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却没看出,别人的话,它谁也不听,只听赵细烛的话。”“你怎么知道它只听赵细烛的话?”“不知为什么,自从跟宝儿在一起了,我好像也变成了宝儿,心里想着的,都是马该想的事。”风筝回过脸来插话:“宝儿想吃草,莫非你也想吃草?”风车没有再作声,只是把手向背上的大布袋里摸去。她摸出了一束青草。风筝和金袋子看着风车手上的草,都愣了。麻大帅辕帐外一片巨大的雨帘。门外,驮着戏箱的黄马站在雨中,浑身淌着雨水。屋内,跳跳爷和鬼手站在桌前,面前坐着麻大帅和邱雨浓。鬼手道:“这么说,几个月前大帅将我和跳跳爷押到军营来,为的就是让我们俩替大帅找回汗血宝马?”麻大帅道:“本帅要不是这么干,能请动二位么?”跳跳爷道:“为了让我跳跳爷答应找马,大帅先是治服了鬼手,再用五马分尸的戏,来治服于我?”麻大帅道:“本帅早就知道你跳跳爷杀惯了人,旧习难改,谁要是碰了鬼手一指头,你就会暗里把这人片成肉条儿,所以,本帅就让三位弟兄去舐了你的刀!”跳跳爷惊声:“如此说来,大帅留我在此,就是为了让我杀人,然后再开演一幕《五马分尸》?”“过去了的事,就不必再提出了!”麻大帅道,“为了汗血马,本帅若是有不敬之处,还望二位海涵!”跳跳爷道:“天下这么多宝马,青聪、紫骝、赤兔、乌骓、黄骠、白骥,都是现世可得的宝马,可大帅为什么非要得到汗血马不可?”“问得好!”麻大帅突然重喝一声,“送上来!”随着麻大帅的这声重喝,边上的一扇门打开了,走出了六个留着辫子的穿着宫服的宦官!宦官抬着三口漆成金色的箱子,在麻大帅身边站停。麻大帅一挥手:“打开!”宦官打开了箱子。鬼手和跳跳爷看得呆了!三只箱子里放着的竟是龙袍、平天冠和玉玺!见鬼手和跳跳爷惊愣着,麻大帅哈哈大笑,从椅上站起,手一撑,大声喝道:“穿戴起来!”宦官把龙袍和平天冠给麻大帅穿戴上,取过玉玺,跪献在麻大帅面前,麻大手捧过玉玺,又一阵哈哈大笑。站在鬼手和跳跳爷面前的,已是一个金光灿灿的“皇帝”!宦官对着鬼手和跳跳爷大声道:“还不快下跪见驾!”“哈哈哈哈!”麻大帅大笑道,“如今还不到登极之时,你们不必下跪!”邱雨浓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麻大帅走动起来:“二位比天下人有眼福啊!竟然在咫尺间观瞻了御用之宝!这龙袍,是本帅让瑞蚨祥承制的,龙身皆用赤金线盘织而成,通体缀以明珠,还嵌入了钻石,花去了八十万银元!对了,共作了两套,本帅登临大宝之时,一套在祭天时穿,一套在登极时穿!这顶平天冠,四周垂旒,每旒都悬挂东珠一串,冠檐之上缀饰一颗蛋大珍珠,堪称天下无二!”跳跳爷已是看得发愣,指着麻大帅手里的玉玺道:“大帅……你手里的这颗玉玺,可是真的玉玺?”麻大帅笑道:“世上什么都可假,就是龙袍、皇冠、玉玺不可假!这四寸见方之玺,刻有‘始膺天命,历祚无疆’八个字!莫非你跳跳爷也想瞅上一眼?”跳跳爷道:“不敢!”麻大帅笑了:“现在二位总该明白了吧,本帅为什么要得到汗血宝马!”鬼手偷偷朝邱雨浓看去,发现他的那张表情肃然的脸上隐隐透着一缕阴鸷之色。军营门口急雨如瀑。鬼手和跳跳爷牵着马站在雨里。麻大帅骑在马上,脸上满是雨水:“不远送了!本帅是个重信义的人,跳跳爷既然与本帅签了生死合同,那就得按着合同办,找到了汗血宝马,望速速送来!”跳跳爷拱了拱拳:“大帅不杀之恩,跳跳爷记在心了!一俟找到宝马,六百里加急直送营辕!”鬼手的脸上雨水如帘,看着麻大帅:“天下这么大,要是找不到宝马呢?”麻大帅道:“不会!别忘了,二位是与汗血宝马通了灵性的人!”鬼手道:“大帅就不怕我俩找到了宝马,从此不来见你?”麻大帅道:“也不会!别忘了,本帅的马鞭可不是只有三尺之长!”营门轰轰隆隆打开,麻大帅对着身后挥了下手。跳跳爷和鬼手回脸看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大雨中,并排站着五匹戴黑眼罩的马!三天后,邱雨浓又来到了曲宝蟠身边。和他在一起的,自然还有白玉楼。山野旷地打着火堆,三人坐火边烤着食物。白玉楼道:“看来,你曲宝蟠是个马痴。人要是痴上了一样东西,就放不下了,难怪你会这么穷追汗血马不放。”“这话有道理。”曲宝蟠道,“这世上的男人,痴钱的,痴官的,痴名的,痴女人的,比比皆是,可痴马的,不多。可知本王爷为何不痴别的,单单痴马么?”“你属马。”白玉楼脱口道。“不对,”曲宝蟠往火堆里添着柴,“本王爷痴马,是因为在本王爷的眼里,人不如马。这马儿,其义在鬃,其忠在额,其忧在目,其怒在尾,可谓是一目了然,绝不像人那样忠义不明,怒忧不显,掩三藏四,阴阳无定。这,就是本王爷几十年痴马的心得。本王爷当年统领过三千兵马、闯荡过刀山火海,凭着的,也就是这点马性。古人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今人说,得刀枪者得天下,可本王爷却要说,得良马者得天下。天下的版图,都是马蹄子给踩出来的;天下的帝王,都是马鞍子给驮出来的;天下的财富,都是马腱子给运出来的,连那天下的律法,也都是马鞭子给打出来的!二位说,没有马,会有天下么?没有马,会有天下这么多大轰大烈之事么?”白玉楼道:“这番话,不该是你说的。”曲宝蟠道:“那该是谁说的?”白玉楼道:“该是如今那些野心勃勃一心想着要当皇上的带兵帅爷说的。”