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是否注意到,美国人对于禁止歧视的要求,实际上是非常高的。因为它的意思是不准区别对待。现在,你很少听到新一代的美国年轻人使用“黑人都如何如何”或 “亚洲人如何如何”这样的句型,因为这种句型容易把某一种族典型化,有种族歧视之嫌。相比之下,我们倒是常常用这种句型,因为在我们自己的文化里,其实从来就没有这样高的要求。我们习惯于“区别对待”。我们还曾经习惯过这样的逻辑:假如城里的年轻人,跑到乡下去住的话,这就叫做“革命”的行为。假如一个乡下的年轻人,试图跑到城里来生活,这就是“盲流”了。没准还是“破坏革命”的行为。对这样的逻辑,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这是落到了“歧视”的范畴里。 可是,一个概念上的禁止歧视的高要求,却偏偏又建立在这样一个“种族千差万别,文化天差地别,生活密切相连”的地方,怎样在事实上做到不“种族歧视”呢?美国人的思路你已经很熟悉了,那就是立法解决,也就是说,在制度上推进。民权法的意义就是把依据种族的区别对待,与侵犯一个人的公民权利相连系。涵盖所有政府机构和私人企业,不能有任何种族歧视的行为和语言侵犯。它的权威就如同美国所有的法律一样,是由法院的判例在那里支持的。假如房地产商只要发生看肤色交易的情况,就铁定会被惩罚,久而久之,抱侥幸心理而继续这样做的商人显然就会大大减少。 例如,最近发生的美国的大石油公司泰克萨柯,被它的黑人雇员联合告上法庭,告公司在升迁问题上不平等,有种族歧视。一开始公司一方矢口否认。但是,最后,一个高级管理人员向法庭交出他私自录下的录音,显示在这个公司的高级主管会议上,曾经讨论如何销毁黑人原告要求官司一方出示的文件。录音公布仅仅十一天,已经对这个官司抗拒了两年的石油公司立即宣布妥协。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录音虽然不是什么“升迁不公平”的直接证据。但是,录音已经足以使他们在未来的官司中必输无疑。所以,他们主动要求庭外和解,赔出一亿七千六百万美元的罚款,以赔偿该公司一千四百名黑人雇员的损失。 这样一条界线在这里是非常清楚的,就是作为一个个人,你有种族偏见看法,是不犯法的,这是思想自由。你假如有泛泛而指的种族主义的言论,那也是不犯法的,因为这是言论自由。但是,假如你指着一个具体的人,特定地对他说种族侵犯的话,那是非法的。因为这是语言侵犯。假如你是一个政府机构或是一个私人企业,那么,你的语言,行为等等一切,凡是与种族问题相关的,都要谨而慎之,慎而又慎,因为这有可能违反联邦民权法。 这是一个法治国家。所以,民权法的通过和实施,在“种族歧视”的问题上,不可能不巨大地改变原来的现状。因为原来的道德问题,现在成了法律问题,原来一个不受法律管制以道德判断的行为,现在成了明确有法律惩治规定的违法行为,而且按照这里的规矩,违法必究。这样的一个状况,确实大大地约束了人的行为,尤其是具有种族侵犯性的语言和行为。社会面貌和人们的思维和习惯,也一起随之变化。 真正发生变化的是人的观念。后面几个民权法的通过,虽然也有大量争执,但是,相比1964年民权法所遇到的障碍,已经不可相提并论。如果你对于美国在种族问题上,有着民众基础的本质性进步仍然感到怀疑的话,那么,所谓的“平权法案”就是又一个例证。 “平权法案”在我几年前写信向你介绍“权利法案”的时候,就已经提到过的。所谓的“平权法案”,不是一个单独的法案,它的一部分是来自于1964年联邦民权法以后的一系列法案里,性质相同的一系列条款。此后,它又得到最高法院一系列判例的补充,因此,“平权法案”也包括一些被引为法律依据的判例。 严格地说,“平权法案”只是在美华人对这些法律内容的一种叫法。这个译文也有问题。我见过有学者翻成“肯定性行动”的,但是,多年下来,“平权法案”在这里的华人社会已成为一个固定叫法,我就先将错就错这么称呼下去吧。 你已经知道,美国联邦法案的通过都要经过美国联邦政府的立法分支,也就是国会的参众两院。这些议员们各个都是自己的地区的百姓直选上来的,没有一个人的议员身份不是经过过五关斩六将,拼命竞选才得到的。他们的唯一依据就是民意。所以美国国会有可能通过一些事后想想颇为不寻常的法案,正是因为民众在那个时候,就是这个认识。它不会通过一个没有民意基础的法案。正因为如此,“平权法案”对于美国人才是如此地具有不同寻常含义。 这不是一个对今后美国社会的法律规范,它是对过去美国社会中弱势群体所受到伤害的纠往过正式的补偿。也就是说,它不是要宣布从此以后大家都不得歧视,公平竞争,而是这个社会的强势群体自己同意,必须在将来切割出自己的一块利益,交给弱势群体。不仅是对他们的补偿,也是在激烈自由竞争的起跑线上,允许弱势群体在比赛开始之前,先跑上一段。 假如这里的强势群体不诚心诚意地愿意这样做的话,“平权法案”有足够的理由不被通过。第一,这个法案是“不平等”的。第二,它大幅度地干涉了一个自由经济国家的主体,即它的私人企业的一部分自由。这种干涉,与民权法的其它条款又不一样,因为那些条款是建立在平等原则基础上的干涉,就是你必须平等地对待你的每一个顾客和雇员。而“平权法案”是建立在不平等原则的基础上的干涉。它要求优先照顾弱势团体。 它几乎有一千条理由不被通过。既然这是一个以私营经济为主体的国家,企业家就有极大的发言权,用我们所习惯的话来说,就是这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当道的资本家如何能够同意这样一种对他们的干涉。这当然是一条重要的理由。更为广泛的理由,是这条法案有可能影响到这个社会的强势群体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的最基本利益。 因为,对于这里的普通民众来说,人生最基本的经历,影响一生幸福最重要的因素,就是两件大事,就学和就业。而“平权法案”涵盖了这一切。它规定公立大学在招生的时候,必须招收规定比例的少数族裔,由于高中以前是全民免费义务教育,所以这个规定从高等教育开始。它也规定,每个政府机构和一定规模的私营企业,必须雇佣一定比例的少数族裔。也就是说,任何一个白人的孩子,都可能在考试分数在高于一个黑人孩子的时候,遭到拒绝。而那个考分相对较低的黑人孩子,反倒可能被录取。 就业的情况也是一样。美国是一个始终有失业率的国家。不论是哪一个层次的工作,都存在激烈的竞争。在“平权法案”之下,不仅能力相同时可能是黑人优先,就是白人能力高于黑人,依然可能是黑人取得工作而白人败下阵来。“平权法案”还包括了政府机构发包的工程和采购。例如在一些公共设施工程的招标中,少数族裔承包商会得到优先照顾。 在美国疲于应付的大量种族矛盾中,少数族裔几乎始终是不满意的,也很少有人看到美国社会所作出的这种努力,因为,旧的问题尚未完全解决,新的种族问题还在层出不穷。 最近,终于有一个叫做凯斯.李奇堡的美国黑人记者,写了一本名为“走出美国”的书。谈了他的很不寻常的感想。 凯斯.李奇堡是华盛顿邮报的非洲分部主任。他走遍了非洲,亲历了非洲的同肤色但是不同种族的黑人之间的种族歧视和种族灭绝性的杀戳。例如胡图族对于图西族的屠杀,仅在三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杀了一百万。比在三年半里屠杀了一百万人的红色高棉统治下的柬埔寨,远为恐怖。他也因此发现美国今天的黑人民权组织的一些领袖的局限。他们似乎也是只认肤色。因为这些美国黑人领袖在访问非洲的时候,和当地的黑人独裁者握手言欢,共同指责当时的南非白人统治。可是,根据他的实地考查,就人权状况而言,大多数黑人统治的非洲国家,状况要比当时白人统治的南非糟糕得多。