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格”的木头人笑声和“呜呜呜”的黑管呜咽声在两间屋子里交响着,不像是人间该有之声……早晨,赵细烛在洗着脸的时候,门推开了,洪无常公公走了进来。“洪公公?”赵细烛吐去口里的脏水,急忙请了安。洪无常道:“赵细烛,去年春上,内务府请来过摆弄拍照机器的洋人机器师,记得这事么?”赵细烛道:“记得。”洪无常道:“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时候,赵公公差你给那洋人当小跟班,还记得么?”“记得。”“那洋人是怎么摆弄机器的,也还记得么?”“记得。”“记得就好。”洪无常的眼泡有点浮肿,道,“皇上下了旨,要请出珍藏的大清历代皇帝画像图,令西洋机器拍成宝相,付梓发行,以志永记。这给历代皇帝的画像图拍成宝相的差事,就由你来担着了。”“我?”赵细烛大惊失色,“奴才只是……只是把那洋人摆弄机器的手势给看在眼里,可从来没有谁教过我……”洪公公道:“你吹黑小三,有人教过你么?”赵细烛摇头:“没人教过。”洪公公道:“既然你吹得了黑小三,那就能开得了洋机器!”赵细烛道:“可拍照是洋人的活,该请洋人才对。”洪公公骂道:“浑帐!给大清国皇帝拍宝相,能让洋人拍么?你一个奴才说这话,就不怕掉脑袋?听着,明日午时,去乾清宫见我!”说罢,他走出了瓦屋。赵细烛听着洪公公的脚步声远去,怔得木鸡一般。赵细烛知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关了。午时刚到,冲天而起的洋鼓洋号声和笙箫唢呐声便在乾清宫外的殿坪响起,一列衣冠鲜亮的太监挑着一幅幅骑着大马的皇帝画像,从殿廊上走了出来。一架洋照相机蒙着黑布,架在殿坪正中,赵细烛换了一身簇新的太监服,打着马蹄袖跪在一旁。挑着画像的太监在照相机前排成了一列,将画像竿子插入了朱漆架子,然后齐齐地跪下。清朝历代十帝的圣容在风里“哗哗”作响。洪无常见画像排齐了,咳了一声,大声道:“今日拍取大清国历代皇帝的宝像,是圣上之宏愿!举国之大事!尔等之荣宠!”一大群太监跪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个老太监托着个银盘,盘里放着一把金子打的天尺,高声喊:“天尺正时——!”洪无常从马蹄袖里伸出手,取过八字形天尺,打开,对着太阳举了起来,眯眼朝着四个方向校验了一会,大声道:“东方苍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正了——!”众太监齐声:“正了——!”“叭”地一声,洪无常合上天尺,放归银盘,接着大声道:“时已正刻,宝相开拍——!”“喳!”赵细烛大声应了,急忙从地上爬起,颤着手揭去照相机上的黑布,打开了镜头匣子。骑在马上的清世祖顺治皇帝的画像被两个太监搬到了镜头前。赵细烛满脸是汗,抓起橡皮球,手指颤得厉害。一旁,赵万鞋在暗暗替他着急。洪无常大声道:“跪拍——!”赵细烛愣在那儿。洪无常眉头一皱,又重声喊:“跪拍——!”赵细烛仍站着没动。洪无常的脸沉下了,眼睛扫向一列执着刀的卫兵。“呛!”卫兵齐齐地抽刀出鞘。赵万鞋急了,低声喊:“细烛!快跪下!”赵细烛如梦初醒,“咚”地一声重重跪倒。洪无常的脸松了下来,道:“皇帝圣像之下,不跪者立斩,这是大清国千古不变的律条!赵细烛,你可是差点儿掉脑袋啊!”赵细烛咽了口唾沫:“可我跪着……眼睛就看不见镜头,就不能拍成圣像了……”洪无常道:“这么说,你是要站在皇帝的圣像前了?”赵细烛大汗淋漓:“奴才只有站着才能……才能拍照!”“浑帐!”洪无常大怒,“来人哪!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推出去斩了!”执刀的卫兵拥上。“慢!”赵万鞋走了出来,大声道,“赵细烛从未办过如此重要的差事,想必是说了胡话,请洪公公宽宥!”走近洪无常身边,低声道,“真要是把赵细烛杀了,这宫里还真找不出会使唤洋机器的人,咱们的皇差该怎么回呢?”洪无常冷笑了一下,道:“好吧,看在赵公公的面子上,留下这条小命吧!”卫兵收刀退去。赵细烛趴在地上不动,闭着眼睛,心里一个劲地对自己说:“机会来了!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早就想死了!你们杀了我,这是在成全我,我就不用再想法子找死了!……”“赵细烛!”赵万鞋重声喊,“还不快直起腰,拍下宝相!”赵细烛仍趴着不动。“赵细烛!你傻了?”赵万鞋俯身道。赵细烛埋着头,语无伦次地道:“没傻……没傻……”赵万鞋道:“那还不快直起腰来!”赵细烛像木偶似的真起了腰身,脸色惨白如灰,赵万鞋把橡皮球递到了他手上。赵细烛跪伏着,像木偶似的捏着橡皮球,看着面前的一长排皇帝画像,手指剧颤。洪无常又长声喊:“是顺治爷的宝相!记——!”几个跪着的太监忙在册子上记录。赵细烛闭上眼睛,狠狠心,用力一捏橡皮球,只听得“嘭”地一声大响,一股白烟冒起,顺治皇帝的脸上一片烟雾。赵万鞋急声喊:“别呛着了顺治爷!”立即有一群宫女跑上,用宽大的宫扇拼命地在顺治皇帝的画像前扇了起来。烟散尽,换上了骑马的康熙的画像。洪无常长声喊:“是康熙爷的宝相!记——!”赵细烛捏着橡皮球,用力一捏,白烟篷起。他的神经已经崩溃了,双耳也已失聪,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取景框里,骑着的五花马的康熙皇帝的身子是歪斜的!赵细烛失踪了!一脸焦急的赵万鞋找遍了全宫也没到他的影子,重又奔回“十三排”,一推进房门,便大声喊:“细烛!细烛!”房里仍然无人,一本翻开的书搁在床上,赵万鞋取过书,眼皮跳了起来,是那页“大卸八块”图!赵万鞋扔下书,跺了一脚,急忙走出屋子,颠踬着步子,气喘喘地奔到宫门口。一排武装卫队在值哨,赵万鞋欠着身问:“打听件事,今天有出宫办差的公公么?”卫兵指着挂在一块大木板上道:“自己看!”