曲宝蟠冷声一笑:“没准,我就想着骑天下第一宝马,当天下第一主子呢!”白玉楼笑了:“你?凭你的德性,八辈子以后吧。”曲宝蟠冷哼了一声,扭过脸去,狠狠地撕吃起烤肉来。邱雨浓在喝着木碗里的水,道:“听说,马能听懂人的话。不知曲王爷信不信?”“信!”曲宝蟠吐了嘴里的肉,道,“这世上能听懂人话的,只有两样活口,一是犬,二是马。正因为这两样活口能听懂人话,老老实实地供人使役,所以做人的才会有了这么一句比喻:愿效犬马之劳!”白玉楼看着曲宝蟠,笑着问道:“不知曲王爷在为谁效着犬马之劳?”曲宝蟠一怔:“什么意思?”白玉楼道:“这意思就是,不知你曲王爷在替谁当差?”镇子客栈的大炕房里弥漫着人的汗味和屁味,铁皮煤炉也在冒着呛鼻的煤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厚厚的门帘子打起,店小二领着赵细烛进来。房里,满满一大炕男客躺着坐着,炕上浮着厚厚的烟雾,透过烟雾,可见炕上还挤着女人。靠紧里头的炕边,一个胖女人敞着怀,在给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喂着奶。店小二对赵细烛大声道:“见着没有?靠大炕紧西头那道缝儿,是您的界,让那喂奶的老娘们往边上靠靠,就挤不着您了!”赵细烛把肩上的马褡子拎在手里,掸着烟,挤进房来。“狗东西,别踩了老子的鞋!”有个吸旱烟的红鼻子男人坐在炕上,对赵细烛骂道。赵细烛急忙挪开脚,看看脚下全都是鞋,便用手扶了墙,像兔似的蹦跳着往炕角跳去。“噗哧”一声,墙边那头,一个躺在被窝里的女人笑了。赵细烛也没在意,跳到自己的“缝儿”边,脱下鞋,对那喂奶的女人笑笑,那女人绷着脸动了下身子,赵细烛好不容易才上了炕,在“缝儿”里将身子放下。突然,他感觉到什么,撑起了身子,朝身边那位发笑的女人看去。那女人脸上灰蒙蒙的,手指紧紧拉着被角,只把脸露在外面。赵细烛盯着这张脸上看了一会,吃了一惊,认出这人竟是演傀儡戏的鬼手!“是你?”赵细烛道。鬼手的眼睛闪着摄人心魄的笑影:“我早看见你了!”赵细烛一脸发怔:“你叫鬼手吧?”鬼手妩媚地笑着:“你还记得我的艺名?说来也是的,我鬼手的戏,你也不是看了一回两回,那回进宫里给皇上演戏,不是你来递的帖子么?”“对对,有那回事。”赵细烛回着话,眼睛急忙从鬼手迷人的笑脸上移开,缩紧了身子。“躺下嘛!”鬼手伸出手,拉了赵细烛一把,“怕什么,大炕席上无男女,你什么也不用怕。”赵细烛在鬼手身边躺下,把脸缩进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问道:“我听说,你的木偶戏班被解到麻大帅的兵营去了,你是逃出来的?”鬼手笑道:“不逃出来,还能跟你躺一个炕上?”赵细烛道:“和你搭裆的那位跳跳爷呢?”鬼手道:“找野女人去了。”“什么叫野女人?”“这也不懂?野女人就是心野了的女人。”“嘿嘿嘿,”从鬼手躺着的那一头响起了一个红脸膛男人粗野的笑声,“我看你就是个野女人!”“是么?”鬼手转了个身,回脸看着说话的红脸膛男人,一笑,“你长了几只手?”红脸膛男人呲开嘴,露出满口金牙笑道:“小娘们,让爷好好搂你一宵,明早赏你个大烧饼吃!”说罢,伸出一条胳膊就去搂鬼手。突然,这男人的眼睛瞪大了,抬起的手却是怎么也放下不,脸上的肉抽动起来。赵细烛看去,直见鬼手笑眯眯地抬起一只手,兰花指头上捏着一根针,针上牵着一根红红的线,那线正从男人的手掌上慢慢地穿过,就像穿过一只鞋底似的。“叮”地一声轻响,鬼手弹下了指甲,那针飞上了木梁,深深地扎进了梁去,被穿了线的那只男人手,就这么被悬空吊了起来,像木偶似的晃动着。红脸膛男人大声哭喊。满炕躺着的人都惊得坐起了身。赵细烛也支起了身子,看得目瞪口呆。鬼手却是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天不早了,都睡吧!”荒路边的土窑外,四匹马拴在树上,在吃着麻袋里的豆子。风车坐在树边的一块大石上,手里握着手枪,在默默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头上的小风车在冰冷的夜风里呼呼地转着。天上,星子又稀又亮。这是一座废窑,乱砖上亮着一支蜡,金袋子和风筝躺在干草上,身上盖着老羊皮。风筝没睡着,对着金袋子轻声问道:“金爷,你醒着么?”金袋子瓮着声道:“睡着了!”风筝笑笑:“睡着了怎么还会说话?”“说的是梦话!”“我知道你也没睡着。你说,那个索王爷怎么就良心发现了,托赵细烛把宝儿给送回天山呢?这事,我怎么也不信。”“在你眼里,什么事都不值得信。”“你信不信?”“我信。”“为什么信?”“这事要是女人做的,我不信,这事是男人做的,我就信。”“这又为什么?”“没为什么,反正,我信不过女人!”他翻了个身,不再理会风筝,一会儿便打起了呼噜。风筝知道金袋子又在想着马牙镇桂花的事儿了,坐了起来,狠狠地披上老羊皮,往窑外走去。风筝走到树下看了看马,走到大石边,在风车身边坐了下来。“姐姐换你吧,”她对风车说,“你去睡一会。”风车仰着脸看着星星,没作声。风筝道:“在看什么哪?”“你说,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都是人变的?”“谁说星星是人变的?”“爷爷说的。”风筝也抬起了脸看着夜天:“要是星星真是人变的,这天上,就一定有一颗星是爷爷的。”风车道:“要是星星会说话就好了。”“听说,星星会流泪。