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姜老哥喝酒,咋停下不喝了?琢磨啥呢?”张胜对堂倌的神态有所察觉。“没……没琢磨啥,我的酒有点多了,脑袋瓜子有些沉。”堂倌掩饰道。“老哥,你的情况金龙哥给我说过,看你近日神情有点恍恍惚惚的样子,心里一定憋着啥事,给我们哥仨聊聊,看我们弟兄几个能不能帮上你点忙。”堂倌姜庭秀今年整五十岁,有一个姐姐叫姜庭芳。当年,王金龙作为二十九军排长,在跟日军作战时受重伤,眼看不行了,部队又要开拔,就被安置在离这儿四十多里的太平庄姜庭芳家。多亏了这个四十岁就开始守寡的老太太,到处求医问药,才把王金龙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说起来老太太是王金龙不折不扣的救命恩人。王金龙伤好后打听到部队已开拔到千里之外,无奈之下参加了当地保安团,日本人来后,保安团又被改编为皇协军,一直到现在。王金龙一直和老太太一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以期能有一天报老人家的大恩,这也是王金龙到现在还穿着皇协军的黄皮、背着汉奸骂名一直不走的原因。半个月前,老太太的独子陪着新媳妇回娘家,半路上碰见驻太平庄的皇协军中队长李耀祖带人出来催粮,见新媳妇年轻貌美,李耀祖顿时淫性大发,欲加调戏。新媳妇性格刚烈贞节,宁死不肯受辱,最后跳崖自尽保全了自己的名节。老太太的儿子急怒之下竟变得疯疯傻傻,老太太因心疼儿媳、儿子,也急火攻心病倒在床上。王金龙得知此事后大怒,几次要去杀李耀祖,都因其从人太多没法下手,悻悻而归。最后王金龙和姜庭秀商议,先给老太太和儿子抓药治病,杀李耀祖的事慢慢从长计议。“啪——”听完姜庭秀的一番话,三人的手一起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碗碟一跳。“好个汉奸,我非宰了他不可。”联想到石榴的惨死,继宗的双眼血红。张胜、占魁也有同样的遭遇,因此二人也是气得钢牙紧咬,双拳搓破。一阵情绪激动过后,张胜说道:“哥儿几个,咱们先静下心来,思量个周全的办法来,这仇咱们一定要报。”此时的姜庭秀已是热泪盈眶,看着这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要帮自己报仇,胸中的热血也是一股一股往上涌,不由得挺直了弯了大半辈子的腰。李耀祖家在李店也算大户人家,其父李老实年轻时因家贫讨不上老婆,一气之下跑到口外帮人贩粮食,几年下来积蓄了点钱,后来干脆自己在家就地收粮、坐地批发。几年下来,置了房子、买了地,慢慢地竟成了李店的首富。于是便张罗着娶妻生子,谁知天不作美,李老实那薄命的媳妇在生二儿子李耀祖时因难产而死。中年丧妻,两个儿子一个尚幼、一个尚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李老实五内俱焚、欲哭无泪。为了孩子,李老实还是强打精神,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相依为命。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李老实没再续弦,但外面的生意还需自己亲自打理,便在家里雇了个老妈子照料两个儿子。没有人管教,加上家里又有些钱,这俩孩子便像野地里的树一样肆意疯长起来。尤其是小儿子李耀祖,天生六指,懂事后总感觉别人在笑话自己,老将生有六指的右手藏于衣袖中,他从小性格阴沉内向,不愿与人多交往。等到大儿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弟兄俩已是吃、喝、嫖、赌无师自通,老大还学会了抽大烟,眼瞅着李老实辛苦一生挣的家当在一缕缕的白烟当中一点点消耗殆尽,没几年,爷仨便上无片瓦存身、下无立锥之地。最后李耀祖实在没有活路了,索性一跺脚上山入伙落草为寇了。天生的阴冷狠毒,外加奸诈狡猾,使得李耀祖几年工夫便从一个小喽罗当上了二当家,接着又投靠皇协军当了汉奸。