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有一个误解,以为所谓“背水一战”,就是在绝境里迸发出勇气,打垮对手。事实上,韩信背水一战的目的,不是打败敌人,而是让汉军维持住阵线,不致被优势敌人击溃。他真正的杀招,是事先派人迂回潜入赵军大营,突然换上汉军旗帜,让赵军误以为后营遇袭,阵脚大乱。这才获得了胜利。所以想要重现背水一战,必须具备三个基本条件:第一,士兵要对指挥官拥有绝对的信赖;第二,双方实力对比不能太过悬殊。这个悬殊,既指兵力数量,也指双方的武器装备;第三,要有其他配套的计划。否则光靠险入绝境迸发出的勇气,根本无法持久。这三个前提,申砬这三点一条都不具备。这位读书不细的大将,只是机械地把士兵们驱赶入死地,然后等待着奇迹发生。没有后续计划,也不了解敌我双方实力的差距——他临走之前,柳成龙提醒过他,要当心敌人的铁炮,但申砬只当春风过驴耳。对于朝鲜军这个列阵,日本人同样大迷惑不解——莫非这是个圈套?这有可能,如果日军深入弹琴台附近,忠州杀出一彪人马前后夹击,那会是个麻烦的局面。小西行长思忖再三,觉得虽然对朝鲜人的智商不能估计过高,还是应该谨慎点。他等到四月二十八日晚上夜幕降临,方才徐徐进兵。第一军团兵分两路,一路由他和宗义智统领,总兵力一万两千人,穿过丹月驿,从达川里开始,沿着达川江畔一路进逼弹琴台;另外一路则由松浦、五岛、大村、有岛四名副将统领,总兵力六千七百,循小白山脉向北斜插,先去攻打忠州城,探明敌人虚实。如果忠州有伏兵,那这一路的任务就是缠住敌人,不让忠州支援弹琴台,如果没敌人,那就顺势占城,然后赶去弹琴台围攻。日军分成两条锋锐的利剑,朝着弹琴台和忠州城气势汹汹地杀了过去。当他们快接近朝鲜军预设阵地的时候,日军突然大举火把,把四周照了一个透亮。朝鲜人黑暗中骤然见阵前升起这许多光亮,一时间陷入大乱。随即,这些不幸的朝鲜士兵又听到了奔蹄如雷,无数火球急速扑过来,更是骇破了胆,一路溃退而走。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些先锋军不是日本人,而是朝鲜牛。原来小西行长用兵非常谨慎,精打细算,他采取了松浦镇信的建议,从四周田地里拉来许多耕牛,在他们的头上绑好火把,驱赶到阵前充当前锋。这样即使朝鲜人有什么圈套,也有这些牛当滚地雷的炮灰。(《松浦家记·小西行长记·对马征韩记》、《秀吉谱·征伐记》)背水一战与火牛阵。在忠州这块地方,朝鲜人和日本人不约而同地重现了中国古代著名战例。在火牛阵的冲击下,朝鲜人大败而走。日军趁机掩杀,一路枪声震天,硝烟弥漫,沿途的朝鲜步兵几乎一触即溃,慢慢都向弹琴台撤去。宗义智一马当先,率领麾下部曲几乎是一路赶着朝鲜溃兵的尾巴打。快接近弹琴台的时候,申砬终于把心爱的骑兵队撒了出去,希望他们能一举冲破敌军的阵势。宗义智看到敌人骑兵冲过来,先惊后笑。惊的是,原来朝鲜人还藏着这么一支骑兵;笑的是,对阵的朝鲜大将竟没听过长筱合战么?长筱合战是发生在一五七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日本长筱城的一场著名战役,参战双方是织田信长和武田信玄的继承人胜赖。在战役一开始,武田胜赖依仗自己的骑兵优势,试图突击信长的本阵。而信长调集了大批铁炮,藏身于拦马木栅之后。当武田骑兵开始突击时,铁炮队在木栅后拼命射击,结果导致武田军大败。是役在日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铁炮手从这一役开始,彻底取代了骑兵的位置。从此日本进入了铁炮称雄的时代,再没出现过大规模的骑兵部队。这一次秀吉派来朝鲜的军队,干脆就没设骑兵编制。现在朝鲜大将不光要背水一战,还要来一场长筱式的骑兵突击吗?那么就让我来重现长筱合战!宗义智那时候的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其实,此时的宗义智和小西行长,表面上很镇定,心里还是小鼓乱打。要知道,长筱合战虽然织田家的铁炮获得了胜利,但那是一场惨胜。武田骑兵的强大冲击力差一点就冲破了织田家的阵地——这还是织田家的铁炮手事先设置好了防御阵地。而现在的忠州盆地里,日军是进攻方,仓促间支不起来拦马栅,胜负还不好说。但当朝鲜军的骑兵开始冲锋时,这两个人的担忧霎时烟消云散。平原的确适宜骑兵驰骋不假,但还适宜做另外一件事情:种粮食。朝鲜的平原不多,不会空着作跑马场,都尽量开发出来用来种植作物。忠州盆地地势平坦,又靠着达川江,是难得的良田,种的都是进贡皇室的水稻。从忠州城到弹琴台之间,是分割成一块块的农舍稻田。田里一汪汪都是水,田埂上也长满了湿滑茂密的野草。这种地形,骑兵别说站成一排冲锋,能让马跑起来都算是难得。朝鲜的骑兵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缰绳,象杂技演员一样走在狭窄的田埂与小路上,生怕坐骑滑入水田里去。虽然此时已是深夜,但在这种狭窄地形下,日军的铁炮队根本不用瞄准,齐排射击就是。一时间枪炮交错,弹丸齐飞,朝鲜的骑兵们纷纷惨呼着从马上跌下来,滚落到水田之中。侥幸未死的,很快也被日军白刃加身,砍作肉泥。步兵们全仰仗着骑兵当主心骨,此时看到骑兵被打得人仰马翻,都吓得肝胆欲裂,一步步被日军压缩到弹琴台以北的狭窄地带。