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找到了艾蒿, 就会相呼相鸣。 我要是有了嘉宾,五 无情未必真豪杰(2) 一定要鼓瑟吹笙。 明明的是那天上的玉轮, 不知何时才中断它的运行。 深深的是我心中的忧思, 也许永远都没有止境! 来吧朋友! 越过那田间小道,别管它阡陌纵横。 有劳你枉驾前来,让我们久别重逢。 把酒临风,握手谈心, 重温那往日的友情。 这难道不是很感人的吗? 最能体现出曹操之重情的,大约还是在他临终之际。 公元220年,征战了一生的曹操一病不起。这时他已六十六岁,按照“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说法,他也算活够了岁数。曹操是个豁达的人,对于生死一类的事看得很开,对自己的功过得失似乎也无所萦怀。他留下了一份写得断断续续的《遗令》,算是最后的一个交代。然而,这个天才的杰出的政治家,却出人意外地不谈政治。对自己一生的功过得失也只说了一句话:我在军中执法,总的来说是对的。至于发的小脾气,犯的大错误,不值得效法。余下的篇幅,就是一些琐事的安排。比如婢妾和艺妓们平时都很勤劳辛苦,我死了以后让她们住铜雀台,不要亏待她们。余下的熏香分掉,不要用来祭祀,免得浪费。各房的女人闲着也是闲着,可以学着编丝带草鞋卖,等等,等等,颇有些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这就很让后世的一些人看不起。陆机是晋人,说得还算委婉,也说得文绉绉的:“系情累于外物,留曲念于闺房”,“惜内顾之缠绵,恨末命之微详”(《吊魏武帝文》)。苏东坡就不那么客气了。他说不管什么人,只有“临难不惧,谈笑就死”,才称得上是英雄。像曹操这样,临死之前,哭哭啼啼,“留连妾妇,分香卖屦”,算什么事呢?因此他撇了撇嘴说:“平生奸伪,死见真性。”(《孔北海赞》)意思也很明显:别看曹操平时人模狗样的,装得一副英雄豪杰气派,地地道道的一个奸雄,事到临头,还是露了马脚。 苏东坡是我最喜欢的一位文学家,但对他老先生这番高论,却实在不敢苟同。曹操是病死的,不是拉到刑场上去砍头,你要他如何“临难不惧”?曹操并没有呼天抢地哭哭闹闹地不肯去死,又怎么不英雄?老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曹操虽非就义,但死得还算从容。能絮絮叨叨地安排这些后事,就是从容的表现。不错,与许多英雄人物临死前的慷慨陈词、豪言壮语相比,曹操这份《遗令》一点也不英雄,完全上不了台面,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但我以为这正是真实的曹操。他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是神。他本来就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也不想做)什么超凡脱俗的“圣人”。而且,以他的身份地位,居然敢于把“凡夫俗子”的一面公开暴露出来,并不遮遮掩掩,装腔作势,正是曹操的过人之处和英雄本色:我就是个俗人,你们又能怎么着?我就是想什么就说什么,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们又能怎么样?因此我以为,曹操这份《遗令》,实在比那些充满了政治口号、写满了官腔套话的“遗嘱”,要真实得多,也可爱得多。反倒是了不起的苏东坡,多少露出了点庸人的尾巴。 当然苏东坡说得也对:“平生奸伪,死见真性。”只不过我们和苏先生对那“真性”的理解不同,评价也不同。在我看来,那就是“人性”。曹操不是杀人机器或政治符号。他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如果说,平时为了政治斗争的需要,他不得不把内心世界遮蔽起来(即所谓“平生奸伪”),那么,临死之前,就没什么顾忌了(即所谓“死见真性”)。“鸟之将死也,其鸣也哀;人之将死也,其言也善。”曹操临终前的“善言”,流露出的是他对生活的眷恋和对亲人的感情。 曹操南征北战,戎马一生,享受天伦的时间不多,因此对家人的感情特别珍惜。他在临终前还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我一生所作所为,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也不觉得对不起谁,惟独不知到了九泉之下,如果子修向我要妈妈,我该怎么回答。子修就是曹昂,是曹操的长子。曹昂的生母刘夫人早逝,便由没有生育的正室丁夫人抚育,丁夫人也视为己出。后来曹昂阵亡,丁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又常常哭着骂着数落曹操:把我儿子杀了,你也不管。曹操一烦,便把她打发回了娘家,因此去世前有这样的说法。五 无情未必真豪杰(3) 其实曹操还是作过努力的。他亲自到丁夫人娘家去接她,丁夫人却坐在织布机前织她的布,动都不动,理都不理。曹操便抚着她的背,很温柔地说:我们一起坐车回家去,好不好呀?丁夫人不理他。曹操走到门外,又回过头来问:跟我回去,行不行呀?丁夫人还是不理他。曹操没有办法,只好和她分手。以曹操脾气之暴躁,为人之凶狠,做到这一步已很不简单。何况曹操还让丁夫人改嫁,不让她守活寡,只是丁夫人不肯,她父母也不敢。当然不敢的。就是敢嫁,也没人敢娶。 曹操临终前放心不下的,还有小儿子曹干。曹干三岁时,生母陈姬就去世了,这时也才五岁。于是曹操又专门给曹丕下了一道遗令:“此儿三岁亡母,五岁失父,以累汝也。”因为有这道遗令,也因为曹干的生母在立嗣问题上帮过曹丕,所以后来曹丕对曹干,颇有些“长兄如父”的样子。曹丕临终前,又把他托付给明帝曹睿。曹睿对他也相当不错,恩宠有加,一直封到赵王。陆机对此也有一番议论:“伤哉!曩以天下自任,今以爱子托人。”一个把天下都背在身上的人,临死前却不得不把爱子托给别人(虽然这“别人”也是自己的儿子),说起来是有点令人伤感,但这又确是一个人的真情。 看来,人其实是很脆弱的。伟人也不例外。 鲁迅先生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曹操怜子,项羽别姬,他们都是性情中人,也都是真豪杰,大丈夫。六 可爱的奸雄(1) 曹操不但有情,而且可爱。 曹操最可爱之处,在于他爱讲真话。本来,搞政治斗争,在官场上混,是难免要讲些假话的,至少要讲官场套话,何况曹操是“奸雄”!但只要有可能,他就讲真话,或讲得像真话,不做官样文章。他的《让县自明本志令》,原本是一篇极其重要的政治文告,称得上“政治纲领”四个字的,却写得实实在在,明明白白,通篇大白话,一点官腔都没有。他先是坦率地承认自己原本胸无大志,也不是什么知名人士。起先只想当个好郡守,后来也只想当个好将军,连兵都不敢多带。只因为时势推演,才把自己推到这个位置,实在是“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不过现在倒是可以说句大话了:设使国家无有我曹某,真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当然这样一来,说我闲话的人就多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我只想当齐桓公、晋文公,奉天子而霸诸侯。这话我不光是对诸位说,也对老婆孩子说。我还说百年之后,让姬妾们全都改嫁,把我的这些心思传遍四方。同样,我也要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让我现在放弃兵权,回家养老,那也是办不到的。为什么呢?就是怕一旦失去兵权,便会被人所害,国家也不得安宁。我最多只能把皇上的赏赐让一些出去,权力是不让的。总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这就是我的态度! 这话说得实在是再直白不过,直白得你没有话说。你说他吹牛吧,他没吹,他少年时确实没有什么地位和声望;你说他骗人吧,他没有骗,他说他确实想当官,而且还想当齐桓公、晋文公,野心已经够大的了;你说他假谦虚吧,他口气大得很,说没有老子天下立马大乱;你说他不老实吧,他很老实,说手上的权力一时一刻都不放,一分一寸都不让。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没有了。 曹操实在是聪明:在一个人人都说假话的时代,最好的武器就是实话。这不但因为实话本身具有雄辩的力量,还因为你一讲实话,讲假话的人就没辙了,他们的戏就演不下去了。演不下去怎么样呢?只好下台。所以,对付那些一贯讲官话、套话、假话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通通地讲实话。就像那个孩子大喊一声“皇帝没穿衣服”一样。这时,那些一贯说假话的人,就会发现原来自己也没穿衣服,其狼狈不堪可想而知,其没有招架之功也可想而知。 曹操这样说,并不完全出于斗争策略,还因为他天性爱讲真话、实话。因此他讲得自然,讲得流畅,讲得大气磅礴。即便这些实话后面也有虚套,真话后面也有假心,甚至有不可告人的东西,也隐藏得自然,不露马脚。曹操确实很实在。他吃不讲究,穿不讲究,住不讲究,只要饱肚子,有营养,衣服穿着舒适,被子盖着暖和就行了。他惟一的“奢侈品”大约也就是歌舞艺人和小老婆。但曹操即便好色,也好得实在,并不以什么“子嗣艰难”为借口。