此时,李耀祖的老子和大哥早已化为泥土。他回到李店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年他大哥典当掉的家产连本带利夺了回来。一时间,李家的大宅如阎罗殿,天天有人站着进去横着出来,小小李店乌烟瘴气、鬼哭狼嚎。太平庄距李店不到二里地,李耀祖几乎天天回李店住,因为家里有个窑姐出身的三姨太。这女人长得丰满白皙、妖艳风骚,施展开窑子里婊子那套笼络客人的解数,撩拨得李耀祖一天到晚心辕意马、猴急火燎,离开她一会儿就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今天,太阳刚偏西,李耀祖就顾不上做任何事情,带上六个贴身的随从,摇摇晃晃地往家赶,他知道自己仇人不少,多带些人心里踏实。道两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齐膝高的麦田,麦子随风缓缓起伏着,空气里有种淡淡的草香味,偶尔会有一两只燕子箭一般闪过,寂静的旷野中不时传来一两声云雀婉转的鸣叫声。李耀祖骑在马上眯缝着眼,心里美滋滋的,脑子里不时闪现出三姨太那一头如波浪般的黑发、猩红的双唇和穿着长统玻璃丝袜的大腿。“前边什么人?”随从大声的喝问将李耀祖从冥想中惊醒过来。前边不远处站着四条大汉,清一色头戴亚麻色礼帽,身穿夏布长袍,脚下白袜黑鞋,腰间鼓鼓囊囊,一看便知别着家伙,其中一人还戴着墨镜。四人傲慢地站在那里,对逐渐走近的这一小队皇协军视若无物,径自在那里抽烟。“你们是什么人?”李耀祖的手下咋咋呼呼拉起了枪栓。“八嘎!”戴墨镜的一声怒喝,此时大家方才看清楚这人上唇的仁丹胡。日本人!李耀祖心里一惊,赶紧滚鞍下马,一溜烟地跑到戴墨镜的眼前举手敬礼:“报告太君,卑职是驻太平庄皇协军中队长李耀祖,正要去李店执行公务,冲撞了太君,请太君责罚。”“执行公务?”旁边一条大汉“扑哧”一笑,“李队长怕是要回家和三姨太办公务吧?”李耀祖抬头一看,认出是柳林镇皇协军的王金龙。王金龙笑着拍了拍鼻子上已泌出细汗的李耀祖给他介绍说:“这位是联队谍报课长池田少佐,也是在此公务。”“老弟啊,吓死我了!”李耀祖巴结地握着王金龙的手:“你给美言几句,说我确实无心冲撞太君。”池田面沉似水,毫无表情。李耀祖咧着嘴,几乎要跪下去了。他一抬眼,看见刚才大声喝问的那个兵还站在那里伸长脖子傻乎乎地瞧热闹,赶忙一招手把他叫了过来,劈脸就是一耳光:“眼瞎了吗?冲撞了太君,还不赶紧向太君赔罪?”那个当兵的捂着火辣辣的脸连连向池田鞠躬:“小的眼瞎了,请大太君恕罪。”池田仄仄一笑,从腰间掏出手枪对着那个当兵的,打开了保险。当兵的登时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腿一软跪了下去。李耀祖脸色蜡黄,他知道,这些日本人杀人不眨眼,杀不杀往往只在一念之间,一个日本佐官杀个皇协军小兵跟捻死个蚂蚁似的,他就曾亲眼见过一个皇协军军官喝多了酒,不知轻重地拍了一个日军大尉的肩膀后被一刀劈成两半的场面。这个少佐杀完小兵,下一个大概就到自己了吧。他张皇地抬脸看着王金龙,希望他能求个情,王金龙一点头,附在池田耳边耳语了几句,池田略一沉吟,又是仄仄一笑,收起枪来。李耀祖擦了把汗,他知道一场灾难过去了。于是作揖打躬,嘴里连连说着自己也听不明白的感谢话。池田连看也不看他,更不搭理。李耀祖僵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场面极为尴尬,今天这个面子算是栽到家了。王金龙走过来:“老兄啊!太君到了你家门口,眼看着又要到饭点儿了,你还不请太君到你家坐坐?”说着话连连给他使眼色。李耀祖忙不迭地应着,一拍脑袋,心里骂着自己:“我真是大傻瓜,这么好的台阶我居然看不见。”“老弟面子大,还请老弟替我代请池田太君。”说完,巴儿狗似的摇着尾巴跟在王金龙身后来到池田面前。听完王金龙的话,池田哈哈大笑,竟亲热地拍了一下李耀祖的肩膀。就这一下,李耀祖的骨头都酥了,赶紧过来扶着池田上马,亲自牵着马缰,顺便给了那个还瘫在地上的小兵一脚。