈道路被封锁,送不进来,所以先拿了这些来给您看,不知道您满不满意?”梁丘据用手抚摸着光滑的缎子,消瘦的脸上竟然堆起了几层笑容。晚上,当他陪齐景公用餐的时候,突然说:“您有没有发现,群臣对这次行动似乎不是太尽力?”“哦?”齐景公眯起眼睛想了一阵,似乎有那么点意思。梁丘据说:“您千万别误会,不是群臣不愿意执行您的命令,而是另有原因。您想想看,宋元公为了鲁侯去晋国,不到半路就死了;叔孙婼为了让鲁侯回国,也无疾而终。这究竟是不是老天要放弃鲁国,还是鲁侯得罪了鬼神才至于这样呢?依下臣之见,您不如就呆在这里,让群臣跟着鲁侯去打仗。如果战局顺利,您就乘胜追击;如果不顺,您没有亲自出马,也不算丢人。”那个年代的人,最畏惧的就是所谓天命。齐景公被他这么一说,觉得谨慎一点也未尝不可,于是驻扎下来,将进攻鲁国的任务派给了公子鉏(chú,齐景公之子)。后世有人不解:鲁国人花了大价钱买通高齮和梁丘据,仅仅是换来齐景公不御驾亲征,有意义吗?答案是肯定的。以齐国现在这种上升势头,如果齐景公亲自出征,肯定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公子鉏就不同了,他虽然是“公子”,却非大子,地位等同于大夫,即使不能达成目的,也有很大的回旋余地。【鲁昭公的悲剧:死要面子活受罪】事实上,鲁国人对于齐军的行动,还是准备不足。公子鉏起兵的消息传到曲阜,季孙意如才手忙脚乱地从各地调集部队。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仲孙何忌的家臣、成地(孟氏封邑,今山东省境内)大夫公孙朝——主动站出来为国家分忧。他对季孙意如说:“封邑,就是用来保护国家的,请允许我带领成地军民抵御齐军。”季孙意如当然求之不得。问题是,小小成地,怎么挡得住公子鉏的大军?公孙朝请季孙意如支开旁人,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通,然后说:“您如果不放心,我愿意将自己的家人送到曲阜来当人质。”季孙意如说:“我相信你,不必送人质了。”公孙朝独自一人跑到齐营,对公子鉏说:“孟氏,不过是鲁国的破落家族,长期以来对成邑横征暴敛,索取无度,我早就不能忍受了,请让我借齐国的肩膀好好休息一下(请息肩于齐)。”齐军进攻曲阜本无须经过成地,但是有便宜谁不想占?公子鉏马上移师围成。齐军的先头部队刚刚渡过淄水,就受到公孙朝的迎头攻击。齐军刚准备反击,公孙朝已经撤退了,只留下一句话给公子鉏:“我这是在迷惑鲁国人,不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投降于您。”公子鉏将信将疑,将部队驻扎在淄水边上停留了一夜,等待公孙朝的消息。第二天早上,探子来报:鲁军已经集结完毕,在炊鼻(地名,今山东省境内,近于成地)严阵以待。公子鉏情知上当,再派人去质问公孙朝,得到答复是:我是很想投降,可是我的部下不听我的话,没办法呀!双方在炊鼻发生战斗。齐将子渊捷一马当先,冲入鲁阵,见兵杀兵,见将斩将,如入无人之境。鲁将野泄上前迎战,子渊捷见了,远远的一箭射过来。野泄眼明手快,举起盾牌遮挡。那箭先是穿过车前横木,再射到盾牌上,正中盾脊(盾中突起部位,最厚也最结实)。野泄只觉手震得发麻,仔细看时,那箭头竟然深入盾脊三寸!如若不是此前有横木阻挡其来势,只怕连盾脊都要射穿了。野泄也不是好惹的,当即举弓回射一箭,不射人而直射其马,正中马颈的挽带。那马惨叫一声,轰然倒地,将另外三匹马也带倒,身后的战车被掀得飞了起来。正巧身边有一辆鲁军的战车经过,子渊捷没等战车落地,翻身一跃,跳到鲁军战车上。只听得车上鲁军惨叫连连,如同沙包一般被扔下车。子渊捷的车夫也不是等闲之辈,刚从地上爬起,疾跑几步,也跃上车来,抓过缰绳,不待子渊捷吩咐,掉转车头,认准了野泄所在的位置,快马加鞭,疾驰而去。