他们的背后,就是波涛汹涌的南汉江,已经退无可退。如果这时候朝鲜军迸发出绝境下的勇气,说不定还有一战之机。可就在这时,惊慌失措的朝军另外一侧突然枪声大作,一股日军从北边冲了过来,让原本就一边倒的局势雪上加霜。原来另外一路日军迫近忠州城之后,发现这座城池四门紧闭,城头却没有多少守军。日军旋即兵分两路,五岛队以下三千人监视忠州,松浦队三千人从弹琴台另外一侧包抄敌军,恰好与宗义智队与小西本队形成包围网。朝鲜军队在四面八方铁炮疯狂打击之下,士气彻底崩溃。哪里还能提起半分勇气,他们猬集在弹琴台四周,恐惧地大声叫喊起来。在密集的人群里,日军一颗子弹可以贯穿两、三个人,无数的血雾腾空而起,朝鲜士兵们一片片地死去,积尸如山。穷途末路之下,终于开始人纵身跳入身后的汉江,开始是一两个,随即大批大批的士兵都跳了下去。所有谈及这段历史的史书,都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形容词:“尸蔽江而下。”在一片混乱之中,申砬亲自上阵,试图杀出一条血路。可惜他越往外冲敌人越多。来回冲了几次都没办法,只能折回来,一脸仓皇地跑到江边,身边只剩下参谋金汝岉在侧。金汝岉本来身披甲胄冲在前头,申砬以为他要先逃跑,喊了一嗓子,金汝岉勒住马头笑了笑,说“吾岂惜死之人乎?”折返回来杀入敌阵,毙敌数十,又跑回主帅身边。申砬知道事已不可为,长叹一声,与金汝岉一起投江而死——慷慨而壮烈,可惜再壮烈也是于事无补了。因为他的愚蠢与刚愎自用,忠州军团全军覆没。是役之后,汉城以东,朝廷再无可用之兵。在如今的光州,有一大一小两块岩石,叫昆池岩。据说这块岩石旁本是申砬墓,每次有人骑着马走过,坐骑都迈不动腿。有一位将军听说了此事,专程跑过来指着申砬的墓骂道:你打仗打得这么烂,怎么死了还这么烦人。登时阴风大作,天降霹雳将昆池岩劈成两半,中有清泉流出。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人过去,都不会被阻碍了。这个民间故事当然不是真的,不过也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老百姓对申砬的矛盾态度:你最后慷慨赴死是没壮烈没错啦,但你这一仗打得也太烂了吧?忠州之战的胜利,让小西行长大大地露了一回脸,整个人趾高气扬,气焰无比嚣张。加藤清正满腹怨恨,可自己的军团还没集结,也只能忍气吞声,恨恨地心想看咱们谁先到汉城再说!第三军团黑田长政在忠州之战的同一天从星州出发,一路打到了金山,当晚进驻秋风驿。秋风驿位于秋风岭山麓,在忠州西南,跟第一、第二军团相隔一天的路程,正好错过这场热闹。黑田也不着急,一路稳扎稳打,很有大将风度。在这三个军团身后,其他军团也陆续登陆釜山,展开兵力,给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擦屁股——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两位军团长跑得实在是太快了,基本上是打一个城扔一个城,除了大路上的重要城镇以外,其他地区根本没来得及扫荡。别看日军猪突猛进杀过了忠州,所控制的地方,不过是几条古代高速公路和沿途的服务站,庆尚、忠清、全罗三道的绝大多数土地,仍旧掌握在朝鲜人手里。各地官军和民众自发组织的义军,隐隐已有反攻的迹象。比如庆尚道的宜宁,已经有一个叫郭再佑的小贼,对日军的补给线构成了威胁;全罗道还有一个老贼,叫高敬命,也在四处骚扰。这些虽是藓芥之患,但置之不理的话,会影响到日本未来在朝鲜的长治久安,必须要尽快安定才行。种种麻烦,都得靠后续部队来查阙补漏。比如小早川隆景的第六军团,甫一到朝鲜,就被安排扫荡庆尚道西部,为占领全罗道做准备。小早川隆景还算好,他不是秀吉的嫡系,到朝鲜本来就是为了陪太子读书。象福岛正则、毛利吉成这样的新贵,一门心思要建功立业,心思根本就不在扫荡上。这些军团长听到前面一日千里,心里都馋得紧,一边骂着娘,一边安排扫荡,都有点心不在焉,只想早早北上,赶在第一、二、三军团后面捞点战功。不过这些烦恼,都不是忠州两位日军指挥官的兴趣所在。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此时,正在为另外一个话题争吵不休。在忠州的北部,是波涛汹涌的南汉江。原本西进的南汉江在这里突然转向,朝着西北方向蜿蜒而去,与北汉江交汇之后,再折向正西方,与临津江、痢成江三水合流,进入黄海的江华湾。而汉城,正好位于汉江第二次西进的河道北畔。只要能顺利渡过汉江,汉城就会象熟透了的苹果一样,自动落入手里。渡江不是问题,问题是谁先渡。两位军团长原本就看对方不顺眼,此时又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几乎要拔出刀来互砍。最后还是清正的副手锅岛直茂眼疾手快,把自己的长官劝住,不然清正真有可能把行长直接剁了。最后两个人勉强勉强达成了一个协议——各走各的。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将一路沿汉江西岸向北,走骊州;而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团,将走竹州、龙仁,最后抵达汉江南畔,与汉城隔江相望。