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文才两眼流露出敬佩和羡慕:“赵小姐,你真了不起!你要知道,陈先生是学术界的名人,又是政坛上的英杰,向他请教的人特别多,每天都能收到上百封信,不熟悉的人,或是没有经过什么人引荐的人,是很难得到他这样的厚待的。” 听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不免也有些心虚而惶恐,她胆怯怯地说: “我那仅仅是连面都未见过的一封信之交,而我现在是要去直接找他,要登门求助,陈先生会见我吗?会帮我吗?” 孔文才想了想,说:“我想会的。陈先生亲自给你的回信和亲自寄给你的《青年杂志》,比其他什么推荐信都更为有力,你去了,他一定会更另眼看待你。” “可我又怎么去呢?”赵瑞芝难关刚过,愁绪又起,两道秀眉被愁苦紧蹙在一起。 “是啊,怎么去呢?”孔文才沉吟着;猛地,眼睛一亮:“噢,对了,我有个同学,正好就在北京大学文科上学,是陈先生的学生,前些日子家中有事回来了,这一两天就回北京去,他有个妹妹这次也准备跟他一起去北京上女高师,你和他们兄妹正好同路,可以搭个伴儿。” 赵瑞芝惊喜:“真的?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他们家,就在我们这个县上。穿过前面这条马路,沿着那条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朝右拐,再朝左拐,就是他们家。” “太好啦!那快领我去!”赵瑞芝高兴地喊叫起来,而且还忘情地一把紧抓住了孔文才的胳膊。 “嘘——”孔文才手掌一挡,忙制止住了赵瑞芝忘情的喊叫,身子也下意识地往旁边问了一下,又警觉地朝前后望了望。 赵瑞芝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腾起一阵羞怯的燥热,忙把紧抓着孔文才胳膊的手松放开,收了回来。 “走吧!我领你去。”孔文才招呼道。 一冷静下来,赵瑞芝反倒有些迟迟疑疑的了,她犹犹豫豫地对孔文才说: “要不……明天再说吧!” “怎么?”孔文才奇怪地问。 “我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人家家里,去打扰人家……再说,我和人家都不认识……” 孔文才笑笑,说:“这没什么。一回生,两回熟嘛!何况还有我呢!我的那位同学,是位极爽朗的人,快人快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你别有什么顾忌。” 赵瑞芝望着孔文才,听着。 孔文才接着说:“在这县上时,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县立师范学校,后来,我们又一起去长沙上中学,中学毕业后,我考到了北京法政专门学校,他考取了北京大学文科院。” 赵瑞芝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见了面,我怎么称呼人家?” 孔文才回答说:“他姓宋,名维新,你就叫他宋维新好了。” “宋维新?维新?”赵瑞芝沉吟着。 “对,宋维新。日本明治维新的维新。”孔文才望着赵瑞芝有些奇疑的眼神,解释说:“这是他最近才改的名字,他原来叫宋维时。他特别推崇日本的明治维新,也很赞赏康有为。梁启超他们的‘公车上书’。尤其是,他对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锐、杨深秀、康广仁’戊戌六君子’从心底敬服不已。他把名字改成宋维新,就是立志于学习日本明治维新之意,他还给自己取字继陆,继,学习、继承之意,陆,六的大写,合起来就是立志学习、继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壮志和为民族强盛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义举的意思。” 赵瑞芝听着,不由得对这位未见过面的孔文才的同学,从心底油然升腾起一股敬意情潮。 孔文才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刚才我说了,他还有个妹妹,准备去北京上女高师。他那个妹妹,和他一样。也是一位极其爽朗活泼的女性,叫宋一茗,跟我关系也挺好,将来你们也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走,我们去吧!” 赵瑞芝心虽已动,但仍还有些迟疑:“我总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打搅人家,怕是不大好……” “没什么。真的,不要紧!不光是我那同学和他妹妹人好,他们家里的人,包括那位宋文韶宋世伯,人都特别好,都很新派,还都很通情达理,一定都会很欢迎你。而且一定都会很支持你的!” 四 这的确是一个很新派的家庭。 老爷子宋文韶,字东溪,早年间,曾是清皇朝咸丰年间进士,在同治年间和光绪年间,先是在北洋大臣、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手下,追随李鸿章办过“自强、求富”的洋务事业,在江南制造局、江南轮船招商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北洋水师学堂等处任过职,在此期间,曾被派往英国、比利时、法国外驻过几年,在那里学会了英文和法文,后又在内阁学士李端囗手下任职,追随李端囗上书光绪皇帝办学堂,建议在京师办大学堂,依次往下,在府、州、县也办各类学堂,还提出在各地兴建藏书楼、仪器院、译书局,设立报馆、选派人员外出游历和学习等。在李端囗向光绪皇帝秘密推荐康有为、谭嗣同,实行变法期间,宋文韶也积极参与了变法活动。变法失败后,李端囗被革职充军新疆,宋文韶本也是厄运难逃的,或许下场还要更惨,幸亏有李鸿章在老佛爷慈禧面前保了一下,才使得宋老先生保住了命,被削职遣送回老家。自此后,宋文韶就一直在家,有时著文介绍一下西洋的经济、文化和风土人情,有时也翻译一点东西。 孔文才和赵瑞芝来的时候,这家人正好都不在家,宋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一起去一个洋人朋友家里参加那位洋人朋友妻子的生日晚会去了。因孔文才是宋公馆的常客,宋公馆的仆人们都很熟识孔府的这位二少爷,所以仆人们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了门,让进了客厅,端来了茶,让他们静候老爷和少爷的归来。 如同一株从腐朽霉烂的枯枝败叶堆里冲破而出的春苗,一走进这家公馆电灯通亮的大门,赵瑞芝立时就感到了有一种使人振奋的清新而富有无限生机的气息,向着她扑面而来,竟使她欢欣得心都有些微微发颤。 宋公馆是一座中国古老传统式的那种四合大宅院,正面上房,是间坐西问东的大正厅——也就是客厅,客厅两边连挂着两套四间稍小一些的被称之为耳房的侧厅,客厅前面两边,是面对面地南北两排也挺宽敞的厢房。宅院是中国古老传统式的,但明显地可看得出来,是重新进行了彻底的改修。首先,每间房子里,点的都不再是那昏黄黯淡的烛台、煤油灯或者汽灯,都换成了一盏盏灿灿通亮、耀眼夺目的西洋式电灯。再就是,每间房子的窗户,都由原先旧的那种古老传统式的梅花型小窗户,往宽往大扩展成了两扇窗。门也开大了。窗扇门扇,都由原来的小木方格格框形,整个打通,成了大框大扇形,而且都用通明透亮的玻璃代替了原来的窗户纸。尤其是作为客厅的正房,十分宽敞明亮,门窗都改修成了更宽更大的大门大窗,窗户被改修成了那种当时在中国还是很少见的、近乎于欧洲那种西式落地式的玻璃大窗户,窗户上垂吊着天蓝色金丝绒窗帘,窗帘用滚动滑轮绳索拉开或合上。窗台上等距离地整齐地摆着几盆四季常青、青翠欲滴的冬青花。窗台下放着几个大花缸,里面栽种的也是冬青一类的花树。 客厅里的家具,也不是赵家以及孔文才家的那种笨重的、色彩阴暗沉郁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而是精致轻巧、色调明快的茶几、沙发、琴案、圆桌、圆椅等。两个很精巧的长沙发,相对着,八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中间是一张精巧的椭圆形茶几。东面,靠墙是一个玲戏的琴案,上面放一凤凰琴;琴案角上立放着一个暗印花青瓷花瓶,瓶内插着几只娇媚鲜艳的秋菊;与琴案并排放着还有一架钢琴。西面,墙上挂着四条李鸿章关于“自强、求富”的行书屏条,看样子是李鸿章书赠宋文韶的。