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办法可想?从葛明礼躲起来不见的情形上,已经可以看出形势的严重了。“卢运启说到这里忽然冷冷一笑说,”如果说办法的话,今天何占鳌倒是又厚着脸皮暗示了一下……“他迅速地瞥了一眼仍在啜泣的女儿,又看了看王一民,一甩袖子说,”那简直是对我的莫大羞辱!他以为在重压之下我这老朽的骨头就软了,就可以随他们摆布了!我本来还想多听听他说些什么,可是他这话一出口,我立即把他轰了出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怎么能……“卢运启还要说什么,可是忽然又止住了,他又急速地在屋里走起来。 王一民立刻猜中了何占鳌那“暗示”的内容。他看看卢淑娟,她也已止住哭泣,像在谛听,像在沉思,她当然会更敏锐地觉察到那内容了。 卢运启在屋里转了几圈以后,一扭身坐在王一民对面,然后向身后一招手说:“娟儿,你过来!” 卢淑娟忙用手绢擦干脸上的泪痕,走到卢运启身旁,紧挨着他站下了。 卢运启又一指对面的长沙发说:“你和一民都坐下。” 对面只摆着一张长沙发,卢淑娟和王一民对看了一眼,都没坐下。 卢运启手没有缩回去,仍然直指着长沙发,提高声音说:“坐下,一齐坐下!” 这简直是命令了!王一民不再迟疑,立即坐下了。卢淑娟也随着坐下,但她尽量往一头靠,身子紧靠在沙发扶手上。王一民虽然没她那么明显,但胳膊肘也搭在扶手上,因此两人中间就空出一大块地方来,真好像两个“仇敌”相遇,越远越好似的。 卢运启用那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那块空地方,便垂下眼帘,把声音降得低沉而缓慢地说:“未雨绸缎,古有明训。趁着日寇的魔掌还没有直接抓住我的时候,我必须考虑一下身后的事情……” 卢运启刚说到这里,卢淑娟又忍不住地叫了一声“爸爸”!还没等她再说下去,卢运启便一挥手,严厉地说:“不许插嘴,听为父的说下去!” 卢淑娟话停住了,眼泪又要涌出来。 卢运启稍停了一下,又降低声调地说:“所谓身后之事,首先是对儿女未来的思虑。对于守全,我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最近他每天在外边胡逛,是串烟花柳巷?还是押技狂赌?我都不得而知。我既无力把他锁在家中,更不能跟踪监视他于户外。只怪我当初对他过分溺爱,恶性已成,再造无力,只好听之任之了。” 卢运启说到这里,不免瞥视了一下王一民。王一民心中一动,他知道这老人还对他抱有希望,盼他能帮他“教子成人”。但是最近空气这么紧张,自己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很难抽出工夫去顾这位浪荡公子。他不愿开空头支票,尤其在今天这种场合下。今天,他已经感觉到卢运启的举动不比寻常,从让淑娟给他斟茶,到指定他俩坐在一块儿,都使他那敏感的心不断加快跳动。现在,又当他的面谈起“对儿女未来的思虑”,莫非说要……王一民想到这里心跳得更快了,这真是一个盼望出现而又害怕出现的场面,极善于自持的王一民也几乎要冒汗了。但他终于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内张外弛地坐在那里,不插言不搭话,对卢运启的“希望”没做任何表示,好像是一点也没理解。 卢运启长叹了一口气,把目光从王一民身上又移到卢淑娟的脸上,他望着他女儿那凄楚的面容说:“守全的堕落,使我更寄希望于娟儿。我准备今明两天内就立下遗嘱,把我的财产分为两份,一份给守全,一份给娟儿……” 卢淑娟又抽泣起来。 “不要哭,听我说。”卢运启对女儿摆摆手说,“我心里清楚,分给守全那一份是保不住的,很快就会被他挥霍掉。所以我准备把吉林那座老宅子和一些买卖、土地分给娟儿,那都是祖宗留下的产业,希望娟儿能克勤克俭,守住祖业。将来如果老天有眼,守全还能留下个后代的话,娟儿能收养就收养过去,把老宅子传给卢家的后代,那就会使老父瞑目于九泉之下了。” 卢淑娟手又捂在脸上,啜泣出声。 卢运启又看了看王一民说:“至于娟儿的婚事,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就在观察考虑。我虽然年迈,但自信还不是旧派老人,视自由恋爱为伤风败俗之大敌。实际自古以来,有多少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被传为千古佳话。张君瑞和崔莺莺的婚配,相国夫人出来横加阻挠,结果反被千百万人所唾弃。我当然不愿做顽固难化的相国夫人。何况……”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看王一民和卢淑娟。 卢淑娟手捂在脸上,但啅泣停止了,她在听。王一民脸红红的,眼帘低垂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卢运启又接下去说道:“……何况一民又是我最器重的青年,在当今这乱世之秋,像一民这样满腹经纶,才华出众,德才兼备,老成持重的青年,真像凤毛麟角一样难求。所以把娟儿的终身许托给一民,我是非常满意的。我想我们也不要走形式,找媒人了。等一两天后,我立好遗嘱,你们就拿着赶快回吉林老家,在那边择吉成婚。这样两地分居,离我远一点,也免得受牵连……” 卢运启话似乎还没有说完,王一民站起来了。他异常激动地说:“蒙老伯如此厚爱,小侄十分感动。老伯打破世俗中门户之偏见,慨然允婚,更使小侄感佩。小侄想:淑娟也一定会感到无限温暖和幸福的。” 王一民说到这里,偏过头去看了一眼淑娟。淑娟的手已经从脸上拿下来。她那被悲伤浸白的面孔迅速地染上了羞红,但她并没有低首回避,反而迎着王一民的目光站起来了。她那微微发红的眼睛里忽然闪出两道光亮,好像在漠漠愁云的缝隙中射出两线阳光,这阳光在扩展,在驱赶那压在头上的愁云。她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了,哪怕是在老父正遭厄运,全家的命运处在飘忽不定的时候,她也不能掩饰这突然降临的幸福。她迎着王一民的目光看,甚至还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卢运启那锐利的目光已经洞察到这一切细微的变化,他一只手捋着银白色的胡须,微笑着点点头。就在他的微笑中,王一民又说话了:“但是,小侄在幸福的感激之中,也有一些下情要向老人家说明。” “什么下情?” “在最近一个时期,小侄不能离开哈尔滨,也不能……”王一民说到这里,低下头,轻轻地说了句,“也不能如命完婚。” 卢运启持胡须的手停下了,两道寿眉也皱成个一字,他直视着王一民问道:“为什么?” 卢淑娟也睁大着焦急的眼睛,身子往前微倾着,她嘴没动,但好像也听见她在说:“你怎么在这时候违拗父亲的心愿?” 王一民现在不能离开哈尔滨,不能结婚的理由本来是非常充足的,但却苦于不能公开说出来,当亲人也不能说。真话不能说,只好说假话,这就是地下工作者最经常的苦闷。 王一民在卢运启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在淑娟那焦急眼神的催问下,只好说道:“小侄现在事业上毫无成就,早已立志要晚些时候结婚。何况现在正是老伯处于困境的多难时期,小侄怎能与淑娟舍下老伯双双离去。这样做对小侄来说是不义,对淑娟来说是不孝,我们怎能背上不义不孝的罪名,躲在千里之外,去苟且偷安呢。小侄想淑娟也不会赞同这样办的。”王一民说到这里,侧过头看淑娟。 卢淑娟被感动得连连点着头,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到卢运启一旁,激动地说:“爸爸,一民说得对,在这国已破,家欲亡的危急时刻,女儿至死也不离开你老人家。至于您说的……”她停顿一下,低下头,低声说,“我们的婚事,女儿愿意在你老人家转危为安,雨过天晴以后,由你老人家亲自主持……” “唉!”卢运启长叹一声说,“痴儿!还能有那年月吗?” 又是一声长叹后,三个人都不吱声了。 天已经黑下来。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那嗡嗡的余音,更增加了这屋里的哀愁。钟声住后,又陷入可怕的沉寂中,好像空气都凝滞了。 卢运启这时猛然一拍桌子,一扶卢淑娟,挺身站起,对王一民一挥手说:“走,借酒消愁,随老夫去痛饮几杯吧!” 没等王一民回答,卢运启就昂首向外走去。卢淑娟在一旁扶持着,王一民跟在后面……第75章 王一民陪着卢运启喝了几杯问酒,就借故离开卢家,赶到花园街李汉超住处,向他汇报了卢运启家发生的全部情况,也包括许婚问题。 李汉超听完后说:“看起来敌人已经对卢运启发动了全面攻势。《北方日报》已经被日本人控制住,我们可以先不去惹动它。但是对剧团,却不能放弃,要和刘勃研究一下,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和敌人抗争。” 王一民同意地点着头。 李汉超接着说:“现在看来,情况最危急的还是卢运启老先生。你方才当我讲述的他那股浩然正气,确实使我感动。但是越这样越会激怒敌人,说不定很快就会对老人家下毒手,所以我们要想法帮他脱离险境。” “有什么办法吗?”王一民忙问。 “我要马上请示省委。‘”李汉超一边思索着一边说,“可不可以让他悄悄地离开哈尔滨。到我们的游击区去?如果你同意的话,还可以把淑娟也带上……” 王一民疑虑地摇着头说:“怕不容易吧?如果这样做,就要和老人家正式摊牌。他能否立即点头和我们走一条路?再是安全问题,他是棵大树,树大招风,说不定敌人很快就会在明里暗里对他采取监视措施,如果万—……” 王一民话没说完,李汉超就挥挥手说:“送他走,我已经有一个比较现成的方案,不然也不会提出来。倒是你说的第一个问题,应该慎重对待,不能贸然摊牌。我的意见是不是你先试探他一下……” “可以。”王一民点点头说,“如果有办法送他安全出境,我可以想法做工作,淑娟也可以帮我做……” “那好。我一定尽快地请示省委。如果省委同意,我们就马上行动。” “走的办法可靠吗?” “你还不放心?”李汉超微笑着说,“我只好把底交给你了。我相信,你听见后不但会高兴地赞成,说不定还会向我提出要求呢。” “要求什么?”王一民不解地问。 “你先听我讲吧。” 接着李汉超就讲了下面一段情况。 汤北大捷,使我游击队声威大震。日酋玉旨雄一及吉山将军那报复性的狂轰滥炸,并没有伤及我们的部队;陆军的“扫荡”,也以失败而告退。在这青纱帐起,草木葱笼的季节里,正是游击健儿逞英豪的大好时光。