当他再回到美国,看到美国黑人关注点,是在争取更多的优先上大学的名额,只觉得恍如隔世。经过一个“走出美国”之后的对照,他才对美国在种族问题上的推进,有了深切的理解。 美国的少数族裔,也是一个远比其它国家复杂的问题。一方面,它的少数族裔的比例特别高。从每一个大分类计,如,黑人,拉丁裔,亚裔等,每一个少数族裔的比例看上去并不高,可是,假如把几个大分类少数族裔加在一起的话,比例就相当可观。在前三年的统计中,这三大类少数族裔的总和,在人口比例中达到近四分之一。这可是一个相当大的“少数”。 美国还有它特殊的移民问题。移民问题经常和少数族裔问题搅在一起的原因,是移民进入美国的有色人种的比例大大高于白人。你千万不要看到一个黑人就以为他是当年的奴隶后代,我有几个黑人朋友,都是在深谈了以后,才知道他们来的时间和我差不多,只是来自当年的非洲英属殖民地,在语言上占了不少便宜。这么一来,就是在照顾少数族裔的“平权法案”里,也涵盖了每年以百万计的来自外国的新移民。而世世代代在这里已经生活很久,以他们的税金积累了公共财富的一部分“主体美国人”,却要在就学就业这样重大的问题上,承受一个不平等的待遇。 就象我在前面所提到的。问题不在于应不应该有这样的法案,问题在于只要这个社会的大多数人对人道主义,对自己的心灵是否变得美好是不在乎的,那么,他们有一千条理由不这样做。在这个国家,他们习惯了自己作主。如果他们拒绝去做,谁也没有办法。但是,这个称之为“平权法案”的,一系列对弱势族裔的赔偿性优待条款,就这样逐渐被一个白人为主体的国家通过了。至今已经实行了三十年。许许多多象我们一样的新移民,都因此受惠。在平权法案后来通过的一些条款里,优先照顾的对象还包含了残疾人,妇女,病患者,等等一系列社会弱势群体。使得“平权法案”有了更高一层次的意义。 我想,“平权法案”的确立,在美国几乎是必然的。假如你还记得的话,在美国建国时期,它的思想主流,已经在寻求自己的自由平等地位的时候,在为黑人奴隶这样一个当时毫无还手能力的弱势团体寻求公道。已经由奴隶主以及在当时有合法蓄奴权的白人社会,自行提出废奴,并且在相当广泛的地区,放弃自身利益完成这样一个从非人道到人道的转变,“平权法案”只是这种精神两百年来逐渐在在民众中的扩散和传播的一个结果而已。 可是,我仍然要重申,基于美国的特殊状态,它今天依然存在着极为复杂的种族问题。你想,仅仅在纽约市的皇后区中,总人口为八万八千多的艾姆赫斯特小区,在过去五年,就迁入了一万三千名来自123个国家的新移民。这是任何一个没有同样情况的国家,都难以想象的“美国常态”。而“种族歧视”也是任何种族的人在美国生活中最可能发出的抱怨之一。所以,美国社会迄今以来能够做的,就是以最大的努力,以立法的形式,保护每一个人的公民权不受侵犯,给弱势团体以帮助。 尽管在可以看到的相当长的时期里,它确实还没有能力解决如此缤纷陈杂,千奇百怪的人种与文化,由于事实差异而带来的种族问题,但是,相比在美国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一些具有对少数族裔歧视的法案,不仅对于美国本身,一个个进步的脚印十分清晰,而且对于少数族裔来说,今天所受到的帮助和支撑也是实质性的。只能说,种族问题在美国是层出不穷的,种族歧视的抱怨是不绝于耳的,但发生的种族问题进入侵犯民权的范围,法律的干预也是行之有效的。 在美国,一方面,在观念的逐步进步过程中,自然还有不少人,是没有接受多元文化的概念,是歧视异族的。这种情况就是我们自己也会碰到。另一方面,少数族裔也是敏感的,很难摆脱“种族歧视”情结,因为他们是弱者。有时候,就是单纯的“歧视” 的问题也不单纯。 我记得我们自己在刚来这里不久的时候,就遇上了这么一件事。我们当时想“看看美国”,就开始自己开车“横跨”,在东西海岸之间依两条不同路线,打了个来回。就在游到大峡谷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于是,就在旅游区内找店住下。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在这个旅馆的餐厅吃早饭。当我拿着信用卡去付账,并且提到小费的时候,账台上的服务员告诉我,小费已经由他们事先开在帐单上了。我这时才发现,帐单上有百分之十五的“服务费”。 当时,我们在美国的时间还不久,好象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可还是稀里糊涂地就接下收据离开了。出门之前我还扫了一眼别人的餐桌,看到一对白人夫妇的桌子上,明明白白放着一些显然是小费的现金。直到离开大峡谷已经很远,在单调的长途行车路上,这件事情才渐渐又冒了出来。我突然意识到,不对!这家伙是怕我不付小费,给预扣了! 在美国,上餐厅一般都给百分之十五小费,也有给得高一些的。可是,原则上来说,小费是自愿的,给多少更是根据服务的质量来的。因此,预扣小费在美国是非常不礼貌的做法。想到别人并没有被预扣,“区别对待”就是“歧视”的新学概念顿时涌上心头。显然这不仅是歧视,而且还是“种族歧视”。这使我们相当不舒服。回家以后,我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的好朋友迈克。他听了以后十分生气。说这确实是对你们很大的冒犯。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隔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去一家中餐馆吃饭。在结帐时,看到一个拉丁裔的顾客正在质问账台,为什么在他的帐单上预扣小费。我们看着这个愤怒的拉丁裔顾客,想想自己的遭遇,觉得这真是一个“循环歧视”,令人啼笑皆非。 可是,再静心想想,两个餐厅的“歧视”性做法,都不是出于“知道你肯定会付小费,而存心做出一个歧视的姿态侮辱你”。而是他就是担心:不预扣的话就根本拿不到小费。在这里,小费是餐厅服务员的主要收入,他不愿意损失这笔钱。那么,他为什么 “种族歧视”,以“种族”为依据这样做呢?事实他是依据经验来的。 大峡谷是接近西海岸的著名旅游区,来访的国外游客很多。大量来自亚洲的旅客在自己国内根本没有付小费的规矩,如果没有人关照,当然就想不到要付。这样不付小费的亚洲旅客一多,“区别对待”,也就是“歧视”自然就出来了。 那个中餐馆的情况也是这样。在那个大城市,大量拉丁裔的非法移民,生活处于很不稳定的状态,他们之中有一些人,吃完一看帐单嫌贵,就免了小费了。只要遇上几个都是拉丁裔的,“区别对待”自然就出来了。 虽说,站在哪一面,都是有一定的道理。餐厅也许有它形成自己看法的道理,可是,事实上的“种族偏见”因此形成,而且很难再改变。此后导致的“种族歧视”,“区别对待”的行为,又事实上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少数族裔顾客的感情。受人“歧视”的滋味是很不好的。几次这样的经历之后,又形成了这个少数族裔对外界的“种族偏见”。例如,这名拉丁裔顾客假如在中餐馆屡屡被预收小费之后,就会有“中国人有种族歧视” 的结论。因为他不能理解中餐馆的理由,作为这名顾客本人,也许他和我们一样,从来都不在小费上赖帐,他只觉得是“无缘无故”地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刨去“真实的歧视”,少数族裔所感受到的“歧视”也可能会多于事实发生的“歧视”。因为少数族裔既然是少数,当然相对处于弱势,而弱者的心态往往是敏感的,脆弱的。 例如一个升迁问题,其实原因非常复杂。有纯粹由于上司是种族主义者的,有移民雇员本身在语言和其他方面,还不象其技术性业务那么杰出的,也有白人上司与某一个移民雇员就是性格上合不来,格格不入的。