从这两条路线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出两位指挥官性格上的不同。加藤清正是典型的猛将,他的思维直率,喜欢把问题简单化。这条行军路线贯穿竹州、龙仁、阳智、城南,差不多等于从忠州到汉城划了一道直线,充分显示了他的直性子和急不可耐的心态。这条路线全是旱路,避开了渡江的麻烦,要到他们过了城南,才会被二次西向的汉江阻挡在江南,与汉城隔江相望。加藤显然是打算快刀斩乱麻,把渡江问题与汉城一并解决。相比之下,小西行长选择的路线是贴着汉江北上,表面看是兜了个大圈子,比加藤要走许多冤枉路,但却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循江找到许多船只。从忠州到骊州这一段航路,是朝鲜重要的水路运输要道,沿途不怕找不到船。有了船,汉江就不成问题了。他挑选的这条路线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处处透着算计的味道。两位选手各自揣着心思,就此别过,开始了第二阶段的竞速狂飙。再看朝鲜这边。自从尚州之战后,汉城阖城已陷入大乱。两班大臣互相埋怨,市井小民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有埋怨柳成龙、李山海两位大臣是秦桧杨国忠的,有说国王已经微服偷偷从宣仁门跑了,还有的上表朝廷,说我约了十来个敢死的哥们儿,愿意去日本人营寨刺杀贼酋……总之是乱七八糟。这期间朝廷唯一做成的一件事,就是把一直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定了下来,册封光海君为世子,算是了结了一段旷日持久的争嗣之争。可惜光海君生不逢时,册封仪式上印章也没有,封敕更没备齐,文武百官都没来几个——国家都快完蛋了,谁还管你世子是谁啊。李昖在这时候突然起意册封世子,其实就一个目的:跑路。世子是李朝合法的继承人,定下这个名位,他这个作国王的担子就轻多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不了宣布退位,让王位让给世子就是。这点小聪明瞒不过那些官场老油条。一群大臣和宗室坚决反对李昖跑路,认为国君弃都城而逃,有失体面,应该坚守汉城。可怎么守?兵曹把汉城老百姓翻检了好几圈,才凑出七千老弱残兵。这七千人别说守城了,能不一哄而散就是天大的奇迹。就在这时,左议政柳成龙站了出来。柳成龙是汉城为数不多几个头脑清楚的官员,对于日本兵威的认识也最深刻。以往恪于东、西人党之争,他难以施展手脚,现在朝班大乱,无暇计较党阀,总算可以做点正经事了。他知道汉城绝不可守,于是向李昖提了一个建议,让各位王子和大臣分别奔赴北方诸道,在当地招募勤王兵马,摆出打持久战的架势。这个建议暗藏玄机,一是充分动员朝鲜残余国土的战争潜力;二是为李昖离京打好舆论基础——国王殿下西狩不为逃命,而是为了整合诸道勤王之军,这个理由足可以堵上反对派的嘴。(《寄斋史草下·壬辰日录一》)柳成龙这个建议,既利国,又利君,显示出了高超的政治智慧。李昖大智慧缺乏,小聪明还是有的,听出此种玄妙,立刻把几位王子和一群陪臣撒去北方诸道,开始大造舆论。这个建议不仅救了李昖一命,而且还救了朝鲜一命。正是因为这些人在诸道整饬兵力,才让朝鲜北部不致象战争初期一样一溃千里,为大明出兵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到了四月三十日,忠州大败的消息传到汉城,朝廷彻底炸了营,也彻底为李昖解了套儿。李昖二话不说,留下都元帅金命元守汉江,右议政李阳元留都汉城,自己带了一干皇室宗亲与大臣们从敦义门仓皇而出,直奔开城而去。本来柳成龙想留下来守城,但李昖知道现在朝中只能靠他周旋筹谋,不肯放人,让他跟随大驾一起后撤。负责整个撤退过程的人是曾经出使大明的金应南,他手里拿着兵符,却找不到可以指挥的士兵。一直到大驾临出发前,仪仗和护卫都没备好,只能仓皇离开。离开汉城的一路是凄惨的。正赶上大雨,道路泥泞,气温骤降。这一支高贵的逃难队伍当真是苦不堪言,从未走得如此凄凉。往常那些唯唯诺诺的仆人和沿途百姓,此时都性情大变,毫不客气地抢夺他们随身携带的御供、粮食,甚至格杀随行的官员(《寄斋史草下·壬辰杂录》)。在逃难路上,一个农妇进贡了几碗粟米饭,李昖抱着碗哇哇大哭,嘟囔着说:“这粟米饭真好吃过山珍海味,想不到竟贵重到了这地步。”(《乱中杂录》)李昖走到汉城北部不远的小镇子,心中凄凉,回首望去,惊见汉城内烟雾滚滚。他初时以为是贼人攻入城中。一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放火的不是倭寇,而是自己人。(《再造藩邦志·卷一》)原来自从国王撤了以后,汉城彻底失去了秩序,以往积聚的社会矛盾一古脑全爆发出来。一群奴隶身份的暴民闯进了掌隶院刑曹,把自己的隶籍文牒一把火全烧了,然后冲入内帑库抢光了金银财宝。另外一群乱民还把弘文馆的历代藏书档案付之一炬;景福宫、昌德宫、昌庆宫等几处宫殿更是被烧成了白地。