天上下的雨,就是星星的眼泪。”“星星也一定是有很多很多伤心事儿的,要不,天下起雨来,怎么总是没完没了。”“人间有多少伤心的事儿,都被变成星星的人给带到天上去了。”“你要是变成了星星,一定不会伤心的。”“为什么?”“因为你的心里,没有伤心的事儿。”“谁说姐姐心里没有伤心的事儿?”“你要是伤心,就会像我一样,想着一个人。”“你想让姐姐想谁?”“黑小三。”风筝不再说话了,把老羊皮披在了妹妹身上,紧紧抱住了妹妹的肩。大树边,宝儿和魏老板从装料的麻袋上抬起脸,看着坐在远处大石上的姐妹俩。两姐妹仍在说着话。风车道:“姐,你看树下拴着的宝儿和魏老板,它们在看着咱们。”风筝道:“它俩的嘴在动着,像是在说话。”“我看也像。”“猜猜看,它们在说什么?”“我说一句,你也说一句,好么?”“好,你说宝儿的话,我说魏老板的话。——我先说!”她咳了声,学着马的声音说道:“我早看出来了,风车喜欢上了黑小三。”风车学着宝儿的声音说:“是的,人和咱们马一样,心里喜欢一个人,就会让别人也喜欢这个人。”“宝儿,你是一匹绝顶聪明的马,你说,咱们还会再见到黑小三么?”“如果我没有说错,黑小三已经找来了。”“是的,他找来了。套爷没有办成的事,他一定会帮着办成的。这就是信义,人的信义。”“人有了信义,咱们该替人高兴。咱们还没有成为人的朋友之前,人还没有这样的信义。自从咱们做了人的朋友,人就从咱们身上学会了什么叫信义。”从树下传来宝儿和魏老板的低嘶声,仿佛在赞许。风车和风筝格格笑了起来。在一旁吃料的花马和黄毛老马回过脸,与宝儿低声交谈起来。“咱们这趟回天山,会很顺利么?”“天有多大?”“咱们的眼睛有多大,天就有多大。”“要是我黄毛老马的眼睛瞎了呢?”“为什么这么说?”“往后的事,谁知道呢?”客栈大炕房里,那悬着手还在悬着,满炕的男人谁都不敢再有非份之想,全都睡得死死的。赵细烛没有睡着,睁着眼脸对脸地朝着鬼手。身后那男孩的一条腿还架在他的身上。炕那头有人在梦里哭起来,喊了几声“亲娘救我”就没声了;有人在梦里傻笑起来,唱出一句京戏,便呱嗒着嘴打起鼾来。鬼手也睡得死沉,一股甜香的气息在赵细烛的脸上爬动着,赵细烛强让自己闭上眼睛,让自己好好想一想这些天发生在身边的这些事情。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和宝儿他们走的,会是同一条路么?要是错过了怎么办?”他的耳边响起赵公公的声音:“……你难道忘了,索王爷是用死来托你把宝儿送回天山的,他是以死相托!……你听着,你现在就走,现在就去找宝儿,告诉那几个从天山来的人,你哪怕就是跟在他们后头帮他们扛行李,也要亲眼看着宝儿平平安安地回到天山!这就是做人的信义,明白么,人是靠信义活着的!”“我记着了!”赵细烛猛地睁开眼,喊出了一声。“宝儿!”他又大叫了一声,大汗淋漓地坐了起来。他的头被那晃动着的手臂撞了一下。他索性下了炕,胡乱穿上鞋,拎起自己的包袱和马褡子,往屋门口摸去。他想起了什么,回脸看了看炕上的鬼手。鬼手睡得死死的。他摸到了门,开门走了出去。外头的风很大,赵细烛一出门就打起了寒颤。他长长吸了口气,抱着肩,在屋檐下蹲下,眼睛看着院门外一盏在风里摇晃着的破灯笼。他在心里说:“赵公公,我真要是找不到宝儿他们,我就来找你,行么?我早就想好了,你没有儿子,我赵细烛就做你的儿子吧……”他仿佛听到了公公的声音:“……你听着,你现在就走,现在就去找宝儿!……这就是做人的信义!明白么,人是靠信义活着的!”赵细烛的背贴着墙站了起来,对自己喃声道:“我会找到宝儿的,会找到的!”他把包袱和马褡子挂在身上,往院门快步走去。“等等!”身后响起鬼手的声音。赵细烛回过身来,看着站在屋门边的鬼手:“你怎么不睡了?”“你怎么不睡了?”“睡不着,就干脆不睡了。”“去哪?”“找人。”“找谁?”“找从天山来的人。”“你找他们干什么?”“和他们一起去天山草原。”“是么?”鬼手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这么说,我和你,是同路的了?”“同路?”赵细烛纳闷了,“同路是什么意思?”鬼手道:“同路的意思就是一同上路。”赵细烛惊声,“这么说,你要去天山演《汗血宝马》?”鬼手笑了:“把《汗血宝马》演到出汗血宝马的地方去,那才有意思哩!”赵细烛也笑了:“你真的要和我一同上路?”“真的!”赵细烛的脸又不安起来:“可是,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从天山来的那几位朋友。”鬼手道:“你会找到的。”赵细烛道:“你是说,你会帮我找?”鬼手点了点头。赵细烛笑了起来:“那我就先谢谢你了!”鬼手打了个唿哨,一匹马从马厩里走了出来,鬼手翻身上马,对赵细烛道:“我和跳跳爷,会很快再见到你的!”没等赵细烛再开口,她已策马驰出了院子。赵细烛看着远去的鬼手,一脸苦笑,自语道:“我是怎么了?这世上的怪事儿,都让我给摊上了?”借窑为墓赵细烛快步行走在土路上,脚下黄尘如烟。他知道,也许从此时起,自己才真正走上了护送汗血宝马的漫长旅途。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风筝、风车和金袋子,和他们一起将汗血宝马送回大草原。然而,围绕着汗血宝马的命运曾经发生过的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还会不会继续发生呢?