就象同种族的上司和雇员之间,也会由于万千种原因,影响上司对于雇员的升迁考虑。在不同族裔之间,只是又增加了一个种族因素而已。但是,在美国,只要上司和雇员不属于同一个族裔,而雇员又对升迁不满的话,雇员几乎立即就会把原因落实到“种族歧视”上。 由于现代种族问题的起因是差异,因此,确实难以避免问题不断发生。因为差异事实存在。这样,“不歧视”就是要求大家“同等对待”一个“不同的”(有差异)的对象。难度可想而知。 更何况,在现代意义的种族问题中的少数族裔,面貌实际上早已不是被压迫的“小媳妇”的形象。即使人数只占美国总人口百分之三点一的亚裔,在自己的报纸上经常讨论的一个重大主题之一,也是研究要如何“打入”美国主流社会。这是极为正常的。因为,尽管在自己的文化里,看到“老外”,只有“外宾”的联想。即使一些在中国生活了将近一辈子,几乎把自己的整个生命都献给中国人的事业的外国人,在我们的眼睛里,依然难脱“宾客”的外衣,难以当作“自家人”。但是,今天我们来到美国,当家作主的文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接受下来。而且,考虑的不是融入这个平常社会,而是理所当然地就要“打入”其主流。不仅要“打入”主流社会,还要“打入”政治决策,“打入”白宫。甚至有的同胞在试图“打入”的时候用了一些非法手段,大家都比较容易抱以谅解的态度。好象既然尔等势单力薄,不“略施小技”,又何以“打得进去”。 移民对本土美国居民,或者说,有色人种对白人的恶性刑事案件,几乎可以说天天都有。美国人最喜爱的黑人大明星考斯比的独子,就被一个来美国不久的乌克兰移民抢劫杀害。因此震动全美。我告诉过你,亚裔犯罪集团也已经升格为联邦调查局的第二大打击对象,也是罪行累累,可是今天美国社会的基本民众,已经完全习惯把罪犯和他所属的族裔彻底分开。这固然和美国文化中的强调个人,也强调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有关。同时,这和两百年来美国民众在种族问题认识上的实质进步,也是密不可分的。 这种进步也从这样一个侧面反应出来。成千上万的美国儿童是从动画片中接受最初的教育的。迪斯尼公司每年推出的一个动画巨片,更是具有难以估量的影响。从我们来到美国以后,看到的几乎全部是热情赞扬世界上各种文化的动画大片。“狮子王”那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色彩浓烈的非洲文化,不仅在动画里大放异彩,而且在此后改编的,获得六项东尼奖的音乐剧中,被推到极致。不仅“风中奇缘”中的印地安女孩披着一头黑色的长发成为孩子们喜爱的主角,就连古老的中国传说中刚柔兼备的花木兰,也成了美国孩子最心爱的动画人物之一。新一代的美国人就在这样的基本教育下,习惯了一个多元文化的环境。 从娱乐业的影响来说,与此相对应的,就是美国南方历史上的大量种族迫害的真实案例被拍成电影。从这些电影里,今天南方的孩子可以真切地了解,在他们生活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一些什么。这些电影的主题都是呼唤人性。在这些电影的结尾,都有一些字幕,介绍电影故事后面的历史事实。提醒人们这一切并非虚构。 这是一个历史非常短的年轻国家。这也是一个具有反省功能的国家。这里的历史不是过眼烟云。这也是美国最根本的活力来源之一,因为毕竟反省是进步的前提。 要聊的话实在太多,得留到下一封信再写了。 祝 好! 林达17.大同世界之梦-----------------卢兄,你好! 今天,我想我可以把种族问题这个话题讲完了。 三十年以后,调整或是撤销“平权法案”的某些条款的呼声日益高涨。这并不是说,美国在倒退到三十年前。相反,是三十年下来,今天的黑人也好,其他少数族裔也好,他们都比三十年前强壮得多了。这种强壮,不是指的一个黑人,或一个少数族裔居民,在社会上奋斗三十年之后,变得地位更稳固了。而是整个弱势团体在这个社会上变得强壮了。即使你是一个新移民,今天才踏上这块土地,由于这个国家多年来在制度上的推进,使你在进入这个国家的第一天起,你的权利就是清楚的。你就是在民权法的保护之下的。 正是弱势团体的这种逐步强壮,导致了对“平权法案”继续存在的质疑。你已经知道,“平权法案”是建立在“不平等”的,“赔偿”或“补偿”的基础上的。因此,不论是多数还是少数族裔,没有人认为这个“平权法案”是一个永久性措施。因为,“赔偿”总是有限的,“不平等”也不可能是永久的。 “平权法案”是美国社会的主流精神倾向。人们已经在三十年里广泛地接受了它。这的确不容易。因为这牵涉到每一个具体的个人。当一个个人与“平权法案”发生冲突的时候,确实很难完全心平气和。道理很简单,假如你的小田田,好不容易考上一个好大学,却“合法”地被一个分数不及她的非洲移民“顶”出来,你会怎么反应?更何况, “赔偿”的概念是相对于整个社会来说的。作为一个个人,一个申请大学的孩子,他并没有亏欠过什么。所以,我每当想到这三十年中,牵涉进去的无数“多数族裔”的个人,总是觉得很难想象。若不是有一种整体的良知和理性精神的存在,若不是有对于公众契约的习惯尊重,不是早就推翻了,还用等到今天?别忘了,他们可是“多数”。 “平权法案”终将寿终正寝,是一个共识。没有人对此质疑。人们的分歧是,什么时候废除,先废除哪一些条款。首先提上议案的是加州大学。并且在1995年正式停止实施在招生中优惠少数族裔和妇女。这次措施的讨论过程就极为激烈。一经提起,争论至今。 以克林顿为首的美国联邦政府的行政分支,是坚决不主张现在就开始考虑废除“平权法案”的。克林顿总统提到,在“平权法案”实施之后,在高等教育中,最为明显的效果就是法学院招收了大量黑人学生。而且,据统计,在入学的时候,尽管这些被优待进来的黑人学生,成绩显著低于其他学生,但是,在毕业的时候,他们与其他学生的成绩相差并不很大。这个措施确实有效地培养了一大批黑人法官和黑人律师,他们的出现,使得黑人社群可以得到的法律帮助大大增强。 这一点,你也一定在辛普森案中有所感觉。当时的检察官和被告律师,都有黑人,而且都表现极为出色。克林顿总统当时警告,假如过早地撤销“平权法案”的话,将会使黑人在未来的法律事务上获得的帮助大打折扣,影响这个社会群体所能得到的社会公平。在加州大学中止实行招生中对少数族裔的照顾之后,法学院的黑人学生确实锐减。但是,争执却并不因此而划下句号。 我们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耐人寻味的现象,就是辩论的双方往往都有黑人或少数族裔。在黑人中间,当然有大量的人是支持把“平权法案”继续下去的。在名人中,有前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也就是美国军队的实际最高指挥者,鲍威尔将军。他说,假如没有“平权法案”,象他这样一个牙买加移民的孩子,是根本不可能站上美国军队的顶端的。 但是,也有大量的黑人专家和黑人团体,是反对继续“平权法案”的。他们认为, “平权法案”已经实行了三十年。它在这一时期中所起的作用无疑是正面的。可是,三十年过去,几乎是一代人过去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假如在接受了这么长时期的优待之后,黑人还是要靠优待来进大学的话,这说明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存在。他们认为,长期的优待也会导致一个民族的青年过于依赖这种状态,反而消蚀了他们的发奋精神。 加州大学的决定,又引起了一系列的司法挑战,也走向最高法院。但是,在该校停止在招生中优待少数族裔之后,招生结果却也反映了美国少数民族状况的复杂性。因为在这个学校因此首次出现了亚裔学生超过白人学生的情况。 