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快离开了那个地方。 “后来,听说那个‘麻矮狼’和他老婆还有那个中国人狗腿子,都整整在医院里躺了半个多月。 “出院后,‘麻矮狼’的凶狠劲儿,比过去收敛了许多。” 漆小兰讲述完了,大家都听得很带劲儿。 漆小玉问她姐:“那个‘麻矮狼’不知道是他纱厂里的女工打的他吧?” 漆小兰说:“怎么会不知道?猜也猜到了。不过他也没办法。人家个个都蒙着面,都压低着嗓音说话,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再寻查也寻查不出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再说,‘麻矮狼’也不愿意让外面人都知道他被他纱厂里的女工们打了。” 漆小玉敬佩地说:“这些女工真了不起!真是好样儿的!” 宋一茗也从心底敬佩这些女工。 饭好了。漆立德、杨玉霞老两口招呼大家过去吃饭。漆小玉和姐姐说好了,吃过饭后,稍休息一会儿,再接着讲。 刚才聚精会神地听漆小兰讲述纱厂女工痛打东洋鬼子厂主的故事,心思没顾得上往孔文才身上想,这会儿,已到中午了,吃中午饭了,宋一茗的心思的线头又被孔文才牵扯了去。孔文才到现在也没有来,十有八九成不会来了。哥哥宋维新都没有来,孔文才独个儿就更不会来。他一般很少独个儿来。早上想的在这里可能会碰上孔文才,看来是要落空了。她的心空落落的,吃饭的时候,老时不时地在那里发怔。她没吃多少东西,只吃了几口菜,又喝了半碗汤,就饱了,觉得再也吃不下去了。 “一茗,你怎么啦?不舒服吗?”杨玉霞关切地问自己的表侄女。 宋一茗笑笑:“没什么。这些日子功课重,有点累。过段时间就好了。” 外面开始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很快地,晦暗的天空和茫茫的雪海搅成了一片,天地间成了白花花的世界。 吃过饭后,大家都稍许休息一会儿,都涌到了门外,看漫天飞舞的雪花飘飘扬扬,洒洒落落。雪花时不时还飘落到人们的头上、脸上、身上;落到人们脸上、凉沁沁、麻酥酥的。 漆小玉虽说比宋一茗还大几岁,可是比宋一茗还更像个小孩儿,她硬是要拉宋一茗去雪中疯一下。若是往常,宋一茗毫不迟疑地会和二表姐一起跑到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狠劲疯上一阵子,可是,今天,不行。今天她的心劲提不起来,她没这个兴致。她的心,就像这晦暗的天空一样,阴郁而沉闷。 漆小玉一个人在漫天飘舞的大雪中,尽情地让雪扑打着她,还仰着头,大张开嘴,让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到她嘴里去。 大家都笑着看漆小玉那可笑的样子。 宋一茗也看着,可心思的线头仍还被孔文才牵扯着。 都过中午了,又是这么大的雪,他肯定是不会来了。肯定的! 宋一茗想着,空落落的心房里漾动着一种惆怅,一种伤感的、使她想大哭一场的惆怅。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了两步,让雪花也飘落到她的身上和脸上。她也学二表姐的样子,仰起了脸,大张开嘴,让雪片落进嘴里。谁也没有发现,谁也不知道,她这时两只眼睛盈满了凄凉而酸楚的泪水。她这是不想让别人发现,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心思,才想这样掩饰一下,也想这样冲淡一下自己心中由失望、惆怅而引起的伤感和酸楚。 大家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原又回到了客厅里。漆小玉缠着大姐继续讲上海的所见所闻。宋一茗坐了一会儿,脑海里还总是时不时地映现着孔文才的面影,她忍受不住内心的空落和惆怅的折磨,强做出一副感到很疲累的俯倦的笑脸,站起来,向表姨父、表姨和两位表姐告辞说想早点回学校去休息一下,就离开了表姨家。 从表姨家出来,宋一茗迎着飞舞飘扬的大雪走着。”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满目迷离。街面上行人也很稀少。宋一茗心中的那种空落感和惆怅感越发强烈起来,由空落和惆怅引起的伤感和酸楚,也越发尖利地咬噬着她的心。 她走着,眼睛里又盈满了泪水。 她觉得从心底隐隐涌起了一股逆反的情潮,一种隐隐约约的对孔文才的怨恨,尽管这种隐隐涌起的逆反的情潮,这种隐隐约约的对孔文才的怨恨,完全并非是她本意的。 她实在是弄不清楚自己。 五 宋一茗简直是弄不清楚自己。 从表姨家出来,她迎着大雪沿着大街走着;内心装满着惆怅的伤感和酸楚,也夹杂着有被矛盾的薄雾笼罩着的怨恨,朝前走着,任凭大片大片的雪片,有时还是大把大把的雪团儿,扑打着她,迷蒙着她,逆阻着她。 她沿着大街走着。时而有洋车停在她旁边,招呼她:“小姐,上车走吧!”她笑笑,摇了摇头,谢绝了,径自朝前走去。 她想在这狂飞乱舞的大雪中走走。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而且鬼使神差,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法政专门学校的大门口。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她在校门口,愣怔地站住了,呆呆地站着,她简直弄不清楚自己。 算了吧!既然已经来了,就进去看看吧!看看孔文才在不在学校?他也许就在学校里,哪儿也没去。他一般不大喜欢到处去窜。在北京,他也没有几个可去之处,顶多就是跟宋维新一起去表姨家看看,再很少上哪儿去。休息天时,不出门,一般就是在图书馆或者在寝室里看书。今天,或许就在寝室里看书哪! 宋一茗走到孔文才的寝室门口,门没上锁,说明室主人没有出去。 宋一茗轻轻敲敲门,里面没有应声。 又轻轻敲敲门,仍无一点动静。 又轻轻敲敲门,仍无任何动静。 宋一茗便轻轻地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孔文才果然在,正在睡觉。 宋一茗走到孔文才的床跟前,见孔文才合衣侧身躺在床上,沉沉酣睡着。见孔文才睡得这样熟,宋上茗不忍心吵醒他。油然而生的爱怜之心,把刚才来这里之前的那种夹杂在惆怅和伤感之中的隐隐的怨恨,也一下冲得一千二净了。外面,雪越下越大。雪片,不时地扑打着窗户玻璃。屋子里很凉。宋一茗两眼环视了屋子,见没有什么可以给孔文才盖在身上的,便脱下了自己身上旗袍上的外衣,轻轻地盖在了孔文才的身上。 孔文才在熟睡中可能感受到了一点暖和,身子舒展开来,翻了个身,开始仰面睡着。 宋一茗站在床边,定睛凝视着熟睡着的孔文才,胸中涌动起了温煦的柔情。她还没有这样靠近地注视过孔文才,而且现在没有戴眼镜,而且又是这样静静的,一动不动,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注视过。她觉得他戴上眼镜,当然不失其文雅,但不戴眼镜,却显得更清秀,显出了他本色的清秀,使人更耐看。宋一茗觉得自己有点心速加快,胸中热潮涌动,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她有点心荡神移,自制不住自己了。 正这时,熟睡中的孔文才像是魔住了,嘴里呜啦呜啦乱喊叫着,身子也使劲乱扭动着,双手伸到半空中乱舞乱抓,上身一抬一抬想坐起来,宋一茗在家里见过哥哥宋维新也有过这种魇住的情况,所以也没觉得怕,反而俯下身去,想安抚一下孔文才,让孔文才安静下来,睡好,没想到,孔文才双臂一伸,紧紧抱住了她,就好像一个受了惊吓或是受了什么委屈的大男孩,扑进了母亲或者姐姐、或者什么亲人的怀抱中似的,紧紧地搂抱住了她。 像这样孔文才紧紧地搂抱她,这还是第一次。宋一茗浑身颤抖,两颊通红,眼睛里闪烁着炽热的而又奇特的火焰,胸腔奔涌着滚烫的、抑制不住的、冲动的情潮,她不由自主地也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孔文才,身子紧紧地俯下去,压在了孔文才身上,紧接着,突然,像是受一种无形的隐秘的力量所驱使似的,在难以解释的说不清的那一刹那间,两个人相互紧搂成一团儿。两片灼烫的嘴唇紧紧地贴合在了一起。宋一茗浑身颤抖着,十分剧烈地颤抖着。对她来说,这是极其神圣、至高无上的亲吻,因为这是她作为女人第一次与一个男人而且又是她所钟爱、她所痴恋的男人的亲吻。她体内积压了很久的炽烈的爱的情潮,在放纵地奔流着,在凶狂地涌腾着,在没有任何阻拦、没有任何造作和掩饰地、竭尽全力地释放着热的能量。一’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幸福,冲击着她的胸膛,压迫着她的心房,使她感到都有些窒息。宋一茗觉得房子和地都有些旋转,她感到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眩晕,仿佛自己插上了狂喜的翅膀,凌空而飞了起来。 正当宋一茗在心醉神迷的眩晕中,展开幸福和狂喜的翅膀,在爱的高空中翱翔的时候,孔文才从睡梦中醒来,他惊叫一声,猛地赶快松开了自己的双手,狠劲一把把宋一茗从自己的怀里推开,把宋一茗从床上推落下去,跌坐在了冷冰冰的地上。 完全没有料到。宋一茗被孔文才猛地一把一推,从爱的高空中坠落到了冰凉的地方,这她宋一茗怎么也没有想到”,甚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半支着身子,半坐在冷冰冰的地上,吃惊而愣怔地睁大着两眼,瞪视着孔文才,默默地瞪视着,就好像孔文才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似的。 孔文才也是同样吃惊而愣怔地瞪视着宋一茗。 两人都吃惊而愣怔地相互瞪视着,都大睁着眼睛不说话地默默地瞪视着。 就这样相互瞪视了一会儿,宋一茗咬着下唇,两眼溢满了受到伤害的痛切的眼泪,硬憋着,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翻身从冰凉的地上爬起来,转身头也不回地从孔文才的房子里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在冲出门的时候,跟正准备进门的一个人差一点相撞在一起。 来人是北大理科学生张国焘。 张国焘也认识宋一茗。 “咦,一茗同学?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啦?”