; 日寇“扫荡”部队一退,游击区方圆几百里的警察机关和地主武装“大排”也都龟缩回去,不敢妄动。尤其在汤旺河一带,只要我们的部队从集镇上一过,警察署立刻紧闭大门,连个窥探的脑袋都不敢探出来。与此相反,居民住户,小商小贩,却都迎上前来,端茶送饭,热诚相迎。 游击队威望所及,使那些被日寇汉奸逼上梁山的小股“绿林”好汉,也都相率来归。我们的队伍在扩大,游击区在扩大。在这种情况下,游击队长夏云天和中心县委的委员们(夏云天兼县委书记)一商量,就准备在游击区里正式成立中国人民抗日政权,建立起巩固的抗日根据地。为此,夏云天打算亲自到哈尔滨向省委领导请示,同时也汇报一下汤北大捷前后的情况。 正在夏云天考虑用什么办法,什么身份能够安全进入哈尔滨的时候,我们一支二十人的精干小分队,在通往鹤立岗的公路上俘获了七名骑着高头大马的伪军官兵。为首的一个肩头上扛着两道金杠三个金豆的肩章,竞是一个上校,其余的有一个少校,一个上尉,四名马弁。小分队的同志一看这是一条大鱼,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大家伙,便立即连人带马押送回队部。经过详细审问,弄清了下面的情况:那个上校名为朱殿山,原来是鹤立岗、罗北一带的大络子头,手下啸聚了两千多号人马,报号镇黑龙。这个镇黑龙原本是佳木斯的一个流氓头子,平常吃喝嫖赌无所不好,民国二十八年半的时候,为争一个唱大鼓的女人,和警察局长大打出手,他一枪打瞎了局长一只眼睛,这下子城里混不下去了,便领着几个生死弟兄,投奔到一个报号刘单子的老土匪名下当了一名炮头。没到半年,他发动了一场匪窝政变,把老土匪头子击毙了,自己就坐上了头把虎皮交椅。两年后,当日本人吞占东北的时候,他手下已经发展到一千五百多人。伪满洲国一成立,他的心痒痒起来了,他本是从小在城市里混大的,城市里那花天酒地的生活才是他生存的好土壤,山大王的生活再好也没有那灯红酒绿的味道。他身在山寨心向城市。当溥仪在新京一登上傀儡皇帝宝座的时候,他那封建的反动脑袋立刻紧张地转动起来,以为真龙太子一登基,伪满洲国就要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如果能乘这个时机率领人马投靠过去,弄个武官当当,岂不比当山大王胜强百倍!如果时来运转,被哪个上司赏识,再打上几场漂亮仗,说不定就会当将军,成为“满洲国”的开国元勋呢。 镇黑龙朱殿山这些想法也并不是想入非非的梦幻,在伪满洲国乍一开锣的时候,正是日伪招兵买马,收罗走卒的年代,不管什么家伙,只要能向日寇举手投降,顶礼膜拜,他们便都收罗过来,加以委任。对于能够率领人马前来投靠的官兵、土匪,更是来者不拒,领多少人就封多大的官,碰着走运的,还可以多加上一两级。镇黑龙朱殿山早已弄清这些情况,但是使他迟迟不敢贸然行动的是因为那个被他打瞎一只眼的独眼龙警察局局长,在伪满成立后,又摇身一变,当上了佳木斯警务局局长。镇黑龙惧怕独眼龙,二龙相遇,必有一伤,从山上下来的草龙怎能敌得过城里的大龙,不用说“龙”,就是“地头蛇”也够他招架的。他当过地头蛇,深知那是何等难缠和厉害。 但是心毒手狠的镇黑龙,决不肯就此罢手。他挑选了四名枪法高强的小喽啰,又经过一番训练,派进了佳木斯。在早已安插好的“眼线”指引下,拦路刺杀了警务局局长独眼龙。 独眼龙归天,镇黑龙进城。朱殿山率领那已经发展到两千多人马的胡子兵,携带着抢掠来的大批金银财宝,向日寇投降了。日本人对这样大股络子的来降,当然喜出望外,何况还有金银财宝的贿赂呢。于是立即赏给他一个上校衔旅长当,编为黑龙江省陆军步兵第五旅,驻兵鹤立岗,接受整训。 来执行训练计划的是五个伪满军官,没有日本人。日本人不敢贸然进驻这不摸底细的胡于窝,必须由伪军官打好底子,日本人才能前来“占领”,“皇军”的命值钱哪。 这时乍穿上黄呢子军装,戴上金灿灿上校军衔的镇黑龙,正是高兴得天灵盖都开缝的时候,他乐得把那群胡子兵扔给五个新来的教官和手下的团长们,自己带上原来的炮头——新任命的少校副官和四名马弁,上佳木斯游逛去了。旧地重游,他真有衣锦还乡之感。那些往日的狐朋狗友,地痞流氓,都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来。他大摆了几天筵席,又包下了几座技院,把当日的哥们儿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醉眼蒙陇,舒服得骨软筋酥。在一片喝彩声中,这些惯于捧臭脚的混混们,便异口同声地把镇黑龙捧成了天神,说他是顶着星星下来的福将,将来一定能成为大将军,等等。为了和这未来的高官相衔接,混混们都不管他叫旅长,而叫司令。由司令又联想到黑龙江省很快就要成立军管区,能进军管区将来就可以成为真的司令了。因此这些抬轿子的又都撺掇他拿上金银财宝,到哈尔滨去挖门子搬窗户,运动到军管区里去。 镇黑龙朱殿山是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可通天的道理。何况他久已不去哈尔滨,非常想到这东方小巴黎去吃喝玩乐一番,于是他办好了一切手续,开好了护照,又从一所中学里花重金聘来一个名叫许文礼的日语教师,发给他一套上尉军装,就成为上尉翻译官了。 一切都打点妥当,镇黑龙这一行七人就上路了。他们从佳木斯过江回鹤立岗驻地,拿上金银财宝,选了七匹好马,便直奔汤原县城而去,想在那里坐轮船直达哈尔滨。 由于镇黑龙净走顺风路了,几年来步步顺当,近日来又被那群混混们捧得蒙头转向,自己也就真以为是大英雄了。从鹤立岗出来并没有提高警惕,一直是耀武扬威地纵马前行。那个少校副官——当年的炮头曾几次提醒他多加小心,都被他嗤之以鼻地顶了回去。他曾昂首指天向他的随从们宣言:在鹤立岗这方圆几百里内,只要喊出他的大名,就会让高山低头河水让路,不论是什么样的山榔头野贼,哪一路的英雄好汉,都得对他退避三舍。 少校副官特别提醒他要注意最近才打了大胜仗的共产党游击队,他们把赫赫有名的饭田大住都包干了,“何况……” 没等副官说完镇黑龙就勃然大怒,他认为这是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自己的志气。饭田在日本是英雄,来到这里就是“饭桶”,他怎能和自己这坐地英雄相提并论!何况从鹤立岗到汤原的路上,已经没有共产党游击队的踪迹了,他们早已被“皇军”的飞机大炮赶到深山密林里去了。 镇黑龙这最后几句话倒反映了他的真实思想。实际他并不是不怕共产党游击队,而是以为在这条路上不会遇上。 镇黑龙完全想错了,就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在紧贴公路两旁的高粱地里,忽然蹿出来一大群勇猛矫捷的小伙子,还没等镇黑龙们掏出武器,身子已经被拉下马来,这种疾若闪电的突袭战术,能使任何经验丰富的武士措手不及,何况镇黑龙精神上完全没有防备呢。 镇黑龙被捆绑起来了,他暴跳如雷,报现在的官衔,讲过去的名号。但是他这自以为如雷贯耳的大名,非但没起任何好作用,反倒又把他重新结结实实地捆绑了一遍。游击战士们怕这条大鱼溜了。 镇黑龙等七人被捉获的太是时候了,夏云天马上产生了一个进入哈尔滨的新设想。他立即和另外两个县委委员成立一个审讯小组,亲自审问这七个俘虏。当把七个人的情况都弄清楚、准确以后,审讯小组就做出了下面几条决定:第一,没收他们的全部财物,包括军装和护照;第二,对叛国投敌的镇黑龙朱殿山处以死刑,立即执行;第三,对少校副官及四名随从暂时严加看管,进行教育,一个月后,根据其态度好坏,再加以处理;第四,鉴于原中学教员许文礼并非镇黑龙同伙,被俘后又痛心疾首地承认自己的罪过,并表示愿意加入抗日队伍,戴罪立功,所以批准他的请求,留在游击队内工作;第五,以上所有处理决定(包括俘获七人的事实),必须保守秘密。俟夏云天同志返回部队后,再将处决叛国投敌分子朱殿山的事实,写成传单,在佳木斯、鹤立岗、汤河一带广为散发,以振军威,以快人心。 上面这五项决定,都是和夏云天去哈尔滨的安排紧紧相连的。所以当镇黑龙被秘密枪决以后,他也立即行动起来。他们一行也是七个人,是按照镇黑龙的班子搭配的。夏云天本人和镇黑龙都是一米八零以上的彪形大汉,所以就成了当然的上校旅长;另外一名年轻些的县委委员成了少校副官;那位日文教师许文礼又官复原职,当了上尉翻译官;又精选出四名聪明机敏,武功枪法最好的年轻游击战士,成了随从“马弁”。七个人经过短期的学习训练,学会了伪军中的一切军规礼法,弄懂了城市中的生活习惯,又按照护照背熟了自己和彼此之间的新姓名和年龄、籍贯、经历等等。然后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地出发了。 他们都穿着便衣,军装武器和护照都包在包袱里。因为这方圆几百里内有认识夏云天的,也有认识镇黑龙的,必须出了汤原县境,过了乌鸦泡,才能穿上“虎皮”。 他们还把镇黑龙用以准备挥霍、行贿用的金银财宝都带上了。一是一路之上要花费;二是要采购一批游击队急需的物资;三是将剩余的送交省委为活动经费。 他们在离通河不远的山林里换上了军装,摆起一副“耀武扬威”的架子,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山林。当时正赶上松花江上最大的轮船庆兰号开往哈尔滨,他们包好了一等舱,就一路顺风地到了目的地。他们没有住马迭尔,而是在道外八站正阳街万福德旅馆包了房子。这里是外地来的伪军官常住的地方。旅馆的后台老板是家住双城县的现任护路军上将衔总司令于琛微,传闻他将出任正在筹建的哈尔滨第四军管区的司令官。这个家伙在汉奸军人中很有一些势力。一些外地来哈尔滨的伪军官所以愿意住在这里,主要是走他的门路方便,旅馆经理就会为你穿针引线。夏云天为了更便于掩护自己,就选中了这家旅馆。他有恃无恐的一大法宝就是在伪军界中谁也不认识他这位新投降的镇黑龙朱殿山旅长,脸面不认识,名字可知道,因为一投靠就闹个旅长当,谁不觉得新鲜哪!所以只要一报字号,对方立刻就会笑脸相迎,热情相待。这样,他就顺顺当当,“名正言顺”地住下并开始工作了。多少使他有些担心的就是怕碰上佳木斯那些认识朱殿山的地痞流氓们,但是他也知道这些混混是轻易不进这种有硬后台的旅馆的,所以只要留心一些就可以了。何况是艺高人胆大,在枪林弹雨中驰骋惯了的英雄,何惧那些跳梁小丑呢。 当王一民听完李汉超的叙述以后,真是高兴得拍手称快。他不但赞成由夏云天负责送卢运启去即将建立抗日政权的游击区去(新政权里也正需要卢运启这样有名望的老先生),而且也希望把塞上萧带去,必要的时候连同剧团的进步力量一同走。最后,王一民要求最好能见一见这位传奇式的英雄夏云天。 