在全国各地,也有投票表决对“平权法案”的态度的。投票结果有些地方是继续支持的,有些地方却是同意暂停实施部分条款。争论更是方兴未艾。态度最坚决地呼吁全国人民继续支持“平权法案”的,大概就是克林顿总统了。 对于“平权法案”是否停止实施,这样一个问题的引出,还有一些人有这样的看法:他们认为这里有一股极端保守的势力在作祟。例如,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由于一篇“文明的冲突”,因而在中国如今也变得赫赫有名起来。我对他的“冲突论”没有研究,但是,他的文章举到的一些美国国内的事实,却是我们今天理解美国种族问题复杂性的钥匙之一。 亨廷顿提到,据美国国情局的估计,到2050年,也就是半个世纪以后,美国人口的族裔比例为:百分之二十三的拉丁裔,百分之十六的黑人,百分之十的亚裔。白人将低于半数而进入少数民族的行列。亨廷顿担心,在这种情况下,假如,新移民并不是融入至今为止还是主流的美国文化,(这个美国文化是指源于欧洲传统的主体部分),假如一味强调的是多元,是各族裔自己的文化,那么,结果似乎很明显,就是随着人口的 “非欧化”,它的文化是否也就会随之而“非美国化”。换句大白话,美国是因为源于欧洲的主流文化形成了它的强烈特色,才叫美国。假如它的主流文化被各种少数族裔的文化一口一口地啃小啃弱了,各种文化均势力敌,原来的主流文化的特色被大大削弱,无所谓主流,那么,美国也就不成其为美国了。 这样的担忧,很容易被少数族裔指责为“反多元文化”,“反移民”等等。然而,我觉得,一个新的概念(如多元文化)的产生,哪怕相比原来的流行观点,有非常明显的进步意义,它也会在改变这个世界的同时,带来许多新的问题。,既然如此,对于这些问题的发掘和讨论,就总是有益的。就象在第一个蒸汽机开始轰响,当第一个电灯泡给点亮的时候,假如就有人对工业文明可能给人类带来的负面影响,如环境问题等等,提出一系列警告,并且这些忠告被人们所注意所重视的话,那么,从今天来看,当时的警告无论怎样过分,都是不为过的。不必把它当作反文明的“逆流”来围剿。而实际情况反而常常是无人警告和警告来得太迟,或者说一个不合潮流的警告被只顾推波助澜的人们给围剿掉了。例如马寅初这样的不识时务者。 实际上,亨廷顿所提出的忧虑,是象美国这样一个多元社会必然要遭遇的问题。甚至在民间这也是一个极为普遍的使人感到困惑的问题。有关究竟应该“种族分离”还是应该“种族融合”的疑问,假如撇去某一种族的优越感和对异族的种族低劣论之类的不平等成分,从对特定文化的保存和发展等视角去看,这也并不是一个已经被彻底解决的历史话题。 我们认识一个黑人画家布兰特.琼斯。他的画风带有现代画的意味,肯定不是某一个黑人谱系的传统继承。可是,他的作品又有着明显的黑人艺术的味道,而且水平很高。那天,我们一起坐在佐治亚州的石头山山脚下的一个小镇里。亚特兰大的石头山是一块少有的巨石,因此也是著名的风景旅游点。你也许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本世纪初美国KKK的再度兴起,就是在这座石头山。因此,直至前几年,已经不成气候的新一代K KK,还要每年在山顶上举行一次集会,参与的人虽不多,可是来自全美国。今天这个座落在石头山下,叫做石山村的小镇,却是一个虽然保守,但各族裔相处相当融洽的地方。 小镇的镇长是一个黑人。由于石头山的缘故,小镇也在发展旅游事业上大做文章。干干净净的小街上,小巧精致的旅游商店鳞次栉比,十分兴旺。这些商店的主人有黑人也有白人,看来都经营得不错。由于这是一个较为保守的南方小镇,所以黑人们都穿得相当整洁,一点没有“嬉皮相”。我们经过小镇的一个公共建筑,是一座中型的传统南方私宅,建筑很漂亮。那天正巧有一对亚裔和白人的新婚夫妇,在里面举行婚礼。当然,也就有很多的白人和亚裔亲友出席,特别吸引我们注意的,是前来贺礼的朋友中,有相当多的黑人。喜气洋洋的气氛中,这样一幅不同族裔和睦相处的图画,确实令我们很感动。尤其当我们联想到石头山与KKK的关系,更感到这样一幅南方图景的来之不易。 所以,当我们和布兰特一起,在一个非常炎热下午,坐在可以看到石头山的一棵大树下的时候,我们以为,他作为一个从小在阿拉巴马州长大的黑人,一定也对这个小镇的黑人看上去愉快轻松的生活感到满意。可是,令我们十分意外,他非常激烈地抨击这里黑人的状态。为什么呢? 他说,你看这里的黑人,他们整个地在向白人的文化靠拢。他们的服装,他们的行为举止,他们的思想方式,等等。他们的内心正在“变成白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己就消失了。他们肤色仍然是黑色的,可是他们已经丢失了他们的黑人灵魂。 然后,这个来自马丁·路德·金当年领导黑人民权运动的起点,阿拉巴马州的黑人艺术家告诉我们,他尊重马丁·路德·金和他为黑人所作的贡献,可是,作为个人来说,却并不喜欢他。他觉得自己更喜欢马康姆.X,尽管他曾经有过许多鼓吹暴力的语言。马康姆.X你已经相当熟悉了,就是在民权运动时期,被同是黑人组织“伊斯兰国”的成员暗杀的那个著名的黑人领袖。这个组织至今还是美国最大的黑人组织之一。同时,布兰特也喜欢法拉肯,他是“伊斯兰国”今天的领袖,已经几十年当下来了。我在几年前向你介绍过他组织的“百万黑人大游行”。法拉肯的言论也常常是偏激的。 当他回答我所问的“为什么你喜欢伊斯兰国这个组织”的时候,他用了一个字眼 “战斗性”。一开始,我以为他没准是一个激进分子,甚至有用暴力解决问题的倾向。可是,再深入聊下去,我发现并不如此。他所指的“战斗性”,只是“有自己的强烈特色”的意思。而这个特色主要指的是族裔文化的特色。 伊斯兰教并不是美国黑人文化中原来就有的。尽管美国的黑人组织“伊斯兰国”宣称他们信伊斯兰教,但是,他们实际上与外面真正作为宗教意义上的伊斯兰,还是有相当大的差别,就连这里的一般黑人也不认为他们是一个宗教组织,只当他们是一个黑人的民众团体。但是,他们无疑是有“特色”的。即使在感觉上,他们都和这里的白人文化有显著距离。就单凭“美国黑人加上伊斯兰”这一条,就够“特色”的了。 不管怎么说,我的黑人朋友对于一个各族裔融合生活,和睦相处的小镇,居然有那么强烈的负面评价,确实使我们感到很吃惊。也就是说,随着黑人地位的提高,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已经不再满足仅仅是生活上的平等,他们在精神,文化各方面,都有了相当高的要求。我们这个黑人朋友,可是来自三十年前黑人民权运动时,最极端的白人种族主义堡垒地区,而且是来自一个小镇。从他身上,我们确实看到了三十年来美国南方的巨大变化。 他所提到的保持族裔文化特色的问题,应该说不是什么太新的问题。问题是在一个美国这样“丰富多采”的国家,如何做到这一点。结果,“分离”二字很早就作为一个解决方案被提出来。其实,美国黑人组织“伊斯兰国”的这个“国”,就是建立在他们对于“种族分离”的诉求上的。迄今为止,“伊斯兰国”的领袖法拉肯的最著名政治诉求,还是要求美国联邦政府代表北美四百年来(包括前三百年美国尚未建立前的英属殖民地)的奴隶主,划出一块土地,以土地赔偿使黑人能够建立自己分离于白人的国土,同时在此后的至少25年内分期赔款,供养这个新的黑人国家,直至他们能够经济自足为止。 黑人组织“伊斯兰国”是发源在美国北方的。自从美国建国后,北方逐步逐步自行废奴,黑人虽然有贫困的问题,但是他们是自由的,从未经历过被迫的种族隔离。因此,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很早就产生了源于自身要求的“隔离”主张。“伊斯兰国”的状况也典型地反映了美国北方的黑人社团与南方的差别。他们早就有条件积累了自己的经济实力。