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伤害它,萨都措,你好狠心!”“你不是看见了母鹿想伤我吗?”“鹿是不会伤生的,这你是知道的,它在保护它的孩子,我全看见了,你看它多痛苦,全身都在抖,好可怜!”沃措玛伤心地说。“不是我,你还得不到小鹿呢!”姐姐不高兴地说。“我情愿得不到它,只要它有自己的阿妈!”这时沃措玛看见躺在地上的母鹿气息奄奄地抬头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小鹿,母鹿眼里流出了泪水。沃措玛美丽的眼里一下噙满了泪,她哽咽地惊叹了句:“菩萨啊,它跟我们一样哭了!”说着,沃措玛也伤心地流泪了。“它刚才差点儿没撞死我。”坚赞这时赶到,正看见萨都措气还未消地一步跨上前又给了母鹿一刀,母鹿终于低下了头,微微合上了望着沃措玛的期盼的目光,眼角还流下了泪水。这一切真把坚赞惊呆了,刚才还是那么柔情似水、浓情蜜意的美人,萨都措,现在却如此凶狠。沃措玛蹲在母鹿身旁,把小鹿放在母鹿的头旁边,让小鹿最后再挨近母亲。小鹿全然不知母亲已死去,它把小脑袋靠在母亲的头上顶了几下,又爬到母亲身上嗅来嗅去的,然后蹒跚着几只小脚,在母亲血流满地的身边踩着血走一步又跌倒,跌倒又爬起。这情景像一把刀直刺坚赞的心底,又像一道闪电,把坚赞记忆深处一个他最怕碰触、最怕开启的漆黑的门打开了,他脑海里全是汹涌的鲜血,血泊里一个小孩手上和光着的脚丫上沾满了血迹的画面不断叠现在眼前,他感到自己头顶一股冰凉的寒气霎时传遍全身,他猛地闭上眼,把头转开了……萨都措满以为她的英勇之举会赢得坚赞的夸奖,当她高兴地走到坚赞面前时,却见坚赞神色异样,他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握着的还沾着鹿血的小刀时,他无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并轻声地说了个字:“血!”“你手上又没血,看,我手上才有!”萨都措扯了把草叶拭了下小刀,“这么快就干了,揩不干净,等会儿要用水洗洗。”“这种血是永远干净不了的。”萨都措听坚赞这样怪异地说了句,她奇怪地问:“你说什么?你怎么啦?好奇怪的样子,坚赞,这是鹿的血,又不是人血,难道你怕血吗?”萨都措说着就去拉坚赞的手,坚赞却迅速地推开她的手,并后退了一步。“你为什么对血这么敏感?没听说过哪个男人还怕血,真是怪了,难道你有什么病?”萨都措的这句话把坚赞从痛苦的深渊中拉了回来,他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平静而淡然地说了句:“你去河边把手洗洗,我们该回去了。”“刚才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没什么吧?”萨都措关心地说。坚赞深深地嘘了口气,勉强笑了下说:“没什么,刚才我的头突然痛了一阵,现在好了。”说完就走向还伤感地守候在母鹿身旁的沃措玛。“那就好,我去洗洗手!”萨都措说着就向河那边走去。“你看,母鹿的眼角还挂着泪,我忘不了刚才它看着我流泪的眼睛!”沃措玛轻轻抚摩着小鹿说。“它是用眼睛向你传达它对你的期望,它信任你,期望你保护她的小鹿。”沃措玛吃惊地看着坚赞说道:“你怎么知道?”“真是这样的,鹿是纯善的动物,它们也有自己的语言,它对你是用眼睛在说话,你没感觉到吗?”“是的,所以我心里就特别的难受,现在怎么办呢?”“把小鹿带回去,你会照看它的。”“可我怕喂不好它,它这么小,我……”“它的妈妈都那么相信你,你会做好的,我也相信你。”沃措玛微笑了下,她点点头。坚赞轻轻抱起小鹿,并交给了沃措玛,沃措玛扯了几片树叶轻轻把小鹿身上脚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这时听到萨都措在喊,他们就离开了这里,向来时的路走去。当坚赞他们回到帐篷城时,天已渐渐黑下来了。吃过晚餐的马帮娃们几乎都出去玩了,坚赞就着还是热腾腾的酥油茶吃了些糌粑,就闷闷地蒙头睡了。第二天早上,小伙们都起床时,还见坚赞一动不动地蒙头睡着,他从来是不会最后起床的,加上昨天他又是跟土司家的两位小姐去了山上,这不得不令马帮小伙们好奇和猜疑。格桑刚穿好茧绸灯笼裤,光着脚板就到坚赞睡的地方仔细瞧了会儿,他示意其他几个小伙过来,然后轻轻地揭开坚赞蒙在头上的袍子,格桑吓了一跳,见坚赞两眼瞪着帐篷顶,纹丝不动,大家相互看了看,另一个小伙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又摸摸他的鼻息,拍了拍坚赞的脸,见他还是愣着眼,于是他夸张地做出受惊吓的样子说:“糟了,坚赞中魔邪了,怕是昨天跟土司的女儿在山上做了什么得罪山神的事?”“太可怕了,昨天是不是他太过分了……”一个光着上身的壮小伙说。“我昨天就担心他会招架不住的,从来不跟女人来往的他,一下就要接受两个美人,他又没经验,怎么受得了?他也太心厚了,要是约了我一同去,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司郎彭措不无惋惜地叹着。这时塔森手里拿着点燃的柏树枝过来说:“神灵呀,快离开坚赞吧,他再也不脏你,扰你,某某神,求求你了,嘛呢叭咪……”塔森一边念着六字经文,一边把冒着青烟的柏枝在坚赞身上移来移去的,坚赞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算了吧,伙计们,十个女人都把我放不倒,你们就别拿我开心了!”说着就一跃而起。“装得真像那么一回事呀,昨晚我们回来你都呼呼大睡了,昨天怎么样?”塔森微笑着看着坚赞说。“你说什么怎么样,那肯定是滋味无穷了,看把他累的。坚赞这么坚定的男人都被女色迷成这样了,我看世界上再找不到干净的男人了!”赤着上身的阿更好像很失望地说。“快讲讲,你们去哪儿了?”喜欢拈花惹草的格桑对此十分感兴趣地问。“秘密。”“没发生什么激动人心的好事?”“没有,”坚赞一边系紧衣袍腰带一边说。“不信!”“真的?”坚赞点点头,格桑失望地说:“那就没意思了,白陪她们去……”塔森说:“还是坚赞聪明,说真的我们马帮娃敢要土司的女儿吗?做上门女婿那才要累死。”“就是玩玩也不枉做男人一场!”格桑说。“坚赞跟你可不一样,”阿更说道。“我看真的不一样,他不是脑子有毛病,就是下边有病。”“格桑,你以为如果是你,你就会怎么样吗?人家土司家的小姐是有教养的,你这副德性,你惋惜什么……”“喂,都这会儿了,大家今天是不想喝茶了吗?”这时聪本弯腰走进了帐房。小伙子们这才赶忙穿戴好,都出去了。这时聪本才走近坚赞,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塔森也无言地看着坚赞,坚赞笑了:“你们怎么都这样看着我?”聪本关切地说:“昨天愉快吗?”坚赞没了笑容,却说:“还可以。”“什么还可以,我看出来了,那个大小姐是喜欢上你了,有进展吗?”塔森调侃地说。“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要复杂了。坚赞你心里要有数,做好选择,人的命运是变化无常的,有时好汉也把握不住的,顺其自然,走一截再说吧?”聪本慈蔼地看着坚赞,顿了下,又微笑着说,“坚赞,如果你选择了爱情,我也赞成的!”“我也赞成!”塔森笑了笑说。坚赞穿好靴子,理着地铺上的皮袍子说:“叔叔,阿哥,你们放心,那是不可能的事,说真的我也差点动了情,但后来就自然消失了,没有一点留恋的,这也许是天意,神灵帮我做好了选择。”说完他就释然地笑了。是的,如果不发生母鹿之死,昨天应该是迷离浪漫和愉快的。萨都措的热吻,萨都措的美丽、温存和激情都是那么令人难以抗拒,他僵冷的心就在那一刹那开始冰释,开始在矛盾中萌发起爱的希冀,就那么一会儿,萨都措又使他封存了爱的热望。第二天下午,聪本、坚赞、塔森和几个年长的马帮人正在聪本帐里盘点结算着这次布隆德之行的收获,阿更和格桑急急忙忙跑来说:阿更说:“又来了,又来了!”“什么又来了?着什么急?”聪本抬头问了句。