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夫简直要抓狂了。他终于看清楚了,原来,昨日造访一席话,田蚡根本就是玩忽悠的。人家丞相大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去拜访窦婴。亏窦王孙忙活了一夜,望穿了秋水,来得竟是这等伤心欲绝的相思烂果。 灌夫紧呼吸,冲进田府,叫人唤起田蚡。然后,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盖脸地叫道:“田丞相昨天答应我要一起去拜访魏其侯,害人家魏其侯夫妇俩忙活一整夜,等了大半天,你还好意思在家里睡大觉?!” 田蚡心头一惊,猛然醒悟。忘记魏其侯,对他来说是一桩小事,可是对魏其侯来说,却是一件大事矣。这时,田蚡惺松睡眼,仿佛刚刚在猪圈里被猪兄弟乱脚踩翻。他赶尽快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啊。昨晚应酬大醉,没想到这一觉睡得不知得醒。我现在就跟你一起去。” 田蚡终于出门了。然而,这时候,田蚡的一个小动作,惹得灌夫又要抓狂了。田蚡坐上专车,不是加速马力,狂奔赶场。而是像许久不出门似的,一路慢慢晃着看风景。 灌夫彻底看透了这个田蚡:摆着一个大领导架子,摆明就是故意刺激人的。 那时,田蚡领导派头立即激怒了灌夫。在灌夫看来,不是他不该去惹田蚡,而是田蚡根本就不懂赏灌夫脸。权贵又怎么样?越是装牛逼的,灌夫却是要去弄你。你让我一时不舒服,我可以让你一辈子都像得了泡疹一样坐立不安。 这就是真实的灌夫。有激愤,记在心里,写在脸上,表现在行动上。既然田蚡爱玩,那就陪他玩一把吧。灌夫心里冷笑,他在等着田蚡怎么在他面前取辱。 田蚡终于到了窦婴家门口。此时,魏其侯双腿麻木,笑容犹如霜花,很想装出盛情,却笑得很难看。田蚡对窦婴说了一堆道歉话,两手握手言欢,一起走进宴会。 灌夫一声不响地跟着他们走了进去。当一只爱吠的狗,突然变得安静了,它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病了,要么就是准备咬人了。根据窦婴观察,灌夫属于后者。于是,宴会之上两边讨好,两边敬酒,尽快得不亦乐呼。 都说,喝酒有以下几境界:宾客入席,和风细雨,为一境界;酒到酣处,豪语壮语,为二境界;举杯乱灌,胡言乱语,为三境界;喝趴在地,不言不语,为四境界也。 当然,喝酒境界论,不是一定非要循序渐进。万事总有个特殊的时候,就像中国不走资本主义道路,直扑社会主义大道来了。那天,窦婴举办那场酒会,也有类似之处。灌夫直接省略第二境界,拿起酒来乱灌,开始大发酒疯,大声数数落田蚡装逼,算什么东西之类云云。 窦婴一看,不得了。热身运动还没完呢,他怎么就胡言乱语了。于是,窦婴连接扶起灌婴,说道,仲儒,你喝多了。说完,扶着灌婴离开宴席,叫人送回安歇了。办完这事,窦婴折身回来向田蚡陪罪,田蚡一脸肉笑,没事没事,咱接着喝。 那天,任侠人士魏其侯陪着丞相田蚡,俩人敬酒尽欢,从中午一直喝到夜里。喝得俩个外戚情意绵绵,明月千里;喝得窦婴看着田蚡,就像泪眼婆娑的怨妇看见了回心转意的薄情郎;喝得豪言壮语忆起当年战友旧情,海誓山盟犹似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于是,俩人的假话,壮语,醉话,胡话等等通通放完,夜不知不觉地深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最后,田蚡一幅意犹如未尽的样子作别窦婴,极乐而归。 窦婴看着矮瓜田蚡离去的背影,他笑了。尽管灌夫醉了,然而看着丞相满意的样子,这顿酒就没有白忙活。 事实是,窦婴错了。 没过两天,田蚡派人前来窦府。派来的人,是田蚡圈养的食客。此食客,名唤藉福。此人深得田蚡信赖,当年,刘彻罢掉卫绾后,田蚡就想坐丞相之位。可是藉福给田蚡进一言,劝他让位于窦婴,等时机成熟再说。田蚡听来有理,只好当了太尉。现在,田蚡终于当上了丞相,藉福成了田蚡身边的红人。 你猜藉福来窦府干嘛来了?首先,他不是来鸣谢的;其次,也不是来送礼的;再三,更不是来求人来的。此趟目的,是刁难窦婴来的。 藉福是这样来传话来的:田丞相说,他看中你在渭南城外一块土,希望你赏个脸将它当礼物送给他。 窦婴一听,两眼都绿了。见过无耻的,还没见过如此无耻的。喝了我的酒,玩了我的情,竟然还敢大胆派人来索贿来的。他终于看破了蚡那张丑恶的嘴脸,这是一个皮厚心黑的恶人。恶人,十足的狗仗欺人的恶人! 于是,窦婴板起青脸,对藉福将话一口说绝: 你回去告诉田丞相,我窦婴尽管失势,多少还有人叫我魏其侯。现在,田家新贵,以势欺人,诈我田地,两个字:没门。 六、角斗 窦婴没门俩字,将藉福打发。然而,藉福前脚则出,灌夫风闻赶来。灌夫一把将藉福拦住,叭啦叭啦地骂了一顿,藉福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去。 走出窦府大门,藉福突然发现,他今天做的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被夹在俩外个戚之间,替谁说话都是一身屎尿。这下怎么办?难道回去点火煽风不行?这,当然都不是好办法。两虎相斗,无论谁死,小角色都是陪葬的。这等赔本的生意,他当然不能做。 这时,藉福想到了一个妙法。此中妙计,就是稳住两头,拖一天算一天。