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很会恭维主人:“上至总督、巡抚,下至卫所千户、百户,哪个敢不给老爷面子呀?”这也是实情。宋朝举虽说致仕在乡,但因家道殷实、属本地豪门大户,官场新友旧交多,在浙江地面上很有势力,哪一任地方官到任,都不约而同地先来拜会他。宋朝举说了句“小心不为过”,然后叫管家去安排一桌酒宴。管家领命向后进院子走去。这时王直、毛海峰和肥前相继走出轿子。宋朝举皱了皱眉头,向王直抱抱拳致意:“老船主海事兴旺啊!”王直也拱手:“托宋大人福。”宋朝举目视毛海峰、肥前问:“这二位是……”王直介绍道:“这是小犬,义子,叫王敖,原名毛海峰,本事比我大。这位嘛,叫肥前,是日本醍醐天皇的侄子。”宋朝举说:“哦,我知道。”他是个日本通,知道醍醐天皇在吉野建立过新朝,后来战败流亡了,他这一股势力,多数成了海盗,以抢掠中国沿海为生。肥前说他们不得不成为“浪人”,流落海上。好像当倭寇很委屈,不得已而为之。宋朝举一边延请他们往第二进院子走,顺便说了句“阁下到敝舍,蓬荜生辉”之类的客套话,礼貌而平淡。看得出宋朝举有些不快。他和王直在前面,走在甬道正中,他低声埋怨王直做事太欠考虑,他早叮嘱过王直,不能随便带人到他府上,更不能叫日本人知道他的底细。自古有言: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他可不敢马虎呀!王直岂会不懂规矩?他连称对不起,但今天是特例,他说一会儿就知道原委了。宋朝举疑惑地看了王直一眼,想不出有什么必要让日本浪人登堂入室。宋朝举回乡后,向来低调,王直知道。但他并不担心宋朝举安危,狡兔三窟,他在宁波、杭州、台州都有房子、田产,忽东忽西,他怕什么!王直告诉他,肥前只知道他是个买古董、收藏书画的。宋朝举坚持己见,那也不该让他来。王直说,不让这个日本浪人来,他也不肯把东西交出来呀!宋朝举眼睛亮了一下,东西?什么东西?王直告诉宋朝举,当然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宋朝举眼睛都瞪圆了,心想,难道是那幅画?他知道,传说价值连城的《清明上河图》就在浙江境内,你出多高的价,人家也不会出手,连当今首辅严嵩都对《清明上河图》垂涎非止一日。宋朝举曾寄希望于倭寇,难道真的有了回报?从王直眼里藏不住的喜悦,宋朝举已料定《清明上河图》快到手了。王直小声叮嘱他,不过,可别当着倭奴的面把那东西说得太珍贵了,不妨猛杀价,小心他后悔,他毕竟不是中国人,弄不懂字画鉴赏这一套。宋朝举心想,这还用你嘱咐?不过他还是不放心,不会是赝品吧?对鉴定名画,王直也外行,他觉得应该不是假货,宋朝举曾多次关照他,留意苏州天心阁陆家,画可能就深藏陆府。碰巧,上个月血洗苏州时,这画就真从他家藏书楼上劫得了,落到倭酋肥前手上。宋朝举的眼睛亮了。(二) 戚继光(15)第四章一浙江同乡会馆坐落在西城府右街,与皇城仅一墙之隔。这是一座很气派的四合院,黑漆门楼前有五层台阶,门旁有一对汉白玉抱鼓石礅,“刘海戏金蟾”的图案雕刻得很精致,朱漆门柱上有这样一副对联:前门欲大须存厚,后户从宽在积深。戚继光在会馆门前下马,望望对联。陈子平递上戚继光的名刺,早有门人接过缰绳,把马牵进去,并问:“大人是访客,还是下榻呀?”戚继光解释:“不住店,是访客。有一位准备到浙江上任的谭纶先生,来这拜见胡大人,不知在这否?”侍役恰好知道,他说:“胡大人不在,谭老爷在等胡大人,等了半个时辰了,如今还在第二进客厅等着呢。”