(《西崖文集卷十六杂著记乱后事》)一时间汉城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后来日本人进入汉城,看到禁中满地都是焦土,愣愣地来了一句:“这不是项羽烧完的咸阳城吗?”(天荆《西征日记》)对此乱象,守城最高指挥官李元阳束手无策。他手底的人一半跟着皇室跑了,一半自己跑了,剩他一个光杆司令,什么都没法干。而都元帅金命元看到汉城如此混乱,干脆不在城里呆着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身负守江之责,便把元帅营帐移到汉城附近的济川亭。这里可以俯瞰汉江东西,便于观察敌情。金命元还收拢了一批退下来的残兵败将,重新编列,和自己的手下合兵之后,足有一千之数,勉强够一支军队的规模了。这些残兵败将中,恰好有三个熟人:巡边使李镒、庆尚左兵使李钰和庆尚右水使朴泓。李镒是从忠州之战中逃回来的。这位老将的命实在是硬,当初弹琴台一战中,他只身一人,沿着汉江江畔的茂盛山林一路逃窜,硬生生躲过了追杀,赶回汉城来报信。而李珏、朴泓两位更是不得了。他们从开战第一天就一路狂奔,跑得比小西行长还快。敌人在釜山的时候,他们已撤到了大邱。敌人在大邱的时候,他们已撤到了庆州。敌人到庆州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到了忠州附近的竹岭关隘。等到敌人打下忠州,他们施施然撤回了汉城。到了汉城就不用撤了,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金命元觉得这两个逃命将军实在是不象话,一肚子怒气发泄到他们身上,直接抓起来,留待以后问斩。李镒是力战而退,所以保得一条性命。他把忠州战场的情形汇报给了金命元,这让金命元心情愈加沉重,对守江的前景变得悲观起来。五月初二,金命元登上济川亭,朝江南望去。他眼睛一下直了,只见远处一队队盔明甲亮、旌旗漫天的日本军队朝着汉江开来,杀气腾腾,不可一世。这支部队,正是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团。要说加藤清正的行军速度,实在是无比惊人。他在四月二十九日凌晨拔营,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切穿忠清北道和京畿南道的沿途诸城,来到了汉江边上,与汉城近在咫尺。他也是没办法。谩说那个总跟自己较劲的药贩子小西,就是第三军团的黑田长政,看似不徐不疾,也已经兵至水原城,距离汉城也没多远了。清正到了汉江江畔,往对岸一望,与金命元正好看了一个对眼。清正乐了,立刻吩咐铁炮队列阵,冲着济川亭方向一通乱轰。铁炮的射程不过一百多米,而汉江光河面宽度就有两里地,弹丸根本伤不到对岸的人。但铁炮巨大的噪声却让对岸的守军不寒而栗。尤其是济川亭上的金命元,回想起李镒描述的弹琴台的惨剧,面色刷白。他匆匆从亭子上下来,吩咐手下,所有带不走的火器、辎重、粮草,能砸就砸,能烧就烧,能沉江就沉江,然后卷起铺盖,北上护驾去者。此时汉城已成为空城,负责留都的李元阳一听说金命元跑了,心想我别等死了,也跑了。于是汉城寂静无声,成了一座空荡荡的鬼城。吓走了金命元,加藤清正不得不正视另外一个恼人的问题。没船。汉江在朝鲜只排名第四,长度才五百多公里,不算特别长,但是它的河道非常宽,尤其是汉城这一段,因为汇流了北汉江的水,流量极大,水面又宽。没船根本过不去。金命元胆子虽小,却是个尽职的指挥官。他在三十日接任守汉江后,就连夜把汉城附近所有的船都拖到了江西。清正在江边转悠了一天,居然一只都没找到,说明朝鲜人的坚壁清野相当成功。清正急得直跳脚,生怕在这里耽误时间,小西行长从后面赶上来。最后还是他的一位部下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人叫曾根孙六,越中人,游泳水平很高。他自告奋勇,只身一人横着游过了汉江,去江北寻找船只。加藤清正是五月二日到汉江,金命元四月三十日才开始收缴船只,就算他有本事全运过江去,也不可能全部销毁。孙六过江之后,居然真被他找到一只小舢板,兴高采烈地独自划回北岸。但一只小舢板运输能力实在有限,指望它把整个第二军团运过去太不现实。加腾清正并不只是位勇将,他还是一位出色的工程技术人员,擅长筑城。日本许多名城如熊本、江户、名古屋,都是出自他的手笔。此时在汉江江畔,工程师加藤又开始发挥了。他下令把汉江东岸远近树木都砍光,附近民舍都拆光,弄来许多木料,大造木筏。然后他做了一根极长的长索,让孙六用小舢板把它一路扯到汉江北岸固定好,让这根长索横亘在汉江河面之上。接下来,加藤清正把木筏放到水里,与长索固定在一起。只要扯动长索,木筏就可以朝着北岸前进,引而往来如船。(《龙蛇日记·庆尚道观察使金晬闻记》)这办法有些简陋,危险系数很高,但却是那种情况下最有效率的选择。来回折腾了不知多少趟,第二军团总算在五月三日把主力都渡了过去。加藤清正很是高兴,集结部队立刻朝着汉城杀奔而去。到了汉城的崇礼门下,清正运足了气,刚要喊话让守军投降,城头冒出一人,居高临下,笑嘻嘻地对清正说:“汝何来迟也。”加藤清正五雷轰顶,好险一口血没吐出来,这,这不是小西那个混蛋吗?他怎么这么快?原来两个人在忠州分道扬镳之后,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直取骊州。骊州紧靠南汉江,他没费多少力气便搜罗了一批渡船。