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昆曲相比,查阅到的联大师生与京剧的资料少。但毫无疑问,北大和清华的教授们喜欢京剧,像杨振声、梅贻琦等人都爱好京剧。秦泥执笔的《联大叙永分校生活纪实》文中提到,当时娱乐活动极端缺乏,1941年春节,学校放假唱了几天京戏,戏班子是爱好京剧的同学自己组织的。在叙永分校就读的张之良在《我的大学生活》文中也写道:春节到了,由杨振声教授支持唱了五天京戏。记得有一个剧目是《苏三起解》,是工学院姓王的同学主演,他在北平时,从小在家请家庭教师教戏,所以表演唱腔均好。后来这位同学中途辍学,参加中印空运工作,在一次飞机失事中牺牲了。六 联大师生的文化和娱乐 联大学生的昆曲之好杨毓珉在《汪曾祺的编剧生涯》一文中回忆:他们几个爱好文艺的同学组织“山海云剧社”(社长是哲学系周大奎),1942年暑假,演出了曹禺的《北京人》,杨毓珉负责舞台设计,汪曾祺专门管化妆。演出成功,还挣到不少钱。1942年下学期,杨毓珉和汪曾祺同时听《中国文学史概论》,讲到词曲部分,老师和学生一起拍曲子(唱昆曲)。杨毓珉回忆:“曾祺很聪明,他能看着工尺谱吹笛子,朱德熙唱旦角,……我记得最最常唱的曲子是《思凡》,德熙唱的那几句‘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真是缠绵凄婉,楚楚动人。”汪曾祺最喜爱的课外活动是演戏和唱昆曲,特别是唱昆曲。当时云南大学中文系有几个同学成立了一个曲社,汪曾祺不仅闻讯参加,而且很快成为这个曲社的积极分子。几乎每次曲社活动(拍曲子、开曲会),都少不了汪曾祺。教学生唱昆曲的主要教师是陶光,他是西南联大中文系教员,教《大一国文》的作文。吹笛子的是历史系教员张宗和。每次做“同期”(昆曲爱好者约期集会唱曲,叫同期),吸引了联大、云大的许多师生。特别是一些驰名学术界的教授、学者也来曲社参加活动。这些名人教授中有些本身就是昆曲大家,不只会唱一般的曲子,如数论专家许宝马录,他是俞平白先生的夫人许宝驯的弟弟。有一次,许宝马录听汪曾祺唱了一支曲子甚为欣赏,主动提出教汪曾祺一出《刺虎》,汪曾祺当然高兴。那天,汪曾祺按时去了,许先生没有说多少话,就拍起曲子来:“银台上晃晃的风烛炫,金猊内袅袅的香烟喷……”汪曾祺觉得许先生的曲子唱得很大方,他的“擞”特别好,摇曳生姿而又清清楚楚,这印象几十年也没有忘记。[1][1]陆建华《汪曾祺的春夏秋冬》联大学术自由,对学生的管理也比较宽松。汪曾祺回忆自己大学经历时,自嘲地说,考入大学,成天“泡茶”。他经常逃课,有时,深更半夜,他端坐大树的树枝之上,对着明月吹笛,一度被视为联大学生中的另类。“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汪曾祺的好友朱德熙,也是非常喜欢昆曲。读联大时,朱德熙与何孔敬谈恋爱,两人带着干粮,在大观楼茶馆,朱德熙教何孔敬唱昆曲,一唱就是一天。此后一人吹笛,一人吟唱,成为夫妻之间的乐事。1941年朱德熙住在文林街地藏寺巷2号,那里成了他和师友的文化沙龙。联大的老师杨周翰、王还夫妇、单身教师李赋宁、大络腮胡子沈有鼎是常客。李赋宁会拉琴,随时拎一把胡琴唱京戏。汪曾祺来吹笛子,唱昆曲。朱德熙的好友郑侨(郑孝胥的孙子)常年穿一件蓝布长衫,油光光的,毫不在乎,红光满面,很有精神。可见,唱昆曲,演话剧,看电影,是当时联大师生的重要文娱活动。联大师生多半生活清贫,但在百物飞涨、人心浮躁之际,能平平静静地做学问,并能在高吟浅唱、曲声笛韵中自得其乐,对复兴民族大业不失信心,不颓唐,不沮丧,算得上是浊世中的清流,激流中的砥柱。在朱自清的日记中,经常看到清华大学教授打桥牌的记录。1939年3月4日,他在日记中写道:“打桥牌,大家决定下下星期起,两周一次桥牌例会。我老是输,甚灰心。”一个星期后的3月11日,朱自清“阅完试卷,在柳家桥牌”。柳家,大概指柳无忌家,朱自清稳定的牌友是浦江清。4月23日,星期天,朱自清参加陈福田以及陈岱孙的桥会,并在那里吃晚饭,“菜饭甚佳”。清华大学教授闲暇打桥牌在战前北平是平常的娱乐,他们将这一娱乐活动延续到昆明。不仅文科教授喜欢,理科教授似乎更爱打桥牌,甚至上瘾。我们来看一看联大理科教授如何打桥牌。数学系教授陈省身来西南联大不久,他的南开同学、北大物理系教授吴大猷也来到联大。战争初期,生活已很艰苦,但教授们还能苦中作乐。每逢周末,紧张工作之余,在吴大猷家有两桌桥牌“牌战”。