赵万鞋走近木板,往板上挂着的一块块“差牌”上看去,突然,他的眼皮一跳。一块“差牌”上写着“赵细烛”三个字!丢魂落魄的赵细烛漫无目标地走在大街上,差点撞上一辆汽车。开车的司机骂道:“找死啊!”赵细烛昏昏噩噩地往前走着,自语道:“找死啊?……找死啊?……”他痛楚地笑了起来,笑得像个疯人。这一夜,他是在一个马车场度过的,怎么会到这个地方,他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走累了,想睡一会,于是便钻进了一辆停着的马车底下。几匹卸了辕的马在槽边吃草,不时打着喷鼻,一旁停着过夜的几辆马车,积着白花花的寒霜。车底下,紧抱着双肩的赵细烛缩着身子,躺得像一把弓。他的面前有一条马尾巴在一下一下地甩动着,“……三百十……三百十三……”赵细烛的嘴唇动着,显然,他在数着马尾巴甩动的次数。他数着数着就睡着了。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自己在与马对话,在那流雾中,他似乎还听到了几下马的喷鼻声,他猛地惊醒。“你是谁?”不知从哪儿传来粗重的像老人似的问话声。赵细烛一怔,支起身子,往车外望了望,周围没有人。他又躺下了,拉过一捆干草,紧紧抱着,缩紧了肩头。“你是谁?”问话声又在赵细烛耳边响起。赵细烛推开草,爬出车底,往车板上看去,也没有人,重又回到车底下,把身子缩进了草里。“你从哪来?”问话声再次响了。赵细烛把脸探出,这才看到是面前这匹吃着草的黄马在说话。他低着声问:“是你在跟我说话么?”黄马道:“你听出来了?”赵细烛笑了笑:“听出来了。”黄马道:“你从哪来?”赵细烛道:“宫里。”黄马道:“是太监么?”赵细烛沉默了一会:“你看像么?”黄马道:“不像。我的主人有个儿子就是在宫里当太监的,你不像他,一点不像。”赵细烛道:“哪儿不像?”黄马道:“说话的声音不像。”赵细烛笑了:“鸟有百音,人有百声,谁说话都不会像。”“你怎么在这儿躺着了?”马问。“我在宫里犯了死罪,逃出来了。”“什么样的死罪?”“我给皇帝的画像拍照,把画像都拍斜了。”“你拍的时候,皇帝的画像是正着的么?”“不知道。我是跪着拍的,不知道皇帝的画像是正着还是斜着。”“这倒也是。人跪着,就分不清正斜了。”“你是一匹马,怎么会说人话?”“人世间自从有了人,马就和人呆在一起,慢慢的,马就会说人话了。”“以前,我怎么没听见马说过人话?”“那是以前你心里没有马。”“心里有了马,就能听见马说人话了,是么?”“是的。”“这么说,我心里有马了?”“我想是有了,要不,你怎么会听懂我的话呢?”“可是……可是我一不是赶马车的,二不是养马的,三不是骑马的,心里怎么会有马呢?”“人经常说缘分两个字,知道什么是缘分么?”“不知道。”“刚才你数我甩尾巴,这就是你和我的缘分。”“要是明天我死了,我和你不就没有缘分了?”“你真的想死?”“我不想死,可我不能不死。”“这也是缘分。生和死,就是缘分。”赵细烛终于被什么声音惊醒了,猛地支起了身,四下瞅着。一阵脚步声走来,他从车底下朝外看去,一双扎着绑腿的大脚走近了黄马,牵着马,套上了一辆车,鞭声一响,马和车离去了。赵细烛默默地目送着离去的黄马。“刚才,是你和我在说话么?”赵细烛在心里问。马蹄声渐远,马车场很快又恢复了安静,只有马的嚼料声在响着。赵细烛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脸埋进了干草里。很快,他又入了梦。他的梦很怪,怪得像同时在摇着十部西洋镜里的画片儿:一片“得得得”的马蹄声中,赵细烛觉得自己是在向着养心殿急奔而去,长长的宫廊在他脚下摇晃着、变形着……历代皇帝的画像时正时斜地在空中浮动着……紧闭着的殿门一扇一扇地打开,空洞的殿门里传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皇帝们在画像上一一掸手,道:“平身——!”……赵细烛吹着“黑小三”跟着皇帝的画像飘浮着继续前行,巨大的宫殿随着皇帝们的摇摆而摇摆着……赵细烛满脸大汗地吹着“黑小三”,吹得腮帮子爆破了似的,突然间,他回身四望,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皇宫的黑夜之中,长长的夹道亮着路灯,猛然间,那路灯随着“黑小三”的高奏一只只地爆炸了,宫里顿时一片漆黑,赵细烛吓坏了,狂奔起来……赵细烛惊愕地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在景阳门外,赵万鞋站在那口水井旁,盖在井口的铁板缓缓移去了,一个个看不清脸面的太监跳下了井……赵细烛嘶声喊:“赵公公!快跑!快跑啊!”赵万鞋什么也没有听见,对着赵细烛拉着声调说:“细烛,你记住,不管到了哪里,你都是宫里的人!”赵细烛对着赵万鞋跪下,哭喊:“赵公公!我记住了!记住了!”他爬起身,朝着宫外狂奔……赵细烛一头撞在紧闭的宫门上,猛地回头,发现那群看不清脸面的幽灵似的太监向着他走来……他贴着墙逃出了深长高大的门洞,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殿坪上,他脚下,每块铺地砖的砖缝里都插着一根花翎,浮动在这片花翎上的是人的声音:“正一品……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三品……四品……五品……六品……七品……八品……九品……”品级声中夹杂着笑声、哭声、骂声、惨叫声……一阵大风刮来,花翎顿失,满地散落着的是折子、银子、袍子、顶子、靴子,还有数不清的刑枷、斩牌、铡刀,一群披着散发的受罪官员穿着大清朝的官服,浑身披着铁索,踉踉跄跄地走着……赵细烛拎着“黑小三”在他们中间惊悸地观望着、穿行着……突然,赵细烛发现最后一个披着铁索的人竟然是他自己!“赵细烛”在赵细烛的身边站停了,说道:“赵细烛,你给我吹一回黑小三,送送我吧!”