张国焘惊异地问。 宋一茗没有答话,望都没望张国焘一眼,哭着双手捂着泪脸,从张国焘身边踉踉跄跄地跑过,头也不回地跑进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去了。 第十章 “林妹妹”被急电召回。青岛已成东洋人天下。家里一切也都东洋化了。林丽萍感到羞辱和自卑,但又离不开这个家。家里还来了个从来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世雄表哥。不过这青年男子人还是挺不错。父亲将她定给了表哥。她没看见,秋菊在向她使眼色…… 一 一封加急电报,让林丽萍速回家。 也不知道是什么紧急事情。 林丽萍满腹狐疑,心中疑疑惑惑、忐忑不安地登上了开往青岛的列车。 笨重的列车,喷吐着滚滚的黑烟,像条黑不溜秋的蜗牛似的,在胶济铁路线上,滞重迟缓地行进着。 林丽萍靠着车窗坐在车厢一角的硬木位子上,凝视着车外向后缓缓退移而去的田园、树木、房屋和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村落。和过去几年前林丽萍还没有来北京上大学时坐火车经过这一带明显不同的一点,就是铁路两旁膏药旗增多了,再就是从火车两旁掠过去的人群当中,东洋小日本人增多了,有的地方还可看见整队整队的东洋鬼子兵,扛着膏药旗,荷枪实弹,全副武装,杀气腾腾地从路面、从街头上耀武扬威地走过。 “这里都快成了东洋人的天下了!”坐在林丽萍旁边的一个青年女子,有些忿然不平地说道。青年女子是北京一所医院的看护小姐,这次是因为母亲有病,回青岛去探视母病的。 看护小姐的话音刚落,邻座一个戴着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的教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忿忿地说: “何止是快成了东洋人的天下了,现在就已经是东洋人的天下了!” 是啊,说得很对!现在这里已经是东洋人的天下了。就说这胶济铁路吧,最早原来是德国人修的,现在整个被东洋小日本国占据为己有了。再说这整个胶州湾,这整个山东半岛,这四季长青的青岛,还有哪一块地方没有被踩在他东洋鬼子的大皮靴子下呢? 林丽萍对这都没有表示任何态度,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朝车窗外凝视着。 她能说些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说,也说不出来。她自己就是一个假东洋鬼子的女儿。 父亲林士杰,是个很活跃的人,早年曾在日本上过学,很有悟性,聪明过人,学会了一口熟练而又地道的东洋话。那时,父亲还是个热血青年,在东京弘文学院与《猛回头》、《警世钟》作者陈星台陈天华同过学,并一段时间和陈天华交往很深。他很赞同陈天华所深刻指出的“洋人列强为了奴役中国民众,采用豢养走狗的方式来统治中国,清政府早已成了‘洋人的朝廷’,一切都卑躬屈膝,奉迎秉承洋人的旨意,反对洋人列强必须也反对清朝媚外压内的反动统治。”他也很赞同陈天华的“为了反抗洋人列强,中国须先学外人的长处”,“越恨他,越要学他;越学他,越能制服他。不学断不能制服”的观点。他很敬服陈天华。在清皇朝加紧勾结东洋小日本政府,镇压中国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的同时,日本国文部省又颁布了“取缔请韩留日学生规则”,一下激起了公愤。陈天华为抗议东洋小日本的罪行,在日本大森海湾投海自杀后,父亲林士杰曾悲愤至极,到处慷慨激昂地宣讲陈天华自杀时留下的《绝命书》,大声疾呼要遵循星台遗训,与国人一起“去绝非行,共讲爱国。”陈天华的灵枢运回国内至老家湖南安葬时,父亲林士杰还曾随同前往,并扶枢、抬枢,以尽同窗好友之深情厚谊,并在这一年参加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积极宣传“驱除达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辛亥革命爆发后,父亲也曾积极投身于革命活动。孙中山在南京宣誓就任临时政府大总统后,父亲以随员身份跟随于孙中山左右。南北议和开始后,袁世凯花言巧语,骗取了孙中山的信任,孙中山举荐袁世凯继他担任大总统,并派蔡元培、宋教仁、汪精卫、魏宸组、钮永建五专使前往北京,迎接袁世凯南下到南京就任大总统职。父亲当时作为五专使随员,也来到北京。由于父亲一口流利的东洋话,颇为袁世凯赏识,父亲便被袁世凯的花言巧语所说动,脱离了南方,投到了袁世凯的门下。这时候的父亲,已经不是原来的热血青年的父亲了。袁世凯倒行逆施,想复辟当皇帝,父亲助纣为虐,为虎作怅,卖力地上蹿下跳,摇唇鼓舌,帮着给积极筹备,并还充当了活跃穿梭于北京与东京之间的信使。短命的“洪宪王朝”垮台,八十三天的皇帝在众叛亲离中郁悒而死后,举国上下愤怒声讨并一致要求严惩帝制祸首及其孽凶,父亲也在被声讨和被要求严惩的祸凶之内,东洋人出面给段祺瑞段大总理示意了一下,父亲逃脱了声讨和惩办,并被段祺瑞任命为青岛外事代办,全家搬到了青岛。 全家搬到了青岛后,这时候的父亲,对东洋人感恩戴德,不仅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热血青年的父亲了,而且,还已经更不是原来的那个中国人的父亲了。父亲不但在东洋人面前是一副奴才相,卑躬屈膝,点头哈腰,言听计从,而且自己还穿起了和服,留起了小平头,留起了小仁丹胡,还给自己起了个东洋人名字:横田精次郎,平时有时在家里,还穿起了木屐,叭哒呱哒地走来走去,他甚至还想给妈妈和她林丽萍也都起个东洋人名字,让妈妈和她林丽萍也都穿上和服,像东洋女子那样说话、走路,还想把他们家的住房,也都改修成面积是多少铺席多少铺席的、带格子拉门的东洋式榻榻米房子。总之,父亲不仅使他自己完全东洋化了,成了个假东洋鬼子,还想使他们全家一切装饰摆设、一切衣着服饰、一切生活习惯,也都一古脑儿彻底东洋化。好多人背地里都鄙夷地叫父亲“假东洋鬼子”、“汉奸”、“卖国贼”、“背祖叛宗的嫁伙”。连有些有点正义感的西洋人和一些东洋人也都称父亲是为三十块银币而出卖耶稣的“犹太”。 她感到自卑,经常在剧烈的痛苦中自我熬煎,经受着这种无法向别人倾诉的痛苦的无情的折磨。她鄙视父亲,鄙视这个家庭,也非常痛恨父亲,痛恨这个家庭。 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还离不了也摆脱不了这个家庭。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哭过,闹过,绝食过,坚决要去北京上学,要去北大读书,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从这个家庭里走出来,离这个家庭远一点,当然,最好是能脱离开这个家庭,但是,事实上,这个愿望实现不了,她无法脱离开这个家庭。别的先不说,就经济来源,吃饭、穿衣、上学的学费和其它各种学习费用,就像一条蛇一样的冰寒的锁链,把她死死地拴系在这个家庭、这个让国人鄙夷、唾骂的“假洋鬼子”、“汉奸”、“卖国贼”的罪恶家庭的黑色石柱上。就这一点,她就没有办法,只能沉浸在悲哀的无奈中,垂泪而已。 她也听说了,班上那个赵瑞芝,那个以女扮男装考进了北大,迫使得这座全国一流的大学率先打破“男女不能同校”的禁例,吸收了她为北京大学第一名女学生的赵瑞芝,是从两个坟墓般的旧式封建家庭里逃婚出来的,两个家庭都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那个所谓的婆家,当然不用说,一个铜子都不给她寄。而她的那个亲父亲,更为狠毒,不光一个铜子都不给她寄,而且派人带话:不再认这个女儿!不许她再登家门一步!好在是赵瑞芝很有心计,一直都想着出外读书,所以手边存有一笔很可观的积蓄。另外,赵瑞芝的母亲还不时地偷偷给女儿寄上来一些钱。当母亲的毕竟心软。不管怎么说,女儿毕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林丽萍自己不能和赵瑞芝相比。林丽萍生性懦弱,她没有想到、同时也不敢为将来自己离开家积蓄点私房钱。再就是她的母亲,比女儿还更懦弱,根本私下里不敢给女儿寄半分钱。所以,林丽萍她无法和家庭脱离。 这次催她速回家的加急快电,是父亲亲自拍发的,她不敢违抗。 火车吭哧吭哧地行进着。 林丽萍向窗外凝望着。 车窗外是一片深秋的景色。原来很亮丽耀眼的太阳,明显地黯淡了下来,现出了一层清冷的光圈。田园、林木在渐渐走向萎谢;大地上,尽管有金色和紫色掺杂在最后剩余的、依然还有一点青翠的绿色中,但在乏力的秋阳的俯照下,在淡烟般的雾气的笼罩下,已显示出了萧瑟干枯的迹象。 太阳在半打开着的车窗玻璃上闪闪烁烁。一丝丝凉风,从窗口掠过,吹拂着林丽萍的脸颊和头发,有几分凉意。 林丽萍把视线从车窗外远处的景色中收了回来,转过了脸,随手翻了翻摆在面前正摊开着的一本杂志。是最新近的一期《新青年》。林丽萍临上车前在书报流通处买的,准备在火车上看的。翻了几下,心神不定,再也翻不下去,林丽萍原又把它一合,思绪又回到了加急电报上。 这么紧急地把她往回叫,到底是什么事情? 林丽萍苦苦思索着。 会不会是关于她的终身大事?好多在外面上学的女学生,都是被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召回去,或者干脆就是说哄骗回去,又被强制性地推进了洞房的。她会不会也落入这种情况?这很难说。 但是,仔细想想,又估计不会。 因为她现在还是个“独行客”,她还没有主儿,父亲还没把她定给什么人家。 然而,再想想,又不是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上个星期五下午,她在红楼图书馆阅览室看报,有几个面孔很生的、后来才知道是青岛来的学生,在和张国焘说什么事情,中间提到说青岛的外事代办如何和东洋人相互勾结,狼狈为奸;说这个狗汉奸、卖国贼为了取悦他的东洋人主子,竟不惜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东洋军官。不用说,这个外事代办指的就是父亲,所说的女儿,无疑地指的就是她,因为父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再没有别的任何女儿。记得当时,张国焘好像还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无风不起浪。