李汉超听完后忍不住笑着说:“我在没讲他的事迹以前就估计你会提出这样要求,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放心吧,你这要求会得到满足的。省委领导正在考虑请他给青年团、反日会和工会的领导讲一讲汤北大捷的战斗事迹。等时间、地点和方式决定后,就会通知你了。” 王一民高兴地点着头。当他告辞要往外走的时候,李汉超又拉住他,关心地告诉他说:“你和淑娟的婚事,我早就同意了。省委领导也知道,还不断地问到过。你就慎重地妥善处理吧。你不同意现在就结婚是完全对的。不但不能结婚,我还想和省委请示一下,让你暂时从卢家搬出来。现在卢老已经处在非常危险的境地中,你再继续住在那里,难免陷入危险的旋涡里去。葛明礼和他手下的爪牙已经在打你的主意,说不定他们会顺手牵羊地把你也拖进去呢。” “这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王一民成竹在胸地说:“正因为我已经和葛明礼手下的爪牙们打过交道,我就变成摆在明面上的人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住不住在卢家都一样。相反,如果现在迁出去,反倒更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和猜测。何况在这紧急关头,我更不应该离开卢家呢。至于我的安全问题……”王一民微微一笑说,“玉旨一郎这位忠实的朋友还会起到可靠的保镖作用。如果万一发生了意外情况,你也不用担心。”王一民一举胳膊说,“我会对付得了的。卢家的环境我已经摸得非常熟悉。我住在那里,就像《甘露寺》里的刘备住在东吴一样,虽然身处险地却会安然脱险。” 李汉超听了忍不住笑着一拍王一民说:“你这个比喻可真是名实相符呀!” 王一民被李汉超这一拍,猛然也省悟到《甘露寺》是讲刘备入赘东吴,和孙权妹妹成亲的事。自己光想到险境的相同,却忘了内容的相符,真是……他不由得一摸红红的脸,也忍不住笑起来。第76章 卢运启和王一民喝了几杯问酒以后,就回到他自己一个人的卧室里睡下了。他身体太疲乏,神经太紧张,借着几杯老酒的麻醉作用,躺下便睡着了。但只睡了两个多小时,就冷丁醒过来,只觉心砰砰直跳,耳吱吱乱叫,前胸后背都是冷汗。他是被一场噩梦惊醒的,梦中的人影还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他当年的老上司郑孝胥,这老儿的长脸变得更长了,像马脸;黄脸变得更黄了,像切糕;原来那修长的胡须剪成了塞鼻胡;他没戴帽子,头上那条长长的辫子也不见了,不但辫子没了,连一根头发也没剩,竟剃得像电灯泡一样亮……他后边紧跟着几个手持大战刀的日本军官,都留着和郑孝胥一模一样的塞鼻胡,脑袋也都剃得那么亮,这么多贼亮的秃头迎着大战刀一晃动,卢运启只觉眼睛被刺得生疼……不好,大战刀砍过来了,不但砍卢运启,也砍郑孝胥,郑孝胥的脑袋先被砍掉了,白茬,不出血,在地上滴溜溜直转,眼睛还直眨巴……卢运启吓醒了,他一翻身坐起来,直着眼睛向四外看,四外黑咕隆咚,没亮光,没人声,夜已经深了。他系了系松散的睡衣腰带,扭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向外看。外边也是静悄悄的,整个哈尔滨好像都睡过去了。他推开窗户,一阵夜风吹进来,很凉爽。他忙拉了拉睡衣领口,里面的冷汗还未消。 弯弯的下弦月从东边才出来,颜色发黄,又是那样细长,呀,是郑孝胥的脸!又黄又长!卢运启急忙关上窗户,像怕那张“黄脸”伸进来一样。他忙又回到床上,蒙上湘绣的夹被,想睡,睡不着,郑孝胥的长脸、秃头、日本战刀……都在眼前晃。他又翻身起来,盘腿坐正,五心朝天,双目下垂,开始做气功。他本来有很好的气功根底,只要摆好架势,很快就可以摒除一切杂念,导气人静。但是今天却无论如何也不行,只要一合双目,千种忧思,万般疑虑,都一股脑儿涌上心头,气不但提不起来,还和沉重的心一齐往下坠。他知道不能再勉强做下去了,再做就很可能走火入魔,后患无穷。他只好又躺下,躺了一会儿仍然毫无睡意,于是又坐起来……就这样躺下起来,起来躺下,一直折腾到东方发白,小雀在窗外喳喳叫唤,他才睡过去。 当卢运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从窗外照进来,照得满屋通亮,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定了定神,抬头一看那架八音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八点钟了。哎呀!怎么闹的?醒这么晚!他是一个反对宴安晚起的人,夏天天长的时候都是五点起床,做气功,打太极拳,七点早饭,早饭后看报……生活很有规律。可是今天……唉!这真是少有的反常现象,莫非自己真的要不行了?他心情沉重地长叹了一声,一翻身坐起来,伸手一按床头桌上的电铃,铃刚一响,屋门就被轻轻推开了。进来的是大丫环春兰,她好像早已在门口守候着了。她进来后先向卢运启行一个礼,请过早安,然后轻声说道:“太太已经来过两次,问老爷是不是欠安?她说等老爷醒了以后,再过来……” 卢运启皱着眉头一挥手说:“不必了。告诉她,我很好,中饭在一块儿吃。” 春兰答应着往外走。 卢运启又说了一句:“把报纸拿来。” 春兰应声走出去。又一个丫环夏鹃走进来,“她提了一把大热水壶,走进卫生间去侍候卢运启刷牙洗脸。; 等到卢运启从卫生间走出来的时候,还不见春兰把报纸拿来,便大声呼喊。夏鹃一见老爷生气了,忙小跑着去找春又等了一会儿,春兰才喘吁吁地走进来。她两手空空,没拿报纸。 卢运启眉头系个大疙瘩,目光严厉地直望着春兰说:“怎么回事?去了这么半天,报纸呢?” 春兰低着头,低声细气地说:“报纸在小姐那里,她,她在看。” “怎么?”卢运启眼睛一瞪说,“她不知道我的习惯吗?” “知道。她……”春兰撩起眼皮,看了卢运启一眼,又忙垂下眼帘说,“她说请老爷先吃早点,一会儿她把报纸送过来。” “我不吃早点了。”卢运启一挥手说,“取报纸去!” “是。”春兰答应着往外走。 “不用你去了。”卢运启对着春兰的后背又喊了一声,“我自己去。”说完就向门外走去。 春兰忙往旁边一闪身,又低着头说:“小姐不在她的房间里。” 卢运启忙收住脚步问:“在哪?” 春兰说:“在,在西楼王老师屋里。” “怎么?王老师没去上班?” “今天是星期日。” 卢运启眨了眨细长的眼睛,一转身,往楼梯口走去。他本来觉得头昏脑涨,腰酸腿软,但他是个非常要强的老人,不愿意让人看出他在逆境中有任何软弱的表现,对家中人也是如此。他强打精神,昂着头走下楼梯,一直向西楼走去。 卢运启走上西楼楼梯的时候脚步很沉重,还没等他走完楼梯,王一民房间的屋门开了一条缝,冬梅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她一见上楼的是卢运启,便忙叫了声“老爷”,随即把门推开,恭身侍立在门旁。 卢运启快步走进屋门,只见她女儿和王一民都对着门站着。女儿面容凄楚,眼圈发红,好像才哭过。她手里拿着一张官办的《大北新报》,见卢运启的眼睛盯着那张报纸看,便不由得把拿报纸的手往身后背了背。 “你们在看报?”卢运启眼睛仍盯着那张被卢淑娟背到身后去的报纸。 王一民忙说:“我们在闲聊。” “闲聊?”卢运启的眼睛迅速地在王一民和女儿的脸上划过,“那为什么不把报纸给我送过去?” 卢淑娟低着头说:“我们想等爸爸吃完早饭再过去。” “不用了。我现在就看。”卢运启快步走到卢淑娟面前,伸手要卢淑娟背在身后的报纸。 “爸爸,您先看那些吧。”卢淑娟指着写字台上放的《大同报》、《盛京时报》、《五日画报》说。 “不。我先看《大北新报》。”卢运启仍然直伸着手,嗓音提高了。 王一民在一旁忙悄声对淑娟说:“给老伯看吧。” 卢淑娟只好把《大北新报》交到卢运启手里。 卢运启抓过报纸,往窗前明亮的地方走了两步,急忙翻看。他从今早围绕着报纸发生的一系列异常现象中,已经感觉到报纸上可能发表了和自己命运有关的消息。他的心怦怦跳着,眼睛飞快地掠过每一条新闻标题。忽然,在第三版右下角有两行字跳进他的眼睛:小报为何胆大,答案正在搜寻。 他只觉心往下一沉,手一抖,忙看正文:他没戴花镜,字迹一片模糊,只辨认出有《北方日报》的名字。他心更急了,忙把报纸往前一伸说,“念给我听!” 卢淑娟没动。王一民忙对冬梅说:“念吧。念‘小报’那一段。” 冬梅忙伸双手接过报纸,轻声念过两行标题以后,又念正文道:《北方日报》为社会名流某翁独资经营之小报,自民国以来即以恶言中伤我友好邻邦为能事。满洲帝国建立之后,该报仍然恶性不改,明言拥护,实则反对,屡放冷箭,伤及友邦,近期以来,更为变本加厉。致使社会间议论纷纭:为何小小日报胆敢如此猖狂?小报之背后有何政治背景?又有何人在背后指使?系某翁乎抑或更有他人?现我哈埠各界人士皆望有关当局迅即查清,加以严厉之惩处云云。 冬梅开始念的时候,卢运启已经被卢淑娟扶坐在沙发上。冬梅念完,放下报纸,悄悄地退到门外去了。王一民和卢淑娟一齐注视着卢运启。 卢运启直愣愣地坐在那里,面孔像猛喝了几口白酒一样涨得通红,眼睛里带着血丝,太阳穴上青筋突起,鼻尖上渗出汗珠……卢淑娟从来没看见过老父亲这般模样,忽然有一种恐怖感袭上心头,她听说过老年人有急惊风和脑溢血的病症,她怕……她急走到老父身旁,眼含热泪地叫了声“爸爸”! 卢淑娟话音才住,卢运启忽然一拍沙发,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尖厉刺耳,让人听了发疹。卢淑娟吓得一哆嗦,王一民也往前紧走了两步,惊讶地望着这位老人。 笑声过后,卢运启忽然拉住卢淑娟的手说:“孩子,不要怕,不要怕。这是日本人使的恐吓手段,不要怕。” 卢淑娟用两只手拉住老父亲的手,她直觉得他的手冰凉,还微微发颤。她忙半蹲在他的膝前,仰着脸说:“可是刚才一民说这是日本人要动手的信号,是在社会上先造舆论,向您步步紧逼,然后就……”她说不下去了。 “然后怎么样?”卢运启对着王一民一指斜对面的沙发说,“一民,你坐下说。” 王一民坐下后说:“小便所说的当然已在老伯推断之中。日本人在报纸上发表了这样的消息,就等于在社会上公开和老伯宣战了。所以这是一张比‘哀的美敦书’还进一步的宣战表,宣战表一发,枪炮就会接连响来。所以老伯应该赶快想一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卢运启眼望着窗外,冷冷一笑说,“昨天我已经当你们说过,必要的时候只有以死殉国了。” “不,爸爸,一民说他有一个想法。”卢淑娟从爸爸膝前站起来,对王一民说,“你快和爸爸说说吧。” 卢运启直望着王一民。