屏条墨迹浓重而有力,其强劲气势使人可以感到似迸然而出,扑人脸面;下面靠墙是一张圆桌,周围用六把高靠背的圆椅围着。整个客厅都是地板,地板上铺着地毯。门的左侧,两扇大窗户中间的墙上吊着一个挂钟,嘀哒嘀哒地演奏着,清脆悦耳。 这一切,都使人感到新奇,给人一种畅快的感觉,使人在新鲜和好奇之中感到无比的惬意和舒心。 除这些而外,尤其使赵瑞芝注目和新奇的,是壁炉上面横挂着的那幅画。这是一幅挺大的、长有八九尺、竟也有四五尺的西洋油画,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的优秀代表作之一,是米开朗基罗以《圣经》中创世纪故事为题材给罗马梵蒂冈西斯廷大教堂绘制的巨型天顶画《创世纪》中的一幅《创造亚当》画的临摹复制品。 这幅画,赵瑞芝曾在长沙周南女校向警予向大姐那里见到过,是在一本介绍西方艺术和美学的什么杂志上看到的。杂志里随画还登载有一篇专门介绍和评述这幅画的文章。《创造亚当》是根据上帝创造人类始祖亚当的神话传说而创作的。这虽说是一个宗教神话题材,但米开朗基罗并没有像大部分宗教画那样去着重渲染宗教特有的那种神奇说教的气氛,这位艺术大师把自己的理想作为画的构思的中心,把上帝创造的人类的始祖,画成一个身体健美的青年,把上帝画成一位既威严而又慈祥的老人——他正把手伸向亚当。在这里,画面上只有一只手,象征着那位上帝老人。老人的手,五指瘦削,骨骼嶙峋,满含着老人艰辛的沧桑和丰富的阅历,力透着老人深沉的内蕴和无比的威严。那向前伸去、想要把亚当从朦朦胧胧的睡幻中唤醒并从大地上牵拉起来的食指,又满含着慈祥和深切的期望。亚当正从不知不觉的混沌的睡幻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获得新的生命和力量,他半支起了身体,仰起了头,面向着上帝老人,两眼熠熠闪亮,盛满热切的渴求和期望,渴望上帝赐予他智慧,那健壮的躯体,正孕育和凝聚着即将勃然迸发而出的无穷无尽的青春和力量。 赵瑞芝在她们的向大姐那里第一次看到这画时,那画是在杂志的封面上,没这么大,笔触没这么清晰,而且又是黑白的,色彩也不大鲜明,但毕竟是第一次看到赤身裸体的男人的全身画像,不免羞怯之中有些惊恐,有些张慌失措。这一次,画那么大,尽管是临摹作品,但画面是那么清晰,赤裸裸的,甚至男人那隐秘的东西,画得都是那么清清楚楚,以至不仅比原来画上的画得清楚得多,而且还画得大得多,不知这幅画的临摹制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故意要向旧的传统的封建礼教公开挑战,还是有别的什么象征?就这样,赵瑞芝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惊恐而张慌失措,反之,不惊不诧,很是坦然。而且,坦然之中,还多了几分新奇。尤其是,赵瑞芝觉得,在耀眼灯光的熠熠照耀下,这画,这画上赤身露体、蕴藏着强大内力的青年男子,被罩上了一层闪闪烁烁的光同,似乎都有些动感,这更使赵瑞芝兴致盎然。 公馆门外传来了男男女女的笑语声。 孔文才和赵瑞芝闻声一起从客厅门上朝外望去,几乘轿子已经进了公馆大门,在客厅前的石阶下面落下。 宋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从洋人朋友那儿回来了。 一仆人赶到一乘轿子跟前,禀报了一下。 从轿子上下来一个年轻的男子,中等个儿,身材瘦削但极有精神,尤其是那显然是经过烫了的带一点卷的乌黑发亮的头发,那一身笔挺的咖啡色条花呢西服,那锃亮照人的银灰色尖头皮鞋,以及那一副金丝边眼镜,更给他增添了几分英气和潇洒。 孔文才对赵瑞芝说了句:“这就是宋维新。” 说完,孔文才走出客厅,朝宋维新走去。 宋维新已从仆人的禀报中知道了孔文才的到来,忙走上台阶,向孔文才迎去。 “文才兄!” “继陆兄!” 两人双手紧握。 “文才兄深夜来此,定是有事要继陆效劳吧?” “不瞒你说,确实是有一紧要事,急需继陆兄助一臂之力。”孔文才转头朝客厅望了一眼,轻声对宋维新简略地说了说。 宋维新听孔文才说着,点着头,时不时地也朝客厅那边望上几眼。 正说着,宋文韶和夫人也都先后下了轿,走上台阶。 “新儿!” “爸,” “老伯,您好!”孔文才转过身来,向宋文韶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候道。 “噢,是文才。新儿,怎么让文才站在外面说话?快请文才客厅里坐!” 宋文韶宋老先生,虽说思想很新潮,但衣着服饰却还是很旧式的:身穿宝石蓝色高级丝绸马褂,上面外套一件青缎料马甲,头上戴着一顶青缎红顶瓜皮帽——若不是眉宇间还透着一股子英气,把他老先生看作是清皇朝的遗老遗少一点也不为过。 “新儿,还愣怔着干什么?!快请文才客厅里坐!文才,进里面去坐!客厅里坐!”宋文韶热情地催促着。 “好,好……”孔文才点点头,嗯嗯喃喃地应承着,眼睛望着宋维新。 宋维新想了想,说:“文才兄,要不你先去客厅陪着赵小姐,我在这儿先给家父说一下。” “好。”孔文才赞同地点点头,完后,转身正准备先回客厅里去,后面却传来了一个响亮而又清脆悦耳的嗓音: “你们二位在这里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孔文才知道是宋一茗,宋维新的妹妹,忙回转过身来,热情的招呼道: “噢,一茗!” “你们在这里要给我老阿爹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孔文才笑笑:“给你找来了一个姐妹。” “姐妹?”宋一茗眼睛眨巴眨巴,头一歪,调皮地问道。“是姐呢?还是妹?” 孔文才想想,回答说:“大你一岁,算姐吧!” “姐?”宋一茗知道不是开玩笑了,也认真起来,疑惑地望望孔文才,又望望宋维新。 宋维新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等一会儿我告诉你。文才,你先去陪着赵小姐!” “好!”孔文才转身向客厅走去。 在客厅里正焦虑地等候着消息的赵瑞芝,见孔文才进来,忙碎步子迅疾地迎上前去: “怎么样?文才兄。” 现在,赵瑞芝已完全把孔文才当作她的最亲近的也是最信赖的人了,再无须生分,也无须避讳,所以,称谓上自然而然地也亲昵了许多。 “你就尽管放心!继陆兄不仅非常欢迎和支持你,而且对你非常钦佩。” 赵瑞芝紧张的心弦松缓了下来:“让文才兄费心了。瑞芝心里实为不安。” “没什么。再别这样客气!”孔文才笑笑,“继陆兄现在先去给他们老爷子打个招呼。” 赵瑞芝心里又有些不大实落地望着孔文才。 孔文才笑着说:“你放心!老爷子那儿同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绝对的!” 正说着,宋维新和宋文韶也进到了客厅。 宋维新先叫了一声:“文才兄!” 孔文才忙迎向宋文韶:“老伯!” 宋维新望着赵瑞芝。 孔文才向宋文韶和宋维新介绍说:“这是赵小姐。” 赵瑞芝向宋文韶鞠躬致意:“宋伯伯!”又向宋维新招呼了一声:“宋少爷!”也鞠了一躬。 宋维新一下慌得不知所措:“快别这样!快别这样!”上前一步,想阻拦一下,又有些胆怯。 宋文韶笑着说:“到我们家来,你就不要客气!就和文才在我们家一样。” 赵瑞芝又鞠了一躬:“谢谢宋伯伯!” 宋文韶招呼说:“坐,坐!都站着干什么?坐下说,坐下说,都坐下说!” 大家都依次坐下。 赵瑞芝的心还有些慌乱而紧张地咚咚咚地跳着,她靠近坐在孔文才旁边,低着头。 宋文韶笑着看着赵瑞芝,转过头,朝宋维新说:“新儿,给赵小姐上茶!” 赵瑞芝慌乱地抬起头,立起了身子:“噢,不!不用!”完后,又坐下,低下了头。 宋维新走到客厅门口,喊了句:“张妈,给客人上茶!”完后,也回到位子上坐下。 茶端上来了,依次摆在了各人跟前。 宋文韶招呼说:“喝茶!喝茶!” 宋维新也紧跟父亲的话音,热情地招呼说:“赵小姐,请喝茶!” 赵瑞芝略微抬了抬头,怯怯地说了声:“谢谢!”又低下头去,两只手在腿上抓在一起。 宋文韶呷了一口茶,微微笑着说:“赵小姐不必过于拘谨。赵小姐的情况,刚才新儿都已经给我说了。” 赵瑞芝又略略抬了抬头,望着宋文韶宋老先生,带着一种歉意地微微一笑,轻轻地说: “这么深更半夜的,来打搅贵府,打搅老伯,瑞芝心中实为不安,深感歉疚。” 宋文韶放下手中的茶盅,朗朗笑说:“哪里话!哪里话!赵小姐勇敢抗婚,反对封建黑暗,乃当今女子争取自身解放之楷模,有鉴湖巾帼英杰之风。我和新儿都很敬佩赵小姐。赵小姐光临敝舍,是我宋家之荣耀,何以谈得上‘打搅’二字?” 宋维新赞同地点头:“我和家父都完全支持赵个姐的这种英勇抗婚的行为。” 宋文韶接着说:“这几天,就请赵小姐先住在敝舍,与小女茗儿一起住上几天、茗儿已经替赵小姐准备被褥去了。” 