“又来找坚赞啦!”格桑激动地说。“找坚赞你们激动什么?”聪本说。“怎么不激动?土司的女儿,而且如此的美丽!她们一定是爱上我们的坚赞了。”“哪一个?”塔森问。“两个,还是两个呗!”阿更说。聪本对蹙着眉头沉默不语的坚赞说:“你去吧,坚赞,开开心心地耍一天,既然人家这样欢迎你。”“不,我不想再……”坚赞正说着就听到帐外有女人拘谨而温婉的喊声:“坚赞。”格桑说:“我还是赶快走吧,不然我要对坚赞的冷冰冰表示愤怒了。”阿更说:“我看不得美人,我会晕倒的,我也走了好。”聪本笑了说:“我看你们怕是想先出去迎接吧,”他又鼓励坚赞说:“去吧,坚赞,别错过了机会。”塔森推了下他示意他迎出去。阿更和格桑随坚赞走出帐外,又换了一身漂亮装扮的土司的两个小姐正在帐外等着,她们一见坚赞就高兴地迎过来,沃措玛急切地说:“坚赞,帮我们去看看小鹿吧,它好像病了。”萨都措接着道:“昨天回家小鹿只吃了些牛奶就一直什么都不吃了,喇嘛说它是胃口伤着了,给它喂了药,但现在还是耷拉着脑袋,不吃东西。”“是的,我把什么好吃的都给它吃,它一点也不尝尝,真怕它也……”沃措玛担心道。坚赞马上说:“小鹿在哪里?抱来了吗?我看看,我们想想办法,不能让它也死了。”“我把它交给下人看着,阿姐说你肯定有办法,所以就来找你了,到我们家去吧。”“去翁扎土司官邸?”坚赞吃惊地说了句。“是的,你不愿意?”萨都措说。“不怕,我父亲是同意了的,我们跟他说了,阿妈也同意!”沃措玛以为坚赞是怕她父亲,才这样吃惊不小。坚赞心跳加速,他忙转过身掩饰着:“我去跟聪本说说,就来。”坚赞走进帐篷,阿更却真的倒在草地上,把姐妹俩吓了一跳,惊诧地叫起来:“他怎么了?”“他病了吗?”格桑说:“这全怪你们。”“什么?怪我们?你怎么这么说?”萨都措不悦地瞪着眼,吃惊地说。“怎么不怪你们?他见到漂亮的女人是要晕倒的,你们真是长得太美了,他受不了这样的美丽!”格桑说着就蹲下身,关切地抚摩着阿更紧闭着眼的面庞。“怎么会有这种事?”沃措玛惊奇地望着姐姐说。“不会吧,我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他……”这时坚赞出来了,见这情景,他忍俊不禁地笑了,说:“我们走吧,他等会儿就好了。”“他真的是看见我们就……”沃措玛问坚赞。坚赞笑着说:“大概是吧。”萨都措说:“我不信,沃措玛,他们是在唬我们俩。”说完,萨都措弯下腰突然伸出手在阿更的胳膊窝上掐了一下,阿更忍不住叫了起来。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坚赞和两个土司的女儿的背影,格桑说:“你今天晕得真有价值,还让大小姐摸了下你。”“那你怎么不晕倒,像我一样。”“我和你不同。”“是呀,我看你眼睛都没眨一下,想把人家吞了似的。”“这才是男人呀!”说完,他垂下头又说,“但是她们走了,我现在必须晕倒了。”说着就倒在阿更身边的草地上。坚赞随两姐妹走进了翁扎土司宏伟的、宫殿一样的大宅楼。坚赞抑制着心头涌动的难言兴奋,不知不觉间,那双紧捏的拳头已是汗津津的了。走过大院坝,沿着上等人走的擦拭得十分亮堂洁净、古典而又宽敞的雕花栏杆木梯拾级而上,又经过镂花、绘彩的通道回廊,经过一间间华丽整洁的房屋,让人觉得这个恢弘的建筑在纷繁复杂中又显示着规则,色彩的对比度强而和谐;梁柱的大小造型都十分精巧别致,每一层都给人一种千宫百院、峰回路转的感觉,从房屋的构造,室中的布置、装饰,色彩的运用等,都显示着拥有这幢宅楼的主人是多么的富有和不可一世。坚赞越走越激动,额上竟也渗出了汗珠,当他们走到四楼时,萨都措发现了坚赞头上的汗珠,忍不住笑起来:“沃措玛,你快看,坚赞都累得流汗了,还是什么马帮娃。”“真的呢,那天爬山你都没这样,你感到累了?”沃措玛认真地问道。坚赞这才觉得自己的失态,他马上揩了下额头,笑了笑:“这房里有些热吧?”沃措玛说:“我怎么没感到热?”萨都措关切地看着坚赞,以为坚赞紧张是因为这是土司的豪宅,她安慰道:“你来这里,阿爸阿妈都没意见,再说这会儿他们都到帐篷那边去了。”渐渐地坚赞终于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当他们经过门窗大开的阳光室时,坚赞止住了脚步,他说:“这房间真漂亮,可以进去看看吗?”“当然可以,你参观参观吧!”萨都措说。“阿姐,你和坚赞一起来,我先去抱小鹿!”沃措玛说。萨都措说:“沃措玛,我们就不来啦,你把小鹿抱这里来吧。”“好的,那你们就在阳光室等我!”沃措玛应着就向左边的另一通道走去。门旁一个白铜香炉里正燃放着檀香,淡淡袅袅的檀香缭绕在走廊、过道的空气里,让人觉得温馨和优雅。这样的香炉在每一层过道里都有一两个,到处都能嗅到这似有似无、恰到好处的檀香味儿。坚赞和萨都措走进了这间敞亮宽大、布置华美的大厅,这个豪华的厅堂采光极好,晴朗的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里阳光都会照射进来,面向东方的一长排镂花绘彩的门窗全是可以推拉折叠的落地式,室内空间高,有几根顶部绘有彩图、高而粗大的柱头擎着饰绘雕花的屋顶梁,厅堂中间是一张很大的华美地毯,四边就是客人就坐的长椅和精雕细刻的桌几,落地窗门外,是个宽大的阳台,在这里可以俯瞰院里农奴们劳作,有时土司就爱在这里监察他的农奴。阳台右侧有个高高的塔形白色桑烟炉,每到藏历初一和十五,家奴们也必须到这里来为土司煨桑祈福,而土司家则是每日早晚各煨桑一次。“这个阳光室,是父亲举行大型招待会议、宴请贵族的地方,每一年,这里要举行两次由四十五名喇嘛参加的家庭大法会。你见过这种客厅吗?冬季的阴天,就把这推拉的彩绘木门全拉拢,再把这拉上,”萨都措边说边走到垂挂的绛红色暗花纹的双层缎料窗幔前拉了拉,“屋里再生个大火盆,就很暖和了,这样的客厅你见过吗?”坚赞摇摇头,又说:“好像见过。”“不会吧,父亲说这种冬夏交替用的门窗康巴只有我们家有。”“也许我是在梦里见到的吧?”坚赞笑了笑说。萨都措笑着说:“这还有可能。”从内门出去,经过一个通道就到了翁扎土司家族大经堂,这里洁净得几乎一尘不染,每天早晚下人都要仔细打扫,地板和地毯则要跪着认真擦拭。经堂的豪华与气派在康藏真可谓是首屈一指,四面墙壁挂着许多藏族工艺佛像画——唐卡,高大的佛龛上供着金、银、铜铸造的光灿灿的各种佛像,佛像下摆满了金灿银闪的金、银、白铜、黄铜的各种供佛用具,佛龛下是五级造型优美的雕花木梯连接的高台,地上是优质又经过特殊处理的红桦木地板,加上曾用过油保养和使用年代久远,就更加亮爽,地板上四分之三的地方铺着整张图案和色彩华美、质地精良的纯羊毛地毯,在木制的高台、护栏和周围的矮壁柜上全都雕绘着许多佛经故事,高高的空间悬垂着几个艳丽的锦缎幡幢,这样的殿堂除了“富丽堂皇”几个字可以形容,再找不到更恰当的语词了。对这殿堂,翁扎·多吉旺登也加以改建了一下,设了一个后门,后门外就是可通往四楼他个人的念经房的楼梯,土司的卧室就在念经房右旁,室里又有一后门直达念经房,念经房对着的尽头就是土司专门接待最贴近他的贵族们打麻将、下棋的小厅。这些地方除专管的家奴外,一般身份的外人和家里的下等人是不敢迈进半步的。特别是土司就寝的卧室就更是不易靠近的,土司卧室左右有两个房间供值班者休息、吃饭。从白天到晚上都有侍卫值事,这些轮流值事的侍卫都是从小头人中选出的对土司十分忠诚效力的青壮年男子。萨都措把坚赞视为朋友,她无所顾忌地把坚赞带着在楼里四处看,经过他们身边的家奴都吃惊地看着热情洋溢跟坚赞说着话的萨都措。经过土司的卧室时,萨都措见坚赞很好奇,就不顾值班头人的不允把坚赞带进了第一道门厅,这里边还有一个小厢房也是晚上轮流值班者休息的地方,卧室居中,左边有一个大铜锁把门的房间,这是土司放置最为贵重的珠宝之类物品的房间,这屋的钥匙只有他和夫人掌管着。当他们推开土司里间的卧室,其间的富丽华美坚赞从未见过,当今的这个土司真的是过着比神仙还要快乐幸福的日子。坚赞说:“这官邸已经如此坚固,土司爷还这样小心。”萨都措说:“父亲很谨慎,他必须这样做,你也许听说过,有一年,好像那年你们也来过布隆德。那年管家就是被人暗中射杀了。所以父亲很注意安全,外人是无法……”“外人是不能随便进出的。”