他招聘人才也很实在,说不管什么人,在朝也好,在野也好,雅也好,俗也好,只要有治国用兵的本事就行,哪怕有不好的名声,可笑的行为,甚至“不仁不孝”,都不要紧,反正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正是这种实在,为奸诈的曹操平添了许多可爱。他西征马超、韩遂时,同韩遂在战场上约见。韩遂的士兵听说曹操亲自出场,都争先恐后伸长了脖子要看他。曹操便大声说:你们是想看曹操吧?告诉你们,和你们一样,也是个人,并没有四只眼睛两张嘴,只不过多了点智慧!这话说得很实在,也很可爱,还很洒脱。 日常生活中的曹操,确实是一个很洒脱很随和的人。他常常穿薄绸做的衣裳,腰里挂一个皮制的腰包,用来装手巾之类的零碎东西,有时还戴着丝绸制的便帽去会见宾客。与人交谈时,也没什么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到高兴处,笑弯了腰,一头埋进桌上杯盘之中,弄得帽子上都是汤汤水水。他喜欢开玩笑,常常正经事也用玩笑话说。建安十七年机构改革时,有人要求裁并东曹,其意在排挤秉公办事、不徇私情的东曹椽毛玠。曹操的回答却很幽默:日出于东,月盛于东,东西东西,也是先说东而后说西,为什么要裁并东曹呢?又比如阎行投靠韩遂,父亲却在曹操手里做人质。曹操便给阎行写信说:令尊大人现在平安无事。不过,牢狱之中,也不是养老的地方,再说国家也不能老是替别人赡养父亲呀!六 可爱的奸雄(2) 曹操喜欢开玩笑,也喜欢会开玩笑的朋友。太尉桥玄是最早赏识曹操的人,和曹操算是“忘年交”。曹操在祭祀桥玄的文章里就讲了一句笑话,说当年桥老曾和他“从容约誓”:我死以后,路过我的坟墓,如果不拿一斗酒一只鸡来祭一祭,车过三步,你肚子疼起来可别怪我。这就比那些官样文章的悼词可爱得多,情感也真实得多。曹操还有一个老乡叫丁裴,爱贪小便宜,居然利用职权用自家的瘦牛换公家的一头肥牛,结果被罢了官。曹操见到他,故意问:文侯呀,你的官印到哪里去了?丁裴也嬉皮笑脸地说:拿去换大饼吃了。曹操哈哈大笑,回过头来对随从说:毛玠多次要我重罚丁裴。我说丁裴就像会抓老鼠又偷东西吃的猫,留着还是有用的。 曹操的这种性格,对他的事业很有帮助。搞政治的人,太一本正经其实不好。不是让人觉得城府太深,不可信;便是让人觉得不通人情,不可近。最好是办事严肃认真,平时洒脱随和,原则问题寸步不让,鸡毛蒜皮马马虎虎,既有领袖的威望威严,又有人情味、幽默感。这样的人,最能得人衷心的爱戴和拥护。曹操便正是这样的人。 的确,曹操虽然洒脱随和,却并不轻浮。他其实是个很深沉的人。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曹操狡诈,但不少人又认为他轻浮(即所谓“佻易无威重”),这就是品人之误了。狡诈和轻浮是不能兼容的。轻浮的人必不狡诈,而狡诈的人也一定深沉。因为深沉才有城府,有城府才有权谋。轻浮的人,一眼就能被人看穿,还想搞阴谋诡计?笑话。 事实上曹操并不轻浮,也不喜欢轻浮的人。在曹操眼里,孔融、祢衡之流便正是轻浮的人。正因为视其为轻浮的人,所以,曹操只是把祢衡驱逐出境,对孔融也迟迟没有下手。直到孔融上书,提出“千里之内不封侯”的主张,几乎要把曹操赶到天荒地远去时(曹操当时封武平侯,封邑离许都仅三百里),曹操这才忍无可忍。即便这样,曹操还是先给了他一个警告。曹操曾以调解孔融和郗虑的矛盾为名,给孔融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虽然进不能施行教化移风易俗,退不能建立仁德团结同僚,但是我抚养战士,杀身为国,打击那些轻浮虚华又爱结党营私的小人(浮华交会之徒),办法还是很多的。可见曹操十分憎恶轻浮,他自己当然也不轻浮。 不错,曹操小时候是不那么“正经”。他喜欢飞鹰走狗,甚至胡作非为,或者搞点恶作剧,但也喜欢读书,这正是他不同于刘邦、项羽等人的地方。在后来复杂尖锐的政治斗争中,他更是磨砺得深于城府,沉于静思。史书上讲,他“御军三十余年,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思经传”,这是轻俘的人吗?他穿便衣,说笑话,作辞赋,听音乐,只不过是他紧张工作之余的一种放松,也是他内心世界丰富的一种表现,没准还是他麻痹敌人的烟幕弹。他行文、做事、用人的不拘一格,更不是轻浮,而是大气。大法无法。对于曹操这样的大手笔,根本就用不着那么多的格式,那么多的讲究。 曹操的深沉,还表现在他识人之准,用心之深。曹操是很有心计的。表面上,他可以和你握手言欢,可以和你嘻嘻哈哈,但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你,而且入骨三分。袁术那么气焰嚣张,袁绍那么不可一世,曹操都不放在眼里,但对于那个先前卖草鞋、此刻又寄人篱下的刘备,却另眼相看。尽管刘备在他手下时一再韬光养晦,装聋作哑,曹操还是一眼看穿:“今天下英雄,惟使君(指刘备)与操耳!”吓得刘备当场就掉了筷子。也许曹操不该把这话当着刘备的面说出来,但这可以理解为不够稳重,也可以理解为火力侦察,或敲山震虎。意思是咱们俩谁也别装孙子。咱俩谁也不比谁更傻,或谁也不比谁更聪明。果然,刘备再也装不下去,找个机会就逃之夭夭了。 如果说,放走刘备,是曹操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一次疏忽,那么,他收拾别人,应该说都是步步为营,相当缜密的。为了杀荀彧,他先是请荀彧到前线劳军,把他调离朝廷。接着,将其尚书令的职务解除,降为参丞相军事,使之成为自己的直接下属。最后,派人给荀彧送去一个食盒。荀彧打开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空的。于是自杀。这样的手段,是轻浮的人使得出的么?在曹操的手下,谁要当真以为他轻浮,那么,自己的脑袋只怕离搬家也就不远了。六 可爱的奸雄(3) 然而曹操又是一个热爱生命热爱生活而且好读书、勤思考的人。这就使他的深沉不同于一般阴谋家、野心家的深于城府,而是有一种对宇宙人生的深刻思考。他的《龟虽寿》和《短歌行》说:神龟能活千年,也有死亡的时候;飞龙能上九天,终将变成灰土。人的一生能有多久?就像那早晨的露水,转瞬即逝(“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龙乘雾,终成土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样短暂的人生,难道不应珍惜?这样脆弱的生命,难道不应呵护?这样不多的时光,难道不应抓紧吗? 这就似乎可以看作是对宇宙人生的一种哲学思考了。当然,曹操是站在他政治家的立场上来思考的。因此他的结论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是“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也就是说,应该抓紧这不多的时光,在短暂的人生中做出轰轰烈烈的事业,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但这样一种政治抱负,由于有对宇宙人生的哲学思考为背景,有着“让有限的生命变成永恒”的意思,就比“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或“大丈夫当如此也”更有格调和品味,也更大气。 曹操确实是很大气的。读他的诗和文,常会感到他的英雄气势。哪怕是信手拈来、嬉笑怒骂、随心所欲的短章,也因有一种大气而不显粗俗。尤其是他的《观沧海》,是何等的气势:“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这样的诗句,确非大手笔而不能作。钟嵘说:“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这种悲凉,除如刘勰所说,是“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慨而多气也”外,与曹操对宇宙人生的哲学思考也不无关系。曹操毕竟是乱世英雄。对于生命的毁灭,他比谁都看得多,比谁都想得多。他的感慨,是多少带点终极关怀的意味的。 这就是曹操了。他大气、深沉、豁达、豪爽、洒脱、风趣、机敏、随和、诡谲、狡诈、冷酷、残忍,实在是一个极为丰富、多面,极有个性又极富戏剧性的人物。他是一个鲜活的人,不是政治符号或政治僵尸,更不是康生那样整天阴着张脸、一门心思只想整人的王八蛋! 然而曹操却被指控为奸雄,背了上千年的骂名。 曹操当然有该骂的地方。他杀了那么多的人,而且杀得冤枉。他做了那么多亏心事,而且做得缺德。但刘备、孙权他们就不杀人?就不做缺德事?刘备出卖故人吕布,就不地道;孙权废黜太子孙和,就很冤枉。孙和原本是孙权最宠爱的儿子,本人表现也不错,既聪明,又好学,对人也和气。他的失宠,完全是被人陷害。结果,出来打抱不平讲公道话的那些大臣,有的被族诛,有的被廷杖,有的被流放,“众咸冤之”,所有人都认为是冤案。吕布死得倒不冤,因为吕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原本是并州刺史丁原的部将,丁原待他像亲人,他却杀了丁原去投靠董卓;董卓对他像父子,他却又杀了董卓去投靠王允。后来落到曹操手上,又向曹操摇尾巴。当时,刘备正坐在曹操旁边,吕布便向刘备求助,因为以前吕布是帮过刘备的。吕布说:玄德公,如今你是座上客,我是阶下囚,绳子把我捆得这么紧,你就不能帮我美言一句吗?谁知刘备却冷冷地对准备下令松绑的曹操说:明公没看见吕布是怎么侍奉丁原、董卓的吗?一句话,便要了吕布的脑袋,气得吕布大骂:大耳朵的小子(刘备耳朵特大)最不可靠! 