他无法回答自己,只是强烈地感觉到,无论再发生什么事,他将和汗血宝马同生死、共患难。他走在滚滚风尘中,不时地向路人打听着什么。太阳在尘土中黄得像一盏高悬的灯笼。“九春院”大门口灯笼高悬,院里丝竹声声,锣鼓锵然。高挂着红灯笼的戏院大门口,披着呢子斗篷的豆壳儿从院里走了出来,向一辆停着的马车走去。他走路的姿势酷似女子,眉目间也透着女子的羞怯和柔绵。“豆壳儿!等一等!”从大门里传出女人的喊声,一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跑了出来:“豆壳儿!你怎么没穿戏服?”“今晚没有接到唱堂会的帖子。”豆壳儿道。那女人是“九春院”老板,听得豆壳儿这么说,笑了:“这么说,今晚你是去见客了?”豆壳儿看了女老板一眼,没说话。女老板笑了起来,道:“豆壳儿,你可是京城里阔爷们的大红人,包夜的银子,可不能少要哦!”豆壳儿长长的睫毛垂下,上了车。马车很快驶走了。高墙一角,探出灯草的脸。灯草目送着哥哥的马车驶走。京城一条胡同口,一辆马车驶来,停下,车门打开,豆壳儿走了下来。胡同深处的黑暗里,停着一辆布帏马车。豆壳儿朝那马车走去。布帏马车的窗帘拉得很严实,显然是有人在等着豆壳儿。豆壳儿走到马车边,没有去拉车门,只是对着车门低声道:“我来了。”马车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知道为什么让你来这儿见我么?”豆壳儿道:“不知道。”马车里的声音:“我是来告诉你,你该离开九春院了!”“什么时候走?”“今天晚上!”“谁会来接我?”“没有人。”“那我怎么走?”一个小包裹从马车的车窗里扔了出来。豆壳儿拾起包裹,打开,是一把尖刀、两根金条和一封信。“为什么要给我刀?”豆壳儿抬起白净如雪的脸庞问。马车里的声音:“万一你逃不了,就用这把刀杀了你自己。在这个世上,你不能把自己留给任何人!”豆壳儿沉默了一会:“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了么?”“是的!别无它路!”“这是死路还是活路?”“你下棋的时候也这么想?”“下棋的时候,我从不想死活。”“从今天起,你自己就是棋了!”“明白了。”豆壳儿对着车窗默默地点了下头,“告诉你的主子,我一切都听他的!”他把尖刀、金条和信在斗篷的内袋里放好,朝来路走去。“等等!”马车里的声音喊道。豆壳儿站停了。“你有个叫灯草的弟弟,是么?”“是的。”“他在找你。”“我知道他在找我。刚才,在走出九春院的时候,我已经看见了他。”“你必须杀了他!”“为什么?”豆壳儿一惊。“你此次去办的,是一件只许得手不许失手的绝密大事,在你的身边,就不能有任何让你心软的人!”“我可以独自上路,不去见他。”“不,你抛不下他,他比你更机灵!他天天在九春院门口守着你,是为了要知道你除了唱戏,还在干着什么事。他要是知道你干着的事,一定会给你带来麻烦。你只有杀了他,才能脱身!”豆壳儿沉默,脸上冷静得怕人。车窗里的声音在问:“下不了手了?”豆壳儿没再说话,慢慢朝胡同口的马车走去。他身后,马车窗帘里划亮了一根点烟的火柴,映出一张男人的脸。他是麻大帅的副官邱雨浓。行驶的马车里,豆壳儿从斗篷的内袋里取出那封信,借着挂在车厢上的油灯的光亮把信打开,看了起来。他的细细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打了个颤,合上了眼睛。好一会,他睁开了眼,深深吸了口气,脸上恢复了像水一般的平静,把信慢慢揉成纸条,在油灯上点燃了。纸条在他手里渐渐化为灰烬。荒野一座土窑外,金袋子从窑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酒葫芦,走到树边,看了看四匹马,走下坡来,往两姐妹身边坐下:“你们回窑睡一会吧,我来守着马。”风车站了起来,把老羊皮扔给金袋子,往废窑走去。“你怎么不走?”金袋子问风筝。“想陪你坐一会。”“多事。金爷喝酒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女人。”风筝冷声:“这话,不会是马牙镇的冯桂花教你的吧?”金袋子道:“说对了,正是她教的!”“我再也不想理你!”风筝站了起来,快步走进了废窑。金袋子摇了摇头,苦笑着走下流溪边,在溪流里勺了一罐水,然后点起一个火堆,烧起了水。他哼笑了一声,往嘴里倒起了酒,抹了下嘴,对自己道,“男人喝酒,身边千万不能有女人,这是千古……”“千古什么?”他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低沉声音。金袋子一怔,猛地把手摸向腰间。“别摸枪!”身后的声音在说,“你还没有说完,千古什么?”“千古一笑!”“好一个千古一笑!”身后的声音道,“可你现在笑不起来了!站起来,跟我走!”金袋子猛地回头:“你是谁?”身后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树枝上挂着的一件女人的白色衣衫在风里飘动着!金袋子愣住了!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对着自己骂了一句:“娘的,被人耍了!有人要盗马!”他猛地回身,向着拴马的大树下奔去。