王一民点点头说:“小侄想起一句旧小说上常见到的话,叫‘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老伯能不能在‘走’字上想想办法?” “走?”卢运启一皱眉说,“往哪里走?往南?出关?得有证明……” 王一民立即说:“不往南,往北。” “往北?”卢运启的身子探过来,“北边是俄国人……” “不。在我们自己的国土上。”王一民也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说,“事情不是从《北方日报》发表共产党汤北游击队大捷的消息开始的吗?我们还以汤北告终。你能不能到汤北去?” “到汤北去?”卢运启那细长的眼睛瞪得像杏核。 “嗯。”王一民肯定地点点头说,“我有一位最要好的老同学,是汤北游击队的领头人,他早就要我去,告诉过我去的路线,联络方法……” 没等王一民说完,卢运启就一拍腿说:“那不是投奔共产党吗?” 王一民马上接着说:“在抗日救国的大业上,共产党是最坚决的。” “这我知道,可是他们那‘主义’能行得通吗?” “我们可以先不谈‘主义’,先在抗日救国的大业上统一起来。” “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你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卢运启从沙发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王一民刚要再说什么,有人轻轻敲门。王一民说:“进来!” 进来的是冬梅,她站在门旁对卢运启说:“老爷,门房说有客人求见。” “谁?” “还是那个何二……先生。” “又是他!”卢运启停下脚步,横眉挥手说,“不见!” 冬梅答应着刚要退出去,王一民忙对她说:“你先等等。”他又转过身来对卢运启说,“老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他口中是不是可以探知一些日本人的动向?” 卢运启紧锁双眉说:“我真不愿意和这个败类坐在一起。” 卢淑娟忙说:“一民说得有道理,爸爸还是见见他吧。” 卢运启这才无可奈何地对冬梅点点头说:“领他到楼下客厅里见我。” 冬梅答应着出去了。 卢淑娟望着她爸爸那身宽松的睡衣说:“您换衣服不?我给您取去。” “就这样吧。”卢运启说完就走出屋门。王一民和卢淑娟跟在后面。当卢运启看见他儿子的房门还紧闭着的时候,便回头问道,“守全还没起床吗?” “他……”卢淑娟欲言又止地看了王一民一眼。 卢运启立即敏感地问道:“他怎么?又是一夜没回来?” 卢淑娟低下了头。 王一民轻声地应了一个“是”字。 卢运启一跺脚,仰天长叹一声说:“孽障!此何时也?不但不能为父分忧,反倒为我添愁!亡我者必此子也!”说完眼睛一闭,滚下两颗泪珠。 父亲的眼泪滴在女儿的心上,卢淑娟立即一扶他,眼泪随着叫“爸爸”的声音滚下来。 楼下传来冬梅让客声,开客厅门声。 卢运启掏出手绢,擦了一把脸,又闭目稍停了一下,然后对王一民和卢淑娟一摆手,轻轻说了句:“你们回屋吧。”说完一扬头,挺着腰板向楼下走去。第77章 在客厅里,何占鳌斜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坐在卢运启对面,刚说了半句问好请安的话,就被卢运启一挥手打断了。这位肝火特盛的老人张口就说:“请直说吧,厅长阁下这次来是干什么?阁下是忙人,快说完了好去为王道乐土涂脂抹粉,为日满协和东奔西走。” 何占鳌那松垂的下眼睑迅疾地抽动了几下,但是脸色却一点也没变,不但没变,还能在瘦瘦的脸皮上挤出一些笑纹来。只见他谦卑地笑着说:“卑职已经再三向老人家声明过,不要称卑职职衔,卑职得以成人,还不都是早年老人家栽培的结果……” “别再提老夫栽培过你!”卢运启一指他说,“老夫栽培的苗子会长到这块王道乐土上?会为日本人添枝添叶?我已经告诫过你,有话直说,你忙,我也忙。老夫要到后花园去听鸟鸣,那种声音更为悦耳些。” “好,遵命。”何占鳌仍然面不改色地点着头说,“卑职今天早晨又听到一些对老人家不利的消息:日本人已经把您早年在任上所有的讲演、谈话、文章。电报等有文字记载的资料都搜集起来,加以研究。凡是有攻击东洋B 本的言论都摘录下来。听说已经摘录了几百条……” “他们要干什么?”卢运启一拍沙发说,“那都是在中华民国的年代说的。那时候你们现在的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也骂过东洋日本嘛!” “可他现在变过来了,念喜歌了。”何占鳌嘻嘻一笑说,“您不但不变,还,还……”又是嘻嘻一笑。 “还怎么的?你快说嘛。” “其实有些话也不用再说了。今天的《大北新报》老人家想必已经看过了。那上不是透露出来一些意思吗!” “透露出我在指使他们登载那些反日新闻?” “日本人就是想用过去的言论证明今天的事实!” “真卑鄙!”卢运启一扶沙发站起来,在宽大的地毯上紧走。 何占鳌也忙站起来,眼睛紧盯着卢运启说:“老人家如果对这件事都如此气恼,下边的事情卑职就更不好讲了。” 卢运启猛然收住脚步,直盯着何占鳌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何占鳌往卢运启身前走了两步,弯下身子压低声音说:“据说他们又在守全公子身上打主意。”; 卢运启一哆嗦,像没听清似的问了一句:“你是说在我那大子身上打主意?” 何占鳌连连点头:“正是。” 卢运启忙往前跨了一步问:“在他身上打什么主意?” “内容还不大清楚,是特务机关放出的风。” “是葛明礼他们?” “不。”何占鳌摇着头,狡猾地眨着眼睛说,“是日本特务机关。” “日本特务机关!”卢运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几乎是惊叫着说,“我那儿子犯了什么罪?是偷是盗?还是杀人放火?” “不。”何占鳌仍然摇着头,“日本特务机关从来不管这些琐碎的刑事案件,政治上的一般案件也不管,他们只管和军事上有关的大案。” “和军事有关?”卢运启对着何占鳌挥着胳膊叫道,“我那儿子从来连政治军事的边都不沾,他懂什么政治军事呀?” 一丝幸灾乐祸的笑纹从何占鳌嘴角上掠过,但他仍然用非常诚恳的语调说:“唉,老人家,您真是当事者迷呀!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公子成天在市面上跑,什么人不接触,只要沾上一点边,就可以被罗织进去。甚至不沾边也可以硬让他沾上,他们的手段您老人家还不清楚?张大帅是怎么归天的?柳条沟事件是怎么爆发的?老人家,这都是政治上的需要啊!” 何占鳌这一番话说得卢运启目瞪口呆,他那本来已经疲惫的身心经受不了这重大的压力,踉跄地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觉得口干舌燥,抓起茶杯,猛喝了两口。茶已经凉了。他从来不喝凉茶,连温茶也不喝,但是今天他却没觉出凉意。他一闭眼睛,头靠在沙发上了。 何占鳌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卢运启对面的沙发前坐下。他探着身子端详着对面这位闭目不动的老人,像泥塑匠人在审视自己的作品,为自己所表达的意想不到的效果而暗暗高业屋里静悄悄的。钟声敲响了九下。何占鳌猛一激灵,葛明礼还在道里警察署长齐德荫家里等着听他的消息,好回禀玉旨雄一,执行下一步计划。时间紧迫,他怎能再多加延误。想到这里,他便咳嗽一声,轻声慢语地说道:“您老人家是得好好想一想了。日本特务机关,是一座人所共知的鬼门关,抓进去的人有几个能活着出来?侥幸出来的也都变成了活死人,不是精神病就是缺胳臂断腿的终身残废。您老人家只有一位公子,祖宗的香烟要他接续,如果他要有个一差二错,那就……” 何占鳌话没说完,卢运启忽然直坐起来,脸色涨红,双目大张,喘着粗气对他吼道:“好了,别说了!” 何占鳌吓得一哆嗦,张着嘴愣在那里。 卢运启又一指他说:“我问你,特务机关现在动手没有?我那儿子昨晚一夜未归,是不是已经……” “不,不。”何占鳌忙摆着手说,“据卑职所知,他们还没动手。” “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们还在观察您老人家的态度,等待着……” “等待什么?”卢运启忽然一伸手,直指着何占鳌的脑门喊道,“是不是等着你这个探子的报告?” 何占鳌猛从沙发上跳起来,慌惊地摆着两只手说:“您老这可是冤煞卑职了!卑职是冒着天大的危险来向您老人家报信儿的。卑职不能眼睁睁看着您一家遭受凌辱而不顾。只盼望老人家不要失去这最后的时机,只要您能发表一纸宣言”什么宣言?“卢运启又指着何占鳌问道,”是投降表,请降书?“ “随便您老怎么叫都可以,反正这意思您老明白。”何占鳌说到这里又把声音放低了说,“如果您老人家实在不愿意发表那宣言,为救燃眉之急,先把上次提的小姐婚事……” “闭嘴!”卢运启也猛然站起,他气得哆嗦着,用抖颤的右手直指着何占鳌的脑门喊道,“我虎女焉能嫁与倭寇!回去告诉你那日本主子,趁早死了这条心,我那女儿已经许配给一中的教师王……”卢运启说到这里猛然意识到这名字不能说,说出来对王一民不利。所以“王”字刚一出口,就戛然而止了。 卢运启不说,何占鳌可要问。他睁着惊奇的眼睛,神着细长的脖子,紧盯着问道:“王什么?” 卢运启狠狠地一甩袖子说:“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你刚才不是要我发表宣言吗?我现在就把口头宣言告诉你,你记住——” 何占鳌眨眨眼睛,细长脖子仍然向前探着。 卢运启头一扬,庄严地说道:“我卢运启是黄帝的子孙,中国的臣民!他日本人纵有千种手段,万般诡计,也驱不散祖宗留给我这股浩然正气!”说到这里,他又伸手指着何占鳌骂道,“至于你这个中华民族的不肖子孙,只不过是中国土地上的一条蛆虫,日本木展下的一条哈巴狗儿。从今以后,不许你那肮脏的双脚踏进我这干净的家门!你给我马上滚出去!滚!滚!……” 在卢运启一连串的“滚”声当中,何占鳌倒背身子往后退,当他退到门前的时候,卢运启的滚声也止住了。这时何占鳌又挤出一丝笑容说:“您虽然百般辱骂我,我也并不气恼。我只想再说几句:您在四面楚歌之中,可要三思而行,以免后悔呀!” 何占鳌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卢运启指着他后脊梁喊着:“我愿在四面楚歌声中当自刎于乌江的项羽,我要用行动昭告于天下众人:宁死不当汉奸亡国奴!” 门关上了,卢运启喊声的回音在客厅里回荡。 稍停了一会儿,王一民和卢淑娟从楼上快步走下来。他们俩一直躲在楼梯上面悄悄地听着,卢运启的一些吼声,都听见了。