李耀祖牵着马趾高气扬地走着,心里盘算着:我这是因祸得福啊,这个池田是酒井联队长身边的谍报课长,那就是亲信啊!我只要把这个池田巴结好了,还怕没有升官发财的机会?将来没准会大队长、团长地一路升上去,说不定还能混个师长旅长干干。此时他甚至想到了把三姨太送给池田少佐玩玩,大丈夫何患无妻,只要能升官发财,女人有的是。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到了家门口。早有一个当兵的飞跑回家报了信,李家大门上张灯结彩、鞭炮齐鸣,李耀祖脸上更是溢满了得意之色:你们谁有这面子把少佐太君请到家里做客?什么大队长、团长,恐怕连个日军尉官也不会给他们这么大的面子。三姨太也粉墨登场了。这女人身穿一袭侧叉开得极高的藕荷色旗袍,肉色长统丝袜,乳白色高跟皮鞋,一头波浪般的卷发,弯眉杏眼,手里拿着一把小团扇,一身的脂粉味离老远就熏得人捂鼻子。还没走到跟前三姨太就嗲声嗲气地叫开了:“哎哟——,池田太君来了,快请屋里坐。”由于走的步子大,她那雪白的大腿、粉色的内裤时隐时现。她扑过来用手搀扶住戴着墨镜的池田,整个身子几乎埋在池田怀里,这套做派一如妓女在窑子里迎接常来常往的老嫖客,波浪似的卷发蹭得池田脸上痒痒的。在众人前呼后拥下,池田兴奋得脸上放光。李家庄园原本就宽敞,李耀祖回来后又强抢豪夺,将庄园扩大了足有一倍以上。园子里假山鱼池、苔滑石凉;古木参天、树影摇曳;修竹青萝、袅袅婷婷,好一个清凉世界。旋即,酒菜齐备,李耀祖请池田坐上首,其余人依次落座,三姨太自然紧挨池田,六个随来的兵分立在身后。自打一进门,三姨太的身子就没离开过池田,这一幕让李耀祖心里如打翻了醋坛子,一阵阵往外冒酸水儿。真他妈婊子无情,该不是又想攀日本人这个高枝儿了吧?你等着,看日本嫖客走了之后老子咋收拾你!李耀祖心里恶毒地骂着。酒过三巡,池田开口了:“李队长的大大的好,三姨太大大的漂亮。”说到这里一顿,看了一眼三姨太。三姨太酥胸半露,朝池田送了个媚眼。池田接着道:“你们的,一人一瓶酒的喝。”他一指六个皇协军士兵。六个兵接过酒,太君赏酒是给自己天大的面子,但要将这一瓶酒一气喝下去,恐怕不死也得睡上三天。正迟疑间,李耀祖一瞪眼,六个人心一横,憋着气息一口气将酒灌下去。池田一竖大拇指:“大大的好。”话音刚落,其中一人已经瘫倒在地,其他五人业已开始摇晃。池田一摆手,五人使出浑身力气才将倒地士兵拖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宾主六人。酒过三巡,王金龙起身一抱拳道声“方便”,离座出去了。王金龙来到后院茅房,六个当兵的正趴在茅房里外,污物吐了一地,一个个滚得全身污秽不堪,已经用脚踢都踢不起来了。王金龙回来落座,对池田一笑:“六个丘八全躺那儿了。”“躺了好,躺了我们好办事。”池田一笑,摘掉墨镜,撕下小胡子,原来是张胜假扮的,其余二人当然是继宗和占魁了。李耀祖一惊,满脸惊疑地看着王金龙:“兄弟,这咋、咋回事?”声音已经有些哆嗦。“咋回事?要你命。”王金龙手中的盒子炮机头大张着,枪口顶在他的太阳穴上。三姨太刚要张嘴,被继宗一把掐住脖子说不出话来,占魁用中指在其耳后穴位上一弹,三姨太白眼一翻晕了过去。李耀祖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已叫汗水湿透,硬撑着问:“我和各位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你问我,姜老太太家儿媳的事,你恐怕没忘吧?”“几位爷,这是个误会,是她自己跳崖摔死的,跟……跟我没关系。”“跟这汉奸废什么话呀。”一直在边上没言语的继宗说着把刀伸进李耀祖的嘴里胡乱一搅,他恨透了鬼子汉奸,出手极其凶狠。李耀祖惨叫一声,但已不像人声,嘴里的零件已被刀绞得一塌糊涂,浑身筛糠般抖动着。紧接着,继宗的眼睛又瞄上了李耀祖多长了根指头的右手,他铁钳似的大手抓住李耀祖的右手压在桌子上,嘴里说声:“你他妈也不嫌累赘。”手起刀落,李耀祖的六个手指齐齐地被切下。李耀祖顿时疼得缩成一团。“兄弟,让我来。”