行长拿到了这批船后,分出一部分人登船,沿汉江水路北进,然后他率领主力军团折向西方,打下骊州正西方的利川。紧接着马不停蹄,又从利川转向正北,按照与第二军团差不多平行的路线一路疾行北上。因为第二军团走的是折线,比第一军团晚了足足一天半,才抵达汉江江畔。不过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在汉城以北的龙津渡口。在那里,骊州的渡江船团已在渡口恭候多时了。小西行长轻轻松松跨过了汉江,在五月二日抵达汉城门外。他看到整个汉城偃旗息鼓,不知虚实,本打算留驻一宿,次日再说。结果晚上扎营的时候,一个城里的乱民跑来告密,说城里当官的都跑光了,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小西行长将信将疑,心想这里好歹是都城啊,不至于这么惨吧?到了五月三日清晨,有斥候来报加藤清正主力开始渡江了。他一看不能等了,让手下一个叫木户作右卫门的人,用铁炮枪托去砸门。李元阳临走的时候,锁门没锁紧,三砸两砸就被撞开了,日军一涌而入。(《太阁记》、《再造藩邦志》)小西行长生怕加藤也趁机入城,到时候说不清楚谁立下头功,立刻分兵把守四门。加藤清正叩城之时,小西行长这才刚刚安顿下来。屈指一算,他入城不过比加藤清正早了半天而已,险之又险。加藤清正到手的鸭子又飞了,自然气得暴跳如雷,但路当初是自己选的,又有什么办法。继第一、二军团之后,黑田长政的第三军团于次日也赶到了汉城。至此,这场军事狂飙大竞速终于落下了帷幕。冠军是小西行长,加藤清正屈居亚军,黑田长政名列季军。日军于四月十三日进攻釜山,一直到五月三日进入汉城,前后一共是二十天整。在二十天时间里,大约四万人左右的日军部队攻克了朝鲜半壁江山,占领了包括首都汉城在内的二十余座城市,一次不折不扣的闪击战。我们除了赞叹日军的坚忍毅定以外,不得不说朝鲜人在这阶段的表现实在是太废柴了。在这一次闪击战中,没有一座城能够坚守哪怕半天以上的记录,也没有一支军队能够组织起一场像模像样的反击战。与其说日军是古代东亚军事史上的奇迹,倒不如说朝鲜人才是。日军占领汉城之后,停止了狂飙突进。在前一阵的闪击战中,作战人员损耗不大,但物资上的损耗却相当大。粮秣尚可以就地征收掳掠,但铁炮所用的火药、弹丸、备用零件都必须从日本转运才行。而闪击战的后遗症,此时也逐渐显现出来。日军来不及控制的广袤地区,生长出越来越多的朝鲜义军,这些义军将会在未来成为一根根钉在日军棺材上的催命钉。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在汉城休整了十几天,又再度踏上了征途。他们在此选择了不同的路线。小西行长因为功勋卓著,被委派进攻开城、平壤;而加藤清政则转向东北方向,率领满腹委屈的第二军团进攻咸镜道。小西的心思不难琢磨:开城、平壤是和汉城并列的二都,无论拿下哪一个都是大功一件。朝鲜人已经闻风丧胆,现在进攻二都根本没任何难度可言。是件不可多得的好差事。咸镜道是朝鲜最靠东北的一道,气候苦寒,民风彪悍,连朝鲜自己都无法实现彻底控制,偏偏又很贫瘠。加藤清正选这么一条路走,表面看似乎自讨苦吃,也是有他自己盘算的。汉城一落,加藤清正便已明白,在朝鲜战场上,他已经不可能与小西行长争雄了。若要盖过药贩子的风头,惟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大明战场上立下更大的功勋。咸镜道北接大明疆域图们江,对面的明军实力又十分薄弱,只要自己能比药贩子提早一步攻入辽东,那么最终的胜负,仍未可知。接下来的故事乏善可陈,朝鲜的战局呈现一面倒的态势。朝鲜王室先退到开城,听说汉城陷落以后,又退至平壤。眼见小西行长追将上来,王室只能又弃平壤,继续“西狩”。小西行长一路高歌猛进,一直攻入平壤,才因为补给原因勉强停止了攻势。其他日本各大军团无不势如破竹。短短一个多月,朝鲜除了平安道靠近中国边境的一小块地方以外,全部沦陷。柳成龙在战争回忆录《惩毖录》里沉痛地写道:“三都守失,八道瓦解”。这不是文学修辞,写的一点也不夸张。在日军逼迫之下,朝鲜王室一再北迁,一直跑到靠近鸭绿江的义州,才停下脚步。鸭绿江的对面,就是朝鲜的宗主国,一个有着比朝鲜日本加到一起还多数倍广袤领土的庞然大物。朝鲜君臣隔着鸭绿江深情地呼唤着:“老爸,快来救救我吧!”这可不是什么侮辱性的描述。君臣父子,朝鲜事明,从来都是以父子相喻,大明对朝鲜来说,乃是父母之邦。现在儿子挨了欺负,势必要请老爸出马来找回场子。听到这声声的呼唤,庞然大物终于缓缓把头转过来了,若有所思地望着东北一隅,那里有两个蕞尔小国在蜗角相斗。大明犹豫了一下,终于动了。第七章 我要回家其实,说朝鲜人一直盼望着大明伸出援手,是不准确的。日军在釜山登陆以后,朝鲜人兵败如山倒。可是败也罢,逃也罢,他们偏偏有一件事忘记了做,或者不肯做——向大明求援。他们只是懒洋洋地给大明发了一道咨文,说倭寇犯境釜山十分嚣张,其他什么也没提。潜台词是:我自己处理没问题,您就别操心了。结果日军连战连捷,李昖与群臣不得不狼狈地移驾平壤。到了这时候,朝鲜人仍旧在死鸭子嘴硬。在五月十日,距离朝鲜最近的宽奠堡副总兵佟养正,找到了朝鲜义州的官员黄进,主动提出出兵援助。结果黄进冷淡地拒绝了,说我们朝鲜兵力足够,不必劳动天朝。