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规矩,谁射死的猎物,由谁的随从拿走。郤至射死了野猪,自然是郤至的随从拿来放在自己的车上,算是郤至的猎物。谁知道厉公有个随从叫做孟张,大概以为这头猪是厉公先射的,所以应该归厉公。于是不等命令,孟张就跑过去抢那头野猪。郤至一看,不高兴了,心说你这个死太监没看见野猪是我射死的吗?就算献给国君,那也该我献啊。想到这里,郤至又抄起了弓,一箭出去,可怜孟张也是耳朵中箭,然后栽倒在猪的身边。“哗。”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为了一头猪,郤至竟然射死厉公的随从。“来人,把猪给我扛过来。”郤至脸不变色心不跳,让自己的随从把猪扛了过来。郤至跳下车,来到厉公的面前,高声说:“主公,这头野猪献给您。”晋厉公摆了摆手,没有回答。“收队。”厉公下令,他已经没有心思再打猎了,随后他轻声嘟囔了一句:“欺人太甚。”不欢而散。晋厉公为什么要忍下这口气?因为郤家的实力太强了,即便他对郤至再怎么不满意,他也不敢轻举妄动。郤家的实力强到什么地步?三卿五大夫,政治局里占了八位。回去的路上,郤至谈笑自若,毫不在乎。栾书、荀偃阴沉着脸,他们知道自己应该有所动作了。有一个人愁眉不展,整天没有说一句话。谁?士燮。——诅咒士燮早已经看到了危机,现在则看得更清楚。他很担心,不是担心三郤,而是担心自己会受到连累。回到家里,士燮把自己宗族的祝史找来,祝史干什么的?主持宗教仪式的人。“从今天开始,我要你天天诅咒我,求上天让我早点死。”士燮给了一个让祝史大吃一惊的命令,诅咒自己的人还真没见过。“搞笑吧?”“搞你妈个头。如今权力斗争白热化,随时变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大难临头。我要是死了,不仅我躲过去了,我们士家也就能存在下去了。”士燮很严肃地说,这也算牺牲自己保全大家吧。从那之后,士家家族每天都在诅咒士燮,祝他早日实现死的愿望。“老天爷,求求您了,让士燮早点死吧,早点死吧,早点死吧。”终于,鄢陵之战第二年的六月九日,士燮的心愿实现了。在临死之前,士燮和儿子士匄还有一段临终对话。士燮:“我的话你记住了吗?”士该:“记住了。”士燮:“说一遍。”士匄:“多吃肉,少喝酒;前列腺可以发炎,开会不要发言。”士燮闭上了眼睛。士燮把自己给诅咒死了之后,卿的位置腾出来了一个。现在,谁来接替士燮的中军佐,谁晋升为卿,是一个人们关注的事情。晋厉公把苗贲皇找来了,他很喜欢这个楚国人。“老苗啊,鄢陵之战你立了大功,我打算让你当卿。”晋厉公要提拔苗贲皇,破格提拔。“主公,不行不行。我哪有卿的水平啊?我连晋国普通话都说不好,还是找别人吧。”出乎厉公的意料,苗贲皇竟然拒绝了。“哎,你就别谦虚了,你有这个实力啊,你一定要当。”“主公,真不行。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吧。我一个外来户,除了主公您,没谁待见我,好些人盯着这个位置,要是给了我,我真不知道哪天怎么死的。主公,求求您放过我吧,我爹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要是主公一定要我当,我只好跑到齐国去了。”苗贲皇的态度异常的坚决,那是想得太明白了。“唉。”晋厉公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恼火,又有些无奈。苗贲皇第二天就回了自己的采邑,远远离开了伟大首都这个是非之地。用句《三国演义》的句式:苗贲皇,聪明人也。多亏苗贲皇够聪明,否则百家姓就没有苗了。有的人远远避开,有的人却在殷殷期盼。三郤都在等待,而郤至更是瞄准了中军佐的位置。此外,郤家还有五个大夫,也有望晋升为卿。郤至没有跑跑关系什么的?那年头,还不时兴跑官呢。终于,等到了宣布的日子。“经过我和栾元帅反复商量,现决定,因为暂时没有合适人选,中军佐空缺。”晋厉公宣布。为什么这个位置空起来?厉公从苗贲皇拒绝出任卿这件事情得出了一个结论:卿的位置不给郤家,郤家不高兴;给了郤家,全国人民不高兴。所以,干脆空着。巧合的是,栾书也是这么个想法,两人一拍即合,就这么决定了。三郤很郁闷。“狗日的栾书,一定是他在搞鬼。”三郤一致认定是栾书在整他们,他们猜对了,但是也不全对,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晋厉公和栾书的意见高度一致。不管怎样,三郤恨死了栾书。“栾书,让你牛,看你能牛多久,老子总有一天要当上中军帅。”郤至公开这样说。可是,郤至没有去想,现在有多少人在说:三郤,让你们牛,看你们能牛多久?——圈套栾书不是傻瓜,他很聪明,也很能忍。事实上,栾书的名声非常之好,他是个廉洁奉公的人,家里说不上穷,但是绝对不能说是富足。这么说吧,一不贪污,二不受贿,三不结党。可是,栾书这个好人也觉得不能再忍下去了。而有的时候,当好人决定反击的时候,其手段可能更加彻底。这一点,就像当初荀林父收拾先榖一样。栾书下定了决心:动手。晋军在鄢陵之战中活捉了楚共王的弟弟公子筏,就关押在栾书的家里。那时候捉到了高级俘虏,通常都是关押在某个大夫的家里。栾书把公子筏叫来了。“公子,想家吗?”栾书问。“想。”“想回家吗?”“想。”“想老婆吗?”“想。”“想回家见老婆吗?”“想。”栾书啰里啰唆问些问题,要把公子筏的念头吊起来。果然,他看见公子筏的眼中散放出人性的光芒。“照我说的去做,就放你回家,行不行?”“行,当然行。”第二天,栾书去找晋厉公了。“主公,上次我们捉了公子筏,还记得吗?”栾书问。“记得,什么事?”“这小子想戴罪立功啦,他要检举揭发。”“检举揭发什么?”“他不肯说,说一定要直接跟主公说,还说事关晋国的存亡。”“那叫他来。”