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 说话间车已经开到了大门前。王一民把身子紧靠在后车门门框上,只露出上半边脸往卢家院内看,在这一走一过间他恍惚看见了两个楼门前也站着日本宪兵,院里停着几辆日本军用三轮摩托…… 玉旨一郎将车开到离卢家大门有三十米的地方停下了,他向王一民点点头,就走下车去。当回身关车门的时候,又探进头来,轻轻地说:“你安心地等着,一切有我,保你平安。” 几句简单的话语饱含着友谊的真情,王一民感动地点着头。看着他关严车门,迈开两条长腿,快步向卢家大门走去。 这次只有五六分钟,玉旨一郎就回来了。他回来走的速度比去时还快,头一钻进车门就说:“很巧,领兵来的是山口宪兵中尉,给我叔叔当过卫士,认识我。他说命令下得很急迫,让他立即领兵前来,守住卢家大门、楼门,切断卢家和外界的联系,不许任何人出人。命令特别指出要在卢运启寝室门外设岗,不许他走出屋门一步,佣人可以送茶食用具,但不许交谈。” “你没问他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严厉的行动?” “问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执行命令。” “你能不能领我进去一下?” 玉旨一郎面有难色地说:“恐怕不容易,除非能想出一个充足的理由。” 王一民略一思索说:“你告诉他我住在这里面,要给你取几本你急需的参考书……” 没等王一民说完,玉旨一郎就双眉一展,一拍王一民说:“好!理由充足,山口不能不点头。” “但是光进去不行。”王一民紧跟着说,“还必须想法能见到卢家的人。” 玉旨一郎才舒展开的双眉又皱起来,他哎呀了一声说:“这又不容易办到,他们是奉命割断卢家人和外界联系的。” “这样好不?我不见卢家人,能见到卢家一个叫冬梅的丫环也可以。你和他们说,我住的房问归冬梅管,钥匙在她手里,必须她来开门……” “好,试试看吧。咱们现在把车开到门前去。你把漂亮的西服整理一下,领带重新系系,在这些人面前只有神气十足才能通行无阻。” 王一民点头。乘玉旨一郎倒车的功夫,他重新整理了一番西装。 玉旨一郎把车开到大门口就停下了。王一民和他双双走下汽车,并排往大门里走。把门的日本宪兵已经认识玉旨一郎,但还是把他们拦住,指着王一民向工旨一郎说什么,是日语,王一民不懂。 正在玉旨一郎和宪兵说的时候,从门房里快步走出一个戴黑领章、肩扛中尉牌子的宪兵军官,他一边向工旨一郎走过来一边嘴里叽里狐啦地说着什么。一郎回了他一句日语,然后转过头来对王一民说:“他就是山口中尉,我先给你们介绍一下。”说完他指着王一民对山口说了几句日语,山口竞双足一碰,皮靴一响,给王一民行了一个军礼,嘴里还说着什么。玉旨一郎忙给王一民翻译:“他说请您多关照。” 王一民微微鞠了一躬说:“给您添麻烦了。” 玉旨一郎替王一民翻译完了以后,就接着说上了。当他们两个又对着说了几句以后,玉旨一郎转对王一民说:“他同意你进去,丫环冬梅由他去给你找。但是他提出:第一你要快去快出来;第二只许进你自己的房间,不能到别处去。” 王一民点点头说:“可以,只是我要取的书记不清放的地方了,可能得找一找。” 玉旨一郎又和山口互相说了两句,然后又对王一民说:“多耽搁几分钟可以,他只希望尽量地快,他放你进去,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王一民点头称谢。接着山口又问王一民住在哪个楼门。王一民指给他以后,三个人就快步向西楼门走去。 整个大院里静悄悄的,除了几个守着摩托和看着楼门的日本兵外,再看不见任何人。王一民习惯地抬头向东楼二楼的一扇窗户上望去,窗里空空的没有人影。忽然,随风飘来一阵女人的哭泣声,断断续续,若隐若现,是从东楼二楼传出来的,不是一个女人的哭声,还夹杂着女人特有的数叨声,这显然是年老女人发出的……王一民只感一阵心急火燎,忙把脚步加快…… 山口把他俩送进西楼楼下客厅,就去找冬梅。玉旨一郎没有坐下,他在那宽大的客厅里不安地来回走动着,不时看看表,他是否也有些心急火燎? 王一民推开客厅门,想要再听听楼上有没有哭声,听不见。守着楼门的两个日本宪兵斜着眼睛看他。当他也注视他们的时候,斜眼就移走了。 不一会儿山口领着冬梅来了。冬梅眼圈发红,面容凄楚,她看见王一民,嘴角一抽搐,要哭,但她立刻把头一低,忍住了。 王一民立即说:“上楼,打开我的房门。” 冬梅点头转身往楼上跑。王一民也跟着往楼上走。想不到山口也跟在王一民后边要上楼。王一民急回头看了一眼从客厅里跟出来的玉旨一郎。玉旨一郎忙喊住山口,和他说着什么,接着又拉着他进了客厅。 王一民走上二楼的时候,冬梅已经打开房门,站在门里边等着他。王一民快步走进屋里,关严屋门,急促而低声地对冬梅说:“时间紧迫,快告诉我家里的情况,挑最主要的说。” 冬梅连连点头要说话,声音没出来眼泪却先淌出来了。 王一民急得一拉她胳膊说:“什么时候!快把眼泪咽回去,说话!” 冬梅真的咽了一口,是把泪水咽回去了?她说话了:“您让我先说什么呢?好好一个家,这回算完了!对,我先告诉您,少爷让日本人给抓去了,从马迭尔旅馆抓走的,说他犯了反满抗日的大罪!这个凶信一到,家里当时乱了营,老爷和大太太都昏过去了,小姐哭得像个泪人,好容易把老爷和太太叫醒,又吃了镇静药。小姐就劝老爷赶快收拾东西,准备跟您走。哪知老爷一下变了卦,他说他走就是要保住卢家一棵苗,现在剩他这土埋半截的人还走什么,不如一死了事……正在家里闹翻天的时候,日本宪兵开进来了,一进来就把老爷一个人关在他的卧室里,老爷和他们喊,他们听不懂。只有一个半语子翻译,告诉老爷老实呆在屋里,听候审理。要怎么审理?大太太又吓昏了。日本人就让我们丫环把大太太抬到她的卧房里,把所有女眷也都赶到那个屋子里,不许乱走……这真像天要塌下来了。小姐急得直哭。她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您回来她还不知道。半语子翻译叫我,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冬梅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她还要说下去…… 王一民一摆手说:“好了,我都明白了。你告诉小姐,我现在也必须马上离开哈尔滨,让她千万保重身体,乌云不会总压在头上,我一定会回来的。” 冬梅马上睁大了眼睛说:“您会回来接她吧?把她接走?” “如果有可能的话,连你一同接走。” 冬梅大眼睛里闪着亮光说:“好!您放心吧,冬梅豁出性命,也要保小姐越过千难万险!” “好,我现在写一个纸条。” “是写给小姐的?” “不,给老爷,我担心老人家会在极端悲愤绝望中走上窄路。要鼓励老人家活着战斗下去!冬梅,你有办法传给老爷吗?” “有。他们还让我们给老爷送茶送饭。” “那样我就写,你现在帮我收拾几件随身穿的衣服装在皮包里。” 冬梅答应一声就奔忙起来。 王一民走到写字台前,拿起纸笔,文不加点地奋笔疾书起来…… 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就在院中。隐约还传来楼下房门响动声。王一民心里动了一下,但他顾不得去看,他要把想到的话留给老人。他告诉老人:他们正在使用各种各样的卑鄙手段压迫老人低头,但他们不会轻易地下致命的毒手,老人就应该利用这一点和他们斗争,这斗争是中国民众所需要的……他顺着这意思迅疾地写下去。他还没有写完,楼梯忽然猛烈地响起来,响得那么重,那么急,这是谁,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惊愕地扔下笔,飞快地抓起没写完的信,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冬梅这时已经跑到屋门前,伏身在门上,手握着门插关,回头看着王一民,像在等待命令…… 门外走廊上响起一个男人的喊声:“王老师!