实在地讲,吕布虽然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但他对刘备还是够意思的。当年刘备被袁术的军队团团围在沛县,曾向吕布求救。吕布虽然和刘备有矛盾,也想杀刘备,但还是亲赴战场,辕门射戟,救了刘备一命。而且,他对袁术的部将说得很清楚:刘备是我的兄弟,我今天是来救他的。所以,这一回吕布也认为自己有资格向刘备求救。诚然,吕布救刘备,是为自己打算(怕袁术得手后又来攻他);刘备不救吕布,也是帮曹操着想(这等小人留下终是祸害)。但以怨报德,终究有些缺德。实际上,刘备也好,孙权也好,吕布也好,都和曹操一样,是把利益放在首位,道义放在第二位的。作为乱世枭雄,他们的道德观念和道德水平,其实半斤八两,顶多只有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至少孙权就“性多猜忌,果于杀戮”,也是个喜欢制造冤案而且心狠手辣的。只不过刘备会装,孙权能忍,不像曹操那样明火执杖,肆无忌惮,所以也就没曹操那么多骂名。六 可爱的奸雄(4) 刘备和孙权确实比曹操更狡猾(他们势力较弱,也不能不狡猾些)。尤其是刘备,最会装。他在曹操跟前装窝囊,在诸葛亮面前装弱智,在手下人面前装仁慈、装厚道,连老百姓都知道:“刘备摔孩子,邀买人心”。当然,他们两人的狡猾或者说聪明之处,还在于政治上的低调。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尽量不露锋芒,以免成为众矢之的。孙权甚至还居心不良地怂恿曹操当出头鸟,幸而被曹操一眼看穿,没有上当。但曹丕沉不住气。曹操刚一去世,他就把汉献帝赶下台,自己当了皇帝,这下子刘备和孙权高兴坏了:有人带头,不上白不上。于是也都人模狗样堂而皇之地当起皇帝来。结果,没当皇帝的曹操被骂成“奸”,当了皇帝的刘备和孙权却无人斥之为“篡”。 其实曹操吃亏也在这里:他在朝,刘备、孙权在野;他在内,刘备、孙权在外;他的儿子称帝在先,刘备、孙权在后。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当时占了便宜,到写历史的时候可就麻烦了:他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篡汉”的罪名,摘不掉“奸臣”的帽子,成为历代王朝都要防范的人物,被视为最危险的敌人。你想,如果身边有个曹操式的人物,哪个皇帝睡得着?结果,盛世要防他,乱世也要防他。盛世要防他图谋不轨,乱世要防他兴风作浪,什么时候也讨不了好。 皇帝要防他,官们也要防他。谁愿意摊上曹操这么个顶头上司呢?没本事他看不起你,本事太大他又要整治你。执法又严,办事又认真,说话又不打官腔,完全不按官场上那一套来操作,这都让人受不了。尤其是他“唯才是举”,用人不论出身,不讲学历,不看背景,以及办事讲究实效,不重形式等等,都让那些只知“等因奉此”、行礼如仪、推诿扯皮的官僚主义者们感到威胁。官僚主义从来就是和官僚制度共生的。而且,越是到封建时代后期,文官制度越成熟、越完善,官僚主义也越严重。曹操既然是官僚主义的敌人,那他也就是官们的敌人。历朝历代,做事的人总是被那些只做官不做事的人攻击,曹操也不例外。 文人和老百姓也不喜欢曹操。因为曹操杀了不少文人。文人喜欢同病相怜,老百姓更不管他在历史上有没有贡献。陆机就说:“曹氏虽功济诸夏,虐亦深矣,其民怨矣!”在魏蜀吴三国三位开国领袖中,曹操留下的血债大概最多,令人发指的残忍记录也最多。血债总是要还的。杀不了曹操,口诛笔伐不行吗?义愤填膺之际,便难免夸大其辞,甚至诬蔑不实。比方说,他就未必杀过吕伯奢一家,更未必说过“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的话。不过,曹操也曾诬赖过别人的,冤枉他一回,也算一报还一报。何况这些事栽到他头上也“很像”。于是,皇帝、官僚、文人、老百姓便都异口同声地说曹操“奸”,尽管他们所指的具体内容并不相同。 更为严重的是,曹操得罪了中国文化。或者说,得罪了中国文化对人的评价系统。曹操的观点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才、能干,“不仁不孝”倒不要紧。中国文化的传统观念则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仁义忠孝,有没有才华,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功劳,有没有政绩倒不要紧。甚至,平庸一点更好,显得老实、忠厚、可靠。所以,传统社会中的中国人宁肯选择刘备,也不选择曹操。对德才兼备的诸葛亮,就更是推崇备至;对屡犯军事错误、葬送蜀汉前程,却忠心耿耿的关羽,也推崇备至。倒是苏东坡说了句公道话。他认为诸葛亮“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广,言战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胜之者,区区之忠信也”。也就是说,仅仅那么一点忠信,便把过人才略和盖世功勋全压倒了。 这是曹操的悲剧,也是历史的悲剧、时代的悲剧、中国文化的悲剧。因为这种“宁要无才之德,不要无德之才”的逻辑,发展到后来,就是大清王朝的“宁赠友邦,不与家奴”和张春桥之流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正确的评价系统是德才兼备。而且,德不等于政治态度,才也不等于科学知识。其中涉及问题甚多,姑不论。另请参看本书《雍正》一章。。这也是典型的狗与羊的逻辑。因为它翻译过来就是:“宁要一大群狗与羊,也不要一只虎和豹”,如果那虎或豹曾在农场里偷过猪的话。六 可爱的奸雄(5) 好在曹操并不在乎别人给他画的大花脸,更不在乎死后别人的说三道四。他打算做的事情在生前大体已经做完。他可以含笑于九泉了。 但在我们看来,曹操“至少是一个英雄”(鲁迅语)。而且,是一个有几分可爱也有几分奸诈的英雄。 曹操,公元155年生,220年卒,享年六十六岁。曹操死后九个月,献帝让位于曹丕,东汉遂亡。又过了一个月,曹丕追尊曹操为太祖武皇帝。第二年,刘备在成都即帝位。229年,孙权在武昌(今湖北省鄂州市)称帝。至此,三国鼎立的局面名副其实地形成,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 曹操一生,政治上最得意的一笔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军事上最成功的一仗是官渡之战,后果最为严重的一次疏忽是放走刘备,失败得最惨的一次是在赤壁,最受肯定的是他的才略,最受指责的是他的人品,最有争议的是他的历史功过,最没争议的是他的文学成就。 后世吟咏到曹操的诗词不多。古代最有名的是杜牧的诗:“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当代最有名的是毛泽东的词:“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一 这个女人不寻常(1) 武则天其实并不叫“武则天”。她姓武,名曌。曌也就是照,是武则天发明的字,除了用来做她的名字,没别的用。 其实就连这个名字,也是没有用的。因为当她有资格发明一个怪字来做自己名字的时候,已没人敢直呼其名。她自己也用不着。那时,她的自称已是“朕”。至于“武则天”这个称呼,在她生前,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别人,都没有用过。“则天”是她被迫移居上阳宫后,儿子中宗李显给她上的尊号,全称是“则天大圣皇帝”。武则天临终前留下遗嘱,令去掉帝号,改称皇后。于是,“则天大圣皇后”便成了她的谥号。之所以叫“则天”,有两个说法。一说是因为她即皇帝位时,是在洛阳宫的南面正门“则天门”;另说是典出《论语》:“唯天为大,唯尧则之。”所以,“则天”是她的号,不是她的名。不过就连这个称呼,也被后来的皇帝改了几回,比如“天后”、“大圣天后”、“圣帝天后”等。开元九年(公元721年),著作郎吴兢编撰《则天实录》,开始使用则天二字概括性地称呼这位既是皇后又是皇帝的女人,一锤定音,武则天便成了她最通用的称呼。 这当然也是可以的。古人的称呼方式很复杂。光是表示尊敬或客气的,就有好几种。有称字的,如李太白(李白);有称号的,如苏东坡(苏轼);有称官衔的,如杜工部(杜甫);有称郡望的,如韩昌黎(韩愈);有称排行的,如白二十二(白居易)。如果是皇帝或皇后,则有谥号(如汉武帝)、庙号(如唐太宗)、徽号(如慈禧)、年号(如雍正)等。还有尊号,但不常用。至于谥号前加姓氏的,于臣则有之,如岳武穆(岳飞);于君则无。君的称呼方式,是谥号或庙号前加朝代名,如唐明皇(谥号)、宋太祖(庙号)。姓氏加于谥号之前的君主,只有武则天一个。 这当然因为武则天的身份有点不伦不类。说她是皇后吧,她又当过皇帝;说她是皇帝吧,她 又没有庙号。再说她那个武周王朝又不怎么算数,何况她又是女人。 女人是不能当皇帝的,这是规矩。所以武则天原本不能当皇帝,除非她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儿子。不过即便是李世民的儿子,也未必能当皇帝。李世民一共有十四个儿子,其中长子常山王李承乾、四子魏王李泰、九子晋王李治,都是长孙(音掌孙)皇后所生。长孙皇后是正宫,为人又极贤德,在朝臣中威望很高,李世民对她也是十分敬重的。下一任的皇帝,当然要从她的儿子当中选。承乾是嫡子,又是长子,无论“立子以嫡”,还是“立嫡以长”,他都天经地义地是太子。