这时他们见何占鳌已被轰了出去,便快速而轻步地走进客厅。卢运启正面对着屋门,张嘴喘着粗气,涨红的额头和双颊上都是汗珠。 卢淑娟心疼地叫了声“爸爸”,急奔过去,一只手扶着老父,一只手掏出手绢,为他擦头上的汗水。 卢运启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王一民,忽然推开淑娟为他擦汗的手,一指王一民说:“你来得正好,我已经决定:照你那三十六计的上策办!” 王一民和淑娟同时惊喜地说:“您决定到游击队去?” “对。”卢运启激动地点着头说,“但是不光我一个人走,我要领着守全,我们父子一块走!” “爸爸!”卢淑娟瞥了王一民一眼说,“我也要和您在一块儿。” 卢运启一持胡子,看着王一民迟疑地说:“那一民……” 王一民立即接着说:“让淑娟陪着老伯一同去吧。” 卢运启仍然迟疑地说:“人多了走起来好办吗?” 王一民回答说:“会有办法的。我马上就去联系。” “今天能走上吗?” “我尽力办,最迟午后给老伯回话。现在一方面要多派人分头去找秋影弟马上回来,一方面就要做好出走的准备,淑娟要穿布衣服,平底鞋。老伯最好穿短身服,走起路来方便。至于随身带的东西要越少越好,不要带一件多余的东西。”卢运启忙问:“我有一支德国枪牌撸子,要不要带上?” “您先准备好,看我联系的情况再定。” 卢运启点点头,转对淑娟说:“好,一切都按一民的主意办。你先马上去告诉所有家人,除了门房留一个人以外,其余凡是能动弹的都要分头出去找守全,汽车、马车、摩托都要开出去。谁要能把守全找回来,我赏他银大洋一千元,决不食言!”说到这里,他把手一挥说,“你们快去办吧。我要在这稍稍静坐一会儿。” 王一民和卢淑娟答应着一同走出客厅。王一民要到楼上房间里去换衣服,淑娟拉住他轻声问道:“你和我们一道上游击队吗?” 王一民急速而轻声地说:“要看情况发展如何。方才老伯已经把我们的关系暴露给敌人了,虽然只说了一个王宇,我估计敌人也会立即猜到的,因为他们早已注意上我了。所以我的处境也更复杂了。但是你不要替我担心,如果需要我留下,我就留下。你先和老伯到游击队去。你应该明白,只要你走上这条路,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懂吧?” 卢淑娟信任地点着头。 王一民又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快去办那些事吧,我也马上出去,愿我们一切都顺利!” 两人又用握着的手传达了一下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就匆匆分手了。 且说何占鳌被卢运启轰出来以后,走出大门,就直奔炮队街街口而去。往日他来,都是坐小汽车。今天他是从街口齐德荫新居里来的,路近,就步行了。 何占鳌走进齐家客厅的时候,齐德荫那个唱蹦蹦戏的小妾正在那里摆弄带大喇叭筒的留声机,请葛明礼听王少航新灌的唱片溅骨头》。从喇叭筒里正传出“……人家好的配好的,你这个母老虎单配我这个缩了头的小乌龟”的淫秽肉麻唱句。随着这唱句发出一阵格格的笑声。葛明礼指着齐德荫和小妾笑,小妾捂着嘴边笑边向葛明礼挤咕眼儿…… 何占鳌一进屋笑声立刻止住了。齐德荫恭敬地让座。小妾忙关掉留声机。葛明礼忙问去卢家的结果如何? 何占鳌并不忙着回答,他向屋里扫了一眼问道:“秦警尉他们呢?” 齐德荫忙回答:“有急事,才走。” 何占鳌一皱眉:“什么事能比这里急?这里马上就要用他们。” “这个……”齐德荫忽然止住要说的话,对小妾一挥手说,“这里没你的事了,先到东屋去,叫你再来。” 小妾答应一声,对何占鳌行了一礼说:“厅长您坐。”又向葛明礼飞了一个媚眼,才扭着腰身走出去。 齐德荫去关严了门,回过身来走到何占鳌面前,恭恭敬敬一字一板地说:“刚才厅长的大公子打来电话……” 齐德荫刚说到这,就被葛明礼打断了,他不耐烦地挥着手说:“看你这套麻烦劲儿,听我说吧。”他转对何占鳌说,“是一萍从我们厅里打来的电话,说有重要情况,让我马上回厅。我回不去,就派秦得利回去了。” 何占鳌一听马上说:“这么说是北方剧团有事儿了?” “那当然,在电话里他不好说。”葛明礼点着头对何占鳌一笑说,“一萍这小子一上手就干的不错,依着我早就让他给我当‘嘱托’了。” 何占鳌摇着头说:“这孩子只愿意当文艺人。这回还是费了不少口舌,答应让他将来当剧团团长,剧团的男女演员都归他管这才干上了。” “这我知道,他心里就惦记那个叫柳絮影的小娘们儿,这事将来我这个叔叔助他一臂之力,想法勾上手玩玩就行呗。至于你真正的儿子媳妇得另找个门当户对的……” “好了,别扯那么远了。”何占鳌一挥手,叫着葛明礼的字儿说,“海超,我告诉你一件最大的新闻:你那位外甥女,卢家的千金小姐竟许配给一个教书匠,一中姓王的教员了!” 这个“最大新闻”真使葛明礼大为震惊,他竟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圆睁老牛一样的凸眼睛,一迭声地问是怎么回事?于是何占鳌就把他和卢运启的对话,前言接后语地讲说了一遍。讲完后两人略一分析,立刻就认定这个一中姓王的教师,肯定就是葛明礼念念不忘,而又不敢触动,现在正住在卢运启家里的共产党嫌疑要犯王一民。 葛明礼认为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在他看来,这个王一民——他们曾管他叫“神秘的人”——简直就是个“祸根”,好多重要案子都和他连在一起。他决心要不顾一切地把这个新发现在玉旨雄一面前捅出来。 最后,当何占鳌讲到卢运启如何发表那“口头宣言”,又如何轰他出来的时候,葛明礼一拍大腿骂道:“真他妈是铅灌的脑袋象皮脸,脚踢不动针扎不透的老混球!走!咱们马上去向主席顾问官报告,把那个王一民和这个老混球连在一块报告,说不定卢运启也是受这个共产党要犯的牵制才不肯低头呢。” 葛明礼说着说着又升级了,他把“嫌疑”二字去掉,把王一民干脆就说成“共产党要犯”了。他说到兴头上,抬起屁股就要走。 何占鳌忙按住他说:“不行,等报告完了再动手就怕晚了。刚才我一提要抓老家伙那宝贝儿子,他好险没吓昏过去,那是他真正的命根子。所以我估计他很可能正在派人四处寻找,如果让他抢先找到,弄回去J 藏起来,咱们怎么向顾问官交代?” “不要紧,他找不到。”葛明礼满有把握地摇着头说,“这位宝贝少爷现在还在马迭尔二百一十号房间里睡大觉呢。昨天晚上我让吕翠翠和李玫瑰把他灌得烂醉如泥,今天顶少还得躺一天。” “不行。”何占鳌摇着头说,“咱们必须亲自指挥着把他抓起来,然后才能去向顾问官报告,不能办没根的事。” “那好吧。”葛明礼转对一直恭身站在一旁的齐德荫说,“这事我和何厅长都不能露面,万一老卢头再有个心回意转,他这宝贝儿子还是少爷公子。所以要由你亲自带两个弟兄,穿便衣,到马送尔去抓……” 何占鳌忙插言道:“抓的时候要打日本特务机关的旗号。” “对,这是顾问官批准的。”葛明礼接着说,“抓住就给他戴上蒙眼,摔打一顿,让他蒙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再拉到你们署里,派专人严密看押起来,不要走漏一点风声。” 何占鳌接着说:“从马送尔拉走的时候,要放出风,说是特务机关抓的。我想这风很快就会传到卢家去,它会像泰山压顶一样压到老卢头头顶上,看他低头不低头!” “好,你快去办吧。”葛明礼对齐德荫说,“我们俩在署里等着。你一抓回来,我们就去向顾问官报告。如果一切都顺当,今天一点钟都到北市场翠仙那块儿吃生鱼,我昨天就告诉她准备了。他妈的上回那顿生鱼硬让共匪的飞行集会给搅黄了,刚才说的那个共产党要犯还钻到翠仙屋里去了,好险没……” “好了,先别扯这些了。”何占鳌皱着眉说,“报告完了还不知道有什么吩咐呢。现在已经是刀出鞘弓上弦的时候了。看看顾问官的下一步棋怎么走吧。” 三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向外面走去。第78章 王一民回到房间一边穿衣服一边盘算:根据目前出现的复杂而又紧急的情况,必须争取用最快的速度把卢家父子三人送到游击队去。为了争取时间,自己应该坐卢家的小汽车先去找李汉超,如果他同意,就可以直接去道外八站正阳街万福德旅馆和游击队长夏云天接头,请这位假镇黑龙旅长,想办法把卢家父子送走。 为了和“镇黑龙旅长”接头时合乎身份,王一民特意把塞上萧送给他那套最讲究的西装穿上了。穿西装总要费点时间,皮鞋、衬衫都要配套。等他系好领带,一边系上衣扣一边往出走的时候,楼梯噔噔噔地响起来。他忙俯身楼梯口上往下看,跑上来的竟是冬梅!这姑娘平常走路很轻盈,遇有。急事的时候也是一步一蹬地往楼上跑,可是今天竟是两磴并一步跳跃着上来的,没有特急事,怎会这样跑? 转眼之间冬梅已经跑上楼梯口,王一民忙问:“冬梅,什么事?” 冬梅大口喘着气,竟没顾得上说话,拽着王一民的胳膊就往屋里跑。这也是个稀罕动作。王一民虽然待她极好,她也待王一民不一般,可是平常行动起来她却非常注意分寸和礼貌,从来都是把自己摆在佣人的位置上,而不擅越一步。今天却是怎么了?竟然动手拉扯上了! 冬梅把王一民拉进屋里,回手关上门,背靠在门上,一边喘着一边向王一民说道:“小姐走,我也跟她走,您答应我跟你们一块走吧。”说完就瞪着两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王一民看,目光里充满了焦灼的期待与恳求。 王一民一听是这事,悬着的一颗心才落底了。但他着急走,不能多耽搁,便忙问道:“小姐告诉你上哪里去了吗?” “她没说。我也不想问,反正她到哪我到哪,永远不分离。” “她答应你去了吗?” “她说谁答应也不如您答应好使,只要您答应了,她和老爷就领我走。”说到这里,她竟泪眼欲滴地往前走了一步,又一伸手拉住王一民的西装袖口,一边抻巴着一边仰着脸恳求地说,“王老师,念冬梅侍候您一场,您今后和小姐结婚,冬梅还侍候你们,您就答应了吧!”两颗泪珠从她那秀丽的眼睛里滚出来。 王一民完全被这真挚的感情感动了。但过却是个难以决断的问题:已经有老少男女三个人要送走,现在再添上一个,又是一个这样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把她和淑娟摆在一起,会像两颗明珠一样夺人眼目,这事自己实在难以决定,必须请示上级,还要和夏云天商量。想到这里,他便对冬梅诚恳地说:“冬梅,你的心思我完全明白,你和淑娟不可分离的感情我也完全理解,如果我自己说了算,我会毫不迟疑地答应带你走。但是现在要去的不是个一般的地方,我也必须去找别人想办法。所以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你可以先做走的准备,等我回来的时候再告诉你准信儿。