赵细烛点点头,吹了起来,吹得满脸是泪……“赵细烛”的身影在乐声中一点点褪色,褪去了脸面的五官,褪去了宫服,褪成了一幅“大卸八块”的地狱画……赵细烛看着手里的这张画纸,失声哭起来,喊:“赵细烛!你怎么会大卸八块的啊?”……他的梦结束在一泡滚烫的马尿里。天桥一座表演魔术的布棚子外横拉着一块大蓝布,布上写着一行白字:“大卸八块,活人活锯!”洋鼓洋号声震耳欲聋。赵细烛走来,在布棚外站停,抬起了脸,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久久地看着蓝布上的八个大字,口里念道:“大卸八块,活人活锯!”他脸上出现了古怪的笑容。他知道,自己找死的机会来了。杀手绝杀表演魔术的布棚子里,大喇叭留声机里演奏着洋鼓洋号。台上,一个穿着燕尾西服、戴着高顶绅士帽的魔术师挥动着手里的魔棒,在指挥着两个戴着面具的“鬼卒”把一台“锯人机”推了出来。台下散乱的长凳上坐满了看客。赵细烛也在人堆里坐着,怔怔地看着台上。见得“鬼卒”上场,众人哄地一声叫起来。魔术师挥手放出一蓬烟,示意大家安静,走到机器前,大声道:“诸位!这是一台将人大卸八块的锯人机!知道什么叫大卸八块么?就是用钢锯把人给锯了!锯成八大块!一块扔给狗吃!一块扔给狼吃,一块扔给……什么?扔给人吃?好!那就成全您这位爷了!”话音刚落,将手一挥,一大块血淋淋的生肉向着台下飞去,落在了一个看客怀里。那看客拎起生肉,看了看,吓得急忙丢了,“妈呀!”一声喊叫起来。众人大笑。魔术师道:“看看!吓着了不是?别急,这块肉可不是人肉!是狗肉!人肉还舍不得白扔给你吃哩!”众人又大笑。赵细烛的眼睛看着台上的“锯人机”,目光发呆。魔术师往身后一点,道:“这两个鬼卒吃着的,才是人肉哩!”那两个“鬼卒”又从台后蹦出来,手里捧着血淋淋的“人肉”,又蹦又跳地作啃咬状。赵细烛想吐,急忙捂住了嘴。他身后,有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一个妇女“哇”地一声把秽物吐了赵细烛一鞋。又是一蓬烟在台上腾起,魔术帅用魔棒指点着机器,道:“看好了!这锯人机,一头通着活门,一头通着鬼门!谁躺进去,谁就是一脚踩进鬼门了!这口搁机器底下的大缸,是接人血的!开了锯,那人血就嘟嘟嘟地淌到这口缸里了!还冒着热气儿、浮着红沫子哩!听着!在座的哪位不想活了的,就上台来,往这机器里躺进去,钢锯一架,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八下,就卸成了八块!在座的爷们娘们、哥们姐们,谁不想活了,就上来吧!”台下一片寂静。那两个“鬼卒”各扛着一把颤悠悠的钢锯重又走出,钢锯相错,发出酸牙的“嘎嘎”声。看客们屏住了呼吸。赵细烛的脸越来越苍白。魔术师满台走动着,喊道:“怎么没人上来啊?都是胆小鬼不是?做人一场,一岁死到一百岁,横竖是个死!——你!”用魔棒指着台下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你这位爷,穿的是百衲衣,想必也够不着百年寿!今日你就给自己争一回老脸,上台来锯了,也算是风光了一场!”那老头吓得缩起了脖子,一股尿从裤管里淌了出来。“哈哈哈哈!”魔术师大笑着,道:“尿裆了不是?真没出息!不就是锯成个八大块么?要是今日抬上个油锅来,你裆里淌的就不是尿,是屎了!”看客们的脸色都变得惨白,生怕被魔棒点着,藏起了脸。只有赵细烛的脸还抬着。天桥街上,赵万鞋一路走来,在人堆里寻着赵细烛。一夜没睡,他的脸黄得像蜡。布棚子里,魔术师的噱头摆得差不多了,便把魔捧往腋下一夹,摇着头道:“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人人怕死!这也难怪诸位,都活得好好的,何必就这么给卸成八块呢?平生还没坐过八抬大轿,还没吃过八味山珍,还没生下八子八孙,还没挣够八箱金银,怎么就倒上个八辈子血霉,上天桥来大卸八块了呢?不成!你让咱死,咱还不想死哩!要死,你自己死吧!——得!各位爷别骂我,我这就听各位爷的,替您给躺进这口锯人机里去!”众人又活跃起来,裂嘴笑了。“叭”地一声,魔术师打开了机器盖子,要往那箱子里爬。“慢!”赵细烛从凳上站了进来。魔术师收回了腿,看着赵细烛,笑道:“您这位爷,准是有话让我捎着,给带到地狱去?”赵细烛不知怎么开口,脸上毫无血色。魔术师道:“看出来了!您这位爷是个不想活了的主?”赵细烛点头:“是的,不想活了!”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赵细烛在笑声中很快被魔术师请上了台,站在了锯人机边上。台下的看客们发现这是真事儿,都呆了,吃惊地张着嘴,怔愣着看着这惊人的场面。“且慢!”魔术师用魔棒拦住了要往机器里抬脚的赵细烛,大声问道,“您真的不想活了?”赵细烛点点头。魔术师道:“看您这身打扮,是宫里的太监吧?”赵细烛点点头。魔术师走到台沿,对看客道:“诸位都明白了么?敢情是个被撵出宫没脸再做人的太监!唉,说来也怪可怜的,这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是活路,可怎么偏要干上三百六十一行,当那伺候皇上的太监呢?什么不好去伺候?伺候个鸡鸭猫狗,也比伺候皇上强啊!伴君如伴虎,你一不留神,小命就休了!当年,老佛爷身边有个叫小李子的……”赵细烛脸上已经泪水涌流。布棚外,赵万鞋走来,打听着什么。他抬脸看着蓝布横幅,念出了声:“大卸八块……活人活锯……”他忽然想起从赵细烛的床上拾起的那本书,书页上画着的,正是地狱“大卸八块”图。想到这,赵万鞋断定赵细烛就在这棚子里,急忙掏钱买了门票,进了布棚子。一进棚来,赵万鞋一眼就看见赵细烛站在台上的一口大箱子上,身边是两个扛着大锯的鬼卒,惊得差点跌倒。他扶着柱子,脸色惨白如雪。台上,赵细烛对着在喋喋不休的魔术师突然大声道:“别说了!我不是小李子!我是赵细烛!你不用怕,我是真心寻死的!你锯死了我,与你无干,这么多人在看着,没你的事,快动手吧,动手吧!”他满脸是泪,抬起脚跨进了木箱。