于是,栾书把公子筏给弄来了,晋厉公把身边人都打发开了。“公子,据说你要戴罪立功,有什么要检举揭发的?”晋厉公问,他很想知道。“主公,我不是贪生怕死的人,本来,我就准备死在晋国了,可是,主公优待俘虏的政策感动了我,主公的人格魅力打动了我,所以我才决定戴罪立功的。”公子筏先拍了拍马屁,这是栾书教给他的。晋厉公听了,果然有些高兴。“不过,我要主公先答应,要是我确实有立功表现,就放我回家。”公子筏继续说,这也是栾书教给他的。栾书知道,要求提得越具体,看起来就越是那么回事。“好,我答应你。”“还有,主公一定要为我保密。否则,我肯定活不到回去的那一天。”公子筏还在提要求,看上去,事情真是很严重。当然,这也是栾书教的。“好,你说吧。”晋厉公说,到现在,他已经很迫切要知道公子筏要检举揭发什么了。公子筏看了晋厉公一眼,又看了栾书一眼,然后咽了咽口水,使劲眨了两下眼,现在,开始检举揭发了。“主公,鄢陵大战你知道是谁挑起来的吗?”公子筏问。“谁?是我吗?还是楚王?”这个问题问得晋厉公有点发懵。“都不是,是郤至。”“郤至?”“其实,楚王根本不想跟晋国打仗的,都是郤至派人去劝说的。为什么郤至要挑起这场战争呢?我听说他跟孙周关系好,想把孙周给弄回来当晋国国君。为什么想把孙周弄回来当晋国国君呢?因为他想当中军帅。他派人对楚王说他会策应楚军击败晋国,然后把您杀了,把孙周弄回来。”公子筏讲了一通,中心思想就是说郤至想利用楚国人除掉晋厉公,所以才有了鄢陵之战。晋厉公听完了,狠狠眨了一顿眼,他要把这段话消化一下。仔细想了一阵,发现这段话的逻辑很清晰,很有道理。可是,他还是觉得有些疑问。“元帅,这个,你看有这个可能吗?”晋厉公问栾书。栾书挠了挠头,假装思考。“我觉得吧,公子筏的话可信。想啊,当时郤犨去齐国和鲁国调兵,他故意磨磨蹭蹭,让两国军队迟迟不到。而郤至呢,在我们的援军未到的情况下坚持出战,什么意思?如果我们战败了,他一定趁机把您害了,现在跟我们说话的就不是您了。老天保佑我们胜了,他分明能够捉住楚王,却故意放走了他,为什么?这不是他的风格阿,他喜欢抢功啊。唯一的解释,他怕捉住了楚王就把自己暴露了。他不仅放了楚王,他还放了郑侯,为什么?有阴谋啊。”栾书的这番话,杀伤力更强,更是头头是道。栾书这人,特别擅长火上浇油,当初赵家被灭,也跟他的表态有很大关系。晋厉公听得直点头,不过,他很聪明,他也会怀疑这是不是你们哥俩个编好了来忽悠我的。所以,尽管觉得栾书说得有理,晋厉公还是有些将信将疑。“这样吧,我知道主公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但是,我们也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我有一个办法,我们不妨派郤至到王室去出使,如果他真的跟孙周有勾结,那他一定会跟孙周碰头。主公您自己派人跟踪他,到时候不就真相大白了?”栾书想得周到,一步一步引导着晋厉公。晋厉公点了点头,这样的事情,宁可信其有。一个好的政治家,不仅要会提出问题,重要的是要会解决问题;不仅要忽悠得你产生怀疑,重要的是要忽悠得你按照他的思路去把怀疑变成事实。好人狠起来,有的时候确实比坏人还要狠。孙周是谁?当初晋襄公的小儿子叫姬捷,又叫桓叔。襄公死的时候姬捷还很小,按照规矩必须离开晋国,于是被带到了伟大首都洛邑,孙周就是桓叔的孙子。第一二二章郤家的覆灭关于孙周,《国语·周语下》中有一段叫做“单襄公论晋周”,专门说到了孙周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孩子。摘选一部分给大家。孙周来到周室,侍奉单襄公。他站不歪身,目不斜视,听不侧耳,言不高声;谈到敬必定连及上天,谈到忠必定连及心意,谈到信必定连及自身,谈到仁必定连及他人,谈到义必定连及利益,谈到智必定连及处事,谈到勇必定连及制约,谈到教必定连及明辨,谈到孝必定连及神灵,谈到惠必定连及和睦,谈到让必定连及同僚;晋国有忧患他总是为之悲戚,有喜庆他总是为之高兴。后来有一次单襄公病重,叫来儿子顷公告诉他说:“你一定要好好对待公子周,他将来会成为晋国的国君。”单襄公讲了理由,具体不说了。他归纳了孙周的上述十一条优点,说这十一条优点在整个周朝只有周文王有过,如此完美的人,上天会保佑他拥有晋国的。单襄公还说了一个理由,说是当年晋成公从伟大首都回晋国继位的时候,晋国人占了一卦,结果显示晋国将有三个国君从王室归国继位。第一个是成公,那么第二个一定是孙周。孙周真的有单襄公所说的那么了得吗?他真的能够回到晋国当国君吗?还是先看看郤至的伟大首都之行吧。——钻进圈套郤至再次被派往王室,晋厉公给他找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简单任务,简单到都不用提起。郤至很高兴,他喜欢到处去宣传自己。到了洛邑,一切都按程序进行,尽管王室的人都不喜欢他,却也不敢得罪他,假惺惺欢天喜地欢迎他。办完了事,照例,周王赐宴,一帮公卿都跟着公款吃喝。酒过三巡,话就多了,郤至甩开了腮帮子鼓吹自己,好像没有自己晋国就存在不下去的意思。大家打着哈哈,由他去吹。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晋国最近的人事变动。“哎,我听说栾书的身体不太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谁接任中军帅。”单襄公故意这么问,他非常讨厌郤至。“哈哈,我当仁不让啊。”郤至说得信心十足。“这个,按规矩不是中军佐递补吗?你的排位太靠后了吧?”单襄公心思很坏,要让郤至难堪。“我们晋国历来是谁有能力谁上啊,当年先轸就是下军佐直升中军帅啊,赵盾从没打过仗,不是也直接当了中军帅?就是栾书,不也是从下军破格到了中军帅?嘿嘿,论能力,晋国还有比我强的吗?”郤至说得挺好,有理有据。其实,从能力上说,他倒真是晋国最强的。