于是,藉福回到丞相府,就对田蚡说道:“丞相想土地的事,就先放着吧。窦婴现在老了,只要您再苦等两年,他一脚登天,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藉福这话,早两年说,田蚡是相信的。因为,窦太后像只瞎眼妖怪护着窦婴,谁要动窦家亲戚,谁先将自己脑袋洗净准备挨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是田家的天下,王皇后撑腰,我田蚡还坐丞相大位,斗他两个窦婴也不在话下,怕他个球呀。 所以,藉福话语刚落,田蚡心里就打嘀咕了:这个藉福,要么被收买了,要么就是当和事佬。然而,干食客这行出身的,都不是傻瓜,他们懂得市场行情走势。所以,被收买的可能性较少,最大的可能性是明哲保身。 嗯,田蚡这里点点头。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很简单,田蚡再派个人去打听。果然,城南那块地,不但窦婴不肯给,连灌夫也参与阻拦。这下子,田蚡火大了。他隔着空气骂窦婴道:你魏其侯儿子杀人,老子替你保住人头。还有,当年老子侍侯你的时候,无事不让着你,连丞相位都让你先坐了。今天老子就叫赏块地,都要给老子吱吱歪歪。 田蚡骂完窦婴,又接着骂灌夫:老子俩外戚角斗,关你灌夫鸟事,你也来插一脚。以后就算你叫窦婴将土地求我收,我都不要了。 田蚡之所以能将灌夫骂绝,将话说死,是因为他心底对灌夫有数了。要搞掉窦婴,必须先搞掉灌夫。要搞掉灌夫,手段很简单。灌夫老家颖川不是有一帮宗横行霸道嘛,搞死他们,再抓灌夫的把柄,肯定能一网打尽。 嗯,就这么办。有他姓窦和姓灌的,就不能有我姓田的。一朝不容两派,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果然,田蚡开始清算了。首先,他给刘彻上书慷慨陈辞,说灌夫老家宗族横行霸道,简直就是黑社会,当地百姓无不怨苦连天,请陛下立案查办。 刘彻看了,只批了一句话:这是属于丞相府的事,干嘛还要请奏? 嗯,田蚡的小脑袋点了点,微微地笑了。有刘彻这句话,他就放心了。他要告诉全世界,他不是公报私仇,而是替天行道,秉公执法,替民伸冤。 然而当田蚡准备对灌夫下手时,有一天,灌夫突然冯进了田蚡的家。灌夫此趟来,他不是来砸场闹事,也不是来行贿讨好。而是出人意料一改暴躁脾气,阴冷冷地跟田蚡说了一句话,然后扭头走人。 灌夫一走,田蚡被被武林高手点中穴位,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半天喘不过一口气来。良久,只见他传话下去:赶快,将查办灌夫的案子撤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那句老话,要想抹黑别人,首先看看自己屁股是黑的还是白的。田蚡之所以被灌夫一语点中哑穴,那是因为他手中握有一个绝杀的利器。那就是,田蚡陈年一件臭事不知如何被灌夫知道了。 那个臭事,如果真被抖出来,不仅仅是失官的问题。恐怕连田家三族小命都不保。 田蚡此个臭事,与淮南王刘安有关。事情是这样的:田蚡任太尉时,对刘安极是巴结,每当刘安入朝,田蚡总得亲自到霸上迎接。有次,田蚡不知是否脑袋冲血,对刘安说了这样一句话:“陈阿娇无子,陛下无太子可立,大王您是高皇帝的孙子,仁义尽施,天下无人不知。有朝一天,陛下驾崩,试问天下,不立你还能立谁呢? 只要稍用大脑想想,就会发现田蚡此话是浑话一句。从辈分来说,刘彻叫刘安为叔叔。从年纪来说,刘安大刘彻22岁。当年,刘恒将刘长封地一划为三,分封刘长诸子,刘安世袭为淮南王,时年16岁。刘安当淮南王的时候,刘彻还不知道地球哪个山旮旯。而刘彻当上皇帝后,尽管很敬仰刘安叔叔。但是,刘彻不是并非是个爱纵欲的家伙,他整天除了泡妞,还喜欢读书,更喜欢打猎。其无论是身体素质,或是心理素质,再或是文化素质,天下无与之匹敌。 这么一个头脑强健,身体强壮的皇帝在位,田蚡却说刘彻会驾崩,让刘安继位,那不是咒人吗?世间之道从来如此,真话未必是真理,也未必受用。假话绝对不是真理,很常常管用。那时,刘安听田蚡一话,魂儿都乐得要飞起来了。于是,他对这位外戚极是推崇,对他贿赂了不少银子。 从那之后,刘安更加卖命治国,就等着天赐良机,过一把皇帝瘾。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天空出现慧星,刘安以为他的机会来了。慧星,不过是宇宙的某种特殊的生命现象。然而,对那个被古代阴阳学毒害的刘安则不是这样看的。慧星不是吉祥星,慧星出,天下必有分争。于是他突然想到,刘彻无太子可立,是不是天下有变,诸侯又要准备火拼了? 正所谓,上有所喜,下投所好。那时,刘安属下有人对他说,吴楚之乱时,慧星尾拖长数尺,于是天下流血千里。今天下慧星又出,是不是天下要有变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请大王做好夺权准备。 属于那一拍,拍到刘安心坎上。于是,刘安秘密训兵集结,厚金贿赂汉朝各地郡国,企图有变时有个照应。 事实上,建元六年天下的确有变。不过有变的不是刘彻,而是前面所讲的闽越王骆郢攻打南越王国,刘彻出兵收拾闽越,没想到还没打,闽越就主动请降了。没想到那一打,刘彻不但皇位不稳,反而屁股越坐越牢,南征成功,为他北伐充实了信心。 刘彻吃香喝好睡好,那是刘安所不愿看到的。可是老天不帮忙,那只有暂时认命了。此事已经过去三年有余了。