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星寒月,夜色迷离。 瑟瑟冷风一阵阵从窗外扑进,扑打得残烛噗噗摇曳。 在疏星、冷月、残烛的映照下,林纾、刘师培这两位难兄难弟,不知何时,都暗暗在各自的眼角处滴挂上了一颗孤凄而伤感的泪珠…… 四 就在两位难兄难弟,在上海的一间阴冷而潮湿的病室里,面对着疏星、冷月、残烛而暗自悲切伤感、潸然泪下的时候,北大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里,李大钊正在灯下仔细地校阅《新青年》第六期即马克思主义专号的校样。 这一期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文章,都是由李大钊一手编辑审定的。有顾兆熊的《马克思学说》,有黄凌霜的《马克思学说批评》,有陈启修的《马克思研究》,有刘秉麟的《马克思传略》,还有李大钊自己写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上)。 李大钊一篇一篇认真地审阅着,校对着。 夜已经很深了。 李大钊感到两眼有点疲惫,发涩,发困,他取下眼镜,用手轻轻揉了揉眼睛,又双眼紧闭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后又走到窗口,把窗扇推了开来。立时,一阵清爽的凉风吹拂而进,沁人心脾,令人欢畅。李大钊刚才的疲困一下子一扫而光,像注入了兴奋剂似的又振奋了起来。感到浑身又恢复涌腾起了无限的精神和力量。 夜空中,一块遮掩住月亮的浮云刚刚飘散过去,清亮的下弦月又将自己银色耀眼的月辉洒满了校园。校园里一片宁静。除了一阵阵传来夜风吹拂树叶所轻轻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草丛中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嘹亮地欢叫而外,校园里其他万物都在夜幕下静静地伏卧着,沉寂而又稳实地静卧在那里,好像是在为明天又一个朝霞旭日如火的清晨,孕育积攒着勃勃生机。 李大钊望着窗外明亮的月空和宁静的校园,思绪仍不平静地沉浸在刚才校对的那几篇论述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中。他想起了陈独秀学长上星期在讨论他的《新旧思潮之激战》那篇文章时说过的一句话:没有社会革命,哪里会有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持久性和进一步的发展?说得对极了!事实上正就是这样。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本身就是推动社会进步的,而反过来说,社会的进步又是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进一步持久地向纵深发展的坚实的依托。那社会进步来自于什么呢?社会进步就来自于社会革命,来自于彻底打破旧的国家机器和那些禁铜人们思想的旧的社会秩序。中国几千年以来的封建专制主义的社会秩序,和现时北洋政府对外崇洋卖国、对内尊孔复古的国家机器,把中华民族和中国社会越来越推向苦难深重以至亡国灭种的深渊。不把这样的国家机器和社会秩序彻底打破,中华民族何以能兴盛?中国社会何以能进步?中国何以能国富民强而不再受那些洋人列强的任意欺凌和宰割?马克思主义所讲述的不正就是这个道理吗?所以说,很清楚,马克思主义之路,正就是中国近百年来无数有志的热血志士、民族赤子所孜孜寻求的救国救民之路;而俄国十月劳工赤色革命,也正就为神州中华进行社会革命树立起一个应效法的成功的榜样。由此,在进一步开展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的同时,要广泛地在民众中大力宣传克思士主义和俄国十月劳工赤色革命的胜利,借此把文学和新文化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啊,马克思主义,俄国十月劳工革命,中国的希望,也正就在这里! 想到这里,李大钊又想起了下午毛泽东同学来向他辞行的情况。 下午,李大钊去印刷厂取这《新青年》第六期校样回来时,见毛泽东同学抱着一摞子书正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等他。 毛泽东抱的都是李大钊借给他的有关马克思主义和苏俄十月劳工革命胜利方面的书。 “润之同学,有事吗?”李大钊问。 “我是来给您还书的。”毛泽东回答说。 “都看完了?” “还没有。”毛泽东微微笑笑,“我准备要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回长沙去吗?”李大钊诧异地问道。 毛泽东点了点头:“嗯。” “怎么这么快就回去?”李大钊深情地望着这位四个多月前从湘江河畔来的青年学生、他的图书助理员,关切地问道,“是碰到什么难处了吗?” 毛泽东摇摇头:“没有。” “那怎么这么着急地要回去?” “这些日子尤其近几天来听您和陈学长的一些讲话,感触很深。学生深深感受到当前广泛地宣传马克思主义和苏俄十月劳工革命、进而把新文化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峰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学生想回去,以长沙为基地,在南方也掀起一个学习马克思主义、宣传苏俄十月劳工革命的热潮来。” 李大钊望着毛泽东,思索着,赞同地点点头。 毛泽东又继续补充道:“除此而外,我回去还想再组织更多一些的有志有为的青年学友赴法兰西去勤工俭学,能更多地把那里的好的社会革命的经验带回来。” 说到这里,毛泽东稍微停顿了一下,两眼目光炯炯地望着远处天际熊熊燃烧着的夕阳,沉思着,很是充满信心地又说道; “学生这次回去,一定要把新民学会变成一所探讨和学习马克思主义的学校!学生还打算依照您和陈学长的《每周评论》,和新民学会的会员们也创办起一个宣传新文化运动和马克思主义的杂志。” 李大钊赞许地望着毛泽东:“很好!守常深为能有你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年轻学友而自慰。我们在一起相处短短的四个多月,你身无分文而心忧天下的崇高品行和勤奋好学的精神,使守常甚为感佩,也给守常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李主任过誉了!学生实不敢妄自领受!” “我说的是心里话。只是愧对你的是,守常力量微小,加之多被杂事缠身,许多地方对你照顾不周,望多多包容为是!”李大钊诚挚地说。 “李主任!……”毛泽东心热情动,两眼潮润,声调有些哽咽,“在您这里学习四个多月,胜过苦读十年、二十年。您对学生的谆谆教诲,润之当永世铭刻于心,没齿不忘。” 李大钊也有些动情:“我们是互教互学,互帮互助。以后我们也要继续加强联系。” “学生也切望这样。” “你回去后,不仅要把新民学会办成学习与探讨马克思主义的学校,还要以新民学会的会员为骨干,扩大学习与宣传,让更多的民众认识新文化运动与社会革命的内在联系,让更多的民众认识和了解马克思主义,要把中华民族的前途与命运,和当今北洋政府亲日媚外的卖国行径和尊孔复古的倒行逆施,密切结合起来,去学习,去研究,去探讨。” 毛泽东认真地听着,点着头。 “另外,我听说在巴黎召开的国际和平会议已经开始,那些洋人列强吞灭我中华的狼子野心不死,会议上情况对我们很不利,当前,我们还要密切注意这方面的情况,切不可被那种飘虚的所谓‘公理战胜强权’彩色迷雾迷惑住我们的眼睛!要引导广大民众们也要注意这方面的情况。” 毛泽东领悟地点点头:“润之记住了!