他们身后有个声音说,管家丹真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就站在门厅的大门外,他把手上的褐色佛珠挽在手腕上双手一抱,直视着他们。萨都措不悦地说:“我是外人吗?你说我吗?”“我怎么敢说你?我……”“那你就是说的这位客人啦!”“大小姐,你是知道甲波爷的规定的。”“坚赞不是外人。”“我怎么没听说?谁说的?”“我,萨都措说的!”说完她就拉着坚赞的手从丹真身边走出去,“哼,居然管起我来了,那我们走。”当他们回到阳光室,沃措玛已经在这等了一阵,见他们终于出现了,她埋怨道:“你们这是上哪去了,我都等不急了。”在地毯上放着一个柳条小筐,小鹿无神地躺在里面。坚赞是在复杂的心态下晕晕乎乎地转完萨都措带他观看的地方,这会儿蹲在小鹿身旁才终于定下神来。“你看它是不是不行了?”沃措玛担心地问。坚赞摸摸小鹿的肚子,又掰开它的嘴嗅了下,沉思了会儿说:“你肯定还给它吃什么油腻的东西啦,它肚里气胀。”“没有呀,只喂了牛奶。”萨都措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对了,是阿妈,阿妈叫下人在它的牛奶里加了许多酥油,阿妈说它需要营养。”“那就是这个原因了,”坚赞点点头放下小鹿道,“鹿是食草动物,它又是第一次吃酥油,而且吃的一定不少,怎么不病?”“那怎么办呢?”沃措玛说。“这好办,去摘些金露梅的嫩叶和松戈草,榨汁喂它就会好的。”“真好!可你怎么知道?”沃措玛很高兴地笑了,又不放心地问。“放心,这是聪本教我的,因为金露梅既是红鹿爱吃的,也有健胃、助消化的功效,松戈草治气胀,我们试试吧。”“好呢,我马上就叫下人去山上摘回来。这会儿去,天黑前一定能赶回来!”萨都措马上连走带跑地向楼梯口奔去,喊住一个下人利落地吩咐完事情就回来了。“现在我们先给它喂点加酸奶水的热酒才行,晚上它才能吃到金露梅汁。”沃措玛站起身说:“这我会做,我就来。”沃措玛走后,萨都措在坚赞身旁坐下,她也细看着地毯上小筐里的小鹿。室里一下静静的,她和坚赞挨得这样近,想起昨天他们的亲拥,萨都措心里充满了幸福,她刚想说什么,坚赞却起身走到了阳台前的一扇镂花窗户前站着,望着远方的山峦,望着午后瓦蓝的天空里的悠悠白云,沉默着。萨都措感到了坚赞好像对自己不太在意,她按捺不住怨艾地说道:“坚赞,你又在想什么了?”“什么?”坚赞转头看看她。“你有心事是吗?”“没有。”“你对任何女人都没兴趣?”萨都措骄傲的心有些受伤了,她站起来走到坚赞身后说。“是的。”“对我也是?”坚赞没回答。萨都措情绪激动地有些哽咽地说:“为什么这样?你忘了昨天我们在一起吗?”坚赞意味深长地叹口气,说了句:“昨天!……我怎么会忘呢?”这话却让萨都措喜悦得眼里盈满了泪水,她一头扑进坚赞怀里,幸福地依偎着他:“坚赞,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自从在神鹿谷我们亲拥后,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你了,我一定要拥有你,坚赞!”说着她双手紧紧揽住坚赞的腰,激动地说,“坚赞,抱住我,抱住我吧!”坚赞感到萨都措对他的爱是深切的,但他无法接受她,他沉静地握住她的双肩,说道:“萨都措,你很美,所有见过你的男人可能都想得到你,你的美丽是无法抗拒的,但我不能接受你,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不可能走到一起,你不要这样啦!”“不,我绝不,我发誓,我一定要得到你。我相信只要我想得到的,就不会得不到。”“我对你的感情是……”坚赞说到这里就听见门外过道转来沃措玛的声音:“对不起,我耽搁了,我煨的酒打倒在炉里了,这还是雍珍煨的,她说她端来,我不让她来这里。”萨都措不愿放开坚赞,沃措玛说着话小心地低头端着木碗迈进了门,坚赞这才推开萨都措几步走到沃措玛面前,接过酒,小心翼翼地给小鹿喂起来。萨都措想沃措玛怎么总是在不该来的时候来,心里对妹妹有一瞬间的厌烦,但她马上又抛开了这种感觉,毕竟是自己的妹妹呀。她一厢情愿地确信坚赞是爱她的,也许坚赞担忧的是他们的地位和身份,在她看来这又算什么呢?只要有爱,她可以给予他一切,她也可以什么都不顾的。她坚信,坚赞是她最理想的男人,也是她将来做了女土司最好的伴侣和助手。看着眼前这个如岩石一样冷峻的男人在小鹿面前竟如此的细腻温和,萨都措心里涌起的对坚赞的爱慕真的是无以复加了。太阳快下山时,去找金露梅的下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摘来了许多金露梅嫩枝和松戈草,姐妹俩忙前忙后地帮坚赞给小鹿喂了。这几天的晚餐土司一家都是回官邸就餐的,晚上就寝也不再到帐篷去了,只有白天才去草坝。过几天,沐浴节就要到了,草坝上盛开的“八瓣莲花”帐篷城也将慢慢地消失。这天下午,在两姐妹的请求下,土司和夫人答应了请坚赞跟他们共进晚餐。姐妹俩领着坚赞走进三楼就餐的厅堂时,沃措玛把盛着小鹿的柳枝筐放在进门的右边板壁下,板壁上方挂着大小两个别致的皮鞭。今天,土司和夫人、管家,还有几位涅巴已经就坐在长长的褐色桌几两边的雕花藏椅上,土司身后立着他的两个腰挎藏刀的侍卫,无论在什么场合土司把他的保卫工作都做得很好,值事的头人们并不是天天都跟土司一起进餐,是因为下午的涅巴会议开得比较晚了,土司就留下大家共进这顿晚餐。这是一个敞亮而堂皇的厅堂,几根两人才能合抱起的梁柱上雕着花鸟,屋顶四周和梁上是彩绘的佛经里的许多种吉祥符、吉祥动物,正中的大柱上方是用豹皮包裹装饰着,上面挂着那把翁扎土司家族的神箭,它代表着保护翁扎土司家族的战神,每到藏历五月十三,土司家就会在这里举行祭拜战神的仪式。厅内三面是褐色土漆漆的镂花壁柜,由于使用年代长久,加上长年擦拭,色泽更加锃亮了,即古典又雅观。中间一组宽大的壁橱放着几排耀眼的餐具,镶银的栗色木碗齐整的两排,龙凤花鸟图案的内地产的瓷碗、瓷盘等瓷器餐具摆放了一排;银制的各类勺子、瓢等又是挂了另一排;镶金镶银的各式茶壶一排,然后就是金银铜盆之类的,让坚赞感到惊讶的是这些亮灿灿、奢华无比的餐饮具上方的高台上,放着五盏纯银制作的精妙、美丽的莲花灯台,底坐和把手上镶有红珊瑚珠和翠绿的松耳石,均匀伸展开的枝干上是五朵或七朵、九朵茶碗般大小,个个均匀盛开的小莲花灯,花蕊中就是酥油灯心,构思和设计做工都十分精妙。翁扎土司见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客人进来,就微笑着问:“怎么样啦?你们的那只小鹿。”萨都措说:“明天可能就好了,坚赞真行呢。”管家丹真起身安排坚赞坐在左边最下首,萨都措却说:“管家,让客人坐你的位子吧。”年轻的管家脸红了,虽然他极不喜欢坚赞但还是请坚赞坐在了左上首离土司很近的几位涅巴身边,姐妹俩在母亲身边坐下后,马上就有下人端来盛着温热清水的铜盆让他们洗净手并递上细软的白色羊绒帕揩干手上的水。沃措玛喝了口清茶说:“阿爸,阿妈,要不是坚赞,小鹿说不定就死掉了。替我好好谢谢坚赞好吗?”“你谢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我们谢?”土司逗着小女儿说。“那不一样,你是甲波呀,你谢不就更重要了吗?”“小鹿是你和萨都措的,又不是我们的!”母亲也煞有介事地说。“沃措玛爱小鹿都胜过爱我了,她心里当然很感谢坚赞了,所以她想阿爸阿妈也应该感谢!”萨都措说。“那你说,我们怎么谢他?”土司说。“反正你们要表示谢意呀,比如……比如给他送个礼品,再比如邀请他在我们家玩几天,都可以呀!”沃措玛神秘地对姐姐笑了笑说。母亲问萨都措:“她说得对吗?萨措。”妹妹说的正是她期望的,但她怕父母察觉她的心事,就说:“对是对,但阿爸阿妈看着办吧。”“好吧,只要我女儿喜欢的事,我是要帮忙的!”土司愉快地说。“哦,不不,不啦,今天能在土司爷这样豪华的厅堂里与土司共进餐就是我最大的荣幸了!”坚赞忙说着,但他显得格外紧张,面无表情,声音还有些发颤。“年轻人说的话真是中听。我喜欢你,你帮了我,又帮助了我女儿,那好,我就邀请你沐浴节时跟我们一块儿去察菩绒温泉沐浴。”