没想到,灌夫消息灵通,竟然将刘安的伎俩和田蚡的马屁话记得那么有眉有眼。这下子,田蚡不但搞不定灌夫,还要提防着灌夫来搞他了。 于是,田蚡马上给淮南王写信,将灌夫威胁他一事说了。真是一动而牵发全身,刘安一听,这还得了。于是,淮南王立即派人去贿赂灌夫,千金送出,好话说尽。还有一大堆宾客,整天拉灌夫喝酒周旋。 最后,灌夫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我没事了,你们可以放心回去向淮南安请安了。 田蚡,终于歇了一口气。妈的,老子怎么就这么浑,没搞掉人家,还差点被人家将死。我想,这应该是田蚡在心里对自己说的话。 第一回合,谁都没赚到。怨气既出,但大事已化小。谁都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啥挑头了。刘安是这样以为的,窦婴也是这样以为的。但是,还有一个人却不是这样以为。 这人,就是当局者灌夫。 灌夫以为,他和田蚡之间的恩怨,永远都是个死结。 七、硬脖子和狠屠刀 江湖有话,欠钱还钱,血债血还。灌夫和田蚡的第二回合,又要开打了。这场恶斗,源于一件喜事。好事也能变坏事,地雷由灌夫主动引爆。 首先,田蚡娶燕王女为夫人,王太后为其弟张罗喜事,诏列侯宗室前来祝贺。那时,窦婴人影孤单,决定拉上灌夫作伴参加田蚡婚礼。然而,灌夫一口拒绝了窦婴。首先,人家新郎官又不请灌夫,他没有义务去蹭那个热闹。其次,俩人心里有隙,就算见面,也是心照不宣。 窦婴强力游说灌夫,说道:你和田丞相的结已经解了,别多心啦。于是,灌夫经水住窦婴死缠烂打,只得硬着头皮给那个矮仔祝婚去。 宴席上,众人坐毕,首先是新郎田蚡祝酒。田蚡举杯,众客人纷纷避席伏地,还田蚡之大礼。之后,就是客人之间互相敬酒。轮到窦婴敬酒时,灌夫发现,只有窦婴的旧属避席伏地,其余至少半数以上的人,像尊佛一样坐在原地,稍稍欠身,就算是给窦婴面子了。 一股无名火窜上灌夫心头。什么东西,都是些势利狗。此时,灌夫脑中闪出一个可怕的兆头:今天,可能又要发酒疯了。 轮到灌夫行酒,灌夫提起酒杯,直奔田蚡。灌夫对田蚡敬酒,发现田蚡杯里没有满酒,叫他倒满。田蚡却说道,不能倒满,我只能喝这么多了。 中国酒文化,是个奇怪的人情文化。谁对谁好,谁尊谁卑,在酒桌上都能表现得淋漓尽致。感情好,一口闷,感情差,意思意思。田蚡和灌夫的感情,永远都不能喝满酒。可是逢场作戏,也是可以的,不就一杯酒嘛。 然而,今天田蚡也是奇怪的固执,他偏不和灌夫喝满酒。最后,灌夫也强求不了他,就真的只有意思一下了。 干完这杯酒,灌夫又闷了一肚火。窦婴说,他和田矮子的事了解了。现在看来,这是个屁话。只将半杯酒就将我推塘,早知如此,何来自取其辱? 可是现在,只有拉起脸皮将这轮酒敬完。灌夫将酒敬下去,正当他敬酒时,对方仿佛瞎了眼,低头跟旁边另外一个人咬起耳朵。 这下子,灌夫真的火大了。如果说,田蚡不给灌夫面子,那是因为他们有过节,而且田蚡还是丞相,是新郎官,人家老姐是当今王太后,势如中天,狗屁冲天,当然谁都看不入眼。可是,眼前这个人,啥都不是,竟然还敢怠慢灌大爷来了。 这个人是谁?灌贤。灌贤又是谁?曾经以骑军纵横天下的灌婴之孙。灌夫和灌贤的父亲同辈,论辈分,灌贤还要叫灌夫一声叔。今天叔心情倍不爽,被田蚡欺负,竖子不来捧劝,竟然看像顺脚踩了爷的背。 此时,和灌贤窃窃私语的人,是东宫卫尉程不识将军,时西宫卫尉为李广将军。尽管程不识和李广都是职业军人,俩人却治军大不相同。程不识治军严厉,将士皆喊苦。李广治军宽松,将士皆死附。然而,程不识对李广治军却不以为然。他这样含蓄的评价李广:李广治军简易,将士皆为之死。我治军烦劳,但匈奴也不敢动我全身。 其实,程不识打心里就看出李广治军毛病,打防御战可以,但是一旦进入主攻状态,他就不如程不如那般富有节奏感和进攻性了。然而,在灌夫看来,程不识和李广不在一个档次。他推崇李广,轻程不识。如今灌家子弟和程不识咬在一块,就仿佛一条蛇咬到了灌夫心上。 愤怒是魔鬼。魔鬼的怒火破口而出,灌夫指着灌贤骂道:“你平时不是瞧不起程不识吗?你不是骂他不值几个钱吗?怎么今天我这个长者给你敬酒,你竟然学像个女儿跟人家咬得那么热乎!” 灌夫声如悍雷,一声声骂出去,宴会像一窝被炸开了。这时,田蚡走过来了。老实说,田蚡心里也憋着一肚子火。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灌夫吼那么大声干嘛,想砸我场子,还是想跟程不识过不去? 田蚡强装和气,站到灌夫面前,说道:“仲儒,请你说话注意分寸。程将军和李将军,同为东西卫尉。你不顾程将军,也要替你向来尊敬的李将军着想一下嘛。” 灌夫转头对着田蚡,就像一只红眼恶儿狼对着一只单眼蛤蟆。就算灌夫醉酒,他还能分得清,谁给他面子,谁没给过他面子。都说了,你田蚡让我一时不舒服,我就让你一辈子都做恶梦。于是,灌夫张口冲着田蚡吼道:今天你就是砍了我的头,扒了我的皮,老子都不怕了。还在乎什么程将军和李将军! 众宾客顿然醒悟:原来灌夫醉酒之意,不在程不识,而在田蚡。 那时,灌夫一语轰完,就上厕所去了。灌夫前脚出宴席,窦婴后脚跟上。田蚡看着灌夫的背影,好呀,竟然是合伙砸我场子来的。既然你不给面子,老子今天就搞定你了。顿然,一股莫名之火喷胸而出,田蚡似乎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只见他怒吼一声,叫道:“来人,将灌夫给我拦回来。” 灌夫才到门口,窦婴护着他准备开溜。然而,警卫将他们拦住,将发酒疯的灌夫拉到田蚡面前。就在这时,一个和事佬出现了。 