陈省身是常客之一,在南开时他就以擅打桥牌著称。吴大猷夫人阮冠世也是桥牌高手。唯有吴大猷的水平不及格,仅能在一旁观战。他自己并不喜欢打牌,只是为了让别人快活而已。有时“清华队”向“北大队”挑战,事前说好,输的那队就做当天晚餐的东道主。晚餐虽无美味佳肴,但以量取胜,餐后总有剩余,大家便让最年轻的陈省身和大肚汉吴大猷负责“扫荡”。吴大猷在其著《回忆》中写到这一段难忘的时光:1939年冬,我又从北仓坡迁到西仓坡若园巷,那是当时内政部周部长的住宅。周大少奶,正好是我在密大的同学袁丕济的侄女。我们和程毓淮兄嫂分住在正楼下的五间房子里。我们由原先次长的房子,跳到部长的房子,也可算是“高升”了。我们每周末都有两桌牌战(桥牌),常客有陈雪屏、陈省身、刘晋年等。冠世很喜欢打桥牌,可我的“技术”都不及格,只好坐在一旁,一有空就做些打字等不需要专心的工作。有时汤佩松等带来的“清华”队和我们作所谓duplicate桥牌战,事先约定好,输的一队,就做那晚晚餐的东道主。他们来挑战,我们总可以大吃他们一顿,到底大家都是文人,胃口均不是很大,加之菜又预备得多,因此每顿都有很多剩余。这样大家都挑了我和陈省身二人,由我们负责“扫光”。打桥牌在学生中也盛行,有时,师生同乐。联大外语系学生许渊冲在回忆录中写道:“我约陈省身、许宝马录两位教授打过桥牌,因为错把‘三无将(3NT)’改打‘四红心(4H)’,失去了战胜两位数学大师的机会。”打桥牌本是一种消遣,如果上瘾,可能影响到同事的休息,吴宓对牌战就大发牢骚。1941年前后,吴宓住玉龙堆联大教授宿舍。住玉龙堆宿舍的大多是单身教授,多人共居一室或里外间,难免相互干扰。吴宓与陈省身住里间、外间很乱,通宵打桥牌、抽烟是常有的事。试看1941、1942年吴宓日记中的几则:11月18日晚8:00寝,而诸人在堂中斗牌吸烟,致宓直至夜半不能入寐。烟刺宓脑齿并痛,苦闷极矣!1月9日,外室诸人斗牌喧闹至深夜。1月24日,是日,同舍诸君,共客在外室斗牌,凡二桌,自下午2:00至夜1:00,喧闹特甚。联大外文系美籍教授温德热爱中国,生活在中国多年,对中国的情形相当了解。似乎对教授打桥牌颇有微词。某日,吴宓去云瑞中学看望温德:“又谈国事。Wingter谓世界古今,当国家有大战,危机一发,而漠然毫不关心,只图个人私利,或享乐者,未有如中国人者也!”温德的批评很有道理。有的联大教师痴迷打麻将,以致小偷乘空而入竟不知。作为教务长的潘光旦,写了一封信贴在他们客厅的门柱上,大意是希望他们玩要有“度”。又说:其实打麻将没有什么不好,娱乐一下也不错。我也喜欢打,偶尔玩玩,只是应当找个合适的时间。最后说如果各位有兴趣的话,不妨找个礼拜天,到舍下摸几圈如何。他这种幽默的批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大家会心一笑。从此,滥打麻将的现象不再发生了。六 联大师生的文化和娱乐 看电影(1)不论任何时代,大学生最喜欢的娱乐,莫过于看电影。联大的学生爱看电影,还有经济方面的考虑。除了玩桥牌之外,电影也是联大同学最普通的娱乐。因为物价的高涨,音乐活动在这里仅限于唱唱歌,或是到美国领事馆及附近的学生服务处、文林堂听听唱片音乐;而运动方面,打打球还要考虑到鞋子的“损耗”,其它就更不必道了。何兆武在《上学记》中回忆道:“在昆明的时候时常看看电影,而且也不贵,一个月总可以看上两三次,昆明七年我大概看了总得有两百多场。当时有一家南屏电影院是新建的,设备很新,影片也都是最新的。”当时放电影,也有国民党的思想教育渗透。每次演电影前先放一段国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大家起立,屏幕上依次放映国父孙中山、国家主席林森和蒋介石委员长的像,接下来才是看电影。电影分为几种,一种是时事性的纪录片,比如隆美尔和蒙哥马利在北非的沙漠之战,再比如1945年2月的雅尔塔会议,片子很快就公映了。另一种是故事片,很多是描写二战的,像《卡萨布兰卡》(当时叫《北非谍影》)、《魂断蓝桥》,再比如《东京上空30秒》,那是顶新的片子,1941年底日本偷袭珍珠港,第二年春天美国就炸了东京,电影里演的就是那次轰炸。在何兆武的记忆中,还有一部电影讲二战海战的,看了以后才知道,那些潜水艇里的人要时常照日光灯,补充一些紫外线。文艺片很受联大师生的欢迎。《简爱》、《乱世佳人》,都在昆明上映。