可惜这位太子,形象不佳(有足疾),表现也不好(瞎胡闹),后来索性在汉王李元昌和宰相侯君集的煽动下谋反,事败被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今四川省彭水县),再也做不成皇帝梦了。 李世民比较看好的是皇四子魏王李泰。李泰比承乾小一岁,相貌英俊,聪明好学,端肃多才,在太宗看来,是一定能成为一个有道明君的。 然而朝中的重臣却都很反对,尤以长孙无忌(已故长孙皇后之兄)和褚遂良(谏议大夫)反对最为激烈。他们主张立皇九子晋王李治。李治时年二十二岁,虽不失为一个良善青年,却是有名的糯米团子,一点用都没有。但长孙无忌等人看中的,恰恰正是他的温厚文弱、一无所长。也许,他们伺候李世民这位“英主”,实在已经很累了,不想再来一位“雄主”。如果是李泰接班,一朝天子一朝臣,没准会把他们开了涮。如果是李治呢?就好控制得多了。长孙无忌可以继续维持外戚权威,褚遂良、李世璾(绩的异体字)他们也可以继续保持元老地位,君臣共治,天下太平。 这算盘打得并不错,只是没把武则天算进去。他们当然想不到,李治身边会出现一个蛇一样的女人武则天。他们当然也想不到,李治虽然好控制,却不是控制在他们手里,而是控制在老婆手里。结果,他们把李治扶上了台,李治却在老婆的指使下把他们整了下去。 李泰这边也屡犯错误。首先是恃宠骄横,目中无人。身边呢?据说又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这就不但让朝中的老臣看不起,也让他们不放心。更重要的是,他对继位一事表现得太猴急。他自作聪明地对李世民说:儿臣只有一个儿子。将来儿臣寿尽之日,一定把他杀了,传位给晋王。这话实在太假了,只能骗鬼去。褚遂良就当面对李世民说绝不可能。天底下哪有杀了爱子传位给弟弟的皇帝?宋太祖赵匡胤倒是传位给弟弟赵光义的,但他没有杀儿子,他自己倒没准是赵光义谋杀的(这事在历史上一直是个疑案)。而且,赵光义临终准备把皇位还给赵匡胤的儿子时,他的谋士赵普就说“一错岂可再错”。可见李泰的信誓旦旦,其实是靠不住的,虽然赵光义的故事此刻还没有发生。一 这个女人不寻常(2) 李泰还犯了一个自作聪明的错误。他跑去对李治说:你平时和李元昌关系最好,现在他被砍了头,你就不害怕吗?李治本来就是个没用的人,一听,果然愁眉苦脸。李泰的意思,是要警告李治:别和我争,没好果子吃的。没想到反而提醒了李世民:立李泰,承乾和李治都会有危险。只有立李治,才能保证三个儿子都平安无事。 李泰当时就被打发到均县(今湖北省均县)去了。李治被立为太子,后来又继承皇位,这就是高宗。历史证明,由于君臣两方面各自的原因,李世民他们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大唐王朝差一点丢了江山,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则丢了性命。 懦弱无能的李治捡了只皮夹子,真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武则天的运气也来了。我相信,她那时一定庆幸自己是个女人。因为女人虽然不能当皇帝,却可以当皇后呀! 武则天原本也是不能当皇后的。 武则天起先并不是李治的老婆,而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小老婆,名分是才人。唐沿隋制,除皇后外,皇帝的小老婆从正一品的妃,到正八品的采女,一共有八个品级。正五品的才人只能算个中等偏下。要升到皇后,简直是难于上青天。何况武则天并不十分得宠,李世民的日子又不太多。但武则天是一个有心机的女人。她把自己的蜘蛛网丝,悄悄地搭在了太子李治的身上。这位未来的年轻皇帝对自己显然要有用得多,很值得为他献身的。李治后来在一份诏书中说,自己当太子时,因为父皇宠爱,“常得侍从”。但对父皇的嫔妃,却“未尝迕目(目光相遇)”。先帝知道后,非常赞叹欣赏,“遂以武氏赐朕”。这话半真半假。“常得侍从”是真的,“未尝迕目”则是鬼话。他和那位武才人之间,岂止是眉目传情,只怕早就几番云雨了。“遂以武氏赐朕”更是他编造出来的谎言。既然已经赏给他了,为什么太宗死后,武则天并没有“出口转内销”,顺理成章地去做李治的小老婆,而是和太宗其他没有生育的嫔妃一样,去当了尼姑? 武则天不想在青灯古佛前了此一生。她想当的是皇后,而不是什么尼姑。何况她已经在这个年轻皇帝身上下了本钱,不能颗粒无收。不过,骆驼进帐篷,先得伸进去一张嘴。武则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要尽快回到后宫去。 这时,一个蠢女人帮了她的忙。这个女人就是王皇后。王皇后是李治的发妻,出身名门,而且是太宗皇帝亲自为李治选的“佳媳”,为人正派贤淑大概没有问题,但看来或许少了点魅力。这其实也是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影响下,中国古代那些正妻们的“通病”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中国的男人和女人》一书中有所论述,请参看。。所以李治的心思,便主要放在一个叫萧淑妃的女人身上。这使王皇后十分忌恨。加上萧妃有子,自己却无生育,便觉得自己皇后的地位,有点摇摇欲坠。于是,王皇后便和所有利令智昏的蠢女人一样,想出了一个自以为得计的馊主意:把李治偷偷去看过好几次的那个小尼姑接进宫来,让她去和萧淑妃那个小贱人撕咬,自己坐山观虎斗。 有王皇后的支持,李治和武则天很快都如愿以偿。武则天拿着那张旧船票,重新登上了后宫这艘豪华游艇。她觉得自己真的时来运转了。李治也很高兴武则天终于到了他手里,却不知道自己就像一只苍蝇掉进了蜘蛛网,虽然那网很柔软,很温馨,还有点香味。 王皇后却得自己吞下这颗苦果。她的主意打得并不错,只可惜找错了对象。武则天可不是一只傻乎乎只知蛮干的母老虎,而是一条蛇,一条可以在草丛里隐忍潜伏很久,但只要咬你一口就见血封喉的毒蛇。何况重返后宫的武则天,早已不再满足于当一个什么“才人”或“淑妃”。她是冲着皇后的位子来的。这可真是“前门驱虎,后门揖狼”了。尽管武则天刚进宫时,在王皇后面前温顺乖巧得就像一只猫;也尽管“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萧淑妃果然失宠,让王皇后出了一口恶气;但,王皇后也很快就发现,她的这个低智商阴谋诡计和当年何进召董卓进京的性质结果完全一样:引狼入室。 于是,两个过去相互敌对的女人决定重新联合起来,对付武则天这个更危险的敌人。但是无济于事。李治这头大尾巴羊决心投入狼的怀抱,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一 这个女人不寻常(3) 何况这时宫中又发生了一件奇案:李治兴致勃勃来看武则天刚生下不久的小公主,却发现小公主已死在襁褓之中。一问,只有王皇后刚刚来过,还摆弄过孩子,而且旁边没有人。这下王皇后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王皇后谋杀了小公主。小公主之死其实有多种可能。比如正好突发急病,或王皇后因为没有抚育孩子的经验,被子盖得太严捂死了,甚或就是武则天自己掐死的。姑不论。何况王皇后既犯不着,也没那么蠢,会跑到武则天的住处来杀人。但李治和王皇后,一个脑子蠢,一个嘴巴笨,一个在气头上,一个又说不清,冤案便这么稀里糊涂地铸成。 怒不可遏的李治当时就想废了王皇后,但被武则天止住了。武则天心里很清楚,这时即便废了王氏,皇后的位子也还轮不到她。与其再添一个对手,不如让王皇后在这个位子上再苟延残喘些时日。这样既显得自己宽宏大量,又不致给别人以可乘之机。她和曹操一样具有政治天才,懂得以她出身之卑贱,地位之尴尬,要实现远大目标,还需要假以时日。这就要耐心地等待,要能忍,要沉得住气。她也懂得什么事都要水到渠成,强扭的瓜不甜。 但武则天并没有闲着。她很清楚像她这样的女人在后宫里是既遭鄙薄又招忌恨的,因此她的当务之急是搞好群众关系,改善周边环境,使自己在宫里由少数派变成多数派。这时,武则天卑贱的出身帮了她的大忙。王皇后因为出身高贵,后台又硬,难免高傲,不把周围手下人放在眼里。她的母亲魏国夫人柳氏和舅舅中书令柳奭(音是)也都妄自尊大趾高气扬,令宫中人十分憎厌。武则天这个出身卑贱的小女子却懂得人情世故,懂得如何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尤其是拉拢那些憎恶王皇后、萧淑妃的人。她也懂得无风不起浪的道理,知道如果没有那些王皇后她们一百个看不起的“小人”,后宫里就别想闹出什么事端来。终于有一天,王皇后的一项“阴谋”被揭发出来了:她居然在宫中装神弄鬼,行“厌胜”之术——一种诅咒他人致病致死的巫术。这事究竟是王皇后之母柳氏出的馊主意,还是武则天的诬陷,已不得而知。但武则天收买的那些仆人奴婢,则肯定起了不小的作用。反正那个身上扎满了针的木头小人在王皇后的寝宫里被当场搜出,而高宗皇帝李治这几天又刚好生病。王皇后再次有口难辩,她的被废,已是迟早的事情。 为此,武则天还必须和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些元老重臣面对面地进行一番较量。 刚一交手,没两个回合,几个男人就败下阵来。 这几位两朝开济的老臣一开始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也把对手想简单了。他们显然没有想到,武则天这个“贱人”在李治的心目中会有那么重要的地位;他们也没有想到,李治这个“娃娃”犟起来会像一头驴。他们没有进行很好的策划就匆忙上阵,以为只要他们一反对,李治和武则天就没辙了。