赵瑞芝心里一阵热浪涌腾,两眼也一阵湿润,噙满了感激的泪花,轻轻地颤巍巍地说: “瑞芝不知该怎样感谢老伯!” 宋文韶笑笑:“赵小姐不要客气!只是敝舍较为清寒,各方面都很简陋,会使赵小姐受到委屈,还望赵小姐多多包涵,尤其小女茗儿,从小娇惯,有点任性,有时说话没高没低,缺乏教养,与赵小姐住在一起,若有什么不到之处,也请赵小姐看我老朽的面子……” 宋文瑞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好哇,老爹,你又在背地里说我的不是。”随着带有娇嗔的清亮的话语声,宋一茗裹带着一阵风进了客厅。 “小妹,快来见赵小姐!”宋维新起身把宋一茗拉到赵瑞芝面前,“这就是赵小姐!”又向赵瑞芝介绍宋一茗:“这是我家小妹,小辣椒,有名的凤辣子。” “你坏!”宋一茗狠瞪了哥哥一眼后,向赵瑞芝大方地自我介绍:“我叫宋一茗。” “我叫赵瑞芝。” “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给你们添麻烦,很不好意思。” “哎呀,再别那样客气了!平空多了个这么俊巧、又这么勇敢、让人喜爱、又让人敬服的好姐妹,我都要高兴死了!哪还谈得上‘麻烦’二字?只要赵小姐不嫌弃我们这里就行。” 赵瑞芝双颊泛起一阵红晕,眼睛扑闪扑闪着,羞涩地轻轻说:“宋小姐过奖了……” “赵……噢,你看,我也是。咱们说好,既然是姐妹了,就别再一张口就‘小姐’长,‘小姐’短的了,咱们以后都叫名字。好吗?” 赵瑞芝点点头。 “我小你一岁。我知道。”宋一茗调皮地眨巴眨巴眼睛。“以后我就叫你瑞芝姐,你就叫我茗妹,或者直接叫小妹也行,好吗?” 赵瑞芝高兴地赞同地点头。 两人一见如故。 尤其是赵瑞芝,一下子从心底里就喜欢上了这位初次见面的被称之为“凤辣子”的宋家小妹。 五 两位湘妹子,一柔一刚,一文一烈,但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简直就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 宋一茗,一个典型的湘水养育大的辣妹子,对人实诚,快人快语,嫉恶如仇,心底又是那么善良。人们,包括公馆外头的一些熟人、同学和朋友,都亲昵地喊她“小辣椒”,喊她“辣妹子”,都是因为她性情豪爽泼辣,而且又都特别喜欢她的那种泼辣劲儿。有时喊她“凤辣子”,也是亲昵的称呼,说她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那样泼辣干练。一茗的泼辣,从小小的时候、梳两个羊角小辫儿的时候,就显示出来了。“凤辣子”这个昵称,也是小时候一个和他们家关系特别好、来往很密切的洋人最先叫开的。那还是宋文韶在上海机器织布局任上的时候,在一次圣诞晚会上,小一茗玩得很开心,显得特别活跃,跑上跑下,笑声朗朗,一个洋人工程师笑着说:“噢,茗,宋小姐,你像《红楼梦》里的凤辣子一个样,王熙凤的一样,哈哈哈,凤辣子!小凤辣子!”自此后,宋文韶一高兴,就叫小爱女“小凤辣子”。别人有时候也叫“小凤辣子”。后来,小一茗慢慢长大了,宋文韶和一些人有时还亲昵地叫她“凤辣子”,只是把前面的“小”字去掉了。 “凤辣子”口辣心善,特别爱救危济困,助人为乐,还特别爱打抱不平,这是人们都特别喜欢她的原因。赵瑞芝不愿给一个病入膏育、行将就木的人做陪葬品,不甘愿做旧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违上抗命,新婚之夜逃婚外奔,很对她“凤辣子”宋一茗的脾性,所以,她对赵瑞芝一见面就特别的亲。一种满含着怜悯和满带着无比敬服的亲。尤其是,当她得知赵瑞芝把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的《革命军》、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严复的《天演论》、以及关于鉴湖女侠秋瑾的、关于黄花冈七十二烈士、关于宋教仁血案的,好多好多的书都读过,读得比她宋一茗还多,好多地方都能整段整段地背下来,就更让她敬服得不得了。连着好几天,白天她去替她的瑞芝姐探听孔府里有没有什么动静,晚上就彻夜彻夜地和她的瑞芝姐讨论她们看过的书,谈论她们各自的体会,谈论她们最崇拜、最敬仰的人,也谈论她们的过去、她们的现在、以及她们的将来,也谈论新时代女性的革命和恋爱,等等,总之,无所不谈。甚至,宋一茗还把她心中最秘密的事情,她的春情炽热的涌动,她对孔文才的爱慕,都毫不隐讳地讲述给了赵瑞芝。赵瑞芝第一次听到作为一个女性这样大胆地直露地表白自己的春情,她作为听的人反倒很不好意思,脸红得像一块红布似的,默默地听着。宋一茗讲完关于自己的事情后,也使劲地追问赵瑞芝各方面的事情,赵瑞芝呢,只是抿嘴笑笑。 赵瑞芝是在苦笑,她内心深处荡漾着一种难言的揪心的酸楚。她在一座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门紧紧关闭着的、阴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坟墓般的高墙深院里出生、长大,尔后又被披红戴彩地送进另一座同样的也是被一扇沉甸甸的黑色大门紧关闭着的、阴冷、森然、枯朽、沉寂的坟墓般的高墙深院里去,要不是下狠心逃了出来,那自己还不就是一具被活埋在坟墓里的活着的僵尸?哪能像一茗小妹这样大声地说,放开地笑,大胆地爱。 大胆地爱。刚才宋一茗在说到她心中正暗暗爱着孔文才,她准备要大胆地主动地向他进攻时,赵瑞芝心里隐隐地莫名其妙地涌腾起一股说不清的乱纷纷的心绪来,但是,很快地就过去了,赵瑞芝的心情又归于平静。 赵瑞芝羡慕她刚结识的这位一茗小妹命好,出生在这样一个开化文明的家庭。 “文才见很不错。”赵瑞芝半躺半坐地靠在床头上,真诚地说,“他和他们那个家完全不一样。你们将来一定会成为很好的一对儿。” “唉,我这样炽热地恋着他,谁知道人家心里面有没有我呢?”宋一茗偎依在赵瑞芝的胸前,望着窗外深邃迷离的星空,轻轻叹了一口气,们然惆怅地说道。 “文才兄也是很爱你的。” “你怎么知道?”宋一茗仍望着星星点点的夜空,怅然地说,有点伤感地轻轻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真话。” “真的?”宋一茗一下转过头来,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点点头:“他领我来你们家的时候,一路上给我讲你们家,讲你哥,还待别说你多好多好。我看得出来,说你多好多好的时候,那表情,那神态,对你特别的迷恋、” 宋一茗又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两手搂住她瑞芝姐的脖颈,两眼熠熠闪烁着灼人的光亮,一迭连声地问: “他都说了些什么?他都说了些我什么?” “着急什么?!”赵瑞芝笑着逗趣说;又把两眼一闭,头往后一仰,枕在床头横档上,故意拖着唱戏的那种道白腔调:“听我慢——慢——道——来——”长长的尾音拖着,两眼悄悄地张汗一条细细的小缝,偷看了宋一茗一下,两眼又一闭,好像睡着了似的,还轻轻地打着鼾声。 “哎呀!你坏!你坏!瑞芝姐,你真坏!”宋一茗用纤细的小拳捶打着赵瑞芝的肩头,娇嗔地喊叫着,“你真坏!你真坏!你坏死了!坏死了!” 赵瑞芝睁开了眼,笑着,躲着;还龇牙咧嘴地作出很疼痛的样子呻吟着: “哎哟!你手好重呀!” “谁让你这么坏呢?谁让你这么坏呢?”宋一茗继续用小拳头捶着打着。 “你打吧!你再打,我可什么都不说了。”赵瑞芝一本正经地威吓宋一茗道。 宋一茗看了赵瑞芝一眼,停住了手,嘴一噘,生气地背转过身去。 赵瑞芝望着宋一茗的后背,笑了笑,上前搂在宋一茗的后肩上,说: “好吧!我讲给你听。他说……” 宋一茗的头稍微动了动,虽然说仍背着身子,但已经在侧耳仔细倾听了。 赵瑞芝笑笑,稍稍停顿了一下,说:“他说你人长得漂亮,为人实在,心地也特别善良。” 宋一茗转过身来,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脸色红扑扑的,两眼闪闪发亮: “他真的这样说了?” “那还有假?反正他说的什么,我都全部如实地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 “他真的说我长得漂亮了?” 赵瑞芝点点头。 “谢谢你!瑞芝姐。你真好!”宋一茗欣喜忘情地猛一把抱住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响亮地吻了一下,把赵瑞芝搞了个面红耳赤。完后又两眼一闭,仰面往床上一躺。嘴角漾着幸福的笑纹,自我陶醉地沉浸在无比甜蜜的欢悦之中。 