现在情况紧急,我必须马上出去找人。你是通达事理的聪明姑娘,我说的,希望你能明白。”; 冬梅一边连连点头一边说:“我明白,我明白。只求您在找人说的时候,多替冬梅美言几句,千万带上冬梅……” 冬梅话没说完,院里传来汽车鸣笛声。王一民心一动,忙离开冬梅奔到窗前向外看:只见院门大开,卢家那辆小汽车和摩托正往大门外边开,大马车也在后面紧跟着。几个伙房的厨师、老妈子、老花匠、打杂的也从便门往外紧走……这时冬梅也紧跟过来看。王一民不由得惋惜地说了句:“糟糕!汽车开走了!” 冬梅在后边说:“都是出去找少爷的。赏钱重,都争着往外跑……” 没等冬梅说完,王一民就一挥手说:“好了,我得快走,你就照我的话办吧。” 冬梅连声答应。王一民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了一句:“走的事情不要当任何人说!” 冬梅忙说:“小姐已经吩咐过。佣人当中她就告诉我了。” “好吧。”王一民一转身,快步走出屋门,像离弦的箭一样下了楼梯。他知道楼上楼下只有冬梅一个人,不怕有人看见。 王一民走出卢家大门,往街口一看,卢家的小汽车已经跑没影儿了,大马车正要拐弯,如果紧跑几步,高喊几声还能听见。但是马车也并不快,他决定雇辆出租汽车。于是他甩开大步往前走,一连越过几个年老的卢家佣人。当他走到花匠老梁头身旁时,这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竞眨着眼睛笑着说:“王老师,怎么走这么急,也是去找少爷?” 王一民不加分辩地笑着点点头。他不能和这位步履缓慢的老人多搭言,他足不停步地越过这老人快步往前走。这时从他身后传来老梁头的话:“真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一千块袁大头把咱们都支使得狠命往前跑。” 王一民听见装做没听见,仍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赶。炮队街里没有遇见出租汽车,街外也没有。他想到今天是星期天,坐车人多,大概得到繁华的中央大街去找。这时候已经是十点多钟,夏日的骄阳高悬在头上,他穿着成套的西装,再加上快步赶路,已出了满头大汗。他忙掏出手绢,一边擦汗一边不减低速度地往前走。这时,一辆黑色小汽车迎面开来,他看车里面好像空着,也好像是出租汽车,便一举手招呼车停下。这辆车还真听话,他一举手车速便减慢了,接着就吱的一声停在他面前了。还没等他去拉车门,后边的车门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美丽的女人脑袋来,呀!竟是柳絮影!奇怪,她坐在车里怎么脑袋上也在流汗吓只脑袋上,身上也有汗水,浅绿色的旗袍领口已经被汗水变成了深绿色。莫非她也和自己一样,是先跑路后叫车?那么她也有急事…… “表哥。”柳絮影一张嘴竟叫上表哥了。还没等王一民答话,她又往司机手里塞了一块钱,说了声“再会”。然后就钻出车门,直起腰,小跑了两步,站到王一民身旁,一伸右手,挎住王一民的左胳膊,身子也往王一民身上一靠,悄声说了句:“有紧急情况。” 当柳絮影一挎王一民胳膊的时候,王一民就明白应该采取什么姿态了。他也把身子往左边一靠,头一偏,几乎和柳絮影头挨着头地说了句:“走着唠。”于是两个人就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似的,躲开行人,紧贴着墙根,紧靠在一起,迈着缓慢的小步,低声细语地唠上了。 王一民紧张地,全神贯注地听柳絮影说着。 “今天早晨剧团突然接到市公署文教课文艺股的通知:说今天下午两点文教课赵课长要来剧团训话,要宣布排演那个汉奸剧本的计划,完了还要让每个剧团成员都讲讲自己的看法。为了对付这个会,刘勃和我商定在十点半钟的时候,先召集反日会会员和几个将要人会的人开个秘密会……” 王一民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将要人会的有谁?” “谢捷尔斯克、刘别玉兰和女演员郑玉梅。” “开会的地点?” “就在夹树街剧团小楼里。” 王一民一皱眉,但他没有多说什么,让柳絮影接着讲。 “九点四十多分钟,我到了剧团,接着来了几位开会的同志,可是不见刘勃。我想出去迎迎他,刚一迈出小楼楼门,何一萍从门前的洋灰柱子后面钻出来了。不知道他是有意守候在那里还是偶然碰上的?从打老塞出事住院以后,他对我就更加殷勤起来,我总想法躲着他,可今天他怎么突然来了?他一见我,就从兜里掏出一张‘巴拉斯’影院的剧票来,是‘漂漂歌舞团’的狄美云和包娇娜领衔演出的歌舞票,时间正好也是十点半。他说他只有这一张票,是特意给我送来的。我让他自己去,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在推让中间,他竟说了一句:”我不完全是为了请你看戏,我的苦心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他的苦心?什么苦心?我忙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眼珠子一转却不肯往下说了。接着他看看表,把票塞给我转身就走,走出十几步,又回身对我喊了一句:“你快去吧!就去吧!’他这句喊话更引起了我的怀疑,我看他越走越急,一边走还一边看表。他的行动忽然激起我一个愿望:跟着他,看他干什么去?跟踪这事我没真干过,可是在舞台上表演过,那也有用。我悄悄地,尽量隐着身子跟着他,他上了一辆人力车,我也上了一辆。拉我的是个老年人,渐渐地被他坐的那辆车落到后边了,越落越远,正在我着急的时候,他的车停下了。我一看,天哪!是停在警察厅那高台阶下面了!我忙叫我坐的车也停下。我没马上下车,我隐身在车夫后面往前看,只见他下了人力车,付完车钱,又向来往去路看了看,然后一转身,快步登上了那高台阶,到门岗前边掏出个什么玩意儿一晃,门岗还向他敬个礼,他一扬脖就进去了……这一来我什么都明白了!我的心蹦得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塞给车夫五角钱,三步并成两步跑进了离那里最近的孔氏医院,连老塞也没顾得看一眼,就给剧团挂电话,接电话的是刘别玉兰,我问田忠去没有?他说没有。我让她通知所有在小楼里的人都立刻离开那里,再告诉门房,让后来的人也都回去,午后再来……” 柳絮影说的速度非常快,声音也非常低,但是却一个字也不漏地都送进了王一民的耳朵。不愧是话剧名演员,台词功夫真棒!她还要接着往下说,被王一民打断了:“好了,我都明白了。放下电话你就来找我?” “是呀。” 王一民迅速看了一眼手表,表针正指十点半。他当机立断地说:“走,快去叫出租汽车!” “上哪?” “上剧团小楼。” 柳絮影一蹙长眉:“那里还去得?” “必须去!”王一民一边挎着她迅速地往回转一边说,“必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越快越好。”他在转身的时候已经看清没有人注意他们俩,便接着说,“现在要快走,不要这样了,你跟在我后面,紧跟上。” 柳絮影一边点头一边撤回挎着的手,于是他俩一前一后,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在快到中央大街的地方,他俩上了一辆出租汽车,王一民说了一声“夹树街街口,要快”!汽车便风驰电掣地向前开去。 车开得真快!十几分钟就到了夹树街口,下车的时候柳絮影抢着递给司机一元钱,说声“不用找了”,就和王一民双双下车了。 当他们俩一同往夹树街里走的时候,王一民悄悄对柳絮影说:“你在我后边走,稍微隔开几步。” 柳絮影一边点头一边放慢了脚步。王一民先进了街口,他在右侧走,剧团的小楼在左侧,离街口大约只有五十步远。小楼是德国式建筑,尖细的屋顶,像西方武士的帽子直向天空。早年卢运启从一个德国商人手里买下这座小楼,办了一座小型的女子私立中学。“九一八”事变后中学停办,就交给剧团了。当时办剧团的很少有固定团址,多数都是借地方排戏。卢运启却与众不同,他财大气粗房子多,剧团也跟着阔绰起来。 王一民一迸街口,第一眼就向那德国式的小楼望去。不好!小楼前面停了三辆三轮带斗摩托车,门口有警察和便衣,敌人已经动手了!他不能再往前走了。离他四五步远有一座木栅栏木板厂的小院落,里面有几棵白杨树,树后是俄国式的平房。板门上也贴了一些“房屋出租”之类的小招贴。王一民紧走了几步,在板门前停下,侧过身子看招贴。这时柳絮影也走到他身边站下了,她眼睛看着招贴问道:“怎么办?我再往前走走,看看究竟!”她呼吸急促,声音有些发颤。 “不。”王一民指着一张新贴上的小招贴说,“这院里出租房屋,我们装成租房子的,两人同时进院,你去敲房门问话,我站在后面观察。敌人一会儿一定从这里经过回警察厅,我们就可以……”王一民刚说到这,忽然隐约地听到从剧团小楼那边传来人声,似乎在吆喝…… 柳絮影先侧过头去看,只一瞥她就低声惊呼道:“哎呀!我们的人被捕了!” 王一民也侧过头去看,只见几个便衣特务和警察正拖着两个人往摩托车前边跑。离得远,看不清被拖的人是谁,只觉像一男一女。这两个人挣扎着,敌人吆喝着,拖架着,把两人塞进了摩托车斗…… 王一民忙对柳絮影说:“快进院,照方才说的办。” 柳絮影点头走进院门,王一民跟进来,又对柳絮影说:“去敲房门,敲得轻一些,慢一些……” 柳絮影走上房门台阶去敲门。王一民斜着身子站在她后面,一侧脸就可以看清马路上的情景,他紧张地等待着。 一阵摩托声由远而近,露头了!他看见了!认出来了!第一辆摩托车斗里坐着那个花脸特务秦得利;第二辆车斗里捆绑着一个男的,脑袋被坐在后座上的一个特务使劲按着,按得几乎缩到脖腔子里。缩得再深王一民也认出来了,这人正是刘勃!王一民最怕出现的情况终于出现了!他只觉脑袋轰的一声,连后边车斗里拉的是谁都没大看清,恍惚是个女的。 三辆摩托飞快地开过去了。这时柳絮影也已停止了敲房门,她也回过头,睁着惊恐的大眼睛向马路上直望着。 屋里没有动静。王一民定了定神,忙对柳絮影低声说:“走,不要敲了。” 柳絮影走下房门台阶,眼里含着泪水,声音颤抖着说:“刘勃和郑玉梅被抓走了!刘勃经过锻炼,能抗住;可郑玉梅那么年轻瘦弱,她能……”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要刚强,要镇定,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王一民和柳絮影走到院门旁白杨树下,见左右无人,环境幽静,便站下说道,“我和你看法正相反,郑玉梅还没入会,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敌人在她身上拿不到什么东西,危险也不大,倒是刘勃……” “你担心刘勃会……” 没等柳絮影把下面的话说出来,王一民就一挥手说:“好了,没有时间多议论了。