咬牙切齿的王金龙从继宗手里要过刀,用刀压在李耀祖脖子上一抹,迅速闪身离开。血如箭射,李耀祖的脑袋在地上如夜壶一样滚了几下就不动了。恰逢此时,三姨太醒转过来,正看到旁边一个没有脑袋的脖腔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沫子,吓得肝胆俱裂,身子一挺,死了。紧接着,几人又从外边拖进那六个醉得如死猪般的随从。占魁嘴里骂着:“都他妈不是好玩意儿。”要过刀嘁哩喀喳一阵乱捅,全结果了。张胜此时已经搜出了李耀祖家的金银细软,好大的三包,可见这个汉奸平日里鱼肉乡里百姓的狠劲。临出门时,继宗灵机一动,他撕下一块幔帐,蘸了点血在墙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他原想写上“杀人者打虎武松也”之类的提气话,临要写却变成了李清照的词,这是他在莲儿家曾看到的,这么多年了不知为啥还记得这么清楚?写毕将幔布一扔,四人趁着夜色大摇大摆地出了李店。在日本人眼里,李耀祖还不如一只东洋军犬,他的死在日本人那里没引起任何波澜。日本人派人匆匆对现场进行了勘查,备了个案底就草草定了个仇杀结案,没人会为这事煞费苦心、大费周章的。倒是李店、太平庄一带老百姓暗暗庆贺了好一阵子。此后王金龙、张胜、继宗、占魁四人时不时相约进山打猎,实际上借打猎练枪,同时还可以打些野味一饱口福。其他三人很快就练成了神枪手,只有继宗对练枪兴趣不大,他觉得还是用刀得心应手,而且用刀砍鬼子汉奸时的那种快感是用枪体会不到的。但他的悟性很好,经过不几次练习之后,他用枪就和用刀一样得心应手了。第五章 亲情近一段时间以来,由于小岛的命令,鬼子兵们很少远离柳林镇,柳林镇周围的老百姓明显感到日子比以前好过了点。时间转眼到了收麦季节,张胜、占魁商量着回家收麦,顺便在家里住几天和家里人团聚团聚。店先关一阵子门,由姜庭秀负责守着,顺便将店里店外打扫清理一下。张胜家在大兴寨,是山地,麦子熟得要早几天,所以二人决定先去张胜家收庄稼,然后再一起去西山坳占魁家收麦子。商量已定,二人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一直没言语的继宗脸上。他俩知道,庄家营子现在活着的只有继宗一人了,村里的野草恐怕长得能有一人高了,自葬完亲人后继宗就再没回过庄家营子,实际上继宗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了。二人希望继宗和他们一块走,但话又不能说出口,一说出来继宗肯定难受,所以二人故意当着继宗的面商议此事,希望他能自己提出来跟着一块走。平时在店里,弟兄三人一起谋划及实施杀鬼子汉奸,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不觉得什么,现在其他两人要回家,继宗心里突然有种复杂的感情,有伤心,有孤独,还有一些难舍难分。他也知道两人的用意,经过一番思考过后,他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强挤出笑容:“我跟两个哥哥一起去。”“我就知道兄弟一准儿和我们一起去。”占魁乐得一拍巴掌,他属于直爽而粗心的人。张胜心细,看着继宗说话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发酸。柳林镇距大兴寨足有十五里地,一路上三人说笑着赶路。三人清一色短打扮,头戴亚麻色礼帽,上身着白府绸起暗花的褂子,黑洋布大裆裤扎着腿带子,脚蹬直贡呢黑布鞋,露出雪白的袜子来,显得非常干净利落。三人本来就高大魁梧,这一身打扮外加大步流星赶路的神态,更显得威猛剽悍。大约有半个多时辰的光景,已远远望见村里郁郁森森的树木,顺着随形就势的土路三弯两拐,三人已经来到寨门前,不知怎的,继宗心里突然紧跳了两下。村里古柳参天,宽大的水渠从村中蜿蜒流过,淙淙咚咚,清澈见底,翠绿的水草在流水的轻拂下,顺着水的方向袅袅地摆动着,渠边布满了绿苔和浮萍,不时有蜻蜓颤动着翅膀在水面上极快地一点,倏忽间又疾速闪开,雪白的鹅鸭悠闲地在水里游着。