一民!你在哪?” 是玉旨一郎的声音!王一民立即对冬梅一挥手:“快开门!” 门一开,还没等王一民招呼,玉旨一郎冲进来了,他神色惊慌,满头大汗,进门就扑向王一民说道:“不好!我叔叔亲自来找卢老先生谈话,听说我把你领进来,马上大发雷霆,他说我上了你的大当,你是比魔鬼还凶狠的共产党要犯,哈尔滨的重大案件都有你的份c 他立刻下令逮捕你。我,我当他表示,说我要亲自把你送到他面前,他现在院子里等着呢。”说到这里,他向前紧走了两步,压低声音说,“我现在问你,你不经过前院,能跑出去吗?能跑就快跑……” 王一民异常激动地一把拉住玉旨一郎:“我跑了岂不要连累你……” “唉!你呀!”玉旨一郎一甩手一跺脚说,“我是他独一无二的侄子,他能杀了我吗?现在是你,你能逃就快逃吧!” “好!”王一民对冬梅一挥手说,“你快去打开后楼门,虚掩上以后在门外等我。我就去!” 冬梅答应一声,一闪身跳出门外,噔噔噔跑下楼去。 王一民也以同样的速度跳向墙角,一伸手拉开放花盆的矮几,揭开一块地板牙子,从里面掏出几张纸和小册子往兜里塞…… 玉旨一郎跟在他后面急得跺着脚说:“哎呀!你这是干什么?逃命,逃命要紧哪!……” 王一民没有回答,直到把应该拿走的文件掏完塞好以后,才猛然站起,一拉玉旨一郎说:“走!” 王一民拉着玉旨一郎,冲出屋门就往楼梯口跑。当他俩刚一拐下折回式楼梯的下一段时,登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脚步,在下边,紧对着楼梯口,站着铁青脸的玉旨雄一,他穿着中国式的长衫,手里却攥着一支美国勃郎宁设计的新式小手枪。他身后站着刀条脸的何二鬼子,还有两个日本宪兵。 就在王一民和玉旨一郎停住脚步的同时,玉旨雄一用手枪指着王一民说话了:“你就是王一民吗?” 王一民居高临下,横眉冷对地说:“正是在下。” “我问你,”玉旨雄一冷冷一笑说,“你是用什么办法迷惑住我这书生气十足的侄子,使他认贼为友……” “叔叔!”玉旨一郎和王一民并肩站在一起,激动地用中国话说道,“请您不要用侮辱性的语言谈论我和王老师中间的关系。我和他完全是道义上的朋友,过去我们是好朋友,今天,当您用枪口对准他的时候,他仍然是我的好朋友;将来……” “不要将来了!”玉旨雄一高声怒吼道,“将来他要变成我的阶下死回,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怎样审判他,我要用他的鲜血清洗你这无知的头脑!你现在给我下来!” 玉旨一郎不但没下来,反倒往王一民身旁靠了一下,用低而急促的声音,在王一民耳边说了一句:“你能跑吗?” 王一民也马上还了一句:“能,你保重!” 王一民说完猛往后一跳。他的身后就是楼梯转折处的玻璃窗,窗户离地只有一米多高,是半圆形的,花木小格里镶嵌着五颜六色的花玻璃,王一民一回身,纵身飞起一脚,哗啦啦一声踢碎了玻璃,又用双手一按窗台,飞身跳了上去…… 就在王一民往后一跳的同时,下边的玉旨雄一也挥着手枪高声呐喊起来:“抓住他!哈牙哭!” 两个日本宪兵从玉旨雄一背后蹦出来,嗥叫着向楼梯上奔去。玉旨一郎这时却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一个日本兵,大叫一声,猛一使劲,往下一推……两个横冲直撞的日本宪兵都被推得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又顺着楼梯骨碌到楼梯下口。 这时王一民已经跳上窗台,正要往下跳。玉旨雄—一看不好,大叫一声:“哪里逃走!”举起手枪瞄向王一民……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旨一郎一个大步跳向窗台,猛往王一民前边一站,举着双手,刚喊了一声:“别开……”枪字还没说出来,枪声响了。这一枪正打在玉旨一郎的胸口上,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推着伏身在窗台上回身看他的王一民,圆睁着像要瞪裂一样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一边推一边说了句:“朋友,永别了!” 王一民见玉旨一郎被枪打中,悲愤中几乎忘记了要往窗外跳,现被玉旨一郎用力一推,手一滑,竟平着身子朝窗外跌落下去…… 楼窗里的玉旨一郎又用一只手抓住窗框,拼力支撑着要摔倒的身体,他面孔扭歪,呼吸急促,鲜血从他捂住前胸的手指缝里流下来…… 玉旨雄一在刹那间完全惊呆了,他张着嘴,直愣愣地望着被他打中的侄子,直到玉旨一郎胸口的血流出来,他才大叫一声,扔掉手枪,像发疯一般奔向他的侄子。他绊倒在楼梯上,他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何占鳌忙跑过来,架着他扑到玉旨一郎的身前。他抱住他的侄子,泪随声下地喊着一郎的名字,顿足疾首地责骂自己…… 玉旨一郎紧张地喘息着,他极度吃力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句话:“我死后……把我埋葬在中国人的墓地里。” 玉旨一郎的身子倒下去了。 玉旨雄一哭倒在他的身上。 直到这时,日本宪兵们才想起去追赶王一民,等他们绕到楼房后边的时候,人早已不见了。高高的院墙,连从哪个方向逃走的都摸不清。第81章 冬梅从二楼上飞快地跑下来,打开后楼门,蹦出门外,又虚掩上门。她心怦怦跳着,她怕王一民跑不出来,又伙身门缝上往里看,不看则已,一看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何二鬼子跟着一个拿枪的小老头进了楼门,后边还跟着日本宪兵。他们是来抓王老师的!这可怎么办?紧接着她就听见楼梯上下的问答声,喊叫声……不好!两个日本兵往楼上跑……她看不见了,只听一阵劈里噗通的乱响,夹杂着一片喊叫……忽然,在她头顶的左上方,传来哗啦啦的响声,她忙一仰头,看见一扇小窗户被打碎了。她知道那是楼梯转角处的窗户,她看见窗户台上露出一只胳膊,呀!那是王老师!他八成是要从这里往出跳?她忙奔到窗下,还没等她站稳又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她吓得几乎叫出声来,天哪!是打王老师!她忙往后退,希望能看个究竟。她还没有退两步,王一民从楼上跌落下来了。他是平着身子被玉旨一郎推下来的,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有功夫也使不上了。他有被摔成重伤的可能。这可多亏冬梅了,她站的地方正好是王一民落下来的地点。只见这姑娘张开双臂,迎着从空而降的王一民,用力一抱,王一民正好落在她的怀中,她噔噔往后退了两步,咕咚一下仰面跌倒在地。王一民终究是有武功功底的人,他借着冬梅一抱的缓冲力量,手脚一点地,腾一下就跳起来了,又一伸手,拉起了冬梅。忙回头一看,玉旨一郎的脑袋还在窗前晃动,他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 这时却急坏了冬梅,她一拉王一民说:“您还发什么愣,快跑哇!” 王一民一横心,一跺脚,和冬梅急往他早晨练功的那片果木园中跑,他俩跑进果木园,又钻进樱桃林,越过狭长的草地,来到东大墙下的大石头旁,王一民拉着冬梅站下了。他一边从衣兜里往出掏那团揉皱了的信,一边对冬梅说:“我从这里走了。你赶快躲进后面花房里去。这封信,你想法传给老爷。冬梅,我一定会来接小姐和你,等着吧。”