那几个青岛来的学生绝不会是信口雌黄、胡编乱造的。此事只可信有,不可信无。林丽萍很是知道自己的父亲。依照父亲的那禀性,如果真的根据某种需要,而又有这样的人选,父亲会这样干的!毫不犹豫地会这样干的!他会为了个人的某种利益,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当作赌注,押给东洋人的!林丽萍很相信这一点。所以说,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的。 林丽萍思虑着,有些忧心忡忡。 这次回去,如果真的是这种事情,怎么办? 林丽萍的心,缩成了一团儿,微微有些颤栗。 她想起了,班上同学,张国焘、邓仲澥、高尚德他们,还有赵瑞芝、漆小玉、宋一茗她们,在送她上车的时候,都很关切地宽慰她:让她把心放宽;与此同时,他们似乎还预测到什么事情可能会发生,都用一种很深沉的、满含着某种期望的目光望着她,让她勇敢一点,拿出新时代女性的气魄来,不要太懦弱;还告诉她,如果碰到什么难事,需要同学们帮助的话,就速来电报,他们将立即前往。在车厢门口,张国焘还语重心长地叮咛了一句: “切切好自为之!” 想到这些同学,林丽萍心头立即涌出一股热流,浑身感到振奋,觉得有了勇气和力量。她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如果狠心的父亲真的不念父女之情,为了自己的某种企图,拿自己亲生女儿去讨好东洋鬼子,她坚决不从!她下定决心:或以死相抗,或像瑞芝同学那样,弃家出逃,回到北京,回到同学们中间来,与同学们再作计议。 火车就在林丽萍这纷繁的胡思乱想中,一声沉郁浊重的长笛,驶进了青岛车站。 二 你真不会想到这是在中华神州的花园般的城市青岛,你还会以为是在东洋日本国的某一个城市里呢! 车站上,旅客熙熙攘攘,有装束不一、各种各样的中国人,也有很多的身着军装和和服的男女东洋人。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那插在屋顶上和插在东洋鬼子兵手中枪刺上的白底红圆砣砣的膏药旗,在深秋的晚风中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飘舞着,哗啦啦地高唱着强者胜利的凯歌。随着这飘舞着的膏药旗所显示出的强者胜利之歌的威武气势,旗面上那白底上的红圆砣砣,在深秋夕阳的映照下,醒目地闪耀着它那腥红的、令人可怖的、森然的血色。车站上到处都是东洋鬼子兵。一队队东洋鬼子兵,就踏着这哗啦啦的强者胜利的凯歌的旋律,就沐浴着这膏药旗上红圆砣砣腥红的、令人可怖的血色的光辉,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地在车站内外走来走去。也有单个的东洋鬼子兵,站在各个固定的哨位上,双手平端着刺刀,横叉开两腿,瞪大着眼睛,也可以说是警觉性特别高地,也可以说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从刺刀前面来去过往的中国人,而对他们的那些穿和服的东洋国人,则马上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这些东洋鬼子兵们,以刺刀盯视着中国人,那架势,完全就像是双脚踏在他们东洋自己的国土上,在忠诚地严阵以待地守卫着他们东洋自己的国土,而那些满面灰色、赤手空拳的中国人,是要来强占他们国土的海盗似的。在出月台的门的两边的端着刺刀的东洋鬼子兵,更有着一副凶神恶煞的劲儿。 旅客们,尤其是中国人旅客们,都低着头,战战兢兢地从这森严的刺刀尖对峙的夹道里通过走出月台。出口处,有一个头上戴着顶东洋鬼子兵军帽、脚上还穿着双东洋鬼子兵大皮靴的中国人,在搜查着每个中国人旅客的身上和手中提的东西,说是看有没有违犯大日本帝国政府规定禁带的物品。 林丽萍跟着人流慢慢往外走去。 刚才在车上和林丽萍同一车厢的那位看护小姐和那位教员模样的中年男子,在林丽萍前面走着。 前面,突然一阵骚乱。 是一位老农民提了一小篮子山果和煮熟了的鸡蛋来车站卖,被几个东洋鬼子兵一抢而空,也不给钱。老人家的老伴患重病在家,老人家指望用这一小篮子山果和鸡蛋换几个钱,给老伴抓药,没想到碰上这么个情况。老人家追到车站里面来要钱,苦苦哀求着。那几个东洋鬼子兵不但仍不给钱,还对老人家拳打脚踢一顿凶残的毒打,把老人家打得皮开肉绽,浑身鲜血淋漓,哭天嚎地。周围的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轮到那位教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过关口了。 “干什么的?”“假东洋鬼子”检查员厉声喝问。 “教员。”中年男子回答说。 “这手里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书。” “书?什么书?反对我大日本国政府的书?” 中年男子教员从镜片后面斜视着“假洋鬼子”检查员,嘴角隐隐漾过一丝鄙夷蔑视的冷笑: “小民哪敢胡乱带一本反对东洋先生大日本帝国政府的书?这都是些学生上课用的书。” “里面没有夹带任何反对我大日本国政府的材料?” “那就请东洋先生检查检查吧!” “你!……”“假东洋鬼子”检查员脸色红一阵子,紫一阵子,半天说不出来,憋到最后,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滚!” 中年男子教员冷笑着,说了一句:“谢谢!”大步子走过去了。 轮到那位看护小姐了。 “假东洋鬼子”检查员正要上前检查,旁边正好过来一个东洋鬼子兵的小官佐,他把“假东洋鬼子”检查员拦住,自己走上前去检查看护小姐。 东洋鬼子小官佐,一双狼一样的绿森森的小眼睛,闪着淫荡邪欲的光,扯着嘴,露出一口恶臭的大黄牙,笑着,两只黑毛茸茸的手,毫无顾忌地,甚至是肆虐地在看护小姐丰满的乳胸上,纤细的腰上和臀部间摸着,揉搓着,乱抓着,乱捏着。 看护小姐又慌,又怕,又羞,又臊,又气,但又不敢说什么,不知怎么才好,只是慌忙左躲右躲着,用双手尽量护卫着自己。 旁边那些端着枪刺的东洋鬼子兵们,看着热闹、笑着,吱哩呜啦地乱叫着,起着哄。 那个“假东洋鬼子”检查员在一旁也讨好地媚笑着,摇头晃脑地鼓着劲儿: “太君,好!大大地检查!大大地检查!” 那个东洋鬼子兵小官佐也更来劲了,他,把揪住看护小姐的衣服的领口,撕扯着,要扯开看护小姐的衣服进行检查;他撕扯着,笑着,像一只狂野的恶狼,在凶残地撕扯着一只被它捕获在手的柔弱的小羊羔。 看护小姐紧紧抓住自己衣服的领口,不让扯开,摇着头,两眼溢满着苦苦哀求的泪水: “不,不!……” 跟在看护小姐后面的林丽萍,此时已给吓得要命,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上,浑身像筛糠一样索索颤抖着,打着寒战。 “走开!走开!”一个保镖模样的人厉声吆喝着,把围拢着的人群推开,走上前来;走到东洋鬼子兵跟前,点头哈腰:“太君!” 林丽萍一看,是她父亲的随从也是保镖柳子龙,就像落到水里眼看就快要淹死了的人,突然看到了能救自己命的人似地,急惶惶大声叫了一声: “柳子龙,快!我在这儿。” 柳子龙看了她一眼,又朝东洋鬼子兵赔着笑脸,点头哈腰: “太君!” “你的什么的干活?”东洋鬼子兵横眉立目地问。 “接人。林代办林老爷来接小姐。” “什么林代办?” 柳子龙正准备回答,一声咳嗽声传来,林丽萍看见穿着东洋和服的父亲林士杰走上前来。父亲身边还有一位身穿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挺清秀的、也挺有派头的青年。父亲走到东洋鬼子兵跟前,也点了一下头,哈了一下腰,讨好地笑笑,一副奴才相,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东洋鬼子兵。 东洋鬼子兵接过名片看了看,又看了林士杰一眼,然后把名片呈交给了那个小官佐。 父亲林士杰忙上前一步,对小官佐讨好地笑笑,弯腰鞠躬,行了一个东洋礼。 东洋鬼子兵小官佐检查那位看护小姐正在兴头上,他很不耐烦地把正抓着看护小姐衣服领口的手放下来,接过了名片,看了看,也是又看了林士杰一眼,一脸的轻蔑和鄙夷,叽哩咕噜说了一句东洋话,把手中的名片像扔一张破纸片一样随手扔到了地上,把头一摆,示意东洋鬼子兵放他们走,完后,自己回转过身子,又要去接着检查那位看护小姐。 那个东洋鬼子兵的小官佐还没等完全转过身子去,就被一声很低沉、但又很有内力的、很威严的喝声,喝止住了。只见那个身穿长衫、戴金丝边眼镜的挺清秀的青年,走到那个东洋鬼子兵小官佐跟前,低而厉声地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东洋话,那东洋鬼子兵小官佐脸色灰白,跑过去,把他随手乱扔在地上的父亲林士杰的名片,原又捡了起来,双手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跟前,一再地向父亲表示谦意: “对不起!林代办!对不起!” 那些端着枪刺的凶神恶煞般的东洋鬼子兵们,一个个也都诚惶诚恐地朝后退了退,把路都让了开来。 父亲林士杰走到林丽萍面前,介绍那位青年:“萍儿,过来见见,这是你姑妈家的世雄表哥,高世雄表哥、” 林丽萍愣怔了一下,但还是上前招呼道: “表哥好!” 三 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姑妈家有这么一个表哥呀!从来没有听说过。 从车站回到家里,林丽萍一直是满腹狐疑的,心里一直这样嘀咕着。 姑妈家有两个表姐,这林丽萍知道,也都见过,而且两个表姐岁数都已经挺大了,像这个这么年轻的表哥,林丽萍确实没有见过,也没听说过。 姑妈是父亲的姐姐。父亲就这么一个姐姐,也没有妹妹。爷爷、奶奶过世早,父亲几乎就是姑妈、姑父养育大的。姑妈家在北京天桥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杂货铺,虽说比不上那些大商号,但也算挺殷实的。父亲早年去日本上学,完全就是姑妈、姑父资助的。姑妈、姑父对父亲一直都特别亲。那时候,姑妈。姑父自己还没有孩子,对父亲就像对自己孩子一样。后来,姑妈、姑父才先后有了两个女儿。父亲在日本学习,血气方刚,尤其后来受陈天华的影响,对东洋日本恨之入骨,听说姑妈、姑父的杂货铺有日本货,就多次写信让姑父有一点民族气节,不要买卖东洋货,把铺子里已有的东洋货全部清查出来,彻底销毁。陈天华自杀后,父亲护送陈天华灵枢回国,妥善安葬。