问题是,他当中军帅,几个人同意?“就是就是。”单襄公奉承起来,举起杯来:“让我们预祝郤至元帅早日成为晋国执政。”一片杯盘碰撞的声音,郤至的感觉好极了。郤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已经钻进了栾书为他设计好的圈套。单襄公回到家里的时候,早已经有人在等着他。谁?孙周。“姥爷,郤至来了吗?”孙周问,为什么叫姥爷?因为孙周的父亲姬谈就是单襄公的女婿,去年姬谈病故,孙周就跟着母亲回到姥爷家来住了。孙周多大岁数?不到十四岁。“你怎么知道?”单襄公觉得挺奇怪,这个小外孙非常聪明,他十分喜欢。“今天栾书派人来找我了,说郤至来出使,让我无论如何要去见见郤至。”“见郤至?”单襄公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要去见,不过想想,既然栾书让去见,不见也不好,所以还是要去见,“孩子,我告诉你,要去见可以,但是千万不要多说话。”“为什么?”“我告诉你,郤家很可能要遭殃。郤至咄咄逼人,郤锜狂妄自大,郤犨贪财忘命。所以,三郤肯定不得好死。既然栾书让你去见,那就见见,但是跟他应该保持距离,明白吗?”单襄公交代得清清楚楚。当天晚上,单襄公派人送孙周去了国宾馆,见了郤至。两人见面的内容无非就是互致问候,孙周问了些晋国的事情,郤至则摆起架子,作出一副谆谆教导诲人不倦的样子。“孙周上门拜访,谈话约半个时辰,临别时,郤至送到院子门口,面带神秘微笑。”国宾馆门口,一个人在详细地记录,这个人,就是晋厉公派来跟踪郤至的特务。——决定动手现在,晋厉公不能不相信郤至确实在勾结孙周了。“奶奶个熊,老子一向对他不错啊,竟然还要害我。”晋厉公很恼火,恼火之后,他决定召开“自己人会议”。什么叫自己人?就是自己的一帮哥们。晋厉公的哥们是些什么人?胥童、长鱼矫、夷阳五等人,还真巧,个个都是三郤的仇人。“各位兄弟,郤至勾结孙周害我,我想杀了他,可是又没有证据,怎么办?”晋厉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最后提出问题。“哇。”大家首先表达了极度赞成,然后开始发言。第一个发言的是胥童,他对郤家的仇恨是深到骨子里的,要不是当年郤缺忘恩负义,自己早就是卿了,自己的父亲也不会死得那么悲惨。“主公,不仅郤至该杀,三郤都该杀啊。郤家的势力太大,随时威胁到主公啊,不灭他们,主公永远不能安枕啊。”胥童够狠,他要一次性了结。胥童开了头,其余的兄弟你一言我一语,个个都说不杀三郤不足以平民愤。晋厉公算了算,外面有栾书支持,里面有兄弟们卖命,而三郤的罪行好像也很确定,既然这样,还犹豫什么?“奶奶个熊,干他们。老胥,夷阳五,你两个率领大内卫队,灭了三郤。”晋厉公下令了。胥童和夷阳五刚要起身,长鱼矫先起来了,然后按住了两个人的肩膀:“两位坐下来,听我说完再走。主公,我们的大内卫队有多少人?宫甲八百啊,满打满算八百人,这点人马去了郤家,那就是给人家送菜啊。主公还记得吗?当年郤克要用自己的家族兵力攻打齐国,想想三郤家的实力吧。要这么莽撞行事,三郤没死,咱们先死了。”众人一听,都傻眼了。掰手指头算算,好像自从楚国斗家被灭之后,郤家就可称得上世界第一家族了。“那,那怎么办?”胥童急了,原以为大仇就要报了,谁知道没那么容易。所有人都盯着长鱼矫,看他有什么主意。事实上长鱼矫在这帮人中最有头脑,换了是三国以后,直接就要被称为小诸葛了。“对于三郤,只能智取,不能力敌。办法我已经想好了,只要清沸魋(音退)跟我走一趟就行了。”长鱼矫说,清沸魋也是他们的一个兄弟,十分勇猛。大家一听,长鱼矫也太牛了,两个人就能搞定三郤?“你忽悠我们吧?你有什么好办法?”夷阳五忍不住说了出来。“忽悠?我这办法不能告诉大家,泄露了就不灵了,我回头告诉主公一个人就行了。”长鱼矫够谨慎,不肯透露,他转头又对晋厉公说:“主公,据我所知,栾书和三郤有私怨,这事情保不定就是栾书栽赃陷害。不过这我们不管了,反正三郤死有余辜。但是主公别忘了,三郤固然实力强横,栾家和荀家的势头也很猛啊。依我看,一头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赶,咱们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这个机会,把栾书和荀偃也干了,这样咱们才能安枕啊。”长鱼矫的话音一落,现场就炸了锅,想想看,人家栾书和荀偃没干过坏事啊,是好人啊,这不是牵连无辜吗?辩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不过最终大家基本达成共识:杀。杀的理由有两个,胥童给出来的理由是:什么他妈好人坏人,当初我爹我爷爷不是好人吗?夷阳五给出来的理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拔掉五个萝卜不就腾出五个坑?兄弟们当卿的机会不就增加了一倍?厉公是不愿意杀栾书和荀偃的,一来人家没有罪,二来一口气杀这么多卿,国家很容易动乱啊。不过在兄弟们忽悠下,厉公勉强同意了。“好,长鱼矫和清沸魋负责三郤,胥童率领大内卫队捉拿栾书和荀偃。大家各去准备,等候动手命令。”晋厉公作了最后的布置。权力斗争,是不分好人坏人的。——要命的生意晋厉公七年(前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当然,这里所说的都是阴历。所有姓郤的人都应该记住这一天,这是郤家的受难日。当然,如今姓郤的人已经不多了。按照晋国的规矩,晋国的诉讼由八卿轮流掌管。说白了,大家轮流值班担任法官。从前六卿的时候,两人一组共分为三组,每组十天,一个月一轮。如今八卿了,依然分为三组,中军帅栾书搭配一个人,其余都是三人一组。这一天,轮到了三郤这一组。为什么三郤恰好成了一组呢?