大树下,金袋子奔来,看看马,又看看四周,不由一脸纳闷:四匹马都安静地站着,周遭一点动静也没有。枯草在风里沙沙地响着,他小心地搜索起来。不远处有几座荒坟,金袋子向荒坟摸去,对着坟后猛地抬起枪,坟后却是什么也没有。他收起了枪,一脸狐疑地往回走去。“哈哈哈哈!”黑暗中传来了风筝的笑声,从暗处走出了风筝。“是你?”金袋子重声道,“你不是回窑睡觉去了?”风筝道:“我现在才知道,我和风车,跟着了一个胆小如鼠的男人!这个男人,竟会被一件女人的衣衫给吓破了胆!”“你!”金袋子脸上的肉跳了下,“你想试金爷的胆?”风筝道:“这个胆字,也配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么?”“风筝!”金袋子怒声,“你给我记着,金爷不喜欢玩这一套!我想试金爷的胆到底有多大,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枪对着金爷的眉心打!”“真话?”“金爷说的每句话,都是真话!”说罢,将手里的枪打开了机头,扔给了风筝。风筝接住了枪,抬起手,把枪口对谁了金袋子的眉心:“那我就真的开枪了?”“再给我记住!手里拿着枪的时候,就得闭嘴!”巧妹子在一旁愣愣地看着,吱吱地叫唤。“滚开!”金袋子对巧妹子骂了声,“这儿没你的事!”巧妹子跳开了。“开枪吧!”金袋子看着风筝的眼睛,“金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金爷!”风筝的手指紧紧扣着板机,突然手一松,枪落了地,大声道:“你说!刚才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喝酒?”“和我一块喝酒的女人,都是想害我的人!”“你以为我风筝也会害你?”“我不能不防!”“现在还防么?”金袋子不作声了。风筝的眼睛逼视着金袋子:“告诉我,喜欢我么?”金袋子一愣。“说!”风筝重声道,“你喜欢不喜欢我?”金袋子从巧妹子手里接过递来的手枪,插回腰间,看了一会风筝美丽的脸,默默地转身走开了。两行泪水从风筝眼里涌出,她骂道:“金袋子!你给我滚!我不要你送马了!你现在就滚!”金袋子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羊皮袄甩肩上,回过脸来道:“好吧,听你的,等过了骆驼岭,我就滚。”他拎起酒葫芦,找地方喝酒去了。窑顶上坐着风车,双手托着脸,在看着刚才的这一幕。风筝朝窑门跑来。“你真的喜欢他?”风车在窑顶上突然问。风筝吓了一跳,抬起头,看着妹妹:“你……你都看见了?”风车道:“要是你真的喜欢他,就不该问他喜欢不喜欢你。”“九春院”茶房里,邱雨浓和白玉楼对坐着。白玉楼道:“你的那份军火订单,我已经寄往德国克虏伯兵器工厂,凭着我与德国人的多年交情,他们一定会将军火如期运到。”她打开手包,取出一张银票,放到邱雨浓面前,道:“按咱们这一行的规矩,这九万大洋,是你的回扣。”邱雨浓取过银票看了看,微笑着,用手指弹了弹票面,道:“白大姑娘能替邱某办成了这事,邱某已是感激不尽。这九万大洋,就算是我替你付的茶钱。”他把银票放回白玉楼面前。白玉楼一笑:“邱副官,你不会是想用这九万大洋,想从我手里买下另一样东西吧?”“是么?不知白大姑娘说的是什么东西?”“汗血宝马。”邱雨浓看着白玉楼,看了好一会,笑了起来:“区区九万大洋,怕是只配给汗血宝马打四只铁掌吧?”两人相视着,一起笑了。白玉楼道:“想让我揭穿你么?”邱雨浓道:“如果你觉得这很有趣的话。”“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当今做军火生意的人里,早已划去了我白大姑娘的名字,我白玉楼早已是昨日黄花。可你,却不找别人,却偏偏找到了我!这里面,难道仅仅只有‘军火’二字么?”“有意思,说下去。”“底下的话,还用得着我点穿么?你邱雨浓要是不知道我白玉楼正在为汗血宝马忙着,你会找到我么?”邱雨浓笑了:“如此说来,我和你是——同道的了?”白玉楼道:“你想得到汗血宝马,另有途径可走,为什么要盯住我白玉楼?”邱雨浓道:“三个原因。其一,你和我一样,都是留过洋的,你的头脑和我一样聪明;其二,你是中国绝无仅有的女军火商,你的勇气和胆魄,不在我之下;其三,我这个人,天生喜欢和干冒险营生的女人在一起。”“你还少说了一个原因。”邱雨浓看着白玉楼:“是么?”“你之所以要盯住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这个单身女人是条容易上钩的鱼儿!”邱雨浓笑了笑,习惯地扶正眼镜,笑道:“我小时最喜欢唱的一个童谣里,有这么几句:你是一个磙子,快快磨出粉子;我是一个石磨,快快磨出面沫!”“你是说,我和你一样,都是磨面的磨子?”“不是磨面,而是磨自己。”“磨自己?”“磨子转动的时候,磨着的,正是它自己。”麻大帅军营辕帐。邱雨浓进来,行了个军礼:“回禀大帅,购卖军火之事,下官已正在办理,一切顺利!”“好!”麻大帅在修着一具马鞍,抬起脸,在鞍桥上重重拍了一掌:“本帅有了充足的军火,这天下也就无人可怕了!对了,本帅为夺取汗血宝马布下的三步棋,你觉得如何?”邱雨浓道:“麻帅的这三步棋,步步都是绝棋!”麻大帅道:“这第一步棋和第二步棋,其实只是出一招连环马!本帅让曲宝蟠和跳跳爷从明处去追夺汗血宝马,借他们的手,把那个在暗里保护着汗血马的神秘之人给引出来,逼着这人露出真身,随后,本帅就来个绝杀!