“过几天我们就要走了,也许不能去了,”坚赞说,但他马上又说,“不过,我跟聪本说说,看能不能再留下来几天。”“这就对了,你们俩该满意了吧?”土司对两个女儿说。她俩高兴地点头笑了。吃过饭,当室内的光线昏暗下来,佣人把三盏金银莲花台灯放在桌几上首、下首和中间,朵朵花心内是光明大放、温馨燃亮的酥油灯。坚赞一直沉默不语,当莲花台灯放在他面前时,他终于说了句:“好漂亮!”土司正有说有笑地跟几位头人说着话,听到坚赞的感叹就自豪地道:“是很漂亮吧!”坚赞点头又道:“这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土司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做生意的人,见什么都会想出自什么地方的,卖多少钱,哈哈!马帮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但你没见过这样的灯,是吧?”“当然没有,我看也只有你翁扎甲波才能享受得起啦。”“说得在理,我这是花了几百两银子和金子珠宝,找最好的银匠按我的意思做的。”坚赞把脸凑近灯,仔细地看起来,橘红的灯光映着坚赞英气的眉峰,丰满的上唇,坚毅的唇角,面颊轮廓刚毅分明,土司的眼光落在坚赞的侧面时,忽然说了句:“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呢?”坚赞警觉地直起身迎着土司的目光,然后笑了笑说:“怎么不面熟?甲波爷,我们都见过几次面了。”翁扎土司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便笑了起来:“看来我们是有缘吧,所以我对你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今晚你就在我官邸里住一夜吧,你愿意吗?”坚赞以为土司在试探他,便推辞道:“谢甲波爷了,我还是回去,不然聪本会不放心的。”“没关系,我派人去跟他打个招呼就行,在我这里他还有不放心的吗?都知道,进我翁扎土司官邸很不易,更别说是留宿了,没有特殊的身份和地位是享受不到这种殊荣的。你为我们布隆德草原补射了神箭,大家都公认你是英雄,看我两个女儿也把你作为英雄在尊崇。看得出你身上有股子旺盛的阳刚之气,我想你什么邪都不会怕吧?”坚赞谦恭地说:“甲波爷把我抬举得这样高,真不好意思啦!”“那就这样吧,过会儿相子(管家)会给你安排的,你就放心地留一宿,将来你还可以向人炫耀炫耀,翁扎土司的豪宅你都被邀请住过,是不是?”土司满意地说着,又向左边伸了下手,马上就有下人把鼻烟盒递上,他细长的鼻子舒服地吸了几下拇指甲上的褐色烟末,待下人迅速地、恰到好处地递上折叠成方形的彩色细毛呢帕,土司十分惬意地打了几个喷嚏,在方帕上大大地擤了一下鼻涕就交与了下人。其实让坚赞留宿在这里,并不真的是因为坚赞是神箭射手,而是他充满魅力的阳刚之气和咄咄逼人的坚毅气质,加上土司感到他有些特殊的模样,土司忽发奇想,要让坚赞这个外乡的血气方刚的青年在这座豪宅的一间特殊的已经多年没人敢住的屋子里住一晚上, 镇镇那间屋里的邪气,试试那曾经出现的鬼魂还出不出来。天晚了,头人们陆续走了。土司吩咐管家去安排坚赞的住处,姐妹俩也都去睡了。管家请坚赞就寝,起身对土司和太太行了礼退身离去,就在坚赞转身的一瞬间,坚赞的侧面轮廓和身姿让土司心里惊悸了下,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只是一刹那,那念头就消失了,他盯着佣人站着的门口说了句:“不可能!”丝琅正伸了个娇媚的懒腰,听土司莫名其妙的话就道:“什么‘不可能’?”土司看看妻子微微笑了笑:“没什么,我想起一件事随便说说的,你去睡吧。”“我看你也该休息了,怎么自言自语的了?”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土司旁边坐下说,“你不觉得萨都措在恋爱了吗?”“跟谁?”丝琅指指坚赞刚才坐过的位子:“就是那个马帮娃。”“别瞎猜,怎么会?萨都措可是个心气特高的女孩,不会看上一个马帮娃的。”“他是马帮娃,可你不要忘了他是个不简单的青年,他很出众。”土司摇摇头不相信地说:“你们做母亲的就是这样过于敏感。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你低估了我们的女儿。”“我也不敢肯定地说是不是,但我刚才看到萨都措看坚赞的眼神很特别。”“我看坚赞的眼神也很特别,你没发现?”土司笑着说。“那好吧,算我多疑吧!总之萨都措长大了,该提醒提醒她注意这些了。”“是的,她长大了,但她是我的继承者,选婿不能太急了,明年或后年就给她定亲,今年提亲的我都婉言回绝了。”“那就明年定下来吧。”土司太太说完就让佣人掌着酥油灯回寝室去了。另一个发现萨都措恋爱了的人就是管家丹真。他感觉到萨都措对坚赞的热情,那双美丽的眼睛顾盼坚赞时是那样的动人,充满了柔情,丹真那一身绛红的袈裟裹着的心,酸涩涩地疼痛难忍,他终于明白了,那天萨都措在楼顶上含泪翘盼的原因了。丹真小的时候就常和土司的两个女儿在一起玩,萨都措的话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自从父亲被杀以后,没多久母亲也因病去了,土司感念于与他父亲的情义便把本来就并不愿做僧人的丹真接了回来。就是在寺里,随着年岁的增长,丹真对萨都措的依从变成了爱恋,萨都措在他心目中就像菩萨一样,当土司把他招回官宅,每天都能看见大小姐,他心里欣慰极了,他不敢指望得到萨都措,除非萨都措能爱上他,他就这样暗恋着她,就这样永远在她身旁就满足了,他身心充满了快乐,他觉得自己仿佛有使不完的劲,用不完的智慧,他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为土司家做着一切他职责范围内的事,他当管家的第一年就建议并召集人把所有的仓库都好好地清理了一次,把账目都仔细地核查了一遍,重新对各类物品进行编排,当他把查出来的亏缺账目报给土司时,土司确实是吓了一大跳,他用在打麻将上的银币输了一大笔,年轻管家的才能确实胜过了他父亲,土司对他更加器重了。女仆雍珍手举着灯,照着坚赞和管家走过一个廊道,经过管家住处外一个厅式的廊道,只见这里两边的赭红木板壁上,整整齐齐分类挂满了大大小小成串的钥匙和各种刑具,再绕过一个回廊,就到了一间门扉虚掩着的古旧的雕花门廊前。“我就不进去了,已经清扫铺陈好了,雍珍给你把灯点上,你去睡觉吧!”管家停了下,又神秘地说了句,“这是间很特别的房间,已经有十多年没人住过了!”“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你最好不要知道,不然你会害怕的!”管家阴冷地笑了笑说。管家的阴笑令人极不舒服,坚赞就说:“还有什么比豺狼更可怕?土司的官宅里难道还有更可怕的吗?”“你很好奇,那……我就实说吧,”管家看看那道少有人进出的门说,“这里曾经是几代土司住过的寝室,但十几年前这里深夜出现过几次怪事,就没有人住了。”“哦,站在这里我就觉得这屋不一般,原来是土司住过的,我真荣幸。”“你是很荣幸,土司看中你的,并让你住这里,就是因为他觉得你能压倒邪气,这屋里就有邪气。”看着女拥走进门廊,又推开了一道内门,在房屋深处点亮了灯,坚赞急切地正想往里走,却听身后黑暗处管家一字一顿地说:“这里曾出现过鬼!”“鬼?!”坚赞重复着这个字,转过身想看清管家说这话时的真实表情,但管家已经消失在黑暗里,向回廊另一头走去了。看得出佣人雍珍是在惊惶中安排完客人就寝前的一切准备工作的,很快她就拉上门离去了。可以说,安排坚赞住这屋,管家是最高兴的了,他巴不得坚赞今夜的魂魄就从这屋里被厉鬼彻底抓了去。