原来,当初分组的时候,三郤要求分在一组,而且别人也不愿意跟他们一组,所以,他们就自己一组了。当初夷阳五和长鱼矫的土地被三郤抢走,就是这个法庭判决的。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说的就是三郤这样的。通常,这哥三个往这里一坐,打官司的都不来了,走到门口看见是三郤,仇人也要假装主动和解,然后过十天再来。人人知道三郤的法庭是雁过拔毛,只要来了,不死掉层皮。特别是郤犨,恨不能把人榨干了卖油的那种。除了他们自己徇私枉法之外,别人值班的时候,他们也通过各种方法去干预。这一天哥三个往这里一坐,反正也没人来打官司,三人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聊到了最近的传闻,说是晋厉公好像对三郤不满,有可能要动手。“喂喂喂,你们自己找地方凉快去,不叫你们不要进来。”郤锜把法庭里的法警们都给赶出去了,事关机密,不能让他们听见。法警,那时候叫衙役。人都走了,法警们也知道没人来打官司,既然三郤下了命令,正好出去转转。于是大家出去逛街的逛街,泡妞的泡妞,法庭里只剩下三郤。“两位,最近风声不对啊,我听说主公要对我们动手,好像胥童这狗东西最近挺活跃的,我们要小心啊。”郤锜的消息比较灵通,他比另外两个的警惕性也要高些。“啊,真有这事?”郤犨吃了一惊,他平时只顾挣钱,对政治倒没有什么敏感度。“我也觉得最近的气氛不对,八卿会议的时候都感觉有些怪怪的味道,难道,大家都看出什么来了?”郤至也感觉到了什么。“那,我们怎么办?”郤犨怕得要命,他没有主意。郤锜瞪了他一眼,没理他的茬,对郤至说:“我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如咱们先下手,干掉主公,顺便把胥童那帮人也收拾了,然后把孙周迎回来。”郤锜够狠,准备用最激烈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郤至摇了摇头,尽管他很自负,他还是个比较传统的人,杀国君的事情他觉得不能做。“不行,对抗国君那可是大罪啊,不能这样。”郤至反对。“难道我们等死?”郤锜坚持。“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郤至还是反对。“什么办法?”“我想想。”“你们快想办法啊。”就在三郤争论还没有结果的时候,法庭外面传来争吵声,并且越来越近。奇怪,竟然有人来打官司了。“嘿嘿,生意来了。”听见有人来打官司,郤犨来了精神。生意确实来了,要命的生意。两个人互相扭抓着走了进来,两个人的手上还拿着长戟。简单判断,这两个人在决斗。决斗未果,于是傻乎乎来找三郤判决。两个人一边扭打,还一边骂着。“狗日的,勾引我老婆,我宰了你。”一个说。“是你老婆勾引我,你个臭乌龟。”另一个说。等到两人走到近前了,郤犨看清楚了其中一个人,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我说是谁?原来是长鱼矫啊,怎么你老婆又跟别人跑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郤锜脸色大变,想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来这里打官司,长鱼矫也不可能来啊。“卫士,卫士。”郤锜大声喊了起来,哪里还有卫士?都逛街泡妞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刚才还扭在一起的两个人猛然间分开了,两条长戟分刺郤犨和郤锜,郤犨毫无准备,还在那里幸灾乐祸,长鱼矫的大戟就到了,直接刺透了脖子。郤锜反应快,已经站了起来,还没有站稳,清沸魋的大戟也到了,“噗”一声,穿透了肚子。也就在一瞬之间,三郤就死了二郤。郤至一看,也顾不得红甲将军的风度,跑吧。当时郤至起身就跑,后面长鱼矫提着大戟就追。郤至跑出了法庭,来到后院,看见自己的车在院子里,一纵身上去,大喊:“快走快走。”跑晕了,郤至是跑晕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御者根本不在车上,不知道去哪里泡妞了。等到郤至发现自己犯了错误之后准备下车,已经来不及了,长鱼矫的大戟直奔后心而来,给郤至来了一个透心凉,尸体从车上摔了下来。三郤就这样完了,曾经不可一世的三郤就这么简单地被干掉了。在世界第一大家族若敖氏被消灭之后,世界第二大家族郤家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人,不能太张扬。三郤被杀,厉公的特使和卫队随后赶到,当场宣布三郤谋反被诛,随后将三郤的尸体拉到朝廷外示众。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到了首都的各个角落,各族人民欢欣鼓舞,大家纷纷说“在晋侯的英明领导下,一举粉碎了三郤叛国集团”。栾书和荀偃立即赶往朝廷,一来要撇清跟三郤的关系,二来要祝贺晋厉公的英明决策,三来还要讨论一下接下来的工作。两人高高兴兴,结伴而来。来到朝廷门口,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说不清多少群众在那里围观三郤的尸体。“开水来了,开水来了。”栾书和荀偃从人群中穿过,终于进了朝廷。朝廷里,晋厉公已经正襟危坐,等待卿们前来。“主公,破获了三郤卖国集团,恭喜恭喜啊。”栾书和荀偃急忙上前祝贺。晋厉公张张嘴,没说话。晋厉公没说话,旁边有人说话了。“拿下。”是胥童的喝令。大内卫士们一拥而上,将栾书和荀偃拿下了。“这,这,这怎么回事?”栾书大吃一惊,弄了半天,怎么自己也成清洗对象了?没人理他,卫士们直接将两个人押到了旁边柴房里凉快去了。“主公,杀了他们。”