此和事佬,即田蚡先生的大食客,藉福先生。藉福上来,先替灌夫向田蚡请罪,然后回身告诉灌夫,太不懂事了,赶紧给田丞相认个错。 此时的灌夫,火气攻心,红眼镣牙,整个就是一个逼急的讨债鬼,他还记得认错俩字几笔几划吗?于是,灌夫昂起高贵的头颅,蔑视地看着田蚡。他用眼神告诉对方,今天就将脸皮撕破到底了,看你怎么收场。 藉福真替灌夫捏了一把汗,他跳起来按住灌夫的头,叫道:不知死活的家伙,赶快认错啊。 见过倔牛吗?见过强压老牛喝水,老牛硬不低头的情景吗?如果没见过,现在灌夫就可以告诉你,什么叫真正的倔牛。藉福游说有术,但是驾驭灌夫这头脱僵之牛,还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藉福越是叫他低头,灌夫越越是愤怒,跳起来大吼大叫,好好的宴会好像都变成训牛会了。 这时,田蚡发话了。好嘛,牛可以不吃草,也可以不喝水。但是,以后你想吃汉朝草,喝长安的水,门都没有了。来人,将他拿下,关起来。 田蚡将灌夫送进监狱后,随后将丞相府秘书叫来,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来参加我婚礼的宗室,都是有诏而来的。 秘书一听,心领神会的频点头。今天到场的宾客,都是王太后请来的。灌夫不给田蚡面子,等于不给王太后面子。所以灌夫婚宴闹场,说小了是发酒疯,说大了是犯罪。 此罪名,田蚡都替他想好了,就叫犯大不敬罪!再且,灌夫既然都将脸面撕破,那他田蚡还给他留什么后路呢。好吧,新帐旧帐一起算。咱俩的恩怨,早该做个了结了。 不用田蚡吩咐,丞相府一帮高级打工仔立即行动,弹劾灌夫。同时,将灌夫旧帐全翻出来晒光,准备将颖川那帮横行乡里的灌氏宗族,也全抓起来论罪。灌夫你不是想吓唬我嘛,此次我姓田的就要告诉你,什么叫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此时,最替灌夫着急的人,是窦婴。窦婴就知道,灌夫此次惹祸,田蚡是准备玩狠的了。无论如何,必须先救人。灌夫一天不出监狱,就一天离死亡越近。但是,举目长安,窦婴孤零零一个人,他找谁诉苦去? 这时,他想到了某些人。这些人,就是曾经在他将军府上混过,现在全跑去田蚡府上继续混日子的宾客。于是,窦婴将这些旧属招来,他呈出黄金,开门见山地说道:如果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过气的将军,请将这些钱收下。我就只有一个要求,替我解救灌夫,事成之后,绝不亏待诸位大侠。 众宾官尴尬相视,各自收下自己那一份,诺诺而退。不久,有消息反馈回来窦婴:灌夫估计是救不了了。现在要救的只能是灌氏宗族,田丞相马上就要对他们动手了,还是叫他们赶快跑吧。 丢了西瓜,也不能连芝麻也丢了。窦婴派人急告颖川灌氏兄弟,众人一听,四腿并用,一夜之间全跑不见影了。 现在,就真苦了灌夫一个。发酒疯是要付出代价的,斗气那是找死的。灌夫以为,他手握田蚡权柄,量他也不敢怎样。现在他突然发现,手中的权柄竟然不能用了。因为,田蚡彻底将他关死,谁都不能前去探望,连捎个信,放个鸽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有枪不能打,有屎只能拉在裤子里。灌夫,你就认命吧。 八、窦婴救市 灌夫当然不能轻易认命,因为他相信,就算全世界都将他抛弃,至少窦婴不会忘记他。窦婴当然不能抛弃灌夫。往事历历在目,醉眼相对,情邀江游,牵手月下,曾经纵横天下之旧事,都化成这满天星辰,一起共守天明。 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谊,抑或称为男人的爱情。海誓山盟依犹在,海枯石烂欲有尽,只有承诺在,心就不会变。无论天涯,或海角;无论豪门,或牢门。总之,窦婴就算是砸锅卖铁,灌夫这个朋友,他是救定了。 然而,窦婴的夫人却对窦婴义侠行为提出异议。她这样警告窦婴:灌夫得罪的不仅是田丞相一个,还有王太后呀。仅靠你的力量,你怎么能救得了他。信依我看,尽力就行,不要死拼,不然连你也一起赔进去。 窦婴一听,心里凄然。古来贞节烈女,阴阳两界,生死隔离,仍然不改情谊。于是便有首惊天地泣鬼神的葬夫诗:山无陵,江水为竭,六月飞雪,冬雷震震,乃敢与君绝。然而,当两个男人面临生死择决时,夫人为何不能以对其夫之心,来衡量他和灌夫之间的情义呢? 这时,窦婴对夫人说道:“你此言差矣。侯位是我谋来的,如果因为灌夫将侯位丢掉,也无所顾惜。如果灌夫一个人死了,我又怎么还能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窦婴不是吹的,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夫人并不知道,就算他救不出灌夫,自己也不会搭进去。 因为,他身上还藏有一张神秘的护身符! 窦婴决定瞒着夫人秘密营救灌夫。首先,他给刘彻上书,陈述灌夫醉酒闹事过程。同时强调,灌夫不过借酒发疯,还没有到可诛杀的地步。所以,请陛下宽宏大量,恕他一次。 刘彻收到书后,看了,没表态。他将窦婴召到宫里来,和这个老外戚当面谈了一席话。最后,刘彻终于表态了。他说,窦外戚上书有理,不过灌夫惹到王太后头上去了,王太后这关你务先拿下,灌夫才能有救。 刘彻这是真话。群臣向皇帝敬礼,皇帝回到东宫,还得向太后敬礼。所以救灌夫,皇帝都不能一个人说了算。唯一的办法就是,请窦婴和田蚡辩论,让群臣发表意见,借此向王太后施压。