有一小队鲁军战车见到子渊捷车上的旗帜,又看到他的长相很像叔孙氏的司马鬷戾,误以为他就是鬷戾,跟上去想要帮忙。子渊捷大笑道:“你们搞错啦,我是齐国人!”当先的鲁国人一听,举起长戈就刺过来。子渊捷何等敏捷,没等戈到,箭已离弦,正中那人的咽喉。其他几辆战车上的鲁国人被吓着了,只敢远远地跟着他。子渊捷的车夫说:“再射他几个吧!”子渊捷:“让他们感到害怕就足够了,不要激起他们的愤怒。”收弓入袋,不再理会他们。子渊捷对鲁国人手下留情,说明他无意大败鲁军,只要能够给后方的齐景公一个交代就完事了。齐国军中,像子渊捷这样想的大有人在。继子渊捷之后,齐将囊带也遇到了野泄。据《左传》记载和本书作者推测,两个人之间的战斗是这样展开的——囊带:兀那鲁将,胆敢阻挡我齐国大军,脑子不好使吧,是天生的还是摔坏的?野泄:我不跟你对骂,两国交兵,都是为了公事,没有个人的私怨。我如果回骂,那就好像是为了我个人了,我才不那么傻呢!但是,你如果继续骂的话,我就要反击你了。囊带: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的脑子不是摔坏的?难道是门夹坏的?野泄:你个瓜娃子,老虎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猫。给我听好了,你的脑子才不好使,敢跑到我鲁国的土地上来撒野,管教你有来无回!……那天战场上,这样的奇事随处可见。季孙意如的家臣冉竖遇到了齐国的陈开(陈无宇的长子),两个人几乎同时拉弓。冉竖手快,一箭射过去,正中陈开的手臂。陈开忍着剧痛,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人,居然敢射我,活腻了是吗?”冉竖赶紧灰溜溜地跑逃了!见到季孙意如,冉竖就汇报说:“战场上有一位君子,长得皮肤白嫩,胡子眉毛又黑又密,骂起人来,那叫一个狠!”季孙意如说:“那肯定是子强(陈开字子强)了,你没回骂他两句吗?”“咳,不都说了他是君子嘛,我哪敢跟他对骂?”这都什么事?只能说,双方都把对方的来路摸清楚了,根本就不想好好打一仗。最离奇的事情发生在两个鲁国人身上,一个叫林雍,一个叫颜鸣。上级分配林雍给颜鸣当车右护卫,林雍以为羞耻,趁着颜鸣不注意,偷偷跳下车,结果被齐将苑何忌逮到。苑何忌也不想大开杀戒,仅仅是割下林雍的一只耳朵,当作纪念。这时看到颜鸣在远处左冲右突,大呼:“林雍在哪里?快上车来!”苑何忌问道:“你就是林雍吗?”林雍点了点头。苑何忌又问:“为什么擅自下车作战?”林雍说:“这事你管不着。”苑何忌笑着给了车夫一个眼色,车夫心领神会,对林雍说:“您瞧着下边。”林雍刚一低头,苑何忌运刀如风,又剁下了林雍的一只脚!然后说:“你可以走了。”林雍强忍住剧痛,单脚跳上一辆战车,逃了回来。这个时候,颜鸣还不知情,驾着战车在齐军阵中三进三出,大喊:“林雍来坐车!”这一战,史称“炊鼻之战”。双方从早打到晚,战场上却没死几个人,倒是据说有几位老夫子经不起骂而休克了。太阳一下山,双方都鸣金收兵,回去交差。对于齐景公而言,炊鼻之战的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他并不在乎一次战斗的胜负,也不在乎鲁昭公能不能得国,重要的是,他能明确地感受到,晋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弱了,齐国的出头之日不远了。公元前516年七月,正当雒邑的王子朝之乱如火如荼的时候,齐景公召集莒、邾、纪等各路诸侯,在鄟(zhuān)陵举行会盟,商量帮助鲁昭公回国复位的大事。鲁昭公当然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但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会后,鲁昭公仍然回到郓城居住。