润之定将遵照李主任说的去做!” “润之啊,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现在正处于一个黑暗的、需要奋起自救的时期,而这个黑暗时期,是一个黎明前的黑暗。我们只要奋起自救,这黑暗是定能彻底打破的!奋起自救,要靠全民族的觉醒与奋起,但极其重要的,是要靠你们这一代年轻有为的英杰志士。历史将把重担压在你们的肩上。希望你和你的志同道合的学友们,勇敢地把这副重担担当起来!” 毛泽东听着,感到一阵火辣辣的激奋,周身的血液在血管里突然强猛地奔涌起来,两眼灼灼闪亮,语调异常坚定地说: “请李主任放心!润之一定牢牢记着您的期望!我和我的学友们,一定勇敢地把这副重担担当起来!” “谢谢!谢谢!” 两双相互期望、相互信任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希望。神州未来的希望,就在这里。 回想着这和毛泽东同学告别的情景,回想着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赵瑞芝、张国焘等这些青年同学们,李大钊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信心。 《新青年》第六期即马克思主义专号的问世,在北大以至在整个神州,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就在《新青年》第六期专题讨论会举行后的第二天,许德珩、邓仲澥、易克嶷、廖书仓等同学组织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在北大正式成立。尔后,不长时间,也就是四五天之后,以学生救国会、国民社、新潮社、平民教育讲演团为主体的北大学生会也宣告成立。廖书仓、易克嶷、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高尚德、傅斯年、罗家伦等同学,被选为学生会轮流执行会长和副会长。 北大校园里波浪涌动。北大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第二十六章 东洋日本国代表在和会上恃强蛮横,断然拒绝把青岛和山东归还给中国。东京的中国留学生经常受辱,爱国留学生们奋起抗争。周恩来和辛化洱决定回国参加反帝斗争。北大学大电告和会代表据理力争,并走向社会进行宣传。 一 作为欧战胜利者一方的协约国在法兰西国巴黎举行的和谈会议,于一月十八日开始。会议有二十多个国家的代表。会议的决策机构,是由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威尔逊、英吉利王国首相劳合一乔治、法兰西国总理克里孟梭、意大利国总理奥兰多四人组成的“四人会议”。意大利国总理奥兰多因故中途退出,“四人会议”后来实际上变成了“三人会议”。中国方面有五人参加,首席代表是北洋政府的外交总长陆微祥,但经常列席最高会议的是北洋政府驻美利坚合众国大使顾维钧和南方军政府代表王正廷。 不时地从各种渠道有消息从巴黎传来:中国属于战胜国成员,但中国代表在和会上没有一点地位。那些帝国主义洋人列强,根本把中国就没有放在眼里。中国在和会上,就如同是一道烤小全猪美味菜似的,供那些洋人列强们欣赏和争抢宰割的。这个巴黎和会,明眼人一下可以看出,其实就是进一步瓜分中华神州的会议。 据说,和会刚开始时,中国代表团曾向会议上提出了七项希望条件,说中国既然也是战胜国成员国,希望从公理出发,从中国废弃势力范围,撤走所有的外国军队和巡警,关闭或者缩减外国设在中国的邮局及有线、无线电报机关,撤消领事裁判权,归还租借地,归还各地的租界,归还关税权。 另外,在留美、留法、留英学生的强烈要求下,代表团又向会议上提出了取消“二十一条”的要求。 然而,这两项议案刚一提出,就被那“四人会议”以此两项议案均不在和会所包括内容之内为理由,恃强蛮横地扔在了一边。 这时候,日本国见此情况也更来劲了。日本国以其各自在神州的利害关系而与西方洋人列强各国狼狈为奸地勾结在一起,在“四人会议”的偏袒下,越发不可一世,飞扬跋扈,简直就把中国踩在了它的东洋大皮靴下,任其随意践踏蹂躏。 一月二十七日,和会讨论关于战败国德国是否应把青岛和整个山东归还给中国时,会议上,尽管中国代表反复陈述了德国应将青岛胶州湾租界地、胶州铁路以及在青岛以至整个山东半岛上的其他所有的特权都归还中国的、无可辩驳的理由,但东洋日本国代表在会议其他洋人列强国的默许下,竟蛮横无理地断然拒绝。 这里,请允许作者摘录史料上所披露的中日两国代表在和会上的一段对话—— 中国政府代表顾维钧说:“日本为中国逐出德国势力干山东,中国所当声竭诚申谢;然割让中国人民天赋之权力为报酬,而播将来纷争之种子,为本全权所不得不力争也。” 日本代表牧野说:“日本占领胶州湾后,迄至今日,事实上已为属领;然中日两国问,已有交换胶州湾交还之约,并关于铁路亦有成约。” 日本政府代表牧野在这里所说的“铁路亦有成约”,就是指中日两国政府在签订济顺、高徐铁路借款协定时,驻日公使章宗祥致日本政府的那个所谓“欣然同意”的换文。这个换文,当时,不仅其他许多国家都不知道,就连身为中国政府高级官员的顾维钧也不大清楚。此次,在和会上,日本政府代表虽然暂时仍没有公布这个换文,但他却将一九一七年初日本政府同英吉利王国、法兰西王国、俄罗斯帝国、意大利王国等国政府签订的秘密谅解协约公布于众了。这一秘约在和会上公布后,中国政府代表和美利坚合众国代表均惊愕不已。而那几个国家代表,除了俄罗斯因十月劳工革命胜利被拒绝参加和会而外,英、法、意三国代表均默然不语。 就这样,青岛和山东问题也被这样扔在了一边。 很难想象,一个堂堂的战胜国,竟不能从战败国手里直接要回自己被强占的国土和被掠夺的权利。公理何有?公理何在? 事情还不仅如此。就在中国代表在和会上依照最起码情理提出上述合理要求后,会后,紧接着,日本政府就对中国政府施加压力。二月二日,就是在中国代表提出要求的第五天,日本国驻中国公使小幡就奉国家之命到中国外交部厉言质问,气势汹汹、声狂语恶地狠斥中国代表在和会上提出了青岛以至山东问题。 东洋人的这一蛮横不讲理、恃强凌弱的恶劣行径,又一次得到了其他帝国主义洋人列强们的默然认可。 东洋人更逞凶霸道了。 二 东洋人更逞凶霸道了。 在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们被日本浪人随意侮辱,随意围攻以至殴打的事件,层出不穷。留日学生青年会公寓,光天化日之下,也经常受到一些日本浪人扔来的石头砖头的袭击。对这些接二连三发生的恶性事件,那些就在旁边走来走去执行公务的日本军警们却熟视无睹,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 怒不可遏的中国留学生们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天,从天津来的青年学生周恩来和他的朋友——来自湖南长沙的青年学生辛化洱一起从大森海湾回来。 大森海湾是《猛回头》、《警世钟》的作者、著名的爱国青年志士陈天华为抗议日本政府欺侮中国留学生而投海自尽、以身殉国之处。 周恩来和辛化洱就是为悼念这位中华青年英杰而去大森海湾的。 这辛化洱则就是近一个时期经常给国内各报刊杂志尤其是给《新青年》撰写文章、强猛攻击封建专制主义、反对旧礼教、旧文化、大力宣传新文化、宣传“赛先生”和“德先生”、在国内已很有些名气的那个“新华儿”。“新华儿”的意思,就是新生的中华之子。 最近国内局势很紧,帝国主义洋人列强们瓜分中华神州的步子又在加快,从巴黎和会上时不时地传来令国人无比愤慨、也使国人忧心忡忡的恶讯,尤其是东洋日本国灭我中华之狼子野心愈为嚣狂,也更为赤裸,更为迫不及待,而北洋政府对这一切却安然处之,在心甘情愿地、甚至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在希望着那些洋人列强们来瓜分,来宰割,来亡国灭种。