尔后,父亲去北京看望姑父、姑妈。一则是看望,二则是想进一步激发一下姑父、姑妈的爱国心。去姑妈家一看,没想到,姑妈家的杂货铺不仅没有抵制日货,而且趁乱还偷偷囤积了大批的东洋货,以便今后形势有所转变时,伺机抛出,狠发一笔大的横财。当时,父亲怒不可遏。第二天,就上街去,领了一队正在检查东洋货的学生来,把姑妈家杂货铺从里到外底朝天地翻腾了一下,把所有的,包括藏到杂物房里乱杂物底下的,各种各类的东洋货,都搜了出来,堆到院子当中,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姑父、姑妈老两口哭天喊地,又痛惜,又伤感,又气,发誓再不认父亲这个养不熟、喂不亲的“黑心狼”弟弟。以后好多年相互再没有来往过。后来,父亲随五专使来到北京,弃离了南京临时政府,彻底拜在了袁大头门下,利用是袁世凯密使身份而来往穿梭于北京与东京之间的机会,给姑父、姑妈的杂货铺带了许多紧俏的东洋货,让姑妈他们美美赚了几大笔钱。姑父、姑妈他们高兴极了,不计前嫌,对父亲又好起来了,相互走动也多了。这期间,林丽萍很少去姑妈家,因为她受不了弥漫在姑妈家那令人作呕的商人气味,倒是姑妈家的那两个表姐常来她们家。林丽萍所经常见到的,也就是这两个表姐。她从未曾听到过姑父、姑妈说过他们还有个儿子这一类的话。她也从未曾见到过这个所谓的世雄表哥。以至到后来父亲到青岛任外事代办职,全家从北京搬迁到青岛,甚至到现在,到车站见到那位表哥之前,她所知道的,也还就是姑妈家有她的两个表姐,而依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世雄表哥。 怎么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世雄表哥来呢? 不过,平心而论,疑惑归疑惑,而从她心里,对这位突然冒出的世雄表哥并不反感,进一步说,似乎多少还有点好感,还有点钦佩。 你看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清秀、文雅而又有派头,还会一口娴熟、流利、地道的东洋话,三言两语把那些东洋鬼子兵,还有那个挺坏的东洋鬼子兵的小官佐,都给震慑住了。说的什么,她当然听不懂,但当时他那气势,还是挺令人钦佩的。尤其是让她林丽萍心动的,是他那彬彬有礼的风度和对林丽萍的无微不至的体贴和关切。就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一样,对林丽萍谦恭礼让。出站口的时候,他让林丽萍先走;上马车时,他打开车门,让林丽萍先上——一双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林丽萍先上去;下车时,他先从另一侧边门跳下车来,跑过来,给林丽萍打开车门,又双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林丽萍下车……一切都是那么热情、周到,一切都是那么彬彬有礼。 挺让人有些好感的世雄表哥! 如果…… 她的精神莫名地有些亢奋起来;激动的暖流,灼热着她的整个心胸,以至整个全身。 那种刚接到电报时的忐忑不安的心情,那种多余的忧虑,特别是捕风捉影的传言所造成的忧虑,此时,都像是无形中被一阵风吹走了似的,都无影无踪了。 这次从北京回家来,林丽萍一眼就发现,家里发生了明显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几个月的时间,原来的房子就按照父亲原先早就设想的那样,完全改修成了以几铺席来计算面积的、带格子拉门的东洋式榻榻米房子。各间房子里的家俱和陈设、以及各类用具,包括客厅里的沙发、茶几等,全都是东洋式的。就连庭院里那飞檐雕柱、古香古色的小亭子里的石桌、石凳,也都换成了东洋式的。父亲呢,和服不离身,那不用说,而且,从车站接她回来,刚一进门,又立即换上了木屐,煞有介事地呱哒呱哒地走来走去。甚至就连母亲和使女秋菊,也都是穿的东洋女式和服,头发也都梳成了东洋女人们的那种发髻。家里完全成了地地道道的东洋式!林丽萍如果不知道这是自己家,那还真以为是走错门,误进到一个东洋人家里了呢。这一切,要是在往常,林丽萍肯定会深恶痛绝到极点的!嘴上不敢说,心里也会像浸泡在碱水里一样那么苦涩的。但在今天,不知怎么,她没有感到多么强烈的反感,反而觉得也还能看得过去。 怪呀!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那位突如其来的、而又挺让她林丽萍有些好感的世雄表哥,以及她精神上的那种莫名的亢奋,带给她的无比的欢悦,塞满了她的整个的心胸,家里这一切剧变,使她顾不上去对这些东洋方式和东洋货表示反感和深恶痛绝? 看来,是这样的!毫无疑义,是这样的了。 人啊,人的感情这东西呀,太让人不可思议,太让人难以捉摸! 这时候的林丽萍,整个身心都正沉浸在那位世雄表哥以及她精神上的莫名的亢奋带给她的一种欢悦之中。一种未曾料到的欢悦。 一下午,她都在回味这种没有料到的欢悦。 “萍儿,你知道爸爸为什么打电报让你这么急地回来一下?” 晚饭后,稍许休息了一下,林士杰就把女儿叫到客厅里来,和颜悦色地问道。 母亲和往常一样,低眉垂眼,默不言声地坐在一边。 开始切入正题了。 这切人的正题,但愿是她心中所隐隐希望的那种正题,而千万不要是她原先所深深忧虑的那种正题。 林丽萍望了父亲一眼,低下头去,摇了摇头,轻轻地回答说: “女儿不知道。” “爸爸想问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你是怎么考虑的?” 林丽萍低着头:“我现在就一门心思:想上学。终身大事,我还没有想过,从没有想过,我现在暂时也不想去想。” “上学,爸爸也是同意的。现在的形势,作为女子,也必须要有比较高深的文化才是。可是,终身大事,也不能说一点不去考虑。尤其作为女的,年岁到了,一定要考虑。你现在年岁也不小了,不该不考虑!再说,考虑了,该上学,你还是去上你的学。终身大事和上学这两者并不矛盾。” 林丽萍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说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要说,社会上的习俗就是这样的:儿大当婚,女大当嫁,如果是谁家儿子大了,不想着娶媳妇,女儿大了,也不忙着出嫁,那这家的儿子或者女儿肯定是有着哪方面的毛病,十有八九就是生理上有着什么毛病,肯定是个不正常的人,人们也就都会像看、像议论某一种稀奇怪物似地看你,拿眼睛飘你,说三道四地议论你,尤其是作为女儿,过了十八岁还不出嫁,那数不清的人们的眼睛的锥子,非把你满身戳得都是窟窿,非得把你戳成个到处都是洞洞眼眼的乱蜂窝不可。 这是从社会上的习俗来说。 再就从她自己来说,虽说在漆小玉、赵瑞芝、陶美玲、宋一茗她们中间,还算是个小妹妹,但也已经过了十八岁了,而且十八岁半都多了,过了年就十九岁了。到这个年龄,也不可能一点不去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可抗拒的青春的来临,生理上的莫名的冲动,都促使她有时不得不去想那令人羞怯、同时又使人难以启齿的事情。有一段时间里,她觉得全身上下热烘烘的,感到胸脯发胀,两个乳房在一个劲儿地向外挺,向外向出突兀高耸而起,把她的衣服猛撑起来,绷得紧紧的,她有些害怕,也有些害羞,但同时,在心底深处却也升腾起一种新鲜的隐秘的喜悦和快感。这时候,不知怎么,她见什么都好,见什么都顺眼。看见庭院里的花卉、青草,就觉得那花儿,一朵一朵的,都是那么鲜艳,那么好看,就觉得那青草,也是那么碧绿晶莹,那么青翠欲滴。她总是不由地摘下一朵花来,戴在头上,或者掐下一根绿草来,放在鼻子跟前使劲闻着,使劲往鼻孔里抽吸着那带有泥土味的、浓烈的、沁人心脾的清香,心里荡漾着一种陶然沉醉的情波;看见鸟儿在树枝上啼啭鸣叫,也觉得鸟儿叫得那么好听,那么清脆悦耳,简直就是在欢乐地歌唱,她也要不由自主地呆愣在那儿,听上一阵子。这期间,不管什么都变得那么美好。就连那些平时她看到反感的东西,此时也都变得美好了起来,也都让她难以名状地激动一阵子。 这可能就是那些小说家们在小说中描写的那种爱情的萌发和情潮的初期涌动吧! 有时候,林丽萍觉得自己那长期以来被憋闷、被窒息在狭小阴黑的石屋里的心,倏然从石屋里挣脱出来,尽情地扩展了开来。心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深邃而又静谧、明净的夜空中,自由自在地展翅翱翔,飞来飞去,像许许多多神奇而隐秘的夜间飞行物一样,在银河和灯海中穿行邀游。周围到处都盈盈飘荡着美妙动听的、关于爱的、柔情绵绵的细声密语。说不清的纷繁的榜惶的欲念,在她心中蠕动着。她感觉到是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把她的心吸引到这里,又把她的心和这充满青春活力的诗的境界相融合在一起了。沐浴在美的柔和的星光月色下,那种带她的心来到这里的神奇的力量,又像给她的心里注入了一种什么很新鲜的东西似的,使她的心在无比的欢欣和喜悦中,在无比的陶醉中,微微颤栗起来。一种朦胧的不可捉摸的希望,也可以说是欲念,在悸动。她感到了她的心正沉浸在幸福的暖流中。 她开始幻想起爱情来了。 一次,在酥香的熟睡里,她觉得有一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隐隐约约地,就在她的身边,紧挨着她,一种令人温馨的体温和一种令人销魂的肉感,导电似地,传到她身上,传遍她全身,从头顶一直到脚尖。她浑身一阵抑制不住的震颤。恍恍惚惚中,她用自己的双臂朝空中伸展而去,向那青年男子搂去,最后,把那不可知的青年男子紧紧搂在了自己的胸脯上;她紧紧地搂抱着,像是要牢牢地紧紧拥抱住这个令人陶醉的梦境;迷梦中,她梦幻般地觉得自己把嘴唇伸给了那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同时,她也是梦幻般地觉得有个柔软的灼烫的东西,轻轻地,带着无限深情地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她一阵沉迷,一阵幸福的剧烈的颤抖,一阵眩晕,几乎就要昏厥了过去。 自此以后,经常性的,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的隐隐约约的身影,在她脑海里不时地映现,扰乱得她的心总是安定不下来。 “你知道吗,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到底是谁?你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大胆地闯入你的心房,而又不来真正见你?你知道不,他现在到底在何处、何方?” ——林丽萍觉得她对面有另外的一个林丽萍,一个和她一模一样,衣着、长相、神态都一模一样的林丽萍,在望着她,问她。 她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她脸红红的,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她确实一点也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她一概都不知道。你想想,在她脑海里映现的,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连脸面,连长得是什么样子的,都没有清晰地让她仔细看见过,她还能知道他更多的什么呢? 或许,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根本就不存在,是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的人,只是她的心思的无形的画笔,随意勾勒出来的,来扰乱一下她被禁铜、被封闭的心房;或许呢,这个不可知的青年男子确实有,确实存在,但可能是个虚无缥缈的幽灵,也可能是个《聊斋志异》中《画皮》里的那个披着美女(在这里当然是美男)外皮的青面獠牙的恶魔,是专门来诱惑她,迷乱她,摧残她,进一步最后吞噬掉她的。 太可怕了!林丽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但是,她马上听见她的心在反驳她,她的心在大声疾呼地反驳道: “不,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的!也根本不会这样的!不会的!” 她想想,也觉得对。可能的确不是这样的。她相信自己的心不会欺骗自己。尤其是现在。 不知怎么,很怪,那天在车站,林丽萍第一眼看到和父亲走在一起的、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世雄表哥,就似曾相识,觉得在哪儿见过,当时也来不及去进一步深想;后来,知道是姑妈家的儿子,是表哥,叫高世雄,经过使劲的回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个从来见过,也从未听说过的世雄表哥的身影,怎么那么像那个梦幻般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不可知青年男子的身影;又后来,一路坐车,回到家里,随着渐渐熟悉,特别是随着对这位表哥的好感逐步增多,林丽萍就越发觉得世雄表哥非常像那个幻影般的不可知的青年男子,再经过慢慢的观察和认真审视,林丽萍就肯定了,世雄表哥就是那个经常梦幻般映现在她脑海里的、她一心一意想要找到的、不可知的青年男子。 所以,当父亲和她的谈话一切入正题,提到了她的终身大事时,她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闪现出了世雄表哥那戴着金丝边眼镜的清秀而文雅的面容。 “你看你世雄表哥怎么样?”父亲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茶,又把茶盅放下,定定地望着她,问道。 这个“怎么样”的意思,是很明白的。 林丽萍心中忐忐忑忑的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还弄不清楚:是父亲看出了她的心思,故意这样问的?还是父亲老早就已经有这样的打算,来摸她的底细的? 不过,从父亲的神态来看,后一种可能性大。 看来,同学们的推测和她的忧虑都是对的,父亲拍加急快电催她回来,就是这事情。只不过是,事情不像她以及同学们想得那么坏,起码她现在认为事情不是那么不好:其一,父亲没有强迫她,而还能征询一下她的意见;尤其是父亲没有强制性地把她当作赌本,押给东洋人,这就说明父亲的中国人的气节并没有完全丧失尽净,不管怎么说,中国人终竟还是中国人嘛。其二,世雄表兄人确实很不错。女大当嫁,这是任何一个女子都必定要走的一步路。早走晚走都得走。关键是要能碰上个合意的人。眼下反对封建专制,女子要奋起砸碎封建枷锁,争取解放,争取婚姻自主,实行自由恋爱,反对包办,这固然好,也完全是对的,但有时父母帮忙看中的人如果很合自己的意,也不是不可以。不管怎么说,不管父亲怎么背祖叛宗,把自己卖给了东洋人,人多么不好,但他还没有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也卖给东洋人,对自己的女儿多少还算有点责任心,从这一点来看,他对父女之情还是顾念着的。再说,世雄表兄这个人看来确实也是很不错的。儿女都是父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父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其三,父亲说了,考虑终身大事,不影响上学,两者不相矛盾。考虑了终身大事,甚至结了婚,该上学,还是去上你的学。父亲的这话,很合她林丽萍的心思。要知道,她向往上学,比向往什么都强烈得多。 看来,回家来之前,同学们以及她自己的关于父亲要把她许给人的推测是对的,但担心许给东洋人的忧虑是多余的。那天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听到的什么外事代办为了取悦东洋主子,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东洋军官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回来之前,她还一直把心吊挂在嗓子眼儿上,几晚上几晚上彻夜彻夜睡不着觉,忧心忡忡,现在看来确实没有那个必要,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想到这里,林丽萍的心里很实落了。 看着女儿半天不言声,低头思索着,林士杰又端起茶盅,呷了一口茶,尔后,把茶盅放下,又问了一遍: “你觉得你世雄表哥这个人怎么样?” 林丽萍满面羞涩,心剧烈地跳动不已,脸红红的,低着头,轻轻地说了句: “我也不知道。” 她没有发现,一点也没有发现,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家里的使女,也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秋菊,借着给她斟茶的机会,一个劲儿地向她使着眼色。 “那好,就让爸爸替你做主吧!”林士杰似乎是在征得女儿的同意,但口气已经决然地作了决定。 林丽萍低着头,脸红红的,默许了。 第十一章 国故学教授刘师培被段大总理请去吃饭。段祺瑞段大总理迷上了围棋。他曾有四盘棋下得很精明。这一次,段大头要将刘师培当作他第五盘棋盘上的棋子,他要以节妇自杀殉夫的孔学之道作为民魂精粹来下第五盘棋。 一 这才元月十日,刚过了小寒,过了腊八,北京城就被夜里一场大雪盖住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太阳高挂在空中,就像一张卧床已久的病妇的脸,没一点血色,白花花的,青癯癯的,向下有气无力地俯照着大地,散发着它微弱无力的清冷的光。 一辆十分考究的带篷的马车,在街面上行驶着,轻快地扬腾着滚滚的雪尘行驶着。 雪后晴天,分外寒冷。行人稀落的空旷的大街,街两旁的店铺,店铺前面的枯木疏枝,都沐浴在清冷、恬静、明朗的白日雪光里,冷凝在耀眼的光亮和淡蓝的阴影中,一切都是那么寒气凛凛,那么雪白、洁净而又凝滞和坚硬。万里无云的天空,晶蓝而又深逮,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弧形玻璃似地笼罩着大地。蓝天,雪地,白日,交相辉映,凝聚成成千上万数不清的闪闪烁烁的光点,凝聚成数不清的发亮的晶体,在天空中飘舞嬉戏。 考究的马车,扬腾着雪尘,沿着街面直向中南海新华门驶去。 车里坐着北京大学教授刘申叔刘师培先生。 刘师培教授是段祺瑞派人送帖子请他去吃饭的。 堂堂国府总理段祺瑞段大人派人送帖子给一个文人教授,请他去总理府吃饭,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是石破天惊之事。 刘师培诚惶诚恐地坐在车内,心在胸腔里凶猛地大幅度地咚咚咚狂跳着;一会儿,猛跳起来,悬挂在了嗓子眼儿,堵在那里,堵得他气都出不来,窒息得他都快要昏死过去;一会儿,又猛地跌落下来,沉落到了胸腔最底处,使他又感到一阵空落失重的酸楚般的疼痛和眩晕。 这此时此刻的心的狂跳是因为什么? 是意外的狂喜,还是摸不着虚实的惊恐? 对于他刘师培来说,似乎这二者都有。他此时此刻既感到得意忘形的狂喜,而同时又感到疑疑惑惑的惶恐。 刘师培想起,听人说,这段大人行伍出身,性情刚烈,眼睛里容不得半粒砂子。谁要是惹了他,哪怕是不小心惹了他,或。者无意中不知不觉地触犯了他,都必定没有你的好果子吃。让你上午死,你沽不到下午,让你今天死,你活不到明天。他南下镇压武昌革命军,北上镇压“二次革命”和白朗义军,后又先扶后打,致辫子军张勋于死地,其心肠之黑狠,手段之毒辣,无不令人发指。他的阴险狠毒,比起他的主子袁大头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他是袁世凯第二,其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是他颇有心计,在使用心机方面,比袁大头更胜一筹。 刘师培想,这段大人心黑也罢,手毒也罢,有心计也罢,善用心机也罢,也都是政界官场上的事,都是争权夺利的事,于自己这搞学问的文人教授无关。他心黑手毒,也黑不到自己身”上、毒不到自己身上来。自己又不去招他惹他,又和他没什么利害冲突。他当他的陆军总长和总理,我当我的教授,他搞他的政治权术,我研究我的国故,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那怎么会突然想起请自己吃饭呢? 