戚继光吩咐陈子平带上十个卫所士兵,不要穿戎装,马上返回西市,等行刑后,帮助沈四维把两位被斩官员盛殓起来,遵从沈四维的意愿,帮她将亲人下葬后再回来。陈子平答应下来,跨马离开。戚继光在一个仆役引领下,迈步向院里走。一走进头进院子,就见很多人在围观什么。戚继光也凑过去,原来一只笼子里养着一只漂亮的白鹿。戚继光是头一次见识呢,不禁好奇地凑上去看。围观者有人说,天下人谁见过白鹿?这是祥瑞之兆啊!也有人羡慕胡大人真有福,这白鹿怎么就落在他手上了呢?一个穿七品文官服饰的人不无嫉妒地说,春天他进奉白龟,升了浙江按察使,这次还不得赏个巡抚啊?便宜都让他得了。戚继光若有所思地听着,他早知道胡宗宪大名,谭纶在信上不止一次说他有才干,肯用贤,戚继光却从未与他谋面。但对胡宗宪如此热衷于“祥瑞之物”,戚继光可是不敢恭维。也有人为胡宗宪正名,胡大人升官,可不全因献白龟、白鹿,人家指挥浙江卫所军队大败倭寇,取得了王江泾大捷,因功也能升啊。说起王江泾之役,也有人持有异议,这可难说,张经、李天宠不更是王江泾大捷的主帅吗?又怎么样?还不是掉脑袋?这些人多数是有功名的,有人可能怕惹是非,说了句:“莫议论这事,散了吧。”人们便真的陆续散去。戚继光向后进院走去。胡宗宪不在,谭纶不好在浙江会馆胡宗宪下榻的客房里等,就让管事人开了一间厅房,进去喝茶。谭纶等得不耐烦,边喝茶边找了一本《太平广记》正在窗下看,也是随手翻翻而已。他三十四五岁年纪,短须方面,眼睛炯炯有神,不失为一表人才,显得沉稳干练,看上去胸有城府。忽闻门外有人叫:“谭大人别来无恙啊?”谭纶听声音耳熟,猛抬头,忙扔下书本,立刻笑逐颜开地站起身相迎,一见是戚继光进来,谭纶道:“元敬兄,是你呀,你可真行,居然找到这里来了?”戚继光说:“我先到府上,说你出去打探消息,我找不到你,又返回,你家人说你到浙江会馆来拜见胡宗宪了。”谭纶问他:“是否已知道西市杀人的事?”戚继光沉重地点点头,说:“我去过法场。本想借进京领兵饷机会,拜见张经总督,让他请旨,带我去江、浙、闽抗倭,没想到,成了法场诀别!”谭纶叹息连声:“人都说,狡兔死,走狗烹,这狡兔还没死呢,就先把走狗烹了!”戚继光一直纳闷,既然谭纶那么称道胡宗宪,他该出来仗义执言啊!他以御使衔巡按浙江,又兼按察使,与张经、李天宠联手抗倭,他没出来替张经、李天宠说句公道话?谭纶问过胡宗宪,胡宗宪说他尽力了,只是人微言轻,心有余而力不足。谭纶想也是,他官阶低于张经、李天宠,没被株连,已是幸运,还敢往火坑里跳?戚继光问:“胡宗宪不在?”谭纶摇头:“我已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一本闲书都快看完了。”戚继光想起谭纶信里所说,他要等引见后才能走马上任,便问谭纶:“不知引见了没有?”谭纶拉他坐下,他已不抱希望,觉得未必见得着皇上,他辍朝太久了。戚继光不明白,好好的户部主事不做,愿放外任?又问他是哪省、什么官?已有消息,谭纶是放了浙江台州知府,不然也不会来拜浙江上司呀!(二) 戚继光(16)仆人过来倒茶,谭纶说:“来,尝尝浙江茶,这倒不是龙井,但不比龙井逊色。”接着又问戚继光,“进京来干什么?领兵饷?”戚继光说:“叫你猜对了,本来卫所就松弛败坏,逃丁日多,兵饷又久欠不发,这兵没法带,不练新兵真不行了。”谭纶笑道:“你雄心还不减当年啊。我中文进士,你中武进士,也算同年,有点锐气的,就数你了。”戚继光说:“别夸我了,武将不能保国安民,虚掷光阴,惭愧呀。”谭纶笑道:“愁没仗打了,是吧?到浙江去吧,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嘉靖以来,倭患以浙江为最,骚扰不断,到处烧杀抢掠,已民不聊生了。”