所以,他们的反对显然有点意气用事,而且一上来,就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第一个上阵的是褚遂良。褚遂良是前朝元老,顾命大臣,反对废王立武,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胆气很壮,做法却不大得体。他的理由有两条:一,王皇后出身名门,先帝所选,又没有犯什么大错误,不能废。二,即便要另立皇后,也得妙选天下名门望族之女。武则天侍奉过先帝,名声太坏,不能立。最后的一招,则是把手中的象笏往地上一放,说:这象笏是陛下所赐,现在还给陛下,请陛下准臣告老还乡! 这第一炮就打走了火。目标没有对准武则天,却把炮弹全砸在李治身上。事情当然是李治引起的。毕竟是李治要换老婆,不是别人要换,或武则天公然要当。但李治是不能反对的,因为他是大唐王朝的皇帝。反对李治,就是反对大唐。至少是,公开反对皇帝,等于跟自己有仇。褚遂良一上来,就把矛头直指李治,简直就是自己找不痛快。 其实,在这场废立斗争中,不但不能反对李治,而且还要争取李治。因为要换的那个人,不管你算她是李治的老婆也好,算她是大唐的皇后也好,换不换,最后还得既是老公又是皇帝的李治说了算。既然是李治说了算,你就只能说服李治,不能攻击李治。但褚遂良说的那些话,在李治看来,句句都是攻击他,字字都和他过不去。褚遂良一开始就说王皇后是先帝所选,不能废,这就不但是拿先帝来压服李治,而且等于说他李治没有选择老婆的权利。李治也明白,他是不如先帝,但他好歹也是现任皇帝,怎么就连个换老婆的权利都没有?武则天的心腹许敬宗在朝中大造舆论,说一个老农民多收了几斗谷子,也要换老婆,何况贵为天子?这话虽然说得粗俗不堪,也不成体统,居然把至尊天子和乡下老农相提并论,但李治如果这回换不了皇后,岂不是连乡下老农都不如了?这口气如何咽得下!一 这个女人不寻常(4) 褚遂良又说,先帝临终时,拉着陛下的手对臣说:“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先帝言犹在耳,陛下不会忘记吧?这就不但是抬出先帝压皇帝,而且是倚老卖老,把皇帝当小孩子,自己摆老资格了。李治血气方刚(二十八岁),又是皇帝当得正过瘾的时候(当了六年),哪里受得了这个?一听就气炸了肺。不错,李治是比较柔顺懦弱,但不等于没有脾气。事实上,柔弱的人往往倔强,正如刚毅的人往往豁达。况且,再柔弱的人,只要当了皇帝,手上有了生杀予夺之权,也会变得有脾气的。而且,正因为李治一贯被视为柔弱,也就特别怕人家说他没用,很需要找一两只鸡来杀一杀,表示他不是好欺负的。褚遂良这一回就撞到了枪口上。 何况褚遂良还把老账也翻了出来,说什么武则天曾侍奉过先帝,天下人人皆知,陛下立她为后,如何向世人交代、向历史交代云云。这就等于说武则天是破鞋,不干不净;李治乱伦,少廉寡耻了。老实说,这话即便对普通老百姓,也不好当面说的,怎么可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皇帝说?至少,李治可以问他一句:褚遂良,你是来和朕商量事情的,还是来和朕吵架、揭朕之短的?苟有此一问,褚遂良一定无言以对。 事实上褚遂良就是来和李治吵架的,要不然他掼纱帽干什么?身为朝臣,当众交出象笏,这就不但是同皇帝吵架,而且是公开同皇帝翻脸了。褚遂良实在糊涂。他以为正义和真理在他这边,就可以理直气壮、慷慨陈词,没想到在李治眼里,这是目无君父、犯上作乱。你既然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皇帝当然也可以不把你放在眼里。你既然要和皇帝断绝关系,皇帝当然也可以和你断绝关系。不信咱们君臣比试比试,看看究竟谁怕谁?于是李治勃然大怒,喝令:拉出去!躲在帘子后面的武则天也怒不可遏,忘乎所以地叫了一声:还不杀了这野种! 由于褚遂良的意气用事不讲策略,一局棋完全被他搅乱。现在,问题已经由王皇后该不该废,武则天该不该立,变成了褚遂良该不该杀。长孙无忌他们只好赶紧先来救褚遂良的命,武则天的事就顾不上了。 说起来,褚遂良也算是一个老政治家了,不知为什么遇事这么沉不住气,又这么不动脑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门第,却不知大唐王朝从李世民开始,最恨的就是门第;〖JP3〗贞观年间,高士廉等人作《氏族志》,仍以山东崔干为第一等,李世民看了就很不高兴。后来,李治和武则天又颁布《姓氏录》,进一步打击门阀观念。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先帝,却不知李治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老拿先帝和他比,老拿先帝来压他。两年后,被贬到爱州(今越南清化)的褚遂良上表自陈,重提往事,顾影自怜,字里行间充满了哀求。他说,当年承乾和李泰都想当太子,是我和无忌坚定不移地拥戴陛下;先帝去世以后,又是我和无忌不辞辛苦地辅佐陛下。我自悔有忤圣意,但希望陛下看在往事的份上,多多哀怜。他甚至还提到太宗去世时,李治扒在自己肩上痛哭失声的事。然而,这封信送到李治手里,却如泥牛入海,全无消息。据说,李治连看都没看。 公元658年,褚遂良在忧郁中死去,时年六十三岁。 褚遂良实在是糊涂透顶。他应该知道,在专制体制下,政治人物之间,尤其是君臣之间,是没有什么交情和友谊可言的。如果对方是英雄,是虎,是豹,也许还能用理性唤醒,用真情感动。可惜李治不是。对于李治这样一只大尾巴羊,重提往事等于揭他老底,只能使他恼羞成怒。我相信,李治在看了褚遂良这封信时,一定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到这个份上了,还要摆老资格。于是把心一横:去他的,不理他! 另一位老政治家李世璾就没有这么蠢。 当李治召集御前会议,讨论废王皇后、立武则天问题时,李世璾请了病假。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李世璾这病生得蹊跷。 李世璾确实有心病。 李世璾是大唐王朝的开国元勋,和李世民关系极好。他原本姓徐,因为功勋盖世而被太宗赐姓李,又因避李世民之讳,时称李璾。李世璾和李世民的关系,据说是“外虽君臣,内实骨肉”,是穿一条裤子都嫌太肥的“铁哥儿们”。李世璾生病,李世民听说胡须灰可以治,就把自己的胡须剪了烧成灰,给李世璾做药。有一天,李世民对李世璾说:我要把儿子托付给你。你不辜负李密,也不会辜负我。李世璾感动得把手指都咬出了血。可是,当李世民立李治为太子时,却莫名其妙地把李世璾贬到千里之外、万山丛中的叠州(今甘肃省迭部县)去了,并没有把儿子托给他。李世民对李治说:李世璾的才能智慧绰绰有余,但你对他没有恩德,恐怕他未必对你效忠。朕现在就把他贬到天荒地远去。他如果立即上路,你将来可以重用他;他如果观望犹豫,不及时赴任,那就只有把他杀掉!一 这个女人不寻常(5) 李世璾没有观望犹豫。他接到任命,连家都没有回,立即就到叠州去了。所以,李治一即位,就立即召回李世璾,委以重任。 然而李世璾却彻底地心灰意冷。他十七岁参加瓦岗军,以后又事奉李渊、李世民、李治三朝天子,几十年军旅生涯,几十年政治风雨,早已磨练得老于世故,缜密圆滑,何况太宗驾崩前的突然被贬,还记忆犹新!那一次自己如果不是看透了李世民的心思,只怕脑袋早就搬了家。想起来真是既寒心,又后怕,不寒而栗。你不仁,休怪我不义。我凭什么还要再掺和到你们李家舅甥之间的纠纷里去?我又凭什么还要再为你们李家出谋划策赴汤蹈火?他现在对政治、对官场、对人生,是越看越透了。他犯不着为什么朝廷纲纪或君臣大义之类空洞的东西献出生命,也犯不着和长孙无忌、褚遂良这伙飞扬跋扈的家伙搅和在一起。因此,他决定持一种超然旁观的态度。当李治向他征求意见时,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再问外人? 李世璾这个不是态度的态度却给李治以极大的鼓舞。对呀,我是皇帝。我的家务,关这些老白菜帮子什么事!这个态度也等于变相地告诉李治:并非所有元老重臣都一边倒地反对废王立武。这下子李治既有决心又有信心了。公元655年,或者说,唐高宗永徽六年十月十三日,李治下诏废王皇后、萧淑妃。十九日,百官请立中宫,李治诏立昭仪武氏为皇后。武则天终于达到了目的。 武则天到底是武则天呀!就在李治下诏立她为皇后的第三天,即十月二十一日,武则天上表,要求褒奖韩瑗、来济。韩瑗和来济都是反武派的中坚。早在废王立武之前,李治曾提出封武则天为“宸妃”。唐制,天子四妃,曰贵淑德贤。武则天却要求在此四妃之上再设宸妃。宸,北宸也,即北极星,是帝王的象征。宸极指君位,宸居则指帝王的居处,也代指君位。武则天要当宸妃,意思很清楚,就是要当准皇后。这是她一时半会当不上皇后时,使出的缓冲之计。但这样一个妥协平衡的方案也遭到韩瑗和来济的极力反对,说是史无前例。在册立皇后的问题上,韩瑗和来济也是坚定的反对派,而且话说得很难听,连妲己、褒姒(音四)的故事都被翻出来了。现在武则天居然以他们曾经反对自己当宸妃为由提出要褒奖他们,韩瑗和来济都断定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韩瑗和来济估计得并不错。武则天是不会放过她的仇人的。就在她正式成为皇后的二十六天后,王皇后、萧淑妃被赐自尽。两年后,韩瑗和来济被贬。四年后,长孙无忌也被谋杀。办法是刘邦、曹操都用过的:诬以谋反。 韩瑗也被牵涉到这个案子里,只不过其时韩瑗已死,武则天没砍成他的头。来济的下场要好一些:他是在和突厥作战时战死的,没给武则天留下诬以谋反的机会。 当然,武则天此刻还顾不上收拾他们。她正忙着加冕呢!十一月一日,举行了隆重的册封皇后仪式。礼使英国公李世璾将皇后的玺授恭敬地奉献给武则天。