看客们全都站了起来,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往台前挤去。赵万鞋在人丛后,却是怎么也挤不进去,拼命地挥着手。台上,魔术师将魔棒一挥,放出一篷烟,走到锯人机前对赵细烛大声道:“好!那我就成全你了!对了,有人来替你收尸么?”赵细烛道:“有。”魔术师道:“谁?”赵细烛道:“我死了,请给宫里的赵万鞋公公带个口信,他老人家会来替我收尸的。”魔术师道:“卸下的八大块,是扔给狗吃了,还是土里埋了?”赵细烛道:“人都死了,吃了埋了都一样。”魔术师道:“不后悔?”赵细烛道:“不后悔。”魔术师道:“那就蹲下吧!”赵细烛抹去脸上的泪,正了正衣领,对着台下的看客摆了摆手,合上眼,往箱子里蹲了下去,魔术师抬手“啪”一声关上了箱盖。鬼卒举起了大钢锯,众人又哄地一声叫起来。赵万鞋急得往人堆里挤,喊着:“别!别!别开锯!别开锯哇……!”他的声音被猝响的洋鼓洋号声淹没了。台上,鬼卒把钢锯十字交叉着插进了大木箱的缝,作着准备拉锯状。魔术师的手突然一挥,洋鼓洋号声停了,场上一片死寂。“我最后一遍问你!”魔术师对着箱里只露着一个脑袋的赵细烛问道,“你有遗言么?”赵细烛在箱里合了下眼皮。魔术师道:“现在说还来得及!”赵细烛想了想,道:“我……我只有一句话!等赵公公来收尸的时候,你就告诉他老人家,就说……就说,赵细烛不是太监!”说罢,他放声哭了起来。台下响起了哄笑声。赵万鞋跳着脚喊:“他疯了!他疯了!快把他放出来!放出来!”洋鼓洋号声骤响,赵万鞋的喊声又被淹没。随着魔术师的一个手令,那两个鬼卒将木箱上的四块黑布拉下,抓住锯柄,“吱吱吱吱”地来回拉了起来,众人屏住了呼吸,睁大眼睛看着。赵万鞋身子一软,倒下了。洪无常有大事要禀报溥仪。养心殿屏风后头的紫檀小桌上,一只西洋钟突然响起奏乐声,小巧的栅门自动打开了,一匹铜马从门里走了出来,抬蹄跳起了舞。溥仪的身影坐在椅上,默默地看着。洪无常跪伏在地上,等着溥仪说话。溥仪看着跳舞的铜马,沉默无语。洪无常抬眼看看屏风,道:“皇上,奴才是为先帝喊屈来的!”溥仪的声音很低:“别吓着了朕的洋马。”洪无常道:“皇上,奴才说的是实话,先帝的脸,在那洋机器里,真的都是歪着的啊!”溥仪的身影一动不动:“连人都不把先帝看正了,你还指望机器能把先帝看正了?”“这是赵细烛那个奴才没长眼!”“至少,先帝还有脸在洋机器里,可朕的脸,在哪?”“皇上,”洪无常道,“赵细烛真的是……”“别说了,”溥仪的身影在道,“你让人跪着拍照,能不拍出歪的斜的来么?”洪无常道:“在皇上跟前下跪,那是咱大清国的法典哪!”“还法典呢!”溥仪道,“大清国要是还有法典,朕就不会做个无脸的皇帝了。不要再没事找事了。对了,朕上回看了一出叫《汗血宝马》的傀儡戏,想起了一件事。当年,索望驿把一匹汗血宝马送进了宫来,这匹马,还在么?”洪无常道:“以往,宫里和南苑共有十七座御马房,如今天下不太平,皇上也不骑马了,还养着御马的只有上驷院里的那座御马房,奴才得空就去看看,要是有那匹汗血宝马,就来回主子的话。”说罢,洪无常爬起身,无声地退出了殿门。木头人发出“格格格”的笑声响在“十三排”赵万鞋的房里。从天桥回来后的赵万鞋病了,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额上捂着块毛巾,病得不清。赵细烛坐在床边摇着木头人,一脸的愁戚。“我知道,”赵万鞋闭着眼道,“你是想让我高兴,才摇了这半天笑人。”赵细烛道:“这个木头人,叫笑人?”赵万鞋道:“会笑的,就是笑人。”赵细烛道:“我要是变成个笑人,那有多好。可我,笑不出。看着你老人家这么躺着,想哭。”赵万鞋睁开了眼,看着在默默淌泪的赵细烛,颤着手递上了一块帕子:“你啊,唉,怎么说你才好呢?那两个鬼卒真要是能锯人,你还活得了么?你把公公吓碎胆了。”赵细烛哽声:“细烛对不起赵公公……说心里话,细烛不想死,可又不能不死……犯下了这么大的罪,我要是不去死,早晚也得被洪公公处死……”“莫再一口一个死字了,”赵万鞋道,“皇上不是免了你的罪了么?往后呀,该怎么做人,得有个谱了。”“赵公公,您说,马会说话么?”“又犯傻了不是?你这是怎么了,脑袋里怎么老是转着这种古里怪气的念头?”赵细烛欲言又止,埋下了头。他想,不管赵公公怎么说他,他得去上驷院亲眼看看。当天晚上,赵细烛偷偷地溜进了上驷院的大门,“伊呀”一声,门轻轻推开了,赵细烛闪了进了御马房。汗血马的耳朵敏捷地跳了下,朝大门边看去。它认出了赵细烛,轻轻叫了声。赵细烛抱起地上的草,往一间间马厩里撒去,一匹马一匹马的抚着。他走到汗血马的厩前,看了看马脖子上的枷板,道:“你还上着枷?我帮你取下来吧?”汗血马摇了摇头。赵细烛道:“你是说,我没有开枷的锁?”汗血马点点头。赵细烛道:“我去找那两位公公,好好求求他们,让他们来给你开枷,好么?”汗血马又摇了摇头。赵细烛道:“你是说,那两个公公不会来开枷,是么?”突然,汗血马的眼睛抬起,望向门外。门外传来脚步声。汗血马对着赵细烛一晃头,示意他躲避。赵细烛看懂了汗血马的意思,急忙趴倒在地,从木板下爬进了汗血马的厩舍。汗血宝马静静地站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马的耳尖突然轻轻跳动了一下。赵细烛透过门栅往外看去,看见一双宫靴踩着干草,正轻轻地走了过来。宫靴在门栅前停住。赵细烛紧紧地看着这双宫靴。宫靴停了一会,一双眼睛嵌在栅缝里,朝里看着。这是洪无常的眼睛!赵细烛看着这双眼睛,屏住了呼吸。好一会,眼睛离开了板栅,脚步声又轻轻地响起。赵细烛贴地看去,见“宫靴”朝门边走去了。洪无常放下心来了,在上驷院又一次见到了汗血马,他现在能与布无缝好好讨价还价了。他的这双宫靴在宫廊上越走越快。一队巡夜的皇室卫兵走来。洪无常闪入墙角阴影。待卫兵走过,洪无常闪近了后宫的一间空殿。殿里无灯,一片死寂。他掏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门,看看四周无人,闪进门去。