外面酷热难耐,而村里却是这样宁静、清凉。顺着水渠一拐弯,迎面走来两个女人,年龄大点的身材高挑,上身穿一件质地非常柔软的月白细夏布长衫,腰掐得很细,亚麻色纺绸裤,宝兰色缎面绣花鞋;头发乌黑明亮、整齐地向后抿着,发髻上斜斜插着一枝做工精细的白玉簪;肤如凝脂、面若桃花;走起路来衣袖飘飘、环佩丁东,整个人显的雍容而娴雅,只是顾盼之间眉宇中似乎有一缕淡淡的忧郁。来人正是莲儿,旁边是她的远房表妹雨玫。等走得近了,莲儿轻轻欠身问好:“胜爷爷,您刚回来。”按年龄,张胜比莲儿小一岁;但按辈分,张胜则是莲儿夫家的爷爷辈。这就是当时中国农村一个有趣的现象。同宗之人,有穷有富,富的结婚早,四十左右就能见到孙子辈;穷的好多四十还打着光棍。就这样一代代累积下来,同宗中家境富裕殷实的人家往往辈分小,而家境贫寒之人却辈分很高。张胜家上几辈也比较穷,只是到了张胜父亲和张胜这两辈家境才殷实起来。因此,张胜的辈分在村中张姓人中是很高的。张胜从十六岁起就走南闯北,人又豪爽仗义,村里有个大事小情的都是张胜出面张罗,所以,只要他在村里威威势势走着,村里人无论贫富、大小,只要是孙子辈的见了面都愿意叫他一声爷爷。看着这个漂亮女人向自己问好,张胜心里很是受用:“这是东美家的吧?怎么,出来转转?”他有心充大,遂一指身后的占魁、继宗:“这是我的两个兄弟,你也问声好吧。”“二位爷爷辛苦了。”女人低眉顺眼欠身低头。等抬起头来,一眼望定继宗,她的脸一下变得苍白,用手指着继宗:“继……继……”她差点直接叫出继宗的名字来,她一顿,忙掩饰道:“……你……你不是庄家营子那个杀猪的……的爷爷吗?”虽然话有些语无伦次,还好,终于让她艰难地遮掩过去。说完,她眼眶里已盈满泪水。继宗怕见到莲儿。一进村,他便悄悄地低着头走在张胜、占魁身后,刚才莲儿身影从远处一闪他就认出来了,他太熟悉莲儿了,心头一阵狂跳,呼吸几乎停止,等到莲儿和张胜说话再向自己问好时,他感觉自己都快要死了。此时,他脸色通红,脑袋嗡嗡作响,嘴里“嗯、啊”乱答应着,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还是莲儿先恢复了镇静,她用手理了理乌亮如鉴的头发,向张胜欠了欠身,然后看了一眼继宗,转身离去。这两人的神态被张胜看了个满眼,他狐疑地望着莲儿的背影走远,然后转过脸意味深长地对继宗一笑:“我这孙媳妇自打丈夫过世之后,变得有点神神叨叨了。”占魁没那么多想法,他想当然地埋怨继宗:“都是结过婚的人了,怎么看见个漂亮娘们儿连个话都不会说了?”继宗张了张嘴没说话。张胜、占魁两家的地都不多,二人以前以到口外贩运牲口粮食为主,多半年下来的收入要比种庄稼丰厚多了;再加上多年在外闯荡,性子都跑野了,哪有务弄庄稼的心性。之所以种庄稼,纯粹是因为家里世代农民,地里不种点啥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其实说到收入,从刘墨举、李耀祖两个汉奸家里抄出的金条、金砖加起来有一百多块,现大洋将近两万元,其他金银玉器也能值个好几万的。除了给王金龙和姜老太太一部分外,贿赂柳林镇镇长张宁只用了一根金条,盘店及日军到店里吃白食也只用去极小的一部分。对这一大笔钱,三人也有打算,除定时给各家一定的钱补贴家用外,其余的均用作杀日本鬼子、汉奸的活动经费,如能遇到抗日军队,则将大部分捐给抗日部队作军饷。从这个角度来说,家里种不种地都无所谓。两家的麦子很快就收完了,继宗还抽空去了一趟石榴娘家,看望岳父岳母。岳父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满院的石榴花夭夭地怒放着。“我的名字叫石榴,咱家也得种上几棵石榴,看见石榴你就会念想起我。”风中传来石榴温软的絮语。如今,石榴花依旧,而人已杳如黄鹤。继宗心中一阵刺痛。“这不是继宗哥吗?你啥时过来的,咋也不言语一声。”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继宗的沉思。他扭过头一看,是石榴的妹妹玉梅。才半年多没见,玉梅已长成大姑娘了。