长鱼矫建议。“唉,算了,我们已经杀了三个卿了,再杀两个,那就真是滥杀无辜了,放过他们吧。”原来,晋厉公实在是不忍心下手。“主公,你不忍心杀他们,只怕他们忍心杀你啊。”长鱼矫说。“你不要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来人,去把栾书和荀偃放了,让他们领军讨伐三郤家族。”晋厉公下令。其实,晋厉公说得也有道理,郤家、栾家和荀家是晋国最大的三个家族,要是一并给杀了,连去抄家的部队都凑不够,如果三家联合造反,只怕自己的脑袋也要搬家。长鱼矫摇了摇头,没再说话。第二天,长鱼矫带领全家出走,移民北狄去了。三郤家族尽管家大业大实力大,但是三郤一死,群龙无首,乱成一团,随后栾书率领大军前来灭门,于是死的死,逃的逃。用句《水浒传》里常用的词:作鸟兽散。郤家后人四散而逃,纷纷改姓,后来的郄姓就出于郤姓,还有些人改成了谷姓和温姓。基本上,郤家的灭亡是大快人心的。所以,社会并没有动乱。八卿空出来三个位置,怎么填补?胥童被任命为卿,还有两个卿的位置空着。“爷爷,爹,我给你们报仇了。”胥童在家庙祷告,将好消息告诉了爷爷和爹。之后,昂首参加八卿会议去了。第一二三章小孩生猛干掉了三郤,栾书本来应该心情愉快,可是想到险些被清洗,他就高兴不起来。特别是看到胥童,感觉就更糟糕。“老荀,咱们要商量商量了,从前三郤在,有坏处也有好处,坏处是他们总是压着我们,好处是他们是大家的关注点。如今他们完蛋了,好像大家的眼光就都在咱们两家身上了。主公除掉三郤,说白了是忌讳他们势力太大。如今他们完蛋了,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咱们两家了?”栾书悄悄找来荀偃,商讨当前的形势。“元帅啊,你不找我,我还想找你呢。主公肯定是有心要除掉我们的,否则当初也不会抓我们。还有啊,胥童是主公最信任的人了,他跟郤家有仇,跟咱们两家也不是朋友啊,想当初神经病事件的时候,你爹和我爹也没为他爹主持公道啊,保不定他也恨我们呢。”荀偃跟栾书一个想法,都愁着呢。既然大家看法一致,事情就好办了,谁也不用说服谁,直接就讨论对策了。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很快就又达成共识:要想活,就要干掉晋厉公。长鱼矫,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惜,再也没有他的下落。——匠丽氏事变过了一个月,十二月二十六日。不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早就过了吗?很巧,那一年是闰十二月,两个十二月。这一天晋厉公心情很好,于是来到了宠臣匠丽氏的家里游玩。栾书和荀偃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出现,接到线报之后,两家各自出兵五百,直接包围了匠丽氏的家,扣押了晋厉公。基本上,这就是春秋版的“西安事变”,简称为“匠丽氏事变”。没有人去救晋厉公吗?宫甲一共才八百,怎么去救?以栾家和荀家的实力相加,谁是对手?别说别人,连胥童都装孙子了。扣押了晋厉公,栾书和荀偃发现又来了一个问题,谁来下手杀人?两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那年头还挺注重名声,谁也不愿意承担轼君的坏名声。怎么办?两人一商量,干脆,忽悠别人动手吧。春秋的时候通常是这样的,如果要灭哪一个家族,就要忽悠所有的其他家族并肩子上,算是大家合伙干的,今后谁也别说谁。灭先家、赵家和三郤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如今要杀国君了,也是这个路子。栾书和荀偃两人算了算,三郤被灭了之后,现在,晋国的大家族就只剩下栾家、荀家、士家和韩家了。“忽悠士匄吧,这小子年轻气盛,说不定一冲动就干了。”栾书和荀偃一商量,觉得这个主意挺好。于是,荀偃去找士匄了。“小士啊,这个,栾元帅和我把那个昏君给捉起来了。你知道,这个昏君宠任小人,荒淫无道,还想把我们都给害死。这么说吧,他是恶贯满盈了。我们决定处死他,栾元帅跟我一商量,说是你前途无量,人又正直,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一定要交给你。小士,你可不要推辞啊。”荀偃开始忽悠。士匄一听,好嘛,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啊。“这个,按理说,这样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应该去完成。可是,我爹去世还没满三年呢,三年之内,别说杀人,杀个鸡都犯忌讳啊。老荀,谢谢你,另请高明吧。”士匄说得挺客气,就是不上当。士匄没有忽悠住,没办法,只好忽悠韩厥。忽悠韩厥这个老滑头,栾书和荀偃都觉得很困难。可是事到如今,也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老韩,你看,我们把那个昏君给捉起来了。你知道,这个昏君宠任小人,荒淫无道,还想把我们都给害死。这么说吧,他是恶贯满盈了。我们决定处死他,可是我们资历不够啊,算来算去,就算您是个元老了,除了您,别人谁也不配啊。老韩啊,你可不要推辞啊。”基本还是这个套路,栾书和荀偃一起来忽悠韩厥。韩厥笑了,心说老子忽悠人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忽悠我?你们还嫩点。“两位,别忽悠了。我从小在赵家长大,当初灭赵家的时候,只有我没有出兵。俗话说:宰杀老牛,无人做主。家里的老牛养时间长了,还不忍心杀死它呢,何况杀死自己的君主呢?