这就是第三步棋的用处——让埋伏着的一个小卒子捅出最后一刀!此人就是豆壳儿!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像女子般文弱的戏子,竟会是最后的绝杀者!本帅已经算定,那个神秘的白袍人,一定逃不过本帅的这三步绝杀之棋!只等把那白袍人除了,本帅要夺得汗血宝马,就是举手之劳了!”“大帅此计绝妙!虽说凭着大帅的兵力,要夺下一匹马,自然是区区小事,可是,既然那个神秘的白袍人能从帅爷的眼皮底下将马夺走,那么,就可见此人已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大帅纵然是派重兵把汗血马夺来,也只能是枉然。只有除去了此人,大帅夺下了宝马,才能安安稳稳地骑上鞍去!有朝一日,大帅打下了天下,骑上这匹天马,穿上龙袍,当天下人的统帅,那可是……”两人大笑起来。邱雨浓道:“不过,下官倒是有个担心,大帅把最后一步的绝杀,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豆壳儿去办,怕是……”“错!”麻大帅笑着道,“这可是你小看了这个戏子了!此人出身贫苦,天生就有着刚烈之禀性,沦为戏子这么多年,他将一个男儿身子出落成天姿国色的女子一般,也就难免受到一群好色男人的百般欺凌。正是如此际逢,更使他炼出了一副铁石心肠,成了一个杀人狂。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一个连走路都一步三摇的戏子,竟在暗中杀死过十三个凌辱了他的男人!”邱雨浓震惊:“是么?看不出,绝对看不出!可他这般杀人,为什么都能杀成功?”麻大帅道:“世上最可怕的杀手,就是不像杀手。谁也不会想到,像豆壳儿这样的戏子竟会是个杀人恶魔,所以根本就没有人去提防他。这就是他屡屡得手的原因。对了,那轰动京城的护城河抛尸案,驴叫胡同的无头案,还有祥记瓷品店的凌迟案,都是他干下的。去年,他在杀广记银楼的吉老板时,被人意外撞见,扭送到了警察局,下了死牢。说来也是他命不该绝,本帅喜欢的就是像他这样敢杀敢砍的人。”麻大帅把修好的马具放下,继续道:“那天,就在豆壳儿行刑之前,本帅花了一笔大银子,买下了一个替死鬼,让这人把杀人案子全都包揽了过去,把豆壳儿给换了出来。就为这,豆壳儿就不能不死心塌地地为本帅效命。雨浓,你现在该明白了吧,麻帅为什么要用他。”邱雨浓道:“如此说来,夺回汗血宝马,麻帅已是胸有成竹了!”麻大帅笑了起来,骑上了马,马扬蹄长嘶。邱雨浓的目光里有一丝深藏的狡狯闪动了一下。京城一条空无一人的石板街上,一辆马车驶来,在一家门首前挂着杂货幌子的店铺前停住。脸色苍白的豆壳儿从车里下来。他抬起手,轻轻敲起了门。门板缝里亮起灯光,传出店主的声音:“谁啊?”“买东西的。”豆壳儿道。店主一手掖着怀,一手拿着盏油灯,引着豆壳儿进了店门。店主道:“姑娘半夜敲杂货铺的门板,定是缺着什么急用的东西,不知姑娘要买什么?”“买一把锁。”豆壳儿的脸埋在斗篷帽阴里,一双柔绵秀美的眼睛闪动着丝丝冷意。“买锁?有!”店主打开了一个柜门,取出各种样式的锁,笑道,“小铺门面虽小,可锁样样齐全。您自个儿挑,有马鞍锁,有腰子锁,有双凤锁,有条糕儿锁,有菱角锁,有连环锁,有死锁,有活锁……”“什么是死锁?”豆壳儿打断了店主的话。“死锁就是没钥匙开的锁。”“没钥匙开的锁,也叫锁么?”店主笑笑:“在姑娘面前说这种锁,实在不吉利,对不起,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将死锁取来看看,要是好,就买下了。”店主一愣:“您要买……死锁?”“这名儿好听。”店主吃不准这半夜买锁人的用意了,忙从柜里取出一把元宝形的铜锁,双手递给豆壳儿,“这把锁就叫死锁,专锁棺材的。”“专锁棺材的?”豆壳儿抬起了脸,笑了笑,“难道棺材也要上锁么?”“大棺上榫,小棺上锁。这是专给盛放骨头的小棺材上的锁。”豆壳儿看着手里的死锁:“这锁上,不是有锁眼么?怎么是没钥匙可开呢?”店主道:“做这种锁,虽留着锁眼,却不配钥匙。”“明白了。”豆壳儿道,“有比这把再大些的死锁么?”“大多少?”“越大越好。”“那就是六寸的了!”“我买的,就是六寸的死锁。”店主怔住了,木木地从柜里取出一把最大号的死锁,小心地道:“买这么大号的死锁,不知姑娘派什么用场?”“锁棺材。”豆壳儿的声音很平静,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纸包里包着的是马车上那人给的两根金条。豆壳儿取了一根金条,放在了柜台上,取过死锁,回身走出了店门。店主拾起金条,凑在灯光下看了一会,眼睛狂眨,将金条放牙上一咬,脸色顿变,失声道:“是金子!”重重打了自己一巴掌,觉出自己不是在梦里,便惊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从半扇门里看出去,载着“姑娘”的马车辚辚地驶走了。街角,骑在马上的鬼手在看着豆壳儿。废窑里,两姐妹在干草上躺下。风筝道:“风车,你对姐姐说句实话,金爷这个人,值不值得姐姐喜欢?”风车道:“这要看姐姐喜欢他什么。”风筝看着高高的窑顶,道:“姐姐说不清喜欢他什么。他是个盗马贼,人也长得比贼猴还丑,说起话来像吃了枪药似的,可姐姐……不知为什么,心里已经有他了,做梦的时候也还常做到他。”