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心烈血热、忧国忧民的留学生们,都急迫地要回到国内去投身于救国救民的斗争中去。周恩来前些日子也接到了邓颖超从天津的来信,信中讲述了她与马骏、郭隆真、张太雷等爱国学友一起怎样组织各学校的同学们奋起斗争的情况。邓颖超的来信也进一步激发周恩来想回国去投身斗争的急迫心情。辛化洱十几天来也是心急火燎地想回国去参加国内斗争。他们准备近日内回国。启程之前,他们去大森海湾,实地实景实情地悼念一下陈天华这位才华横溢、以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向神州国人们猛烈敲响警钟、令中华亿万儿女们钦佩敬服至极的爱国青年英杰,想从这位青年英杰身上再汲取一些壮烈的豪情和为国家与民族冲锋陷阵的勇气与力量。 在大森海湾的海边上,两位志同道合的学友,对着辽阔无际而浪涛汹涌澎湃的大海,高声激昂地背诵了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和临投海自尽时奋笔挥就的《绝命辞》。 大海似乎也被这两位热血沸腾的中华爱国青年学生的激昂所感染,以一阵阵震天撼地的海啸,回应着两位中华爱国青年的呐喊。 从大森海湾回来后,周恩来和辛化洱进到留日学生青年会公寓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里,准备吃一点东西。 这是一家从曾祖父辈上就东渡来到日本东京这里建馆开铺的中国餐馆,典型的中国餐馆,从房屋样式,到馆内摆设,到桌椅板凳,到配套茶具,一直到跑堂的伙计、伙计的装束打扮、以及品类繁多的菜和面食,都清一色是中国式的。留日学生们大都喜欢到这里来就餐。甚至一些很远的留日学生们,也总是喜欢到这里来吃饭,来聚谈聚谈各方面的情况。 周恩来和辛化洱进来的时候,餐馆里已经坐着有许多留日学生。 周恩来和辛化洱环视了一下,然后走到最里面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 邻座的几个留学生正在激愤地谈论着什么,从言谈中可以听出,他们都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学生。其中一个比较瘦弱的戴着眼镜的学生,正在满脸涨得通红地、怒不可遏地说着: “……这些东洋小鬼子仗势欺人,凶狂得很,根本就不把我们中华神州放在眼里。那天,我去上课,走进教室,见同学们坐在座位上都满面欢悦地在朝黑板上看,我也朝黑板上看去,只见黑板上用中文很醒目地写着一首六言诗: 公理战胜强权, 神州万民欢畅, 胶岛归还华夏, 中华强盛在望。 “当时,我们都很高兴地看着。 “从鸦片战争、甲午海战以来,我们中华神州一直都是套上了耻辱的枷锁,一直被洋人列强们踩在脚下,神州万民何曾欢畅过?这一下子总算可以扬眉吐气地欢畅一下了。那些被洋人列强们硬夺去的权利和硬强占去的国土,也该归还给我们了。 “我们都在高兴地看着这首不知是出自于哪个同学之手、而又是正表达了我们心愿的诗。 “就这时,我们班上的几个日本学生傲气十足、耀武扬威地走了进来。他们坐到了座位上,很快也看见了黑板上的那首诗。其中一个懂一点中文的,向其他那几个用东洋话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句,就又站起身来,走到了黑板跟前,拿起粉笔,很傲然蛮横地在黑板上的那首诗上刷刷两下,大大地画了个“×”符号,然后仿照原诗六言句,歪七扭八地在旁边又重新写了一首: 公理强权一样, 胜者属我东洋, 胶岛应归帝国, 东亚共荣在望。 “这字里行间都暴露着东洋小鬼子的狼子野心,都充满着一种狂妄至极的骄横跋扈。 “那个日本学生写完后,把粉笔往讲桌上一扔,昂首挺胸、洋洋自得地走了下来。 “我们所有在座的中国留学生们,一个个部气得浑身发抖,怒火燃胸,连眼睛都迸射着灼人的熊熊火焰…… “上课铃响了。那一节课是河上肇教授的课……” 河上肇教授,周恩来和辛化洱都知道。 河上肇教授在京都帝国大学主持经济学讲座,是当今日本理论界很有名气的经济学家,也是马克思主义和苏俄十月劳工革命在日本的首当其冲的积极研究者和宣传者。周恩来和辛化洱都不认识这位日本教授,但经常读他的文章,也经常去听他的经济学讲座,对这位学识渊博、很有思想性、而又极富有正义感的日本学者极为敬佩而崇服。这位日本教授在整个中国留学生当中也都享有极高声望。 邻座上的那位戴眼镜的留学生在接着讲述: “……河上肇教授走进教室,看见了黑板上的两首诗,神色极为严峻,他一声没吭,两道锐利的目光像锭子似地冷冷地刺向那几个日本学生……” 那位戴眼镜的留学生正讲述着,餐馆猛地一下气氛有些突变,几个凶神恶煞般的日本浪人闯了进来。 那几个日本浪人大摇大摆地在餐馆里转了一圈,走到临街窗户的一个桌子跟前,用生硬的中国话蛮横地喝令正围着那桌子吃饭的几个中国留学生起来,把地方让开: “滚开!统统的滚开!老子这里的吃饭!” 那几个吃饭的中国留学生看了那几个凶狠狠的日本浪人一眼,没有理会,继续吃着自己的饭。 日本浪人又一次凶声喝吼道: “你们的听见没有?滚开!统统地滚开!老子这里的吃饭!听见没有?统统地滚开!” 那几个中国留学生继续吃着自己的饭,很沉稳地一口一口地吃着,其中一个抬起头来,很蔑视地望着日本浪人,咬着牙,声调不高但极为刚硬有力地学着日本浪人的阴阳怪调说: “你们的没有看见?老子的这里正在吃饭。你们的滚开!你们的统统滚开!” “八嘎……”日本浪人狼眼凶光闪闪;其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凶狂地扑上前,猛一下把摆满饭菜的桌子掀翻,桌子上的饭菜全都被扣翻在地上;紧接着,另外几个也都野兽般地朝中国留学生扑去,拳打脚踢。 中国留学生猝不及防,再加上又比较弱,一下子都被那几个凶狂的野兽般的日本浪人打倒在地。 餐馆里刹时骚乱起来。所有吃饭的中国留日学生都涌了过来,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喊着,叫着,使劲地挥舞着拳头,去解救被打倒在地的自己的同胞学友。 周恩来和辛化洱也跃身而起。辛化洱扑上前去,狠揪住一个正骑在一个中国留学生身上狂拳猛打着的日本浪人的衣服领子,正使劲地往下拉,不想两个日本浪人从身后把他又扯了下来,一顿拳打脚踢。辛化洱被打得满脸是血,鼻青脸肿。 就在这时,一队日本警察冲了进来。这帮子东洋鬼子警察,根本不问青红皂白,先是把中国留学生们一顿乱打,然后以“扰乱社会秩序”为罪名,把在场的所有的中国留学生们都抓到了警察所,关了起来,而把那几个真正滋生闹事、扰乱社会秩序的日本浪人统统放走了。 被打得浑身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辛化洱,被当作了这次“扰乱社会秩序”事件的首犯。 这简直是黑白颠倒! 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中的愤怒被压抑了很久的中国留日学生们,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们愤然而起了。他们从京都帝国大学,从早稻田大学,从日文专修馆,从东亚高等预备学校……从各个学校,从各个中国留日学生公寓,潮水般涌了出来,愤怒地呼啸着,呐喊着: “打倒强权主义!” “严惩真正打人凶手!” “坚决抗议欺辱我中华留学生!” “坚决要求释放我无罪同胞学友!” “取消‘二十一条’!” “不许强占我青岛、山东!” “……” “……”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从街面上涌过,一部分包围了关押辛化洱等中国留学生的警察所,一部分涌到了天皇皇宫门前和大隈重信内阁总理的府前,抗议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如轰雷般震撼着警察所、皇宫和总理府的屋宇…… 三 大隈重信内阁总理大臣像一只腿部被打伤、被激怒了的恶狼似的,在他总理府的大厅里,一跛一跛地来回走来走去着,双目怒光闪闪,脸色铁青,脖子上的筋在一抽一抽着。 “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们,猪猡们,‘海狼计划’弄不好就会坏在他们的手里。” 大隈重信咬牙切齿地怒吼着。 吞吃掉中华神州,继而称霸于整个太平洋地区,这是他大隈重信、也是大日本帝国一些国家顶梁之柱们所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大和民族,以血淋淋的太阳为标志,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世界东方的霸主。“海狼计划”正就是大日本帝国登上世界东方霸主宝座的通道。 现在的形势是多么有利呀! 欧洲大战,大日本帝国作为英吉利王国攻守同盟条约伙伴,加入了协约国而参战,既帮助了英国老毛子,又可以趁机扩展我大日本帝国的势力。德国老毛子在中国的青岛修建了基础雄厚的海军基地,又在整个山东胶州半岛占有那么多特权,对德国宣战,突然进击这些地方,就可以把这一切都夺过来。现在,德国战败了,这些理所当然地就该属于我大日本帝国了。巴黎召开的和会,英国不用说会和我们坐在一起,那美国、法国等,还希望我们大日本帝国也支持他们维持并进一步扩展在中国的势力范围呢,也默然表示支持我们把青岛以至整个山东从德国老毛子手里拿过来。这形势对我们多好!可以说,“海狼计划”第一步已经成功在望了。 可是,这些蠢货,这些猪猡们,在这关键的时刻又来添乱,来制造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我们大日本帝国,我们大和民族,是强中之强一是威武雄劲的。我们应该时时刻刻向全世界,特别是向中国,显示我们的威武雄劲,要让他们伏倒在我们大东洋武一卜的铁蹄之下。但是,这也要讲个策略。中国的政府,原先的袁世凯也好,现在的段祺瑞、徐世昌也好,都是些经不住捏的稀松包。他们有奶就是娘。只要给他们些甜头,让他们过上安福尊荣的不是皇帝的“皇帝”日子,让他们把自己的老祖宗全典押掉,或者干脆一古脑儿都卖掉,他们也都会高兴地干。问题是,中国的民众很不好惹,很是不好对付。英国、法国、俄国、德国等那些老毛子都领教过。我们大日本帝国在甲午海战中也领教过。中国的民众,是宁折不弯的不怕死的民众。尤其是现在这一大批接受了新文化、新思想的青年学生,再加上马克思主义和俄国赤色革命的赤化影响,他们不光是有血性,而且开始有思想,有信念,他们也正在影响着其他广大的民众,对此,切不可小看,切不可单单以到处显示自己的强悍和威武雄劲去威慑,去压服,这样,只能是适得其反,压而不服。这次东京中国留日学生骚乱就是一个明证。 大隈重信气愤地思虑着。 “看来,有必要得敲打一下那些蠢货、那些猪猡们,让他们再不要到处惹事生非,以小失大,干扰大帝国的‘海狼计划’的顺利实施。” 四 “溪云初起日沈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就在东京的中国留日学生们,为中国留日学生随意被侮、被打、被黑白颠倒地无理关押而奋起抗议,涌上街头,举行游行示威的同时,二月五日的晚上,北京大学的学生们,在北河沿法科礼堂里,也正召开着全体学生大会。 频频从巴黎传回来的和会上的消息,令国人们忧愤不安。尤其是日本国代表牧野在和会上盛气凌人的蛮横态度,加之从外交部方面传来的日本国公使小幡对中国政府的横行霸道地无理质问,使国人们更为无比愤慨。 北大的学生们首先坐不住了。 北河沿法科礼堂里,一阵阵激腾起愤怒的声浪。血性的爱国青年们,在抗议着,在撕心裂肺地呐喊着,在七嘴八舌地大声喊叫着要求给和会上的中国代表发电,让他们坚持住自己的立场。 主持大会的北大学生会会长、副会长易克嶷、许德珩、博斯年等,挥着手臂,喊叫着,让大家一个一个地发表意见。 邓仲澥顺势脚一抬,站到了自己旁边的一个凳子上,激愤不已地说道: “当然,我们对于参战,坦率地说,没有出多少大力,所谓战胜国,也只是背了个名儿。不管是从这一点上来说,还是从我们中华民族对别的任何国家和民族本来就从不抱有任何野心这方面来说,我们没有也不需要任何特殊的要求。但是,我们提出把德国强占了我们的青岛、山东,归还给我们,这是一点也不过分的,是合情合理的,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美、英、法这些帝国主义列强和东洋人相勾结在一起,狼狈为奸,把我们的青岛、山东又要从德国人手中转送到东洋人手中,这天理何有?公理何在?难道前些日子美国总统威尔逊先生以及我们政府所大肆宣扬的什么‘公理战胜强权’之解说,就是按照国力的强弱来分配权利吗?我们的威尔逊大总统,这当今世界上的第一个大好人,他所制定的‘十四条’的公理到底在哪里?” 邓仲澥旁边的一个法科高年级的学生愤然地大声赞同地说: “就是。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他威尔逊总统的十四条宣言,都是一文不值的空话。” 另外一个也是法科的戴眼镜的学冷笑了一声,用满带着讥讽的口吻说: “哼!这是堂堂的美利坚合众国的大总统威尔逊先生给我们发明的一个新的数学公式:十四等于零。” 这个同学的话音还没落地,张国焘一个蹦子跳到了一张桌子上,扯着大嗓门儿,吼喊地说: “说得对极了!一文不值的空话。十四等于零。有些人曾经因为孙中山先生喜欢发表一些理想性的大议论,而叫孙先生为孙大炮。依我看,这位美利坚合众国的洋大人,这位威尔逊大总统,才真正是个大炮,是个专放空炮的大炮,他的所谓的和平意见十四条,是十四响空炮。我们应该叫这位美国总统威尔逊先生为‘威大炮’才是!” 礼堂里刹时腾起一阵哄笑: “对,对,叫威大炮!” “对,叫威大炮!” “威大炮!” “威大炮!哈哈哈哈……” 哄笑声稍落,赵瑞芝又头一扬,朝着主持大会的几位主席,激愤得脸涨得通红,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着,说: “要求归还我们的青岛、山东,是完全在理的事儿。我们应该像刚才有的同学喊着提议的,给巴黎和会上我们的代表发电报,请他们坚持前议,不要让步!” 漆小玉和陶美玲也大声赞同道:“对,给我们的代表发电报,让他们不要松劲!” 宋维新也赞同道:“告诉他们:要回国土,理所应当!希望他们誓死力争,坚持到底!我们全体国人将是他们的坚强后盾。” 高尚德提议说:“我们应该把我们的这些想法向外广泛地宣传出去,让所有的国民们都和我们一起行动。我们应该选派一些人到其他各个学校去,到街上去,到工厂去,到一些商号去,让其他学友们,让商界的人士们和劳工群众们,也都向巴黎和会上的代表们发电报,表示我们全体国民都在坚决支持他们要回国土。” “对,应该宣传出去!” “应该选派一些人到其他学校去!” “应该去联络商界的人士们和劳工群众!” “同意!” “同意!” 整个礼堂里,到处又都伴随着耸然举起的森林般的手臂,回响起一致赞同的呼喊声。 北大又一次沸腾了。 北大从反对孔家店、反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旧文化、宣传新文化的热潮,从寻求救国救民之路的热潮,从宣传马克思主义和俄国十月劳工革命的热潮,从对欧战胜利到底是谁人的胜利的论战的热潮,一下集中转化成了对东洋日本国吞吃我中华神州的狼子野心不死的义愤的怒潮…… 第二十七章 北大学生出外进行广泛宣传。邓颖超、马骏等天津学生代表来北京学习取经。赵瑞芝奋笔创作《以血拼搏》歌。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三贼被点声讨。内恨外仇的怒潮在神州卷腾。