说完,他不等冬梅再说什么,脚一点地跳上了大石头,又一提气,一纵身,双手攀住墙头,然后倒手翻身,踏上了墙檐,墙外是一棵高大的柳树,他又一跳,跳上了柳树,只一眨眼工夫,就落到了地上。 这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多,天正热,大多数人都在吃午饭,睡午觉,所以卢家院后小巷里行人很少,只有几个妇女和小孩,用惊恐的眼光直望着眼前这个穿西装的跳墙人。 王一民早在柳树上就看清了整条小巷,没发现有可疑的人。所以一落地就一直向斜对面的另一条小巷里跑去。当他跑进那小巷口的时候,忽然又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响,他一愣神,这枪声还是发自卢家院内,这颗子弹又是向谁射去的?难道是……冷丁有一个念头袭上他的心头,他想起卢运启有一支小撸子,还曾提出要带到游击队去,现在是不是他用这支枪……他不忍再想下去了。他加紧脚步,出小巷,奔大街,坐上了一辆出租汽车,直向道外万福德旅馆驶去。 车过经纬街口的时候,迎面开过好几辆摩托车,里面坐着全副武装的警察。最后面一辆摩托的车斗里蹲坐着一条警犬,张嘴伸舌地向马路两旁望着。车往前开,又看见五六个警察和便衣,提着枪在街上奔走,脸上都有一股杀气,真像如临大敌一样,警察帽檐上的皮带都放下来,系在脖子上。又往前,又不断遇到这样的警察和特务。在火车站前,气氛更显得紧张,到处都是宪兵、警察和特务,连摩电车站上都站着拿枪的家伙,敌人大概已经倾巢出动了。车过桃花巷的时候,警察特务已经开始拦劫盘问行人了。王一民从这些迹象上判断:这可能是刘勃叛变种下的恶果。这个万恶的叛徒,他在一霎之间就使哈尔滨的上空布满乌云,他将把多少无辜的中国同胞推进灾难的深渊。从眼前的情景看,敌人可能很快就要实行全城戒严,进行大搜捕了,他们最好能赶到大戒严前,冲出哈尔滨去。; 使王一民庆幸的是他坐的汽车没有遭到拦劫和盘问(他担心兜里的文件),车很顺利地到了万福德旅馆。当他下车开付车钱的时候,发现在他坐的小汽车前边,停着一辆日本三菱株式会社出产的最新式的大客车和一辆小汽车,车头上都插着黄色小旗,上写“陆军第五旅军用”。在大客车前边站着谢万春,他正和两个司机打扮的人说什么,看见王一民,微微地点了点头,王一民知道他已经把可靠的大客车弄来了。 王一民快步走进楼去。守卫楼梯口的卫士已经认识他,立刻敬礼放行。 在夏云天同志的房间里,坐了一屋子人,有李汉超、柳絮影、塞上萧、肖光义、刘智先、关静娴和剧团的两位演员。这些人他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人虽不认识心却相通。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由于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原因,而要走向共同的战场,去朝夕相处,共同战斗,所以情绪都是那么紧张、激动和热烈。塞上萧一看见王一民走进屋里的时候,立刻离开柳絮影,快步迎上前去,用双手拉住他的手说:“一民,谢谢你们对我的安排。从今以后我的生活将翻开新的一页,我要向你们请教,要忏悔我的过去,要用我的笔写出新的战斗的篇章!” 王一民望着他那激动得闪着泪花的眼睛,也激动地说:“老塞,我们欢迎你!民众需要你!今后我们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我们要互相帮助,共同提高。”说到这里,他眼望着李汉超和夏云天说,“现在情况紧急,我们必须立即行动。” “对,我们马上研究一下。”李汉超对王一民一招手说。 王一民又用力握了握塞上萧的手,迅速走到李汉超和夏云天的面前说:“卢家父子已经陷入虎口,日本宪兵守住他家大院,玉旨雄一亲自到他家去了,我是在玉旨一郎拼死掩护下才逃出来的,详细情况以后我再汇报。现在形势特别严重,敌人大概是倾巢出动了,我估计很快就要实行全城大戒严,大搜捕,我们应该在这之前冲出哈尔滨去……” “可是现在还有五位同志没到。”李汉超焦急地说,“我们必须等他们哪!” 柳絮影这时忙说:“景秀莲去安排一下家里的事,保证很快就能来。剧团还有三位演员没来,大概也快到了。” 关静娴马上接着说:“小吴回去取几件衣服,很快也能来。” “但是我们不能都等在这里。”王一民环视了一眼屋里坐的高低不齐,胖瘦不一,职业不同,穿戴迥异的人们说,“这里是军人的包房,陆军第五旅旅长的临时办事处,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太扎眼,尤其是……”他望着柳絮影说,“像絮影这样的名演员,太惹人注目,而且说不定敌人的黑名单上已经有了她的名字。所以我建议,应该马上转移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去等那五位同志。” “好。”李汉起立刻点着头说,“我同意。你们坐大车转移到谢万春同志家里去吧,他那里僻静。我和云天同志在这里等那五位同志,人来齐以后,由云天同志带领和你们会齐,我就不去给你们送行了。” 夏云天和几个同志表示同意。 李汉超对王一民说:“你看怎么样?如果可以你就到门口去找万春,和他一同领同志们走。” “我还有一个想法。”王一民忙说。 “快说吧。” “万春家比这里当然好些,但是也逃不过敌人的搜查。我想最好还是找一个敌人难以搜查到的地方……” 柳絮影忍不住插了一句:“哪有那种好地方呀?” “我想出一个。”王一民接着说,“离万春家不远就是北市场三十七号,特务头子葛明礼的小老婆筠翠仙的下处。她那地方墙高屋大,独门独院,关上院门,自成一统。几乎所有的警察特务,都知道那是葛明礼的小公馆,在一般情况下谁也不会进那院去搜索。所以我的意见,不如由夏云天同志领着卫兵,声称是拜访葛明礼的,赚开门,稳住人以后,就动手占领小院,小院一到我们手,就立即在里边把住门,如果这时候再有敢往里进的——包括葛明礼本人,就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 还没等王一民讲完,夏云天就拍着大手叫起来,他说逛北市场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这个特殊的小院,确实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地方。他表示愿意和王一民一道领人去占领这个小院。 夏云天的话,大家都很同意。李汉超也点了头。于是很快就做出下面决定:马上兵分两路:由李汉超领着游击队来的四位同志(一位副官,一位翻译,两位战士)留在旅馆里,接接头暗语和名单,接待后来的同志。来齐后,即去三十七号会齐。 由夏云天和王一民率领两名战士再加上肖光义和刘智先,去占领三十七号小院和对面茶馆——葛明礼安的秘密特务据点。 这时夏云天在护路军里买的匣枪和军装已经取回来,正好把王一民和两个青年装备起来。这样,夏云天——第五旅旅长朱殿山就有五个挎“盒子炮”的“马弁”了。王一民也就当了临时的“马弁头”。 他们商定:由夏云天和五名“马弁”分乘两辆小汽车(临时再租一辆)直奔三十七号;由谢万春领柳絮影、塞上萧等人坐大汽车到他家等候。只要小院一占领,立刻就转移过去。 商量完毕,立即行动起来。 筠翠仙那中西合壁的屋子里又摆上了红漆大圆桌,上面又摆着四碟冷盘和两大盘子生鱼。菜肴和摆法都和那次——被“飞行集会”搅黄那次一模一样。本来筠翠仙只是让“生鱼王”给送生鱼来,哪知他们又给配了那四个冷盘,让筠翠仙看着心里犯嘀咕。偏巧又让她把装老醋的小瓷壶碰掉地下了,瓷壶掉地毯上虽然没摔碎,可是紫色的老醋却洒了她一脚面子,把她那肉色东洋丝袜子和丝绣的宝蓝色小拖鞋都染上了大大小小的紫点子,乍一看就像火烧的窟窿眼儿似的。气得筠翠仙甩掉拖鞋在地毯上跺着脚喊侍候她的小丫头——小莲子。