一根火柴在洪无常手中划亮。“噗”地一声,有人吹灭了火。吹火的是布无缝。“今晚就动手么?”布无缝问。洪无常低声:“小声点!前些天,宫里出了杀人案,内务府多派了几十个巡夜的卫兵。”布无缝道:“你去过御马房了?”洪无常道:“刚去过,那汗血马没事。为了预防万一,我让马厩的公公给它套了枷板!”布无缝的脸突然一重:“套了枷板?”洪无常:“牢里的犯人套了枷板,就逃不了了,马套了枷板,不也是逃不了么?”布无缝沉声:“你给我听着!让那两个公公把枷板给卸了!要是亏待了汗血马,我不轻饶!”洪无常道:“我可是为你好!要是汗血马有个闪色,你送我的那匹玉马,不是还得要回去么?”布无缝低声:“别说了,照我的话办就是!你说宫里出了人命案,死的是什么人?”洪无常道:“有个太监被杀了,听说是看到了一个影子马,就不明不白被杀了,还剜了眼睛,尸身扔在了井里。”布无缝失声:“影子马?影子马来皇宫了?”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噤声,贴墙而站。殿门外,一列巡夜的太监和卫兵挑着灯笼、打着手电,在廊下走过。待得巡夜的人走远,布无缝道:“已经有人盯上汗血马了!”“你是说,那影子马不是马,是人?”“不仅是人,而且还是高人!”“这高人……也是来盗汗血马的?”“我想是的。”“此人若是也想盗走汗血马,又有如此功夫,为何还不动手?”“此人能飞檐走壁,可马不能。要将马带离有层层卫兵把守的皇宫,没有内应万万不行。”“这么说,没有我洪公公接应,谁也带不走宝马?”洪无常得意地笑了笑,沉下脸,“今晚能动手么?”布无缝道:“不能。既然有人捷足先登了,想必也就不会让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把汗血马牵走!看来,我先得去会会这匹影子马,然后再动手!”“影子马出没无定,你能见得到他?”“只要他是江湖上的人,就不会不见我布无缝。”“好!三天后的此时,我再来见你!”御马房里的汗血马厩舍滑门推开了,那一高一矮两个太监拎着一捆草走进厩舍。高个太监放下草,对着汗血马踢了一脚,骂道:“你怎么还不死!都什么年月了,你还想着做皇上的宝驹?别做梦了!说不定哪天,皇上被人撵出了宫,那兵爷爷一刀把你宰了割肉吃,看你还端得起什么架子?”汗血马撑着四蹄,身架高贵地站着,站得一动不动。矮个太监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铁罩子和枷板上的锁,把铁罩子和枷板取了下来,哗啷一声扔在地上,对着马肚子重重地打了一拳,笑着骂道:“你不就是一匹该死的马么?那宫乐房的小子说,唱戏的还唱着你,说是为了得你这么一匹马,汉朝的皇上出兵十万!你值么?啊?”说着,又是重重捣出一拳。汗血马站得稳稳的,脸面平静,被铁口罩磨破的马鼻梁在渗着紫血。高个太监骂骂咧咧地把干草打开,给槽里倒了水,对汗血马道:“别耽误爷的功夫,快吃吧!吃完了,爷好把铁罩子、大枷板给你套上!”汗血马站着不动。“耶?”高个太监道,“又摆上架子了!你可听好了,你吃不吃是你的事,爷喂不喂,是爷的事!这草,这水,可是给你送上了,你要是不吃不喝,那就怨不得爷了!”说罢,狠狠地用腿把干草踢开,推倒了马槽。“别别别,”矮个太监拉了高个太监一把,笑道,“真饿死了这匹汗血马,洪公公饶不了咱哥俩。你忘了,洪公公说,只要这匹马能活着让人牵走,就赏咱们俩一人一锭官银么?”高个太监脸上仍有怒气:“不就是一头畜生么?跟爷较起劲来了!——拿出鞭子来!爷就不信它不吃食!”两人从腰里抽出鞭子。“叭!”高个太监对着汗血马的脑袋重重打了一鞭,鞭梢扫着了马眼,马眼里淌出了血。“叭!”矮个太监对着汗血马的腰重重抽出一鞭,马腰上浮起一条紫痕。“快吃!”两个太监厉声喝。汗血马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两个太监被激怒了,对视了一眼,一起抬起鞭子,狠狠地抽打起来。鞭子声响彻马厩。关在邻厩的马嘶鸣不止。鞭影在汗血马的身上飞舞。邻厩的马集体蹬跳起来。突然,马厩的屋梁上“喀哧”响了一声,两个太监吃了一惊,停下手,对着屋梁仰起了脸。两个绳套闪电般地从梁上落下,又闪电般地提起。两个太监的身子悬空了,脚拼命地蹬动。汗血马抬起了头,对着房梁,悲悯地长长嘶鸣了一声。房梁上,手里牵着绳的是穿着一身白袍的鬼手。鬼手对着仰脸看着她的汗血马摘下了面具。汗血马对着鬼手又发出了一声嘶鸣!鬼手从梁上跳下,解下了汗血马脸上的铁罩子,除下了木枷。她拍拍汗血马颈,低声道:“不会再有人给你戴枷了!”说罢,她重又跳上梁去,一闪身不见了。汗血马仰脸看着,马脸上落满了从破瓦间筛下的斑斑月光。一辆黑色轿车飞快地驶行在京城的一条马路上,在一处路边停下了。车门迅速打开,两个戴着墨镜的脸色阴沉的男人一前一后钻进了车。轿车飞快地往前驶去。坐在车内的是那个曾与白玉楼吃过饭的军火商曾笑波,两个上车的男人是他雇的杀手。曾笑波打开皮包,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身边的杀手。那杀手看了看照片,一声不吭地递给前座的同行。这是白玉楼的一张烫着长波浪卷发的黑白照片。曾笑波取回照片放入皮包,道:“听到动静,你们就冲进房来开枪,明白么?这一回,一定要杀了她!”两个杀手抬起手,轻轻拎了下礼帽。黑色轿车在“九春院”大门外停下,三个人下了车,快步走上高高的大门台阶,向楼内的茶房走去。在一间茶房前,三人停步。曾笑波正了正领带,抬手打起了湘竹帘子。这是一间豪华茶房,长垂的窗帘在风里轻掀着。白玉楼穿着一身旗袍,架着修长的腿坐在沙发上吸着烟。满脸笑容的曾笑波进了门,手里拎着一只挂表。“没迟到吧?”曾笑波晃了下挂表,笑道,“曾某人知道,白大姑娘就是一只瑞士表,讲究的是分秒不差!”白玉楼笑了笑:“曾先生的话,已经过时了,分秒不差的,不该是瑞士表,该是德国枪。”曾笑波在沙发上坐下:“是么?此话怎说?”白玉楼道:“如果枪在扣动板机的时候差了分秒,还能打中人的脑袋么?”