两位,这份荣耀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吧。”韩厥一口回绝,倒把那两个弄得个大红脸。谁也不是傻傻鸟。从韩厥那里出来,荀偃很恼火。“元帅,韩厥这个老油条太可恨了,要不,先办了他?”荀偃有点气糊涂了,要杀韩厥。“别介,咱们找人动手不就是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吗?这要是无缘无故把韩厥给杀了,那不也是坏名声?这老油条人缘好着呢,咱们还是想别的办法吧。”栾书当即否决了。——胥童的命运背黑锅这个事情,做不好,就是替罪羊;做好了,就是见义勇为。所以我们说:当小弟的最高境界,就是为老大背黑锅。这个黑锅,有人不愿意背,却有人要抢着背。“元帅,让我去吧。”程滑,一个比下大夫还低一级的小官主动请缨了,他看到了机会,因此不在乎背黑锅。栾书有些犹豫,有人愿意背黑锅是好事,可是,这么重的黑锅,程滑实际上是背不起来的。譬如韩厥杀了厉公,史官的记载是“韩厥轼厉公”,如果是程滑杀厉公,史官的记载将会是“栾书、荀偃轼厉公”或者“栾书、荀偃使程滑轼厉公”。栾书找荀偃来商量,商量半天,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程滑去杀,总比自己动手强些。“那就他吧。胥童呢?要不要也顺便办了?”荀偃问。“先办了他。”栾书和荀偃召开了一个八卿会议。当然,实际上只有五卿。“各位,今天,我们讨论一下胥童的问题。”栾书开门见山。“我的问题?我什么问题?”胥童很害怕,自从厉公被扣押,他就一直很害怕。不过,他显然没有长鱼矫的胆略,还心存侥幸。“你害死了三郤,虽然他们有错,但是罪不至死,都是你在挑拨离间,公报私仇。”栾书很严肃地说。“开玩笑吧?郤至里通外国不是你揭发的吗?”“开什么玩笑?我是据实揭发,你是挑拨离间,是奸佞小人。”栾书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你血口喷人。”“胥童,你不仅害了三郤,还要害栾元帅和我,你罪大恶极,还要狡辩?”荀偃也站了起来。韩厥没有说话,他回想起当年赵盾驱逐胥甲以及郤缺把胥克打成神经病的那两次会议,这简直就是那两次的翻版。“同样的事情竟然发生在祖孙三代的身上,真是不可思议。”韩厥暗想,他救不了胥童,也没有准备救胥童。但是,胥童的命运比他父亲和爷爷还要糟糕一些。“来人,将乱臣胥童拿下,斩首示众。”栾书高声下令,卫士们一拥而上。胥童傻眼了,在这一瞬间,他思绪万千,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也许很坦然,因为他报了仇;他也许很后悔,明知道权力场凶险,还要混进来;他也许很懊恼,当初捉住栾书和荀偃的时候就该两刀砍死,自己怎么还会有今天的下场?坦然也好,后悔也好,懊恼也好,一切都已经晚了。十二月二十九日,胥童被杀,族灭。回想当初随同晋文公流亡的重臣,狐家、先家、赵家、胥家先后覆灭。还剩下哪一家?魏家。当初魏犨还因为不受重用而心怀不满,如今看来,真是因祸得福了。数一数狐先赵郤四大家族,哪一家的富贵超过了三代?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这句俗话应当是来自春秋。六天之后,也就是转年的一月五日,程滑杀了晋厉公。厉公被草草埋在翼城东门之外,规格相当于下大夫。按着常规,晋国国君薨后,应当埋葬在曲沃祖坟。史官果然没客气,这样记载:栾书、荀偃使程滑轼厉公。(《左传》)厉公谥号厉,也是个很糟糕的谥号。顺便,简单介绍一下谥号的知识。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高官大臣等死后,朝廷或者家族根据他们的生平行为给予一种称号以褒贬善恶,称为谥或谥号。具体方式,就是用一两个字对一个人的一生做一个概括的评价,算是盖棺定论。谥号制度形成,传统说法是西周早期,即《逸周书·谥法解》中提到的周公制谥。谥号是周朝开始有的,但周文王、周武王不是谥号,是自称,昭王穆王开始才是谥号。谥号中,象文、武、明、睿、康、景、庄、宣、桓、穆、成等都是好字眼,惠是没什么能力的,厉、灵、幽、炀、懿都含有否定的意思,而且基本上都是死于非命的那种,哀、思也不是好词,但还有点同情的意味。大家可以回顾一下,各国的灵公、厉公、幽公、炀公、懿公都是被杀死的。很多人在死前会留下一个愿望,要求后世给自己一个怎样的谥号。《左传》记载,楚成王死后,楚国先给他的谥号是灵,谁知成王死不瞑目,后来改成了成,这才满意地闭上了眼睛。而《国语》记载,楚共王临死前严重反省了一下,要求自己谥号灵或者厉,因为自己当王的时候先后被晋国人和吴国人打败了。到他薨了之后,大臣们认为谥号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功劳,之后才考虑过错。共王虽然打了败仗,但是也打了不少胜仗,楚国在他的领导下还是蓬勃发展的,而且他是个大度有为善于反思的君主,并且不是死于非命,怎么说也不能叫灵王或者厉王,于是,为他谥号共,他就成了楚共王。——晋悼公杀了厉公,谁来接任?厉公还没有孩子,就算有孩子也不能继任,厉公的兄弟呢?栾书不傻,厉公的兄弟都已经是成人了,不好忽悠了。“我看,把孙周接回来吧,听说他名声很好。”栾书建议,弄来弄去,自己成了继承郤至的遗志了。荀偃举双手赞成。于是,全体通过。为什么要把孙周弄回来?因为孙周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孩子,好忽悠。栾书一定没有认真学习过历史,栾书一定不知道郑庄公的故事。十三岁的孩子都那么厉害,十四岁的难道就不行?如果栾书见过孙周的话,打死他也不会去迎孙周了。不管怎样,栾书派出荀罂和士会的二儿子、也就是士燮的弟弟士鲂两人前往伟大首都,迎请孙周回来继位。