林丽萍也愤然而起…… 一 从北大掀卷起的对东洋日本国吞吃我中华神州之狼子野心的义愤的怒潮,很快地,波及了整个古都北京。 易于刮风的京都的天气在春天尤其恶劣。没有风的时候,天色灰蒙,混沌而沉滞,连太阳都是灰沉沉的,没有一点光彩。而一旦天色突变,立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盖地,满天满地满空间,都充满了野兽啸吼般的风吼声和迷蒙呛人的沙尘。但就这灰蒙的天色、阴郁的太阳以至狂兽般的风吼声和漫天迷蒙的沙尘,也丝毫压不住民族赤子们爱国的义愤怒潮的涌腾。 北大学生的平民教育讲演团和学生会宣讲团几乎每天都成群结队地出去,在十字街头,在店铺商号门前,在拉洋车、拉板车的劳工中间,有的甚至还到城外乡下去,到作田的劳农们中间去,他们以神州儿女的一片真挚的心,以对祖国的一片深沉的爱,向国人们激愤地讲述东洋小日本鬼子妄图对我中华亡国灭族的狼子野心,讲述死有余辜的袁大头袁世凯为了自己能过一下“皇帝瘾”而背亲叛祖签订的“二十一条”,讲述青岛和山东怎样先是被德国洋毛子强掠去,而现在东洋人又占着不给的情况,讲述那个所谓的“大好人”的美国总统威尔逊的花言巧语骗人的“十四条”狗屁宣言,讲述当今的北洋政府段祺瑞、徐世昌、徐树铮等这一伙中华民族的败类,步袁大头之后尘,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也不惜背弃自己的老祖宗,叛国卖家的卑劣行径。等等,等等。他们讲述着,每每讲述到悲愤难抑之处,这些血性的民族赤子们,无不捶胸顿足,悲泪迸涌,以至哽咽失音,泣不成声。他们用泣血的赤诚的心,向国人们一遍又一遍地痛心疾首地呐喊着: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已经到了被灭绝的最危险的时候了!现在已经是我们国人们应该奋起自救的时候了! “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我们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我们血脉悠久的华夏根系,我们壮丽而富饶的神州山河,不能就这样断送掉!不能就这样被东洋人吞吃掉!不能就这样被那些洋人列强们瓜分掉!我们不相信那些叛卖祖宗的当权者们,我们要奋起自救!要奋起自救!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让我们都拉起手来,拉起手来奋起自救!” 含血迸泪的呐喊声在灰色的太阳下,在狂啸迷蒙的风沙中激响着,激响在古都的各个角落,在八百年六朝古都沉郁的上空强猛地回荡着…… 在这十多天的讲演中,赵瑞芝一下长进了许多,变得越来越敢干,越来越放得开,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老练了。她到处奔走,到处讲演。刚开始时,她还有点胆怯,也有些慌乱,跟平民教育讲演团或者学生会宣讲团出去时,她总是跟在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傅斯年他们身后,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到一个地方讲演时,她也是紧张而慌惧得不敢出场,心狂跳着,两腿发软,胸腔里憋闷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可是,到后来,慢慢地,她不怕了,也不慌乱了。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熠熠闪灼着义愤的光芒,胸脯激动地起伏着,向国民们,尤其是向妇女同胞们,讲述国家和民族的危难定将会给妇女同胞带来更为深重的悲苦。她的讲演很得国民们尤其是妇女同胞们的热烈欢迎。 特别激发了赵瑞芝的,是有一次她和邓颖超、马骏、郭隆真等天津来的学友在街上看见了小顺子的爷爷惨死的情景,使她又回想起轮船上邓颖超讲述的小顺子的悲惨遭遇以及小顺子爷爷在轮船上被打的情况以后。 那天,她、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博斯年等,从汇文大学出来,在街上突然碰上了前年逃婚来北京途中在轮船上相识的天津女学生邓颖超。另外和邓颖超在一起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同学。是许德珩先看见了邓颖超他们的。许德珩去年和易克嶷一起,作为北京学生救国会的代表,南下去各地宣传与联络时,在天津受到学界的热烈欢迎。代表天津学界接待许德珩他们的,就是邓颖超、马骏、郭隆真、张大雷他们几个。现在和邓颖超在一起的那个男的,就是回族青年学生马骏,那个女的就是郭隆真。许德珩一眼看见他们,高兴地迎上前去: “是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邓颖超回答说:“我们是来北京看看。我们正要到你们北大去哩!你们北大真了不起!你们现在已经成了全国新文化运动和反日救国运动的中心了。天津学界委托我们到你们北大学习取经,并和你们联系一下,想和你们经常互通情况,携起手来,共同行动。” 许德珩高兴地说:“太好了!我们北京的学生跟你们、跟上海、跟武汉、跟全国各地的学生都联起手来,那将汇合成一股多么强十无比的力量啊!来,相互都认识认识!” 许德珩说着,把邓仲澥、傅斯年、张国焘等同邓颖超、马骏、敦隆真都相互给作了介绍。在相互介绍邓颖超和赵瑞芝时,邓颖超亲热地拉着赵瑞芝的手,笑着说: “我们早都已经是好朋友了!” “噢?”许德珩惊奇地望望邓颖超,又望望赵瑞芝,还有点不相信地轻轻摇了摇头。 邓颖超笑着说:“不信,你问问瑞芝大姐!” 许德珩问赵瑞芝:“是真的?” 赵瑞芝笑着点点头。 “你们是在哪儿认识的?怎么认识的?”许德珩眼睛眨巴眨巴着,惊奇不已。 “我们是在轮船上认识的。”邓颖超笑着,把前年秋天她们还有周恩来和宋维新、宋一茗兄妹两人在轮船上相遇的情况,简单述说了一下。 “噢,是这样的。”许德珩才明白地点了点头。 “那位周先生到日本去了没有?”赵瑞芝想起了周翔宇周恩来——那位浓眉大眼、双目深沉、满含着忧戚和义愤、也满含着壮志和信念、棱角分明的脸上在严峻中透着一种刚毅的天津南开中学的学生,“他现在还在日本吗?情况怎么样?” “你说的是翔宇同学呀,他去了,不过他最近就要回国来了。”邓颖超两眼熠熠闪亮地说,“他要回来参加国内的斗争,跟我们一起干。”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一个街市口,见一个店铺门前围着一群人,人们议论纷纷着: “这老爷子是打哪儿来的?” “不知道嘛!昨儿晚上就在这儿。” “老爷于看来是已经没气了。” “咱们得把他弄到哪儿安顿掉。都是穷苦人,可怜巴巴的,不能让他就这么着暴尸街头呀!” “就是的。天下穷人是一家。” 一个拉板车的劳工把板车拉了过来。 围着的人们让开了一条通道。板车过去,两个衣衫褴搂的穷苦人把一个缩成了一团儿、已经没气了的、干枯瘦小的老头儿轻轻抬着,放到了板车上。 “等等!”邓颖超突然说道,走了过去,一着,失声叫道:“小顺子的爷爷!这是小顺子的爷爷!” 赵瑞芝听见后,快步子跑了过来。 许德珩、马骏他们也都跑了过来。 赵瑞芝惊叫道:“真的!真的是他老人家!” 老人已经死了。本来就干枯瘦小的身子,这样蜷曲着,抽缩到一块儿,简直就像七八岁的小孩儿似的;浑身沾满着泥土,嘴角处有一道已经干枯了的发黑的血印子,两只黑黑的木柴棒似的手死死搂抱着一个补丁摞补丁的浅蓝色土布小包。这浅蓝色土布小包,邓颖超和赵瑞芝都熟悉,是老人家包着有他孙子小顺子的几根残骨的包包。 赵瑞芝悲痛地问道:“老人家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死在这里?” 邓颖超也极为伤痛地轻轻地摇摇头:“不知道。