公元前515年秋天,晋国终于在郑国的扈地召开了一次卿大夫级别的国际会议,研究解决鲁国的问题。参加这次会议的有晋国的士鞅、宋国的乐祁、卫国的北宫喜,以及曹、邾、滕等国的代表。总的来说,级别不高,齐景公更是冷眼旁观,没有派代表参加。在会上,乐祁和北宫喜先后发言,强烈谴责鲁国发生的以下犯上的恶劣事件,要求晋国出面主持公道。士鞅先是一言不发,等他们都说完了,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的意见我不敢苟同。季孙意如到底犯了什么罪,人们到现在还不知道,鲁侯在不能定罪的情况下讨伐他,错在鲁侯。而且我听说,季孙意如被围困的时候,先是请求自囚,后是请求流亡,都没有获得批准。鲁侯一心想置其于死地,但是又没那个本事,最后搞到自己逃亡出境。这难道是季孙意如的责任吗?叔孙氏平日里跟季氏水火不容,到了那天却担心国家陷入混乱,自动跟季氏站在一边,这难道不是天存季氏吗?鲁侯逃到齐国已经有三年了,一事无成。而季孙意如在国内甚得民心,实际上已经控制鲁国,等同于诸侯,却不敢另立新君,而且一如继往地侍奉鲁侯,如同他仍然在位。这样的人,要去讨伐他,我认为是很难的。你们两位都是国家的栋梁,想送鲁侯回国,这也是我士鞅的愿望,请让我跟在你们后面。如果事情不成,我愿意以死相报。”士鞅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乐祁和北宫喜哪里还敢发表意见,都摆手说:“您说得有道理,是我们考虑不周到,这事不再提了。”士鞅装作惊讶地说:“不提了?”“不提了。”“那其他几位呢?”曹、邾、滕三国的代表本来就是凑数的,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压根就没意见。”士鞅说:“那我就回去如实向寡君汇报了。”扈地之会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鲁昭公在郓城翘首以待,得到的又是一场空欢喜。士鞅为什么这样做?拆穿了,还是一个字——贪。早在会议召开之前,季孙意如便派人给士鞅送去了一大批财宝。士鞅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自然替季孙意如说话。这边扈地之会刚刚落下帷幕,那边季孙意如便开始反攻倒算,派仲孙何忌和阳虎带兵入侵郓城。仲孙何忌这一年不到十六岁,阳虎则是季氏的家臣,也就是《论语》里提到过的、人尽皆知的阳货。看得出,这次出征其实是以季氏为主导,孟孙氏不过担任名义上的统帅罢了。郓城弹丸之地,怎么能够抵挡季氏大军?眼看城将破,鲁昭公被迫再度逃往齐国。奇怪的是,阳虎得知鲁昭公出逃,又停止了攻击。也许季孙意如的本意,不在于收复郓城,因为那样会得罪齐景公。只要鲁昭公不在鲁国境内,他就放心啦。齐景公还是一如继往地客气,在临淄设享礼招待鲁昭公。所谓享礼,是当时最隆重的招待,多用于诸侯之间互相访问的场合。子家羁劝鲁昭公:“您在齐国的庇护下生活已经三年了,还有什么好‘享’的?齐侯不过是想叫您去喝酒罢了。您最好推辞了享礼,只接受酒宴。”子家羁的意思,人贵在自知。你在人家屋檐下呆久了,很难受到尊重。即便人家表面上客气,你也要自觉推辞,免受其辱。鲁昭公接受了子家羁的意见,向齐景公推辞享礼。齐景公一听乐了:好嘛,就照鲁侯的意思,咱们喝酒叙旧,不来那套虚的!于是将乐队和仪仗撤下,宾主相对而坐,放开肚皮喝。三五杯酒下肚,齐景公有了醉意,随便指着一位陪客的大夫说:“你,给鲁侯敬酒!”这事如若发生在现在,不成为问题。但在当时,敬酒是一件很讲究的事,即便是随意喝,也要讲究个门当户对。换而言之,国君对卿大夫敬酒,可以派大夫代劳;国君对国君敬酒,那就得自个儿亲自动手,以显尊重。