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天中午前后或者下午,李益乔、刘遇节前来支援。这支明军不是麻贵的嫡系,而是杨镐从平壤带过来的,总兵力是一千两百九十人。算上他们,明军的总数达到三千八百九十人。而在朝鲜方的记录里,数份记载都说明军总兵力为两、三千人。我们再把明军的兵力向最大的估算范围靠拢些。在南原失守以后,陈愚衷带着两千人从全州撤到公州,与牛伯英合兵一处。杨镐九月初三入汉城以后,把杨元、陈愚衷拿下治罪。此时军情紧急,不可能把这两千人都叫回汉城,按照正常的程序应该是杨镐派人行文到军中,拿回陈愚衷,陈所部应该会暂时交给牛伯英代管。这样算来,牛伯英与解生会合的时候,他所能带的最大兵力是两千六百人。当然,他很可能只带了一部分。如果按最大兵力算,他与解生会合后的兵力为四千六百,再与李益乔合兵,达到五千八百九十人。这个数字,应该比较符合常识。在日军数万大军面前,麻贵如果只派两千人前往阻截,未免太过儿戏。他的真实意图,应该是从汉城派出解生两千,与孤悬在外的牛伯英两千多人会师,再加上杨镐派出的一千,这才有足够的兵力与日军周旋。以往史料只记录了汉城出发的兵力,往往忽略了牛伯英所处的位置。无论是两千人、两千六百人、三千八百九十人还是五千八百九十人,明军的总兵力最少不过是黑田军的一半不到,最多也只是与黑田军持平或多八百九十人。现在,就让我们按这个兵力部署再复原一下素沙坪战斗。第一路明军,由总大将解生率颇贵、杨登山等,总兵力两千。他们遭遇了黑田军先锋黑田图书助、栗田四郎、毛屋主水的两千人,双方兵力对等。由于开始误认日军为朝鲜军,被日军先手攻击,随即进行反击,击退日军。日军改变战术,明军攻势稍挫,但马上派遣别动队抄了日军后路,包围了日军后发起猛功,日军不敌行将崩溃。黑田长政三千人本队赶到战场,日军总兵力达到五千,明军为两千人。日军三名将领冲开明军抢占桥头的别动队,先后率部杀入战场。明军兵力不支,整兵后撤。明军牛伯英所部赶到战场。如果按他本部兵力六百人算,明军总兵力为两千六百人。如果按他可带最大兵力计算,则明军总兵力是四千六百人。牛伯英所部杀进战场后,日军再次不敌败退。黑田无奈之下,将所有五千人兵力都投入了战斗,随即明军李益乔、刘遇节也前来支援,双方战场兵力再次拉平,胶着不下。然后天色已黑,两军罢战就地扎营,均未离开战场。在初七日战斗中,黑田长政的五千人对上数量少于自己的明军,却被数次打得叫苦连天,不得不靠夸大敌人数字来掩饰自己的痛脚,这战斗力实在是可堪玩味。而且最关键的问题在于,他还隐瞒了次日的战斗,直接把第二天赶到战场的毛利军提前运抵了战场。在九月初七的晚上,经过一天战斗的解生显得十分兴奋。他摩拳擦掌,准备在次日大干一场,把敌人彻底逐出天安地区,他勉励部下道:“今看贼势,明当决死以退。努力敢死,毋坐军律。”同时还提醒同僚说:“但狡贼走,必由山路,骑步异势,不可穷追。”可见他信心十足,视黑田军如无物,连日本人战败逃跑时的应对办法都策划好了。同时解生在初七日,还向后方的麻贵发出了请摆赛预备队加入战斗的要求。麻贵接到战场形势报告及解生的请求后,命原本屯兵介川的摆赛火速率领两千骑兵前进,去协防稷山。与此同时,黑田长政也没闲着,他派人去向后面的毛利秀元求救。毛利秀元的总兵力高达三万,此时虽然没有全带在身边,但起码一两万人也是有的。只要他一到,大局可定。到了九月初八一大早,双方都怕对方的援军提前抵达,索性早早开打。这一次不再是分批抵达的遭遇战,而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正面作战。援助朝战争打了这么久,明军在平壤、在碧蹄馆,在庆尚道,在南原等地的战斗,要么是城市攻防战,要么极端条件下的遭遇战,要么是以南兵为主的战斗,没有一次双方摆好阵势正正经经的野战,这使得北兵的真实威力一直没有机会表现出来。稷山之战,可算是大明骑兵、炮兵与日本骑、步、铁炮兵在相对公平的战场,第一次进行的势均力敌的较量。在这一战中,明军骑兵终于可以酣畅淋漓地发挥出自己的威力,他们来自宣大边关,骑兵战斗力丝毫不逊于辽东军,不一会就彻底击败了黑田长政,黑田军向清州方向败退。这一场战斗的过程不必多说,因为史书里的描写已经足够华丽,姑录两条于下:“翌日平明,贼兵齐放连炮,张鹤翼以进,白刃交挥,杀气连天,奇形异状,惊惑人眼。天兵应炮突起,铁鞭之下,贼不措手,合战未几,贼兵败遁。向木川清州而走。”“翌日平明,贼连炮张两翼以进,白刃挥映,毒气掩日,奇形怪状,惊眩人眼。解生等应炮突起,争奋椎鞭之,中之瓜折。合战未久,贼大溃。遂从木川清州而走。”这两段文字都出自朝方的记载,另外一些朝方记载在记录了解生四将第一次战斗后,也都说摆赛到后,又破日军云云,可见这场战事是分了两次打的。而《黑田家记》里对这第二次战斗干脆避而不提,直接让秀元提前一天赶到战场,说“毛利秀元兵亦至,敌余军不敢战而退,我兵亦绥。”算是间接承认了日军的败北。颇贵在战斗后,曾不无自得地对朝鲜国王说:“倭寇很凶悍,前面死了后面还往前冲。老夫我五十多岁,跟周边蛮族打了几百场仗,还从来没见过比倭寇更难对付的——不过只要我军铁骑发起突击,他们也就完蛋了。”可见大明骑兵给日本人造成了极大的麻烦。在战斗中,明军还击毙了一名叫做叶一枝的日本将领,其他穿着金盔、金甲者的小头目,也杀死二十多名,算是给死在南原的同僚报了仇。战斗结束以后,黑田长政不得不向着清州方向退却。明、朝史料里说解生本来要追击,但因明军连续三天急行军及战斗,过于疲惫遂大军休兵,别遣分道追之,日军退遁。我们猜测,追击的部队应该是摆噻的部队,因为只有他的部队是生力军。而日方史料,则说因为毛利秀元大军赶到,明军不敢打,直接转身跑了。我们认为第二天战斗的实际情况,是黑田长政抵挡不住败退,途中碰上毛利秀元的援军,调回头来找场子。解生一看日军几万生力军扑过来了,遂主动撤离了战场,把天安和稷山让给了日军。