瘦小的小莲子应声跑来,忙着给她脱丝袜子。打水洗脚,收拾醋壶,清扫地毯,直忙得出了一身汗,才拎着筠翠仙扔掉的鞋袜退出去。 筠翠仙换完新袜新拖鞋,又跑到梳妆台和穿衣镜中间,前后左右细照了一遍,直到她确信她那身高领短袖粉红色小旗袍上没有溅上一星醋点以后,才长出一口气,坐在梳妆台前的转椅上,仰头看看墙上的大挂钟。哟!正好一点,人该来了!她可真怕再像上次那样,不但生鱼吃不成,闹得她几乎魂不附体。她望着那四个倒霉的凉碟,又看看地毯上老醋的残痕,不由得细眉一皱,似乎这些都是不祥的预兆,使她那颗扑腾腾跳着的心有点往下沉。她难受地一扭腰身,从转椅上猛站起来往床头桌前边走去。那上边摆着电话,她要催催葛明礼,让他快把人领回来。她的手刚一摸电话,可真巧!哗铃铃一阵铃声响了,不是电话铃,是呼唤开门的电铃,接着又听见几声汽车喇叭声,她心头一喜,悄声骂了一句:“这老王八头,还真踩着钟点回来了!”她刚喊了一声“小莲子,快开门去”!小莲子已经跑出去了。她忙又跑到梳妆台前照了一下,这才迈着碎步迎出屋门去。她站在屋门前,看着小莲子打开大门旁的小角门以后,就原地不动地迎门站住了,像是在和门外人说话。门半开着,她看不见门外边是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断定:来的不是她盼望的意中人儿! 小莲子转过身向她跑来,手里拿着一张名片。 小莲子刚一离开门,门就被吱的一声全推开了,只见从门外走进来五个军人,为首一个身材高大,体格魁伟,站在那里简直像座黑铁塔。葛明礼本来就够高大的了,这个人比葛明礼又高大了一号。只见他穿着崭新的将校呢军装,肩头上的牌子黄灿灿,脚下的皮靴光闪闪,方面大耳,虎背熊腰,比起葛明礼来又多了一番英雄气概。他后面跟的四个马弁,也都英姿勃勃,仪表不凡,真不知都是从哪里挑出来的人尖子?筠翠仙看得眼发直,直到小莲子站在她面前递名片回话的时候她才把眼睛收回来。 小莲子一边递名片一边说:“回太太,来的客人是一位旅长,他问老爷在家不?我说不在,他说老爷不在就见太太。” “见我?”筠翠仙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名片看。她在念戏文当中已经练得粗通文墨了,名片上的字她还认得,只见上面写着:“黑龙江省第五旅上校旅长朱殿山”,左下角还有四个小字“丰臣绥化”,连名号带原籍都有了。这就是从前名片的特殊功能,可以起到戏曲中自报家门的作用。这比别人介绍还清楚准确,别人介绍不能带原籍,而且说得一快,姓字名谁很难听清;自我介绍更是含含糊糊。可这一张小小的名片,却可以一目了然。有时主人不在,来访者留下一纸名片,再在后面写上几个字,就能省去好多口舌。所以这个纯属中国国产的交际工具还是有许多优点的。 且说筠翠仙看完名片,刚要再和小莲子说话,只听那边门响,忙歪脖一看,原来是那几个马弁在关门上闩!筠翠仙不由得一愣神,这是怎么回事?我这个主人还没发话客人怎么自己就插上门了?不但插门,那个大汉军官竟留下一个马弁把守街门,然后领着三个马弁向自己走来了。你看,他那张又黑又红的大脸上连一点笑模样都没有,浓眉下的一双大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看,他这是要干什么?筠翠仙那颗方才还觉着要往下沉的心现在忽然往上蹦了,蹦得很快,但她终究是在烟花柳巷中混出来的女人,什么场面都碰过,什么人物都会过,这时忙自镇定了一下,非但没往后退,反倒迈着水上飘的碎步迎上去了。只见她站在大汉军官面前,嘴角一动,眉毛一挑,马上现出一副媚笑来,接着又双手捧在胸前,微微鞠了一躬说:“朱旅长,久仰了。不知您大驾光临有什么吩咐?” 那位朱旅长既没还礼也没客套,只是把大手向筠翠仙走出来的屋门一指说:“屋里去说。”说完这四个字,也没用主人相让,竟昂着头,大踏步地走进屋去。紧跟在旅长后边进屋的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点的——约摸有三十来岁的英俊漂亮马弁。筠翠仙忽然觉得这个马共有点眼熟,尤其那两只明亮有神的大眼睛,好像对着自己看过。而更觉这个人眼熟的是躲在彼翠仙身后的小莲子,她眼睛紧紧盯着那马弁的后背看,脑子在急速地转着,想着,搜索着记忆…… 还有两个马并站在原地没动。这两个真年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筠翠仙满腹狐疑解不开,很想套问一下这两个小伙计,还没等她张口,那个已经进屋的漂亮“大马弁”又在门口露面了,他向筠翠仙招着手说:“筠老板,请你进来。” 哎哟!他管自己叫“筠老板”,声音也耳熟,究竟在哪里见过呢?他在连连地招手,筠翠仙只好低声对小莲子说了句“跟我来”,就领着她往屋里走去。 “大马弁”让她俩进屋后,又对门外两个小马弁一挥手说:“按原计划进行!”说完转身随着筠翠仙和小莲子进屋了。 单说那筠翠仙和小莲子两人一进屋,又被屋里出现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那位高大的朱旅长,正坐在大红漆圆桌后的太师椅上,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捏着酒盅,在那大吃生鱼,大喝白干呢。真是据案大嚼,旁若无人。看见筠翠仙和小莲子进来,也不停杯止筷,还是滋的一口酒,叭的一口菜,连吃带喝,香甜已极。 彼翠仙这时可急出一身冷汗来,这是给葛明礼准备的酒菜呀!他不来别人怎敢动?现在他这样大吃二喝,等会儿他来了可怎么办?想到这里,她连疑惧都忘了,恨不能跑上前去把那象牙筷子和双清酒盅抢下来。她忙往前走了两步,隔着桌子对他说:“您怎么能这样无……无礼呢?这是我们葛爷请客用的呀!” “请客?”这位旅长竟纵声大笑说,“我不就是客吗?而且是你那个葛明礼平常拿八抬大轿都抬不来的高门贵客呀!”说完一举盅,一仰脖,又是一盅酒。 筠翠仙急得一跺脚说:“好,您等着吧,我马上挂电话找他回来。”说完一转身,要往床头桌上的电话机前跑,忽然,她又停住了,原来那位漂亮的大马弁正一只手按着电话机,一只手向她摆着。她一站下,他就说话了:“筠老板,现在还不需要你挂电话,什么时候需要,我们再通知你。”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微微挂着笑容,但说出来的字句却一字一板,像板上钉钉。 筠翠仙不由得又一愣神,她忍不住地说出一句:“怎么回事?这是我的家呀!我安的电话呀!” “对不起,我们都借用了。”他还是那样微笑着说。 “行啦,不用跟她多费话了!”那位旅长竟一敲桌子说,“一民,过来喝酒,看她敢乱动!” 一民!他叫一民!筠翠仙猛然心头一动。最近常听葛明礼念叨这个名字,他,他……筠翠仙猛又向王一民脸上望去,天哪!他长的像王天喜!对,那天就是他,他这个“血人”,在这屋拿走王天喜的衣服,以后冒充他……她刚想到这,靠在门旁的小莲子也忽然“哎呀”了一声,直指着那个“大马弁”喊道:“我,我认识您了!您,您是那天在我们那儿换衣服的血人……” “对!”筠翠仙也指着他喊,“你就是那个共产党的要,要……”她忽然不敢往下说了。 “要什么哪?”王一民又是一笑说,“说吧,是‘要犯’吧?共产党的要犯?你那个葛爷一直想抓的‘要犯’,对不?” 筠翠仙猛然浑身一阵抖颤,她看看王一民,又看看黑铁塔一般的大汉,双手一捂脑袋,喊了句:“天哪!这回我算完了!”喊完双腿一弯,腰身一晃,竟像摊泥一样软瘫在地毯上了。 王一民忙走到她身旁说:“筠老板,你不要害怕,只要你能听我们的话,和我们好好配合,我们就不会伤害你。”说完又转对仍然惊愕地直看着他的小莲子说,“小莲子,快把她扶到床上去!” 小莲子忙跑过来往起拖筠翠仙。 这时,坐那喝酒的夏云天把酒盅一扔,往起一站说:“行了,这会儿该到一块儿了。快让他们去接那两处的同志吧……” 他刚说到这,屋门外有人高喊“报告”!