这使得他刘师培心里又不得不犹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本来是两股道上的车,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可今天,这位段大人,哪条神经出了毛病,想起请他刘师培吃饭。 当然,堂堂的陆军总长兼国务总理请他刘师培吃饭,这个面子,这份荣耀,不用说,是天大的,也是想都不敢想、梦都梦不来的,能够送上门来,那是求之不得的,但是,大突如其来了,太令人惊诧不已了,那就不得不仔细地认真地掂量一下了。 想到这里,刘师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面揣着的一张登有他写的《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的《国粹报》。据太炎宗师说,段大人请他吃饭,和他的这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有关。 那是几天前,就是在总理府派人来给他送帖子的前一天,章太炎来到他家里,先给他透了段祺瑞可能要请他去总理府吃饭这个消息,当时把他吓了一大跳。他脸色蜡黄,身子索索颤抖,手脚都有些冰凉,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章老先生,声音从牙齿上下磕击中挤出: “你、你说什么?” 章太炎哈哈大笑:“申叔兄,何以如此惧之?看把你吓的!人家段总理可能是要请你去总理府吃饭,又不是要拉你去刑场砍头,何须如此慌乱惊惧?” “你说是段总理段大人可能要请我去总理府吃饭?” “是呀!” “宗师没弄错吧?他段总理段大人怎么能会请我去吃饭?” “没错!他就是要请你申叔兄,请你刘申叔刘师培先生,北京大学教授,去总理府吃饭。” 刘师培惶惑不解:“他段总理段大人何以知我刘师培,区区一文人教授?” “是从你给我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的文章得知的。” 刘师培和章太炎老先生交往已久。早年在日本,章太炎主编同盟会机关报《民报》,就邀请刘师培去就任《民报》编辑。后来,刘师培与妻子创办《天义》、《冲报》,极力主张和宣传否定一切政权,否定民族革命,鼓吹个人绝对自由,主张建立所谓的“无命令、无权利、无服从、无制裁”的无政府状态的社会,由此而离开了《民报》,与章太炎分道扬镳。后来,刘师培回到上海,投到了两江总督端方门下,曾随端方入川镇压保路风潮。端方被新军所杀后,刘师培逃往成都,在四川国学院讲学,后又投到山西大原阎锡山门下,给阎锡山当高级顾问。袁世凯积极筹备复辟称帝时,刘师培参加了筹安会。这时和章太炎又相遇。袁世凯复辟称帝未成而死后,刘师培被蔡元培先生聘为北京大学教授。’刘师培一直把章太炎老先生尊为宗师,尤其到北大任教后,正好章太炎老先生对时事的看法又有所改变,两人便旧交重复,来往密切起来。前几天,刘师培听到一件事:陕西省某府有一徐王氏,是一节烈之妇。其夫患病在床已久,百医百药而无效,值弥留之际。徐王氏以中华女子之贤淑美德,在其夫即将咽气的时候,吞金启杀,在全家老少哭天喊地之声中,死在了丈夫的病床前。天下事无奇不有。徐王氏一死,在全家人的哭喊声中,奄奄一息、行将断气的丈夫便被惊得猛地苏醒过来,还问:“出了什么事儿了?”自此后,丈夫便不医不治而日渐康复。刘师培由此事为中华女子的美德而感叹不已,一挥笔写就了《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由妇德而谈到了孔孟之道,言孔学孔教是中华民族精神的集中之顶峰,是华夏民族之魂的精粹,继而大声疾呼:孔教应当是我神州中华的国教,决不可废止,当以盛行。文章写完后,刘师培把文稿寄给了《国粹报》,三天后就见了报。刘师培把刊有他的文章的《国粹报》送给了章太炎一份。老先生看后,对徐王氏节烈殉夫一事也不胜感慨,对刘师培的文章也极为赞同,连连赞口不绝。想不到这样小小一篇文章,竟传到当今神州第二号人物、实际上是第一号人物的国务总理段祺瑞段大人那里去了。 “文章是老宗师呈送给段大人的?”刘师培知道章太炎近时期与段祺瑞交往也很密切,三天两头往总理府跑,是总理府的座上客。 章太炎笑笑:“好文章当以天下人共读之,当然也包括他总理大人在内了。尤其是段总理大人是当今第一有识之士,与你我所见共同,对申叔兄的《盛说》之文看后爱不释手。” 想到这里,尤其是想起章老先生对他说的这后几句话,刘师培心里一下坦然多了。惊恐惶惧之心绪也一下荡然无存,满腹竟被自己才识过人的洋洋自得和感到荣耀无比的狂喜的激情所充溢,所塞满;高兴着,高兴着,在车里竟有些忘形地手舞足蹈起来。 二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段祺瑞特别迷上了下棋,下围棋。 仔细想想,这和袁世凯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 说起来,可能也就是他在袁世凯跟前失意、被袁世凯冷落的那段时期里,迷上了下围棋的。 一九一四年,袁世凯用尽心计,巧取豪夺,从孙中山先生手中窃得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宝座后,和历代夺得了江山的帝王一样,兔死狗烹,开始把刀刃对向了那些曾经为自己出过力、卖过命的人。这也不奇怪,凡是大的独裁者,一旦大权集于己手,无一例外地便会产生疑心病,深怕有人不服,遭人忌恨,而轻者大权旁落,得个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下场,重则招来杀身之祸,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这样一来,便使得那些亲信、部属、乃至亲眷子女,都无一例外地在怀疑之列中。疑而生忧,忧而患疾;疑愈深,忧也愈深,疾便也加重,终日而不得松快。此种疑心病何以能医治和根除?宁可我负天下人,而决不可天下人负我,这乃是此类英雄伟人医治和根除自己疑心病的绝妙处方。兔死狗烹,可以说是这绝妙处方的第一剂灵丹妙药。袁世凯思之则干,雷厉风行。先是逼走了曾为他立下有汗马功劳的唐绍仪;后又密谋在上海车站刺杀了对他有威胁的政敌宋教仁;随后,参与刺杀宋教仁的江苏巡查长应桂馨也死于非命;而继之,参与密谋刺杀宋教仁的赵秉钧,在天津直隶民政总长的任上暴死;尔后,鞍前马后为袁世凯忠心耿耿效力二十多年的王治馨,又以“贪污500元”之罪名,被袁世凯亲自批令“立即枪决”。与此同时,原北洋旧部个个都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连徐世昌、黎元洪、段祺瑞身边,袁世凯都安插有眼线和密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袁世凯的眼睛下。 就这时,当年号称“龙虎狗”“北洋三杰”中“虎”的段祺瑞,因在一份面呈袁世凯的计划中提议:以后北洋军中旅长以上的军官由大总统任命,团长以下的军官是否可由他陆军总长任免,袁世凯心中一个阴影掠过:“段祺瑞想要和我分权了。”便让段祺瑞仍挂着陆军总长的名义,但安排在了总统府的大元帅统率办事处闲坐,不过是个大办事员,排名还在王士珍之后;不久后,袁世凯又把段祺瑞叫来,劈头就是一句: “你的气色很不好,想必是有病。怎么样,去休息休息吧?” 大总统虽是问的口气,但目光冷酷,语句中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段祺瑞望着袁世凯:“听大总统的!” 袁世凯冷漠地点了点头:“好。你去吧!” 就这“你去吧”很冷漠的一句话,像吆赶一只已经再派不上用场了的老狗一样,把他段祺瑞赶出了中南海,赶出了新华门。段祺瑞,这个心狠手辣的铁汉子,几十年来,枪林弹雨中钻来钻去,死人堆里爬来爬去,从不眨巴一下眼睛,今天,他两眼含满了泪水;他被轻飘飘的、而且是很冷漠的一句“你去吧”打发掉了。 来到京郊西山“养病”的住处,终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不尽的清冷、孤寂折磨着他,慢慢地,便迷上了下围棋。 围棋,过去他段祺瑞也下,但那也只是下下而已,只不过是在成年累月的跃马横刀的浓烈的杀气和血腥气中自我调剂一下而已。而从此时起,是迷上了,真正地迷上了。因为这是冲淡他的清冷、孤寂、空落的心绪的最好办法,而且,他还体会到,这也是他孕育心计、演习心机的方式和机会。 这期间,跟段祺瑞下过棋的人都知道,这位在袁大总统面前遭到冷落的失意的陆军总长兼代理内阁总理,一是喜欢执白子,二是定要让他先出手。每次都是开始时战局不利,这位老兄便借题发挥,弦外有音地说:“你看,你看,都尽是黑吃白,黑杀白。暗无天日呀!暗无天日呀!”下着,下着,白子让围住出不来,他又连连沮丧地说:“完了,完了。围住了,又被围住了。”再下着,下着,他就开始使用心计了。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他疾愤地呼叫“暗无天日”和沮丧地悲呼“又被围住了”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谋划心计了,已经开始在为以后的棋路子作好铺垫了。你看他,一步一步,慢慢迂回着,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一子下去,猛地峥荣突兀,使对方措手不及,惊愕万状。 到以后,形势急转直下,袁世凯病亡,“府院之争”、辫子军闹剧,段祺瑞借助这几个浪头的浪势,又纵身跃上了权力的顶峰。 这时候,段祺瑞下围棋的迷恋程度明显减弱,但仍还喜欢下。时过境迁,心绪大不相同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状态,段大人这时候下棋,一是喜欢执黑子了,二是定要让对方先出手。可能是这位段大人,一,也想给别人给上一点“暗无天日”,让别人也体验一下这“暗无天日”,同时也可炫耀一下自己的赫赫威势;二,想要显示一下自己后来者居上,后发制人的高明吧! 段祺瑞觉得他这一生中后半辈子有四盘棋下得很高明,棋艺很绝,纵横捭阖,左右逢源,出奇制胜,常常置对手于措手不及,重现了他当年“龙虎狗”“北洋三杰”中“虎”的那种静卧山顶、冷观形势、伺机而猛出,捕捉猎物的深谋远虑的大帅之才。 第一盘棋:没支持袁世凯称帝。 当年,袁大头复辟称帝,许多人,特别是那些和他段祺瑞一道跟随袁世凯走南闯北、驰骋疆场几十年的北洋旧部,无不趋之若骛,争先恐后地为袁世凯登基当皇帝尽心尽力,一味地劝进,积极地制造舆论,不辞劳苦地四方奔波,而惟独他,段祺瑞,段大总长,拒不劝进,而且是漠然待之,冷眼观看。 