壬辰年五月十九日,李昖在平壤开了个会,讨论国是。大司宪李恒福说《文1》日本人太能打了,咱们自己肯《人2》定干不过,得赶紧跟大《书3》明请求援军。但他是东《屋4》人党,西人党的尹斗寿习惯性地表示反对,说临津江足够防御敌人了。而且各地勤王的人马很快就来了,还怕什么?尹斗寿还神秘兮兮地吓唬李昖,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把大明的援军弄进来容易,战后再弄走,可就难喽。结果两派大臣又是争执不休,请援这事,便在党争中又被搁置了。(《寄斋史草,壬辰日录》五月十九日条)在小孩子的圈子里,有这么一个潜规则,那些动辄哭着说我要告诉我爸妈的孩子,都被认为是懦弱好欺负的,最不受人待见。其实国际政治也是如此。被敌人打进老家已经够丢人的了,再去找大人帮忙,岂不是更没面子?尽管中华上国是父母之邦,但也不能有事没事都去找爹妈哭一鼻子。在小孩子的世界里,还有一条公理:一个小孩鬼心眼再多,也瞒不住爹妈。爹妈其实什么都知道。朝鲜在战场上的窝囊样,早被大明看在眼里了。大明在朝鲜,有一个完整的情报网。朝鲜半岛的战局推进,一直在辽东都司的监视之下。早在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还在庆尚道玩命地赛跑时,辽东广宁镇守总兵官杨绍勋已经接到了报告,报告里说倭寇势力很大,朝鲜人未必守得住都城,建议朝廷早作打算。杨绍勋把这份报告送到了北京。当时朝鲜人民的老朋友许国许阁老已经致仕,拿到这份报告的是刚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石星。石星乃是一位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老臣,生性耿直,因此仕途经历颇为坎坷,先是上书规劝隆庆皇帝,结果因为得罪了宦官腾祥,差点被打死。到了万历即位之后,石星好不容易翻身平反,结果又与张居正闹翻。张居正那时候如日中天,石星只得弃官回家,一直到张居正死了,他才又回到朝廷中枢。石星这个人擅长庶政,精于理财,在户部干得有声有色。万历十九年,后来因为边患不断,又充任兵部尚书,这才上任没满一年,雄心勃勃想作出一番事业。石星读完了杨绍勋的报告,心中怀疑。朝鲜也勉强算是大国,坐拥三千里天险,带甲数十万,怎么十几天功夫,便被人打到都城了呢?他忽然想到,去年京城和辽东曾经有一则流言甚嚣尘上,说朝鲜和日本勾结,来图大明。经过朝鲜三番五次的辩解和许阁老的斡旋,已经被证实是子虚乌有。可现在时局如此,这个流言又重新浮上石星心头。有没有可能,是朝鲜人故意示弱,其实是故意给日本人让路。如果这个被证实的话,那就太可怕了。石星想到这里,忽然有点不寒而栗。他一边指示保定总兵倪尚忠移驻天津,加强蓟州、山东沿海的战备工作;一边移文辽东都司,让他们赶紧派员前往朝鲜进行详细调查。杨绍勋接到石星的指示,一边安排了崔世臣、林世禄两名调查人员,准备入朝事宜;一边派遣宽奠堡副总兵佟养正前往朝鲜的义顺馆,建立起一条战时的紧急联络渠道,安插了几名大明军方的斥候与信使。这条渠道在以后中朝在战争中的交涉沟通,发挥了重要作用(《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六月丁酉)。佟养正去朝鲜的时候,还带了自己的侄子佟大刚。佟大刚的角色类似于现在的军事观察员,他被混编入朝鲜军编制,深入一线,争取了解到战事的第一手资料——这是明军赴朝的最早记录。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死鸭子嘴硬的朝鲜人,终于撑不住了。五月十七日临津江之战爆发,朝鲜军毫无悬念地大败。临津江一失,开城、平壤顿时袒露在日军屠刀之下。到了这个时候,群臣震惶,亲华派开始占据上风。亲华派中最热切的李恒福趁机对李昖说了一段话。这段话非常有意思,现在韩国人朝鲜人估计大部分人都看不懂,但任何一个中国人看了都会心一笑。“今八路溃裂,无望收拾图全。夫以孔明之智,见先主无托身用武之地,则请救于孙氏,卒成赤壁之捷。今我无复可为,不如具奏天朝,请兵来援。”(《宣祖修正实录》二十五年五月)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刘备当初丧师失地,被曹操打的无落锥之地。诸葛亮给刘备出了一计,向孙权求援,这才有了赤壁大胜。主公您现在跟刘备境况差不多,所以该到请大明发兵的时候了。看来那时候《三国演义》已经深入人心,就连外国君臣讨论国事,都能拿出来说事。这个比喻虽有些不伦不类,倒也颇具感染力。反对的大臣不好意思再坚持说本国能独立支撑,只能另外找论据。比如其中一条反对理由是:大明辽东兵马军纪太差,来了以后只会把事情搞乱,荼毒百姓——这个逻辑非常成问题,如果没有大明出兵援助,恐怕朝鲜早完蛋了,更别说什么百姓了。李昖不傻,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同意了李恒福的意见,正式派使者奔赴大明求援。这是朝鲜第一次正式发出求援的请求。求援发出去没多久,朝鲜人就接到消息,说大明派来了两名调查官员,来了解前线局势。这一下子,两派官员都慌了手脚。朝鲜这仗打的太丢人了,实在不好意思说给大明调查官员听。