现在我和你要分头行动。你马上去分别通知剧团反日会员,让他们都先找个可靠的地方隐蔽起来,隐蔽得越深越好,但要把地方告诉你,以便联系。” “那今天午后的会呢?” “都不要参加。”王一民果断地说,“敌人已经对剧团动手了,还参加什么会。你通知完以后,哪里也不要去了,老塞那里由我管,你直接回大地包家里等我的信儿。我可能自己去找你,也可能派别人去。”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漂白暗花新手绢说,“去的人拿着这块手绢,你记住了。” 柳絮影看着手绢点点头。 “好。走吧,你在前面走,不要往剧团那边去,出夹村街,你往南,我往北,可以吧?” “可以。”柳絮影说完一转身在前面走了。王一民等她走出院门后,才跟着走出去。第79章 夹树街和花园街都在南岗区,相隔不远,快走十五分钟就可以到。但是王一民却急得恨不能肋生双翅,眨眼工夫就飞到。他抄近路,迈大步,用正常走路所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赶到了李汉超家。 石玉芳领着小超把他迎进屋去,告诉他李汉超不在家,临走时候留下话,如果王一民有急事,可以直接到道外万福德旅馆楼上去找他。到了那里,上楼的时候会有卫士盘问,答话是:“我从黑河来,要到漠河去,问问朱旅长有什么事情没有?”卫士还要问一句:“您什么时候走?”回答是:“明天十二点十分。”答完,就可以引见了。 石玉芳说完以后,王一民没有再多说一句多余的话,连小超张着两只小手要他抱他都没有满足她。石玉芳看他出了那么多汗,把那么高级的西装都溻湿了,知道一定是有什么紧急情况,便一把抱起小超说:“叔叔有事,让叔叔快走吧。” 王一民只对他们母女苦笑了笑,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外走。真巧,他一出门,正赶上那位老“玛达姆”白俄房东也从上屋出来,她一见王一民立刻咧开嘴巴,扯开喉咙,举着胖手喊道:“王先生,快请屋里来坐坐吧,我正在煮咖啡,您来尝一尝吧。” 我的天哪!要让她打开话匣子还了得!整个上午都得交给她!王一民心里害怕脸上笑,一边摆手一边往院门口退着说:“谢谢您,我今天有事,改天一定登门看望。” 老玛达姆竟往前撵了几步:“哎,您稍坐一会儿,我还要打听一下塞先生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回头见。”王一民已经退到院门前了,一挥手,一低头,钻出院门,撒腿就往前蹄,真好像老玛达姆能出来拽他似的。 王一民出了花园街口,就跳上了一辆出租汽车,直往道外驶去。 万福德旅馆规模并不大,但是整洁、规矩、有礼,素为人们所乐道。一座二层灰砖小楼看起来很普通,但高悬着的“万福德旅馆”的金字牌匾却很突出,尤其是门两旁挂着的一副对联,更显得与众不同。香桶木上刻着绿色大字,周围精雕细刻着祥云缭绕的醉八仙,又镶着明光锃亮的铜边,简直和珍贵的艺术品差不多。对联的内容也颇不俗气,写的是:萧斋特下高人榻故道频来长者车但细一看那字写的却大为泄气,那一个个楷字,就像中学生写大仿一样,真是状如蒸饼,蠢笨不堪,和那美妙的雕工构成了可笑的对比。这样难看的大字为何这样精工细雕?这只要一看下边的落款和图章就明白了。原来这字是这个旅馆的后台老板,东北的军阀汉奸于琛微写的,怪不得这样难看而又高贵呢!这些汉奸的脸皮都是这样厚,大汉奸张景惠的字比于琛微写得还难看,却到处写到处贴,真不知羞耻二字为何物! 王一民推开楼门往里走,迎面是柜台,里面站着两个伙计,王一民向他们前面一走,立刻笑脸相迎。一个长几个浅白麻子的高个伙计一边点头一边说:“您来了。您是开房间还是会客?” “我来看望从下江来的朱旅长。”; “那您楼上请。”伙计一指左边楼梯口说,“楼上的房间朱旅长全包了。” “谢谢。”王一民点点头,转身上楼。楼梯上没铺地毯,新漆的红油子,擦得放光。楼梯是折回式的,当王一民走到中间往上一拐的时候,看见楼梯口坐着两个年轻的卫士,穿着整洁的新军装,十字花的武装带,头上戴着大盖帽子,腰上挎着盒子枪,绑腿系得干净利落,皮鞋擦得耀眼生光。两个人一高一矮,都长得端正漂亮,英姿焕发。看见王一民上楼立刻站起来,大个的张口问道:“先生,您找谁?” 王一民微笑着点点头:“我从黑河来,要到漠河去,问问朱旅长有什么事情没有!” 大个的眼睛一亮,立刻接着问:“您什么时候走?” 王一民立即回答:“明天十二点十分。” 王一民话音一住,两个卫士立即双足并拢,举手行了一个军礼,又一同向王一民伸过手来。王一民忙和他俩—一握手,握得那样热情有力。然后小个的卫士向王一民点点头,低声说:“同志,请跟我来。” 王一民又向大个卫士点点头,就随着小个卫士顺着走廊向里面走去,大概越过了六七个房间,来到最里面的一间门前,他站住向王一民轻声说了句“请等一下”。然后伸手轻轻敲了三下门,又喊了一声“报告”,这才推开门走进去。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了,那位卫士侍立在门旁对王一民说:“请进。” 王一民走进屋里。 卫士退出门外,关严了门。 这是一套比较宽敞的中国式客房,里面有衣柜、梳妆台、条几、太师椅、盆花……还有一扇里门,这时关得严严的。在一张八仙桌旁边,站着一位身材魁伟,膀大腰圆的大汉。只见他一头黑发,新剪的平头,宽脑门,高鼻梁,浓眉大眼,方面阔口,黑红的皮肤闪着亮光,让人感到浑身都是力量。他没穿军装,一身新白串绸的中国裤褂,肥大松宽。大概做这套衣服,至少得用半匹串绸。 王一民知道这就是著名的抗日英雄夏云天了。便往前紧走了几步,伸出一只手说:“云天同志,您好。我叫王一民……” 王一民的名字才一出口,夏云天就咧开大嘴,一边笑着一边说道:“哦!是王一民同志,我们正在提到你呢!”他一边高声笑着说着,一边伸出两只大手,紧紧地攥住了王一民的手。 随着他那洪钟一般的笑声,那扇紧关着的里屋门开了,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个人:李汉超和谢万春。 谢万春也随着夏云天向王一民亲切而热情地笑着。但是李汉超却没笑,他微蹙双眉紧盯着王一民看,像要看明白是出了什么问题。 王一民也没笑。他等夏云天笑声住了以后,便抽开手,对李汉超开门见山地说道:“汉超同志,有非常紧急的情况要汇报,你看……” “好吧。”李汉超把手向八仙桌旁一指说:“坐下一块谈。” 屋里的空气立刻严肃而紧张起来。四个人迅速坐好。王一民先简单扼要地汇报了卢运启家发生的情况,包括卢运启要立即领着儿子、女儿一齐去游击队的打算。接着他又汇报了刘勃和女演员郑玉梅被警察厅特务逮捕的情况。李汉超一听,猛然站起来,用手一敲桌子,“唉”了一声,又在屋里急速地转起圈来。 王一民又用最快的速度,把柳絮影已经去通知剧团反日会员马上隐蔽起来的情况说了一下,汇报就结束了。 王一民话声一住,李汉超马上站到他面前说:“你让柳絮影通知得对,必须做好一切应变准备。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是要及时掌握刘勃他们被捕后的情况,并且要想法营救他们脱险。” 王一民也站起来说:“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不知可行不!” “快说。” “我想马上去找玉旨一郎,请他履行他父亲的遗训:”在能帮助中国民众的时候,就要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我要请他亲自到警察厅特务科去要人。我已经看清楚领头抓人的还是那个花脸特务秦得利。他很怕一郎,只要一郎严厉些,我想会把人领出来的。“ “好。”李汉超点着头说,“如果能把刘勃要出来,你就亲自把他送这来,请他和云天同志一同到游击队去。以防敌人二次抓他。当然也要从坏处打算,如果要不出人来,甚至发生更严重的情况……” “那我也立刻回来汇报。你在这里等我吧。” “我也要马上去向省委汇报。汇报完就回来。如果我不在,你可以和云天、万春先商量,情况紧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云天同志还有合法身份可以利用,该文就文,该武就武,不要贻误时机。” 王一民连连点头。 “还有,”李汉超紧接着又说,“你没来前,我们正在谈卢运启到游击区的问题,云天同志特别欢迎他去,省委也完全同意。” 这时夏云天插了一句:“我们那里正要成立苏维埃政府,可以报请省委,选他进政府……” “对。”李汉超接着对王一民说,“所以你在办完刘勃他们的事情以后,要立即把卢老先生他们请这来。根据你方才谈的情况,这件事也是越快越好,以防发生变化。” 王一民听到这里,刚想提一下冬梅的问题,李汉超就挥挥手说:“好了,情况紧急,你快去吧,不要多耽搁了。”他又歪过头去对谢万春说,“你不是给云天他们包了一辆可靠的汽车吗?” “对。”谢万春点着头说,“司机是我介绍入党的党员。” “那好。”李汉超又对夏云天说,“就让王一民坐这辆车去跑吧。” “不行了。”夏云天遗憾地说,“我们通过旅店的关系,在于琛微的护路军里买了十支匣枪和十套军装,准备回去组织一支特别侦察班,商定今天上午交货,他们一清早就坐车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王一民马上说:“不用了,我雇出租汽车。到了一郎那里,他家有汽车也有摩托,他会开。” “好吧。”李汉超挥挥手说,“快走吧。” 王一民点点头,一挥手,就快步走出去了。 玉旨一郎非常高兴地接待了他的中国朋友王一民。一见面就拉着王一民的手说:今天早晨在松花江边钓了两条金色大鲤鱼,一条给叔叔,一条留给自己,他要请王一民吃日本生鱼片。 王一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北方剧团的两名演职员被那个花脸特务秦得利领人抓走了。其中一名叫刘勃的是他的朋友,是一个正直的青年。他请他能马上“‘毫不犹疑地伸出手去”,把这两位热爱中国的青年人搭救出来。 玉旨一郎一听是花脸特务把人抓走的,就把这件事看得很轻易,他一口答应了。他相信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办完这件事。办完了再一同回来品尝他的生鱼片。那时候朋友得救,一天云雾散净,王一民一定可以和他开怀畅饮了。 