对此,袁大头十分恼火。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段祺瑞总还是当年“北洋三杰”中的一杰,而且还是“龙虎狗”中的“虎”,袁世凯不想让他段祺瑞死硬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总还是想方设法要把他段祺瑞再拉回到自己身边来,于是,就在临登基正式当皇帝的前几天,派他的得宠亲信梁士诒前往京郊西山看望他段祺瑞。名为看望,实为探一下虚实,以便再予以劝解。 一进门,梁士诒就满脸堆笑:“总长好!” 段祺瑞冷脸相迎:“还可以。” 梁士指依然笑容可掬:“大总统让翼夫来看望一下总长。要不是国事繁忙,大总统还想亲自来看望一下总长。” 段祺瑞也依旧冷若冰霜,嘴角隐漾出一丝冷笑,招呼随从道: “拿棋来!” 随从拿来了围棋。 梁士诒笑笑:“总长雅兴真浓啊!” 段祺瑞冷冷地:“百事俱抛之脑后,心灰意懒,不过借以悠悠度日而已。” 梁士诒投石探路:“大总统要改称皇上了。” 段祺瑞冷冷催促:“下棋!下棋!” 梁士诒依照人们传说的段祺瑞此期间喜欢拿白子的习惯,拿起了黑子: “过不了几天,就是洪宪元年了。” 段祺瑞一反此期间的常规,拿起了黑子,望着梁士诒,脸上表情依旧是那么冷冷地说: “你执白,我执黑。” 梁士诒惊异不解地望了望段祺瑞,放下手中黑子,又拿起白子: “翼夫棋艺粗浅,请总长手下留情。” 段祺瑞把黑子在手中摩挲着,也不看梁士诒,凝目定视着棋盘,话中有话地冷冷地说: “这盘棋可是已经下了几千年了。” 梁士诒望望段祺瑞,问道:“总长先出,还是让翼夫先出?” 这梁士诒,不愧被有些人戏称为“多心眼儿之士”。他知道段祺瑞此期间下棋定要先出手的习惯,但见刚才他段祺瑞一反此期间下棋拿子的常规,便又多了个心眼儿。 果不其然,段祺瑞又一反再反此期间他下棋的常规,说: “你先出吧!” 梁士诒先出了一个白子,边把白子用大拇指慢慢地压在了棋盘上,边说: “现在大家都改称大总统为皇上了。皇上让翼夫多多问候总长。” 段祺瑞紧跟着出了一个黑子,用大拇指把黑子坚定而有力地往棋盘上一压: “还是叫大总统顺口一些。出吧!有白子,就有黑子。” 梁士指又出了个白子: “皇上说:待总长康复后,皇上另有重托。” 段祺瑞又出了个黑子: “还是那句话:叫大总统顺口些。请转告大总统:芝泉恐短时期内难以康复,重托实实不敢领受。请大总统另托别人吧!” 梁士诒接着出了个白子,刚好把段祺瑞的黑子围困住,梁士诒望了望段祺瑞: “现在大局基本已定。翼夫想,皇上对总长如此厚爱,总长乃明智之士,该不会心甘情愿就这样长久被困在这山野林木之中吧?” 段祺瑞看着棋盘,沉吟半晌,说:“仍是那句话:还是叫大总统顺口些。疆场万里,刀枪如林,鹿死谁手,尚难以得知。有输家必有赢家,有赢家也必有输家,但输而赢者,赢而输者,也屡见不鲜。请你看这一步!”说着,抓起一个黑子,划空重重落下,竟柳暗花明,破围进击,而转不利为有利。 梁士诒不禁膛目结舌,好半天,才摇了摇头,收起棋子,自我解嘲地说着,笑着: “在前,翼夫就曾说过:翼夫棋艺粗浅,请总长手下留情。可总长还是没有给翼夫这个面子。哈哈……” 段祺瑞也随之而淡淡一笑,把手中棋子往棋盘上一扔,自我解嘲地圆场地说: “都是游戏。都是游戏。不过都是游戏耳!” 就这样,他段祺瑞硬是没有钻进那个复辟称帝的圈圈里去。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他段祺瑞这一盘棋,下得实在高明。 第二盘棋:“府院之争”。 这一盘棋,当时看来,虽然是一盘输棋,但他段祺瑞心中很有数。输,仅仅是个表面现象,实际上,还是对他段祺瑞有利。正如他在西山对梁士诒所说的那样:输而赢者,赢而输者。后来,辫子军进京,黎元洪逃遁,就是明证。 第三盘棋:辫子军闹剧。 这一盘棋,他段祺瑞下得更绝。这完全是他段祺瑞一手编导的一场荒唐的闹剧。虽说是荒唐的闹剧,他段祺瑞成功了。他借助于这场荒唐的闹剧而成功了。他段祺瑞成了“再造民国”的“英雄”,是巨功显赫的民国新生之元勋。 就这一盘棋,他段祺瑞虽名义上仍是国务总理兼陆军总长,但实际上已是不是大总统的大总统了,他已把国家所有的军政大权都紧紧地独揽在了自己的手中。 第四盘棋:参加欧战,对德宣战。 这一盘棋,其实是在“府院之争”那盘似乎是下完了,也似乎是没下完的棋的残局上,又接上了下的。 棋是老棋,路也不是新路。那一次,在那盘似完没完的棋上,他段祺瑞和黎元洪是对弃的双方,而东洋日本国和西洋美国、英国、法国、俄国、意大利国,又分别是对弈的双方的后台。对弃的双方针尖对麦芒,双方的后台也刀刃对刀刃,双方都互不相让。而这一次,棋还没有开,那刀刃对刀刃的两方的后台,就已经同流合污到一起了。因为“二十一条”已经签定,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再不愿意,也是那么回事了。西洋英国、法国、俄国、意大利国和东洋日本国秘密达成了协议,四个西洋国同意东洋日本国继承德国在山东的一切权益,而先决条件就是东洋日本国一定要让中国对德国宣战才行。 这一盘棋几乎就等于没有对手了,那下起来当然也就随心所欲了。他段祺瑞在东洋人和大批的东洋入的钱的支持下,公开向德国、奥国宣战,正式参加欧战,成了协约国的一员,还用东洋人的钱组编训练了参战军。当然,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东洋人绝不是无私施舍的善大爷。东洋人是大张着血盆大口的恶狼。东洋人早就借口对德宣战把魔爪已经按在了中国的山东半岛这块肥肉上,现在,它的目的就是抓住了再不想松开,而且还想把这块肥肉真正地占为己有,把它彻底吞噬下去。这一点,他段祺瑞很清楚,对中华神州来说,当然是个吃大亏的事儿,但也已顾不得这许多了。好在东洋人这许多年来也还算够朋友,而且现在又都是协约国的人,也都不是外人。特别让他段祺瑞感到欣慰的是,用东洋人的钱组编训练的参战军,实际上就是他的“段”字号的私家军队。 现在,一切都已经证明,他段祺瑞的这一盘棋下得也是很高明的。对德国、奥国宣战,中国成了协约国一员。现在协约国胜利,中国也成了一个战胜国。这功劳不正就是他段大总理的吗?!还有那参战军,以“国防军”名义保留了下来,现在确确实实成了他段祺瑞的“段”字号皖系私人军队。 这四盘棋确实下得都很过瘾,下得都很值得。 眼下,他谋划的是第五盘棋……… 三 雪尘滚滚…… 考究的带篷的马车沿着街面行驶着…… 街面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马车驶过时,时不时也有人或者停下来,或者边走着,看上几眼。 有的人认得,这是总理府的马车。 刘师培坐在车内,浑身都被一种狂喜和荣耀烧灼着,勃发着火辣辣的亢奋。他时不时地还把垂挂在车门或者车窗上的帘布,轻轻撩起或者挑开一个角,朝外望望,心里沾沾自喜地想着:外面街上走的那些人,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这是段总理段大人派车来请他刘师培到总理府去吃饭?知道吗?这可是去总理府吃饭呀!是堂堂国务总理段祺瑞段大人请他去的呀!这可不一般呀! 刘师培浑身火辣辣的,都有些飘然。 “卖芝麻秸来!” 传来农民叫卖芝麻秸的声音。 节气一进入腊月之后,京城四郊的乡下人就开始挑着成捆成捆的芝麻秸,进城来沿街叫卖。“卖芝麻秸来!”一声声叫卖声,在清冷的寒气里颤抖着,飘荡着,向四面八方悠悠散去。 这是老北京旧时的习俗。每年大年夜里,都要把芝麻秸散开,平铺在自家院子里,平平展展,均均匀匀地到处都铺上,包括后院,房前屋后,去厕所的路上,以至每个角落,凡是大年初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要铺上。到第二天早上,大年初一,一走出屋子门,就把干芝麻秸踩得嘎哩叭啦一阵作响,相互问候请安,贺年拜喜,越发把干芝麻秸都踏了个粉碎。碎与祟同音,民间称此为“踩祟”。祟,鬼鬼祟祟,就是鬼祟。把干芝麻秸踏个粉碎,就是驱邪镇鬼之意。另外,也有的地方、有的人家称此为“迎岁”。岁与碎也同音。岁,年年岁岁。大年初一,满院子里都是嘎哩叭啦的芝麻秸破碎的声音,迎碎(岁),迎碎(岁),岁岁平安。总之,“祟”和“岁”,不管哪一种说法,都是大吉大利的意思。 刘师培坐在车内,听着“卖芝麻秸来”的叫卖声声声传来,心里想,今年如此大顺,临近年前遇到这等大福大禄之事,是不是和去年年夜里在院子里多铺了些芝麻秸有关?肯定是有关!肯定是这个原因!他记得去年年夜里,他家院子里好像铺了好多好多、比往年多得多的干芝麻秸。 就在刘师培这样胡乱想着的期间,车子已经过了故宫,到了中南海新华门。 车子本就是总理府的车子,再加上可能事先都已经做好了安排,所以,马车在门口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和盘查,长驱直入,直到了丰泽园前,停了下来。 刘师培下车。 梁士诒迎了上来:“申叔先生,一路辛苦了?” 刘师培惊讶之余,惶恐地作揖施礼:“噢,翼夫兄台,你在这里?” 梁士诒回礼:“翼夫受段大总理之命,在此恭候申叔先生。” 刘师培轻语问道:“段大总理……” 梁士诒回答说:“段大总理现已在瀛台等候先生。请先生随翼夫来!” 刘师培随梁士诒沿着雪已清扫过了的花石路,离开丰泽园,走过翊卫处,又走过清秀亭,瀛台已经在望。 脚下是一道被雪覆盖着的绿荫湖堤,堤中间是一板桥,板桥过去即是瀛台。 湖堤上,板桥上,以及前面的路上,雪也都已清扫干净。 板桥头,立候着一个刘师培熟悉的身影。 是章太炎章老先生。 “老宗师,你也在这里?”刘师培快步上前。 “申叔兄,老夫在此已恭候多时了。”章太炎也迈步相迎走了过来。“是段大总理请老夫在这里迎候申叔兄的。” “哎呀!实不敢当!实不敢当!”刘师培越发诚惶诚恐了。“申叔何德何能,竟荣得段大总理和老宗师以及翼夫兄台如此厚爱?申叔实实感到惶恐不安,感到愧对于段大总理、老宗师以及翼夫兄台等诸位。” “哪里!哪里!今天,我和翼夫兄可真正是叨借了申叔兄的荣光了!啊,哈哈哈……”章太炎朗声大笑,完后,礼让刘师培:“申叔兄,请!” “老宗师,请!” “翼夫兄台,请!” “申叔先生,请!” “请!” “请!” 三人踏上板桥,向前走去。 曲径通幽。桥下绿波荡漾的湖水,已被冰封雪盖。不知怎么,刘师培觉得桥有些晃悠,致使他有些眩晕。走着,走着,猛地,一丝突如其来的不祥预感,袭上了刘师培的心头。前面是瀛台。