要说栾书还是个比较厚道的人,没有像当初赵盾派赵穿去迎接晋成公那样派自己的人去,而是派了荀罂和士鲂。郤至没有杀害厉公,把孙周弄回来。却是栾书杀害了厉公,把孙周弄回来了。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往往来揭发别人要做什么的人,其实就是他自己想要做什么。荀罂和士鲂到伟大首都拜见了孙周,之后两个人就知道这个小孩不简单,今后要老老实实做人了。孙周随着两位大夫回国,来到清原这个地方,晋国的卿大夫们就已经在这里迎接了。这个时候,孙周还不是国君,因此在级别上与卿相当。所以,大家基本上也就平起平坐,开了个恳谈会。栾书先来了一段开场白,说了一顿什么“历史的重任历史性地落在了公孙周的身上”等套话,最后欢迎孙周发表讲话。十四岁的小孩要说话了,通常,十四岁的小孩看见这个场合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是,孙周不是通常的小孩,他是孙周。“各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还能回到自己的祖国。现在既然到了这一步,只能说是上天的安排。人们之所以拥立国君,就是为了让他发号施令。如果立了国君而又不听他的,那要这个国君还有什么用呢?如果我当了国君却没有什么成就,那是我不够材料;如果立了我而又不听我的,那就是各位的过错了。立我还是不立我,取决于在座各位。如果你们认为我不行,那我立马就走;如果认为我还行,那今后就要听我的。是扶立一个好国君以延续晋国的霸业,还是任由这个国家衰落下去,都在今天了。现在,各位作决定吧。”孙周话音落下,整整三分钟没人说话。谁能相信,这样一段话出自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嘴中?什么叫不卑不亢?什么叫从容不迫?什么叫怡然淡然?什么叫胸有成竹?“您就是我们翘首以盼的国君啊,我们都听您的。”卿大夫们异口同声,他们服了。“那好,我们对天盟誓。”孙周趁热打铁。于是,孙周与卿大夫们歃血为盟,歃什么血?诸侯用牛耳,卿大夫用鸡。《史记》:刑鸡与大夫盟而立之。孙周随后前往曲沃朝拜祖庙,然后到新绛登基。孙周,现在是晋悼公。“主公,夷阳五等人是厉公余党,心怀不满,恐怕不利于主公,建议灭了他们。”栾书提出建议,想要借此表示忠心。“不必了,还没登基就杀人,容易人心不稳。这样吧,把他们赶走就算了,你看怎样?”孙周拒绝了栾书的建议,不过给了他一个台阶。就这样,晋悼公赶走了夷阳五等七人,既表现出宽容仁慈,又铲除了潜在威胁,还没有得罪栾书。晋悼公为什么如此之聪明睿智?有一个说法,如果家中有兄弟的话,一个特别聪明,则另一个通常特别傻。晋悼公就是这样,他家中还有一个哥哥,极傻,连豆子和麦子都分不清。——雷霆新政二月一日,晋悼公正式登基。“各位,自从襄公去世之后,晋国就党争不断,大臣们为了权力和家族利益而互相攻击、互相拆台,导致国家混乱,国力衰微,国际形象损毁。曾经为国家做出突出贡献的狐家、先家、赵家、胥家和郤家先后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其余家族虽然依然存在,但是也都生活在胆战心惊、朝不保夕之中。我宣布,从现在开始,重新任命百官,推出一系列振兴措施。至于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今后大家齐心合力,共同为建设一个和谐强盛的晋国而努力。如果还有谁搞帮派、搞权力斗争,严惩不贷。”晋悼公的就职宣言铿锵有力,直抵要害。很显然,他早就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非常系统。栾书以下,一个个都有些战战兢兢。自己的那些小算盘,看来今后都不好使了。晋悼公随后宣布了自己的新政,什么样的新政?按《左传》记载,新政如下:救济贫困,援助灾难,严禁邪恶,减少税赋,赦免轻罪,免除百姓债务;照顾鳏夫寡妇,启用被废黜和屈居下位的贤人。节省政府开支,该赏没有赏的要补上,该罚没有罚的要处罚。恰当地使用百姓,决不能违背农时。新政公布之后,悼公开始宣布人员任免。八卿现在只剩下了四卿,空出来的四个位置需要填补。悼公心中暗暗高兴,这简直就是老天爷给自己的重新布局人事的大好时机。“我宣布新的八卿组成,中军帅栾书不变,荀偃递补为中军佐;上军帅和上军佐分别由韩厥和荀罂递补。当初魏锜在两次晋楚大战中表现英勇,射伤了楚王,最终为国捐躯。这样的英雄一定要表彰,因此,魏锜的儿子魏相为下军帅;赵家对晋国的贡献那是有目共睹的,因此,赵武为下军佐;士家从士会到士燮都是国家的重臣,士会的二儿子士鲂忠正贤能,特任命他为士家的族长,出任新军主帅;魏颗击败秦国人,活捉杜回,一举震慑秦国,现任命魏颗的儿子魏颉为新军佐。”晋悼公宣布了八卿人选,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八卿中,既有栾荀韩士四大家族,又增加了魏家和赵家,这样,权力被分散,而且,让更多的小家族看到了希望。紧接着,悼公继续更多的人事安排。由于栾荀韩三家在八卿中安排中没有得到好处,晋悼公把四个公族大夫的名额全部给了他们,具体是:荀家、荀会、栾黡(栾书长子)、韩无忌(韩厥长子)。如果说以上的安排有分猪肉的成分在内,那么,对于一些职能部门的人事安排就完全是唯贤是举了。士渥浊为太傅,负责国家规章制度的完善;右行辛为司空,掌管国家建设的规范;栾纠为悼公的御者,所有御者归他管理;荀宾为悼公的车右,所有车右都归他管。各军帅佐没有固定的御者,由军官统一进行管理分配。祁奚为中军尉,羊舌职为他的副手,魏颗的另一个儿子魏绛为中军司马,解张为侯奄。铎遏冠为上军尉,籍偃为上军司马。值得注意的是,右行辛被起用,那么他是什么人呢?