可怜的老人家,怎么会死在这里?” 赵瑞芝含着泪问道:“那次回到天津后,你们再没见到过这位老人家吗?” 邓颖超眼泪花花地说:“那次回到天津后,我们又凑了些钱,找了一个好心的拉板车的劳工,请他把老人家送回到了三条石乡下。后来,我们听从三条石乡下来的人说,老人家疯了,成天紧紧把这个包着他孙子几根残骨的蓝布包包搂在怀里,喊着他孙子小顺子的名字,跑来跑去着。不知道老人家怎么到这北京来了?结果可怜地死在这里……” 板车把老人的尸体拉走了。 赵瑞芝、邓颖超以及在场的所有人,都久久地深深地沉浸在一种痛切的哀恸之中。 赵瑞芝他们目送着拉着老人尸体的板车渐渐远去。赵瑞芝的心被泪和血浸泡着,她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愤慨。她怀着刻骨的仇恨,开始更加以整个身心投入到对东洋日本妄图灭我中华之罪恶行径的愤怒声讨的演讲与宣传活动中去。 在赵瑞芝的影响下,漆小玉、陶美玲也都更加积极地参加平民教育讲演团和学生会宣讲团的宣传与讲演的活动。林丽萍出自于羞愧和自卑,她觉得自己父亲是个东洋人的走狗,是个汉奸,是个卖国贼,而自己又受骗上当,嫁给了一个假冒中国人的东洋人军官,她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来,所以,她一直没有去参加宣传与讲演的活动,她怕会有人指着她脊背说她是“汉奸卖国贼的女儿、东洋鬼子兵军官的太太来装样子来了”。每一次赵瑞芝她们要去参加讲演去,她都装着身体不舒服在床上躺着,赵瑞芝她们一走了后,她就侧着身子,面对着墙壁,暗自伤感而又痛悔不已地泪流不止。后来,赵瑞芝她们发现了林丽萍的这种情况,劝说她,开导她,给她鼓劲,最终,使林丽萍也振作起了精神,鼓着勇气参加了讲演活动。 充满激情的讲演与宣传活动,使赵瑞芝经常亢奋不已,热血在体内狂烈地奔涌,使她有时彻夜彻夜睡不着觉。她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闪闪烁烁的星空,回忆着白天的讲演,浑身灼热,翻来覆去着。有一天夜里,她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那一次她、陶美玲和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他们出去宣讲《劳工神圣》时,陶美玲带领大家唱她所写的《劳工歌》的情景,也想起了小顺子和小顺子爷爷的悲惨事情,她想着,想着,被一种猛然突发而起的强烈的激情所驱使,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冲动地从床上翻身起来,打开灯,坐到桌子前面,思索着,写道—— 巍巍长城, 滔滔黄河; 神州骨骼, 华夏精血; 万里中华, 文明古国; 锦绣江山, 临近亡灭。 赵瑞芝悲愤难抑,思如潮涌…… 洋人列强, 恃强凌弱; 东洋倭寇, 狼心不灭; 铁骑枪炮, 将我欺虐; 烧杀抢掠, 哀鸿遍野。 青岛山东, 乃我手足; 被赋叛卖, 被盗掠夺; 骨肉分离, 心肠痛沏; 亡灭已近, 国人愤烈。 笔在灯下沙沙作响,痛疾,悲愤,怒不可遏,震天撼地的雷鸣电闪从笔端骤然而出…… 神州中华, 怎能切割?! 华夏大邦, 何能亡灭?! 同仇敌忾, 以血拼搏; 挥我中华, 卫我山河! 笔端激愤血战之壮烈豪情迸涌不绝,赵瑞芝激昂亢越,又复而呐喊: 神州中华, 怎能切割?! 华夏大邦, 何能亡灭?! 同仇敌忾, 以血拼搏; 捍我中华, 卫我山河! 赵瑞芝写完,把笔一掷,满面早已是泪雨滂沱。她吐了一口长气,想站起来到窗口去,忽发现身后有人,吓了一跳,原来不知是什么时候漆小玉、陶美玲、林丽萍也都起来了,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在看她写。看得出来,赵瑞芝那痛疾、悲愤、怒不可遏以及要浴血奋战的壮烈豪情,也强烈地感染着这三位女同学。 已是后半夜了,谁都无心再去睡觉。激动的情潮在四位女学生胸中汹涌奔卷着,沸腾着,她们感受到了一种补天盖地的狂风暴雨的来临。 陶美玲一直看着赵瑞芝写的词,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思索着、在轻轻地哼着;突然,她惊喜地大叫了一声: “我唱出来了!瑞芝姐,我把你写的这首词唱出来了!我给你们唱一遍,你们听听,看行不行?” 陶美玲说完,轻声地哼唱了起来。 轻轻地唱着,但充满着强劲无比的内力。 漆小玉突然说:“叫个什么名字呢?给起个名字吧!” 林丽萍应声也说道:“对,给起个名字吧!” 陶美玲想了想,说:“我看就叫《以血拼搏之歌》吧!” 几人一起赞同道:“对,就叫《以血拼搏之歌》!” 几个人又都唱了起来。 歌声低而激昂地回荡着…… 这是泣血的抗议,这是悲愤的呐喊,这是刚烈不屈的号角,这是浴血拼搏的战鼓! 这抗议,这呐喊,这号角,这战鼓,从北京大学这四个女同学的寝室里传出,很快地,在北大校园里的各个角落都开始回荡,又很快地,随同着平民教育讲演团和学生会宣讲团的讲演与宣传活动,在整个古都开始回荡…… 二 要求和会上的代表“誓死力争,坚持到底”的电报,像雪片一样纷纷向巴黎飘去。 电报有从北京发出的,也有从天津、山东、上海等神州各地发出的,以至还有从日本、英国、美国及法国本地的留学生们和爱国华侨处发出的。 从北京大学掀卷而起的、尔后又波及了整个京都的、抗议日本强占青岛、山东、要求和会上中国代表据理力争的义愤的怒潮,已经扩展到了整个神州大地以至全球各地。 国人们以及世界各地的华人们纷纷要求和会上的代表对日本国的恃强凌弱、蛮横无理“严词拒绝”,“勿首屈服”,并且发电向北洋政府提出废除中日一切密约,尤其要废除一九一七年的顺济、高徐铁路密约,因为这是东洋人恃强蛮横的“依据”之一。山东各阶层民众组织的外交商榷会在通电中明文写道—— 驻日公使章宗祥擅与日本订胶济及高徐顺济路正约,违法卖国,莫此为甚,鲁省人民愤激万状。多请废弃以保主权。 国人们在这里已经迁怒于背亲叛祖的卖国贼。 正这时,上海《民国日报》披露了和会代表王正廷的来电,痛心地声称: 我国和会提案,注重废除二十一款及诸密约,而国人竟有因受诱济私者,事同串卖,有若大逆,望率全国舆论一致严诛。 怒潮顿时巨波猛掀…… 此时,从各方面又传来消息,说驻日公使章宗祥正在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地想钻到和会上去,取顾维钧和王正廷而代之,以准备“改善和会上的中日双方的紧张关系”,与此同时,交通总长、交通银行总裁曹汝霖、原驻日公使、现币制局总裁陆宗舆正勾连到一块儿,为军事督办段祺瑞向东洋人谋求新的借款,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们秉承东洋主子的密命,也在向和会上的中国代表施加压力。 此三人当年都是签订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和其他密约的罪魁祸首。 旧恨新仇,火上浇油,国人们群情激忿至极。 在上海,民议联合会、华侨联合会、上海救国团、四川旅沪同乡会、陕西旅沪同乡会等民众社团,召开救国联合大会,并制定出大会决议,在决议中公开点出了卖国贼的名,指出: 段祺瑞、章宗祥、曹汝霖、徐树铮、陆宗舆、靳云鹏等种种卖国行为,日益加厉,为全国所不容,应请决议惩办,以除祸根。 山东济南,十多万人举行国民大会,大会在致巴黎和会代表的通电中决然表示—— 现闻我国军阀及二三奸阴谋卖国,示意退让,东人闻之,导常情激,东人愿与代表协同一致,同仇敌忾,誓死抗争,义不反顾,计不旋踵。 民族的意志,民族的精神,在这里灼灼闪耀…… 三 内仇外恨的滚滚怒潮,在神州大地上扑天盖地地汹涌卷腾着,奔涌着,雷阵般地啸吼着;一浪高过一浪,声声威震山河。 国人们在愤怒声讨狼子野心、恃强蛮横的东洋人和背亲叛祖的卖国贼的同时,把仇恨的目光,把满腔的愤怒也对准了各个商号店铺和各家各户的日货上。 