日本人说解生在打完仗以后,过了三天送了一头白鹰给黑田长政,向他乞和。《毛利家记》写的更悬乎,说明军被日军杀得四散而逃,不得不爬上山去。面对日军重围,他们派人对毛利秀元说:“我们被派来援助朝鲜是奉命行事,跟你们没什么仇怨。以后我们也不打了,把旗给你盖个戳作为印记,放我们一条生路吧。”毛利秀元于是在明军军旗上打了印记,放过了这些人——这些小故事迹近演义,颇具戏剧性,在我们看来,其实真假关系都不大。整个稷山之战,双方各自的损失是多少呢?综合各方记载,日军的伤亡人数约为五百人到六百人,近黑田本队的十分之一。明军损失不明,但从解生等部在随后几场作战的活跃程度来看,伤亡不会很大,最多不会超过两、三百人。这个伤亡比例,比较符合骑兵对步兵的损失比,也比较符合明军对日军的损失比。也许有人会觉得怎么打了两天伤亡才那么点?事实上,冷兵器战争中最大的伤亡多出现于溃败发生后,真正在战斗中伤亡的人数不会太多。随便举个例子,汉将李陵带五千步兵出塞,与匈奴十万遭遇,激战八天,杀伤匈奴万余。算下来一天也就杀伤千余,而且这还是汉军大规模使用弩进行阵地防御战的结果。那么这场仗到底谁胜了?从战术和数字上来看,明军占据优势,但从双方的战略目的来看,最终日军占领了天安、控制了稷山,明军被迫后撤,似乎日军才是最后的胜利者。以往许多史论者,都是持这一观点。这其实是一个认识上的误区。要知道,占领天安、稷山是手段,不是目的。日军的战略目的是什么?是北上汉城;明军的战略目的是什么?是阻止日军北上汉城。黑田长政和毛利秀元在占领稷山之后,没有继续进军,因为稷山大战中明军铁骑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而黑田长政更是第二次在野战中对上了明军骑兵,前一次则是和李如松的碧蹄馆大战。他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知道从稷山到汉城一路是少有的坦途,道路宽广,地势开阔。若换在平时,自然是条好路,但在前面大明铁骑的威慑下,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如果日军北上,明军骑兵可以在进军途中轻松自如地来回驰骋,想战则战,想走则走,不受任何阻碍。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发起攻击。按朝鲜人的说法,明军骑兵稷山之战中“枪槊电飞,驰突乱砍”“出入如飞”,那么从天安到汉城这一百五十里的宽阔大路,会不会成为大明骑兵的乐园、日军的地狱呢?想到这个可能,黑田长政一阵寒颤,在解决这个问题之前,绝不能北上。日本人一直说,朝鲜战争他们经历过三次大战:平壤之战,幸州山城之战,还有就是稷山(素沙坪之战)。足见是战对日军指挥官的影响之深。于是结论就很明确了,稷山之战的胜利者,是大明。解生等将领在素沙坪的奋战,成功地阻止了日本军队的继续北上,安定了汉城军心——事实上,稷山是丁酉再乱中日军兵锋所及的最北端。从那以后,以稷山为起点,明、朝联军正式转入反攻阶段,下次再等到日本人越过稷山杀入京畿道,要等到几百年以后的甲午了。在本章结束时,顺便说一个趣事。稷山之战的胜利传到汉城,免于二度放弃汉城的朝鲜人非常高兴,他们在记录里不吝用极华丽的文字来描述这场战斗。可是,在这一片欢腾之中,却有一个人保持着沉默。谁呀?李朝的中流砥柱——柳成龙。柳成龙战后写了一本《惩毖录》,回顾整个朝鲜战争。这本书写到丁酉年九月初的汉城危机时,只写了六个字:“贼从京畿还退”,对稷山之战只字不提。对他这种行为,别说我们,连当时的朝鲜人都无法理解,《青野漫录》充满嘲讽地评论说:“杨镐于我国有再造之功,而惩毖录全没其事,有若倭奴自退者然。素沙之捷,涂人耳目,而犹以私怨没之,此为成龙之大疵痛。”跟李如松合作时,柳成龙在《惩毖录》避而不谈实际困难,一味指责李提督怯懦避战,甚至污蔑明军在碧蹄馆之战中因日军刀利而无一人敢前;跟杨镐合作时,他又因为有私怨而故意隐其事迹,抹其赶赴汉城镇压人心功绩,对稷山之捷更是一字不提。跟大明前后两位主官都闹出别扭,又在自己撰写的书里故意抹黑或者无视,柳成龙在这事儿上,实在是非常不地道。第十五章 巨星的再临丁酉年的整个八月对明、朝联军来说,是一场噩梦;而当时间迈入九月以后,喜事却是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九月七日的稷山之战,明军成功阻止了日军的继续北上,让所有人都松一口气。还没等这喜庆劲儿过去,又有一道捷报传了过来:李舜臣在鸣梁取得大捷!怎么回事?李舜臣不是早被免职了么?朝鲜水军不是在漆川梁海战中全军覆没了么?现在怎么又冒出一个鸣梁大捷?这就要从漆川梁海战之后说起。那一战中,元均和朝鲜水师全都沉到了海底,消息传到汉城,一群颟顸君臣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这前后变化也太大了,李舜臣掌兵的时候,朝鲜水军指哪儿打哪儿,未尝一败;元均带着同样一支队伍,怎么一战下来就完蛋了?那帮专会整人内斗的党人们不敢吭声,金命元、李恒福等人建议,请李舜臣重新出山。朝鲜国王觉得这事实在太丢人了,但是又不得不做。于是汉城扭扭捏捏地派了使者前去晋州西路的术礼,重新授予李舜臣三道水军统制使的头衔——这个“三道统制”如今是个不折不扣的空架子。李舜臣在这之前已经觉察到异状了。他在晋州附近,观察到日军战舰络绎不绝地从谷城附近海域往西边去,就知道局势有些不妙。等到朝鲜的行文一到,李舜臣眼前一黑,自己辛辛苦苦训练出来的无敌水师,居然就这么被糟蹋一空。事已至此,无可挽回,重要的是接下来该怎么做。李舜臣连夜赶往珍岛,在会宁浦,他看到了朝鲜水军的全部力量——十二条板屋船,全是裴楔在漆川梁带回来的。李舜臣见到裴楔,没先表扬他保全朝鲜水师,反而斥责他为何在阵前擅自撤退。海军是一支纪律性极强的部队,要求每一条船对指挥官无条件服从,这条铁律绝对不允许被打破。