戚继光哈哈大笑道:“到浙江去?你这知府还没到任,就开始广招天下贤士了?”谭纶也笑:“没错,干啥吆喝啥呀。你本来就想投奔张经的呀!上浙江供职不正好吗?”接着他又说起浙江的差事不好干的话。戚继光半开玩笑地说:“当户部主事没什么意思,上挤下压,难有作为,你不是早想放外任了吗?这么快就发表了?没少使银子吧?”谭纶更幽默:“想使,怕赚不回本来。”戚继光打趣道:“亏不了。没听说吗?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两人不禁抚掌大笑。二宋朝举将不速之客延入客厅,分宾主坐定。王直在看宋朝举背后墙上悬挂的斗方,是“福缘自造”四个娟秀大字。见王直目不转睛地看这幅字,宋朝举就不无炫耀地告诉他:“这是当今首辅严大人的字,是师承王羲之之体。”王直恭维他一番,确实,严嵩能送他一幅字,等于贴了护身符,足可见宋朝举的身份、背景了。宋朝举却显得平淡无奇:“这有什么,一幅字而已。”家仆上了茶,丫环又捧出嵌玉博古图案八角漆盒,里面盛着各式小点心。宋朝举故意说:“王大人还常跑安徽老家做生意吗?”这当然是做戏给倭酋肥前看,表白宋朝举是正经人,也不知道王直海盗身份。王直会意,回答说自己仍是走星照命,来往于徽、宁两边,生意也越来越不好做了。老母总不放心自己,最近,他把她和糟糠之妻接到浙江来了。听说王直把家眷安置在乡间,宋朝举表示关切,何不住到杭州、宁波来?王直不好说出真实意图,只推说老太太住不惯城里,嫌闹,还是在乡间自在。肥前喝了一口茶,摆弄着红莹莹的细瓷盖碗,爱不释手地问:“这茶杯是玛瑙的吧?太好了。”宋朝举夸耀地说:“这叫外矾红、内青花盖碗,是当年皇上南巡时,祖上接驾时皇上赏的,只有两只。它虽不是玛瑙,可比玛瑙值钱。”肥前啧啧称赞:“我若有一只就好了。”王直厌恶地斜了他一眼。宋朝举心里虽鄙视他,还得同他打交道,还得顾及王直的面子,就慷慨地说:“难得肥前先生喜欢,这一对盖碗就送给你吧。”大喜过望的肥前立刻把盖碗里的茶泼到方砖地上,将空盖碗往怀里揣。毛海峰鄙夷地扭过头去,真没见过世面!宋朝举马上招呼屏风后侍候茶水的丫环,给肥前换个杯子,吩咐把这两只好好包起来,回头给客人带上。肥前这才从怀里掏出盖碗,交给过来收盖碗的丫环,她把王直面前的盖碗也撤走了,另一个丫环重新端了茶杯上来,是方形绿玉斗。肥前说,这个也好。宋朝举说这个叫绿玉斗,上好的和田玉,整块玉雕出来的,先生喜欢,也可奉送。肥前本想要,可看见了王直和毛海峰憎恶的眼神,忙说不要了,两只就够了。(二) 戚继光(17)三管家来招呼吃饭了,宋朝举把客人带进隔壁摆着沉香木桌椅的餐厅。四凉八热,鲍鱼、鱼翅一样不缺,丰盛的菜肴摆了一桌子,肥前大快朵颐,吃相很不文雅,抓着鸡大腿啃了一腮帮子油,手上的油就往肥大的灯笼裤上抹。王直也不好斥责他,装看不见,喝了一口酒,说:“肥前先生从苏州得到一张画,他不知请谁看过,说是《清明上河图》的真迹。”接着就对宋朝举大加恭维,称他是浙江地面首屈一指的收藏大家,家道殷实,学富五车。货卖行家,非他莫属。宋朝举故作冷淡:“真的吗?不可能吧?”王直说:“真的。他想卖个好价钱。我想,除了你,浙江地面上没人识货,也没第二个人出得起银子。宋大人想不想看看?”宋朝举做出不为所动的神气说他见过的《清明上河图》,就有三幅了,不看也罢。言下之意,都是赝品,骗子的把戏。宋朝举这是有意激他,果然,肥前急了,抹了一下油嘴争辩道:“我这画是从苏州员外郎陆家天心阁抢来的,还能是假的?”宋朝举真没料到这草包一句话就露了底,便说:“抢的?这我更不敢要了,快请拿走。”王直瞪了肥前一眼,忙为他打圆场:“宋大人别误会,他是说,在古董市上抢着买到手的。