接着,盛装的新皇后又来到肃仪门,接受文武百官、四夷君主的祝贺。这种朝拜皇后的仪式是由武则天首开先例的。武则天,这个木材商的女儿,太宗宫殿里卑贱的侍妾,感业寺里孤寂的居姑,终于实现了她的愿望,成为大唐王朝的堂堂国母。这一年,她三十二岁。 现在,作为一个女人,武则天已经到了顶。精力旺盛、才智过人而又不甘寂寞的她,便只好去做男人的事情。二 大尾巴羊(1) 使武则天成为男人的是她的男人——唐高宗李治。 史料证明,唐太宗李世民对他这个宝贝儿子,一直是不怎么放心的。贞观十八年(公元644年)太宗在两仪殿接见群臣,当着李治的面问:太子的品行,天下人都知道吗?长孙无忌回答:太子虽未出宫门,但天下人无不钦仰其圣德。太宗又感慨地说,老百姓都这么讲:“生子如狼,还怕是羊”,治儿可是从小就宽厚啊!长孙无忌又说:陛下骁勇,是创业之君;太子仁恕,有守成之德。陛下与太子性格相异,正是皇天所赐,苍生之福! 长孙无忌的话在理论上并不错。马上可以得天下,却不可以治天下。开国之君必须是虎,守成之君则不妨是羊。只是他没想到,羊并不只吃草。如果当了皇帝,也吃人。李世民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不过他同样没想到,李治不但柔弱,而且“好内”,喜欢听女人的。 这都给武则天以可乘之机。 李世民对李治的教育是抓得很紧的。看见他吃饭,就说:你要是知道种田的辛苦,就总会有饭吃了。看见他骑马,就说:他要是知道不让马太累,就总会有马骑了。看见他坐船,就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民就是水,君就是舟。看见他站在树下,就说:木头有墨绳就笔直,元首听意见就圣明。真可谓用心良苦。李世民还专门写了一本叫《帝范》的书,教李治如何做皇帝。 李治的表现也不差。刚当皇帝时,他是很虚心的。有一天,李治外出打猎,正碰上下雨。李治问谏议大夫谷那律:雨衣怎么样才能不漏?谷那律回答说:用瓦做就不漏了。李治明白这是在劝谏他不要因好打猎而荒于朝政,很高兴地赏赐了谷那律。对那些不该赏的,他也不留情面,颇能做到赏罚分明。他的叔叔腾王李元婴和哥哥蒋王李恽(音运)搜刮民财,屡教不改。在赏赐诸王时,李治就独不赏腾王和蒋王,说:腾叔和蒋兄反正自己会捞钱,就不用赏什么东西了。给他们两车麻绳,用来穿铜板吧。羞得二王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显然,李治并不昏庸,也不蠢。 然而他的心病却很重。 李治一上台,就面临三大难题:一,如何摆脱先帝的阴影;二,如何摆脱权臣的控制;三,如何克服自己性格上的弱点。这三个问题他一定想了很久。他后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从这三个问题出发的。 在一般人看来,李治从唐太宗手上接过这个摊子,是很幸运的。贞观之治,成就斐然,君仁臣忠,民富国强。李世民这个盖世英主,几乎把什么都设计好了,考虑好了,安排好了,李治简直就只要坐享其成就行。但,创业难,守成更难。李治的苦恼,只有李治自己知道:干好了,是先帝的福泽;干不好,是自己无能。父皇太成功了,他怎么都走不出先帝的阴影。 权臣们也是一个麻烦。他们追随先帝多年,功勋盖世,谋略过人,说是来辅佐自己的,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即便不谋反,总把自己当小孩子,也很可气。李治看得出,这些老家伙并不好伺候。就拿长孙无忌来说,名字叫无忌,其实无所不忌。唐太宗因李治仁弱,恐怕难守社稷,曾打算另立英武果断的吴王李恪为太子,便遭到长孙无忌的断然反对。因为李恪不是他妹妹长孙皇后所生,生母杨妃是隋炀帝的女儿。结果,李恪不但没能当上太子,而且在李治登基后被长孙无忌谋杀,办法就是后来武则天对付他的那个——诬以谋反。李恪临死时曾大骂说:长孙无忌窃弄权威,陷害忠良,祖宗有灵,不久你就要灭族。史家也认为长孙无忌诬人谋反,反被人诬,多少有点算是报应。唐高宗永徽三年(公元652年),高阳公主及驸马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等人谋反,阴谋废去高宗,另立荆王李元景为帝。此事与吴王李恪并无关系。长孙无忌因为曾经反对立李恪为太子,害怕李恪报复。为了去掉这块心病,便诬陷李恪插手,并亲自提审案犯,动用酷刑,锻炼成狱。李恪被赐自尽。 其实就算长孙无忌他们无忌,李治也有忌。李世民尚且猜忌李世璾,李治怎么就不猜忌长孙无忌?专制政治,最忌权臣功高震主,尾大不掉。不杀了这些大尾巴羊,自己是睡不着觉的。羊群中总要有羊被杀,谁的尾巴大就杀谁。只不过李治下不了手。这只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成为头羊的小羊,性格内向,内心羞怯,一见到长孙无忌他们那狼一样的凛然目光,心里就犯怵。他们连太宗皇帝都敢顶撞,还有什么不敢的。二 大尾巴羊(2) 这些苦恼很需要向人诉说,更需要有人帮他走出困境。但是,又能和谁商量呢?后妃们只知道争风吃酷,朝臣们又心怀鬼胎。年轻的皇帝感到了孤独,感到了“高处不胜寒”。 这时,上帝把武则天派来了。 李治和武则天一见钟情。两个人的偷情,开始时可能出于一时的冲动。但很快,李治就发现,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女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和魅力,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像李治这样羞怯内向的大男孩,原本就喜欢那些比自己年龄大、介乎母亲与姐姐之间的女人,就像那些特别具有男子汉气质的人,往往喜欢比自己小、介乎妹妹和女儿之间的女人一样。更何况李治还惊喜地发现,这个女人身上有的,正是自己身上没有的。她沉着冷静、深谋远虑、机敏果断、精力旺盛,与自己的多愁善感、柔弱任性、优柔寡断、羞怯无为正好相反。李治很为自己的发现而欢欣鼓舞。他决心和这个女人一起,解决他面临的三大难题。为此,他不顾一切地要把这个女人推上皇后的位子。这是长孙无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因为他们的想象力有限,跳不出“好色”或“惧内”的框框,更弄不清这位年轻的皇帝心里到底想什么。 李治寄希望于武则天的,也正是她想要做的。 我们现在已无法弄清,武则天的政治兴趣和政治才能是从哪里来的。和一般的女人不同,她对政治有着天生的敏锐和潜能,加上她那女人特有的直觉,玩起来比她老公李治更得心应手。她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要先做什么事得放一放。正是靠着这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她一步一步登上峰巅。 当上皇后以后,武则天最迫切要做的事,除废掉太子李忠,另立自己的儿子李弘为太子外,就是要建立自己的组织系统。这件事情她和李治有共识,甚至李治比她更有切肤之痛:李治已经尝到了元老派联合起来反对自己的滋味。如果这些元老重臣们动不动就联合起来和自己对着干,那他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当武则天提出要重赏并提拔拥护她当皇后的那些人时,李治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其实,李治对这些人也是心存感激的。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他提出要废王皇后、立武则天时,朝臣们基本上是一边倒的。除少数默不作声的外,大多数人都站在长孙无忌他们一边,而且一个个都那么愤激、冲动,好像他李治犯了多大错误似的。这事他想想就寒心,想想就后怕。这大唐的江山,究竟是他李治的,还是长孙无忌他们的?幸亏有许敬宗、李义府他们出来说话。他还记得,第一个公开站出来支持他的,是李义府;在朝堂上为他大造舆论的,是许敬宗。这使他感到极大的欣慰,就像孤军奋战的斗士遇到了拔刀相助的侠客,就像一个在荒郊夜色中四顾茫然的独行者看见了远方的一缕炊烟。 人最珍惜的,就是他在孤立时得到的支持,哪怕这种支持微不足道,哪怕这种支持来自非常卑微的人。不!正因为支持者是那样卑微,这种支持才更加弥足珍贵。李治从心底里赞成武则天对这几个人的重赏和重用。这样的人不赏,赏谁?这样的人不用,用谁?应该把这些人提拔起来,让他们和长孙无忌的元老集团抗衡。 李治有这样一些想法是很自然的。他当然不会这样去想:这些家伙究竟算是自己的队伍,还是武则天的人马?他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些家伙对自己的支持,并非都是出于什么正义、公道、原则,或是出于对君王的绝对忠诚。他们完全是出于个人的私利,而且事先经过了反复的掂量和考虑,这才决定出来豪赌一把,并把赌注押在武则天这颗即将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身上。 至少李义府是这样的。因为李义府是小人。 李义府这个家伙,在当时的政坛上,名声是很臭的。他的外号叫“李猫”,意思是和猫一样,外表柔顺,内心狠毒,笑里藏刀。这样一个名声极坏的家伙,又是敌对集团的人(李义府的靠山是刘洎,刘洎是魏王李泰一党,和长孙无忌、褚遂良是死敌,后被褚遂良陷害),长孙无忌当然容不得他,便打算把他贬到外地去。李义府恐慌之极,问计于王德俭。王德俭说,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一个人。