鲁昭公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但还是强忍着不满,接受了对方的敬酒。没想到,更气人的事还在后边。齐景公又喝了几杯,显然喝高了,抚着脑门说:“寡人不胜酒力,要回后宫去歇息,先告辞了!”这都什么事!鲁昭公铁青着脸,目送齐景公出去,刚想起身,齐景公又折回来了,满脸堆着笑说:“您继续喝,喝好了再走,寡人派贱妾小重出来陪您喝。”当年南蒯之乱,公子慭逃亡到齐国,将女儿小重嫁给齐景公为妻。若论辈分,小重乃是鲁昭公的姑母。子家羁一看,这也太不像话了,赶紧拉着鲁昭公告辞出来。公元前514年春天,自尊心大受打击的鲁昭公在临淄给晋顷公写了一封信,希望晋国能够接纳他。子家羁也同意他离开齐国,但是说:“您现在是有求于人,不能够在这里坐等人家来接,那样的话,谁还会同情您呢?还是先回到我国的边境上等着为好。”鲁昭公不听,反而又派人去请求晋国来人迎接。等了十多天,等回来的是晋顷公的一封回信。信上半是指责,半是酸溜溜地说:“上天降祸于鲁国,让您滞留国外,寡人对此深表同情。但是您出来那么久了,也不派一个人来屈尊问候寡人,而是心安理得地居住在齐国,难道还要寡人派人到齐国来迎接你吗?”话说得明白,你想到晋国不难,但是寡人对你先投靠齐国这件事深感不满,你最好是先回到鲁国,寡人才好派人来接你。鲁昭公没办法,只好返回齐鲁两国边境,晋国这才派出使者,将他迎接至乾侯(晋国地名,今河北省境内)。乾侯不是新田,离新田还有很远的距离。鲁昭公在乾侯呆了将近一年,也没见到晋顷公,自觉没趣,于公元前513年春天又回到了郓城。齐景公倒是殷勤,马上派大夫高张前来慰问。见到鲁昭公,高张便叫他“主君”。所谓主君,是春秋时期卿大夫的家臣对主人的称呼。这样一来,高张算是把鲁昭公降到卿大夫一级来对待了。子家羁说:“齐国明目张胆地轻视您,再和他们打交道,只能自取其辱。”鲁昭公于是又回到乾侯。往返几次折腾,把鲁昭公一行的盘缠都用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他们在乾侯过的日子,可以用“凄惨”二字来形容。本来季孙意如每年都会在国内买几匹好马,准备好随从人员的衣服鞋帽,派人送到鲁昭公的居所去。可是这一年,鲁昭公气急败坏之下,逮捕了季孙意如的使者,将马卖掉去换粮食。自此之后,季孙意如再也没有派人来送物资。卫灵公为了表示慰问,将自己的乘马“启服”送给了鲁昭公。人倒霉起来,喝凉水也塞牙。启服刚送到乾侯两天,便不小心掉到坑里,摔死了。鲁昭公十分伤感,命人打造棺材,准备给马下葬。子家羁劝阻说:“大伙都饿得不行了,请您让他们把马吃了吧。”鲁昭公鼻子一酸,眼泪便掉下来了,说:“你看着办吧!”同年二月,鲁昭公将身边仅剩的两件宝贝——一张羔羊皮和一块龙纹美玉交给儿子公衍,要他前往齐国跑一趟。羔羊皮就当赏赐给公衍当盘缠,龙纹美玉则是献给齐景公。相比晋顷公的无情,齐景公的奚落就算不得什么了,鲁昭公希望齐景公在这个关键时刻能够不计前嫌,帮他渡过难关。公衍是个好小伙子,一路省吃俭用到了临淄,不但献上龙纹美玉,还将羔羊皮也一并献给了齐景公。齐景公很高兴,大笔一挥,将阳谷赏赐给了公衍。公衍和公为同父异母,两个人出生的时间相差无几。当他们快出生的时候,他们的母亲同在一个产房里待产。公衍先出生,公为的母亲耍了一个滑头,说:“我们情同姐妹,既然一起待产,就一起去报喜,你等等我啊!”过了三天,公为出生,他的母亲却偷偷派人去给鲁昭公报了喜,结果公为就做了哥哥,当上了鲁国的大子。公衍从齐国回来复命,鲁昭公听说齐景公给了阳谷,高兴得不得了,再想起鲁国的这段往事,说:“如果不是公为,寡人就不会有今天的尴尬。”废除了公为的大子,让公衍接替。有了阳谷的税收,鲁昭公在乾侯的日子就好过多了。这期间,晋国也发生了许多事情,韩起和晋顷公先后去世,魏舒接任中军元帅,晋定公即位。关于这些事情,后文即将讲到,在此不提。新官上任三把火。