赵瑞芝脸红红地笑望着宋一茗。 窗外,从园子里的花树草丛间,时不时传来几声小虫求偶的鸣叫。 夜是那样的美,那样的迷人。深蓝色的天幕间,那颗颗珍珠般明亮的星星,把点点滴滴璀璨的光芒交织在一起,清爽而又柔和地俯照着大地,眨巴眨巴着,时不时地还显露出几分调皮来。 宋一茗在甜蜜幸福的沉醉中,”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个敢爱敢恨、说愁就愁、说高兴就高兴、心里一点不搁事情的辣妹子哟!打起了轻轻的香甜的鼾声。那高耸而柔软的、美丽诱人的胸脯,随着轻轻的鼾声,微微地一起一伏,涌动着充满性感的青春曲线的波浪。洋溢着一种使异性一触目就神迷心乱的美。 看着宋一茗,赵瑞芝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孔文才的面影; 赵瑞芝转过头去望窗外的星空;望着,望着,不知怎么,她想起了孔文才那黑边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不大的、但眨巴眨巴着、闪着聪颖灵智的亮晶晶的眼睛,她觉得这深邃的夜幕间闪闪烁烁的星星,有点像是孔文才的眼睛。 这几天,孔文才天天都来,表面上是来找宋维新、宋一茗兄妹两人讨论学问、讨论时事的,而实际上是来向赵瑞芝讲述他们家的情况的。虽说宋一茗每天也出去为她的瑞芝姐打探孔家公馆的动静,但打探到的情况终究是打探到的,毕竟不如孔文才实实在在带来的情况那么详细,那么具体。 新娘子新婚之夜的出逃,在孔家公馆掀起了轩然大波。说实在的,这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尤其是对像孔德仁这样的孔圣人后代、在地方上又极负声望的名门来说,简直就更是辱没门庭、羞煞祖宗、大逆不道的天大的丑事。当天晚上,黑门高墙的孔家院内,就乱成了一锅粥。“什么‘逃走’了?是淫奔!下贱无耻地淫奔。”孔德仁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老狼,在厅堂里,在院子中,气急败坏地打着转转,狂嗥乱叫着。一批又一批人被派出去,带着府上老爷夫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指令,满县城里搜街查巷的追寻,然而,这一批又一批人,杀气腾腾地嗷叫而出,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新大少奶奶既没有活着见人,也没有死了见尸,无影无踪了。 “难道上天入地了不成?”孔德仁的两只金鱼眼睛狠鼓着,圆溜溜地瞪着,冒着血,喷着火,嘴角溢满了白沫,吼叫着。 下人们都惶恐地低着头,默然不语。 他们也说不上来,人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他们确实也说不上来。 第二天,第三天,孔家公馆的人仍在县城各处查找,与此同时,孔德仁还派人去湘阳县赵府上去探听,也没探听出个结果,而且赵家也和孔家一样,乱成了一窝蜂。赵钦恩,甚至比他的亲家翁孔德仁更气急败坏,因为赵钦恩崇尚孔道,沉湎儒理,比他的亲家翁还厉害。尤其是这个违背祖训、不守妇道、既辱没了孔家门风、也辱没了他赵家门风的大逆不道的罪人不是别人,而是他赵钦恩的女儿!这更让他无颜叩拜列祖列宗,也无颜面对世人。 八 几天来,湘水和湘阳两县的两个名门望族的高墙大院里,就这样乱哄哄的,但在外面,他们各自都在尽量地包着,遮掩着。 这毕竟是辱没门庭的丑事! 就在这期间,在第四天,湘水县上的未公馆送公子和小姐去北京上学。 第四天一大早,一辆带篷的马车,拉着宋公子和宋小姐,从县城街面上驶过,出东门而去。他们是准备坐马车到长沙,再换乘汽车到上海,然后坐船北上。 由于是一大早,街面上的人不是很多。马车轻快地从街面上驶过。车铃铛高唱着清脆欢快的歌儿。 在路过孔家公馆那黑色大铁门时,孔家二少爷孔文才正站在门口,向马车上的宋公子和宋小姐其实更是向藏在车里的赵瑞芝挥手告别,大声喊着: “你们先走一步,我很快就来。” 第三章 像挣脱铁链的小狮子,望着辽阔的海面,赵瑞芝激动的情潮涌动。然而,小顺子的惨死,船上老人的遭遇,使她悲愤难抑。翔宇兄那浓眉下的大眼睛闪灼着怒人,也深含着对未来的期盼和信念…… 一 像一头从严密的铁笼和冰寒的铁锁链中挣脱出来的小狮子似的,赵瑞芝一下浑身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快,心胸也一下无比的开阔和欢畅。 赵瑞芝有生以来第一次坐轮船,也是第一次看见大海。 啊,大海!如此辽阔,如此壮观。她被震撼了,禁不住心旌摇曳,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被开阔而又美妙炫目的欢愉而引致的迷醉之中。 此时正是大海平静的时刻、无边无际的蔚蓝闪亮的大海,平平的,静静的,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哪怕一丝一线破碎的涟漪都没有。整个海面,一眼望去,仿佛就是一块刚刚被熨过的平展的巨型大块的蓝绸缎似的;蓝绸锻无边无际地向前向后向左右延伸铺展开去,连天接地,浩浩淼淼,以一种深厚而沉稳、雄阔而恢弘的气势,把天与地、地与天、以及那展翅翱翔着的白色的海鸥,都浑然相融在~起;在金灿灿的阳光的照耀下,蓝色,红色,白色,绿色,五颜六色,交相辉映,形成了无数个层层相迭着飘荡浮动着的迷离神奇的大大个小的光圈,闪闪烁烁,光怪陆离,使人恍惚置身于安徒生笔下的童话式的光网之中。 “啊,啊——多美啊,大海!” 赵瑞芝双手扶着船舷的铁栏杆,极目眺望着辽阔的海面,欢喜激动的情潮一阵阵在体内涌动,以至于连地披在肩头上的长长的白纱巾被海风吹起,飘落到甲板上,她都没有觉察到,依旧还沉浸在忘情的眺望之中。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海面的鸟,在蓝天大海间翱翔着。 和赵瑞芝靠着并排扶着船舷栏杆站在一起的宋一茗,也是被这未曾见过的大海的美景所迷恋,也没有发觉她瑞芝姐的白纱围巾被海风吹落到甲板上去了。 “小姐,您的纱巾。” 一个女性的清脆而柔和的嗓音传来。 赵瑞芝和宋一茗一起从忘情的眺望中醒转过来,回身一看,她们身后站着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学生,从岁数上看,男的和赵瑞芝岁数差不多,十九岁二十岁的样子,中等偏高的个子,浓眉大眼,身着新式学生服,显得很是精干,女的岁数小一些,约十五、六岁,圆脸,齐耳短发,一双明亮的大眼晴闪射着热烈的光,手里正拿着她掉落在甲板上的白纱巾,笑吟吟地递给她: “给,您的纱巾掉了。” “谢谢!”赵瑞芝接过纱巾。 男青年问:“小姐是第一次来海上吧?” 赵瑞芝点点头:“是的。” 小女青年奇怪地问:“翔宇兄何以得知?” 男青年笑笑:“这位小姐昨天就在这里观看大海,几乎看了多半天,今天又在这里观看,是那么被大海所迷恋,所以,我推测可能是第一次来海上。” 赵瑞芝这也才注意到,这位男青年学生昨天也在甲板上,站在那边船舷边,扶着栏杆在远眺,不过昨天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蓝布长衫。赵瑞芝曾无意中扭头望了一下,男青年学生眺望着大海,但能看得出来,他并非仅仅是在观赏大海迷人的景色,而更多的是在凝神沉思。他紧锁着的浓眉下面,两眼闪射着的深沉的目光里,满含着忧戚,满含着义愤,也满含着一种壮志,满含着一种对未来的坚定的信念;略显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脸上异常严峻,严峻中透着一种刚毅。她听见他低低地在吟诵一首诗: 大江歌罢掉头东, 邃宽群科济世穷。 面壁十年图破壁, 难酬蹈海亦英雄。 吟诵声不高,但极有力度。诗的字里行间迸发着一种呼雷走电的豪情,再加上他那底蕴极足、清晰而雄浑有力的男低音富有感情的吟诵,形成了一股猛烈而强大的震撼力,冲激着她,震荡着她,使她禁不住又望了他几眼,为他的那种忧国忧民和胸怀报国壮志的爱国之心而深感敬服。 今天,和她面对面站在这里。这位先生,对,那位小姐刚才称他为“翔宇兄”,昨天面对着大海为忧国忧民而沉思的时候,显得是那么严峻,而今天,和她说话,又是那么随和,那么风趣,那么富有人情味。赵瑞芝想着,不由得对面前的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学生,在敬服的同时还有了几分好感。 由于天气好,风和日丽,海水又是那么平静,所以来甲板上散心闲聊的人越来越多。 一直坐在船尾潜心作画的宋维新也背着画板过来了。