两人笑起来。曾笑波脸色一重,道:“白玉楼,不绕弯子了,曾某今日来找你,就是想给你看几张照片。”他打开皮包,抽出一叠照片放在茶几上。白玉楼坐上沙发,点上烟,取过照片翻了起来。这是一组炮兵阵地爆炸的现场照片:炸塌的炮架、炸毁的弹药仓库、炸死的军官和士兵……白玉楼的脸上没有丝毫吃惊,把照片码码齐放回茶几,笑着问:“什么意思?”茶房外,两个杀手抱着臂靠在门边,随时准备冲进门去。曾笑波道:“这是麻大帅的炮兵阵地发生意外爆炸的现场照片,这件事,想必消息灵通的白大姑娘已有耳闻了?”白玉楼一笑:“麻大帅炮兵阵地意外爆炸,共炸毁七生五口径山炮十九门,七生五高射炮二十二门,炮弹七百六十三发,还有一批测远镜、炮队镜和瞄准镜。对了,还炸死了九名军官和二十四名士兵。”“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再多说,只告诉你一句话:麻大帅已经查明,此次在训练时意外爆炸的这批军火,都是你白玉楼卖给他的!而且,经德国专家鉴定,这批火炮都不是正宗的德国克虏伯炮厂的火炮,全是冒牌的次货!”“是么?我已经两年没有跟麻大帅做生意了,可他这两年,哪一天没在打仗?他的手里,还会有我的军火么?或许我该提醒曾先生,前不久我还请你吃过饭,托你把一幅宋人的名画送给麻大帅,想和麻大帅再做一笔大生意,有这事么?”“这事就别谈了。白玉楼,麻大帅让我来找你,就是要我来讨你一句话,炮炸烂了一地,人也死了一地,这账,该怎么清?”白玉楼道:“那你说,该怎么清呢?”曾笑波道:“我问的是你!”“够了!”白玉楼冷笑道:“姓曾的!你不要再在白大姑娘跟前玩把戏了!麻大帅的这批劣等军火,正是你卖给他的!如今麻大帅查下此事来了,你倒要嫁祸于我!”“哈哈哈哈!”曾笑波大笑起来,“白玉楼,你真聪明,也想到了我要嫁祸于你!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批军火,正是我卖给麻大帅的!可是,我早就有了防备,在清单上,我写上了此货是从你白玉楼的手中买下的!这,你没有想到吧?”白玉楼的脸色变了:“你……你太卑鄙了!”曾笑波又一阵大笑:“你不用怕,如果你现在死了——我说的是你现在自杀了,那么,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你说对么?”白玉楼的脸变得惨白。曾笑波从茶几上取过茶碗,喝了一口,道:“白大姑娘,如果你有下辈子的话,千万别做军火商,记住我的话,军火买卖这行当,该是男人的活,女人,不该干这一行!明白么?”说罢,猛地将手里的茶碗掷在地上。帘子猛地打开了,那两个杀手冲了进来,迅即掏出手枪,抬枪便射。鲜血溅起,倒下的是曾笑波!白玉楼愣了。“你们到底是谁?”白玉楼问。杀手没回答,只是沉声道:“请白大姑娘跟我们走!”马车停在戏院大门边。白玉楼跟着那两个杀手出了大门刚要上马车,又一辆软篷马车驶了过来,在“九春院”前停住了。从车里下来的是一身花旦装束的豆壳儿。两人目光相遇。“白大姑娘,”豆壳儿欠了欠身,“您这就走了?”白玉楼道:“是豆爷?又在这儿见到你了。”豆壳儿道:“刚唱完堂会,鬓乱眉断的,让您见笑了。”白玉楼道:“能请动你豆爷唱堂会的主子,定也是个戏痴。”豆壳儿笑笑:“世上的戏痴多了,这世道自然也就太平了。”白玉楼道:“这话说得有意思,后会有期!”说罢,匆匆和那两个杀手一同上了马车。豆壳儿目送着。白玉楼的马车驶动。车帘打起,白玉楼看了看送豆壳儿回院的那辆马车。那马车后,照例站着两个挂枪的士兵,车灯笼上照例是一个油亮的墨字:“麻”。白玉楼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放下了帘子。豆壳儿默默地看着白玉楼的马车远去。“哥!”从大门旁的墙角边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喊声。豆壳儿回过脸,认出是弟弟,一怔:“灯草?你怎么来了?”一身破衣烂衫的灯草揉着鼻子,怯怯地走了出来:“哥,你还认得出我?”豆壳儿打量着弟弟,目光落在弟弟腰间的白布孝带上,眼里渐渐晃起泪水:“父亲死了,是么?”弟弟点点头。豆壳儿道:“你来找哥,就是要告诉哥,父亲死了,是么?”弟弟点点头。豆壳儿道:“父亲是怎么死的?”灯草淌着泪,道:“父亲想让我做太监,他说,没准哪一天,宫里又有皇帝了,到时我也好有口饭吃。可父亲他……他把我送到了刀子李那儿,自己就上吊死了……”豆壳儿眼里的泪水在晃动。路边小饭馆。两碗面放在桌上,都已经冷了,没有动一口。豆壳儿和灯草坐在桌边,谁也不说话。透下瓦窗射下的阳光里,豆壳儿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他已换去了戏装,穿着一身青缎子棉袍,戴着一顶双结子瓜皮缎帽,白净如女子的脸庞俊美得惊人。“弟弟,”豆壳儿垂着长长的眼睫,声音很低,“你靠乞讨为生,是么?”灯草点了下头。豆壳儿道:“哥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可是哥帮不了你。”灯草抬起眼:“哥,你能当戏子,弟弟也能当戏子。”豆壳儿的细眉隐隐一颤:“我早看出来了,你想到九春院来学戏。”灯草一把抓住哥哥的手:“哥,这能成么?”豆壳儿摇了摇头:“不成。”“不成?”灯草急声,“哥能学成戏子,我为什么不能?”豆壳儿的目光又垂下了,看着桌面:“灯草,你以为哥真的是在唱戏么?”“哥穿着戏服,挂着戏牌,不是在唱戏?”“不是。”“哥莫骗我了,父亲去世后,我天天晚上到九春院的大门口来看你。每天晚上,我都看见你穿着一身戏服,从戏院子里出来,上了马车,后半夜的时候,马车又回来了,你穿着戏服从马车里下来,回进了戏院大门……”“莫要说了,”豆壳儿道,“你记住哥的一句话:这世上什么行当都可做,就是莫要做戏子。”“做戏子总比做太监好。”弟弟说。豆壳儿又摇了摇头:“不对。如果哥还能做太监的话,哥一定……一定会自己把自己净了,决不唱戏。”两行泪水从他的脸上滑落。