当初晋文公设置三个步兵军,分为中行、右行和左行,荀林父为中行大夫,因此后人为中行氏,以中行为姓。那么,右行辛就应该是右行大夫的后代,右行大夫是谁?按《史记》记载,右行大夫是先縠。那么,右行辛就应当是先家后人。(鲁宣公元年有先辛,受胥甲牵连,奔齐。)除了赵家、先家后人得到起用之外,晋悼公还计划起用狐家后人,只可惜没有找到。而郤家和胥家被灭的时间太短,灭他们的人都还在,所以不便起用。晋悼公登基第一天,一切都布置得妥妥帖帖。第一二四章国际形势晋悼公在晋国的历史上又是一代雄主,有人认为他比晋文公还要厉害。的确,从他的表现来看,我们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完美。晋悼公自从十四岁登基之后,迅速稳定了国内形势,压制了多年来不断的内部权力斗争。由于晋悼公的英明睿智和慧眼识才,晋国在悼公时代涌现出大量能臣,大臣们安分守业,各展所长而且懂得谦让。至于有哪些能人贤人,以及有哪些让贤荐贤的例子,随后慢慢道来。内部的和谐和发展,使得悼公有资本也有信心对外强硬。在整个春秋历史上,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君主能够像悼公那样对外强硬。也正因为有了强横的实力,晋悼公对于盟友可以体现出大度而有礼。尽管此前的三次晋楚大战中晋国二比一领先,但是两国之间从来没有真正让对方服气过。而晋悼公时期,晋国尽管没有再次取得城濮大战那样的胜利,却让楚国口服心服,并且几乎拖垮楚国,为吴国随后险些灭掉楚国埋下伏笔。很奇怪晋悼公这样的君主竟然没有能够入围春秋五霸,而事实上,他很可能是整个春秋最应该被称为霸主的人。因此,在这里,我们将晋悼公命名为春秋第四霸。如果以个人能力来说,大概整个春秋也只有楚庄王能够和晋悼公相提并论了。为什么在晋悼公刚刚出来的时候就给他下结论?因为他并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给人们去回味,换言之,他震慑你,他让你还没有跟他交手就已经心悦诚服。——韩厥执政权力斗争让每个人的神经就像一根拉满的弓弦,随时要绷得紧紧的。如今,晋悼公强势君临,权力斗争这套东西没法玩下去了。于是,大家的神经得以放松下来。按理,这是一件好事,终于可以享受生活了。可是,对于一些人来说,长期绷着的神经已经失去了弹性,一旦松下来,就会断裂、粉碎。栾书就是这样的,从晋景公二年(前年)成为卿之后,到现在整整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来紧紧绷着的一根神经,一旦放松下来,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真是觉得人生没有什么乐趣了。晋悼公登基仅仅两个月之后,栾书就鞠躬尽瘁了。栾书的一生,可以说是历经风浪屹立不倒的一生,二十五年间,他经历了先家、赵家和郤家的毁灭,而自己一步步熬到了中军帅,可以说是步步惊险,十分不容易。总的来说,栾书是个很谨慎的人,也是个很聪明的人,甚至也可以说是个很正直的人。两次对楚战争和一次对齐战争,栾书都表现出了卓越的军事才能。在治理国家方面,也是奉公守法,不敛私财。对于栾书,晋国历史上的评价是相当高的。《国语》上曾经有一段叔向对栾书的评价,很有代表性:从前栾书没有百顷的田产,家里置备不齐祭祀的礼器,可是他能宣扬德行,遵循法制,使名声传播到各诸侯国,诸侯亲近他,戎、狄归附他,依靠这点治好了晋国,执行法令没有弊病,所以避免了灾难。栾书去世,八卿面临调整。按照栾书的意思和惯例,应当是荀偃递补。可是,悼公不准备按照惯例作,因为这样无法体现自己的权威。“韩厥接任中军帅。”悼公下令,随后又对八卿作了调整。现在,晋国八卿的情况是这样的:中军帅韩厥、中军佐荀罂、上军帅荀偃、上军佐士匄、下军帅栾黡、下军佐士鲂、新军帅魏颉、新军佐赵武。从晋灵公六年(前年)出任司马开始,韩厥经过四十二年的奋斗,终于成了中军帅。当一个长期超然于权力斗争之外、坚持做人原则的人成为中军帅的时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权力斗争已经不再是主流,老老实实干活才是正道。——君能臣贤下面来看看晋悼公继位之后的几件事情,从中就能看到晋悼公的见识、魄力和人格魅力。晋悼公登基当年六月,鲁成公亲自前往晋国朝见。悼公热情接待,礼节周到,令鲁成公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等到鲁成公回国之后,晋国的士匄随后也就到了,答谢鲁成公对晋国的访问。这下把鲁国的大夫们惊喜坏了,跟晋国打交道这么多年了,晋国人始终像对待一个跟班的那样对鲁国不屑一顾,如今却按照平等礼节来对待鲁国,大家能不感动吗?当年十一月,楚国令尹子重侵犯宋国,宋国急忙向晋国求救。“主公,如果想得到诸侯的拥护,就要保护他们。晋国要重振霸业,请从救援宋国开始。”韩厥的态度很清楚,救。登基不到一年,要不要跟楚国人交锋?换了别人,会犹豫。可是悼公决不犹豫:“正合我意,不要耽搁,立即出兵。”晋军火速出动,赶往宋国。子重得知晋军果断出兵之后,自己主动撤军了。“晋国人不忽悠人了。”天下诸侯惊呼。晋悼公三年,祁奚告老退休。“祁老,您退了,谁接任呢?”悼公有点舍不得。“解狐最合适。”祁奚说。“解狐?你们不是仇人吗?”悼公有点吃惊。“您问的是谁适合接任我,没问我谁是我的仇人。”祁奚说。悼公很感动,祁奚这是什么精神啊?第二天,悼公派人去招解狐来接任祁奚的中军尉,谁知解狐没这个命,竟然在昨晚心肌梗塞身亡。于是,悼公又请祁奚来。“老爷子,解狐突然病故了,您再给推荐一个吧。”“那,祁午可以。”“祁午?那不是您儿子吗?”“你问的是谁接任合适,没问我谁是我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