昏暗的灯光照着宽大古旧的房屋,有的壁柜的角落显得黑森森的,室内一片寂静,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坚赞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厉害,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向居室的深处一步步走去,他嘴里不断低语着什么,又把陶制灯盏端上,细细地打量着四壁,打量着地板,仿佛在寻找什么,当他抚摩着那张几代土司睡过的精美宽大的雕花椅式床榻,他忍不住眼里噙满了泪花,大滴的泪珠滴落在紫红色的缎面羊毛被上……这间古旧但仍然显得豪华的卧室自从被废弃以后就没有改动装修过,一切都原封原样,仿佛这里的一切跟时间都凝固住了。这间卧室的前主人死后,当今的土司爷住了一阵子,就说屋里出现了鬼魂,不敢再住进来。前任大管家自告奋勇在这里住了几夜后也肯定无疑地说这房里确实有鬼,他睡了七夜,就有三夜闹得他心惊胆战,不得安宁,虽然土司请喇嘛来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但夜晚这屋里始终让人感到有股阴冷的气息,从此这里无人再敢就寝,这也是他要扩建和维修的原因之一,他的寝殿设在了扩建后新起的四楼,其间的豪华富丽都胜过了那间古旧的土司卧室。他原本打算把这屋改建一番,可喇嘛打卦说:动了那屋,翁扎土司家业气运就会受损,所以这屋就这样一直保持原状留了下来。这一夜对坚赞来说是极其痛苦的,他挣扎在痛苦的情感世界里,他流了许多的泪,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朦胧地睡去,在朦胧的睡梦中他感到有人在轻轻抚摩他的面颊,温和地亲吻着他闭着的眼,并在他耳畔唤着他的名字,他想睁开眼看清唤他的人,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不知在昏沉中睡了多久,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萨都措和沃措玛正焦急地站在门外,催促着下人大声喊着,坚赞这才发现太阳已经从花格窗户照进了卧室。谁也不知道坚赞昨晚是否平静地在睡梦中度过,但是住在楼下二楼与这卧室对应的一间小屋是雍珍和另外两个女仆住着,深夜她听见楼上客人住的那屋里好像有很怪异的声响,像是惨切、哽咽的哭声,又像有含含糊糊的说话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她大气不敢出,想喊醒另两个,可年轻的她们因为疲劳,倒下就呼呼地睡着了,她只好闭着眼不停地念着六字经咒,后来才渐渐地睡着了。早上起来她问另外两人听见什么了没有,她们都摇头肯定地说什么也没听见,她也不再多言,这种事是不能乱讲的。萨都措和沃措玛起床后才知道坚赞睡在什么地方,姐妹俩慌忙让下人跑来敲门,当她们看见坚赞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才终于放心了。“坚赞,昨晚……你,你睡好了吗?”萨都措小心地问坚赞。沃措玛伸着头向门内望了望,有些害怕地说:“奇怪,怎么会让坚赞住这里?”“我去问管家,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的客人?”萨都措不悦地嘟囔着就准备去找。这时正好管家走来,萨都措马上迎上去质问道:“丹真,你怎么让客人住这不吉的屋子?”“这是……”坚赞马上接了去微笑着说:“是甲波爷对我的恩赐。”他把头发理了理,又说:“昨天我睡得真好,你们不叫我,我可能现在还没醒呢。”他回头看看那间屋,无限感慨地说:“正如管家说的,我真是荣幸啊,我想,住了贵人们的房间,睡了贵人的床,我会走运的,这里很好,什么也没发生呀,你们怕什么?”听他这样一说,姐妹俩轻松地笑了,她们对这屋也不觉得可怕了。当土司爷从管家和两个女儿那儿知道坚赞那一夜的情况后,也宽心了不少。土司官邸顶楼上的白色桑烟炉一早就升起了袅袅青烟,阳光透过天井,透过户户开启的花格窗,照进室内,照进廊道。厅堂里、过道中的檀香炉内散发的淡淡芳香裹挟着阳光的气息,把这富丽的楼宅点染得如同神仙的居处,天堂贵族的家园。早饭后,萨都措建议坚赞跟她到楼顶去熏桑烟,坚赞欣然答应。经过四楼一个幽长的楼道口,坚赞停下脚步,往过道尽头、门户紧闭的赭红大门、当今土司的卧室看了会儿,就随萨都措到了宽广的顶楼。从这里可以遥望四方,可以看到草滩上成群的牛羊,可以看见若沃曲河上的壮观的伸臂廊桥,可以看见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河流旁成片的金黄、紫红、粉白、幽蓝的花丛;遥远的草山脚下水流似银丝般密布飘绕在草滩上,一只只美丽的鹤鸟起起落落,悠闲自得;极目远眺,一座草山像一道黛碧的屏障遮住了大半个勒乌措湖,只留出一弯湖水像翡翠的月牙儿,供翁扎土司大楼上的人观赏……望着这一切,坚赞脑海里禁不住涌起母亲常唱的那首优美动听的歌:山清水秀的家乡是牦牛聚集的地方乳汁洁白又鲜美花草好芬芳忘不了你啊,美丽的家乡山清水秀的家乡是骏马奔腾的地方马鬃细茸又漂亮花草好芳菲忘不了你啊,美丽的家乡山清水秀的家乡是群羊撒欢的地方羊毛洁白又温暖花草好馥郁忘不了你啊,美丽的家乡……站在齐腰的女儿墙边,坚赞心里无限感动,这片滋养了七十多代翁扎土司家族的地方该是何等富饶的乐园啊,但是在心里它却成了梦,成了毕生的誓言,他叹了句:“布隆德真是美丽富饶的家园啊!”“是的,没有谁不夸这里美丽。”坚赞看看萨都措说:“你们很幸福。”“你不幸福吗?”“我和你们不一样。”萨都措甜蜜地笑着说:“我能给你幸福,坚赞。”坚赞低头看着楼下的房屋说:“不可能的。”“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幸福就在你的身边吗?”“萨都措,你不会明白经过苦难的人是怎样看幸福。”“你受过很多苦,是吗?”萨都措关切地用爱怜的目光看着他。她又说:“我多想把我拥有的一切都让你分享。”坚赞笑着说:“说不定将来你恨我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除非是你有别的女人了!现在有吗?”“没有。”“那我就不会恨你了。”这时沃措玛抱着小鹿上来了:“好啊,你们俩真的躲在这里,我到处找你们呢,你们看小鹿好了。”说着她放下它:“让它也晒晒太阳。”小鹿朝萨都措和坚赞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沃措玛,就折回身走到沃措玛裙裾边傍着她的红靴子依偎着,沃措玛高兴地抱起小鹿高高举起,欢快地笑着。萨都措惊讶地说:“它喜欢沃措玛了!”“那当然,看吧,它还怕你们呢!”沃措玛得意地说,她亲密地把脸贴在小鹿头上:“想不到,它真是可爱极了。”“这还得谢我呢,不是我,你怎么能得到它?”萨都措逗着妹妹说。“我可不希望它没有自己的妈妈来跟着我,有阿妈阿爸才是最好的,它也一样呀。”“沃措玛是个有心的姑娘,说得真好!”坚赞走到小鹿身旁抚摩着它的头说。萨都措双手抄在胸前,故意生气地说:“沃措玛有心,那我呢?我没心吗?坚赞。”沃措玛嗤嗤地笑了:“你的心恐怕被人钩走了。”萨都措笑着一步跨到妹妹身后,抓住妹妹的数根小辫子提起来:“你也拿阿姐开心,我可饶不了你。”沃措玛尖叫起来:“坚赞,快救我。”“谁让你乱说的,该罚!”坚赞笑着说。“难道不是吗?现在你们俩一起欺负我,还能说不是吗?哎哟哎哟……”沃措玛嚷着,坚赞和萨都措被逗得大笑起来…… 第七章“啊,一星呢是昂宿,七星呢四周聚,美丽呢超群星,昂宿呢同升起。”(藏族关于描述昂宿星组成和升起景象的卦辞诗歌,这是一个吉祥卦。)与叔叔聪本罗布商量后,坚赞留了下来,而桑佩岭马帮按期启程出发,前往藏区贸易重镇——达折多。当东南方一颗耀眼的闪着金光的星星升起时,沐浴节开始了,这就是藏历七月布隆德又一个让人轻松愉快的节日,时间是七天,就像耍坝子一样,人们又要把帐篷搬到几十里外察菩绒谷温泉滩去住上一些日子,并把家里的被褥、裙袍什么的都拿出来洗晒,这也是古老的传统习惯。大约在11世纪,藏族开始使用星相学,根据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来推算,金星出现时就是初秋到了,藏历书上说高原夏末初秋,水有几大优点:清澈、轻软、甘甜,这样的水喝了滋润咽喉又不伤腹胃,用这样的水沐浴是再好不过了。