公元前511年春天,年轻的晋定公提出,鲁侯在晋国呆了好几年了,这事总这么拖着不办,也不是个办法,最好派兵将他送回去。士鞅说:“那就把季孙意如召到晋国来问个清楚吧。如果他不敢来,说明他心虚,然后再讨伐他,如何?”晋定公心想,先礼后兵,也有道理,于是宣召季孙意如。季孙意如本来不敢去,但是他收到士鞅差人送来的一封信后,又答应了前往晋国对质。信上只有几个字:你来,我保你无事!季孙意如于是来到晋国。晋定公派荀跞质问他:“你为什么驱逐自己的国君?周朝的刑律规定,有国君而不侍奉,乃是大罪,你认真考虑一下吧!”季孙意如早有准备。他去见荀跞的时候,头上戴的是服丧专用的“练冠”,身上穿的是麻衣,脚上也没穿鞋,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样,伏在地上回答荀跞:“侍奉国君,那是下臣求之不得的,哪里敢逃避刑罚?国君如果认为下臣有罪,请把下臣囚禁在费邑,以待审问,下臣绝对服从。如果顾念先君的恩情,不使季氏断绝香火,那就算要下臣死,下臣也心甘情愿。如果能够跟随国君回去,那本来就是下臣的愿望,求之不得!”荀跞一听,这个季孙意如还真会说话,没法问罪啊!那就让他求仁得仁,带着鲁昭公这个宝贝回去吧。于是将季孙意如带到乾侯,让他面见鲁昭公。自公元前517年至今,这是鲁昭公和季孙意如六年来第一次见面。其实也没真正相见,是季孙意如跪在屋子外头,向鲁昭公发出了回国的邀请。荀跞也说:“寡君派下臣责备意如,意如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请您跟着他回去吧。”鲁昭公此时感慨万千,同时也是纠结万分。回到鲁国,是他做梦都想的事,但不是杀回去,而是被季孙意如请回去,对他来说又是一种耻辱。子家羁劝他:“回去吧,一次耻辱不能忍受,呆在这里终身耻辱反而能忍受吗?”鲁昭公心想,是啊,回去自然是耻辱,可总比一辈子寄人篱下强。但是其他人显然误判了形势,也不愿意跟着鲁昭公回国,对鲁昭公说:“能不能打倒季氏,就在您一句话,请您千万不要犯糊涂!”大伙这么一起哄,鲁昭公还真犯了糊涂,以为只要自己说一句话,晋国人就会主持公道,将季孙意如抓起来问罪。于是对荀跞说:“感谢晋侯的恩惠,如果真的打算让我回国扫除宗庙来侍奉他,我就不能见那个人。我和季孙意如势不两立,请河神作证——我如果见他一面,就请河神降罪于我。”荀跞完全没有料到鲁昭公会来这么一招,赶紧捂上耳朵,说:“寡君诚惶诚恐地想办好您的事,哪里知道反而会引起鲁国的内乱!下臣这就回去复命。”说着退了出去,对季孙意如说:“国君还在生你的气呢,别跪了,赶紧回去主持大局吧!”季孙意如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他强忍着心中的狂喜,大声说:“既然是这样,下臣不敢违逆国君的意思,先行告退了。”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跟着荀跞走了。鲁昭公君臣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老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子家羁偷偷对鲁昭公说:“您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驾一辆车追上季孙意如的队伍,他还是得带您回去。”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鲁昭公马上起来,走到院子里,吩咐内侍备车。马还没牵过来,群臣们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您这是想干什么?”“要把我们这些人都丢在这里吗?”