李义府忙问是谁。答曰武昭仪。李义府摇摇头说:恐怕不行吧!皇上早就想立武昭仪为后,一直没能成功。武昭仪自己的事都办不好,还管得了别人?王德俭笑了起来,说你这个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武昭仪的事办不成,是因为没人支持。如果你出来支持,岂非雪中送炭?武昭仪的事就是皇上的事。你帮了皇上这个大忙,能没好处吗?李义府这才成了支持废王立武的第一个“英雄”,也成了因为此事最早受惠的人。二 大尾巴羊(3) 此后李义府一直青云直上步步高升,成为当时政坛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不过狗总是改不了吃屎的。李义府当政以后,大概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卖官。《旧唐书》说他“专业卖官为事”,竟是个“卖官专业户”。因为贪得无厌,他连长孙无忌孙子的贿赂也收,卖给他一个司律监的官职。其他的坏事干得也很出格。洛阳有个女犯人长得很漂亮,他竟命令审判官毕正义枉法释放,然后据为己有。东窗事发后,又逼毕正义在狱中自杀。最后,由于他作恶多端,罪行累累,民愤太大,加上他小人得志,仗势欺人,飞扬跋扈,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弄得天怒人怨,终于在龙朔三年(公元663年)被捕下狱,乾封元年(公元666年)死在流放地。死后,韩野额手称庆,拍手称快。 许敬宗倒没有这么恶劣,也并非不学无术。唐太宗李世民还是秦王的时候,他就进了文学馆,和杜如晦、房玄龄、孔颍达、虞世南等人同为十八学士,成为李世民的政治顾问,资格是很老的。他学识渊博,文采出众,著作等身,曾总修《五代史》、《晋书》,是个历史学家。不过此人的人品和史德都不怎么样。他的父亲在隋末江都兵变时被害,他贪生怕死,不敢营救。封德彝把这事说了出去,他又忌恨封德彝,在给封德彝作传时,添油加醋,“盛加其罪恶”。其他人如果给他送礼行贿,他也不吝吹捧粉饰之词。学问做到这个程度,实在应该算是道德败坏了。 不过,武则天和李治此刻还顾不上这么多道德的考虑。对于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建立自己的队伍,集结自己的人马,而无论这些人是君子,还是小人。 李义府之流的得势,和褚遂良等人的被贬正成鲜明对照。人们开始认识到,得罪武则天,就是得罪皇上,甚至可能比得罪皇上还糟糕,决没有好果子吃。相反,投靠武则天,就是站在皇上一边,肯定青云直上。于是,一些犹疑不决持观望态度的人认清了形势,一些原先受排挤受压制的下层官吏和寒门士人看到了希望,一些原本就见风使舵善于钻营的小人更是有了可乘之机。武则天的旗帜下开始集结人马,她的队伍壮大了起来。 但,她也因此获得了一个骂名:亲信小人,重用匪类。 武则天并不喜欢小人。没有人会喜欢小人,连小人都不喜欢小人。可是,正人君子们都不和她合作,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再说,反对她的那些人,也不见得十分干净,也做过亏心缺德事吧?褚遂良诬陷过刘洎(音记),长孙无忌陷害过李恪。他们的手下,也有不少是小人。大哥二哥麻子哥,大家脸上差不多。既然如此,就不能再谈道德问题,只能靠政治态度来划线了。 不过,武则天重用许敬宗、李义府之流,并不完全是为了酬劳他们的拥立之功,也不完全是因为无人可用,还在于她深知小人有小人的用处。在专制政治体制下,小人从来就是阴谋家、野心家、独裁者最趁手的工具。乱世要靠他们兴风作浪(他们最擅长造谣告密),治世要靠他们粉饰太平(他们最擅长拍马吹牛)。尤其是搞宫廷斗争时,小人更是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那些正人君子不肯、不敢、不屑去做的事,都可以放心地交给小人去做,而且包管有令人满意的结果。何况小人用起来比君子更顺手。小人没有道德观念,好收买;没有个人意志,好指挥;没有社会基础,不怕他们翘尾巴;没有自身价值,没用时扔了也不可惜。所以,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既用君子,又用小人。君子的作用是伸张正义,树立楷模;小人的作用是制造恐怖,实施阴谋。君子是领头羊,小人是看门狗。君子务虚,小人务实。有君子作榜样作楷模,人们自觉忠君;有小人作耳目作打手,大家不敢谋反。一个高明的君主,是一定两种人都要用的,就像大棒和胡萝卜缺一不可一样。武则天在她执政的后期,就大量起用正人君子,如狄仁杰。但现在还不行。她还得依靠小人,为她杀出一条血路来。 小人的作用无非四种:帮忙、帮闲、帮腔、帮凶。李义府没多少能耐,只能帮腔;许敬宗满腹经纶,便可以帮凶。显庆四年(公元659年),洛阳人李奉节状告太子洗马(为太子掌管书籍的侍从官)韦季方和监察御使李巢两人朋比为奸,图谋不轨,李治派许敬宗审理此案。许敬宗想到了当年长孙无忌利用房遗爱谋反案诬陷李恪的事,如法炮制,捏造了长孙无忌谋反的供词。李治不敢相信,许敬宗说证据确凿。李治伤心地哭着说:我家太不幸了,亲戚中总是有人居心不良。前几年高阳公主和房遗爱谋反,现在舅舅又是这样,真叫朕羞见天下人。许敬宗煽动说:房遗爱乳臭未干,高阳公主是个女子,他们谋反,能成什么气候?长孙无忌可就非同小可。他帮先帝夺取了天下,天下人都佩服他的智谋;他当宰相三十年,天下人都惧怕他的权威。陛下还记得宇文述吗?臣可是亲眼看到过隋炀帝对他们一家的亲爱信任。那可真是权宠无伦,势倾朝野,言听计从,不分彼此。结果怎么样呢?炀帝还不是被宇文述的儿子杀了?前车之鉴,陛下该不会忘记吧?二 大尾巴羊(4) 李治当然不会忘记。这事太宗皇帝曾多次对他说过:隋炀帝死于非命,就因为对宇文父子太宠幸、太信任了。于是李治又流着眼泪说:就算元舅真的这样,朕也不忍杀他。杀了元舅,叫天下人怎么看朕,后代人怎么看朕啊!许敬宗这时又再次发挥他历史学家的作用了。许敬宗说:汉文帝的母舅薄昭因杀人获罪,文帝命百官往哭,含泪把他处死,至今人称圣明。长孙无忌的罪大得多,陛下有何不忍?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如果姑息养奸,将来变乱生于肘腋,只怕后悔莫及。 李治完全被这个博学多才的历史学家所说服。他不再过问长孙无忌的案子,全都交给许敬宗去办理,甚至没有差人把长孙无忌召来核实一下。四月二十二日,长孙无忌的官爵封邑被剥夺,贬往黔州。牵连到此案的柳奭、韩瑗被除名,于志宁被免官。七月,许敬宗趁李治下令重审此案之机,派中书舍人袁公输前往黔州,逼长孙无忌招供反状并自缢。接着,与此案有关的官员,或贬,或杀,或充军,或除名。可怜长孙无忌一代英豪,两朝元老,三十年相国,数十载经营,权势熏天,盘根错节,却只因许敬宗摇唇鼓舌,血口喷人,便一朝倾覆,土崩瓦解,整个集团被连根拔掉。谁说舌头不能杀人? 我们现在已无法得知,武则天在此案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可以肯定,她是拍手称快的。就连李治的角色也很暧昧。表面上看,他是受了许敬宗的蒙蔽,稀里糊涂地杀了舅舅,而且一直于心不忍。但没有他的首肯、默认、纵容,许敬宗能有那么大的狗胆,又下得了那么重的毒手?也许,李治也好,武则天也好,都没给许敬宗什么指示或暗示,一切都是许敬宗自作聪明的投其所好。这其实也正是小人的本事。他们总是能知道主子想要什么想干什么,然后主动把主子想干又不便明说的事办好。这同时也是小人的可怜之处:他们不但必须帮主子干坏事,还必须帮主子背罪名。 看着政敌们人仰马翻,许敬宗笑了,武则天笑了,李治大概也笑了。 不过,李治很快就笑不起来。他发现,除掉了长孙无忌集团后,权力好像并没有回到自己手上。他这个皇帝当得还是不开心。 有一件事情对他刺激很大。这件事是武则天的那个走狗李义府引起的。李义府这个家伙,仗着自己是武则天的亲信死党,又掌握着选官之权,便公然鬻官卖爵,为非作歹,连家人也横行不法,弄得民怨沸腾。李治看他闹得太不像话,便把他叫来,语气温和地对他说:爱卿的儿子女婿都不太谨慎,多有不法之事。朕倒是可以帮爱卿掩饰掩饰,不过爱卿也该教训一下他们才是。谁知李义府勃然变色,脖子腮帮都涨得通红,青筋暴起,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反问李治:这是谁对陛下说的?李治心想,这难道是臣子在对皇上说话吗?他强压怒火,说:只要朕说的是事实,何必问朕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这事让李治很是恼火。李义府这个狗仗人势的王八蛋,居然连朕都不放在眼里,简直可杀!但,打狗还得看主人。一想到这条狗的主人,李治便不免有些泄气。他对他那位皇后娘娘,是越来越看不懂摸不透了。他对他自己这个皇帝该怎么当,也越来越弄不清搞不明了。过去,面对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他感到有压力。现在,换了李义府、许敬宗等人,他又觉得受愚弄。过去他觉得江山不是他的,是长孙无忌的。现在,他又觉得这江山仍然不是他的,是武则天的。李治觉得很窝囊。 窝囊的李治进行了三次努力。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十二月,他一时兴起,决定废掉武后。可惜诏书墨迹未干,就被武则天发现,计划也就随之流产,还搭进去宰相上官仪的一条性命。十一年后,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三月,他打算彻底退位让权,由武则天独掌国政,或者干脆把皇帝让给武则天去做,自己图个清静,安享晚年算了。