随着声音,跑进来那两个手提匣枪的小马弁——肖光义和刘智先,他俩精神抖擞地双脚一碰,由肖光义报告说:“我们把各屋和前后院都搜查遍了,除了紧东头厨房里有一个做饭的老太太以外,再没有发现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武器。” “好。”夏云天一挥大手说,“现在你们俩立即分头坐那两辆小汽车,去接那两个地方的同志,马上来这里会齐,越快越好!” 两个小将齐声应诺。 王一民也马上对夏云天说:“我送他们俩出去,顺便再到对面‘茶馆’看看,那里只留一个小同志,别有失问。” “好。”夏云天又抓起酒盅说,“那我就接着喝酒。”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在夏云天豪放的哈哈大笑声中,那边却传来了筠翠仙的嘤嘤啜泣声,这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一喜一悲的声音,构成了极其特殊的二重唱。第82章 在谢万春家里待命的同志很快就被接进三十七号小院。王一民把柳絮影和关静娴领进中间一个房间——筠翠仙练唱和练功的屋子。把筠翠仙、小莲子还有做饭的老太太交给她们,让她们做筠翠仙的工作,说明我们不会加害于她,让她不要害怕。 几位还没有吃饭的同志,被夏云天同志请去吃生鱼。他让大家尽可能吃得饱饱的,因为下一顿饭还不知在哪吃呢。王一民也被夏云天拉去了。他从早晨到现在一口饭没吃,肚里本来早已空空,可是面对那些美餐佳肴,却难以下咽,一端起饭碗,就想起卢家的枪声,一郎的死别……他借着要给柳絮影、关静娴送饭的机会离开了饭桌…… 大家饭还没有吃完,去万福德旅馆接同志的肖光义一个人跑回来了。他带回来一个紧急情况,使所有的人都无心再吃饭了。 原来正阳街、桃花巷和一道街等几个主要街口,交通完全断绝,戒严已经从主要街道开始了。肖光义和那位党员司机商量着,想从僻静街道绕到万福德旅馆去,但怎么绕也绕不过去,他俩怕等一会儿偏僻小巷再被封住,那就连三十七号也回不来了,只好赶快回来报告,好另想主意。 大家一听这情况,精神立刻都紧张起来。夏云天马上拿起电话耳机要万福德旅馆(那时哈尔滨还没有自动电话,挂电话都需要通过电话局要),谁知电话局却不给接线,说已经奉命除军警需要的紧急电话以外,一律暂时停止通话联系。夏云天一听马上自报字号,说他这就是紧急军用电话,他的临时驻哈办事处就在万福德旅馆楼上。电话局请他先撂下电话等着,隔了一会儿,才给接通,旅馆那边接电话的是那位“副官”。他说人已经都到齐了,只是街上已经全部戒严,没法通行。夏云天让他们在旅馆里等着,他要亲自领人去接他们。“副官”马上说:他已经试过了,没有特别通行证,任何人也不放行。夏云天情绪激昂地告诉“副官”,他一定要闯闯哈尔滨这大戒严,让他们在旅馆里等着他的到来! 夏云天撂下电话,就和王一民、谢万春提出:他要亲自去闯一下。 王一民在他挂电话的时候,已经集中精神,在紧张地思考。凭经验他已经猜到要想通过敌人的关卡必须持有特别通行证,没有通行证任凭你是旅长司令也难闯过去,因为主要街口都配有日本宪兵,那是阎罗殿前的小鬼,不食人间烟火的。王一民由特别通行证很自然地想到了王天喜,由王天喜又想到了葛明礼,他忽然眼睛一亮,计上心来。他望着床头桌上的电话一拍手说:“我有一个办法不知可行不?” 大家都请他快说。 于是王一民就把他要借用葛明礼闯关卡的具体想法简单扼要地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都拍手赞成,连夏云天也不住点头。 办法通过,立即施行。王一民先请塞上萧同志退到东头房间里去休息,没吃饱的同志还可以继续吃饭。这间屋子里只留下夏云天、谢万春和他三个人。他搬了三把太师椅,请夏云天坐在中间,他和谢万春一边一个坐好,然后让肖光义和刘智先两个小将去领彼翠仙马上过来问话。; 筠翠仙很快地被带过来了。经过柳絮影和关静娴的一段讲说,她的恐惧心理已经消除了一些,脸上的泪痕也干了。但当她走进这屋一看那架势,心头的小鼓不由得又冬冬敲起来。只见当中那个黑铁塔一样的大汉军官脸绷得紧紧的,一只大手又着腰,另一只大手按在枪把上,两只放光的眼睛像要盯进她的五脏六腑。他左边坐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怒目而视,就像仇家见面一样。那位坐在右边的共党要犯王一民,方才对自己还有点笑模样,这时候那白白的面孔上也挂了一层冷霜,让人看着打寒战。 还没等筠翠仙站稳,那个王一民就发话了:“筠老板,我们想让你办一件事情,如果照我们的话办好了,我们一定负责保护你。你若担心葛明礼伤害你,我们就送你远走高飞。我们共产党说话从来不打折扣,但是你若是不照我们的话办,或者是在办的当中坏了我们的事,可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听见没有?”坐在当中的旅长把大手往前一伸,瞪圆了眼睛,提高了声音说,“你若是胆敢违抗,我就掐住你那小脑袋,揪住你那细脖子,就这么像拧麻花似的一拧,立时就让你头尾分家,再也唱不成大口落子。”他那声音真像敲钟一样响,伸出的手真像簸箕一样大。 彼翠仙看着那大手,身上直哆嗦,她心里嘀咕:真要抓着自己脑袋不用拧,一使劲还不掐碎了,她忙伸出一只小手,像要阻挡那大手一样紧摆着说:“您,您可别动手。有什么事让翠仙办,请爷吩咐,爷好比是翠仙的祖宗,让,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让你干的事非常简单,只说几句话就行。”那大手仍然朝前伸着说。 王一民这时一指电话说:“你马上给葛明礼挂个电话,就说第五旅朱殿山旅长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现在家里等着,让他马上回来。” 那位旅长紧跟着吼了一声:“记住没有?” 筠翠仙吓得一蹦,立刻说:“记,记住了。” 旅长又说:“你开个头就行,下边的话由我说。” “是。爷说咋办就咋办。” “现在就挂。”王一民站起身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手按着电话说,“我替你要,要通了你说话。” “是。” “过去。”那位旅长也站起来指着电话说,‘“站到那,等着。” 彼翠仙忙往那儿走。她腿发软,强挪过去。 王一民要警察厅特务科,立刻就接通了。他又用手捂着电话耳机对筠翠仙说:“要自然些。”说完就把耳机递给她。 这时夏云天也快步走到筠翠仙的背后站住了,谢万春也跟着走过来。 筠翠仙接过耳机,又斜着眼睛看了看王一民,才说道:“我,我找葛爷说话……对,是我。” 筠翠仙声音有些发颤。王一民和夏云天他们只盼对方在电话里听不出。 葛明礼来接电话了。筠翠仙忙说:“是我……不,不是催爷回来吃生鱼……是朱旅长到家里来了,他老说有重要的事找爷……哪个朱旅长?是……” 这时从筠翠仙背后迅疾地伸过一只大手来,一把捂住耳机,又用另只手轻轻一扒拉,把筠翠仙扒拉一个趔趄,她要叫唤,谢万春忙一伸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架到屋外去了。 几乎和这同时,夏云天已经和葛明礼搭上话了。王一民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 “葛警正,太太说不清兄弟的名号,还是由兄弟本人和您说吧。兄弟是新任陆军第五旅旅长朱殿山……对,对,正是小弟。……不敢当,不敢当,小弟也久仰警正大名,今天登门拜访,一是请教,二是有件极其重要的大事相商……本来小弟这次来哈尔滨,只想在未来的军管区里谋点事,不成想半路上遇着一条大鱼,撞到兄弟的网里来了……就在一个多小时以前,我的副官的表弟忽然闯来求他庇护,他说日本人正在追捕他,他在逃跑时摔伤了,跑不动了,他恳求我的副官能把他送出哈尔滨去。