奇货可居呀!”宋朝举也借坡下驴:“我说呢,堂堂日本皇族怎么会犯抢呢!”说毕哈哈大笑,像是很勉强地同意看画。肥前满手油污就要去打开装在桐油布袋里的画。毛海峰忙夺过来:“满手油就摸画?去洗洗手。”丫环端来一铜盆水,肥前马马虎虎地洗了几把,同王直一起打开画轴,画由左向右一点点伸展开,宋朝举的眼都瞪大了,那种惊喜是无以言表的,宋朝举早料到是真迹了,既是从陆家天心阁抢来,十有八九是真货。他的惊喜表情,王直早看在了眼里。一边展画,肥前一边着急地问:“看出是真的了吧?”宋朝举才不会当真货买,一来东洋倭奴不懂中国书画,二来有王直与他扮红黑脸,当内线,他才不肯出大价钱。宋朝举做出不屑的表情道:“是真的,肥前先生快拿到别处去卖个大价钱吧。”肥前一听这话,一时没了主意,眨着小肉泡单眼皮眼睛:“你这意思,说这画是假的?”王直给宋朝举敲边鼓了:“这还听不明白吗?”肥前镇定一下自己,怀疑宋朝举是诈他,想捡大便宜,他虽愚,也明白真迹与赝品的价格差异,所以连连摇头说不可能。宋朝举说得头头是道,这纸就不对,宋朝的纸不加麻,做旧做得也有破绽。这颜料也太艳了,不像经过几百年收藏。他断定这是摹本,还用教训口吻问肥前:“懂得什么叫摹本吗?后人照着画的,就像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哪有真的?真的早陪着唐太宗烂在棺材里了,能有褚遂良的摹本也算不错了。”王直显得心悦诚服,转脸对肥前:“听见了吧,这才叫行家。”肥前傻了:“我这是摹本?假货?老船主你不是再三告诉我,打下苏州,金银财宝什么都不用拿,只要把陆家天心阁里的《清明上河图》弄到手,当皇上都不换吗?”又说露底了!毛海峰斥他道:“你中风了吧?怎么胡言乱语呢!”王直的圆场打得很巧妙,他说,天心阁有名画,也许都是谬传,谁看见过?谁知道是假的呀。所以,也难保证肥前从天心阁买进的画就是真的。他强调的是“买”。肥前泄气地一屁股坐下去。王直用央求口吻对宋朝举道:“大老远来了,假的也多少值点银子吧?”那神情,绝对是肥前的忠实代理。宋朝举故意表示冷淡,宣称自己不买假的。王直替肥前求他了,大老远投奔他来,好歹别让他们空手回去呀!宋朝举好像发了善心,叹口气,若不是看王直过去帮他进过几件真迹的交情,他是高低不收的。于是他问肥前:“想卖多少?”毛海峰很会配合老子,就抢先出价:“五百两怎么样?”宋朝举哈哈大笑:“你别吓着我呀!”王直附在肥前耳边小声嘀咕几句,然后讨价还价地对宋朝举商量道:“二百两吧,看我面子。”宋朝举又一次声明,他真不想要这扎手货。看在王直过去给弄过几幅真迹的分上,他愿出一百两,多一分一厘他都不出了,免开尊口。他好像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似的。王直又跟肥前嘀咕了几句,肥前大失所望,当海盗的,岂能看上这区区一百两银子?可既然是假的,就分文不值,一百两就一百两吧,认倒霉,肥前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王直说:“行了,看我面子,再加五十吧,一百五十两成交。”宋朝举答应了,显得像被人割了一块肉一样难受,毛海峰暗笑,闷头喝酒。(二) 戚继光(18)四戚继光和谭纶正在浙江同乡会馆谈天说地,忽闻外面一阵锣响,一阵吵嚷声从大门外传来,向外张望,见一台大轿前呼后拥地进来。轿中走下面色红润、气宇不凡、留三绺长髯的胡宗宪来,向自己的下榻处走去。戚继光向外张望着,自言自语地说?谁这么大派头啊?莫非浙江总督、巡抚住这里?谭纶却说,午时已过,抗倭的浙江总督、巡抚早都人头落地了。