只要说得王太后点头了,后面救人的事,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问题了。 窦婴一听,当即答应,他可以走东宫一趟。然而,稍微用脑想想,古之官场,从来都是墙头草多。田蚡权顶塔顶,属下替他摇旗呐威喊无数。窦婴呢?屈指数数,几个替他说话,都来数得出来。 窦婴不是傻瓜,他这一趟肯定凶多吉少。然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算败诉,灌夫亦牢中有知。如果田蚡不肯放人,那好,咱就清算到底。 到辨论会这天,该来的都来了。大家各就各位,辨论就开始了。首先,窦婴陈辞。窦婴的观点是,吴楚之乱时,灌夫披孝报国,勇冠三军,天下皆知。然而他在田蚡婚宴上醉酒闹事,不过是小事一桩。田丞相却没就事论事,却将其他事来将他论罪,实属防卫不当。 窦婴话语刚落,田蚡说话了。田蚡反驳窦婴道:灌夫为人如何,不需要魏其侯多言,相信在座诸位在我婚宴上已有目共睹。他蛮横无理,羞辱宾客,弄得大家不欢而散,此是罪一。颖川灌氏,与灌夫同出一辙,横行乡里,怨声载道。此是罪二。所以抓灌夫,治灌氏,皆是依法从事,我并没有公报私仇之意,请魏其侯睁大眼睛,看清事实再来辨论。 田蚡陈辞完毕,窦婴先是震惊,次是愤怒。治灌氏一事,当初刘安出面讲和,双方已经谈妥。现在,田蚡既然都能揭灌夫之短,窦婴是不是也揭田蚡的丑呢?果然,窦婴做义愤状,将田蚡派藉福向他索城南地过程全部盘出来了。 事实上,田蚡对窦婴当庭揭他短处,既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是,他并不心慌。在这个地球上,贪污受贿田蚡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人人都讨厌别人贪污受贿,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你窦婴骂我田蚡贪婪,我贪的不过是一块地,几个女人,及一些珠宝。然而反观你呢,看看你贪的是啥东西。 田蚡是这样反驳窦婴的:魏其侯说得一点没错,我就是一个贪财的货色。然而,我贪来贪去,不就是趁机会还在的时候,多多享受一下而已。但你魏其侯可不一般啊。你曾经不吝财力,圈养豪杰,结识壮士。那时你每天干的工作,不是刺探东西两宫的情报,就是抬头观天象,低头伏谋,等待天下有变。你告诉你,此举此谋,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按田蚡的思路想,窦婴好像走的是造反路线。田蚡此狠可谓生猛,地球人都知道,贪污要钱,造反要命。要钱的当然比要命的可怕。田蚡此话,当然是鬼话。豪杰在哪里,壮士在哪里,谋划在哪里?不要说豪杰和壮士,就是食客也多跑丞相府上去了。自从窦太后崩后,他就丢魂落魄,说他想反,那说话的人肯定是欠扁的。 窦婴到底是不是造反的种,刘彻当然有底。这事本来是俩外戚就灌夫辨论的,可是现在辨论双方都进行人身攻击,喷出了阶级斗争论。如果再闹下去,肯定没完没了。于是,刘彻还没等窦婴开口,他就说道:今天咱们就讨论灌夫一事,请大家发表意见。 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人,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此厮熟悉官场,玩政治犹如玩魔术,总是奇象环出,让人匝舌。此次,韩安国本着将政治魔术到底的游戏精神,说出了一翻让田蚡惊愕不已的话来。 韩安国是这样说的:魏其侯说的没错,灌夫当年为报父仇,只身冲杀无数,此属壮士一个。现在,却因发一次酒疯就要砍头,实在有些过分了。 田蚡一听,眼珠子都睁圆了。好你个韩安国,你到底是谁的人?如果现场有狗,田蚡每个就是放狗冲上去,咬断韩安国那根不怕死的舌头。 这时,韩安国从容地接着说道:但是呢,丞相说灌夫与奸商勾结,发黑心财有千万钱。同时灌夫横行乡里,罪大不赦。所以,我认为魏其侯有理,田蚡也没错。至于结果怎么样,看来只有陛下才能英明决断了。 玩了一圈,又将皮球踢回刘彻那里。高,实在高。田蚡对着韩安国眯了一眼,轻呼吸,稍收腹,表情放轻松。好了,轮到下一个。下一个发言的,会是谁呢? 九、牛人汲黯 第二个准备发言的,是牛人汲黯。 汲黯,字长孺,濮阳(今河南省濮阳市西南)人。汲黯祖上因受宠,世代为职业官僚,到汲黯一代,总共有十世都是卿大夫级别的高官。 孝景帝时,汲黯老爹就替他谋到一个好差事,陪太子读书(太子洗马)。太子就是刘彻。刘彻好儒,汲黯好黄老之道。一个好读道家逍遥哲学的人,去教一个好儒喜文的学生,那会是什么样的一幅情景呢? 如果换到今天,师徒俩人可能要天天抬扛。然而,刘彻却和汲黯相安无事,也没见他惹出什么祸。事实上,不是刘彻不想惹祸,而是他碰上了一个牛逼老师。汲黯教书待人,以严厉闻名天下。这么一个火药级人物,他不惹你都行了,你还要去捅马蜂窝? 孝景崩后,刘彻接位,汲黯也由太子侍从官升为皇家礼宾官(谒者)。那段时间,汲黯做为皇帝的特使,被刘彻派出过两次。那时候没有飞机和火车,也没有大奔。特使要跑一趟长途,如果身体素质不过关,只要一个回来,足你将你折腾成不成样。恰恰是,汲黯心理素质相当高,身体素质却差得一塌糊涂。他长期生病,而且一病就是三月不朝,生病养病,简直成了他另外一个伟大的职业。或许是汲黯身体有关,刘彻两次被派外出,两次都没有完成任务。他回来,都是找借口敷衍了事。 第一次以特使出差,是因为东越相攻。