在1975年,这个组织已经拥有了每年三百万美元利润的报纸,一百七十万美元销售额的超级市场,在芝加哥地区有超过四十处出租的房地产,还控制了某银行的相当一部分利润。 由于我一直在向你解剖美国极端南方种族隔离这只特别的麻雀,所以,就暂时放下了有关北方“种族隔离”主张的介绍,免得搅了浑水。实际上,正由于北方有长期的种族融合的生活经历,所以,更早地有了多种族混合相处所产生的问题,也更早面对到底是哪一种文化被其他文化“钩走了魂”或“化了去”的问题。“隔离”也就从来是一个重要话题。在北方,有白人的种族隔离主张者,也有黑人的种族隔离主张者。有时还相当地激烈。这里面极为复杂,有持种族优越论的隔离主张,黑人白人都有;也有仅仅是出于对本民族文化保存的忧虑的;也有号称是“民族文化保存”,实质却是掩盖了种族优越论的内核的。 记得几年前,我和好朋友劳拉经常讨论各种问题。在她搬离的时候,她因为知道我正在对马康姆.X这个黑人领袖发生兴趣,就把一本有关他的纪念画册送给我,作为我们分别的礼物。这是一本编辑非常考究的历史照片集。在我翻阅的时候,一张照片让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批身佩醒目的纳粹符号的美国白人新纳粹党的成员,在参加黑人“伊斯兰国”的大会! 美国有纳粹党是不稀奇的。这里既然思想言论结社都自由,只要不真的去犯法侵犯他人,什么党都可以存在。可是我想,真见了鬼,这是什么东西把这两个肤色中最水火不相容的最激进的组织扯到一起的呢?居然是“种族隔离”。他们都主张分离地生活,不要混在一起,不要融合。他们聚在一起,居然是在“共商如何达到种族分离”的大计。当南方的马丁·路德·金正在领导一场如火如荼的反种族隔离的黑人民权运动的时候,早已在一百多年前就实现种族融合的北方,另一种“种族分离”却正在黑白双方成为思潮之一,在自由地展开讨论。 这种状况实际上持续至今。在几年前,位于华盛顿的著名浩劫博物馆开幕的那天,在馆外举行了隆重的开幕仪式。你知道,这个博物馆是犹太人集资兴建的,旨在纪念二次大战中在种族灭绝的被屠杀的犹太人,也同时使这个世界对人类自身发生的野蛮兽性有所警觉。在那一天的开幕式的会场旁,其实还有一个抗议区,因为有三个民众团体申请抗议行动,他们如期而至。这是些什么人呢?你一定没有想到,一群是KKK的白人种族分离主义的宣扬者,一群是黑人的种族分离主义的宣扬者,最后是一个青年犹太人的组织,他们的出现,只是为了对前两个团体的抗议,表示抗议。 种族分离的观念是非常容易和种族优越的情绪缠绵在一起的。一般来说,只要是白人提分离,无论怎么辩解自己是出于“文化特点保存”,也很难洗清自己,百口莫辩,因为奴隶制和南方种族隔离的历史对整个美国的刺激太大了。那么,你也许要问,黑人难道也有在种族优越论的情绪下要求的隔离吗?确实如此。记得有一个电视台办过一个节目,是由民众来讨论黑白通婚的问题。先由一对对的黑白配偶谈他们所受到的亲属阻力,然后由这些亲属出来谈他们反对的原因。那一天,出来反对的都是黑人。他们的理由都带有黑人种族优越的情绪。例如说,黑人的人种是格外强壮的,黑白通婚将会毁了黑人这个人种,等等。听下来几乎没有一个原因是涉及婚姻的个人的,都是基于一个种族原因。我当时想,若是个白人在我面前说这番话,我肯定认为他就是KKK了。 美国现在依然有KKK,但是已经和历史上的KKK有了区别。一是数量少,比较分散。这种分散不仅是指人员的分散,还指的是在观点上的分散。他们不是一个统一的组织。大多是一些分散的小组织,名称宗旨各异。他们有明确以自己的种族优越为旗号的,例如最出名的那个叫丢克的,就是受过教育,西装革履,一改当年人们对于KKK是“南方乡巴佬”的印象。一本正经地宣称他对黑人的歧视,是有人种方面的科学根据的。但是,大多数美国人还是把他当作头脑不正常看待。不过,也有相当数量的KKK宣称自己是不歧视黑人,只是对自己的族裔感到“更自豪”,因此而要求分离而已。 KKK在今天的美国的地位,与历史上最明显不同的,就是普遍的恶名昭著。以致于他们今天最出名的首领丢克,也终于把他的组织改了一个不带“K”字的名称。虽然大家还是根据他的观点,把他依然归在“KKK”里面。 今天,美国依然存在的KKK和新纳粹这样的激进分子,人们普遍认为他们属于“疯子” 一类,当他们偶尔举行游行的时候,很少对他们正眼相看。例如在一次KKK举着“白色至上”的牌子出来游行时,两个白人就把自己涂成绿色,然后笑嘻嘻地举着一块“绿色至上”的牌子,使得KKK显得无趣并且荒唐。 最近我看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这本书确实对我们了解新的现代美国KKK有了更切实的意义。因为书的作者是一个黑人,而且是一位成功的黑人音乐家。他叫戴尔·戴维斯。 戴尔·戴维斯有一个不同寻常的童年。由于他们生活在北方,因此,在南方黑人还没有摆脱种族隔离状态的时候,他的父母已经不但有了一个安定的生活,而且,正常地有了自己的事业。他的父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成为美国联邦政府派往一个非洲国家的外交官。他是美国人,却在非洲长大,也随同自己的父母周游过世界的许多国家。由于他父亲的工作关系,他还见过许多国家高层领导,可以说从小见多识广。在他的少年时代,他们一家迁回了美国。当时正是黑人民权运动风起云涌的六十年代。他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接触了一个多种族混杂,而且矛盾重重的国家。 正由于他从小并不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又由于他是一个黑人,他对这突然遭遇的情况特别敏感和不解。因此,他在开始自己的音乐生涯的同时,下决心在业余时间里,找出持最极端态度的KKK对黑人歧视甚至仇视的原因。此后,他尽一切可能采访了大量K KK的成员和头目,和其中相当数量的人成了好朋友。 在他出版的书中,纪录了大量他和KKK的领导人就种族问题的讨论。使得外界第一次比较深入地了解KKK这个一向使圈外人感到神秘可怖的组织。使外界了解到他们也是由各种各样的人组成,这些人有他们对种族偏见形成的种种原因。他以自己的经历,第一次使得人们感觉到,偏见和矛盾有时需要双方的努力去消除,与其在恶性循环的仇视中使双方的心灵都受到毒化,还不如每一个人都尽自己的一份努力,化解这个仇恨的怪圈。在他的书里,我们看到许多现代KKK的情况,是我们以前所不知道的。在此以前更不会相信,一个黑人有可能和KKK成为朋友,更不相信KKK的成员会接受这种友谊。有一个KKK组织的头头甚至请他做自己的女儿的教父,要不是当事人亲自白纸黑字写下来,没有人敢相信有这样的事。 我们从戴尔·戴维斯的书中,可以看到,今天的KKK的观点并不仅仅是一个种族问题,可以说,他们实际上是非常吃力地无法适应这个飞速变化的美国现代社会。而这个变化的开端是与六十年代的黑人民权运动,与此后的多元文化概念的产生,密切相连的。这也加深了他们对于种族问题的敏感,或者说,对于异族文化“入侵”的愤怒。 在他们的“种族分离社会”的理想中,与其说是单纯的白人世界,还不如说是一个 “过去的好时光”。在那里,没有“多元文化”和“社会宽容”这两把钥匙所打开的那个“潘多拉的盒子”。那是宁静的没有摇滚乐的世界,乡村音乐和古典音乐缭绕着平稳的,没有那么多婚变的传统家庭,儿孙绕膝。家里挂着笔法细腻,奕奕如生的静物画或风景画,没有那些张牙舞爪的现代派,后现代派,后后现代派的艺术。当然,更没有同性恋,没有全世界各个角落的族裔所带来的千奇百怪的“文化”和习惯,没有那么多的少数族裔犯罪,生活也不是一天一个新花样。而现在,所有这些光怪陆离,居然咄咄逼人,逼退了想好好过点正常日子的白人文化。