他是在北京大学文科院学文学的,也许是文学与艺术是相通的,也许是宋维新偏爱艺术,宋维新特别迷恋画画,尤其喜欢那些西洋式油画。湘水县他家里客厅墙壁上挂的那幅巨型《创造亚当》的油画,就是他临摹米开朗基罗的教堂天顶画《创造亚当》的复制品。他是那么迷恋于西洋式油画。昨天上了轮船,到了海面,他就跑到人比较少、比较僻静的船尾上去作画,去为画海的油画勾勒底稿。宋一茗告诉赵瑞芝说,她哥哥一直想画一幅题为《海神》的油画,送到法国巴黎去参加展出。 “怎么样?赵小姐。大海景色值得一观吧?”朱维新走到宋一茗、赵瑞芝跟前,发现了那一男一女两青年学生,对男青年学生惊喜地叫道:“哎呀,翔宇兄,是你!” “继陆兄!” “你怎么也在这船上?我怎么一直没看见你?”宋维新欣喜而又感到惊异。 “你怎么能看见人家呢?你一上船就一头扎到船尾作画去了,能看见谁?”宋一茗在旁边笑着说她哥哥。 “就是。就是。”宋维新点头承认不是。“哎呀,忘记给你们介绍了。翔宇兄,这是小妹宋一茗,这是赵瑞芝赵小姐。” “幸会。幸会。” “茗妹,赵小姐,这就是我给你们讲过的天津南开中学的那位周恩来周先生。一宋维新又向宋一茗、赵瑞芝介绍道。 啊,周先生!周恩来先生!就是那曾在易卜生的著名话剧《玩偶之家》中男扮女装演女主人公娜拉,在天津演得全城轰动,又在北京演得全城轰动的周恩来先生! 赵瑞芝的心莫名地怦怦狂跳起来。 还是在湘水县宋维新的家里的时候,宋维新给宋一茗和她讲了好多外面的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其中就讲了天津南开中学的学生周恩来演话剧扮演女主角的事情。天津南开中学的校长张伯苓博士,是位很杰出的思想先进的现代派教育家,他除了用西方的先进的教育思想和先进的科学文化兴办教育而外,还很热心于戏剧表演。一方面,是他本人很喜爱戏剧;另一方面,意在通过戏剧进行宣传和教育,使广大民众在观赏戏剧中发现民主的真谛,发现科学的思想,特别是使妇女能正确认识自己,大胆从封建的枷锁中挣脱出来,获得自我解放。剧中人物一般都有男有女。但在当时,男女同校上学都被严加阻止着,更不要说男女同台演出了。就连世界戏剧大师莎士比亚所在的英国,女人和男人都不能普遍地同台演出,在很多情况下,都是由男的志愿来扮演女性角色,更何况是在中国!南开中学在每年十月十七日校庆演戏时,周恩来先生都被挑选上参加演出,而且由于周先生长相英俊,还可以装出很细的嗓音,再加上他巨大的魁力和沉着冷静,他总是被挑选上扮演女角色。前年,他们学校排练演出了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著名剧作《玩偶之家》。这是一部宣传妇女解放、妇女要求和男子完全平等的剧。女主人公娜拉不甘心从属于丈夫,当丈夫的玩偶,毅然撇下丈夫和家庭出走,去争得自己在社会上应有的地位,去追求新的生活。周恩来先生被选中扮演娜拉,演出非常成功,先在天津演,后又到北京演,场场满座,轰动了京津两地。宋维新就是周先生在北京演出时,和周先生认识的。认识后,他还得知周先生是个勤奋好学、极富才华的有为青年,善学善思,而且文笔极好,同时还很有演说才能。他和几个有志学友在天津学生界发起成立了敬业乐群会,还创办了《敬业》杂志,他亲自担任主编,亲自执笔写了许多针砭时弊、抨击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的阴谋、嘲讽痛斥袁世凯恢复封建帝制拉社会倒退的文章,大力宣传科学、民主、进步,在天津学生界特别有影响。两人豪情相融,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尤其是宋维新,对周先生特别推崇,每每一谈起周先生,充满了敬佩之情,使得宋一茗和赵瑞芝不知不觉都受了感染很想见一见这位周先生。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在这上海至天津的轮船上,他们相遇了。 “周先生身边的这位小姐是谁呢?”赵瑞芝心里思忖着,偷偷又打量了一下那位小女青年,没想到,那小女青年的热烈的目光无意中正好也扫视过来,和赵瑞芝的目光对上,赵瑞芝心里一慌乱,忙把目光避开,小女青年微微一笑,对周恩来叫了一声: “翔宇兄!” 这是给周恩来提了个醒儿。周恩来醒悟过来,满带歉意地笑着说:“你看,我这个人,在这里意外见到继陆兄,太高兴了,都忘记给你们之间介绍一下了。这位是继陆兄,宋继陆,宋维新先生,北大文科院的高材生,油画才子,很擅长于西洋油画。这位是邓颖超邓小姐,天津一女师的高材生,是位演说家,天津女学生界的小领袖。” “翔宇兄又在取笑颖超了!”邓颖超嗔怪地说着,举起小拳朝周恩来肩胸处打了一下。 几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赵瑞芝感到自己周围开始被一股温暖的潮水所包围,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欢畅从自己心底升腾而起,似电流般向着身体各个部位迅疾地传去,使得她浑身一阵激奋的灼热。 二 “翔宇兄这次去上海……” “我们几个敬业乐群会的同学这一次主要是利用假期去上海搞了一下社会调查,深入了解一下民众。”周恩来回答宋维新说,又问:“继陆兄这是回校去上课吧?” 宋维新点点头:“嗯。” “令妹和赵小姐……” “她们也和我一起去北京上学,准备去上女高师。”宋维新向周恩来和邓颖超简单述说了一下赵瑞芝的事情。 周恩来和邓颖超敬佩地望着赵瑞芝。 周恩来赞叹地说:“赵小姐真可算是当代中华女子之英杰,实实令人钦佩而敬服。” 赵瑞芝脸上涨起一层红晕:“周先生过奖了。” 邓颖超很诚挚地说:“不!翔宇兄一点也不过奖。赵小姐确实给我们当代女子作出了榜样。我们女子也是人,我们应该挣脱那些束缚我们的枷锁,争取我们做人的权利,争取我们在社会上应有的地位!我们不能再让人任意欺凌,随意宰割!” 谈到女子,宋维新又深表感慨:“我们中国本身就多灾多难,而其中女子灾难最为深重,这都因为我们的封建社会持续时间太长。想想看,好几千年的时间啊,封建主义沉重的磐石死死地压在我们几万万妇女身上。” “现在就是要起来,彻底砸碎这个磐石!”邓颖超大眼睛灼灼闪亮,闪射着激昂而坚毅的光,“当然,这主要还要靠我们女子自己要敢于挺身而起,就像赵小姐这样,敢于造反,敢于从那高墙深院,从那森然可怖的黑色大门里冲出来!”说到这里,邓颖超略略停顿了一下,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沉缓地说:“而要做到这一点,首先我们女子要打掉我们自己身上的那种逆来顺受、不敢越雷池一步,甘愿受人宰割的奴性。” “奴性,对一个民族来说,是一种瘟疫,是一种足可以使这个民族毁灭的瘟疫。”显然是,邓颖超提及的奴性,又触动了周恩来的心怀,引起了这位特别善于思索的热血青年的深思。他走到船舷旁,扶着栏杆,浓眉微蹙,遥望着广阔而深邃的大海,语调沉重地说:“数干年的封建社会和黑暗专制的封建统治,使我们中国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妇女备受凌辱,这也造成了她们中间大部分人道来顺受、唯命是从的奴性。打破这种奴性,使女子也挺身起来堂堂正正地做人,这自然是非常之必要的!可是,这种奴性,并非只是在女子身上有,在我们这样一些须眉男子身上,不是也严重地存在吗?!漫长的封建社会,造成了我们的愚昧,也造成了我们的贫穷和落后,由此,也使得那些倚强凌弱的帝国主义列强们,像一只只凶残贪婪的饿狼似的,张牙舞爪地窜到我们中国来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使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处于被欺凌的地位,从而,也使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潜生出一种奴性来,尤其是这其中的一些人,弃宗忘祖,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之脑后,他们甘愿认贼作父,充当洋人的奴才甚至帮凶和打手,帮助洋人欺凌践踏自己的同胞。这些家伙,为从洋人主子那里乞讨到一点残肴剩羹,极尽献媚之能事,摧残起自己的同胞来。比他们的洋人主子都心毒手辣,可他们在洋人主子面前,却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哈吧狗,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连声大气都不敢出,陪着笑脸,那种奴颜婢膝的样子,实在令人憎恶!”