更有人拔出剑来,虚指着鲁昭公说:“谁也不许走,谁走谁就是罪人!”鲁昭公吓得脸色发白,偷偷地看了一眼子家羁。子家羁摇了摇头,意思是,算了吧,走不成了。公元前510年,《春秋》记载:“公在乾侯。”《左传》解释,鲁昭公既不能得到诸侯的承认,又不能得到国内的支持,还不能听取正确的意见,所以只能呆在乾侯虚度时日。屈指算来,这已经是他流亡国外的第八个年头了。同年十二月,鲁昭公病逝。临终之前,将所有财物拿出来赠送给列位大夫,但是谁都不敢接受。赠给子家羁一对玉虎、一片玉环、一块玉璧和几件衣服,子家羁接受了。其他人这才敢接受。鲁昭公死后,子家羁又将这些东西还给库房,说:“我接受这些,是不敢违抗国君的命令。”其他人见状,也交还了赏赐的东西。鲁昭公被季孙意如驱逐,最终客死他乡,将一百多年来的“三桓专鲁”推到了高潮。后世对季孙意如的评价,多持谴责的态度,认为他以下犯上,以臣逐君,是名副其实的乱臣贼子。但是在当时,人们显然不这么看。晋国的赵鞅曾就此事问大夫史墨:“季孙意如以臣逐君,国内的老百姓都服他,诸侯也接受他,国君客死他乡而不问其罪,这是为什么?”史墨回答很玄妙,但也不难懂:“天下万物的数理,有二,有三,有五。所以天上有日、月、星,谓之三辰;地上有金、木、水、火、土,叫做五行;物体有左右,互为依存。天子有公,诸侯有卿,便是这种关系。老天生了季氏,命他辅佐鲁侯,已经很长时间了。老百姓服他,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几代鲁侯都耽于享乐,而几代季孙都勤于政务,老百姓早将国君忘记了,就算他死在外面,又有谁会觉得悲伤?所谓社稷,不是一家人的社稷,君臣的关系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古来如此。古代那些帝王的子孙,如今还有几个富贵,早都成为庶人了。诗上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大地尚且如此多变,何况人世?您如果要问我从这件事中能够得到什么教训,只有一点——国君必须慎重对待器与名,不可以假借给别人。”由此可见,器即礼器,名即名分,这两样东西都是国君专有的,也就是国君统治国家的合法性依据,千万不可让人家盗走。【伤不起的晋国内耗】公元前528年,晋国发生了一桩土地纠纷案:大夫邢侯和雍子争夺鄐(chù)地(地名,今河南省境内)的田产,打起了官司。邢侯是楚国降臣申公巫臣的儿子,雍子也是楚国人,多年前因遭人陷害而逃到晋国。审判长士景伯当时正在楚国出差,两个楚国人的官司便交由叔向的弟弟羊舌鲋代理审判。叔向兄弟五人,羊舌鲋是老幺。兄弟二人的品性迥然不同:叔向聪明睿智,敬业爱国,在历史上有“古之遗直”之称,与“古之遗爱”子产齐名;羊舌鲋则声名狼藉,被世人称为老饕。老饕自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捞钱的好机会。案子还没审,当事人雍子就给羊舌鲋送来一笔茶水费,羊舌鲋欣然收下。邢侯则一竿子插到底,直接找到中军元帅韩起。韩起有没有收钱我们不知道,但是知道他给羊舌鲋递了一张条子,上面明确指示,要他判邢侯胜诉。按常理说,中军元帅发了话,这个案子胜负已决,就算告到晋侯那里,也是邢侯获胜。但是羊舌鲋显然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就算得罪韩起他也敢干。他将雍子找过来,说:“事情不好办,有很厉害的人替邢侯撑腰,具体是谁我就不说了,反正很厉害。”雍子说:“那按您的意思是,这官司打不赢了?”“倒也不是。只是,确实很难。”羊舌鲋不停地搓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瞟雍子一眼,欲言又止。雍子很干脆地说:“我知道事情不好办,但我相信审判长的智慧,没有办不到的事。