每一个有良心、有一点民族感的中国人,胸腔里都充满了愤怒与仇恨。 怒潮的大波又一次从北京大学尔后整个北京城掀卷而起。 清晨,这是古都北京又一个沉郁的天色。狂风卷着飞沙走石狂啸了一夜,天亮时,消停下去了。风停了,但天色灰蒙蒙的,晦暗而沉郁。升起来的太阳,也是灰白黯然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乏沓沓的,有气无力地贴挂在灰布似的天幕间,几乎沉滞地缓缓地移动着。天色不爽,但这毕竟是黑夜过去的天明,是新的一天的来临,是万物从沉睡中苏醒过来、重新焕发活力的时刻。按往常,这时的京都已经是商号店铺大开、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的繁闹景象了。可是,今天,古老的京都,在神州奔涌卷腾的怒潮中,成了一座死城。 北京在怒潮中成了一座死城。 就好像一个人悲愤过度后而沉静下来、呆滞住了似的,北京整个城市骤然冻结了。古都往日早市的喧闹声一点也没有,到处都是一片冷瑟的静寂。大大小小的商号、店铺都门窗紧闭。整个城市就像在办丧事,被萧条和冷寂沉沉笼罩着。沿街的墙壁上以及各家各户的门板上,都如同贴封条似地贴着各种各样彩色有光纸的标语口号—— 有的地方贴着: “振兴国产,抵制日货!” 有的地方贴着: “抵制日货,抗贼驱倭!” 有的地方贴着: “敬告同胞,勿忘国耻!” 有的地方贴着: “外抗强权,内惩国贼!” 有的地方写着: “浴血拼争,誓保国土!” 还有许多地方,在“严惩国贼”的标语口号旁边,还画上了段祺瑞、徐树铮、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的人头像,在人头像的脸上画着“×”符号。 这都是北大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傅斯年、赵瑞芝、宋维新他们,串联其他一些大中学校的学生,在一夜之间的杰作。 周恩来和辛化洱沿着街面一边走着,一边朝两边看着;两人都很激动。一种欢欣振奋的情潮,一阵阵凶猛地冲击着他们的心胸。 两人是三天前从日本东京回国、回到天津的。听邓颖超、马骏、郭隆真他们介绍了北京的情况以后,周恩来心里热乎乎的,特别想来北京看一看,而辛化洱呢,正好原本就打算来北京和北京的新文化运动的人士们一起干点事情,于是,两个人又一起来到了北京。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左右看着大街两旁墙上贴着的标语口号和卖国贼们的人头像。 “翔宇兄,你看!”辛化洱突然指着让周恩来看一座像是茅厕的边墙上贴着的标语和人头像。 标语写着:“可恶国贼,遗臭万年!” 人头像是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三个人的人头像。 每个人头像的脸面上都粘着一滩黑黄糊糊的像是稀人粪似的东西,旁边还带着几小片蛋壳碎片,臭烘烘的,看样子是刚刚把臭鸡蛋狠劲打上去了。 周恩来看着,爽声大笑起来,手指着那墙上黑而黄黏黏的人头像,对辛化洱说: “这里是把臭鸡蛋打到卖国贼的人头像上了。你那一次还差一点打到章宗祥那卖国贼的脸上了哩!” “就是的。”辛化洱也笑着点着头说道。 两人说的就是这次从东京回国时,恰好碰上章宗祥也从日本奉调回国,三四百名中国留学生闻信,潮水般地涌到车站,大声吼喊着:“打倒卖国贼!”“卖国贼祸国殃民,罪恶滔天!”把写着“卖国贼”、“矿山铁道尽断送与外”、“祸国殃民之贼”的白旗子,雪片般地朝火车上扔去,有的还扔砖块,扔水果皮,扔鸡蛋。群情极为激愤。辛化洱顺手从旁边一个学生手里抢过两个鸡蛋,朝章宗祥乘坐的车厢的窗户上打去,差一点就打在了章宗祥的脸上。 两人想起这事,愤怒中又很有些快感。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去。 “抵制日货,抗贼驱倭!” ——突然,一声撕裂长空的口号骤然传来。 “抵制日货,抗贼驱倭!” ——回应声如山吼海啸,威震环宇。 这就像是一个统一行动的信号似的,刹那间,沉寂空落的京城,骤然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商号店铺的门虽然仍还是紧关闭着,但街面上已经是涌满了人群。大部分都是学生,以北大的学生为多。学生一队一队地从各个巷口和街头向街中心涌来。队伍最前面的学生,打着一面写有学校校名的旗子;后面,队伍里的每个学生手里,也都举着一面裁成三角形的彩色小纸旗。学生们意气昂扬、精神抖擞地走着,不时地跟着领队一阵阵爆发出激昂亢越、震天撼地的口号声。 学生队伍都向天安门前涌去。 周恩来和辛化洱也跟了过去。 天安门前已经汇集了很多人,像赶庙会似的,很是热闹。有的学校的学生正在那里讲演,在大声地控诉北洋政府段祺瑞及其帮凶徐树铮、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一伙卖国求荣的无耻罪行,在愤怒地声讨东洋日本帝国强占我国土、妄图灭我中华的豺狼行径。有许多人被演讲者慷慨激昂的言词所吸引,围聚到讲坛周围,注意地听着;有的学校的学生在那里进行化妆表演——有人装扮成东洋小日本鬼子,有的装扮成段祺瑞,有的装扮成章宗祥、曹汝霖、陆宗舆,学生们尽量丑化着这些豺狼鼠狗之辈的嘴脸,表演着这些汉奸卖国贼们向他们的东洋主子们屈膝下跪的丑态,使得许多观看的国人们都是无比的愤然而又轻蔑;还有的学校——好像就是北大——的学生,搬来了大批的、像是从一些商号店铺里查抄出来的、成捆成捆的花花绿绿的东洋日本货,在向国人们展示着:有洋纱,有洋布,有画着东洋人小仁胡人头像的仁丹,有各种各样的衣帽、鞋袜,有五花八门的日用百货……等等,等等,简直都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周恩来和辛化洱看见,在一大堆被示众的东洋日本货旁边,有一位青年女学生站在一个贴着日本货物商标的木头箱子上,手里拿着一条日本产的丝绸围巾,一边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着,一边慷慨激昂地在大声讲着: “同胞们,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你们都看见了吧?都看见这些‘仇货’了吧?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有些同胞可能还不十分清楚。这些都是小日本东洋鬼子们从我们中国老百姓手里抢去的、是我们老百姓流血流汗、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棉花、粮食、养的蚕而又费力缫出来的蚕丝、像牛一样弓腰弯背挖出来的矿石。小日本东洋鬼子们连骗带抢,把我们这些东西夺去,制造成洋货,完后又拿回来,用十倍、百倍的高价钱再卖给我们,黑心地赚我们的钱财。我们穷苦的劳工、劳农群众的血汗,就这样被那些洋人黑心狼们榨干,榨成一把骨头……” 那青年女学生慷慨激昂地讲着。 周恩来觉得青年女学生那么面熟,那清秀的面容,那挺挺的鼻梁,那浓而长的睫毛,尤其是那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周恩来回想着,猛地,他想起了,这位青年女学生就是前年在轮船上相识的那位新婚之夜勇敢地抗婚而离家出走、来北京上学的赵瑞芝小姐,只是不同的是,那时是盘的头,现在是剪得齐颈短发,显得更为充满朝气,更加英姿焕发。 赵瑞芝也看见了周恩来,朝着周恩来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慷慨激昂地讲着: “……这些狼心狗肺的东洋小日本鬼子榨取我们的血汗、榨干我们的骨头,还不算,还要得寸进尺,勾结那些卖国求荣的国贼们,还要霸占我们的国土,要让我们神州中华亡国灭种,让我们成为亡国奴,爬在他们的大皮靴子下,由着他们任意践踏和蹂躏,这我们能答应吗?