周恩来语调沉重,充满着悲愤,浓眉下的双眼迸射着怒火。“就是这种奴性,更助长了那些帝国主义列强的气焰和凶残,使得他们更肆无忌惮地来宰割我们。” “确实是这样。”邓颖超赞同地点点头,“这一次,我们天津一女师和天津南开中学敬业乐群会的十来个同学相约在一起去上海进行社会调查,感受就特别深。”邓颖超背靠着船舷栏杆,对宋维新、赵瑞芝他们讲述。“上海日本纱厂的那些东洋资本家们,把咱们中国人根本就不当人。在他们眼里,中国人连只蚂蚁都不如。蚂蚁有时都还不可以随意踏死,但是厂子里的中国工人,无论是男工或者女工,东洋人可以任意骑在他们脖颈上屙屎厨尿,可以任意把他们踩在脚底下践踏蹂躏,任意踩碎踏死。尤其是那些男女童工,更为可怜,境遇确是苦不堪言。我们到上海杨树浦福临路的一个东洋纱厂去看过,那里的情况着实令人触目惊心。” 邓颖超语调沉重,充满着悲愤之情。 “……窄而长长的用红砖墙严密地封锁起来的工房区域,被一条水泥窄道切割成狭长的两个长条区,拥挤着排列着十几排鸽子笼一般的小工房,有八九十、上百间,数千名的男女童工就那么挤着,蜷缩着,相互身子压身子地住在这些‘小鸽子笼’里。 “这些男女童工被东洋人的花言巧语连哄带骗地从乡下、从外省区各地招来,在卖身契一样的契约上画个押,就开始给东洋人当不戴锁链的奴隶。 “他们晚上用破席子、破被子把身子一裹,在充满了汗臭、粪臭和湿气的‘鸽子笼’的冰凉疹人的水泥地上眯一眯眼,打个盹儿,天还没亮,就被木棒、皮鞋一顿乱打乱踢地吼骂起来,一哄而抢地吃上一点乡下人用来喂猪的豆腐渣连同碎米、烂菜叶子煮在一起的所谓的‘粥’,然后就被吆赶着,从刚刚打开的铁门走出工房区,走进厂子,开始一天十二个小时的苦干。 “东洋人把他们看作是‘会说话的机器’,是替他们东洋人赚钱的工具,可以随心所欲地打骂和践踏,生死疾病一概不管。” 邓颖超讲述着,悲愤之情明显地传染给了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他们,他们心中都涌动着悲愤的情潮,尤其是赵瑞芝,她从来就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听别人讲述过这一类的事情。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两眼从邓颖超那由于悲愤而涨得通红的圆脸上移开,向着大海望去,深深地注视着大海。 邓颖超的悲愤之情似乎也传染给了大海,平静的海面突然也不平静了,开始了轻微的骚动,一片细碎的浪花沸沸扬扬起来,渐渐地转成激烈的涌动,转成越来越大的波浪,涌腾着,翻卷着,还传来一阵阵悲愤呐喊的涛声。 停顿了一阵后,邓颖超又继续讲述道: “东洋人随心所欲地打骂和摧残我们的男女童工。当时,在上海杨树浦的东洋纱厂里,我们就曾经亲眼目睹了一个名叫小顺子的男童工被东洋人凶残毒打的情景。 “小顺子是被东洋人天花乱坠地吹的什么‘洋式的做工房子’、住的是‘小洋楼’、什么‘一天三餐,顿顿大米白面、鱼肉荤腥不断’、什么“可以赚很多很多的钱’等这一类花言巧语从天津乡下被连哄带骗地招来的。小顺子家里就只有他和他爷爷。他父母亲在一次灾荒年里双双饿死,他和他爷爷靠出外乞讨才活下命来,自此爷孙俩相依为命。小顺子爷爷也想的是让小顺子能有一口饱饭吃,就让小顺子跟着东洋人到了上海。没想到,一张契约,把小顺子送进了虎口。 “小顺子面黄肌瘦,身体瘦弱得像根芦柴棒一样,整天杠比他要大要重好几倍的大棉花包,人要是不注意细看,还以为是大棉花包自己长了脚在行走呢。想想看,这么小的小孩,这么瘦弱的身子,空着肚子,还睡不上觉,扛这么大这么重的棉花包,一天十二个小时,怎么能挺得住? “有一次,小顺子扛着一个小山似的把他瘦小的身躯沉重地压在下面、压得他瘦小的身躯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大棉花包,蹒蹒跚跚地走着;他患着病,再加上腹空肚饥,两腿发软,浑身虚汗淋淋,走着,走着,两眼发花、发黑,头一昏沉,往前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刚好被一个东洋人看见,那东洋人吆喝来几个人把大棉花包抬走,就像一只疯狂的恶狼似地,两眼闪着凶光,扑上前去,一顿乱棍狠打,乱脚猛踢,一边凶残地毒打着,一边嗥叫着狂骂: “‘想偷懒?懒鬼!想偷懒?懒鬼!……’ “小顺子被打得在地上滚来滚去…… “小顺子被打得遍体鳞伤,血肉糊拉的,蜷缩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那丧失了人性的东洋人,兽性还没发完,还在狂骂,还在乱踢乱打。 “这时,几个工头模样的中国人,也讨好地上去和东洋人一起对小顺子一顿乱踢乱打……” 邓颖超正在讲述着,忽然,从客轮甲板的那边,传来了一阵骚乱声…… 三 甲板上的人都呼啦啦地朝那边涌去。 人群往两边散开,从人群中间,这艘客轮的船主——一个留着平头、蓄着仁丹胡、腿短身子长的矮墩墩的挫胖子东洋人,手里拎着根文明棍儿,腆着大肚皮,满脸迸射着一种使人森然发怵的冷凛凶残的杀气,向这边走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满脸横肉、腰间紧束着根白布带子的东洋人随从,其实也就是打手,再后面紧跟着的,是两个中国人打手,沿着甲板拖着一个人,朝这边拖来。 这是一个很瘦小的驼背老人,六十多岁,枯瘦如柴;稀稀疏疏的蓬乱的花白头发上,沾带着沾有血迹的腐草;粗糙的黑而焦黄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布满伤痕,沾满着脏污的泥土和血迹;身上的土布衣服已是索索串串的,尤其是裤子,裤腿都已经成了烂布条条,也沾带着血迹;两只脚上也都是血——一只脚精赤着,污黑黑的,另一只脚用一些破布烂草裹缠着,血糊糊的。看得出来,老人已经遭受过凶残的毒打了。 老人被两个中国人打手在甲板上拖着,朝这边走来。甲板上留下了一溜醒目的弯弯曲曲的血印。 老人被拖拉着,身子在甲板上摩擦着,而两只枯瘦嶙峋的污黑带血的手,却一直紧紧地搂在胸前,死死地紧抱着一个补丁摞补丁的浅蓝色土布小包,枯涩的双眼涌满着混浊的悲凄的泪水,望着两边的人群,充满着哀切的乞求,嘴唇一张一合地颤抖地翕动着,像是想要说什么,但因为在甲板上被拖着,又说不出来。 走到一个大木箱子跟前,东洋人船主站下了,凶狠的目光傲慢地环视了四周围拢上来的人群,往木箱子上一坐。两个东洋人打手一左一右往两边一立。那两个拖拉着老人的中国人打手,把老人拖到东洋人船主面前,恶狠地往甲板上一扔。 “‘打!再给我狠狠地打!打!”东洋人船主坐在木箱子上,挥动着手中的文明棍儿,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声嘶力竭地喝吼着。 两个东洋人打手上前去,一把把两个中国人打手推开,其中一个抓起蜷缩在用板上的老人,提在半空中,一拳狠打过去,把老人又打倒在甲板上,紧接着,两个家伙一起猛扑过去,拳脚相加,凶狂地乱踢乱打。老人枯瘦的身子蜷缩成一回儿,瑟瑟颤抖着,在甲板上翻来滚去,惨痛地哀哀悲叫着。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乱打人?” “这老头儿怎么啦?”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周围的人们都很惊诧地相互询问着。 刚才被东洋人打手一把拨拉到一边去的一个中国人打手,见讨好主子、显示自己的机会来了,把扣子解开、敞着怀,衣襟往两边一张,一只手往腰上一插,另一只手晃动着大拇指头,向后指着老人,唾沫星子乱飞乱溅: “这老叫化子,不买票坐船,还藏到底舱放杂物的小隔间里,要不是让我发现了,还真让这老家伙占了便宜了。老不死的穷叫化子,想得美!东洋大爷的船,能那么好地让你不买票白坐吗?不来点厉害的,你还不知道我们东洋大爷的英雄本色呢!” 奴才无耻的媚颜奴骨的表白和吹捧,更助长了主子得意忘形的凶狂劲儿。 “打!给我狠狠地打!使劲地狠狠地打!打完了,给我扔到海里去喂鱼!” 两个东洋人打手对老人更加凶狂地拳打脚踢起来。老人蜷缩着的身子,翻来滚去;干涩苍老的嗓音,一声声悲切地哀叫着。慢慢地,翻滚着的身子不动了,悲切的哀叫声也渐渐沉落下去,越来越细小,越来越微弱…… 老人已经被毒打得遍体鳞伤,血淋糊拉,半死不活,即将要昏迷过去了。 面对这一切,周围的人都看着;其中一些人表情木本地默默地看着,但也有一些人,心情很不平静,纷纷议论着。 周恩来已经怒不可遏了,他浓眉剑耸,双目迸发着凛凛寒光,分开人群,走上前去: “老人家没有钱买票,就应该遭到这种残忍凶狠的毒打吗?