风车道:“姐姐在梦里和他在干什么?”风筝脸一红:“梦里的事,谁还记得住?”风车道:“做女人的,要是说不清到底喜欢一个男人什么,那这个女人就是喜欢对了,要是能说清了喜欢一个男人什么,那这个女人就是喜欢错了。”风筝支起身:“说下去。”风车道:“做女人的,要是梦里和一个男人在做不能告诉人的事,那就是说,在这个女人心里,是想着要嫁给这个男人了。”风筝惊讶:“风车,你怎么懂这么多?”风车道:“谁让我比你聪明!”风筝躺下身,道:“风车,姐姐求你一件事。”风车道:“什么事?”风筝道:“金爷说,等过了骆驼岭,他就要走。到时候,他要是真走,你帮姐姐留住他。”“这句话,得等到过了骆驼岭再对我说。”“为什么?”“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从昨天起,我的眼皮就跳个不停。——睡吧,外头有金爷,出不了事!”她对着蹲在一旁的巧妹子打了个手势,巧妹子吹灭了蜡烛。大树下,金袋子在给马喂草,警觉地注视着四周。他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猛地回头。风车站在他身后,头发上插着的竹片小风车在夜风里转动着。“怎么了?”金袋子撒着草料,“你们两姐妹轮着来吓我?”风车道:“告诉我,你喜欢我姐姐么?”金袋子直起腰,看着风车:“这关你什么事?”风车一脸正色:“她是我姐姐!”“金爷喜欢谁,你还不知道?”“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金袋子对着巧妹子摆了下手,巧妹子跳到了他的肩上,“现在明白了吧?”金袋子笑道。风车走到金袋子面前,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金袋子!你听着!我姐姐是第一回喜欢男人,她是真心的!你要是再让她伤心,我会杀了你!”金袋子被打蒙了,没等再开口,风车已往土窑走去。“等一等!”金袋子道,“我有话问你!”风车回过身来,金袋子道:“刚才的事,我知道你都看见了。金爷只是问你一件事,那条被水漂走的衣衫,是你姐姐的?”风车道:“你以为我姐姐这么傻,会把衣衫让水漂走?”金袋子一震:“真的不是她的?”“不是。”金袋子的脸色变了。“怎么了?”“如果那条衣衫不是你姐姐的,那么,这儿一定有人来过了!而且来的不止是一个人!——快去把你姐姐叫醒!今晚上,谁也不能离开马一步!”没等风车跑向土窑,巧妹子已经向土窑跑去。“豆爷回院了!”九春院的门厅里,衣着鲜亮的门童迎了上来。豆壳儿进了大门,解下呢子斗篷的系带,将斗篷脱下,递给漳童,他的一身青紫色的缎子长衫,使他那女子般苗条的身材显得楚楚动人。丝竹之声弥漫在这座既是戏院又是行院的跑马楼里,进进出出的各色男客有长袍马褂的,也有西装革履的,有白发老翁,也有青壮男士,穿行在楼廊间的“戏子”,几乎清一式十五六岁,模样像是从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个个清俊如竹,肤白似雪。“豆爷,”守门的门童将斗篷挂在墙边铜勾上,用秸帚掸扫起来,笑着问,“今晚上,豆爷这么早就回来了?”豆壳儿冷声:“这也是你能问的么?”那门童急忙欠下身:“小的该死!"奇-_-書--*--网-QISuu.cOm"小的只是想问豆爷您要不要再备些醒酒的果子,这也是院里的规矩。”豆壳儿噗哧一声笑了,掩了掩胭脂搽得鲜红的小嘴,道:“与你开玩笑的,看把你给吓成这样了。”豆壳儿穿过一条长廊,进了后院天井,就听得深院里传出几声长长的男孩尖叫声。他问一个值门的老妈子:“怎么,今晚有孩子上药?”那老妈子笑道:“看豆爷问的,这么大一个院子,养着这么多学戏的孩子,哪天没有上药的?”“今晚是谁?”“前个月院里买来的五个孩子,两个没修尖下巴,脸都烂塌了,老板让人给卖到了天桥的马戏班子,植上熊皮当人畜了;另一个在上药的时候,剪子不留心戗开了鼻孔,破了脸相,也让老板给卖了人;剩下的一个听说还行,上了两回药面,身上褪下的痂壳像大龟壳似的,一点不破,老板看这孩子能成材,说,再这么修理上三年,这孩子准能修成个像豆爷一样能唱一口好戏、能接上贵客的大爷!就这么夸着,将那孩子留下了,这不,今晚上,要给这孩子上第二回药面哩!”“那孩子叫什么?”“听说叫麦芽。”豆壳儿裹了裹斗篷,向侧院走去。侧院也是一座南式跑马楼,两层高的环廊围着个四方大天井,楼廊间是一扇扇油漆得闪闪发亮的单间木门,一群小“戏子”坐在椅上操琴拨弦、画画写字,各人的头顶上都挂着一盏写着名字的红灯笼,一群“听戏”的客人在一盏盏灯笼上背手踱步,评头论足地挑选着,每选中一个,那女老板便唱着灯笼上的名,仆人用长竿挑下灯笼,领着小“戏子”向房间走去。豆壳儿沿着楼梯慢慢走了上来。嘴唇涂得血红的女老板在来客中穿行着,不停地介绍着小“戏子”的种种好处,见有选中的,便高声唱:“花铃子,挑灯——啦!……半月帘,挑灯——啦!……猫猫鱼,挑灯——啦!……”豆壳儿贴着人丛边走进自己的房门。“豆壳儿!”女老板发现了他,喊。豆壳儿站停,静静地看着女老板。女老板道:“这么快就回院了?”豆壳儿撒了个谎:“东城的鲍老爷家来了客人,让我去他府上打牌,想着身边没带上碎银子,这就回来取了。”女老板的眼睛睁大了:“鲍老爷又想起你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快取了碎银子就走,别耽误了鲍老爷的工夫!”