还未等继宗答话,玉梅已扭头冲屋里喊开了:“爹、娘,继宗哥来了。”“继宗来了,天呐——我的孩子啊,这大半年你跑哪儿去了,可想死娘了。”屋里传来岳母的呜咽声。继宗三步并作两步跨进门去,岳母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才半年的时间,还五十不到的岳母一头黑发已全部变成雪白,原来丰腴的脸颊变得枯槁消瘦,站在那里有点颤巍巍的。岳父情形稍好一些,只是人显得有些木讷。继宗心如刀绞,跪倒在地悲声大放:“爹、娘,苦了您二老了。”玉梅也在一边啜泣着。一阵痛哭过后,岳父先停止了垂泪,他劝道:“都不要哭了,老太婆别哭了,你看继宗都难过成啥样了,来,孩子,起来起来,咱今儿个都高高兴兴的,行不?”说着硬拉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继宗来,转脸对玉梅说:“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在这儿傻看着,还不给你哥打盆洗脸水去。”其实,这大半年来,继宗常常会突然想起石榴,但当着二位哥哥又不能过于表现,只好忍着、憋着,难受之极时只有靠酒精来镇痛,今天在两位老人跟前这么一哭,他反倒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闷,大家都不知该说啥好,正好玉梅端着洗脸水进来了,到底是孩子家脾气,刚哭完,一眨眼又是雨过天晴。“哥,这大半年的你到哪儿去了,爹和娘天天念叨着你呢。”继宗三把两把擦了脸,然后说道:“爹、娘,这半年多我给石榴报仇去了,你们知道我亲手宰了几个鬼子汉奸?”说着伸出手比了个“八”的手势。“你们知道,柳林镇的鬼子为啥最近老长时间不出他们的老鳖壳了吗?全是我们哥儿几个干的,杀得鬼子们不敢离镇一步,只要他们敢出镇,我们就有办法收拾他们。”继宗一口气说了这么长一段话,然后长吁了口气,这大概是这大半年以来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他是想让两个老人欣慰一下。两位老人的确很欣慰,他们的姑爷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有仇报仇,绝不稀松软蛋,当初,把闺女嫁给这样的男人,也算对得起自己的闺女,可惜,石榴命薄,竟死在那帮杀千刀的日本鬼子手里。两位老人想着想着,不禁又为继宗担心起来。岳母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你这样为了石榴冒着掉头舍命的风险去杀日本人,石榴如若地下有知,她一定会知足的,但是娘担心你啊!娘不想没了闺女,再把我儿你又搭进去啊!”说着,已是泣不成声。岳父也劝道:“孩子,你已经杀了这么多鬼子汉奸,石榴的仇也已经报了,你听爹说,现在庄家营子已经废了,不如你就搬过家来住,咱一家人就团团圆圆一起过日子吧。我和你娘就石榴和玉梅两个姑娘,现在没了石榴,我和你娘下半辈子就靠你和玉梅了。”说完瞅了一眼玉梅。玉梅听父亲话里有话,俏脸一红,低下头去。玉梅确实已经长大了。以前继宗每次来,玉梅总如小鸟般依人,不是挂在继宗脖子上就是靠在他身上,叽叽喳喳地和继宗有说不完的话,高兴时还会了用她那鲜红的小嘴不停去啄继宗的脸。可这次也许是姐姐新逝不久的缘故吧,玉梅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听父母和姐夫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姐夫,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极美、极秀的眼睛透出的是无限的关切。以前石榴看他和玉梅亲热的样子,没人的时候常和他开玩笑说:“等玉梅长大了,也一并娶过来给你当媳妇吧。”而今,言犹在耳,人却天各一方。看着岳父岳母因悲痛这么快就苍老衰弱成现在这个样子,二位老人还在替自己担心,他不禁感到内疚。