汲黯只是晃悠着来到吴县,然后又晃悠着折身而回。刘彻问他情况如何,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越人之间打群架,那是他们的风俗习惯,怎么能劳驾天子的使者呢? 那一次,刘彻忍了。因为东越路途遥远,他理解汲黯为什么要偷懒。第二次,河内(今河南省武陟县)失火,烧千余家,刘彻再次汲黯前往了解情况。这次,汲黯去了,人也回来了。但是,他告诉刘彻,他没有到火灾现场了解情况。 刘彻几乎要抓狂了。老师,这次你又准备以什么借口敷衍我?如果你身体不好,你为什么还要领命? 但是,汲黯却告诉刘彻:借口当然还是有的。民宅相连,火烧连营,没什么奇怪的。但是,我在路上却完成了一件你料想不到的任务。我在河内郡内发现旱情严重,波及万余人家,甚至达到了父子相食地步。所以,我持节命令河内郡守开仓济民。现在我人回来了,符节交还陛下。至下陛下怎么处罚,请便吧。 那时,刘彻为难了。处罚当然是不对的,因为他替皇帝做了一件善事。给他发奖金更是不对的,因为他从来没当皇帝的差事是差事。最后,刘彻恕汲黯无罪,对汲黯采取敬而远之之法,将他踢出长安城,贬为荥阳县令。 汲黯被贬官,当然不高兴了。汲家祖宗九代,从来都是高官,什么时候当过小县令。现在,刘彻将他打发到荥阳来,这不是羞辱我汲家祖宗吗?于是,汲黯接到调令,马上称病不往,辞职归家歇凉去了。 刘彻接到汲黯报告后,摇头叹息。他想想,又将汲黯召回长安,迁为中大夫。 然而,没多久,汲黯又在长安呆不住了。 这次,汲黯不是消极怠工,而是得罪了某些人。汲黯之所以得罪人,主要还是性格问题。他脾气倨傲,口直心快,不容人之处。于是,因为工作上的嗑嗑碰碰,大家都集全到刘彻那里告状。刘彻只好又将汲黯打发出长安,迁为东海郡(今山东省郯城县)太守。 太守一职,秩两千石,这是一个和九卿相当的高官。于是,那次离京,汲黯没有说自己身体不好,而是勇往赴职。 汲黯是个懒人。但是,懒人自有懒人的绝招。想当初,曹参治国,奇懒无比。但是结果怎么样,齐国不一样政治清明。后来调回中央,整天喝酒不治事,搞得很多人都替他着急。结果最后大家发现,没有曹参这个懒人,汉朝还不知道早被折腾得怎么样了。 现在,汲黯就想做曹参第二。他精选了几个得力干部,然后吩咐他们该做什么事,然后就回住所疗他的病去了。 一年过去了,汲黯几乎都是卧在床上渡过的。结果,东海郡非但没出现乱政,反而奇迹守再现当年曹参治理济国的清明政治。这就是黄老治世之术的魅力,只能肯用,总能事半功倍。 汲黯治世之绩传到了长安,刘彻心中大悦。他一扫过去对汲黯种种偏见,将他这个硬骨头老师调回长安,担任诸侯接待总监(主爵都尉)。 离京许久,汲黯仍然是那个硬脾气。合得来的则合,合不来的,连招呼都懒得跟你打一个,路遇如见陌生人。那时,田蚡屁股已坐上丞相位。很多人见到矮子田蚡,海拔总要矮他三尺,行拜谒之礼。人人对田蚡都尊重,不等于汲黯都要学着他们。每次,汲黯见到田蚡,两个傲慢的人,也没什么客气话,汲黯稍稍拱手作揖,算是给田蚡行礼了。 你傲,我更傲。你牛,我更牛。身体有病,可是灵魂强健,谁都惹不起。这就是真实的汲黯。 当然,田蚡不是不敢惹他,而是犯不着。一个常在地上走的人,跟一个常在床上躺的人斗气,何必呢。既然他不当我是领导,那就随他去吧。我走我的阳光道,他躺他的病人床。如果斗气,看谁活得更长。 事实上,田蚡斗气还斗不过汲黯这个老病号。他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在汲黯前面伸腿蹬天。 就在汲黯参加窦婴和田蚡的辨论会前,汲黯曾经在一次开会上当众损伤刘彻,搞得刘彻大发脾气,拂袖而去。事后,刘彻大骂汲黯病不死,很想一刀剁了他算了。然而静心想想,汲黯损他,不过是性格太直,好道理本来可以漂亮说出来的,他总是带着刺挑出来不可。 刘彻想想,就算了。既然都惹了他N次了,也就不在乎那一次了。然而,没想到的是,自从汲黯伤过刘彻自尊后,他就卧床不起。先是请了三个月,三个月身体还是粘在病床上,只好让同事向刘彻请假。刘彻心里有气,但是也是关心老师的健康的,没有一次不批汲黯的病假。 此次,汲黯挺着病子上朝听取窦婴和田蚡辨论,那不是只带着耳朵来的。他是难得开一次会的,每次开会,他不给众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当然是舍不得走的。恰好今天王太后和刘彻都在,众官多竖起耳朵闭上嘴,该是汲黯表现的时候了。 当田蚡一看到汲黯站出来,他就想,坏事了。 果然汲黯是坏他的事来的。他一上来,首先就叭啦叭啦的说一通。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明确支持窦其婴。他认为窦婴有理,田蚡可耻,灌夫不可诛。 没有人不被汲黯的勇气折服。王太后的脸黑了,田蚡的脸黑了,窦婴的脸笑了,唯独刘彻没有表情。 没什么奇怪的,如果汲黯不今天发飚,刘彻都会鄙视他三分。 汲黯说完,刘彻没有表态。他继续等着第三个人的意见。 十、墙头草和政治狐狸 第三个站出来发言的是内史郑当时。郑当时,字庄,又称郑庄。其为人特点,任侠,谦虚,厚道;同时兼有政治立场不坚定之毛病。汲黯这辈子,能跟他说得来话的,用两根手指数都可以了。其中一个是郑庄,另外一个则是宗正刘弃疾。 郑当时之所以能和汲黯合得来,首先是因为俩人志同道合,都是尊崇黄老之道。其次,郑当时这个人为人谦虚,好交名士。厚待朋友,犹如春天般的温暖。同时有困难,找郑庄,准是没错的。