而且这时的水是吸纳了金星的光辉,因为,金星是药神的化身,传说在远古时候,没有医药,人们从不知疾病是什么,但是有一个面目很丑陋的流浪汉,走到哪儿,人们都因为他的丑陋而不欢迎他,于是他发下了恶毒的誓言,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经受巨大的痛苦,他往掌管疫病的女神秋初金、查松玛、金尕玛住的金色湖、黑色湖和白色湖里扔进了许多脏东西,污染了湖水,这下女神被得罪了,平静的湖水喧嚣了,忿怒的女神从湖底腾出,打开了疫病口袋,挥舞起撒播疾病的绳索,百年未遇的瘟疫和各种疾病灾害很快席卷了草原、山谷,到处尸横遍野,苦不堪言,活着的人们向苍天哭号着祈求着,天神帝释天看到这凄惨的情景,就派了许多医生下凡,规定他们在七天七夜之内就要治好满世界得病的人。人们看到几道巨大的彩虹从天宇连接着草原,天神派的医者背着药袋踩着彩虹来到人间,天神规定的时间快结束了,只有最后几个时辰了,但病痛的人们还有那么多,神的旨意不能违背,但人间的病疫不能不治,其中一个叫“弥拉”的医生不惜牺牲自己不能返回神界乐园的机会,在最后的时刻,化作了一颗星,就是金星,他把自己的医术、药以及对病痛者的关爱之心,通过金星的光芒洒向河流山川,山上长出了各种草药,所有的水流也变成了医治病痛的良药,人们纷纷脱掉衣袍,奔进河水里,跳进山泉中、游在湖水里,浸泡、洗濯、沐浴,很快疾病消除了,瘟疫去尽了,灾难随着七天的沐浴而消除,从此这颗金星每年藏历七月就会出现七天,这时节沐浴的习惯就一代代,一世世流传下来,凡在此时节洗浴,就会消灾去邪,健身强体。察菩绒谷的温泉还有一绝,那就是它的气息特别,那是因为在它们旁边流经的河流中奇迹般生长着三棵古老而粗壮的檀香树,但是檀香树已经没有枝干只有树桩和根隐没在水流里,在这片温泉滩,除了温泉特殊的气味,还有股浓淡适宜的檀香气息缭绕渗透在这里,在这里沐浴除了去污健身,还能享受到意想不到的熏香沐浴。这几棵古老的檀香树被人们称为神香树,据说它们是莲花生大师点化了的,所以格外浓香,它们曾经是枝叶繁盛高耸入云,但是,有一年却被一个贪心的牧主砍伐断,他想用这檀香木做出家里的床椅和几桌、橱柜,就在他砍伐倒三棵大树的同时,上游的圣湖奇迹般涨起了大潮,海啸一浪高一浪持续了一夜后洪水从决口的湖岸冲了下来,淹没了檀香树桩,冲走了倒下的树,从此,这里就有了一条河流,檀香树树桩也只是镜中花了,有时也有人说能看见水底的树桩,但潜水而下去探究时,却又找不到,水却是在每年沐浴节时,总是会飘起淡淡的檀香味。翁扎土司的队伍是十分庞大的,仅托运虎豹皮帐、其他官帐和享用物品的驮牛、马就有近百头,侍卫、仆人和随从也是浩荡地开进了察菩绒谷。布隆德草原得天独厚,在这片美丽的谷地,拥有几片独特的梯级温泉群。察菩绒谷顶有几个连环的湖泊,雪山消融的积雪水,流进湖里,湖水又从几条水线汇入若沃曲上游,其中有一条水流就要从温泉滩经过,水流边的沙地上有许多盘羊的脚印,不远处一座不毛的岩石山上经常有盘羊下来喝水。察菩绒谷的右侧深处是茂密的沙树林,靠近河沟边的草地上,有成片的黄灿灿的花丛和一些开着紫色、红色花的灌木丛,人们的帐篷大多数都设在这里,土司爷的所有官帐又是围绕着虎豹皮帐而搭设的,土司的安全系数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很高的。由上而下的几道坡坎上散落的温泉群四周都是淡淡的赭红色的石头,有的大如房间,有的高如一座小楼,高处的一些巨型的、形状又十分气势磅礴的青灰色石包上,是不知什么年代就刻锉出的俯视着这里一切的巨大佛像,还有仿佛时刻在与天空对话的真言咒语石刻。远处红石滩上零星地生长着稀疏的、低矮的灌木,有的温泉旁又有一些不连贯的小草坪,土司浴后休息的另一座有八宝图案的白色官帐就搭在最好的温泉群落中的草地里,其他一些零星的帐篷也设在浴场中,这片最好的沐浴场所又是土司家专门享用的。沐浴节开场仪式是在山顶湖泊流水与雪山上奔流下的水流汇合处的草地上进行的。浴场边,石砌的大香炉里点燃煨桑的桑烟,土司的乐队吹响管号,就表示土司开始沐浴了,大家也可以进行沐浴活动了。土司家的女人们和女佣的沐浴场地就在土司浴场的右下方转角处的几块天然屏风似的巨石下;坚赞跟三四个头人们在一起,他们离土司不太远。桑烟、檀香气息和着温泉硝水的气味飘荡在空气中,金黄紫红小花朵的草地上帐篷前更有多处桑烟在缭绕,因为这里草地中有蚊子,经过烟雾一熏,就会把蚊子驱赶走,在土司回帐篷之前,下人也会精心地用檀香烟把蓬内熏一熏的。年轻而忙碌的丹真管家第一天沐浴完后就回官邸办事去了,陪伴土司的是他贴身的头人,第二天晚上让土司高兴的是天空飘起了雨丝,这种晚上下雨、白天出太阳的天气,沐浴是十分惬意的,雨后清晨泡在雾气升腾的温泉里,那又是别样的一番美妙滋味。早晨,已经只是零星雨点飘着,许多人还在睡梦里,土司就早早起来了,他和侍卫的说话声还是惊醒了一些人,等他们一走,这些还不想早起的人马上又睡着了,只有坚赞即刻跟着起来,悄悄向土司沐浴的温泉池方向小心地走去。雨后的早晨,温泉蒸腾的雾气很大,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高高伫立的巨石上衣裙线条流畅的菩萨刻像就像在浓浓淡淡的仙雾里时隐时现,若有若无,飘浮不定。坚赞机警地观察着四周,走走停停,这时他躲在一块石包后观察着,远远看见裸着身子下了温泉的土司,听他愉快地大声叫嚷着,其他的三个侍从没下水,立在池子不远处,跟土司说着话。当太阳也从山顶升起,阳光穿透水雾,照在温泉池里,这时守护土司的其中一个人高兴地叫道:“快看,彩虹出来啦。”“是啊,今早上可真够滋味的了,神仙也不过如此吧! ”土司把头枕在池边的一个圆石上,仰在水里得意地说,“我洗饿了,马上去打壶茶端来,再拿些其他吃的来。”“呀,我马上就……”起立的侍从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仆人端着吃的走来了,大头人多马日克也来了,他身后还有一个仆人扛着一个供土司就坐用餐的藏毯,看来是无法靠近土司的浴场。坚赞只好失望地悄悄离去,他没有从来时的路回去,而是绕过一个山梁,向一片长满荆棘和灌木的山坡上走去。当坚赞回到帐篷喝完茶,就听见沃措玛在喊他,她要让他看看她的小鹿已经完全健康了:“快看啊,坚赞,小鹿还跟我逗着玩呢。”小鹿正用头抵着沃措玛的脚,一边又用爪子蹭几下她的淡蓝色的裙裾。“坚赞,你的头发湿了,你已经洗过澡了吗? ”萨都措走了过来看着坚赞被雨淋湿的头发问道,“衣服也有些湿了,你上哪儿去了? 我和母亲请你过去喝茶,你一早就出去了,告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喜欢雨天洗澡,所以趁雨还未停,就出去了。”“父亲也是,他还没回来呢,等会儿我们也要去,你看,我们的头发都没辫。”萨都措一边优雅地抬手轻轻理了下已经拆散小辫的卷曲蓬松如云的发丝,一边说着。这时,一样是披散着如云似瀑长发的沃措玛快乐地唱起歌来,小鹿对她的亲昵和依恋使她快乐无比,她双手高举起小鹿踏着舞步唱着:在那金色的山上有个像仙鹿一样的朋友我若能同它一起吃草头上的鹿角掉了也心甘团团簇簇开满金黄、紫白小花朵的青草地在雨后更加娇艳翠绿,阳光下起舞的沃措玛清纯雅致娇美如待放的莲花,天空湛蓝,她穿着的质地优良的裙袍也是宝石蓝,衬衣是雪白的绸料,衣领和袖口规则漂亮地翻卷出白绸衣领和袖口,她的姣美和优雅,在蓝天白云和花草地的映衬下,更加动人娇媚,她忽上忽下地托举着梅花斑点的小红鹿灿烂地笑着唱着。他和萨都措被沃措玛的喜悦感染了,也随声唱了起来:在那翠绿的湖岸边有个像仙鹤一般的朋友我若能同它一起游水就是陷入泥潭也心甘在那美丽的地方有个像花蕊一般的朋友我若能同他在一起就是倾家荡产也心甘……唱着唱着坚赞心里涌起一阵的感动,对沃措玛产生了一丝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温情。