就连混血儿都多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以后,岂止是传统的白人文化堪忧,就连纯种的一个盎格鲁萨克逊的白人民族本身,都要逐渐消失。 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和当年的德国纳粹是有区别的,就是他们虽说同样认为自己的民族优越,但是,当年的德国亚利安式的优越,是一种非常强势的优越,是在自己并没有受到任何危机的情况下,要灭掉所有“非优越”的其他族裔。而今天的美国现代KK K确实是在面对本族裔文化的重重危机,面对他们历来自豪的文化有可能走向弱势。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大多数人提出的要求也只是“分离”。 因此,在戴尔·戴维斯的书中你可以看到,他们对于吸毒,对于同性恋以及异族通婚现象等等的愤怒,要远远超出他们对于黑人的愤怒。加入这个愤怒行列的居然也有一些印地安人,戴尔·戴维斯说,若不是亲眼看到,他说什么也不会相信今天的美国KKK也有印地安人的成员。 应该说,同样的不满和忧虑许多人都有,KKK只是他们中的极端分子而已。或者说,别人的不满也许导致了惶惑,而现代美国KKK成员的不满则走向愤怒。于是,他们采用了美国历史中在种族问题上最为极端,最为恶形恶状的一个组织的名称,来作为他们的标志,以向社会证明,他们的愤怒已经到了何等地步。这也使得他们的一些原本可以引起社会正常讨论的情绪,意见等等,也不再有人要听。而戴尔·戴维斯的最大意义,就是他作为一个黑人,一个KKK的敌视对象,不轻易地使自己被愤怒导致的仇恨所控制,不轻易进入这样一个看上去几乎没有希望的恶性循环。他不打算和KKK一起,向着同一个方向推动这只加速的仇恨之轮。而是先转过身来,向他们有尊严地伸出手去,寻求相互了解,寻找这种仇恨的源头,然后,寻求社会对现代KKK的了解和消解仇恨的方式。正因为他是一个黑人,他的努力才事半功倍。 例如,在和一名KKK头头聊天的时候,戴尔·戴维斯发现,至少在一些问题上他们持有共同的看法,例如他们都希望禁毒。于是,他提出,既然在这一点上,KKK和黑人民众团体有共同的观点,为什么不一起仅仅就这个禁毒的问题,来一个合作呢?没想到,这个KKK告诉他,他们确实向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的当地一个分支,发出过一起举行一次反毒品游行的建议。可是,对方断然拒绝。鉴于当地黑人的毒品问题严重,这名KKK的地方领导人还约谈了一个有色人种进步协会的地方领导人,希望能够携手合作解决该地区低收入区域的毒品问题。但是,他得到的回答是,我们不想和KKK沾一点边。 后来,戴尔·戴维斯了解到,全国有色人种进步协会还由于它的一个职业为律师的成员,曾经为一名KKK成员作法律辩护,而取消了他的成员资格。在这方面,戴尔·戴维斯认为,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就要做得好得多,他们在接受公民对于法律援助的申请时,考虑的只是申请者是否公民权受到侵犯,而并不考虑他的其他背景。因此,你一定记得几年前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就是KKK的一个地方组织在美国公民自由联盟的帮助下,打嬴了自己的官司。 在他和这名KKK交谈多次,并且成为朋友之后,戴尔·戴维斯觉得现代美国KKK的愤怒中,也有许多通过双方努力可以消除的因素。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够开始和他一样的尝试,就是消除仇恨。他相信,相互了解是第一步,是一个最重要的开端。于是,当他得知在首都华盛顿的霍华德大学,将举行一场有关种族问题的电视讨论的时候,他希望他的KKK朋友的一些想法也能在这场讨论中被大家了解。尽管他知道这是一场由黑人发起的讨论,也知道今天的黑人领袖杰西.杰克逊也要出席。戴尔·戴维斯的想法是很自然的,既然是讨论种族问题,那么,当然应该有两方面的意见。他先征求了他的KKK朋友的意见,对方表示并不想在这个场合发表意见,但是,他很有兴趣参与旁听。他们住在马里兰州,在预约了旁听之后,他们路途迢迢地开车前往。 结果,就在临近讨论开始的时候,以黑人为主的讨论主持者非常生硬地取消了那个 KKK成员的旁听资格,并且叫了警察把他请了出去。戴尔·戴维斯自己曾经有过一次被白人警察借故找茬的经历,而且因此导致他的白人女友与他分手。这也是促使他下决心开始对KKK进行研究的原因之一。现在,他惊异地发现,在一个黑人的环境里,他的白人朋友居然也受到性质相同的歧视待遇。他感到,除了自己几乎没人会出来仗义执言。于是,他为这名KKK朋友的平等旁听权据理力争。但是,毫无效果。 戴尔·戴维斯的这番经历,使我们看到,现代意义上的种族问题,它的背景是美国各族裔在法律上有了完全平等的地位和权利,种族隔离已经废除但种族差异依然存在。因此,实际上种族歧视已经不是某一个族裔的专利。假如没有足够的良知,道德追求和理性思维,歧视可能发生在任何种族之间。也许,由于现在的美国白人还是人口统计意义上的多数,他们依然持有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社会地位上的优势,因此人们把更多的注意放在他们身上。可是,随着少数族裔在美国的迅速成长,如果人们放弃理性的坚持和道德追求,那么,没准到了哪一天,就会出现“混战一场”的“种族歧视”。 例如,在黑人民权运动中,最著名的发生公共汽车罢乘运动的蒙哥马利市,最近一个黑人社区正在持续进行一场抗议,主题虽然仍与“种族”有关,内容已经是今非昔比了。他们的目标是一家越南裔的美容店。因为这家美容店打算在这个黑人社区开张,那里的黑人正以种族议题为诉求,要把它排斥出去。这场争执的真正背景,还是该社区的黑人业主不愿被人抢了生意。 在戴尔·戴维斯的研究中,我们看到,现在美国的KKK成员固然主要还是属于低教育的蓝领劳动阶层,他们的毛病还是狭窄。但是,也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从小黑白混居的居民区,他们习惯从小和黑孩子一起玩大,甚至今天还是有黑人朋友。他们对于黑人的偏见也有一些是少数族裔本身的问题引起的。 在一次戴尔·戴维斯与KKK地方领导人瓦特的谈话中,他们谈到了偏见的形成。他们谈到了在今年一开始我们提到的洛杉矶暴乱。当时我正在看有关这一事件的资料,所以对他们的这场谈话的内容印象很深。 这名KKK领导人说,他也看了那段著名的录象,他虽然不知道警察对于罗德尼.金的这场殴打的起因是什么,前面发生的情况究竟如何。但是单就这段录象来说,是糟糕的。他们要做的事情应该是把他铐上带走,而不是进行一场殴打。对此,他也感到非常愤怒。他认为不论罗德尼.金前面犯了多大的事,警察也不应该这样打他。 然而,瓦特认为,这并不因此就可以成为黑人暴乱的借口。尤其是在暴乱中他们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暴乱的黑人攻击一些无辜的白人,难道他们仅仅因为恰巧投胎在一个白人家里,就该遭受这些吗?戴尔·戴维斯试图让他理解,这是因为陪审团的判决使得黑人感到意外和愤怒,才导致这场混乱。 这名KKK领导人却说,戴尔,你的祖先是戴着奴隶的锁链的。可是他们是如何挣脱这个锁链的呢?并不是依靠暴力。而今天的人们应该远比过去更有智慧。一场暴乱只意味着分裂一个城市。暴乱的人们起劲地去偷一些自己需要的东西,例如彩电,十速自行车,百货,珠宝等等。正因为罗德尼.金是在落杉矶被打,所以就给这个城市的人有了一个偷窃抢劫的借口。问题在于这些偷窃抢劫的暴乱者中,至少有一半人是根本不在乎警察把罗德尼金怎么样的,因为他们自己每天在大街上自相残杀。