我们决不答应!那些美英法西洋列强和东洋小日本鬼子狼狈为奸,也恃强凌弱,欺负我们,我们也决不答应!我们一定要要回我们的青岛!要回我们的山东!我们抗贼驱倭!今天,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东洋小日本鬼子榨取我们血汗的‘仇货’,我们要把它们全部彻底烧毁!” “对,烧毁!全部烧毁!” “把它烧光!彻底都烧光!” “对,全部都烧掉!全部都烧掉!” 听众们的愤怒也都被激起来了,都挥动着拳头,怒不可遏地吼喊着。 一座座小山似的东洋货都被点着烧起来了,化成了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火堆,滚腾着浓烟,喷吐着火苗,噼哩叭啦地响着;渐渐地,火焰越发炽烈起来,抖动着,欢跳着,把灰沉沉的阴霾而沉滞的天际映照得通亮,也把周围人们的一张张激奋的脸映照得通红。 赵瑞芝把手里讲演挥动着的东洋丝绸围巾往火堆里一扔,从木头箱子上跳了下来,跑到周恩来跟前,高兴地问候道: “周先生,您好?” “您好?赵小姐!”周恩来也高兴地问候道。 “周先生什么时候从日本回来的?” “刚回来几天。听颖超同学说你们北京搞得轰轰烈烈的,所以想来看看,学习学习。”说到这里,周恩来猛地想起了身边的辛化洱,忙给赵瑞芝介绍道:“噢,这位是……” 赵瑞芝这才发现了周恩来身边青年男子,啊?!她大吃一惊,这不是孔文才吗?只不过是鼻梁上的黑边眼镜没有了,眼睛也似乎比过去大而亮一些。赵瑞芝又惊喜,又很是迷惑不解:他怎么也认识这位天津的周恩来先生?他怎么和周先生在一块儿?他不是回湖南老家湘水县去了吗? 赵瑞芝很是惊喜而又迷惑不解: “你不是……” 周恩来发现了赵瑞芝惊喜而迷惑不解的异常情态,也有些一怔,问赵瑞芝道: “怎么?赵小姐认识辛先生?” “辛先生?”这一下使赵瑞芝更惊愣了。 “对,辛先生。”周恩来点点头。 辛化洱接过周恩来的话,很潇洒而大方地向赵瑞芝自我介绍道: “学生辛化洱。” 周恩来补充介绍说:“就是经常在报刊上写文章的‘新华儿’先生。”完后,周恩来又向辛化洱介绍赵瑞芝:“这位赵瑞芝赵小姐,就是大名鼎鼎的、新婚之夜毅然逃婚而出走、到北京来上学、勇敢地寻求女子解放之路的赵小姐。还是你们湖南老乡哩!” 这一次轮到辛化洱大为惊怔了。 正这时,林丽萍跑来,对着赵瑞芝的耳朵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赵瑞芝对周恩来和辛化洱说了声“对不起!”便又跳上木头箱于,对周围正在看烧毁东洋货的群众愤激地大声说道: “同胞们,我们这位林丽萍同学为了国家和民族,大义灭亲,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令人愤慨至极的消息:正当我们同仇敌忾,愤怒声讨东洋小日本鬼子的罪行,抗贼驱倭,查收和烧毁东洋‘仇货’的时候,有一个认贼作父的黑心卖国贼商人,就是我们林丽萍同学的姑父,竟然趁乱往他家里大量囤积‘仇货’,藏在后院的黑屋子里,以准备风头过去以后,再拿出来帮助他的东洋主子继续榨取我们的血汗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能在这里任那个黑心卖国贼商人胡作非为吗?” 赵瑞芝的话音还没落地,四周的人们都像炸雷四起似地愤怒地喊叫起来: “不能!决不能让那家伙胡作非为!” “把那家伙的东西全抄出来!” “对,全抄出来!烧掉!” “走哇,端那家伙的老窝去!” “走!抄他去!” “走!……” “走哇,……” “走!……” 赵瑞芝满面通红,像一团火似的,两眼灼灼闪亮,她一个蹦于从木头箱子上跳下来,把手一挥,喊叫道: “走!” 赵瑞芝一边喊着,一边英姿勃勃、斗志昂扬地向前大步子走去。 林丽萍紧紧跟在了赵瑞芝身后。 后面,怒波卷腾的人流,汹涌澎湃地呼啸着,浩浩荡荡地向大街上,向林丽萍姑父的杂货店卷去…… 第二十八章 “小刘师培”竟也成了一团燃烧的火!而宋维新在心灰意懒中投入了“舞后”和“校花”的怀抱。赵瑞芝从情变的痛苦中振作起来,又与辛化洱其实也就是孔文义不期相遇;自诩是“汉兴三杰”的章陆曹三贼向神州编织并张撒开黑网…… 一 按照往常,北京一到四月底、五月初,天色就变得会稍微好一些,天空将不是老那么灰沉沉的了,风沙也变得小一些也少一些了,但今年,不知是怎么,却没有一点好转的意思,风沙虽然少一些了,但天色经常还是阴郁郁的,让人心里总是像压着一块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 尽管这样,北大校园里仍还是热浪滚腾。 校园里墙壁上的揭帖仍还是铺天盖地。 这些覆盖着所有墙壁的揭帖,除了继续还有抨击孔家店、抨击封建专制主义、新旧文化激烈论战的内容而外,还增加了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和苏俄十月劳工革命方面的内容的揭帖,特别是,这后一段时间里,大量地增加了愤怒声讨东洋日本吞噬我中华神州的狼子野心、强烈要求废除“二十一条”、废除一切中日密约、要求归还青岛、山东的揭帖,与此同时,还有揭露美英法等西方洋人列强和东洋日本勾结到一起,狼狈为奸,恃强凌弱,共同欺辱我中华的罪恶行径的揭帖。 除了这铺天盖地的揭帖以外,校园里各种各样的集会和活动,也较过去多了起来,而且活动内容越来越多,范围越来越广,声势越来越大,方式也更为多种多样。邓仲澥、张国焘他们还把赵瑞芝带领同学在天安门前烧毁“仇货”以及林丽萍大义灭亲、率领同学查抄并烧毁自己亲姑父家杂货铺的“仇货”的事情,都编成了短小的文明戏,在校园里,甚至有时候还出去在街头上演。另外,他们还经常请新闻界的一些著名报人来北大作关于世界局势以及巴黎和会情况方面的专题讲座。 这期间,北大学生会无形中成了联合各个社团、组织各种活动的一个核心组织。 这天,许德珩从图书馆红楼出来,他去找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两人都不在。再过十一二天就是“五·七”国耻纪念日了。“二十一条”的阴影一直都沉重地压在国人们的心头。校学生会决定以国民社为主体,再联合新潮社、少年中国学会、平民教育讲演团等其他社团,并还联合北高工、北高师、女高师、法政专科学校等其他高等、中等学校学生,一起在全市搞一次声势浩大的反对东洋日本帝国主义的示威游行。意见基本上都取得了一致,有些事情,例如:口号的拟定,游行示威的行进路线,如果政府派出军警强行拦截怎么办,等等,这都需要与两位师长好好商定一下,以免到时候一下不知所措而手忙脚乱。 两位教授是他们心中坚实的依托。 许德珩从图书馆红楼沿着大操场转了一圈,也没看见李主任和陈学长。 正好历史系一位同学走过来,许德珩问他见到没见到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那位同学边回答说:“好像是在那边看揭帖。”边用手朝着一片小树林子后面的学生寝室区指了指。 许德珩点点头,朝小树林子走去。穿过了小树林子,许德珩看见一幢学生寝室的前面围拢着许多的老师和同学。有一个学生正在往墙壁上贴揭帖。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兴致勃勃地看着。李大钊主任和陈独秀学长也在那里。 许德珩走了过去。 往墙上贴揭帖的学生是邹文锦。 揭帖的标题,醒目地写着:“雪我国耻,还我家乡!” 许德珩没有想到,这位被同学们称之为“小刘师培”、成天埋在发黄故纸堆里、“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小老夫子”,今天竟也成了一团燃烧的火。 邹文锦把揭帖贴好后,转过身来对四周围拢着的老师和同学们愤然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