女佣把两姐妹请去沐浴时,坚赞看着她们跟土司夫人和下人向她们的浴场方向走去时的背影,把眉头又紧锁住了,他告诫自己他只有仇恨,其他的都不是他想要的。萨都措和母亲、妹妹在温泉边脱去了裙袍下了水,今天她们不只是进行泉水沐浴,还要做花香泥浴。这里的女人们都很相信,离这里不远的一个滴水岩下有一种奇特的泥土,取来与杜噶草的紫色花朵加檀香水调和,敷在身上会使你肌肤更加细腻白嫩,让你感到非常的清爽舒适,又去污垢,去风湿,健康美白肌肤。是的,这泥里确实含有对人体有益的矿物质。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有时有灾有难,但给人类带来的馈赠还是很丰富的,赐给人类无尽的财富,这里的藏人就是取用这种有去污性的泥来除去肌肤上的污垢,还把这滴水岩供为神灵所赐,岩上许多光亮无水的地方都贴挂着许许多多信徒们供的红丝线吉祥结、首饰等,旁边还有一个石垒的嘛呢堆,因为是沐浴节,这里的经幡都换上了鲜艳、崭新的颜色。取回几铜盆泥,两口袋紫色花,放在萨都措她们沐浴的温泉边一口架在三石火塘上的大锅旁,泥土还要进行加工,热气腾腾的锅里正蒸着已经劈成小块的檀香木,把蒸出的檀香水蒸气调和进泥里,然后加进适量的蜂蜜、牛奶,再把紫花捣碎和进去,美肤的香泥就做出来了,土司夫人的女佣翁姆就很擅长做这种美肤泥膏,每年都是她亲自为夫人和小姐做。“翁姆,别把花用完了,等会儿我要用! ”浸泡在水里的萨都措对忙着和香泥的翁姆说。沃措玛也争着说:“我也要,给我多留些。”翁姆笑了,四十来岁的她每当一笑,眼角的皱纹总是会细细密密地展开,她说:“已经不多了,那我马上再去采一些。”说着她就把和好的香泥膏端到等会儿夫人和小姐她们上岸休息的一块大石旁的粉红地毯边,然后洗了手拿上口袋就快步走了。雍珍、志玛和另一个年轻女佣也下水给夫人小姐搓背洗澡。当翁姆一回来,姐妹俩就兴奋地争着起来敷香泥。太阳已经升起很高,温泉浴场蒸腾的雾气渐渐小了,从水里起身,面若桃花的两姐妹站到温泉池岸旁那几块红色的大石边,湿淋淋乌黑的长发如瀑如绫,披散在后,柔滑细嫩如玉的肌肤,匀称柔美、挺拔的轮廓,曲线丰润细致,阳光下生命的胴体竞如此神圣,如此动人,几个女佣惊羡地看着亭亭玉立的两姐妹,雍珍说:“真是漂亮啊,大小姐和二小姐。”翁姆“啧啧”感慨着,“两位小姐已经长成如此美丽动人的女人了,恐怕只有最高贵、最英俊的男人才能娶上……”沃措玛别了她一眼说:“可别乱说,我还没长大,这是姐姐的事。”“你怎么没长大? 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体吧。漂亮的宝瓶已经隆起,还说小! ”萨都措指着妹妹的胸部说。“阿妈,你看阿姐说得多难听呀! ”沃措玛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嗔怪着。“萨措没说错呀,沃玛,你不再是小女孩了! ”水里的母亲怜爱地看着她的两个美丽娉婷的女儿笑了。“我就是不想长大。”“这可不是你能决定的。”翁姆说着,抓起香泥正准备给大小姐敷,沃措玛争着说:“我先来。”萨都措笑着妹妹说:“那好,就你先敷吧,我自己动手,你看你害羞得脸都红透了。”沃措玛申辩道:“是水温的原因,你们不都一样吗? ”她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翁姆先把她的头发梳成独辫再盘在头上。沃措玛这才双手撑在红石上,开始让翁姆用泥把她的全身轻柔地擦拭一遍,然后敷上香泥。“大小姐,我来给你敷,可以吗? ”另一个年轻的女佣起身上来说。“你行吗? 好吧,学着翁姆做吧,来,先把我的头发盘起来。”大约是一顿茶的工夫,姐妹俩都敷完了。她俩一边说笑一边就开始抓起紫色花朵一把一把地往自己身上贴敷起来,不多会儿这两尊泥塑的活美人又变成了全身开满花朵的紫色花女。这时如果站在高处放眼向下方看去,可见这片谷地许多石包上陆陆续续晾晒开了红红绿绿的衣袍、被褥等,这片天赐的淡赭红色石滩随处可见人们惬意地浸泡在蓝幽幽的、热气升腾的水里,或坐在池边石块上搓洗着,一派天堂乐园的景象。在温泉最下方,还有个天赐的好景,叫洗马泉,许多的马匹也经受着沐浴节温泉的洗礼,近两丈高的一股牛头般大的温泉喷水柱年年喷涌着,正好可以给马匹沐浴,所以人们就叫它“达楚察曲”,就是“洗马泉”的意思。沐浴的日子已经过了三天了,坚赞开始感到越来越焦虑,萨都措发现了他的不安,还以为是他想回马帮了,他自己也是这么说的。这天土司沐浴后披散着头发,什么珠宝饰物都没戴,他穿着白绸衣白绸大裤就躺在一块铺有地毯的大石上晒太阳,当他感到太阳的光芒开始像细细的芒刺扎着皮肤的时候,他就吩咐下人把豪华的伞幢撑起来,并在他旁边的地上铺好了几个厚厚的卡垫,等会儿他要在这里开涅巴会议。昨天,丹真管家有事来到,这时他正和几个头人先后向土司的虎皮帐篷走去。刚到账蓬外,侍从告诉他们土司说会议不在这里开啦,改在温泉旁开,让他们都到那边去,他在那里等着。这是赛马会、绒格玛会议后所开的第一次涅巴会议,头人、管家手里拿着条形的文案,绸布包着的账本,他们要就今年的赛马会、绒格玛会议期间支付和收受外乡土司、头人、商人的礼品,对各大小头人的贡赋、差民们支应差役的情况进行清盘和总结,并对出现的两起偷盗事情进行处理。在温泉边大家就座后,管家一一报算着今年的支付、收入,土司对今年的支出和收入都很满意,对偷盗事情的处理他就不感兴趣了,会议还没完,他就疲乏地打起哈欠来,头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还在商议处罚方案,土司就靠在石上的镶花锦缎长枕上睡着了,鼾声均匀地响起来,这才使管家和头人们闭上了嘴,书记员也停住了手中的竹笔。大头人低声说:“昨晚甲波爷跟那个桑佩马帮娃下密茫棋,很晚才睡的。”“这样吧,我们到那边树下继续开会,把两起事议妥后再报于土司定夺? ”管家说。头人们都同意,轻手轻脚地起身向坡下一丛小灌木走去。只留下刚才那几个侍卫和仆人。伞杆插在石缝里的伞幢绸缎荷叶幔边在和煦的微风中轻轻飘动,这里除了静谧就是土司的鼾声,偶或传来远处一阵缥缈的小孩的欢叫声,阳光把人们晒得软软绵绵的,那几个侍从也靠着石块睡着了。土司酣然地翻了个身,微微张着嘴,仰躺着,突然,土司觉得有人蒙住了他的嘴,就在这一瞬间,左胸肋上一阵刺痛,惊恐的他睁眼看见一个满脸仇恨的年轻人就在他身边,他想挣扎起来,但年轻人把他狠狠摁着,他只挣脱开了捂着他嘴的那只手,他大叫起来:“刺客! 来人啊……”这一喊,旁边的两个侍从都惊醒了并蹦了起来,刺杀土司的人迅速地又在土司的身上刺了几刀,他还不甘心地又向土司胸口刺去,但冲上来的几个侍从抓住了他,孤注一掷的年轻人用力挣脱他们,看来不刺死土司他是不罢休的,再一次扑向已经挣扎着吃力地爬滚在地上并大喊大叫着的土司,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甲波爷被刺了,快来人……”“杀人啦,快来……”开会的头人、管家和远近听见呼救的人们都纷纷赶来,经过一番搏斗,刺客手里的藏刀被抢了去,他自己也多处受了伤,现在更是插翅难逃了。没有伤着致命处的土司被人扶着,他气急败坏地大叫着:“活捉他,活捉这个畜生,我要亲自杀了他! ”萨都措和沃措玛看见被牛毛绳五花大绑着的满身是血迹的凶手时,姐妹俩都惊吓得说不出话来!菩萨啊,怎么是他? 坚赞! ……怎么能让人相信这是真的,坚赞,她们信赖的朋友,萨都措心中的恋人,突然变成了刺杀父亲的凶手!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问题才是土司最关心的,所有曾经与他结过怨仇的人都在他脑海里闪过,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家伙。他对这个马帮娃充满了兴趣,他要等伤好后慢慢地把这迷团打开。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对甲波王行刺,真的是不要命了!甲波爷受伤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鸟儿,迅速飞遍了翁扎土司统辖的地方,布隆德草原的人们都想一睹这位不要命的行刺者长得什么模样,这让人想起几年前那个射杀了管家的神奇的黑面人,该不会又是那个黑人吧? 