副官是跟我多年的生死弟兄,就跑来跟我商量,我把详情一问,觉得这可真是一条大鱼。我正愁在玉旨雄一阁下面前送不上见面礼,这可真是天从人愿!我忙让副官稳住他,就跑到府上来找您,我知道警正是玉旨阁下面前的大红人,就想借着你……什么!您问这个人是谁?小弟告诉您,他姓王名一民,是一中的教师……” 夏云天这王一民的名字才一出口,那边就发狂一般地高叫起来,叫的声音之大,连站在一旁的王一民都听得清清楚楚:“你说什么,是王一民!我的天哪!这可真真是条大鲨鱼呀!头会儿就因为他顾问官阁下开枪打死了自己的亲侄子,顾问官自己也昏迷不醒,被送进了医院,现在我们正在全市搜捕……”接着就听有好几个人在那边喊叫起来,叫声连成一片,这边听不清了。夏云天忙喊:“葛警正,葛警正,你们是怎么回事?吵什么,我听不清……” 又是葛明礼一个人高声喊起来:“不是吵,我的旅长大人哪!这是我身旁几个弟兄乐的,他们都乐颠馅了,这个王一民可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啊!朱旅长啊,你抓住这一个王一民就等于抓住共产党的千军万马呀!你等着吧,旅长哥哥,你有这个见面礼就不是旅长了,是未来的军管区司令啊!” 夏云天听得不耐烦了,他忙催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来呀?你……” “我就去!就去!哎,我说呀,你可小心看住啊!姓王的这小子像孙悟空一样,会七十二变哪!” “你放心吧,他这回掉进如来佛的手心里,蹦不出去了。” “好。旅长哥哥,兄弟马上就到。你大概已经看见了,我那儿还摆着生鱼呢,咱们要大大庆祝一番。一会儿见。” 电话挂断了。 王一民、夏云天和谢万春三人当即决定:第一,布置小莲子等候开院门,要打消她的顾虑,不要让她慌手慌脚;第二,把筠翠仙带到东屋监视起来,估计葛明礼在院里不会找她,如果找,由小莲子应挡一下就可以了;第三,客厅里的杯盘碗盏和大圆桌面马上撤走。夏云天、王一民、谢万春留在客厅里准备擒拿葛明礼和他带来的随从特务。其他同志一律隐蔽在中间屋里;第四,门前只留一辆小汽车,肖光义和刘智先两个“马并”坐在车里。等葛明礼一到,他们立即出来敬礼报告,表示迎候。他俩要紧跟在葛明礼和他的随从后边进院。如果万一发生意外变化(包括小莲子开门),他俩可以相机行事,直至开枪。 门外另一辆大汽车要开到后院隐蔽起来。 四件事情只用五分钟就办得利利索索。王一民亲自去找小莲子谈话。这个小姑娘和那位做饭的老太太都记着这位仁义的“血人”,也都恨透了凶煞神一样的葛明礼,所以当王一民把开门的事和她一说的时候,她立即应承,连一点畏缩的样子都没流露,王一民从她的眼睛里相信了她的真诚。 一切都安排就给了。三十七号小院在静悄悄地等待着它的主人。 不大一会儿,门口就响起了摩托声,不是一辆,是几辆在合唱。 门铃响了,小莲子马上跑去开门。 院门开处,葛明礼首先走进来,后面紧跟着两个人:花脸特务秦得利和酷似王一民的王天喜。这两个都是恨透了王一民的家伙,所以就跟着葛明礼前来亲手擒拿这个共产党要犯,以出胸中的闷气。 紧随着他们三个人进来的是肖、刘两个小将。他俩都把手按在盒子枪枪把上,以防万一。他俩这个动作真是多余的,多亏葛明礼他们没有回头看,否则是会引起疑心的。 一直处在兴奋激动状态中的葛明礼和秦、王两特务,不但没回头看他俩,甚至连来开门的小莲子都没顾得上看一眼,他们一进院门就兴高采烈地往客厅走去。没等走进客厅门,葛明礼就高声大气地喊起来:“朱旅长,我那没见过面的贵客,请恕小弟迎接来迟了!” 葛明礼一边喊着一边推开屋门走进去,秦、王两个特务也相跟着跨进了门槛。这时只见屋子里面的沙发床上,端坐着一个高大的上校军官,使葛明礼他们惊奇的是:他怎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既不行见面礼也不寒暄客气,脸还绷得那么紧,横眉立目中射出两道寒光,寒光中透出一股杀气,使得葛明礼猛打一个寒战,觉出情况不妙,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刚要伸手去摸腰中的短枪,猛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不许动,举起手来!” 随着这声断喝,葛明礼和秦、王二特务都觉得脊梁骨上被顶上了一个邦硬冰凉的东西,他们三个人当然明白这是什么玩意儿了,于是只好乖乖地举起手来。 直到这时,那位高大的上校才从沙发床上站起来。这时葛明礼他们才看清,原来在他屁股下面还坐着两支备用的匣枪。 葛明礼知道已经落进入家的圈套,看这架势是来者不善。但是他弄不明白来者究竟抱着什么目的?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哈尔滨这个地方对他动手?他们还想活命吗?想到这里他那被震动得惊恐的胆子大了一些。他一瞪眼睛对那上校军官喊道:“你要干什么噶某人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要用诈骗手段?” “住口!”上校的吼声比他高一倍,震得满屋都发出回声。他指着葛明礼的鼻子喊着:“什么诈骗?我夏云天从来……” 夏云天话没说完,葛明礼就惊骇已极地喊起来:“什么!你,你是夏,夏云天!” 秦得利和王天喜也紧跟着喊上了:“您,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汤,汤北游击队长!” 夏云天一点头说:“正是在下。” “那么朱,朱殿山旅长……” “早让我打发‘回老家’了。这回轮到你们了,谁要是不服摆弄,夏某人也打发他和朱殿山一路去!”夏云天说到这里一挥手说,“好了,方才你不说我是骗你们吗?那意思是不相信这里有王一民吧。现在就让你们见见吧。不同的是他不是阶下囚,而是座上客。一民,请过来吧。” 随着他的话音,从葛明礼等三人背后转出了王一民。只见他腰中斜插一支手枪,手中攥着一把明光锃亮的匕首,在葛明礼等面前站定,昂首怒目直望着他们。 葛明礼等三人当中最熟悉王一民的就是秦得利,他定睛一看,不由得又浑身一抖,倒吸了一口凉气,嘴里也跟着喊出了声:“我的妈呀!这回算完了!” 葛明礼和王天喜听秦得利这一喊也吓得浑身一抖。他们早已尝到过王一民的厉害,何况又加上一个威震满洲的夏云天!知道这回是凶多吉少了。 王一民在他们惊惧得瞠目结舌的状态下,快步走到他们身前,用最敏捷的动作从他们身上摸出三支短枪,摸一支往他们身后扔一支,肖光义都—一接在手中,插到腰间皮带上。 王一民又一推王天喜命令道:“去!到那边墙角脱掉外衣,交出特别通行证!” 王天喜刚答应一个“是”字,就被刘智先推到东南墙角去了。 秦得利见王天喜被推走,也要跟过去,刚一迈步,就被王一民扯住衣领拽住,只说了一句:“你衣服我给你脱,坏蛋!”然后挥起匕首,从上到下在他的前衣襟上哗哗划了两下,又拉住后衣襟只一抖,一件被划成三大片的白绸小褂飘然落在地下。秦得利吓得叫了一声“妈”,忙低头看前胸,前胸不但完好无损,边背心都没划破一点。 这一切虽然都发生在转瞬间,但葛明礼已经看得清清楚楚,正在他被吓得心惊肉跳的时候,王一民举着钢刀奔他来了。他忙往后退了一步,张开大嘴喊道:“王爷饶命!王爷饶命!” 王一民把钢刀又在他面前晃了晃说:“我们可以饶你不死,但是你必须听从我们的指挥,替我们在前面开路。” “是。”葛明礼像鸡鸽米似的点着头,“我,我愿意把你们送出去。” “不,不是送出去,是送进去!”王一民厉声说。 葛明礼睁大着惊惑的凸眼:“送进去?往哪进?” “往最热闹的街道,正阳街口进!我们要到万福德旅馆去接人,明白不?” “明白,明白了。” 王一民又问道:“你们是不是坐摩托车来的?