瓦特是在指出美国的一个事实,就是高犯罪率的黑人,其受害者绝大多数都是黑人自己。他说,暴乱对于他们只是抢得一只新彩电的借口罢了。 黑人民权运动的时候,南方黑人一直是克制地坚持非暴力,但是,从未经历种族隔离的大多数美国大都市黑人却有过数次暴乱。这名KKK领导人经历过1968年的城市黑人暴乱,他告诉戴尔,他当时是一名警察。瓦特说,当他们抢劫的时候,总是说是因为饥饿所致。可是他说,我亲眼看到他们在街上把一辆十速自行车拖回家,谁也吃不下一辆十速自行车去。 戴尔·戴维斯毕竟是一个黑人,他也许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尖锐直接的对于黑人社区本身所存在的问题的批评。他只能问,那你说该怎么办?这名KKK领导人说,任何一个案子都有上诉的机会。这里不仅有上诉法庭,也有社区关系委员会。暴力肯定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戴尔争辩说,他们在第一个法庭就这样碰了壁,对再去一个法庭上诉就没什么信心了。瓦特摇摇头说,他们根本不需要下一个法庭,那样的话他们就没有借口去抢彩电和十速自行车了。他说,历史证明,只要一件对黑人不公正的事情发生,大都市的黑人就会乘机放火和抢劫。他随之举了几次美国历史上著名的类似洛杉矶暴乱的事件。 戴尔再次试图争辩,指出KKK也有过多次暴力行为。可是在对方的追问下,他不得不承认,在他所指出的这些KKK暴力里,从来没有发生KKK对普通的民众进行抢劫。所以,那名KKK领导人说,他认为,KKK的这些暴力行为只要不是侵犯到公众的,就不是“暴乱”。那是一个特定群体对另一个特定群体发起暴力攻击,有点类似帮派战的意思。但是,在这一点上,这名KKK首领肯定是偷换了概念。因为在南方历史上黑人受到KKK暴力攻击的年代,几乎毫无抵抗能力,根本与帮派战的概念沾不上边。但是KKK暴乱不演变成对平民的抢劫,也是事实。 在谈到黑人民众团体的领导人时,这名KKK的领导人说,他认为有一半的黑人政治领袖和社区的领袖是善良的。但是,另一半则不仅不善而且是种族主义者。他当场向戴尔 ·戴维斯念了一段某黑人领袖的讲话,“要是你非得出去偷一个钱包,你就出去偷一个白人女士的钱包,而不要一个黑人女士的钱包。要是你非得出去抢劫和枪杀什么人,那你就去抢劫和枪杀一个白人,不要去抢劫和枪杀一个黑人。”他对戴尔说,这些黑人领袖在鼓励黑人出去袭击“白魔”,他们在把这些灌输到黑人的脑袋里去。 确实,任何在美国生活的人,都知道黑人的犯罪率远高于白人这个事实。就象瓦特说指出的,美国监狱百分之九十的在押犯是黑人。问题在于,黑人犯罪的受害者,多数也是黑人。 在这个问题上,最具象征意义的悲剧,就是今年发生的一个案件了。我数次向你提到过六十年代的著名黑人领袖马康姆.X。他被自己的黑人兄弟暗杀以后,他的夫人辛苦抚养孩子,自力并且自强,坚持读出了博士学位,在美国普遍受到人们的敬重。可是,她却在今年被自己的一个外孙放火烧死。她的这个外孙,就是大量的黑人“问题青少年” 之一。 戴尔·戴维斯书中的纪录非常诚实。他并不怀着偏见去刻意丑化他的KKK谈话对象,也不掩饰他自己有时感到的“难以应对”的局面。 我们在滤去作为KKK领导人的瓦特,在谈话中很可能存在的种族偏见的成分之后,依然可以发现,他讲出了许多事实。你会因此看到,在评论和研究洛杉矶暴乱的大量文章中,都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美国的种族矛盾上,但是,实际上,这场暴乱甚至可能更多地反映了美国少数族裔的犯罪问题以及存在的其它种种问题。而假如这个问题不解决,种族偏见,种族歧视甚至种族仇恨的结扣都很难打开。而且,就象我前面提起的,这不是一方的问题,偏见歧视和仇恨都会形成一种循环。 有时我想,美国可真是一个困难重重的社会。在六十年代以后,这里的人们在尽最大的努力鼓励多元文化,提倡宽容和对弱势团体的尊重。以致于我们这样的新移民,在和这个社会产生交流的时候,都逐步感受到一种语言压力,凡是在涉及一个少数族裔话题的时候,会更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句,以免冒犯和不尊重。在这样的整体气氛下,使得正常的对于少数族裔中存在问题的讨论,被基本中止了。 作为多数族裔的白人,大多数不愿意为了触及这个话题,而冒被指责为“种族主义” 的风险。结果,不怕冒这个“风险”,反倒就只有KKK和一些“愤怒”的人们了。可是,他们的组成是如此复杂,在触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多数情况下非常情绪化,顾不上掌握什么分寸。这样,更使得一般的美国白人不愿意加入这个讨论的行列。而少数族裔本身,更是对“歧视”二字格外敏感。他们通常不愿意去触动自己的“疮疤”。例如在对待美国黑人在监狱在押犯中异乎寻常的高比例的问题上,黑人社团一般都希望把问题引向警察与司法对黑人的偏见,而很少愿意正面对待这个问题。 但是,这种状况在美国持续多年之后,终于开始有明显的改变的迹象。例如我曾经向你介绍过的百万黑人大游行的主题,开始第一次大规模地明确地不是把重点放在“反种族歧视”上,而是放在面对黑人自身的问题上。戴尔·戴维斯这本书的出版,更是在黑人和KKK这样的白人极端组织之间,建立起讨论种族问题的可能性。 在整个形势出现一些松动的情况下,克林顿总统曾经试图为这种讨论的气氛作出推动,因为问题的一味回避永远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于是,在今年,克林顿总统终于利用在一个高中出席讨论会的时候,公开呼吁对于种族问题的讨论,鼓励大家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但是,看来人们还是很有顾虑。总统的鼓励并没有引起当场人们对于少数族裔犯罪问题及其他问题的一发不可收拾的抱怨。我惊讶地发现人们非常谨慎地对待这样的尝试。在总统谈了他自己的看法的同时,最“大胆”谈出自己想法的一个白人男学生,只是谈到,其实,他若是在街上单独一个人遇上一帮子服装不整的黑人青年的话,他会感到紧张。克林顿总统就鼓励他说,你感到紧张,可以说出来,大家也可以讨论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紧张。 总的来说,大家赞同这种尝试。可是,多数人还是持谨慎缓步的态度。在克林顿总统的这番鼓励社会讨论种族问题的讲话后不久,“时代”周刊就有一篇对于总统讲话的反应,表达了一种顾虑。那篇文章是一个有长久经验的心理医生写的。文章谈到,切不要以为鼓励大家讲出心理深处埋藏的念头,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根据他作为心理医生的经验,他认为轻率地讲出来,有时候是非常危险的。他不反对讨论,但是他认为必须强调谨慎地和善意地进行讨论,尤其在不同的族裔试图作这样主题的探讨的时候,更是如此。这篇文章所强调的谨慎和善意,的确是非常重要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美国社会在短短的两百年,从奴隶制所代表的种族压迫,走向解放奴隶,再走向黑人民权运动,走向整个社会相当自觉的对于弱势团体地位的逐步重视,直至今天,社会能以谨慎的态度对待新时代的种族问题,我觉得,在这个过程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这个社会自身的反省功能,以及和平的不具有社会破坏性的渐进改良和完善的功能。他们也走过弯路,他们也打过内战,可是,他们有能力吸取教训,化解他们内部的仇恨,再也没有人打算重蹈覆辙。