他的胡思乱想遭到宰相郝处俊的坚决反对,说这种想法既不敬天(天道阴阳岂可颠倒),又不法祖(祖宗基业岂可送人),甚为不当。他又想禅位于太子李弘,这倒是可以的,然而李弘却在这年四月突然死去,死因十分可疑。李治发现自己的任何努力都徒劳无益。他就像一只肥囊囊的大尾巴羊,一旦当了皇帝,就和陷入狼群没有两样。之所以没被吃掉,是因为所有的狼都盯着这惟一的羊,而且狼们还需要留着他这颗羊头,以便贩卖他们的狗肉。李治完全没有办法从这狼群中突围,他只能顺其自然,当一天皇帝坐一天朝。二 大尾巴羊(5) 何况李治的健康也越来越差。在他登极十一年、武则天册立为皇后五年后,即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李治得了风眩病,目不能视,部分政务只好交给皇后处理。龙朔二年(公元662年),又患风痹;咸亨四年(公元673年),患疟疾。总之李治的后半生,大体上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他实在已管不了许多。 然而武则天却越活越年轻,越干越红火。显庆五年李治生病以后,她就开始参预朝政,并表现出她的政治天才。麟德元年,废后阴谋破产后,她开始垂帘听政,与李治平起平坐,并称“二圣”。乾封元年(公元666年),她和李治同往泰山,首开皇后参与封禅大典的先例。上元元年(公元674年),她改称“天后”(李治则称“天皇”),已非一般皇后可同日而语。同年,她又发布改革政治的十二条施政纲领,实际上已成为大唐王朝的核心人物和政治领袖。因此,当弘道元年(公元683年)李治病逝(终年五十六岁)时,她几乎没费多少气力就轻而易举地接管了政权。 武则天在李治死后接管大唐政权,应该说并不奇怪。从公元655年册封,到683年李治去世,武则天当了二十八年皇后。这二十八年,她可没有闲着,也没有虚度。她一直活跃在大唐的政治舞台上,而且一直在洗牌。洗一回,赢一把。在武则天当皇后的头十年(公元655年至664年)里,主政的基本上是李治。李治日日临朝,武则天临朝大体上只是偶一为之。中间十年的“二圣时期”(公元664年至674年),李治和武则天同时临朝。进入“天后时期”(公元674年至683年)以后,武则天便日日临朝,李治临朝反倒是偶一为之了。李治和武则天的位置,正好掉了一个个儿。 武则天能走到这一步,完全因为她的深谋远虑。她要求参加封禅,人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爱出风头,没想到这是在造舆论。她上书谈论改革,人们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心血来潮,没想到这是在讲政治。她提出要召集文学之士来宫中修撰史籍,也没引起什么特别的注意。李治甚至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放手让武则天去抓这件“无关紧要”的事。尽管武则天特地提到了太宗皇帝的三句名言“以铜为镜,可正衣冠;以史为镜,可知兴替;以人为镜,可明得失”,大家还是没想到这事与当前政治有什么关系。他们想不到一个女人会有那么大的政治兴趣和政治野心。直到那些为武则天编撰书籍的“北门学士”这些人经武则天特别批准,可以不经过百官办公的南衙,直接从北门进宫。北门是皇宫后门,乃皇家重地,只有皇帝、后妃、太子、王公才可出入。因此这些可以“走后门”的学士便被称为“北门学士”。终于有一天出现在殿堂之上,对朝廷的舆论和决策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武则天不但要研究历史,还要改写历史;不但要为自己组织一个写作班子,还要为自己组织一个顾问班子和行政班子。天后娘娘并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做。 有如此之多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舆论上的准备,武则天距离帝位其实已只有一步之遥。三 血染的皇冠(1) 尽管有这么多的准备,武则天要当皇帝,仍并不那么容易。 按理说,皇帝驾崩,应由太子继位。武则天有四个儿子,其中三个当过太子。第一个是李弘。李弘早在显庆元年(公元656年)正月就被册封为太子,却于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四月去世。许多人都说他是被武则天毒死的。可惜死无对证,何况这位太子的身体确实很差,早在他被册封为太子的那一年,就曾大病一场,以至“御医无策”。咸亨二年(公元671年)监国时,也因多病而由戴至德等人处理政务。所以我们只好算他是病死。 第二位太子是李贤。上元二年(公元675年)立,永隆元年(公元680年)废。他的被废,也是一个疑案。我们只知道他们母子之间猜忌很重。有人说是因为他组织名儒注《后汉书》,大讲后妃外戚干政犯了武则天的忌讳;也有人说李贤根本不是武则天的儿子,而是她姐姐韩国夫人和李治的私生。总之,他被告发谋反,在他的宫殿里搜出兵卒甲服数百件以为罪证。这位可怜的太子被废为庶人,嗣圣元年(公元684年)死在巴州。 以数百件兵卒甲服为谋反的罪证,显然证据不足。就这么一丁点儿武器装备,能谋什么反?因此这一“确凿”的证据,就像从王皇后那里搜出的木头小人一样,完全有两种可能。一种,这些兵器武备确实是李贤私藏的,但目的却不过是自卫。另一种,就是栽赃了。栽赃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武则天栽赃,另一种是别的什么人栽赃,意在挑起他们母子之间的争斗,自己好坐收渔利。但如果武则天对她这个儿子并无猜忌,那么,这个赃就栽不成。而且,即便那些东西真是李贤私藏的,也不会有如此严重的后果。事实上,如果不是武则天已有废掉太子之心,就不会有人出来控告太子,更不会有人去搜查太子的府第。可见,李贤实际上是死于武则天的猜忌。 说武则天诬陷太子贤,和说她毒杀太子弘一样,并无任何证据。但武则天猜忌甚至嫉恨她这两个儿子,则大休上可以肯定。原因是当时君臣朝野都看好这两位太子。李治曾对侍臣们说:“弘仁孝,宾礼大臣,未尝有过。”《资治通鉴》也说李弘仁孝有礼,“上甚爱之”而“中外属心”。这当然不会让武则天高兴。武则天希望的是中外都属心于她自己,而不是属心于别的什么人。所以,李弘突然去世,当时就有人怀疑是武则天下的毒手——“时人以为天后鸩(音震,用毒酒杀人)之也”。 李弘死后,大家又转而拥戴李贤。因为这时谁都看出,武则天野心不小,李治则早已大权旁落。而以李治身体之衰弱,性格之懦弱,夺回政权,重振朝纲,几乎就不可能。因此他们都寄希望于新太子。李贤似乎也不负众望。他容貌俊秀,举止端庄,自幼就爱读书,而且过目不忘。他还主持对《后汉书》作了注释,水平相当的高,至今仍很权威。这事使他名声大振。朝野一致认为,李贤将承继大位,一主唐祚。李治甚至对李世璾说:“此子严于律己,不失为成就大业之才。”诸子如果都像李贤一样,“大唐无虞矣”! 大唐无虞,则天有忌。已尝到大权独揽甜头的武则天,很不喜欢在她兴头上有人横插一杠子。正好这时发生了明崇俨被杀一案。明崇俨是一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据说会一些巫术,能给人治病。他曾对武则天说,太子贤命相不好,不堪继统,应另立英王李显或相王李旦。后来,明崇俨神秘地被人谋杀。办案人员把李贤的同性恋对象赵道生抓来一问,招供说是李贤买通盗贼所杀。接着便是在李贤的马房里搜出了兵器武备。整个案件扑朔迷离无可深究。但可以肯定:或者是武则天一手制造了这一冤案,或者是武则天利用了这一案件,又在其中做了些手脚。反正,她达到了目的。 看来,李贤的书还是读少了点。他实在不该在武则天风头正健时去抢她的戏。他只知道太子可以当皇帝,却不知道连皇帝也是可以被废掉的,何况太子? 三任太子李显就是在皇帝位子上被废的。这家伙是个混蛋加草包。他比他老爸更窝囊,更好色,更怕老婆,更没头脑。李治虽然弱一点,却好歹还有自知之明,为人处事都比较谨慎稳当得体,因此也还有一定威望。李显却完全拎不清自己的斤两。上台没两天,屁股还没坐热,就忙不迭地拍老婆的马屁,要让老丈人韦玄贞当宰相。宰相裴炎不同意,这个糊涂皇帝竟然说:国家是朕的。朕就是把天下都让给他,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况只是让他当个侍中?这就不但武则天不能容忍,其他人也无法接受。哪怕说的是气话,也不能容忍。因此,这家伙只当了两个月皇帝,就被武则天和裴炎从宝座上拖了下来。三 血染的皇冠(2) 事实上李显也确实不堪为人君。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武则天退位后,他又当了皇帝,最后却死于非命。因为韦皇后想学婆婆武则天当女皇,女儿安乐公主则想当皇太女。她们合谋在馅饼里放毒药,把这个糊涂皇帝送上了西天。中宗李显这只昏头昏脑的大尾巴羊,一生栽在了他最亲密的三个女人身上:亲娘武则天、爱妻韦皇后、娇女李裹儿。不难想象,武则天就算不废他,他也当不好皇帝的。 接替李显当皇帝的睿宗李旦是个聪明人。他干脆连朝都不上,把所有的政务都交给母后去处理,说是自己年轻不懂事(时年二十二岁),无德无才,不堪执掌国政。两年后,武则天提出要还政于他,他只是叩头,死也不肯答应。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武则天取代李家的人当皇帝,已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