元均是头蠢猪,可这并不说明裴楔临阵脱逃的正当性。李舜臣的理由很简单,今天裴楔认为元均打的不好,擅自脱离本队,明天别的指挥官也可能认为李舜臣不靠谱,自行离开。每一条战船都把自我判断置于指挥官命令之下,军队秩序就会崩溃,仗也就不用打了。裴楔对这个批评很不服气,不过眼下军情紧急,他没有为自己申辩,而是向李舜臣建议,咱们就剩十二条船了,跟敌人不是一个数量级,干脆放弃水师,全军登陆前往权僳军中,打陆战得了。李舜臣毫不客气地拒绝了这个请求,他亮出三道水军统制使的身份,逼着裴楔的船队跟随他前往珍岛的碧波亭。在那里,水师有处营地,可以作为修整之用。李舜臣抵达珍岛以后,给朝廷写了封奏折,说“自壬辰至于五、六年间,贼不敢直突于两湖者,以舟师之扼其路也。今臣战船尚有十二,出死力拒战则犹可为也。今若全废舟师,是贼所以为幸,而由湖右达于汉水,此臣之所恐也。战船虽寡,微臣不死则不敢侮我矣”。短短一封奏折,李舜臣把局势分析得清清楚楚,也把自己的决心表达得明明白白。他没有因为蒙受了不公正待遇而消极怠工,为了整个抗战大局抖擞精神,从头开始惨淡经营。这是真正的民族英雄。李舜臣自从七月份接掌了水师以后,最主要的工作只有一件:提升水军实力。提升的办法有三个。一是建造新船,可无论时间还是资源都极其有限,捉襟见肘,很难满足李舜臣的要求;二是征发民船,这是一条快捷途径,但问题在于民船体型普遍都很小,征用过来也只能作为运输或者联络船使用,没法在上面架设大型火器;第三,招抚在漆川梁海战中被打散了的朝鲜水师残余。那一战虽然朝军“全军覆没”,但总会有些漏网之鱼侥幸逃掉。记录显示,在漆川梁海战前的一系列长途奔袭中,朝鲜水师至少有六条船掉队漂入外洋,没赶上最后的海战。战后这些船舰都分散到各处荒岛,要一一招抚归建。李舜臣还算幸运,很快便寻回来几艘幸存战船,而且还找到了老战友李亿祺的弟弟李亿秋,佥使金应诚、鹿岛万户宗汝棕、平山浦代将丁应斗、巨济县令安卫等一批人,稍微弥补上一点人力资源损失。在七月和八月,李舜臣除了尽力招抚征发以外,就是带着这十来条战船在碧波亭附近巡游弋。在八月底九月初的一天。李舜臣带着舰队稍微向东航行了一段,在海上撞见了蜂须贺家政的巡逻舰队。家政一看,咦?居然还有残余的朝鲜舰队?他立刻命令追击,日军战舰气势汹汹地靠了上去。李舜臣当然不会在毫无准备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跟日本人打,朝鲜水师扬帆调头,奔西而走。日本的战船,速度不及朝鲜,何况操船的还是李舜臣这种天才。蜂须贺家政一路追到务安附近海域,还是没追上。蜂须贺家政有些气恼,抓来了一个叫姜沆的当地官员,逼问他朝鲜的水军基地在哪。这个姜沆是个很妙的人,面对日军的质问,回答的不卑不亢:“你们水师基地在哪?”“泰安附近的安行梁,那里地理位置很好,是水军的天险所在。”“行了,我知道了。”“我还没说完呢。安行梁可真是个好地方。大明前两天派了两个游击,带了一万条船过来,就挑选安行梁作为驻屯地。对了,他们的舰队现在差不多到群山浦了。”“……”“刚才的舰队您看着了吧?我们李统制的船比较少,所以才打算退到安行梁,跟大明会师以后再回来。”“……等会儿,你说哪个李统制?”“李舜臣啊,你们应该很熟悉吧。他官复原职,回来上班啦。”姜沆这一番虚虚实实的招供,可着实把蜂须贺家政给吓得不轻。李舜臣和大明,哪个都不能招惹。史料里记载,姜沆招供完以后,“贼闻之相顾色动”,当即也不追赶了,调转船头匆匆忙忙一路跑回顺天。李舜臣回来了。很快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沿海倭城,所有的日本将领都异常震惊。其中有一位水军大将来岛通总表现得最为兴奋,摩拳擦掌,要去跟他一决斗死战。来岛通总大概是最痛恨李舜臣的日本将领了。在壬辰战争中的唐浦海战里,李舜臣的龟船曾经击毙过一员日军大将,当时被误认为是龟井兹矩,后来被确认是得居通幸,又叫来岛通久,是来岛通总的兄长。杀兄之仇,不能不报。而且根据情报,似乎李舜臣的实力并不强,总共才那么十几条船,此时不报,更待何时?日本陆军此时已经在全罗道发起了攻势,扫平沿海朝鲜水师余孽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过自从漆川梁大胜以来,日本水军没了用武之地,第六军团的几名主力藤堂高虎、加藤嘉明、胁坂安治几个人耐不住寂寞,跟着宇喜多秀家去打南原了,既然来岛通总求战欲望这么旺盛,军团长长曾我部索性顺水推舟,把他派出去攻打珍岛,还让毛利元政跟过去做配合。到底来岛通总到底带来多少人去,历来说法不一。《湖南志李统制遗事》和《再造藩邦志》里说有五、六百艘,这个数字太大了,不太可信。《惩毖录》少一点,说是两百余艘。李舜臣的日记最为权威,他给出的数字是三百三十艘。这个数字相对比较合理。要知道,第六军团的主力这时候都在陆地,水军剩余战力没剩多少,而且还得担负起朝、日之间运输的重任,机动兵力并不算多。甭管是两百还是三百还是五六百,总之日本人袭来的舰队数量,是三位数,跟李舜臣的实力相比,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九月十五日,敌人大举来袭的消息传到了珍岛。李舜臣召集所有水军将士,讲明实际情况,再次严明纪律,安慰他们说兵法有云必死则生,咱们是一定会胜利的。为了让士兵们宽心,李舜臣假借神仙的名义,说昨天晚上做梦,有一个白胡子老神仙向我面授机宜,把制胜方略都讲清楚了。说完这些,李舜臣带着舰队浩浩荡荡杀出了珍岛基地,前往鸣梁以东海域的右水营前洋。此时李舜臣舰队的总数是——战船十三艘。他们迎头看到九条日本先锋侦查船,李舜臣心想就拿这几条练练手吧,下令攻击。交手没几回合,这九条船沉的沉,跑的跑。当天晚上,又有一股日军战船偷偷摸摸凑过来,冲着朝鲜水师开枪。李舜臣一看,两边的距离还隔着好远呢,远远超过了铁炮的射程,便知道这是日本人的疑兵之计,企图把他们吓唬走。