新任总督杨宜刚去履任,哪有什么总督、巡抚?戚继光猜到了,莫非他就是浙江按察使胡宗宪?他也太招摇了吧?谭纶证实了他的猜测。胡宗宪官虽不大,圣眷正隆,他后头有根镀了金的台柱子,自然趾高气扬。戚继光想起来了,方才还听谭纶说过,胡宗宪巴结上了严嵩的义子赵文华。谭纶说巴结一词,用得不妥。是巴结,还是官场逢迎、应酬,还要看一看。谭纶认为,赵文华还够不上镀金柱子,严嵩才是。但有一点是真的,严嵩父子对胡宗宪不薄,胡宗宪也确实会来事。戚继光坚信一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他看来,胡宗宪与严嵩、赵文华这样官声狼狈的人为伍,口碑好得了吗?谭纶善于多侧面看人,严嵩也不是没干过好事,他在当国子监祭酒时,恪尽职守,革除弊病,也笼络、重用了一群很有作为的青年才俊。戚继光也恍惚听人讲过,也就是在国子监时候,他充任嘉靖皇帝的经筵日讲官,他得皇帝赏识必源于此。谭纶点头。那时严嵩给皇上讲《孟子》、《诗经》、《大学衍义》,等于是皇上老师。所以嘉靖七年,他便平步青云,当上了礼部右侍郎,并且被皇上派往湖广安陆祭告显陵,好不风光,从此一发不可收。当上首辅后,特准乘舆出入禁宫,本朝唯此一人哪!戚继光又问他儿子严世蕃是什么官?谭纶说他是尚宝司,专管印信,老子操票拟大权,儿子盖印,这才叫珠联璧合呀!这话可就有点讥讽、鄙夷味道了。戚继光向来认定,君仁则臣直,坊间盛传,严嵩父子误国,皇上言听计从。谭纶一笑,说戚继光可是低估皇上了。别看嘉靖皇帝表面不上朝,一心修道,可心里有数,他是“无为而治”,有人说他“忽智忽愚、忽功忽罪”,其实他是恩威莫测,用“示疑术”操纵众多辅臣,最终都以皇上胜算为终结。戚继光笑了,他好像钻进皇上肚子里去了!他没想到,谭纶把脉皇上竟这么准。谭纶淡然一笑,姑妄言之罢了。戚继光明白,不管怎么说,胡宗宪靠上严嵩父子,又善揣摩皇上所好,专献祥瑞之物,当然会得宠,官运亨通不必说了。谭纶赞同他的分析。胡宗宪这是二进宫,白龟后再献白鹿,皇上也会对他刮目相看的,加上他和赵文华独领王江泾大捷的奇功,谭纶认为,浙江巡抚的椅子已经凑到他屁股底下了。两个人又笑。戚继光不屑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看起来胡宗宪这个人,操守太差。谭纶却不苟同他的观点。在谭纶看来,人啊,有时是很难用善与恶、奸与忠来区分的,当官的也难用清官、赃官分类。这胡宗宪就很难一锤定音。他有本事,才情也好,办事精明,还不算贪……这并不能说服戚继光,就凭胡宗宪巴结权贵,丧失人格就不为君子所取。谭纶一笑说:“回头我把你引荐给他,如何?”戚继光摆手:“饶了我吧,我不想与这种人为伍。”谭纶只望着他笑。谭纶告诉他,胡宗宪还有一大长处,很爱才,这样的人也难得。谭纶断定,戚继光会被胡宗宪赏识。戚继光岔开话题,转而回到正题,祝贺谭纶高升,并开了个玩笑,将来自己也有个打秋风的地方。谭纶笑:“我还没上任呢,你打秋风早了点吧?”戚继光决定明天到天桥街上去吃馆子,他请客,给谭纶夸官!但他马上又说:“坏了,我忘了我已不名一文了!”谭纶不信他会穷到不名一文的地步:“至于吗?我又没逼你请客,哭什么穷?”戚继光笑过,转而严肃地告诉他,在西市法场,他把身上带的盘缠都给了张经之女了。谭纶惊问:“就是那个女扮男装随父征战的姑娘?”戚继光反问:“你也知道这个沈四维?”谭纶点点头,他听胡宗宪说起过,文武双全,很难得。戚继光慨叹不已,他说沈四维抬了一口棺材去收父尸,连阁老高拱都为之动容,网开一面,本来刑部堂官要以“闹法场罪”杖她一百的,高拱赦免了她,并允她收父尸尽孝道。