‘’”是。“ “几辆?” “三辆。” “那么现在你听着,”王一民用钢刀指点着葛明礼说,“一会儿我用王天喜的身份和你坐第一辆摩托,你坐在车斗里,我坐在车后座上。你看着没有?”王一民又晃晃匕首说,“它是如何锋利你看见了?一会儿它要一刻不离地对准你的后背,你只要敢乱动一下,它就立刻刺进你的心脏,让你连妈都来不及喊一声就彻底完蛋。开摩托的我们将换上自己的人,我们会在你血没喷出来以前冲出任何险区。我们从来不说空话。是找死还是求活,你自己照量着办。” “我求活,求活。” “那你现在可以坐下喘口气,一会儿跟我走。” “是。” 王一民又对夏云天指指葛明礼和秦、王两个特务说:“交给您了。我出去布置一下,马上就走。” 王一民和谢万春一同迅速地安排好车辆等事项。他们把三个开摩托的警察都带进中间屋子看起来,把服装脱下两套给两位共产党员司机换上,请他们一个开摩托一个开大汽车。他们又把夏云天请出来共同商议决定:由王一民率领肖光义和一名游击队战士押着葛明礼去万福德旅馆接人。留下夏云天和谢万春两个人处理三十七号小院内的善后事宜。鉴于秦得利和王天喜两个特务背叛祖国,作恶多端,决定立即处以死刑。三名开摩托车的警察和院外茶馆的小特务用绳索捆牢;筠翠仙也要分开捆起来,以免跑出去报告。对小莲子和做饭的老太太,在征求她俩意见以后,决定我们撤走的时候,也把她们拉走。在宾县农村老太太有一个妹妹,她要领着小莲子去投奔她妹妹。要用最快的速度清查一下葛明礼和彼翠仙家中的金银细软,凡是贵重的小件东西全部抄收,适当地分一点给那一老一小两个受尽剥削的女佣人,使她俩能在农村安家,避开警察特务的迫害。院外的小茶馆关闭上锁,院内的电话在走前要毁掉……等到把这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以后,夏云天和谢万春就把我们的同志都组织好,等车回来以后,分秒不误地立即上车,冲出哈尔滨去。 一切都计议停当以后,王一民便迅速换上王天喜的衣服,揣好他的特别通行证,带领肖光义和那位战士,押着葛明礼,出院门,登上摩托和汽车,向正阳街驶去。 葛明礼仍然穿着他那身崭新的警正制服,戴着两道金箍的大盖帽子,挺着腰板坐在摩托车斗里。他旁边的司机后座上坐着装成王天喜的王一民,不时用隐藏在袖筒里的匕首铁柄捅捅他的后腰,有时还轻声地说一句:“坐直了,精神点!”这就使他不敢不直腰板了。他这“威武”的姿态掩盖着他那内心的惊恐,使他们安全地通过了所有的关卡。第83章 果然不出王一民所料,葛明礼本人就是一张最有效的特别通行证,所有主要街口的关卡都有便衣特务,这些家伙一看葛明礼立刻鞠躬行礼,举手放行。日本宪兵一看葛明礼那黄灿灿的大肩章,昂首挺胸的大块头,以及特务们那毕恭毕敬的样子,也都没有阻拦过。至于挎洋刀的警察们,一见是警正衔的高级警官,更是连个屁也不敢放;有那认识是警察厅特务科长的,更是笑脸相迎,恭身相送。他们怎知道正有一把锋利的钢刀对着葛明礼的后背呢。这把钢刀使葛明礼真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他那溜光水滑的大白脸上像被遮上了一层阴云,眉头紧皱。当后腰触到那硬邦邦的钢刀把上的时候,他那面孔就被刺激得扭歪变形,连脸蛋子上的肉都不断抽搐抖颤。他越是这样越使那些警察特务看着害怕,有那想上前说两句讨好话的家伙也不敢靠前了。他这副表情反倒使得摩托和汽车通行的速度加快了,帮助王一民他们争取了时间,通行无阻地就把万福德旅馆的九名同志一个不缺地接回了三十七号小院门前。这时夏云天和谢万春已经把小院内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正等着他们呢。所以车在门前一停,小院内的同志立即上了大汽车。 因为小汽车还必须跟着那位党员司机一块走,所以夏云天和谢万春一商量,就临时从那三个警察司机中选了一个态度老实的来开小汽车。由夏云天领着一个枪法特别出众的游击队战士坐在车后座上。他俩都是可以两手同时开枪的双枪手,所以每人都配备两支匣枪,顶好子弹,准备随时投入战斗。那个司机这时已经知道这位像黑铁塔一样的旅长大人就是抗日英雄夏云天,在这巨大的威慑力量下,他更像老鼠在猫面前一样,服服帖帖地坐在司机座位上,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现在是三辆完全不同类型的机动车组成了一个车队:打头的开路车还是王一民押着葛明礼坐的摩托;第二辆是两位持双枪的同志坐的小汽车,第三辆是多数同志坐的大汽车。 三十七号小院前的街道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敌人的戒严使白天变成了夜晚,光明变成了黑暗,人们都被迫地躲在屋子里,提心吊胆挨时光。 当所有的人都上了车,车队就要开动的时候,葛明礼颤着声音向王一民问了一句:“王,王先生,你们还要上哪去?” 王一民瞪视着他低沉地说:“出去!” “出,出哈尔滨?” “嗯,沿着江沿往东开。” “那,那过了十六道街就放我下车吧。从那以后就不设卡子了。 “少啰嗦!”王一民用刀把使劲捅了一下他的后腰说,“走着瞧吧。” 车辆开动了。王一民咬牙切齿地怒视着眼前这个特务头子,要依着他的性子,真想一刀就捅死这头会说话的畜生。方才在万福德旅馆前,同志们临上车的时候,悄悄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卢运启老先生已经开枪自尽了!这悲壮的噩耗,像万箭钻心一样使王一民心痛难忍,如果不是大敌当前,他一定会大哭一场的。从万福德旅馆回来的路上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悲痛的感情。车到三十七号小院前,当同志们上大汽车的时候,柳絮影急匆匆跑到他的身旁,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我们都走了,淑娟怎么办?你不能押着葛明礼把她接出来吗?” 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不能,你快上车吧。” 柳絮影像还有话要说,但见他扭过头去根本不看她了,只好回身去上大汽车。她一边往车上上,一边还埋怨他太无情了。 要说话,王一民肚子里有千言万语要说呀!他恨自己对卢运启没有尽到责任,他怨自己不能把淑娟从苦难的深渊里解救出来,连冬梅他都觉得对不起。他不知道淑娟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在日寇临门,老父暴亡,弱弟被捕,老母昏厥,爱人又生死未卜的情况下,她会不会……王一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他眼盯着葛明礼,把对敌人的仇恨都集中在他身上了。他觉得卢家这场使人痛断肝肠的悲剧,是和葛明礼有着最直接关系的,是他出卖了这一家的男女老少,使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因此他才恨不能一刀捅死他。但是现在却不行,眼下还需要他这个开路的工具。他必须极力克制着自己,以大局为重。 车队沿着松花江往东开,越往东越偏僻,拦路盘查的敌人也越稀少。过了十六道街以后,葛明礼又颤着声音央求放他下车。不知他是真的恐惧,还是装出的一副可怜相,说话声音抖颤得更厉害了。 王一民严厉地喝止住他,让他老老实实地坐着,再不许发出一丝声响。 王一民不许葛明礼发出声响,一是他在考虑最后将如何处置这个罪大恶极的特务头子;一是他还担心在冲出市区以前,会不会碰到敌人最后的加强关卡,进行最后的盘查。因此,他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二十道街的街口上,站着一群人。