李舜臣哪吃过这种亏,立刻指挥朝军还击。两边砰砰啪啪打了一夜,谁也没挨着谁。可要说日本人的恐吓战术没效果,也不尽然。李舜臣没被吓到,却吓坏了他身旁一个人。谁呀?裴楔。裴楔本就毫无战意,一心上陆,只是被李舜臣硬拖上船来,这才勉强出海。自从听到日本人打枪以后,他惶惶不安,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毅然拔锚要跑。可惜李舜臣不是元均,裴楔的习惯性逃跑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裴楔刚一离队,就立刻被四面舰船围住,活活生擒。李舜臣为了鼓舞士气,表达自己战斗到底的决心,在船头把裴楔公开处斩,军中纪律为之肃然。清理掉这个不安定因素之后,李舜臣终于可以安心对付来岛舰队了。九月十六日一大早,李舜臣接到探子急报,说东边有三百条船扑了过来。朝鲜水师急忙升帆架炮,准备开战。可没过一会儿,他们又把手里的火器放下来。原来这三百多条船不是日本战舰,而是整个全罗沿海逃难而来的渔民。这些船大大小小,一看到有朝鲜舰队出现,都喜出望外,纷纷聚拢过来,一时间乱七八糟地充塞海面。李舜臣一看不好,等到日本人杀过来,这些没经过训练的老百姓肯定会大乱,这一乱,连朝鲜水师都会被冲散,更别说打仗了。他连忙叫这些民船别围在战船旁边,尽快划去上游聚拢,作为疑兵,也好为己方壮壮声势。还有些扶老携幼,实在没什么战斗力,赶紧登陆上岛上待着去吧,怎么也比水里安全。好不容易把民船安顿完了,来岛舰队也杀到了,三百多条船摆足了架势,铺天盖地而来。三百三十条对十三条,这敌我比例之悬殊,足以让任何正常人退缩。李亿秋、金应诚、安卫等军官相顾失色,都有退避之意。可李舜臣不是正常人,他是一个进攻性极其强的将军。面对这种极端不利的兵力对比,他非但不退,反而还要抢攻。李舜臣决定给其他将领做个表率,壮壮他们的胆气,于是亲操一条大船,督促橹手快划,义无反顾地杀入敌阵。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也是一次蔚为壮观的战斗。李舜臣孤身闯阵,火铳四射,弓矢乱飞,杀得来岛通总三百多条船无所适从,搅得日军阵形七零八落。这种彪悍劲儿,就连惯于轻军突前的李如松都自愧不如。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日本人总算稍微反应过来点了,连忙驱赶战船把李舜臣包围,里里外外围着三四层,让这一条孤独的朝鲜战舰险象环生。船上的战士们都有点害怕了,他们凭着血气之勇一口气杀进来,可现在怎么杀出去啊?李舜臣大概是船上唯一一个面无惧色的。他还有闲心鼓励周围的人,说“贼虽千艘,莫敌我船,切勿动心,尽力射贼。”一往无前的强大气魄喷薄而出。除了李舜臣的勇气以外,能够让他如入无人之境的一个重要因素是舰船体系。在壬辰战争期间,日军水师虽然经过多次改组,骨子里却还是海贼那一套。他们的操船没有明确分工,大家一窝蜂地划,等到开战了,再一窝蜂抓起武器打。而朝鲜水师继承自大明体系,对于橹手、帆工、炮手等有着明确分工,开战之后大家各司其职,丝毫不乱,无论灵活性还是机动性都强出日军一头。李舜臣多次以少胜多,打得日军没有反抗能力,就是因为这两个体系的效率差所致。这一次也是如此。李舜臣的板屋座舰橹手多,行动快,能够保持高速运动。在日军舰船挨完打调动转向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划出很远,去袭击另外一侧的敌人,看似身陷重围,其实每次正面对抗的敌人并不多。打了好一阵,李舜臣回头一看,好家伙,原来手底下那群家伙没跟过来,反而躲的远远的。李舜臣一摆手,走了,抓人去!亲自掌舵往回退。日本人的重重包围,楞是被他轻轻松松一跳即出,好似当年在曹营七进七出的赵子龙。李舜臣杀出重围以后,先靠近中军金应诚的船队。他二话没说,跳上船去一刀砍下操船者人头。金应诚和麾下一干人等吓得面如土色,李舜臣说你身为中军,不跟着旗舰走反而跑开,按道理是要杀头的。现在军情紧急,姑且留你一命戴罪立功。金应诚哪里敢还嘴,连忙调转船头,硬着头皮朝日本人杀去。李舜臣又凑到巨济县令安卫的船前,大声喊道:“安卫欲死军法乎?汝不死军法乎?逃生何所耶?”安卫被骂的抬不起头来,也调转了船头,跟着金应诚杀入敌阵。李舜臣觉得这么一条一条靠近杀人太麻烦了,把军令旗高高挂起来,明白无误地告诉其他将领:不得退却,违令者斩。严令产生了效果,原本远远站开的朝鲜水师,都不大情愿地靠拢过来。这时候前方传来一阵呼救,李舜臣探头一张望,原来金应诚、安卫两个人的船被日军围住,一群倭寇好似蚂蚁一般往船上爬。船上的士兵拼死抵抗,眼看就要坚持不住了。李舜臣毫不犹豫地杀了过去,身后宗汝棕、丁应斗等军官也纷纷驾着座舰赶到,很快打沉了围攻那两个倒霉蛋的三条日舰。战至酣处,李舜臣忽然觉得自己袖子被人扯动,低头一看,原来是个日本人,叫俊沙,是当初安骨浦海战被李舜臣俘虏的降倭,一直在朝鲜水军里混到今天。俊沙告诉李舜臣,他刚才看到了日军的总大将,而且就在附近。李舜臣一听,眼睛立时瞪圆,问他详情。俊沙说他看到一条船上站着一人,身穿红色锦袍,上面还画着大花纹饰,应该是来岛通总。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啊!来岛通总也是时运不济。他本来就对李舜臣满腹仇恨,刚才好不容易有机会能报仇,结果三百多条船楞是围不住一条船。他性格火爆,按捺不住怒气,索性让自己的座舰突前,亲自上一线杀敌。这个命令本身其实没有问题,敌人一共就十三条船,就算旗舰前移,也不会有多大危险。他唯独漏算了一件事,这次的对手是化不可能为奇迹的李舜臣。李舜臣的操船技术,要好过日军太多。他几下腾挪,便靠近了来岛通总的期间。一船勇士在金石孙的率领下,拿钩子钩住日军战舰,扑向对方甲板。