豆壳儿点了头,深深地看了女老板一眼,匆匆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身后,一片丝竹声。豆壳儿进了房,将门关上,站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开灯。从窗外照来的灯光将屋里的床、桌、椅子和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切割得支离破碎。房里的一切在豆壳儿的眼前晃动着,颠倒着……他的目光落在一双挂在墙上的小布鞋上……豆壳儿靠在了门上,闭上了眼睛。他的面前像爆炸似的闪现出可怕的情景——年幼的豆壳儿站在上药房里,两个男人扒下了他脚上的小布鞋,剥去了他身上的衣裤,用一个铁夹子将他的嘴夹住,用毛刷子从一只瓦钵里挑起一团酱红色的药面,从头到脚地涂着。变成了“酱人”的豆壳儿抱着细细的手臂,十个手指颤抖着,脸上泪水滚滚。夜里,浑身药面的豆壳儿痛得在地上打滚,放声哭着。女老板进来,对着打滚的豆壳儿举起了鞭子,重重地抽打,豆壳儿惨声嘶叫,声音渐渐哑去。从铁窗外射入的细细的阳光中,靠墙站着的豆壳儿在石墙上蹭着身上的积痂,蹭得血肉模糊。一个死去的男孩被人抬了出去。又一个死了的男孩被塞进麻袋。豆壳儿在草堆里像蛇蜕皮似的蠕动着身子,一张厚厚的完整的痂壳从他身上蜕了下来。像一只剥皮羔羊似的豆壳儿“鲜嫩”地站在楼顶的阳台上,女老板亲手将一个个鸡蛋拍碎,蛋汁淋满了豆壳儿一身……新的一轮上药开始,照例是剥衣,上铁夹,涂药面,蹭石墙,蜕痂壳,淋蛋汁……鞭声、哭声、骂声、喊声、求饶声、撞头声像配器似的着配着男人们的大笑声一幕幕地上演着……“咝”地一声,一根火柴在豆壳儿手里划亮。他取下了挂在墙上了那双小布鞋,塞进怀里。火柴在他的细细的手指上渐渐熄灭。后院上药房里,“咝”地一声,一根火柴在豆壳儿手里划亮,照出一个嘴上夹着铁夹、浑身涂满酱红药面的靠站在石墙边的男孩。“你是麦芽?”豆壳儿看着男孩问。房门外,鬼手从黑暗中闪了出来,走到窗下,透过破窗纸,往里看着。她的手里,握着一把手枪。豆壳儿又问了一遍:“是你麦芽?”男孩点了下头。豆壳儿又划着一根火柴,走近男孩身边,用火柴光从头到脚往男孩的身上照看了一遍,火柴熄灭了。豆壳儿从火柴盒里又取出一根火柴。这是盒里的最后一根火柴。豆壳儿没有再划,将火柴放回盒内,取下了男孩嘴上的铁夹,对男孩道:“家在哪?”“通州。”“想回家么?”“想!”豆壳儿从草堆里取过衣裤,帮男孩穿上,推开了后窗,道:“从这儿跳出去,沿着墙根往南跑,见着一座桥,求船上的人把你送回通州。”麦芽点点头,搬过凳子,爬到了窗上。“等等!”豆壳儿低声道,“你的鞋呢?”“我赤惯了脚。”豆壳儿从地上找到麦芽的小布鞋,道:“鞋是你娘做的么?”“是娘做的。”豆壳儿:“记住,什么都可以丢,娘做的东西不能丢。”他从衣袋里取出那根剩下的金条,连同小布鞋递到麦芽手里,道:“带着这根金条回家过日子,再也回不到相公院!”麦芽眼里滚出泪来:“哥,你为什么要救我?”豆壳儿的脸上没有表情:“说错了!不是救你,是救我自己!快走吧,不要回头!”没等麦芽再开口,他把麦芽从窗口推了出去。窗外,响起麦芽的一声低叫,接着便响起奔跑的脚步声。豆壳儿听着窗外的脚步声远了,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令人可怖的冷色。他关上了窗,重重地插上了销子。窗外,鬼手瞄准着豆壳儿的枪放下了。她向着黑暗闪去。门开了,豆壳儿走了出来,匆匆向外院走去。鬼手在黑暗里想着什么。显然,她在猜度豆壳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豆壳儿从“九春院”的门童手里接过呢子斗篷,动作优美地穿着。门童道:“豆爷,您走好!”豆壳儿将斗篷的系带系妥,快步向门外走去。刚要跨出门去,他收住步,回脸问那门童:“家在哪?”门童道:“大兴。”“想回家么?”门童摇摇头:“不想。”“为什么?”门童道:“回了家,我就不能像豆爷一样风光了。”豆壳儿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声音有些发颤:“你……不该等到那一天的……把院门关上,风大了。”他猛地回身,走出了院门。门童嬉着笑脸目送着豆壳儿出门,用力将大门关上了。院门外,天色将明,街面上几无行人,只有从院里传出的唱戏声和锣鼓声仍是那么热闹。豆壳儿走到停着的马车边,从从容容地从车厢里取出一桶汽油和那把死锁,走回院门台阶。他毫不迟疑地用死锁锁住了门环。锁扣扣死的声音令人心惊。汽油桶的盖子打开了,他对着门下的缝隙倒去。汽油像蛇似的长长地爬进了院内。豆壳儿倒完了汽油,轻轻放下油桶,抬脸看了一会头顶上高挂着的“九春院”匾额,然后才从衣袋里掏出了火柴盒。他从盒里取出了最后一根火柴。“咝”地一声,火柴划亮。火苗在豆壳儿手里剧颤着。豆壳儿一抬手,面前“轰”地一声腾起了一片火光。倾刻间,一条火龙冲进了院内。豆壳儿脸上仍然毫无表情,不慌不忙地回过身,走向马车。车夫吃惊地看着院门口腾起的大火,惊声:“先生……先生……你怎么烧了……”豆壳儿对着车夫的脸抬起了手,手里是一把雪亮了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