他帮了你之后,还会问你满不满意,如果不满意,最先愧疚的不是你,而是郑庄本人。久而久之,郑当时就在圈内混得了一外响亮的号:名士。 不是所有的名士都是刚正不阿的,诸如郑当时。生活中,他不敢得罪朋友;工作上,他不敢得罪同事及领导。他工作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天下无事。如果实在要他出面,他顶多是一个和事佬。 但是我们也知道,和事佬也不是好当的。如果话说不圆,举止不当,说不定会惹来领导一顿臭骂。话才说完,郑当时还真的挨了一顿臭骂。 骂郑当时的人,是皇帝刘彻。刘彻之所以当众骂他,原因就是他又犯了墙头草的错误。郑当时首先肯定了窦婴,说灌夫混到今天不容易,杀了可惜。然而,当他看到现场无人响应他,他又突然反口说,其实田丞相所说也无错。 郑当时支支吾吾摇摇摆摆了半天,还是没把话说清楚。刘彻强忍了,他等待所有人说完了,他再来点评。然而,等了半天,剩下的像哑巴似的全都不敢哼声了。 集体失语,这不是刘彻想看的结果。但是,这也是必然结果。首先,只论开会地点,就让人不敢说话。国家政事,都在未央宫讨论。刘彻为何将这场辩论挪到东宫来了?由此可见,灌夫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窦婴和田蚡俩过过嘴皮瘾。既然刘彻当俩外戚辨论是皇帝家事,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凭什么群臣要倒插一脚,论人是非? 其次,窦婴和田蚡在朝上之势力,谁强谁弱,一目了然。田蚡喊杀灌夫是过分的,力挺窦婴是愚蠢的。反正怎么说都是错,干嘛还要动那该死的嘴皮呢? 刘彻又等了半天,仍然无人搭话。这下子,他真的火了。但是,他将火全发到了郑当时的身上。刘彻指着郑当时骂道:你平时不是挺爱对魏其侯和田丞相说长道短的吗?怎么关键时刻语无伦次,畏首畏尾的。我真他妈的想连你们一同斩了。 刘彻一言既出,吓得那些不敢发言的人,都双脚哆嗦,不敢抬头。这时,刘彻骂完,大手一挥,罢朝。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此时,王太后在后宫正在等着他一起进餐。 不用刘彻汇报,王太后已对窦婴和田蚡辨论过程了如指掌。很简单,她在朝会上安了几个耳目。那些狗腿子跑得比风还快,趁刘彻见到王太后之前,都向老人家吹去了。 此时,王太后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刘彻请他进餐,她一动不动,干生闷气。最后,她突然对着刘彻骂道:“我还没死,就让个过气的家伙欺负你舅舅。是不是等我死了,任何人都能欺负王家的亲戚来了?” 刘彻双眼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王太后又接着骂道:“你难道是个石人吗?这种事都不会自作主张,干嘛还要搞什么形式主义辨论?” 刘彻沉默良久,无奈地说道:“老妈你就理解我的用心良苦吧。田舅舅是外戚,魏其侯也是外戚,我一时不好下手啊,所以才搞了这么一个辨论会。如果魏其侯是个外人,还用得着我出面吗?我托一个狱吏就可搞定了。” 王太后在宫中忙活,田蚡在朝外也不偷懒。刘彻罢朝后,田蚡向韩安国招手,说道,今天不用麻烦你的司机了,我送你回家。然后,田蚡命人将马车开来,俩人一起上车。 韩安国坐定,田蚡立即晴转多云,对着韩安国怒气冲冲地骂道:咱们俩联手对付窦婴那老不死的,绰绰有余。刚才你为什么首鼠两端,不敢替我多说几句话了。 韩安国沉默一阵,又摇头叹息。他对田蚡说道:丞相,你呀,就是心急。你心一急呀,事情就被你给办砸了。 田蚡本来怒气腾腾,见韩安国如此一言,不由奇怪起来了。韩安国又接着说道:“其实你不必要跟窦婴吵。你想想,你们俩都是有官有位的人,两个大男人在皇帝面前吵架,互揭老底,这成何体统?” 田蚡一听,脸色惭愧,怒气稍降。这时,韩安国接着说道:“如果我是你,我当场早将官帽摘下,直接对皇帝说,魏其侯说的是对的,我是错的。请允许我辞职。” 田蚡的小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韩安国,仿佛被什么东西粘住了。韩安国又接着说道:“你知道我这样说的好吗?我以为,皇帝当时一听,肯定觉得你谦虚,他不但宽恕你,反此你为美德。” 田蚡似乎就要被说动了。最后,韩安国总结道:“如果你当时真那样做的话,你猜魏其侯会有什么反应?我认为,按他那种性格,他肯定羞惭不已,回家咬舌自尽去了。”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评价韩安国以上一翻话,我觉得四个字比较合适:政治狐狸。窦婴咬不咬舌,倒不一定。然而,如果田蚡真按他所说的,当场辞职,肯定轰动长安。到时候,就算窦婴还活着,只要他一出门,肯定也要被官场的口水舆论淹死。 韩安国一言,立即让田蚡多云转晴。田蚡像受教无穷的样子,拱手对韩安国谢道:“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佩服啊。都怪我自己心急,没想到那么多。” 这场辨论会,让三个人学到了不少东西。首先是刘彻,王太后让他懂得了,只要他这个老妈还在,皇帝必须无条件地替王家亲戚办事。其次是田蚡,韩安国让他更懂得了,玩政治必须讲究技术,不能抬头蛮骂。最后一个是郑当时,刘彻让他懂得了,做和事佬可以,但是做墙头草,坚决不行。果然不久,刘彻就将郑当时贬为皇后管家(詹事)。 