这里必须要说明一下。日军的战舰,比朝鲜军的板屋船要低矮窄小,高度差在一米到一米五左右。有这个特点在,从日舰跳上朝舰非常困难,必须仰攻;而从朝舰跳下日舰则相对容易得多。所以在壬辰及丁酉期间的海战记录里,我们会发现,朝鲜军登上甲板杀死日军将领的战例非常多,而日军登上朝军甲板的记录却很少,即使有,也都要经过苦战才能成功。来岛通总一直到被李舜臣钩住座舰,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可这时金石孙、俊六和一群朝鲜士兵已经杀过来了,周围又没有多少亲兵——谁能想到三百多条船的总大将旗舰会被敌人攻上甲板呢——金石孙手起刀落,将来岛通总送去了靖国神社。金石孙唯恐杀错了人,让俊六仔细辨认。俊六端详了一下,确认确实就是来岛本人。消息传到李舜臣的舰队,个个都是喜上眉梢,士气大振。来岛的脑袋被悬挂在桅杆上,让在鸣梁海域所占的所有人都看清楚。日本人傻眼了,怎么一场雄狮扑兔的歼灭战,现在却变成猴子偷桃了?朝鲜军趁机发起了猛烈攻击,在攻击中,另外一位日军统领毛利元政被打落下水。尽管他很快就被救起,但两位指挥官相继阵亡的流言如同瘟疫一样瞬间传染了整个舰队。群龙无首的日军完全搞不清状况,无心恋战,纷纷向后撤去。李舜臣还嫌他们不够乱,竟顺风纵火,就这么一口气打沉了三十条船。剩下的在毛利元政带领下仓皇后撤,头都不敢回一下。李舜臣真回来了,而且比以前还可怕!周围观战的老百姓都发出阵阵欢呼,没有什么比这种现场直播更提升士气的法子了。战争结束以后,三百多条船呼啦把朝鲜军给围住了,箪食壶浆,庆祝胜利。战争结束以后,全罗海面为之一清。受胜利的鼓舞,老百姓们纷纷报名参军,朝鲜水军在短短时间内激增到八千人。人是有八千了,可粮食不够八千人吃,船也不够八千人坐的。怎么办才好呢?李舜臣想了一个特别绝的主意。这主意咱们现代中国人看了一定倍感亲切:设收费站。李舜臣宣布,以后凡是在三道海域活动的民船与官船,都必须得有海路通行帖,没有的就是奸细,船要没收,人要下狱。想要申请通行帖很简单,到李舜臣的军港拿东西换,最好是米,铜铁木材等建筑物资也可以。大船要三石米换一张通行帖,中船二石,小船一石。一个多月就聚敛了一万多石。鸣梁海战是一场漂亮的胜利,但如果我们深入去分析的话,就会发现,这实际上是一场象征性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海战。这一场大战中,李舜臣以极微弱的兵力击退日军舰队,宣告了自己的复出,而且击毙了日军主帅来岛通总——他是整个侵朝战争中日军阵亡的最高级别大名——让日军上下都为之震惶,极大地鼓舞了明、朝联军的士气。但心理层面的优势,取代不了现实战略的劣势。李舜臣是个出色的将军,他从不因为胜利而自大。他清楚地认识到,鸣梁大捷是一场凭借运气与勇气的胜利,不可能指望每个日本将领都像来岛通总这么冲动突前,这种胜利模式不可复制。整个鸣梁海战日军损失船只不过三十多艘,不过是总兵力的一个零头,来岛通总的阵亡对于日本水军指挥序列来说,也不是不可弥补的损失。拿孱弱的朝鲜水师去跟日本大舰队拼人品和运气,这不是李舜臣的风格。所以在鸣梁之后,日朝水师的悬殊比例与战略态势并没有得到扭转,日军固然惩于李舜臣的威名,不敢轻易西来;李舜臣也缺少东进的实力,只能退到古今岛,继续积攒力量。要在几个月内造出足够的战船,训练出足够多的水战精兵,即使对李舜臣来说,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在接下来爆发的蔚山之战中,朝鲜水师无所作为;而且日军在整个万历二十六年大半年时间里,釜山-对马-九州这条生命线通行畅通,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干扰,以至于邢玠不得不从广东千里迢迢地调动大明水师前来助战。事实上,一直到战争结束,朝鲜水师也没有恢复到战前水平,跟壬辰战争中的成就相比,逊色了许多。这都要怪元均,不怪李舜臣。第十六章 蔚山血战(上)解生的稷山之战和李舜臣的鸣梁海战,是联军在九月取得的两场关键性胜利。稷山成功遏制住了日军的攻势,鸣梁则威胁到了日军的补给线。两场胜利的影响叠加到一齐,让日军陷入既缺乏进攻的勇气也缺乏对后勤信心的境地。九月中旬的态势,事实上对日军相当有利。全罗道已经大半沦陷,通向汉城的大门也已经洞开。明军的主力兵团尚未齐聚,而李舜臣的舰队要形成战斗力还需要不短的日子。可是日军却没有趁机北上,他们占领了稷山以后,十分突兀地停止了一切军事行动。九月十四日,稷山之战刚结束不久,左路军在井邑——李舜臣曾经就职的所在——召开了一次会议,会议的结果不是乘势北上,反而是全军转向南下。井邑本来就在全州南面,你还继续南走,说是去扫平全罗道,谁信啊!?右路军也好不到哪里去。杨镐与麻贵为了防止日军从另外一个方向偷袭汉城,派遣参将彭友德前往汉城东南方向靠近庆尚道的青山。在那里,彭友德没碰到进攻的日军,反倒碰上了撤退的日军。彭友德哪肯放过这个机会,率兵追击。双方甫一交锋,日军就开始撤退,根本无心恋战。彭友德追杀了一阵,发觉日军兵力太盛,遂停住了脚步。这一战虽然规模不大,但仍旧被明方称为青山大捷,因为被吓退的对手不是别人,是加藤清正。摆脱了彭友德的加藤清正在九月二十日退到了报恩岩,又遭遇了朝鲜军郑起龙所部四百人。时值大雾,郑起龙一通乱射,射到日军十几人,而加藤清正居然不是虎吼一声冲入敌阵,反而“良久不敢动”。郑起龙趁机带兵护送沿途朝鲜灾民离开,两边各自退兵。到了十月八日,加藤返回了出发地西生浦,黑田长政返回东莱,毛利秀元回到梁山,岛津忠丰重返泗川,其他日军将领也纷纷放弃占领城镇,回归驻地,继续盘踞从顺天到蔚山的沿海地区。汉城之围,不战自解。明、朝联军高层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直到麻贵亲自探访了被日军放弃的全州,这才确认日本人真撤了。