但当人们看到行刺者却是身上流着血、被紧紧捆绑的那个神箭射手、马帮娃时,大家都惊讶地伸出了舌头,摇头叹道,这男娃真的是不要命了!东方的金星还没有消失,这突发的事件就结束了今年的沐浴节,回到家里,萨都措、沃措玛和母亲天天都担忧地陪伴在父亲身边,土司受伤多处,虽然不会危及生命,但要恢复,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做到的。家庙里请来的几十个喇嘛天天念经不断,这幢宏大的土司宅楼里回响萦绕着僧人们念咏的消灾经,平安经,偶或还伴着鼓钹声,清脆的铃声。家里常常出入的人中,除了来探望的头人和一些贵族,就是僧人医生,虽然家里供养着僧医,但布隆德几个大寺庙里医术高的僧医也都来了。出事的那天,沃措玛都忘了给小鹿喂东西,要不是小鹿缠着沃措玛“莞莞”不断叫着,不停地用头蹭她,她才想起它是在要吃的了。连日来,萨都措一直沉浸在痛苦和无限的矛盾、自责中,她无法想象自己那么倾心的人会杀父亲,她无法理解,像父亲那样至尊至善、位高一切的人,怎么会有人仇恨甚至想杀害他,如果有,那该是一个多么狰狞的恶棍歹徒,她应该是多么地仇恨他,就是千刀砍万鞭抽,就是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让他死千回她也不解恨! 可是……坚赞在她心目中就像神灵,那么英俊威仪如神子,她是那样痴迷地敬慕爱恋着他,如今她该怎样来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怎样来解脱这情与仇? 萨都措被痛苦困扰折磨得无以复加。尽管父亲的伤势在僧医和家人、仆人的精心照料下,会渐渐好起来的,但萨都措始终无法解脱出来,她深感对不起父亲,有那么多的千不该万不该,可是一切不该的都发生了,全是由于她,这不就是人们说的引狼入室吗? 如今她不能痛痛快快地去爱,也不能痛痛快快地去恨,她只有哭,菩萨啦,可怜的萨都措该怎么办? 虽然父亲受了这样大的伤害,父母却没有责备她一句,他们心照不宣地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十分的内疚自责了,萨都措也不愿打听坚赞和父亲之间究竟有什么仇,看得出父亲也不知道,不然他会告诉她们的。那几个在浴场守护土司的侍从因为睡着失职也被狠狠地鞭打了一顿。坚赞被关押在官楼大院左侧底层的地牢里,地牢和其他已经关押着一些犯人的牢房都与牲畜圈棚在一个方向,地牢有两间,一般是死囚才会住进这里,里面没有通风口,没有光线,低矮、潮湿、肮脏、恶臭不堪,各种难嗅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刚进里边时会让人受不了,戴着铁脚镣的坚赞不知自己在这黑暗、低矮得只能躬着身的地牢里呆了多少天,他只被放出去过两次,看守押着去厕所倒几天的排泄物。每天狱差送两次水和吃的东西,都是从矮小的木板门小窗洞递送,在黑暗里,他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时间仿佛对他也没有任何意义,死是无疑的了,惟一让他失望、让他不甘心的就是他想杀的人并没有死在他的刀下,几十年来埋藏在心里的复仇的夙愿就这样断结了,这是他惟一深深憾恨的!坚赞肩上和腿上的伤开始感染化脓,伤口的疼痛变得像火燎一般,越来越剧烈了,他终于倒下了,这天,不知自己是昏过去了还是昏睡着了,在他似醒非醒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披着头发、着一身白绸衣裤的人捂着血淋淋的胸口,和蔼地看着他,嘴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坚赞挣扎着想起身拉住他,那人却把他推开了,无论怎样挣扎他始终够不着那人,当他再一次要抓住他的手时,那人却转身要走,坚赞想喊他等等,却怎么也喊不出,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扑向那人,在梦里他几乎是拼将一身的力终于哭喊出了:“阿爸,等等我! ”但是那人却猛转过身把他推倒了,他的身体被狠狠地撞在一堵坚硬的墙上,肩和腿疼得直钻心里,他终于被痛醒,嘴里还喃喃地念叨着:“等等,阿爸,阿……爸……”醒来的他发现自己一身滚烫,眼含着泪,他深信那个已经在他梦里出现过多次的男人就是他的父亲,他一定是来保佑他看护他,不让他死去,是的,他绝不能自己倒下,只要有一线的希望,他必须活着,可是,他现在该怎么办呢?坚赞默默地向菩萨祈祷起来,向父母的在天之灵祈祷起来……随着土司伤势的好转,大宅里人们的心境也逐渐好起来,忙乱惶恐的宅楼里终于又回复了以往的宁静有序。沃措玛已有许多天没去看过她的马了,今天,当太阳刚升起,她就骑马出去转了转,回来时,不见马夫来牵马,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沃措玛这才自己牵着“嘎达麦波”向马厩的方向走去,当她走近马厩,突然,她停住脚步,她看见畜圈旁地牢的石梯口走出来一个头发蓬乱、肮脏不堪、手提着一个陶罐的囚犯,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通道口阳光洒落处,久居黑暗的犯人闭上眼转过头想避开刺眼的光,过了会儿他才眯着双眼模糊的看到周围的东西,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的空气,他贪婪地嗅着太阳的气息、新鲜的空气、草料的芬芳,当他把目光投到接近马棚的空旷青石板院落边时,他也吃惊地定神而视,院旁灿烂的阳光里一个穿着蓝色裙袍、披着满身光晕的娉婷女孩牵着马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她除了梳着细密小辫的头顶戴着一副绿松石发压外,一身素洁如仙子,他们就这样相互吃惊地无言地注视着,这时,狱差猛地推了下坚赞,骂道:“看什么看? 你这种人还配看小姐吗? 快滚去倒掉你手里的脏东西吧! ”坚赞这才吃力地迈着戴有铁镣的受伤的腿脚趔趄着向甬道的尽头拐角处走去,当他走回来时,沃措玛还站在那里,这时碰巧管家丹真来安排几个下人到马棚外的木料堆扛木头,他正好看见坚赞一瘸一拐地走来,于是,他迎过来,一面把袈裟理了下,一面在通道口等着坚赞走近:“你不是那个傲慢的马帮娃坚赞吗? 我还以为你垮不掉呢,怎么现在变成这副熊样了? ”他说着又用手指拉了下坚赞肩部的伤口处因血水而粘住的衣肩,坚赞疼得倒吸了口气,退了一步,避开了丹真碰触他伤口的手,丹真冷笑着说:“轻轻碰了下你就受不了,是汉子就别怕,你就再经受我一拳吧! ”他话音刚落就挥拳打过去,坚赞倒在了地上,他又上前一步抬脚就向坚赞腿部受伤的地方猛踢了几脚,坚赞忍不住大叫了几声,狱差见管家这样狠,也不忍心看,就把头转向别处,又听见坚赞叫了一声就没有声响了,他忙走到坚赞身边吃惊地说:“管家,他昏过去了,你看,他的伤化脓水了,流出来这么多,真吓人。”管家捂着鼻低头看了看坚赞的伤,退后几步才说:“这伤就够他受的了,自作自受,活该! 看看,我这几脚还帮他把伤口的脏物撵出来了,如果他没死在地牢里,那还得感谢我呢,好啦,把他拖下去吧。”丹真说完转身就走,当他走到呆呆地、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的沃措玛身旁时,他微笑着道:“二小姐,这种地方你不应该来,快回去吧。”呆立着的沃措玛这才清醒过来,她发现刚才她牵着的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回来的马夫牵进了马棚,她冷冷地看了丹真一眼,没说什么就转身走开了,丹真看着沃措玛的背影,不解地摇摇头苦笑了下,就去干自己的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