王一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催他快走,玉旨一郎便让王一民在后院小门等着他,他去开车。 原来玉旨雄一家有两台小汽车,一台是日本货,一台是美国产。玉旨雄一自己坐美国产的,日本货就给全家用了。所谓全家也没有几个人,最主要的还是玉旨一郎用,所以用起来很方便。 王一民在后门等不大一会儿车就开来了。他上了小汽车,屁股还没坐稳,车轮就飞快地转动起来。玉旨一郎车开得又快又稳。 他俩在车上商定:到警察厅后,由一郎进去要人,王一民在车上等候。 车到警察厅,王一民让一郎把车停到那座大楼的斜对面。玉旨一郎临下车的时候,充满信心地向王一民一举手说:“请你等着迎接你的朋友吧。” 王一民也在车里一举手说:“祝你马到成功!” 王一民看着玉旨一郎上了那高台阶,拿出一张名片对门岗晃了晃,又说了句什么就进去了。王一民心情不安地等候着。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还不见玉旨一郎出来。王一民的眼睛紧盯着警察厅的楼门看,每过去一分钟都给他沉重的心情增加一分压力,时间越长他越感到前景不妙。好不容易把玉旨一郎盼出来了!王一民忙往他身后看,他身后紧跟着两个人,但不是刘勃和那位女演员,是花脸特务秦得利和另外一个像打手似的特务。他俩站在高台阶上对玉旨一郎连连行礼,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玉旨一郎只挥了一下手,就快速地走下高台阶,往小汽车前走来。 王一民怕被秦得利看见,忙往车后座躲了躲。但这担心是多余的。秦得利和那个特务见玉旨一郎走下台阶,马上转身就往楼里跑,他们正忙着。 王一民再看正向小汽车走来的玉旨一郎,方才下车时候还笑容满面,现在回来却阴云满天。他钻进汽车,坐上司机座位,砰一声关严车门,手把着方向盘,头也不回地问王一民:“怎么办吧?你现在不会有吃生鱼片的兴趣了。告诉我吧,你需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现在只能帮你跑跑路,其他事情都无能为力了。”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却有些发颤,像是在抑制着内心的激动感情。 王一民心情紧张而沉重地说道:“我现在首先需要知道我那朋友的情况……” 还没等王一民说完,玉旨一郎忽然一回身,手搭在前车座靠背上,直对着王一民,满脸怒气地说道:“你那个朋友是个坏蛋!是你们中国人当中的败类!是一个没有脊梁骨的软体动物!” 这几句话真像一声炸雷在空中爆响!王一民几乎被震得头轰耳鸣。他一把抓住王旨一郎的胳膊,急声说道:“请你告诉我实际情况。” “我先问你。”玉旨一郎直望着王一民说,“这个人从前担任过共产主义青年团满洲团省委书记吗?” 王一民浑身一抖,惊讶地问道:“这是他自己说的?” “他不说谁能知道?”玉旨一郎激动地说下去,“他把什么都说了。那个花脸特务告诉我:他们本来是去抓开反日会的反满抗日分子,谁知扑了一个空,开会的没抓着,顺手牵羊地抓来一男一女,本想拷问一下开会的事,问不出来就放了。哪知道往行刑的屋子一推,他就吓昏了,剥光衣服挂起来打了几鞭子他就连喊饶命,接着就什么都说了。我问他还说了些什么?花脸特务却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说了,只笼统地说他供了一些人名,人名里有谁,都是哪的,他却不说。我察言观色,忽然联想到这名字里可能有你。花脸特务既然知道我们是好朋友,当然就不肯明说了。但是他又怕开罪于我,当我往出走的时候又讨好地紧跟着我,问有什么吩咐没有?我还能吩咐什么?吩咐他们把那坏蛋放了吗?不,没有这可能了,他已经成了共产党要犯。而且和这想法相反,如果我能发号施令的话,我倒想吩咐他们立刻把他枪毙了,以免把更多的好人推上断头台。”玉旨一郎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被刺激得太不冷静了,有些过分的话还要请你原谅。你大概还不大了解我的心情,从一系列事件当中,尤其是在饭田大住全军玉碎以后,我已经断定你是中国共产党员。对中国共产党,我是有好感的,是完全同情的,他们在最艰苦的条件下和中国大众站在一起,抗击外来侵略者。所以我对中国共产党这种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是十分敬佩的。但是想不到你的这个姓刘的朋友,却这样贪生怕死,卑鄙无耻,他出卖朋友,出卖国家民族,他使我感到难过,也为你难过……”玉旨一郎低下头去。 王一民用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臂上诚挚地说:“我谢谢你,不但我自己谢你,也代表我所在的组织谢你。你——一位从日本上层社会中来的朋友,能够这样推心置腹地对待我们,同情我们,支持我们,使我非常感谢。在这时间非常紧迫,情况非常危急的情况下,我不可能多说什么了。我只能把最主要的讲给你:任何健康的肌体,也免不了会生痈疮,把脓水挤出去,肌体还会照样健康。世界上没有百分之百的纯化物质,斗争永远是复杂的。但是真理总会战胜邪恶,这一点请你相信我和我的组织。” “好。我完全理解。”玉旨一郎也把手按在王一民的手上说,“现在对你来说,情况确实万分危急。请你告诉我,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呢?如果你需要马上离开哈尔滨,譬如要出关,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帮助你出去;如果你旅费不足,更没有问题,我……” “不,不,全不要。”王一民摆着手说,“我暂时只求你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你开始不是说‘能帮我跑跑路’吗?现在只请你用你的车,拉我跑一些地方。你的车既快又安全,可以帮助我把一些朋友从虎口里救出来。” “好,我明白了。我对你这种临危不乱,舍己为人的精神非常感佩。”玉旨一郎感动地说,“从现在起,我将完全听你指挥,你说上哪就上哪,你说跑到什么时候就跑到什么时候。” “好,先开到道外正阳街万福德旅馆。” 玉旨一郎应声开车,车向道外急驶而去。第80章 玉旨一郎送王一民到了万福德旅馆,他等在车上,王一民跑上二楼。 李汉超已经从省委回来了。根据刘勃过去的表现,省委对他的被捕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所以当王一民汇报以后,他们(包括夏云天和谢万春)立即做出了下面的紧急决定:第一,凡是和刘勃有过联系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以及反日会员,要分别不同情况,立即采取隐蔽或转移措施。对和刘勃接触多的同志,或者是社会影响大。隐蔽困难的人,像柳絮影、塞上萧他们,要立即送到游击队去,投身到武装斗争中去!这样的同志是少数。多数同志,要采取先隐蔽起来,然后再分散转移的办法,以免目标过大;第二,马上把卢运启和他的子女接到万福德旅馆,和到游击队的同志一道撤离哈尔滨;第三,为确保安全,除由夏云天等同志护送外,要马上派人去和准备攻打宾县的赵尚志游击队联系,要他们隐蔽在松花江边的老山头打接应;第四,立即由李汉超、王一民、谢万春分头执行上述决定:李汉超负责去孔氏医院通知共青团员景秀莲,并由景秀莲拿着王一民的白色暗花手绢,去大地包找柳絮影。再由柳絮影通知剧团反日会员,分散隐蔽,到游击队去。与这同时,再由李汉超把塞上萧接到万福德旅馆。 王一民负责去一中,安排受到刘勃领导过的共青团员隐蔽起来。其中肖光义和刘智先要随同撤离的同志去游击队。对其他没和刘勃接触过的进步教职员(包括老传达李贵),也要打招呼,使其提高警惕。 王一民安排完一中的同志以后,即去炮队街卢宅,接卢家一行四人来万福德旅馆。王一民本人也必须一道撤离。 经研究后,同意冬梅和卢淑娟一道去游击队,正式参加革命。 谢万春负责去接已被刘勃半遗弃的妻子关静娴和共青团员小吴,准备去游击队。此外,他还要通过工会,迅速找一辆由自己同志驾驶的大客车,以备运载撤离同志之用。 李汉超虽然直接领导过刘勃,但是最近一直没有和他接触,家庭住址刘勃也不知道,省委工作又离不开,所以还要在哈尔滨坚持下去。王一民建议他再找一个比较隐蔽的住处,他完全同意了。 夏云天和游击队来的同志们,一方面和赵尚志游击队联系,一方面要做好一切准备,以便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冲出哈尔滨。 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做出这些决定,然后就立即分头行动了。 王一民在一中,把任务布置给正在宿舍里的肖光义。又和李贵老两口打了招呼,并请李贵向白露小吃铺的老何头致意。然后就坐上玉旨一郎的车,直奔炮队街卢家驶去。他告诉一郎,他现在住在卢家,他要去取东西和告别。一郎连连点头,他理解这“告别”的真正内容,他是十分同情的。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卢家这时已经完全陷入万分危急的险境当中了!; 车一驶进炮队街,王一民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异常,从卢宅那边走过来的行人,单行的不时回首翘望,双行的不时窃窃私语,脸上都好像罩上了一层惊恐的阴云。车又往前跑了一段,看见卢家的大门了。哎呀!那门前站上了人,是穿黄色军装的,有四个,分别站在大门两旁,全副武装,大门敞开着……王一民又发现:那穿黄军装的大兵胳膊上还戴着白色胳膊箍,上边影影绰绰地涂有红字……不好!这是日本宪兵!日本宪兵把卢家的大门把上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是对谁来的?…… 这时工旨一郎也看清了前面的情况,他减慢了车速,不回头地问王一民道:“前面就是卢公馆吗?” “正是。”王一民一边盯着卢家的大门看一边说,“现在情况不明,车不要在门前停下,开过去再说。” “这样好不?”玉旨一郎仍不回头地说,“我把车开过大门以后停下,你在车里等着,我去打听一下。我兜里有我叔叔的名片,我还可以自报名号。” “好。只是车要稍稍停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