谭纶问:“你把钱给了她?”戚继光解释:“她也想为李天宠收尸,没钱,只买了一口棺材。总不能让李巡抚暴尸不殓啊!”谭纶说:“你还是这么仗义。”话锋一转,又笑问,“那个女孩长得美不美?”戚继光假作生气地说:“你真不是个好人,满脑子邪念。”谭纶是替戚继光着想,他知道戚夫人一直没生育,没有子息令戚继光苦恼。戚继光想过纳妾,又觉得对不住夫人,心情一直处于矛盾中。谭纶懂得戚继光两难的处境,旧话重提,又一次劝他,该纳妾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他开了句玩笑:“嫂夫人该不会是个母老虎吧?”戚继光也以玩笑回应:“不是母老虎,也绝非温驯的母猫!”两个人又笑。(二) 戚继光(19)第五章一京城西山是个清凉世界,苍松翠柏覆盖浅山近岭,绿海中偶尔露出红瓦白墙,那是深藏山间的一座座寺院,钟鼓之声依稀可闻。除了寺庙庵堂,间或有散布山坳的官宦人家别居,西山是空旷的,给人以荒凉之感。在一座山峰下,出现了两座新坟,坟前有一条小溪潺潺而过,沈四维没找风水先生,这是她为父亲和李巡抚选的墓地。她从小听人说,头枕苍山、脚踏碧水,就是上好的坟场。两座坟前分别立着“故浙江总督张公讳经之墓”和“故浙江巡抚李公讳天宠之墓”。那块“国之屏藩”匾就立在父亲坟前,成了一种讽刺,他自己的命都失去了屏藩,谈什么国之屏藩?沈四维感到身心疲惫,全身像要散裂开来。她不知是怎样度过那噩梦般的一天的。幸亏有那么多好心人不避嫌来帮她,她才得以顺利地将两个身首异处的封疆大吏盛殓起来,又有人帮她雇来两辆运灵车,事后她才知道,这伙一直陪她到了西山,帮她打墓圹、下葬、立碑的人,正是戚继光派来的卫所士兵,带头的是百户陈子平。他们连沈四维的一口饭都没吃,就告辞下山了,让沈四维很觉过意不去。悲痛之余,沈四维不能不感念素昧平生的戚继光。天色渐晚,鹧鸪鸟凄凉的叫声在山谷间回荡着。西山显得萧索恐怖。两个坟前都焚着纸,沈四维坐在张经坟前,望着灰白色的纸灰纷纷扬扬地飘洒,落在匾上,积了一层灰烬。她耳畔响起自己的心声:父亲,安息吧,女儿一定为你报仇,杀掉祸国殃民的严嵩、赵文华!这心声就是誓言。望着沉沉暮霭,她的眸子里燃烧的也是仇恨。沈四维灭掉两座坟前的明火,起身离开,走到山岗后,再次回眸时,她忽然听到有嘤嘤哭声,并且在李天宠的坟头前又升起了一缕青烟。沈四维很觉奇怪,她看见有人跪在李天宠坟头烧纸。沈四维又走了回来,烧纸的人正是李芳菲,她一见沈四维回来,忙给她磕了三个响头,感激她替李天宠买了棺材,否则爷爷不得扔进乱葬岗子喂野狗啊!沈四维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扶起她来问:“原来是你?你是李大人的什么人?”李芳菲哭着告诉沈四维,是他孙女儿。沈四维动了惺惺相惜的恻隐之心,双手抚着她肩膀,心想,怪不得这小丫头总跟着我呢。又问她叫什么?有名儿吗?小丫头报了字号:李芳菲。沈四维问她是怎么进京来的,她家的大人怎么不来?但问过,马上又觉得问得愚蠢,刑部明令,不准犯官家属进京认尸、埋葬,这也是一种极严厉的惩罚,叫“弃尸”。李芳菲说着说着又流出了眼泪,她也知道不准家眷进京收尸的旨意,她是在抓走爷爷那天,偷偷尾随进京的。王江泾大捷前,她刚从老家到了浙江没几日,爷爷爱吃家乡的糕囡,她带来很多,爷爷在领兵打仗,顾不上吃,后来他就被抓走了,一口也没吃着。沈四维这才注意到,坟头石头上,摆放着几块芝麻云片糕。李芳菲觉得很对不住爷爷,北京没有糕囡,她只好买了带芝麻的云片糕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