你们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其中一个中国人打手把三角眼一斜吊:“先生,劝你还是不要狗抓耗子——多管闲事!” “何谓多管闲事?!在我大中华的国土上,岂容一小小倭寇如此凶残横行?!” 周恩来的凛然和义正辞严,也进一步激发了那些原本心情就已经很不平静的人们的情绪,都纷纷厉声喊叫起来: “对!怎么能够这样随便毒打人?!” “你们把中国人还当人不当人?!” “在中国国土上,这样打中国人,太狂了!” “……” “……” 坐在木箱子上的矬墩墩东洋人船主,开始屁股一抬,还想站起来向周恩来耍耍威风,后来一见好多人都朝着他指着,挥舞着拳头,愤怒地厉声吼喊,他心中一怵,打了个寒战,赶忙又坐回到了木箱子上,不敢再吭声,只是两只猫眼一样的小眼晴,狡黠地贼溜溜地而又惊恐地朝着四周人群扫视着。 不再平静的骚动的大海,一排汹涌的巨浪涌来,把客轮颠簸了几下,其中一个浪头冲天而起,扑打到甲板上,正好扑打在东洋人船主身上,差点把那家伙打倒,但那家伙晃摇了几下,很快又坐稳了。 那个三角眼中国人打手望了望浓眉剑耸、气势凛然的周恩来,望了望四周被激怒的人群,又回头看了他的东洋人主子一眼,然后对着周恩来和周围人群,把敞开着的衣襟又往两边一张,把他的那双三角眼一挑,色厉内荏地撕扯着公鸭嗓子喊叫: “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坐船买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怎么啦?坐船不买票,反倒还成了大爷了!你们谁觉得这老叫化子可怜,替老家伙把票钱补上,这才是汉子!怎么样?拿钱来!别到时候按我们轮船上规矩,把老家伙从船上扔下去了,又说我们和我们的东洋大爷太不仗义。” 这边,“三角眼”的话音还没落地,只见赵瑞芝挺着胸脯走上前来,掏出一把银元,朝三角眼面前一扔: “我来替老人补票!这些钱,够了吧?” 银元散落在甲板上,向四处滚去。 “够了!够了!”“三角眼”陪着笑脸,两只三角眼迸发着贪婪的目光,忙俯下身去拾甲板上的银元。 周恩来鄙夷厌恶地看了“三角眼”中国人打手一眼,忙上前去搀扶那位被打得奄奄一点的老人。 赵瑞芝、邓颖超、宋一茗、宋维新也都忙上前搀扶。 “三角眼”把散落在甲板上的银元拣起,双手捧送给东洋人船主。 东洋人船主接过银元,得意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带着他的东洋人打手和中国人打手扬长而去。 甲板上的人群都围在了被打的老人四周。 周恩来弯下身蹲着把老人搀扶着半坐起来。 宋维新也在另一边搀扶着。 赵瑞芝、邓颖超、宋一茗轻轻地用手绢擦拭着老人脸上、胳膊上、腿上的血污和泥土。 老人从半昏迷状态中慢慢苏醒过来,身子动了动,一轻轻地呼了口气,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黯然无光地看了看围在他四周的人,又看了看蹲在他身边的周恩来、赵瑞芝、邓颖超他们几个,嘴角微微一抽,表示谢意地淡淡地惨然一笑。 周恩来轻轻地问:“老人家,您这是上哪儿去?” 老人没有回答,又看了看周恩来,猛地,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把一直紧抱在胸前死不松手的旧布包包,又往紧抱了抱。 周恩来又轻声地极为关切地问了一一句:“老人家,您准备上哪儿去?” “回家。” “老人家家在什么地方?” “天津卫。” 邓颖超惊喜地:“老人家是天津卫的?” 老人点点头。 邓颖超说:“我们也是天津卫的。我是天津一女师的。这位是周先生,是天津南开中学的。老人家的家在天津卫什么地方?” “在乡下。海河边上,三条石。” 周恩来充满同情地说:“三条石,那是个苦地方。” “三条石?”邓颖超猛想起来,“小顺子的家就是三条石的。” “小顺子?!”老人像被猛地触碰了一下什么痛处似的,浑身抽动了一下。 邓颖超点点头:“嗯,小顺子。我们在上海一家东洋纱厂搞社会调查时,见到一个名叫小顺子的童工,正在遭受东洋人凶残的毒打,很可怜,让人看不下去,那也是我们天津卫的,是被东洋人连哄带骗招去做工的……” 邓颖超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老人突然爆发而出的撕心裂肺的悲恸的大哭打断。 人们不知所措,都惊愣住了。 邓颖超也有些慌乱,不知怎么一回事儿,只是一选连声地叫着老人: “老人家!老人家!……” 周恩来也连连相劝:“老人家,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 “小顺子就是我的孙子呀!”老人在恸哭中迸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哀号,“我可怜的小顺子呀!我可怜的小顺子呀——” 老人的哀号声充满着极度的凄切和悲愤。 邓颖超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凝固住了。 周恩来仰望着天空,浓眉下的双目进着愤怒的火,也闪着痛切的泪光,面色寒凛冷峻,默默地一动不动,像座沉凝冰冷的石雕。 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望望周恩来,又不约而同地一起将探询的目光投向邓颖超。 邓颖超望着他们,双目盈满了泪水,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怎么能够开口说呀? 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毛骨悚然! 一点也不虚夸。刚才因为邓颖超还没有来得及把小顺子的遭遇全部讲述出来,就被老人由于没有钱买船票而被东洋人凶残毒打的事情打断了,所以在场的任何人,包括赵瑞芝、宋一茗、宋维新他们,都不知道,也绝对想象不到,邓颖超和周恩来他们这十几个天津敬业乐群会的男女青年学生,在上海三天后,第二次去杨树浦东洋纱厂搞调查、顺便还想再看望一下小顺子时,在工友们那里听到的关于小顺子的最后的悲惨的情景,是多么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毛骨悚然! 四 ……小顺子慢慢苏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所谓的睡觉的房子——潮湿、恶臭的鸽子笼般的工房楼下冰凉的水泥地上。 他知道自己是被打得昏死过去后被人抬回到这里来的。 昏昏噩噩、迷迷沉沉中,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几个好心的工友叔叔、伯伯背着抬着回来的。 小顺子躺在水泥地上,浑身冰森森的,就像是躺在森冰的铁板上或冰块上似的,使他不停地瑟瑟地打着寒战。他想稍微翻一下身子,但一动也不敢动,浑身上下遍体鳞伤,皮开肉绽,略动一下,就钻心般的疼痛。 为了稍微地减缓一点冰寒和伤痛的刺激,他微微把身子蜷缩了一下,但是,无济于事,贴在冰寒的水泥地上,浑身体内针扎般的火辣辣的疼痛,又冷又痛,内外夹攻,使他的意识一阵阵陷入半昏厥的迷乱之中——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看见爷爷佝偻着腰身,蹒蹒跚跚地向他走来……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天津卫家里,回到了海河边……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觉得那已死去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死,他看见他们正在家里那破烂的小院子里忙着在干什么活……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还觉得他那被抓去当兵、后因为想跑回来而被用军棍打死的哥哥也没有死,正穿着军装背着枪笑呵呵地朝他走来…… 尔后,恍恍惚惚中,他又看见爷爷佝偻着腰身,蹒蹒跚跚地向他走来…… 他觉得自己晃晃悠悠地也在朝爷爷走去…… 一股寒风掠来,他感到一阵冷,打了个寒噤,倏然从迷乱中清醒过来了一些,他发现自己是被窝在一个破烂筐里被人抬着往前走着,还听见有人说话: “这小瘪三,确实是个小瘪三!像根芦柴棒似的,没一点分量,抬上他就像什么也没有抬一样。” “怎么什么也没有抬?!还有个烂筐子嘛!” “噢,对!对!” “喂,你知道吗?这小瘪三还没死呢!” “什么?” “这小瘪三还没死呢!” “谁说的?东洋人说死了,就是死了。” “真的!还没死呢!