他从来没有到这中南海的瀛台来过,连想都没有想过,梦也未曾梦过,但今天,真真切切地走在这通往瀛台的板桥上,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种疹然,感到了一种下意识的恐惧。 瀛台,是中南海的主体景观,又称南台,是湖中之岛。九百年前,辽金时代,大兴土木,建筑游宫,开挖华潭,造就了北海,到了明朝初年,形成了浑然一体而又相对独立的中海、南海、北海。每海海中都修有岛屿,岛与陆岸毗连;岛上都修建有各自不同的塔楼亭阁。北海以琼华岛为主体,岛上建有高耸入云的藏式白塔;中海主要建筑是“水中榭”,为水中凉亭,亭中有“太液秋风”碑,一派水天洞府之盛观;南海,主体就是瀛台,上面还有涵元殿、翔鸾阁等古式殿阁。此处山石花草,楼阁亭台,拥水而巍峨屹立,景色尤为优美宜人。 这中南海瀛台,其实是南海瀛台,景美而又幽深;以一板桥而与陆岸相连,若板桥断毁,则与陆岸相分而隔绝,可谓幽禁贵人的好去处。据史书记载,有过几朝皇家曾在这里幽禁过自己族室犯禁的逆者。其中,听说也不乏有忧愤而死者,所以传言:夜深人静之时,你可以听到时有含怨带愤的嘤嘤哀泣悲诉之声,隐隐现现,时近时远,飘飘渺渺,很是疹人。 刘师培走在板桥上,想起史书所载和人们的传言,不禁有些发惊。虽然说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不足为信,尤其是那些传言,实属荒诞蜚语,更不可取,但是,当年,戊戌变法在袁大头的叛卖告密下失败后,光绪皇帝被老佛爷西太后的一纸“吁请太后训政”的诏书和一记响亮的、打得他两眼金星乱进的耳光,打到了中南海瀛台这里,幽禁于此,这可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实。光绪皇帝被幽禁在这里,仅以这一板桥与陆岸相连。据说,为了将光绪皇帝与人世间彻底隔开来,西太后都有过将此板桥拆毁的念头。 刘师培感到脊背上一阵阵发冷。 过了板桥,三人拾级而上,走进“翔鸾阁”。 “翔鸾阁”,这是瀛台的后殿。在这里可望见雪盖飞檐的“祥辉楼”、“瑞曜接”,在白日闪闪辉映下,鳞鳞闪烁,耀眼夺目。涵元殿居中,东是“绮思楼”,西是崇台,北是“长春书屋”,后面是“漱芳润”;西处偏角为“藻韵楼”——一间极为狭小的偏殿斗室,当年光绪皇帝被幽禁于此面壁,病重不起后的身亡之所。 一阵冷风掠过,刘师培打了个寒噤。 饭席摆在“长春书屋”的外室。 今天请人吃饭,这是段祺瑞的第五盘棋。 而在这冰天雪地的“交九”时节,把饭席特摆在这书屋的外室,这是段大总理动了心机的特意的安排。 段祺瑞,和他的恩师袁大头一样,也是行伍出身,几乎一辈子就在戎马倥偬和枪林弹雨中度过的,血海中游来游去,杀人如麻,自己也几经丧命之险,以“龙虎狗”“北洋三杰”中的“虎”而威震四方,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他只不过也就是只“虎”,仅仅也就是只“虎”,虎之威恶有余,文之英名全无,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个挥枪舞刀的莽夫虎将,决不可能成为治理天下的文杰圣贤之才。此类说法,可能也或多或少地飘进了段大总理的耳朵里,所以,他后来在他的总理府的办公桌上,总是堆着一大摞子书,在他的寝室的床头上,也总是堆着一大摞子书,走什么地方,也随身带着几本书;有时候,召见某类重要的人,或与某类要人、名人、某类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的人商议什么事情,还特地有所含义地把召见的地点和商议事情的地点,安排在某一间书房的外室。 今天,在“长春书屋”外室请北京大学教授刘师培吃饭,其用意之外的含义也就在此。 刘师培,也不过是平平常常一介白衣秀士教授,其造诣成就远不及国学大师章太炎章老先生,在社会上也没有什么影响,但他前几天写了一篇文章《民魂精粹当盛说》,很对他段祺瑞的口味,同他最近白天黑夜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很是对卯。 他段祺瑞绝非等闲之辈。他既然来到这人世间,不大大地、非常出人头地、非常风光而显赫地走一遭,他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还是在北洋武备学堂学习时,他就对古今中外的那些顶天立地、叱咤风云、玩整个人世间于自己股掌之中的帝王之辈,极为推崇。他特别崇拜始皇帝赢政,曾立志要成为中华赢政第二,也特别崇拜过汉武帝刘彻、元太祖孛儿只斤铁木真,也就是成吉思汗;到后来,他开始崇拜东洋日本国的倒幕将军西乡和大久保;去西洋德国学习军事时,又特别崇拜德国皇帝威廉和首相俾斯麦;又后来,拜在了袁世凯袁大头的帐下后,袁世凯又成了他段祺瑞的偶像。 崇拜也好,偶像也好,他段祺瑞一个心思,就想成为那些人。 想想看,他前半辈子跟着袁大头创办北洋军,跟上袁大头南征北战,后半辈子又成功地下了几盘棋,都就是这个目的。今天,请刘师培吃饭,编排他的第五盘棋,也还是这个目的。 现在,虽说他段祺瑞权势很大,可以说是不是大总统的大总统,已在权力的顶峰,但他不满足,他要自己人在权力的顶峰,名也要在权力的顶峰,要名符其实地成为神州天下第一人。他不会像袁大头那样迫不及待地要当中华帝国的皇帝,也不会像张勋那样蠢笨地复辟。他只是要真正地成为中华大总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挂的还是国务总理的名义,表面上还得受那位挂名大总统冯国漳的管辖。 他段祺瑞是不愿受任何人管辖的人。尽管是名义上的管辖,也不行。 坦率地说,他段祺瑞的权力最高欲,独裁欲,并不比他的恩师袁世凯差,而甚至还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起他的恩师袁大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要达到这一目的,必须要在全体国人心中有一个形象,要用一种什么东西把自己树立在国人们的心中。现在不比旧时封建帝王时期,打天下就可以坐天下。现在坐天下必须要能有什么东西把国人们的心都拢住才行。尤其是时下,国人们受西洋的影响,各种蛊惑人心的学说和思潮风起云涌。新潮的书刊报纸,狂言妄语,无所不敢谈及,在国人中又极富有煽动性。在这样情况下,你要是没有一套东西,把国人的心都收拢过来,那你也定将一事无成,结局也不比袁大头和辫子张勋差到哪儿去。 当年袁世凯袁大总统称帝,就企图借助于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来收拢天下国人之心。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是万世师表之学,万学至尊之道,是“天地君臣师”的礼仪之学、伦理之道,是正民风、礼君臣之根,立国安邦之本。历代各君主除始皇帝外,无一不以此来维护自己的天下。袁世凯也把它搬出来,为自己称帝登基开道铺路,也不能说就是错的,问题是袁大总统过于迫不及待,加之东洋、西洋人尤其是东洋人的出尔反尔,才导致了称帝的失败。 历史的教训一定要牢记! 他段祺瑞也要借助于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来收拢天下国人之心,一定要慢慢地来,先造舆论,再一点一滴地渗透,加上他和东洋人的关系,要比袁大头更密切得多,他给东洋人的甜头,也比袁大头给的多得多,甚至将来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不停地多多地给。现在,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先造舆论,先用孔大圣人的孔学、孔道来收拢国人的心,先一点一滴地慢慢地渗透。 章太炎章老先生给他送来的《国粹报》上登载的、以“文选复古派”自诩的北京大学国故学教授刘师培写的《民魂精粹当盛说》一文,正说到了他段祺瑞的心上。节妇自杀殉夫,其义德感天动地,此民风应是我中华民族的灵魂之精粹,应当大力张扬,大力推广,以稳我民族精神之根基。说得多好呀!正与他段祺瑞所思之事不谋而合。 这是多好的一个棋子。 他段祺瑞决定以刘师培这一棋子,首当其冲,来下他的第五盘棋。 刘师培在章太炎、梁士诒相陪下,走进了“长春书屋”外室。 室内先前已有几人在座:外交总长陆微祥、交通银行总理曹汝霖、陆军上将王揖唐、中日合办汇业银行总理陆宗舆,另外还有总理府的两名官员。 都是刘师培闻其名而不识其人的大人物。 几人见刘师培等三人走进,起身相迎。 刘师培受宠若惊,忙一一施礼致意。 相互谦让后,都各自入座。 梁士诒招呼大家都坐下,说:“段总理临时有些国事处理,马上就到,请诸位先稍候片刻。” 正说话间,一随从进来,往门旁边一站,响亮地呼喊道: “段总理到!” 随着呼喊声,段祺瑞气势威武地大步子走了进来。他身旁还走着一个瘦瘦的小个子东洋人。 紧跟在他们身后的,是驻日公使章宗祥。 第十二章 图书馆红楼成了热血青年探讨和寻求中华民族自立自强之路的中心。守常先生和仲甫先生成了这中心的核心。俄国劳工革命的胜利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热血青年纷纷前往法国巴黎勤工俭学,探求民族自强之路。“辣妹子”在狠劲冲着孔文才猛发着“辣”劲儿。 一 北京大学红楼图书馆,紧挨着主任办公室的大阅览室,灯火通明…… 天色已近黎明。夜空渐呈白色;满天的星星在慢慢地稀落和暗淡下去,在一颗一颗地悄然逝去。无形的巨手,正把蓝色的天幕,从东面的天边上迅速地铺展开来,很快地,整个天际,像无边的大海一样,深广、湛蓝、明净。几片白云轻盈地飘悠在空中。白云薄如轻绢的边际,村上了浅红的霞彩;不一会儿,白云整个被火红绚丽的霞色浸透,一轮火球般的光芒四射的朝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把它金色的光辉全部慷慨无遗地洒落向大地。 天大亮了。 红楼图书馆主任办公室旁边的大阅览室里的灯还亮着,里面挤得满满的人似乎都不知道天已经大亮了。 霞光旭日的金辉和红楼的灯光交相辉映着。 这又是一个通宵。 图书馆红楼已经是记不清楚:这是第多少个通宵了?尤其是这近半年多来,这是第多少次以自己彻夜不熄的灯光,以自己蜂拥而至的室内来客的热血沸腾的激昂探讨和一阵阵欢声笑语,送走星月,迎来曙光的? 这里成了热血青年聚集的中心。 这里成了探讨和寻求中华民族自立自强之路的中心。 蔡元培先生是这中心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