这二十道街已经没有多少人家了,出了这条街口,就是荒郊野外,路两旁种着高粱苞米,一片天然的青纱帐。可是二十道街口却是一片光秃秃的所在,这里无遮无挡,看什么都非常清楚。现在,王一民已经逐渐分清这群人的衣着面影了。他们大概有十一二个人,主要是穿黄衣服的军人和警察,不,警察很少,甚至没有,几乎完全是军人,而且是日本军人!只有一个穿西装的,也许是个翻译?车越来越靠近了。王一民已经看清,领头的是一个日本军官,可能是个尉官。他两只手拄着皮鞘大战刀,傲然直立在马路中央,他旁边站着那个穿西装的家伙,背后是一群持枪的日本大兵。 车到这群人跟前了,离他们只有七八米远,车还在开。那个日本军官举起战刀高声叫唤了一句什么,那个穿西装的紧接着喊道:“停车!” 王一民一看不停不行了,忙命司机刹车。 摩托和后边的两辆汽车都停下了。 车刚停住,还没等王一民说话,葛明礼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这回得我亲自下车去和他们交涉了。” 葛明礼说话声音一点也不发颤了,而且说得又急又快,在他回头一瞥的时候,王一民发现他眼睛里射出来一线发亮的贼光。王一民立刻明白他要干什么了。忙用刀把捅着他的后腰,低声而严厉地说:“不许动,由我们交涉!” “不,我去!”葛明礼一边说着一边就从车斗里往起站。 只在这一瞬间,王一民立刻做出了抉择。他左手向后边两辆车一挥,右手——拿匕首的手一翻腕子,一用力,一下就捅进了葛明礼的后心,不偏不斜,正插进心脏部位,只见正在往起站立的葛明礼一挺身子,一梗脖,一翻白眼,扑通一声又坐在车座里,他真的连妈都没有叫出来,就一动不动了。 王一民插进匕首以后,并没有往出拔,他一回手,就拽出了匣枪…… 几乎和王一民刀刺葛明礼的同时,后边小汽车上的四支匣枪同时像爆豆一样响起来,紧接着大汽车上的十来支枪也响了,枪声响成一片,子弹呼啸着射向那群日本强盗。 那群日本强盗根本没有料到会遭遇这样暴雨般的突然袭击。他们眼看着摩托车上坐的是满洲警察官,摩托也是军用的,后面小汽车里也是穿黄衣服的,大汽车前边模模糊糊也像坐着军警人员。他们以为拦住车辆,查问一番,最多是拦截回去,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们统治的哈尔滨,会有这么多的武装敌人,而且打得这样快,这样准,这样狠!那个领头的日本军官几乎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天灵盖已经被一颗炸子揭开,一股红白相间的花花脑子直向天空溅去,他也和葛明礼一样,没有来得及叫声妈就栽倒在地了。接着就是一片撕裂人心的嗥叫,那群日本大兵和穿洋服的翻译也都在顷刻之间伸腿瞪眼,纷纷栽倒。 王一民拔出匣枪以后,敌人已经纷纷倒地了。他忙对司机喊了一声:“开到路旁去!” 司机忙一转轮,摩托向路旁开去。王一民举着手枪向后面高喊:“汽车先走!快!” 随着王一民的喊声,后面的小汽车也跟着摩托开向路旁,夏云天从车窗里探出半截身子,向大汽车高喊:“快,快开过去!” 大汽车吼叫着从日寇死尸上冲过去,血浆向路两旁飞溅着…… 这时夏云天又对王一民喊道:“丢下摩托,快上小汽车!” 王一民答应着一推司机:“快,你去开小汽车,把警察司机换下来!” 司机答应着跳下摩托,飞快地奔上小汽车。 王一民随着也跳下摩托,他往小汽车前跑了几步,又停住脚,回身看看摩托里的葛明礼,发现他脑袋并没耷拉下去,粗脖子还向上面梗梗着,眼睛睁着,大嘴张着,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王一民憎恨之情又勃然而起,他挥起手中匣枪,照着那张扭歪着的大白脸,啪啪就是两枪,两枪都打在鼻子上,立刻掏出一个血肉模糊的黑窟窿,血从那里冒出来…… 王一民这才跑上小汽车。在小汽车里,夏云天和那位游击队战士已经把那个警察司机让到后座上,夹在他俩中间,准备把他拉到游击队去,教育好以后再放回哈尔滨。 小汽车紧追着大汽车向东跑去。路两旁是茂密的庄稼,高大的树木,农民们已经歇过晌,下地干活了。生活在这里还像小溪的流水一样,照样流着。 王一民不时回过头向后面望着,后边只有这两辆汽车掀起的一溜烟尘,敌人没有追来。 前面隐隐约约地现出一带山岭的影子,老山头已经依稀可辨了。 两辆汽车以最快的速度在公路上奔驰着……第尾 声章 秋天,月夜。 半轮冷月高挂在清空中,一片墓地松林在秋风中飒飒作响,一座新坟前边立着一块石碑,上刻:玉旨一郎之墓。 一对用野草和野花编织的花圈上挂着白色飘带,上写:中国人民的忠实朋友玉旨一郎永垂不朽,下款是王一民敬献,日期是一九三四年九月十八日。 在花圈前边肃立着王一民、李汉超、卢淑娟、冬梅和肖光义。卢淑娟手中提着一个小皮箱,冬梅胳膊上挎着一个小包袱。 王一民手里拿着帽子,眼睛呆呆地望着石碑……他仿佛又看见玉旨一郎和他生离死别那一刹那……玉旨一郎用流血的身体护着他,用目蚍欲裂的眼睛看着他,用火辣辣的大手拉着他……那撕裂人心的声音又响在他的耳边:“朋友,永别了!”……他的眼泪止不住一串串流下来…… 一阵秋风吹过,呼呼的松涛声伴着卿卿的虫鸣,像老人发出的呜呜悲叹,像少妇发出的凄凄哀啼。 王一民在心里默默地祷念着:亲爱的一郎,你安息吧!你的血流在中国的土地上,也流进中国人民的心里,等到我的祖国回到人民手中那一天,我一定要把你的事迹写成一本书,让全中国人民都来纪念你这位日本朋友,也要让中日两国人民都知道:中国人民和日本人民都是侵略战争的受害者,日本军国主义者是中日两国人民的共同敌人。当我们两国人民携起手来的时候,侵略战争一定会被制止! 一郎,安息吧! 王一民又深深地鞠了一躬。李汉超等也鞠了一躬。 李汉超擦了擦眼泪,转对王一民悄声说:“一民,已经是后半夜了,你和淑娟她们还要赶夜路。车还在那边等着。快走吧,到游击队替我问夏云天同志好!让老塞多接触战士和人民,将来为他们写好书;让柳絮影把部队里的文娱活动开展起来。再替我问候所有的同志们!”说到这里,他又转对卢淑娟和冬梅说,“你们过惯了城市家庭中的舒适生活,游击队里的条件特别艰苦,要有克服困难的决心。” 卢淑娟庄重地点着头,眼睛里含着热泪说:“我知道,我已经千遍万遍立下誓言:在这国破家亡的时候,我要把自己完全交给祖国,我要用父亲忠烈的鲜血写下自己的一生!” “对,您放心吧。”冬梅马上接过来说。这姑娘兴奋得眼睛直闪光,她又飞快地说起来,“我们小姐真的早就下定决心了,这一个多月她哪天不盼王老师能从游击队回来接她,前天一接到您的通知,让我们做好下乡的准备,小姐就激动得一夜没合眼。其实小姐那个家呀,自从遭了变故,老爷去世以后,就再也不成个家的样子了。少爷虽说放出来了,可是一直疯疯癫癫,成了一个废人。大太太得了脑血栓,卧床不起。二太太回了娘家,三太太整天抹眼泪。家人也都散了,连看门房的两个老头都走了。听说日本人还要没收那房子,将来这一家人也都得散摊子……” “你别说了。”淑娟眼含热泪,一拉冬梅说,“日本鬼子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也不光我们一家。” “对。”李汉超说,“不消灭侵略者,中国人民都过不上好日子。” “好了,我们走吧。”王一民向李汉超伸出手去说,“问省委领导同志们好!你要多多保重,我将来再有机会回哈尔滨,一定去看望玉芳大嫂,替我亲亲小超!” 他们紧紧握手,热烈拥抱,互相挥手,洒泪而别。 李汉超站在墓地旁的松树下,看着他们沿着田间小路向前走去。他看见王一民接过卢淑娟手中的小皮箱,扶着她在前面走。后面肖光义也接过冬梅挎的包袱,和她并肩走着。 风还在吹,虫还在叫。李汉超抬头望望夜空,只盼黎明快些来到。 1981年3 月19日初稿 1981年5 月20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