灯草惊声道:“哥,你受什么委屈了?”豆壳儿取出帕子拭拭脸,笑了笑:“这是哥自己的事,你别在意。灯草,往后别再来九春院找哥了,哥也不想再见到你。”“为什么?”“别问这么多。记住,哥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我的身子,也不干净呀!天冷,没地方洗澡……”“灯草,”豆壳儿苦笑了一下,从袋里取出四五块银元,放到桌上,“这几块钱你带走,回家买几头羊,做个羊倌吧。”没等弟弟再开口,豆壳儿站起了身,匆匆走出了店门。“哥哥!”灯草在店里大声喊。豆壳儿没有回头。“哗啦”一声响,那几块银元从店门里扔了出来。豆壳儿怔了下,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灯草冲了出来,看着远去的豆壳儿,哭了起来:“哥哥——!带灯草学戏吧——!”他的哭声又长又尖。两个杀手将白玉楼带进了一家清静的咖啡馆,告诉她,他们的老大包清池在等着她。咖啡馆里人不多,留声机放着洋曲儿。白玉楼放下咖啡杯,抬起脸来。打量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脸色苍白的清瘦男人。她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黑道老大包清池竟会长得这么清秀。店外,几个保镖模样的人在巡视着。“谢谢包大哥!”白玉楼道,“这次要不是您帮忙,白玉楼怕是已经不在阳间了。”一脸斯文的包清池笑了笑:“好说。包清池能为白大姑娘效力,荣幸之至!”白玉楼道:“不知是谁请了包大哥,在暗中帮我的?”包清池道:“这就不该是你问的了。”“不,我想知道。我是个知恩必报的人。”“这个救你的人,你绝对不会想到。当然,他让我来救你,也是有事相求于你的。”“这么说,我早晚能见上此人一面?”“请告诉我,如果此人要你替他办一件冒险的事,你会拒绝于他么?”“不会。我刚才已经说过,如果不是此人,我白玉楼已是墓中之鬼了。”“如果他要你干的活,不是人活,而是鬼活,你也会干么?”“鬼活?”白玉楼一笑,“这天底下,只有卖买军火的活,才是鬼活。我对干鬼活,可是情有独钟的。”包清池吸着长长的烟嘴,道:“如果你答应了他,你就不能把自己再当人了。”白玉楼笑了笑:“这世上,做军火生意的人,没有一个是把自己当人的。”“那就好。”包清池站了起来,“请随我来。”白玉楼又没想到,包清池将她带到的地方,竟会是京郊的一间破屋。轿车在破屋外停住。白玉楼和包清池下了车。“他在等你。”包清池指了指破屋,道。白玉楼定了定狂跳的心,快步向破屋走去。她在虚掩着的门前还是迟疑了一下,咬咬牙,一把推开了门。屋里很暗,地上落着一个男人的身影。白玉楼抬脸看去,突然失声道:“是你?”屋里,坐在椅上的竟然是架着墨晶眼睛的索望驿!白玉楼道:“是你救我了?”索望驿道:“我救你,只是想让你替我办一件事。”白玉楼道:“请说!”“这件要让你办事,只有你才能办成!”索望驿的嗓子很干涩。“什么事?”“你先答应我,当我把此事告诉你后,你决不拒绝。”“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绝不拒绝!”“若是赔上性命也不反悔?”“是的!赔上性命也不反悔!”索望驿沉默了一会,从黑暗中递出一封信来,道:“我请你办的事,都写在这封信上!”白玉楼接过信,拆开,飞快看了看,猛地抬起脸:“汗血宝马?”一桶水冲在御马房的砖地上,冲着厚积的马粪,接着便是一把大刷子用力刷了起来。一旁的角落里,扔着那副枷汗血马的木枷的铁口罩子。汗血马和几匹御马在槽边安静地吃着草。干活的是赵细烛,已是满头大汗。他走近汗血马,看了看受伤的马眼,抚着马脸,问道:“眼睛里的血止住了,还痛么?”汗血马用脸蹭了蹭赵细烛的手背。赵细烛笑了:“等会,赵公公会给我送本治马病的书来,等我看明白怎么治眼伤,就把你的眼治了。”“细烛!”外面响起赵公公的喊声。赵细烛从马厩里走了出来,笑道:“赵公公来了?”赵万鞋拎着一个食笼,道:“细烛,我看你是天生伺候马的命,差你到御马房来干活,你脸上就有了笑影儿了。”赵细烛抹着脸上的汗,端了张凳子让赵公公坐下,问道:“把御马房的两个公公吊死的人,查出是谁了么?”“还在查哩。”赵万鞋把食笼里一碟馒头和几样炒菜端出来,道:“这不是你管的事,快吃吧!”赵细烛抓过馒头吃了起来:“其实,那两个公公心肠也太狠了些,这天底下,给马套枷板的,怕也只有他俩才干得出。”赵万鞋道:“这叫一报还一报。记着,这世上最不能欺侮的,就是马。你想想,要是没有马,会有人的好日子么?马帮人拉犁,帮人拉车,帮人拉磨,还帮人打仗,把人的累活、苦活、丢性命的活都给干全了。人要是连马都欺侮,那就是丧尽天良了。对了,你要的马书,公公替你找来了,好好看看……”赵细烛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垂下手,呆呆地站了起来,“卟咚”一声跪倒了。赵万鞋一怔,回脸看去,也急忙跪倒在地。进来的是穿着黑色大麾的溥仪,洪无常跟在身后。溥仪走到汗血马身边,抬起戴白手套的手,抚了抚汗血马如缎的皮毛。“这匹白马,就是当年索望驿送给朕的汗血马?”溥仪问站在身后的洪无常。洪无常道:“回皇上话,这马正是索大人八年前送给皇上的生日礼物!皇上不喜欢骑它,就一直把它养在凉州的军马场,一年前才由护军把它给送回宫来,所以这马还是这般精神。”溥仪道:“这御马房,朕还是头一回进来。洪公公,说你,这白马真是匹宝马?”“奴才不识马。”洪无常道。溥仪望向赵万鞋,道:“赵万鞋,你说,这是一匹宝马么?”赵万鞋忙道:“回皇上话,这是一匹宝马。”溥仪道:“朕自从看过那出傀儡戏,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不寻常的马,心里就记掂上马了,找出马谱看了多日,便也明白了些马的学问。从这马的站姿、腰背、蹄子,还有这根尾巴上看得出,这匹马,是匹好马。”洪无常道:“皇上圣明!”