于是尹斗寿的弟弟、礼曹判官尹根寿给李昖出了一个主意,他毛遂自荐说:平壤兵荒马乱,不太合适让大明官员过来,我略懂中文,不如就以迎慰的名义在义州截住他们,把事儿说清楚以后立刻礼送出境,平壤就不必来了。(《宣祖实录》二十五年六月一日乙丑)这个提议李昖没答应。李昖有他自己的考虑。大臣们义愤填膺,嚷嚷着誓死保卫朝鲜。可他这个当国王的,却有别的心思。他太累了。从四月三十日离开汉城之后,他没吃过一顿饱饭,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一直不停地在逃跑。如今祖先的江山尽毁,听说日本人在汉城连列祖列宗的陵墓都被掘开了,连陵寝都保不住了。身边的臣子,除了柳成龙靠得住,其他人只会唉声叹气。“这样的国王,还当它做什么,不如回到明朝去当个王爷。”在逃亡过程中,一个念头钻进李昖的脑中,然后就如附骨之蛆一般,一直在脑中回响,挥之不去。他的这种想法现在看起来石破天惊,在当时却不算什么。大明是朝鲜的父母之邦,孩子在外头被打了,去爹妈家蹭吃蹭喝,没什么不妥。李昖最早流露出这个想法,是在汉城逃出来的半路上。当时车驾停在一处叫做东坡馆的地方休息,李昖靠着大树,把大臣们叫过来围成一圈,问他们以后咱们可怎么办?李恒福说实在不行咱们就去义州,那里靠近大明。若是真的亡国了,还能投奔父母之邦。尹斗寿立刻反对:“去什么去!还不如咸镜道,那里有咱们的边防军,兵强马壮,足以保护朝廷!”李昖有点犹豫,问柳成龙:“你们觉得李恒福的提议不好?”柳成龙连忙说:“绝对不行。您只要离开朝鲜一步,以后这片土地就不是我们的了!”李昖挠挠头,吐露出自己的心声:内附其实也不错啦。柳成龙吓了一跳,说您可千万不能这么想!(《宣祖修正实录》二十五年五月条;《再造藩邦志》)一群大臣齐声反对,甚至以绝食相威胁,李昖见大部分人反对,也就不吱声了,就这么来到了平壤,但从来没死心,内附的念头一直埋藏在心底。所以当他听说大明派了使臣过来调查,巴不得早早跟他们接触,沟通一下内附大明的可能性。六月三日,林世禄、崔世臣抵达平壤。尹斗寿一向看不起李恒福,斜着眼睛瞪他:“你不一向最向往天朝码?你们家客人来了,赶紧去接待吧!”[TXT小说下载:www.TXT100.com]这话说的实在是不上道儿,于是柳成龙赶紧出来打圆场,主动请缨陪李恒福去迎接。柳成龙清楚地看到,如今李朝生死存亡之际,大明的态度至关重要,如果怠慢了使者,只怕后患无穷。而且,从私心讲,这些明朝使者对于现在处于劣势的他,也是一个机会。柳成龙的日子一直过的很痛苦。本来在汉城失陷以后,他借机发起弹劾,把北人党的领袖李山海轰下了台。后来开城也失陷了,西人党和北人党反扑,把他这个南人党的领袖也赶下了台。如今当权的,反而是咸鱼翻身的西人党尹斗寿。他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知道未来谁掌握了大明使臣,谁就能在朝中拥有最大的力量。柳成龙接到两位调查官员以后,细细询问了一下来意,暗自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两位来平壤,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来澄清朝鲜和日本是否勾结到一起的问题。想证明朝鲜跟日本没勾结,这还不容易嘛!他把林世禄、崔世臣带到江畔的练光亭,往江东看。日本人挺给面子,很快对岸树林里就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人影,又过了一阵,从林子里走出两、三名日本士兵,闲庭散步,谈笑风生。柳成龙对林世禄说:“这就是倭寇的斥候。”林世禄靠着柱子张望了一阵,不信,说你别扯淡了,怎么会这么少?柳成龙说:“日本人心眼儿多,斥候故意派的少,其实大军都在后头藏着呢。”几个人从练光亭下来。柳成龙又带着他们在平壤城内外转了几圈,让他们看看朝鲜军队的惨状。林世禄这才相信,朝鲜人确实没跟日本人勾结。他紧紧地握着柳成龙的手,说我一定把朝鲜同志的艰苦状况转达回国内。(《再造藩邦志》)柳成龙回报国王,说如今大明的官员已经回奏北京,相信天兵马上即至,看来朝鲜有救了。柳成龙不知道的是,大明早已经开始动了。对于壬辰战争,一直有个普遍的误解,认为大明是应朝鲜再三要求,方才缓缓发出援军,迟钝而漠然。这是一种错误的刻板印象,真实的情况是:大明对于朝鲜半岛的警惕心,从苏八、许仪后的报告之后,始终不曾消退过。面对朝鲜半岛一日数变的紧张局势,大明的反应很隐晦,但却出乎意料地积极。壬辰年的六月二日,万历皇帝下了一道谕令,让辽东抚镇发精兵二支应援朝鲜,还带了两万两银子充作军费,另外还拨了二十万两银子给辽东军区。(《神宗实录》二十年六月庚寅)这条命令写的冠冕堂皇,说出兵的目的是为了犒劳朝军,抚慰朝鲜国王,但仔细一琢磨,就会发现这里颇有蹊跷之处。蹊跷之处,有二点:在谕令颁布的六月二日,朝鲜求援的使臣还没到北京。大明在没有得到正式请求的情况下,居然主动派遣辽东军团前往鸭绿江附近,于外交规矩不合。这是第一个蹊跷之处。而且在这时候,林世禄、崔世臣两名调查官员尚未抵达平壤,朝鲜与日本合谋的嫌疑还未得到廓清。在这种立场未明的情况之下,这条谕令里却已经使用“应援朝鲜”、“赴彼国犒军”、“赐国王……慰劳”之类的字眼《小说下载|wRsHu。