还有音乐片,像讲施特劳斯的《翠堤春晓》,音乐非常好,有联大学生看了五六遍,里边的插曲大学生都会唱。《葡萄春满》,讲的是舒伯特的一生。还有《一曲难忘》,写肖邦的。演肖邦的是PaulMuni,演乔治桑的是MerleOberon,都是当时非常有名的演员。还有MerleOberon和LaurenceOlivier合演的《呼啸山庄》,LaurenceOlivier和JoanFontaine合演的《蝴蝶梦》,都是当时有名的片子。看电影的一大乐趣是品评、欣赏电影明星。1945年、1946年,昆明上映的影片中,IngridBergman、ClaudetteColbert、SpencerTracy、PaulMuni、GreerGarson、VivienLeigh是联大同学最欣赏的明星,也有人欣赏BettyGrale一流人物,但决没有人欣赏CarmenMirenda,从这上面我们可以看出一点联大同学的爱好。值得一提的是,电影片名的翻译,和林纾翻译的外国名著的名字非常相似。何兆武说:“据说当时担任电影片译名工作的是吴宓老师,不知确否,不过从某些片名来看,如《卿何薄命》、《魂归离天》(两辞皆出自《红楼梦》)之类,很像是吴先生的风格。”六 联大师生的文化和娱乐 看电影(2)联大理工学院靠近拓东路。拓东路是昆明繁华区的东南边缘,西端是南门外的金马碧鸡牌坊,东端则建有一个大体育场,其中心是一个足球场,可自由使用。马路可通行双向的大卡车,街道两旁有不少商店饭店等,附近有两个电影院,院内设有同声翻译设备,观众可直听原声和当地较土的“官话”口译。汪曾祺刚到昆明时,电影院里放的都是美国电影。有一个略懂英语的人坐在包厢(那时的电影院都有包厢)的一角以意为之的加以译解,叫做“演讲”。有一次在大众电影院,影片中有一个情节,是约翰请玛丽去“开餐”,看电影“演讲”的人说,玛丽呀,你要哪样?楼下观众中有一个西南联大的同学大声答了一句:“两碗闷鸡米线!”这本是开开玩笑,不料“演讲”人立即把电影停住,把全场的灯都开了,厉声问:“是哪个说的?哪个说的?”差点打起群架。看电影,本是娱乐,但有时也不可避免地和政治斗争联系起来。1945年4月,联大学生准备隆重纪念“五四”的计划一经宣布,国民党云南党部就紧张了。他们一面通过昆明市政府密令各学校阻止学生参加,一面严令各报刊不得刊登联大纪念“五四”的消息。同时还让昆明3家电影院赠送5月3日、4日电影票2800张给学生,企图以此干扰破坏纪念活动。地下党组织立即在训导处门边墙上贴出“大字报”,抵制这个活动。“大字报”称,免费票计划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阴谋诡计,其实是国民党省党部利用公款买的票。看到领电影票这个告示,有学生当场把票撕掉,并把票根贴在墙上;工学院学生决定全体拒绝赠票,并用数学公式说明其原因:“电影票钱=一斤猪肉=大学生的灵魂?!”联大的学生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原想拒绝领票,后来,有人建议把电影票转给难得看上电影的伤兵、居民和流浪儿,于是,由学生自治会一起领票,并照此办理。关于电影票斗争最后的话是联大的历史系吴晗教授说的。他说,在意大利,墨索里尼曾对捕捉他的人说,“别杀我,我会给你一个王国。”在中国,却是“别开会,我会给你一张电影票”。抗战时期的昆明,看电影,对于大学生来说,如果没有空袭,不是困难的事情。但对于乡下的孩子来说,电影是稀奇的。杨振宁就读西南联大,周末从联大回到龙院村,住在村里的联大教授吴有训的孩子吴惕生、吴希如、吴再生、吴湘如,赵忠尧的女儿赵维志,余瑞璜的女儿余志华、余裴华等,都喜欢聚集到杨家来,听杨振宁讲英译的故事金银岛、最后的摩西根等。更有趣的是,杨振宁还同清华园里的玩伴、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之子熊秉明合作,熊秉明画连环画,杨振宁在旧饼干筒圆口上装一个放大镜,筒内安装一只灯泡,让连环画从放大镜前抽过,于墙上形成移动的人物,制成遭到飞机轰炸的“身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等土电影,给难得有机会看电影的孩子们开开眼界。声光电影七十载,那青春的印记和影像,封存在经典电影之中,那里面有联大学人的泪水和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