这肯定不是补给的问题。日军已经侵占了全罗道大部,尤其是攻克了顺天以后,顺天以南的丽水港也沦落敌手,李舜臣的小舰队被迫退守到古今岛,与日本隔罗老岛相望。他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威胁到釜山。更何况,日军的战线并不漫长,只限在全罗道与庆尚道之间,运输不会有太大压力。也不是天气问题。这会儿才九月份,离朝鲜严冬还有三、四个月呢,再说打下汉城过冬,岂不是要比退回去更好?不是补给问题,也不是天气问题,那么日本人到底怎么了?从开战到十月收缩,日军的行动呈现出一个特别鲜明的特点——求战欲望十分低下,变得暮气沉沉。日军右路军在初期通过巧妙佯动,绕过朝鲜军的封堵直扑汉城,这在战术上是一个精彩的战例,但却缺少了壬辰战争一往无前的锐气——如果是在壬辰时期,日军根本不会把面前这点朝鲜军队放在眼里,什么佯动,什么迂回,直接在地图上划一条直线,大踏步地击穿敌人阵地就是了。而日本左路军的表现也是如此,他们只会在南原这种十倍于敌的围城战中才会踊跃杀敌,似乎几万大军簇拥在一齐才能让自己不那么害怕。一旦碰到稷山这种双方战力旗鼓相当的战斗,日军立刻开始叫苦连天,踟蹰不前。一切迹象都在显示,日军大部分将领对于这场战争已经厌倦了。壬辰之战证明,从战略上击败大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之所以会再次渡海来到朝鲜,不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为了敷衍秀吉老爷。这也就能解释,日军为何制订了一个只涉及全罗、忠清、庆尚三道的作战计划。他们缺乏进取心,浅尝辄止,在稍微取得优势之后迅速撤退——秀吉大人,我们打赢了一场仗给您长脸了,差不多就得了。对于日军出乎意料地退缩,明、朝联军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此时明军还没有完全集结完毕,因此杨镐与麻贵非常谨慎,生怕是日军诱敌深入之计,非但没有追击,反而严令诸部不得轻进。这种心态可以理解,十几万大军在占尽优势的情况下突然撤退,换了谁当将军,都要犯一下嘀咕。于是明、朝联军在日军撤退以后,慢慢地整军,慢慢地前进,像蜗牛一样伸出触角,谨慎而龟速地试探着前方。整个十月,日军龟缩在沿海不动弹,联军则站得远远的,一脸警惕,战略态势基本恢复到了战前。最后打破这一僵局的是援朝明军最高长官邢玠。经过一个月的试探与侦查,他终于确信日军退回沿海倭城,没耍任何心眼。这时候明军也都集结完毕,粮草辎重什么的也积储得差不多了,有了一战之力。在这个时候,大明朝廷开始有了议论,说日本人狼狈逃回沿海,胆气已落,邢玠、杨镐、麻贵几个人非但不奋勇杀敌,反而顿兵不前,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心思?这个指控太严重了,就算只是言官胡说八道,也把前线的几位大佬惊出一身汗。万历皇也有点不耐烦了。在万历二十七年,播州杨应龙的叛乱越演越烈,贵州巡抚江东之令都司杨国柱进剿不利被杀,川贵震动。朝廷急于结束在朝鲜的战事,好腾出手来处理播州的事。在这些或明或暗的压力之下,邢玠在十一月十日下了一道命令,联军三道进剿,开始反攻。为了鼓舞士气,邢玠亲身入朝,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抵达汉城。他都到了汉城,逼着杨镐和麻贵往前线移动。当时日军在沿海修了一圈倭城,如同一串珍珠散落在庆尚海滩,十几万人驻屯。明军一共只有四万人,加上朝鲜军也不过六万到七万人,无法面面俱到,只能选择一个重点方向进行打击。经过反复讨论,他们选择了一个看似最不可能的目标——蔚山城。蔚山城位于庆尚道最东侧、釜山东北方向,汉城在最西侧,两边直线距离是所有倭城最远的。挑这么一个地方,从军事角度来说,似乎有些不合常理。战争理论告诉我们,军事永远不能脱离政治而存在,必须服务于政治目的。蔚山城不是个好选择,可是蔚山城里有一员武将,叫做加藤清正。大明最熟悉的日本武将,是小西行长;而朝鲜最熟悉的日本武将,则是加藤清正。他们跟加藤的仇,可以说是罄竹难书。李舜臣功劳大不大?就因为沾了加藤清正的事,被一捋到底——加藤清正简直就是朝鲜的一根高压线,谁提跟谁急。如果能够一举攻破蔚山城,杀死加藤清正,那将是煊赫的一场大胜。日军甚至会因此而士气丧尽,自动撤退。提前结束战争的诱惑,明军非常有兴趣。于是两边一拍即合,开始紧锣密鼓地筹谋进攻。明军分成三路大军。左路是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梅,中路是高策,右路是李芳春。左右两路将在麻贵、杨镐的带领下,从忠州附近的鸟岭进入庆尚道,沿安东、庆州走一条斜线,剑指东南蔚山。而中路军则前抵宜宁,既可以策应主攻部队,又可以防止全罗道的日军赶来赴援。他们还抽调了董正谊和一千五百名明军,与朝鲜地方部队混编,南下南原,吸引顺天小西行长的注意力。与此同时,权僳也纠合朝鲜精锐高彦伯、郑起龙、金应瑞等部向蔚山趋动,以配合明军。十二月初四,援朝三巨头齐聚汉城,搞了一次盛大的祭天仪式。邢玠亲自登坛祭告天地,誓戒官兵。祭旗的时候,火器一字排开,万炮齐鸣,场面极之宏大。旁观的朝鲜军民都异常自豪,觉得这么牛逼的军队,看来可以彻底把倭寇赶下海了。祭告完天地,在十二月初八,明军正式开始出发。临走之前,朝鲜国王李昖表示要亲自送杨经理出征。杨镐欣然从命。两个人骑马并排出了汉城,正说着话,杨镐忽然离开大路,从一条险要小路跃马疾驰,李昖不甘示弱,紧紧跟在后面,身后的随从与大臣不知所措,都追不上去。两个人你追我赶跑了一段,杨镐忽然回头笑道:“王可与共事矣。”告别了惺惺相惜的李昖,明军四万四千八百人耀武扬威地越过鸟岭,并于两日后抵达山脚下的闻庆县城。这里是壬辰战争时,小西行长与加藤清正急速狂飙的第一阶段终点。