溥仪道:“朕读过几本兵书,记得兵书上说,一个将军好不好,先观其貌,后观其心。也就是说,要看长相。头顶丰停,腹肚浓厚,鼻圆而直,口方而棱,肉多而有余,骨粗而不露,眉目明朗,手足鲜红,望下而就高,比大而独小,便是良将之才。朕用这个相将之法相这匹马,也是字字对得上的,所以朕敢说,这马,是好马。”赵万鞋道:“皇上圣明!”暗暗推了推赵细烛。赵细烛垂着脸,没有开口。溥仪又抚了抚马背,声音突然伤感起来:“朕这会儿才明白,索望驿给朕送马,用心良苦。他是想告诉朕,大清的江山,都是靠皇帝骑在马背上打下来的。他是想让朕也骑在马背上,重振江山哪!可是,朕怎么就没想到这层意思,一直冷落了这匹好马呢?说心里话,朕真想骑骑这匹宝马。”赵细烛突然大着胆道:“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溥仪道:“说。”赵细烛道:“皇上不能骑这匹马!”赵万鞋和洪无常俱一惊。溥仪道:“为什么?”赵细烛跪下道:“这匹马的眼睛伤着了,还在淌血!”溥仪似乎这才注意到汗血马受伤的眼睛,看了一下,道:“好好给它治伤吧。”说罢,走出了御马房。洪无常和赵万鞋跟了出去。赵细烛从地上爬起,对着汗血公马笑了笑,低声道:“其实,不用皇上开口,我赵细烛也会好好治你的伤!”汗血马喷了下鼻息,抬眼看着赵细烛。赵细烛用刷子刷着马毛,道:“刚才皇上也说了,他冷落了你。其实呀,皇上哪里知道,你本不该是皇上的马。你的名,我琢磨过好多天了,你既然是天马,那意思就是天下人的马。既然是天下人的马,你就不该是供一个人骑着的马。我说汗血马,赵细烛说这话,说得对么?这话,可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被别人听去了,我就得掉脑袋!”汗血马泪眼看着赵细烛。赵细烛看着马眼睛:“你怎么又要落泪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是在想,要是哪一天你不再是皇上的马了,你该上哪去,对么?”汗血马点了下头。“真听懂了?”赵细烛笑起来,“我还以为你听不懂呢!你听着,我教你一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我再改个字,叫‘天无绝马之路’!记着,宫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帮你的。我不会再让人用囚禁死犯的枷板锁住你,也不会给你戴上铁罩子,更不会让人用鞭子打你的脸!……”两行长长的泪水从马脸上滚了下来。赵细烛惊声道:“你真的……哭了?”他想起了什么,找来了一把斧头,对枷汗血马的大木枷重重地劈下,木枷劈成了两半。斧子又一下一下地劈落,枷板粉碎。厩里的马都在偏着脸听着外头劈碎木枷的声音。马儿一齐望向汗血马,发出了它们的欢笑声。汗血马也欢笑起来,它的笑声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布无缝之死天桥木偶戏棚里,跳跳爷在整理着戏具,突然感觉到鬼手不在身边,便回脸喊:“鬼手?鬼手?你又去哪了?”棚里没有鬼手的身影。跳跳爷站了起来,走出棚门边,对着外头的戏场喊:“鬼手!你在哪?你在哪?”鬼手在紫禁城宫殿的瓦面上。她是用影子马的身形出现在宫瓦上的,此时,她透过马脸面具的两个小洞默默地看着奔行的布无缝。布无缝在无人的宫道上闪行着,向上驷院闪去。影子马渐渐变了形,变成了一个人形后,鬼手从瓦面飞身落下。布无缝似乎什么也没发现,往上驷院外的高墙飞身而上,轻轻地落脚在围墙的墙脊,回脸看看动静,跳进了院门。御马房外挂着一盏风灯,赵细烛坐在干草堆前用力铡着草,刀下断草纷纷。他突然听到什么动静,回过脸去。墙上,落着一匹马影子。他揉揉眼再看,马影依然。“马怎么跑出来了?”他道,从铡刀凳上站起,拍着满身的草屑,朝墙边走去。墙上的马影倏然消失。赵细烛一怔,四下找着:“马呢?刚才还在,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他学着马嘶,对着四周“咴咴咴”地叫起来。他的声音突然顿住,目光停在木门上。御马房的木门关得好好的,门上还挂着铁插梢。显然,根本就没有马从马厩里出来过。赵细烛脸上的肌肉绷紧了,脸色发白,一步步退到草垛边,操起了地上的一把草扒子。他紧紧握着草扒子,向着院门外小心地摸去。汗血马厩舍里,汗血马透过门栅,静静地看着外头两个被栅影切割过的人。两个沉默着的人站在一扇开着的窗口下对峙着。一个是穿黑色披风的布无缝,一个是戴着白色马脸面具、穿着一身白袍的鬼手。布无缝的疤脸棱角分明,沉声道:“你是谁?”鬼手没有回答。布无缝道:“我知道你会来见我!”鬼手仍然没有开口。布无缝道:“你可以不说话,可你必须告诉我,你来这儿杀了人,到底想干什么?”鬼手缓缓抬起了只手,对着布无缝身后的墙面一指。布无缝朝身后看去。墙上,画着一匹驾御着祥云奔行的马!布无缝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回过脸来,对白袍人道:“你让我看墙上的这幅画,意思就是,要我带着汗血马离开这儿?”鬼手的袍袖又一响,一包用布裹着的东西落在布无缝脚下。布无缝拾起布包,打开,是满满一包银元!等布无缝再抬起脸来时,鬼手已经不见了。赵细烛举着草扒子,一步步地沿墙边走着,随时准备一扒打下,突然,他听到了一阵衣风响,猛地回身。鬼手的影子在他面前掠过。赵细烛大喝一声:“你是谁?”鬼手倏然不见。赵细烛一脸困惑。像每天晚上一样,溥仪照例坐在养心殿的一张屏风后头,坐在他已经习惯的黑暗中。殿里只有赵万鞋恭立着,他回过身,把殿门关上后,又回到御案前。溥仪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万鞋,你在宫里呆了几年了?”赵万鞋道:“回皇上话,有六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