历史上犯过的每一个错误,他们念念不忘,三天两头在电视和出版物等大众传媒中检讨剖析,至今方兴未艾。 我们谈论美国现代意义上的种族问题,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其中蕴含着的一个悖论。多元文化的概念在美国是与各族裔融合的社会形式一起共存的。“融合”而不是“分离” 还成为法律被确定下来。事实上,美国的族裔复杂性,也已经到了根本分不清楚的地步。但是,实际上“融合”与“多元文化”是有冲突的。当然,在融合中,各族裔有相互取长补短,滋生刺激出新的文化的正面作用,但是,也几乎所有的的文化,都面临在融合中逐渐消失自己部分甚至全部特色的危机。因此,处于如此强大的融合力量之中的任何一个族裔,不论它现在是多数还是少数,对此都有充分的忧虑的理由。如何又要“融合”,又要“多元”,是美国所有的族裔文化的难题。 因此,提出“分离”的,也不必立即就给他们戴上“种族主义”的帽子,因为问题是复杂的。历史上以“分离”方式去达到保存一种独特文化的做法,也并不是都是负面的,例如,以色列。我们不对以色列的其它问题进行评论,单就他们所做的:将来自全世界的犹太人都聚集在一起,保存甚至发掘(例如恢复希伯来语)一种他们共同的独特文化,在这一点上,他们无疑是创造了一个奇迹。 这并不是说,我主张族裔的“分离”,何况美国的情况事实上是想分也已经分不开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现代意义上的种族问题没有一个简单唯一的理论可以套用。表现得矛盾重重的美国,只是在现代世界各族裔不可避免的交流交往中,先行了一步而已。 同时,“多元”与“融合”又在另一个意义上形成悖论式的冲突。那就是“多元” 的意义在于保持各族裔之间的差异,而文化差异正是形成“融合”的最大障碍。现代意义上的种族矛盾在很大意义上,就是由差异本身引起的。因此,人们在提倡多元文化的时候,必须再三强调宽容的概念,这里包括宗教宽容,文化宽容,社会宽容等等。至今为止,我们仍然不知道,不同的族裔,如此紧密地生活在一起,他们的宽容度是否足以消除巨大的文化差异所带来的冲突。 我又想起了马丁·路德·金最著名的演讲“我有一个梦”。在这个“梦”里,他描绘了种族融合生活的美好图景。应该说,这个梦想的大部分都已经在今天的美国实现。只是,这个梦实现的还远非完美。因为,在种族融合的生活中,当年马丁·路德·金遇到的问题解决了,又产生了今天我们可以看到的矛盾和危机,将来还可能产生新的矛盾和危机。甚至随着少数族裔的强大,各族裔均势力敌状态的出现,如果人们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妥善处理,这种危机也完全有可能加深加剧。 迄今为止,我们能够感到欣慰的是,在美国有关“白人将在半个世纪之后变为少数族裔”的人口统计资料和一系列讨论及前景预测,并没有引起非常强烈的反弹。其实,同时公布的研究资料还有一些照理说是相当刺激的消息。例如,到2050年,美国将有百分之二十一的人口是混血儿。 在民意测验中,显示了白人对于美国人口结构的改变,有着“无可奈何的容忍”,大多数人只希望移民趋势能够缓和一些,以使得“改变的速度放慢”。这已经是非常大的社会宽容度了。它的存在正是两百年来美国人道德追求和人性思考的结果,也是这个社会自我反省功能不断加强的结果。 在美国的种族融合的努力中,克林顿总统当任的美国行政分支还是相当注意协调矛盾的,并且在这方面作了许多努力。在这份对于美国人有着重大意义的人口结构研究报告在20世纪末公布的时候,克林顿总统向美国人发表了他的看法。他说,对于美国在人口结构上的这样一个趋势,他乐观其成。他不仅认为这是美国的大势所趋,而且是一件好事情。因为多元文化是好的。它表现出美国的理念和机会不受血脉和肤色的限制。他甚至说,“如果我们能够证明,在欧洲文化不再成为美国的主流之后,我们仍然能够和睦相处,那么,我们就完成了自开国和解放奴隶之后的第三次革命。” 我们可以说,这是在人类进入21世纪之前,今天的美国总统的一个梦。 但是梦想只是信念,假如人们不是仅仅沉溺于自己的梦想,而是对于类似亨廷顿所警告的文化冲突,能够时时有所警觉,主动进行化解的话,也许将更有利于梦想的实现。 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上,各个种族是靠高山大川和沙漠海洋把他们阻隔分离开来的。当他们开始有能力越过这些自然屏障之后,人类的历史就充斥了无穷无尽的种族奴役和种族战争的故事,至今未能绝迹。有了远洋货轮,喷气飞机,洲际导弹,全球互联网以后,高山大川和沙漠海洋已经不再成为障碍。各个族裔和文化之间将会走得很近。人类已经无可回避。他们将会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展开交往,交流,接触和碰撞。这个未来的世界能否经历这样一个考验,而走向一个融洽并且多元,宽容并且相互了解的世界呢? 面对矛盾重重的今天,我们只能说,这还只是变得越来越小的这个地球上的一部分人的信念。在这个信念里,包含了他们对人类最终都会完成“从猿到人”这个过程的信念,包含了他们对人类的良知,道德,和智慧的信念,也包含了他们对于人道主义和人性必胜的信念。信念就是梦想,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美好的梦想。持有这个信念的人,今天都可以说,我也有一个梦。 尽管在美国国内确有一部分人对未来美国可能不成其为美国而忧心忡忡,主张更严格地限制移民,主张更多地恢复传统价值,虽然在美国今天还有KKK这样的种族激进分子,甚至个别因种族仇恨而导致谋杀的极端分子。但是我们从美国两百年的进步史可以看到,美国人民“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并没有动摇,对人类向善的信心并没有降低,对自然法的敬畏,对有一个高于人类的欲念的上帝的敬畏,从来没有消失。 其根本原因就是,对于他们来说,追求人人生而平等的理想,追求一个人人都能享有的自由生活,是比维持一个强大的国家,比维护这个国家在国际上的地位,比其它任何比输比嬴的政治游戏更重要得多的永远的梦。为此,他们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在人类步入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民族矛盾,种族差异,地区分离,文化对抗在全世界各个角落里顽固地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国家,几乎没有人能够摆脱这个问题的困扰。怎样对待人类本身与生俱来的差别,怎样面对人与人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肤色,宗教信仰,文化遗产,政治理念乃至风俗习惯的差别和矛盾,怎样协调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将成为二十一世纪每个个人,团体,地区,国家乃至全人类所不得不面对的最大挑战。没有人能够回避。 美国人民被迫先走了一步,最先正面面对了这个挑战,先于这个世界开始了实现这个梦想的试验,他们要让五色人种生活在一起,并且和睦相处。 让我们为这个人类和睦相处的试验祈祷吧,因为,假如这个试验成功了,如今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各色人们,他们在这个地球上和睦相处的“大同世界之梦”,就更有可能美梦成真了。 祝 好! 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