CoM》,早早摆出一副亲善态度,俨然已把朝鲜当成洗刷了冤屈的恭顺藩国——难道万历皇帝未卜先知,早知道朝鲜人是冤枉的?这是第二个蹊跷之处。为了解答这两个蹊跷之处,让我们来看看在这条命令发布的前后,大明都干了些什么。在北方抗倭的重要枢纽天津,当地驻军截留了漕粮七八万石以充军资,还把一大批运输船拉过来改造成战舰。改造的舰只数量不算太多,四百只。在宣大军区,官府动员了足足一万六千名精兵,专待倭警。朝廷为此拨了十几万两银子,还派遣了一位官员督理相关粮饷,以防万一“有事”的时候手忙脚乱。朝廷还大老远地从福建调来一个人进神机营,这个人叫陈璘,是个倭战专家。种种迹象都表明,大明——至少大明皇帝——在没搞清楚朝鲜的来龙去脉之前,就已经下了决心要动用武力。万历一朝在抵御倭寇时,有一条明确的原则:“御敌人于国门之外。”要打就在外头打,绝不让战火烧到国境内。从天津到山东再到浙江、福建、广东,所有的沿海军队都是按照这一训令行动,尽力把敌人拦截在外洋予以歼灭。牢记这条原则,再结合那条谕令发出的蹊跷时间,便能很容易地理解大明朝廷的用意:朝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其实根本不关心。派遣那两支部队援朝,完全是为了大明自己的战略安全考虑。如果朝鲜是清白的,那么这两支精兵将成为先锋军团,入朝支援,掩护朝鲜王室撤退;如果朝鲜果然和日本人合谋,那么这两支精兵,将会变成两柄匕首,直插向朝鲜半岛,把战火拦截在鸭绿江的另外一侧——总之,要决战于境外,把危机解决在朝鲜的领土上。这两支精兵,就是埋在中朝边境的预备队,不是为了朝鲜人,而是为了大明自己。这一点,连朝鲜人自己都看得很清楚。在战争爆发后两年后,朝鲜国王李昖和柳成龙酸溜溜地说:贼若欲犯中原,则必由我国;中原欲征讨此贼,亦必由我国……中原若不守我国,则辽东必先动摇,则天下之势危矣。(《宣祖实录》二十七年七月丙申)有意思的是,这一条用心深刻的谕令不是群策群力的结果,并未得到大臣们的普遍支持,甚至没有拿出来公开讨论过。那会儿首辅王家屏刚刚告老还乡,内阁只剩下一个老糊涂赵志皋代首辅之职。这条谕令,恐怕是万历皇帝乾纲独断,一个人把这事儿拍了板,再交给兵部尚书石星去办。万历皇帝在历史上的风评并不好,本身毛病也很多,但别忘了,他有一个老师,叫做张居正。张居正虽然已经倒台,但他的学生却继承了他两个优点:一个是眼光,一个是手段。有眼光,便能够先于群臣看到朝鲜对于大明之价值。有手段,便可以冲破重重阻挠,去进行布局。这一位君主,像是个懒散的武林高手,平日绝少出手,但一旦出手,却很少有失招的时候。万历的这一条谕令,带有相当深远的历史渊源和战略思考。中国属于农耕文明,加之自然环境相对封闭,文明性格偏向于保守内敛。历代中原王朝衣食无忧,缺乏向外扩张的源动力。所以当它们决心突破地理界限去攫取领土时,首要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通商或是获取资源,而是为了满足一个简单目的:让中原更加安全。所以历代中原王朝的战略原则是:凡是事关国家安全的土地,要尽量抓到手里;于国防安全无关痛痒的土地,即便你主动给我,我也不一定要。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长城情结,我们可以称之为“长城”战略。中国这几千年来的疆域盈缩背后,一直都是在被这一指导思想所支配。当初汉朝不惜靡费钜亿凿空西域,占领河西走廊,最强烈的动机,乃是为了从侧翼钳制匈奴,削弱对中原北部的威胁,维护丝绸之路不过是搂草打兔子。终北宋一世,对燕云十六州的归属问题始终耿耿于怀,成为赵匡胤以降所有皇帝的心结;可同样是这批人,却对安南的丧失显得漠不关心。理由也很简单,燕云关系到中原兴衰,安南却是可有可无。更典型的例子,是台湾岛,虽然与大陆只相隔一个海峡,可古代中国没有来自海洋的威胁,也就没有战略上的急迫需求——因此台湾要一直到明末清初才被中原王朝懒洋洋地收入版图。即便收下来了,还是有大臣屡次上书让台湾军民内迁,觉得这块蛮荒之地无甚价值。一直到西方的坚船利炮打破了海洋的藩篱,台湾对中国的战略价值才真正凸显出来。明确了这个特点,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朝鲜半岛的地理位置,便会恍然大悟。这一条西接辽东、东入黄海的狭长半岛,是深入太平洋的一座大陆桥。当海洋文明强盛时,会循这条通道进入大陆——比如日本;当大陆文明强盛时,则会利用这条通道进入海洋——比如元朝。可东亚最强大的中原文明奉行的是“长城”战略,它既不需要借道朝鲜去进攻海洋文明,也不担心有海上的敌人通过朝鲜进入大陆——在工业革命之前,没有一个海洋文明有足够的资源和技术能力,能威胁到中原王朝的生存。所以在中原王朝的战略框架中,朝鲜半岛的地位十分尴尬:占了吧,没多大意义;不管吧,又不太好。它无论是从形状还是战略价值,都象是一块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用。早期半岛与中原关系史中的政权更迭与领土纷争,与这种尴尬、混乱的战略不无关系。一边“怎么打都不服”,一边是“怎么打都打不过”,两边都没想明白该拿对方怎么办,陷入打打停停的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