但是,窦婴和田蚡的事还没完。刘彻既然都出面了,必须陪他们一起整到决出胜负。 十一、窦婴之死 当时,刘彻下放郑当时,心里的打算可能就是,让大臣多替窦婴说几句公道话。怎么说,辩论会之前,他跟窦婴喝过酒,交过心,心里还得稍向着他的。他以为,开辩论会,广开言路,以众臣之议来了断田蚡和窦婴恩怨,就算王太后追究此事,他可以拿大臣挡话。 好了,好好设计的辨认会,竟然全被郑当时之流的墙头草搞砸了。更让他郁闷的是,王太后还借此绝食威胁。看来,他想帮窦婴的,现在被逼反过来要替田蚡搞掉窦婴了。 刘彻只好将御史大夫韩安国召来,让他去核对窦婴在辨论会上揭田蚡老底,到真是不是真的。韩安国心领神会,他一听,就知道下面的事怎么做了。 傻瓜都想得出来,皇帝为什么不叫韩安国去查田蚡?既然皇帝开口说查窦婴,只能说明一点,他帮不了窦婴了。皇帝都妥协了,御史大夫还讲什么原则。于是,韩安国找了一帮人,下了一翻苦功夫,找出窦婴掀田蚡的不实之处。 接着,他又组织人马弹劾窦婴。此事做得很顺当,刘彻批了八个字:欺君之罪,允许逮捕。窦婴立即被双规,被关进了特别监狱。 窦婴之所以落到今天,正像他夫人曾经所劝,营救灌夫应该量力而行,不要救人不得,反而将自己搭了进去。果然是,搭了进去。哎,真不长脑的衰人。不会游泳,或者是技术不过关,就不要下水救人嘛,何必自找苦吃呢。 此时,窦婴被关进监狱后,没人一个官员替他说话。汲黯在东宫替他振臂呼喊的一声,仿佛被无底的黑洞吞没。此情此景,只有两个字最能体现窦婴内心的情绪:悲衰。 他悲众官,亦悲自己。他悲的是,众官集体失语,全变成冷漠的看客。他悲自己,权势衰落,形同被逐狗。 要想走出这黑暗的监狱,必须使出绝招来了。 尽管都是坐监狱,但窦婴和灌夫享受的待遇不一样。灌夫没有探监权,高官不行,家人更不行。当然,田蚡正在热火朝天的整杀灌氏家族,灌夫族人跑路还来不及,还有心情探监。 窦婴不一样,他自己下狱,监狱还是允许家人探监的。 探就探吧。田蚡或许是这样认为的,反正这老头子活不长了,人在监狱中,谅他有翅膀也不敢飞出来。 如果田蚡真这样想的话,那就错了。窦婴的想法是,只要给我翅膀,我就想飞出去。现在,窦婴自以为,他找到了一双翅膀。这张翅膀,就藏在他的家里。 有一天,窦婴利用探监机会,叫侄子替他办一件事。这不是一件难事,只是叫他将家里一件礼物送给皇帝刘彻,让他亲眼过目核实。然后窦氏家族大可放心在家等待他出狱的好消息。 窦婴家里这些礼物,就是遗诏。那是先帝刘启留给他的,只有八个字:事有不便,以便论上。 这八个字,翻译过来就是说,如果你碰上大事,将这遗诏交给他的接班人,可以被赦免。 这就是窦婴之前有恃无恐的根源。他以为,有遗诏在手,可以放手一搏。就算救不了灌夫,自己留下小命,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但是,让窦婴没想到的是,遗诏竟然出了一个大问题。 这个大问题竟然是,刘彻却说,这遗诏是假的。 遗诏是一个重要文件,为防止别人做假,一般情况下,皇帝总要搞两份。一份正本,一个副本。正本给人,副本存档,以备核实。问题就出现在核实关节上。刘彻派人去档案室取遗诏副本,发现宫中无存档。这下问题就大了。没有存档,不能证明窦婴家里封存的遗诏是真的。 不是真的,那就是假的。造假,那可是又犯了一次欺君之罪。 这次,窦婴想不死,真难了。搞了半天,牛逼了N多天,竟然发现家里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翅膀,飞不出监狱就罢了,竟然还因此重重摔落。 刘启到底有没有给窦婴留过遗诏,这玩艺当底是真的还是假?历史上众说纷坛,猜想奇多,却总没有一个服人的结果。 在我看来,窦婴造假的可能性有少。纵观窦婴一生,他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更不是一个欺诈之人。反而,正直和任侠,构成了他生命中的立世之本,更构成了他生命悲剧的全部。 ��,多是无才无能之徒,唯一的本领就是拍马屁。除此之外,还要有一个皎好的面孔,和热爱时尚,打扮入流的心思。其每天的打扮大约如下:头顶上戴的是漂亮鸟毛装饰的帽子;腰上系的是饰有贝壳的衣带;脸上涂的是香喷喷的胭脂。 以上潮流的发明人和带动人,正是籍孺和闳孺俩人。后来,凡是在皇帝身边服务的侍郎们,都悠着学会了他们那一招,从此带鸟毛帽,系贝壳带,涂胭脂便风糜宫中,成了一道独特的时尚风景。 凭什么叫皇帝整天看着朝上那一幅幅死板僵硬的面孔,凭什么身边不多些美丽的装饰。我想,涂软身,说软话,正是这帮宠幸们得皇帝欢心的看家本领。 不是宠幸都是浑球。没有历史证明邓通是个诸如明朝魏忠贤之流,耍尽花样,揽尽大权。恰恰相反,邓通是一个为人低调,做事认真的人。听说,刘恒好几次给他放假休息,他都主动放假休假时间,甘愿为刘恒的起居加班加点,鞠躬尽瘁。于是,刘恒对他更是刮目相看,如捧在手中之明珠,惟恐摔了这颗托他上天的好人。 如果把邓通和贾谊放在一起比,犹如石头比璧玉。璧玉怎么会瞧得上石头呢,于是又听说,贾谊很瞧不起这个邓通,经常拿话损他。然而,邓通就当是哑了聋了,对贾谊的损言闭嘴半句不争。 不争,不代表软弱。邓通始终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它赋予了贾谊才华,给种下了性格漏洞。只要有人愿意来戳此洞,贾谊纵有天大的才华,也堵不住决流的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