在这里,麻贵对权僳提了一个要求,要求他派遣朝鲜水师到蔚山附近海域配合。这个要求提的很奇怪。那时候李舜臣的舰队虽然略有恢复,但要绕过顺天、巨济、釜山几个港口重镇去袭击位于东侧的蔚山,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件事麻贵可能不清楚,但权僳应该知道。可权僳半点犹豫都没有,一口答应了。这件事最早被记载在李恒福写的《白沙集》里,后来被《再造藩邦志》所引用,其他史料里都未有提及,反倒是中国史料《皇明实记》里提了一句“我师陆路粗备,独水兵屡檄不至”。所以真相可能是麻贵提出水师配合的要求,权僳明知道不太可能实现,但为了不让明军打消进攻蔚山的念头,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答应归答应,做不到归做不到。纵观蔚山之战全程,没有看到半点朝鲜水军助战的记录,权僳肯定是食言了。李恒福为尊者讳,就在史料里做了一些曲笔,把一个硬着头皮拍胸脯的老将军塑造成了一个热切配合明军战斗的大将。得到了权僳的保证以后,杨镐与麻贵带着大军继续南下,于十二月十八日抵达义州。杨镐找来接伴使李德馨,说我们大明虽然擅于查探,可这里毕竟是朝鲜人的地头,不如你找几个本地人跟随我军斥候,前去侦查。李德馨一拍大腿,说我手底下有一个降倭,叫做吕余文,土生土长的日本鬼子,脑子好使,只要您能多给点银子,派他化妆回日本人潜入蔚山,岂不是更好?杨镐一听,言之有理,依言而行。于是日奸吕余文跟着明军斥候宗好汉先行一步,化妆成日军士兵奔蔚山而去。明军大部队在十二月二十日抵达庆州。庆州距离蔚山只有八十里路,到了这里,等于正式进入战区。他们在这里略做休整,到了次日,吕余文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份大礼。吕余文见到杨镐以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地图。诸将一看,不由大喜,原来这是一份详细的蔚山布防图。日军在蔚山的主力,并不在蔚山城内,而是在北侧的岛山之上。岛山海拔五十米,位于蔚山山区的丘陵地带,北面被平山洞、上安洞、感校洞、伴鸥亭几处险峻之地环绕,南边与蔚山城隔太和江相望。若敌人自北攻来,欲占蔚山,必先跨越岛山。在这里,加藤清正为了防止明军袭击,早早地修建起了一座倭城。海拔五十米左右,背靠山壁,只有一条水路通往太和江。这座倭城完全依照日本风格修筑,又是大建筑师加藤清正亲自主持设计,所以修得异常坚固。不仅城体全部用石头垒成,城内一丸二丸三丸千饶百回,还在城外山坡上围起三重木制栅栏和一重土墙,把整个岛山倭城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住。在岛山外围,还有伴鸥亭、太和江水营等八处营垒,可以彼此呼应。岛山倭城与外界交通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走陆路到彦阳,再去釜山;还有一种是从太和江走水路,前往西生浦。在明军抵达的时候,这座倭城还未完工,加藤清正本人在西生浦督运建筑材料,在城中督工的是加藤安政、锅岛直茂和太田一吉,指挥着守军和朝鲜劳工拼命修筑着。杨镐看到吕余文的这份情报,大喜过望。敌人的底细还没开战就被掀了个清楚,这场仗看来是没什么悬念了。他欣然拿起一支朱笔,在地图上划了三条线。第一条攻击线直指岛山,李芳春、高策、彭友德三协兵分三路,目标是把岛山城团团围住;第二条攻击线是吴惟忠,他率领南兵前往梁山,以阻截可能赶来增援的黑田长政;第三条攻击线落在了太和江上,由卢继忠的两千兵马封锁江面,防止敌人从水路来往。杨镐还加派董正谊部前往南原,增加对顺天日军的压力。十二月二十二日,诸部都按照杨经理的方略开始进军。辽东军和宣大军的马队浩浩荡荡地朝着蔚山开去,而吴惟忠带着所部三千南军,急匆匆地朝着梁山开进。不过他没有想到,队伍夜半出发,凌晨刚到彦阳,就碰到了日军敌人——岛山之战的第一场战斗,便以遭遇战的形式爆发了。彦阳是蔚山与南方诸城的交通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吴惟忠遭遇的日军,是秀吉心腹之臣浅野长政的儿子浅野幸长,还有监军太田一吉。他们本来是前往岛山当监役的,二十二日这一天正在彦阳休息,打算次日进城。日军的大部队都住在城里,只留了五百人在彦阳城以北的河边。吴惟忠在凌晨赶到彦阳以后,抬眼一看,咦?居然有日本人。他不知道这股日军只是前去岛山办公的,还以为是援军来了,当即下令全军展开战斗。南军的战斗力不必赘言,这些穿红衣的骁勇战士冲上前去,驾轻就熟地踏破了日军营垒,把熟睡中的倭寇一刀一刀送回到天照大神那里去。这区区五百人的小部队,甚至不够他们塞牙缝的。河边的惨叫惊动了正在彦阳城里休息的浅野幸长。他爬上城头一看,一群红衣魔鬼把自己部下追得跟兔子似的,不禁怒气勃发。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情绪容易激动,当即抓起刀就要开城去厮杀。太田一吉说敌众我寡,不如守城更稳妥些。浅野长政袖子一甩,嚷嚷道:“你们爱咋地咋地,我要是不打退这股敌人,就不回来了。”说完怒气冲冲地跨马而去。明军一看有一个穿着不凡的大将骑兵冲出来,还以为是加藤清正本人,立刻围了上去。浅野幸长凭着血气之勇杀出城来,这会儿估计已经后悔不迭了。吴惟忠怕他跑回城去,调了重兵插入他与彦阳城之间,打算一举擒获。浅野幸长没办法,彦阳去不得,只能往岛山跑了。明军没料到他居然主动往岛山那个马上就要失陷的地方,一下子没拦住,让他杀出了包围。吴惟忠岂肯这么轻易放过他,一挥手,追!明军一窝蜂地追在浅野幸长屁股后头猛追。这一路的逃亡就别提有多么凄惨了。浅野幸长自己且战且退,身中数十刀,几乎成了一个血人。