刚才我和你一起抬着往筐里放的时候,我明显地觉得他动弹了一下。” “少啰嗦!我刚才不是已经对你说了吗?东洋人说死了,就是死了!” 那个人再不吭声了。 两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只是抬着筐子往前走着,往城外走去。 可怜的小顺子,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东洋人让这两个人把他抬到哪儿去?去干什么?他更不知道,就在这当天,他爷爷真的从天津来看望他来了。 老人家是在下午天快黑时赶到纱厂的。东洋人告诉老人家说他孙子得了重病,经过多次精心治疗,未能治好,死了,已经埋了。 而工友们私下暗暗告诉了老人家真相。 老人家发疯似地向城外跑去。 老人家跑到城外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 苍白的月亮,正把它那凄楚悲凉的寒辉,撒落向乱葬岗子。阴风凄凄。枯黄衰败的荒草上和被荒草半掩半没着的大大小小的坟包上,以及那从坟包投落下来的阴影上,都浮罩着一层惨然凄切、令人森然发冷的白光。 老人家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向乱葬岗子没命地跑去。 远处,传来野狗的怵人的叫声;先是一声,后是两声、三声…… 乱葬岗子上到处都是野狗令人寒惊的叫声。 这里可以说是野狗肆虐的天下。 野狗成群结队地出没在这荒野枯草之中。每每有活人来埋葬死人时,它们便隐伏在暗处窥视着,伺机而出。当活人们急匆匆地将死人草草埋葬到土里,又急匆匆离去后,野狗们就迫不及待地争先恐后地猛扑上去,胡撕乱扯地饱餐一顿,欢欣无比而又满足地把一堆堆白骨留给七天后或是第二个清明节复来的活人们去骇然惊恐和哀恸伤心。 老人家看见凄惨冰寒的月光下,野狗的身影在蹿来蹿去地闪掠着。 老人家更拼命地栽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栽倒,不顾一切地向岗子上跑去。 他的小顺子死了,东洋人说是病死的,其实是被狠心歹毒的东洋人打死的,被扔到了乱葬岗子上,他要去看一看,去最后看一眼。 叮怜的小顺子! 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小孙子,自己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信了东洋人的谎话,让自己的小孙子跟着东洋人来上海做工,挣大钱。吃大米、白面,住洋房,是他相信了恶狼的花言巧语,是他把自己的小孙子送进了狼口——一血淋淋的狼口。他该死呀!他真该死! 老人家一边往前跑着,一边心如刀绞般地自责自骂着自己。 老人家跑着,朝着岗子上悲枪地呼喊: “小顺子!——” 回答他呼喊的,是阴风凄厉的呼啸,是野狗怵人的叫声,他似乎还听到有野狗扑打撕咬的混合杂乱的响动。 啊,在这野狗扑打撕咬的混合杂乱的响动声中,他似乎听到,不,是真的听到,听到有小孩凄惨的哀号,尽管是很微弱,但他听到了: “救命呀!救命呀!爷爷,快来救我呀!爷爷,快来救……” 哀号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在乱葬岗子上令人毛骨悚然地惨烈地激荡着。 小顺子!是小顺子的声音!老人家听得很清楚,是他的小顺子的声音。确实的,真真切切的,是他的小顺子的声音! “小顺子!小顺子!小顺子!——” 老人家大声喊叫着,发疯地向岗子上跑去。 到了岗子上,”什么都没有,一片沉寂,就连刚才他看到影子、听到扑订撕咬的响动的那群野狗们,也都一下于都跑散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留下的,除了凄凄的阴风、冷月下的一座座坟包外,便是笼罩在四周的森然可怖的空旷和沉寂。 “小顺子!小顺子!——” 老人家向四处望着,悲枪地呼喊着。 四周,荒草丛上,坟包上,反射着冷月投落下来的惨白的冰寒的月光。 突然,也许就是心灵感应,老人家看到不远处,相隔着四、五个坟包的一个洼坑旁边,有几条碎布条子,在凄凄阴风的吹拂下,像几个小招魂幡似地在那里飘展,飒飒作响。月光下,老人家认出来了,是他熟悉的布。老人家心里猛地一抽,忙跑过去,只见洼坑旁边,挂在草尖上的碎布条子,浸满了血,老人家一眼就认出是小孙子的裤子;再看洼坑里面,小顺子被野狗撕扯啃咬得支离破碎的躯体,弯曲地成个虾状蜷缩在那里,血漓糊拉的,惨不忍睹;有的地方几乎就剩下白花花的骨头了…… “啊——” 老人家撕心裂肺地朝天哀嚎一声,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 五 小顺子是还没有死就被扔到了乱葬岗子上,尔后活活被野狗撕扯啃咬死的。 老人家跑向乱葬岗子时,听到的的确是小顺子惨烈痛切的哀叫声,但老人家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小孙子抢救下来。 在纱厂工友们的帮助下,老人家把小孙子的残骸掩埋好,从中拣了几根骨头,准备带回到家里去,准备与他为伴。他怀里紧抱着的那个旧布包里,包的就是小顺子的几根残骨。 小顺子的惨死令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 小顺子的惨死,使赵瑞芝骇然而又无比的伤痛。她两眼溢满了泪水,心中充满着凄枪,她想说什么,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敢看老人家紧抱在胸前的那个旧布包包,可那个旧布包包总是时不时地在她眼前闪现着。 宋一茗也是。连着两个晚上,她睡不着。她说,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小顺子在乱葬岗于上被一群凶狂的野狗活活撕咬的可怕的情景,她甚至好像还听到了小顺子那凄厉惨切的喊叫声。 可怜的小顺子! “东洋人就是这样对待我们中国人的!而且还是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国土上。”周恩来激愤不已地说着;他浓眉耸立,但是很快又沉落了下来,目光由愤慨的灼烈而转入伤痛的深沉,冷峻的面容浮现起一层悲哀,看得出来,这位血性青年激愤之中深隐着一种深切忧思的痛苦。深沉的痛苦,像干斤重的铁块,沉沉压在他的胸口,也像万把利刃,血淋淋地狠扎着他的心头:“我们如此任人宰割!像这样下去,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会有什么出路?!亡国灭种,势在必然!” 宋维新忿然地:“那些东洋人太狂了!” 周恩来望着波浪翻滚的海面,“不光是东洋人,那些西洋人,那些帝国主义列强,英国、法国、俄国、美国,都一样,都骑在我们脖子上屙屎厨尿。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能这样?不就是因为我们落后,我们穷吗?我们不能这样落后下去,这样穷下去!我们一定也得富强起来!只有富强起来了,我们才会有出头的日于。” 宋维新忿然而又不服气地:“那个东洋,那个小日本,弹丸之地,诛儒身躯,怎么就会那么厉害呢?” 周恩来依旧遥望着波涛汹涌的海面:“日本也是近五十年内才强盛起来的。在1868年之前,它和我们中国一样,也是被笼罩压制在封建制度下,当时的德川家族的江户幕府,和咱们的清王朝一样,实行严格的闭关锁国政策,对来自美国、英国、荷兰、俄国、法国等西方列强的欺凌,也是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1868年,日本各地爆发了“社会改革”起义,彻底摧毁了日本延续了二百六十多年的德川幕府的封建专制统治,改庆应四年为明治元年,明治天皇在各派拥护改革的激进势力的推动下,进行了维新改革。首先革除了封建弊政,消除了封建割据,加强和巩固了中央集权,一尔后,打破了闭关自守,实行开放,大力引进西洋的先进科学技术,发展工商业,修铁路,办邮局,发展通讯,统一货币,开办工厂,奖励贸易,还实行征兵制,建立新式武装,维护民族独立,还实行义务教育,破除封建文化,倡导开明文化,学习西洋文明,结果,从1868年,到1873年,仅仅五年时间,那个弹丸之地岛国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此,越来越厉害,与美、英、法、俄等那些西方列强们平起平坐了。” “这小日本!”宋维新说不上是赞叹,还是轻蔑,是折服,还是不服气地感慨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