这样吧,我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八,长得如花似玉,是我们老两口的心头肉,一直舍不得许人。如果审判长不嫌弃,我回去就和老太婆商量,将女儿嫁给您当个侧室,而且不用您下聘礼,我们家倒贴一笔嫁妆,如何?”羊舌鲋说:“这恐怕不太好吧?”雍子说:“有什么不好?羊舌家是晋国的名门,我这个楚国人能够将女儿嫁到羊舌家,感到非常荣幸。我说审判长,啊,不……姑爷,您就别推辞了。”羊舌鲋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到了断案那天,羊舌鲋大笔一挥,果然判邢侯败诉!邢侯本来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一听这个结果,立马控制不住情绪,做了一件很不理智的事。他从腰间拔出佩剑,一个箭步冲到羊舌鲋面前,将羊舌鲋刺了个透心凉。雍子见势不妙,捞起下裳想跑,邢侯追上去又是一剑,将雍子也杀死了。土地纠纷升级为人命案,震惊了晋国朝野,韩起不得不亲自审理此案,出于对叔向的尊重,他事先征询叔向的意见。叔向的回答很明确:“三个当事人都有罪。杀人凶手应当处死,和那两个被杀的一起曝尸示众,以儆效尤。”韩起没想到叔向会这样说。羊舌鲋是叔向的胞弟,曝尸示众的话,羊舌家的面子何在?叔向平静地说:“雍子贿赂法官,羊舌鲋贪赃枉法,邢侯公然行凶,都是犯罪。他们一个行贿当局巧取豪夺,这叫做昏;一个贪图贿赂而败坏法纪,这叫做墨;一个行凶杀人而毫无顾忌,这叫做贼。《夏书》上说,昏、墨、贼者,都应当处死。这是自古就有的刑罚,请您照祖先的规矩来办吧!”韩起最终按照叔向的意思,杀了邢侯,将三个人的尸首都挂在城门口示众。孔夫子对这件事的评价很高,说:“叔向这个人无论治理国事还是处理案件,都不偏袒自己的亲属,可谓正直!”其实,叔向与邢侯也不是一般关系。叔向的老婆,是申公巫臣的女儿,也就是邢侯的姐姐。据《左传》记载,叔向娶申公巫臣的女儿,遭到过母亲叔姬的反对。叔姬认为,申公巫臣的老婆夏姬不是个好东西,“嫁了三个老公,害死了一个国君(陈灵公)、一个儿子(夏征舒)、两个卿(孔宁和仪行父),还导致陈国灭亡。”这样的女人生出来的女儿,能是好货?叔向是个孝子,特别听母亲的话,当时就决定不娶了。但当时的国君晋平公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听说这件事,说:“男才女貌,门当户对,有什么不好?”亲自作主,非要叔向把这门亲事给办了。叔向和这个女人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食我,字伯石。叔向去世后,食我继承家业,成为羊舌氏的族长。公元前514年,晋国发生了一桩风流事儿。大夫祁盈的家臣祁胜和邬藏“通室”,也就是交换夫妻(真够新潮的!)。祁盈发现之后,要将这两个人抓起来治罪。祁胜赶快贿赂下军副帅荀跞,请他出面为自己说话。当时晋国的风气,和现在大概也差不多。荀跞收了礼,便对晋昭公说:“祁盈也没向您报告一声,就抓了人,这是不对的。”晋昭公哪里有什么主见?政事早由六卿把持,他连傀儡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个影子。荀跞说祁盈做得不对,那他就是做得不对。晋昭公马上传旨:将祁盈抓起来问罪!祁盈的家臣们得到消息,群情激愤,纷纷劝祁盈:“反正是一死,不如杀了那两个淫贼,至少图个痛快!”这是什么搞法!本来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将那两个淫贼一杀,那不是公然和国君对着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