眼看已然无幸,他的一个部下龟田大隅自告奋勇,奋力搏杀阻挡明军。而浅野幸长则趁这个宝贵的时机跑到岛山城下大喊。守城的加藤安政一看是幸长,连忙打开城门,把他接了进去。吴惟忠一看没戏了,这才收兵返回彦阳,继续去执行阻援任务。幸长进了岛山,劈头就问:“怎么这么多明军?”加藤安政苦着脸:“我也不知道啊。今天早上忽然有明军杀到蔚山附近,那些出去砍柴打水的人一个都没回来。”两人登上城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城下远处,密密麻麻的军队鏖集一处,开始逐渐展开阵势,如同一张缓缓大网把岛山城包裹起来。这回日本人麻烦可大了。这里我还想提及一个有趣的细节。联军在抵达岛山之前,查不到任何与日军的交战记录。加藤安政也罢、浅野幸长也罢,包括待在西生浦的加藤清,他们正听说明军来攻的第一个反应,都是大惊。这说明,日军对联军的动向根本就是懵懵懂懂,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五万多人马都到了庆州了,岛山日军仍旧浑然未觉,一直杀到城下才想起来“大惊”一下,真不知道当初那支锐气十足的日本军团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二十二日一整天明军并没有对岛山发起攻击,而是慢条斯理地安营扎寨,修补防御漏洞。到了二十三日,杨镐听说包围网已经设置好了,这才一大早带了翻译官、李德馨和权僳前往前线。在他之前,麻贵作为一线指挥,已经提前出发,并于二十三日半夜抵达距岛山六十里处的后方指挥部。麻贵召集了手底下的几员爱将杨登山、摆赛、颇贵,问他们说明天就攻城了,你们谁愿意当先锋?三将十分踊跃,纷纷请战。麻贵说稷山之战老杨老颇你们俩都赶上了,这次要不就让他先上吧,你们在后头掩护他。摆赛一个蒙古糙汉,听了以后乐得嘴都合不上,把杨登山气得要揍他。摆赛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一转身走了,点了麾下一千多精锐,杀奔蔚山。杨登山打归打,气归气,该完成的任务也得完成,于是气哼哼地离开主帅营帐,带了两千骑兵,随后出发。天还没亮,摆赛已经杀到了岛山城下。他先用火箭乱射城楼,把日军惊扰起来。加藤安政唯恐敌人靠近城墙,连忙派军出击。日本守军一出城,就跟摆赛对上了。两军稍有交手,摆赛亲手杀了四个,然后往回退去。日本人一看对方才一千多人,觉得不如索性敲掉这一股明军,摧折对方锐气,二话没说就追了过去。追着追着,日军就追出了城头铁炮的射程。就在这时候,斜里突然杀出一彪人马兜住了日军后路,正是杨登山的两千骑兵。原来要逃的摆赛也不逃了,掉头回来与杨登山前后夹击。日军在黑暗中只觉得四下喊杀四起,无不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跑。明军精神抖擞,趁乱大杀大砍,把这一股日军全部歼灭。别看杨登山、摆赛两个人平时不对付,可上阵却有惊人的默契。两个人各司其职,摆赛负责诱敌,杨登山则悄悄把队伍带到侧翼,一俟日军杀出铁炮射程,当即从背后发起突袭。这是一场教科书式的伏击战,相当成功。战后清点人数,这一股日军足有四百多人。到了二十四日天亮,杨镐抵达蔚山,把指挥部设在了北面山峰之上,和李德馨、权僳几个人俯瞰整个战局。杨镐一听到摆赛、杨登山立了大功,既开心又有点不爽。开心是因为敌人吃了大亏,士气定然受挫;不爽是因为立功的两员大将都是宣大系的,没让辽东军得了初胜——杨镐和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梅在辽东是好哥们儿,一齐扛过枪的交情。杨镐特意指定李如梅来朝鲜,指望能立些军功回去。有鉴于此,杨镐下令诸军向前,赶紧拔除岛山城附近的几枚钉子,为攻城创造有利条件。岛山城附近还有几处日军营寨,本是打算互为犄角之用。明军兵分三路,左路军攻打岛山西侧的伴鸥亭,中路攻击岛山城,右路进攻太和江面的水营。明军的火器轰的地动山摇,无数火箭射向敌人阵地,在蔚山上空形成了大团大团的黑烟。战事的推进非常顺利。这些小寨一无天险,二无坚固营垒,很快都被明军的洪流吞没。日军士兵要么战死在岗位上,要么逃回到岛山城中去。唯一不太顺利的是水路。李芳春和解生打破了太和江水营以后,沿江而走,一路朝着岛山城的水路通道杀来,试图一举攻克。可当他们靠近岛山的时候,却遭遇了日军大筒的轰击。日本人的火炮没有明军犀利,不过也发展了几种称之“大筒”的火炮,这次加藤特意调集了几门放在岛山,想不到真派上用场了。太和江和岛山之间的通道是人力挖掘的运河,河道比较狭窄,即便是准确度不高的大筒,对江面船只的威胁也相当大。李芳春与解生稍微试探了一下,便即退回,毕竟水道攻城不是他们的主要任务,封锁才是。看到敌人纷纷溃逃进岛山城内,杨镐在北山扬鞭大笑。李德馨等人纷纷祝贺,杨镐回答:“这是小胜而已。等我拿下蔚山,就去打西生浦与釜山,到时候再庆祝不迟。”一边说着,杨镐一边往下看,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就在左右两路大破日军的时候,中路军也取得了突破。中路军的先锋是游击茅国器、陈寅,他们都是南兵一系,麾下多是浙兵。这支部队在朝鲜战场上,还从来没让人失望过。在茅国器、陈寅的带领下,浙兵如同一把犀利无比的大刀,砍向岛山城下。茅国器的浙兵实在太悍勇了,居然凭着一口锐气,仰攻突破了岛山城的三丸和二丸。所谓的“丸”,其实就是曲轮的另外一种说法。日式城堡一般是由本丸、二之丸、三之丸等多层区域构成,每个区域都以弯曲狭长的回廊和城墙相隔。岛山城是梯郭式城堡,三丸呈楼梯式排布,越往里去地势越高。当敌人攻入三之丸或二之丸后,将被迫沿着曲轮前进,承受守军居高临下的打击,是一种相当有效的防御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