自己这么长时间被复仇的情绪笼罩着,也没顾上来看看岳父、岳母,二位老人家这么长时间不知是怎样支撑煎熬过来的,还有玉梅,也才十六岁多一点,不知她背地里哭了多少次,见了父母亲还要强装笑脸来安慰两个老人。他略一沉思:“爹、娘,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放心,有石榴保佑我着呢,没事,等杀完这帮日本牲口,为石榴彻底报了仇,我一定回家来,咱一家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地过日子。”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今后一有空,我就会回家来看望爹、娘和玉梅妹妹的。”见着了姑爷,不管咋样,二位老人多日的痛苦和沉郁一下轻松了许多,和姑爷的感情好像比石榴在时还要贴得更近,因此,两个老人的表情也明快多了。看着二位老人的情绪明显好转,继宗也轻松下来,他取出专门带来的一百块大洋放在桌上,说道:“爹、娘,你们不要为今后的生计操心,有我呢,我会定时给你们送钱来,咱家的那十几亩地,你们想种就种,不想种就佃给别家,今后你们就好生将养你们自己的身子吧。”岳父李才家的家境在西山坳属中平之家,一百块现大洋够他们一家吃用三年不成问题,当时一块大洋可以买一石上好的麦子。看着姑爷安排得这样周道,两位老人又忍不住抹了一阵眼泪。当下,继宗叫来占魁一家,买酒割肉、杀鸡宰鹅,好不热闹。笼罩在院子里半年多的阴霾之气一扫而光。第二天一早,继宗告别岳父岳母回庄家营子,玉梅送他到村外。临别,玉梅用脚抚弄着地上的石子,低着头幽幽地说道:“哥,记着爹娘的话。”“嗯,我记着呢。”“哥,常想着爹娘和我。”“嗯,我常想着。”“哥,有空回来看我和爹娘。”“嗯,一定。”玉梅抬起头,继宗发现,她美丽的眼睛里已泪水盈盈。在这个只有十六岁、明眸皓齿、楚楚美丽的小妹妹面前,继宗有点不知所措,她已不再是那个和他亲密无忌的小丫头片子了。走出很远,继宗扭头看见玉梅还远远地站在原地,看见他回头,玉梅不停地向他挥手,火红的阳光洒在她修长、高挑的身上,显得那么圣洁、安祥。继宗心头一热,差点流出泪来。心里默默念叨着:“我的亲人们,为了你们,我庄继宗这条命算个什么,我要杀尽这些鬼子、汉奸,好让你们过上太太平平的日子。”石榴的坟墓就在庄家营子自家后院外的地里。当年石榴手植、后来继宗又移栽到她墓前的石榴树已经亭亭如盖,微风吹过,袅袅婷婷的样子一如石榴那可人的模样。“我叫石榴,咱家也得种上几棵石榴,看见石榴你就会念想起我。”耳边又响起了石榴的声音,眼前浮现出石榴种花时那专注的神情和回眸一笑的模样来。她的笑语、神态还是那样的清晰可辨,所有的一切有如昨天发生的一样,还在脑子里萦绕。而今,却是天人永诀。石榴树及墓地周围的青草显然是有人精心修剪过,墓前的祭品也说明常有人来祭奠、打扫、修葺。会是谁呢?疑问在脑子里一闪。继宗在石榴的墓边上躺了下来,还像石榴在世时两人在枕上半宿半宿地聊天那样,诉说着自己半年来的情况,说着说着,他竟睡着了。等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偏西,这一觉睡得好沉,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你醒了?”旁边传来一个女人幽幽的声音。转头一看,是莲儿。“莲……儿,怎么是你?”他一下坐了起来。莲儿没说活,只是用她那纤纤素手拣下沾在他头发上的草屑,脸上充满了怜爱之情。继宗想躲开莲儿的手,他已经不习惯莲儿的这种亲昵动作了,特别是在石榴的墓前。莲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石榴妹妹好福气啊!找了个重情重意的好男人,活着有人疼,走了有人念,连我这个从不认识的姐姐还三天两头地来焚香祭奠,有一日我要死了,不知谁会为我伤心难过。”说到伤心处,竟抽抽噎噎垂下泪来。继宗闻言大为感动,这大半年来,竟是莲儿三天两头跑这么远路,来到这杂草丛生、荒凉萧条、没有一个活人、只有狼狐鼠兔出没的庄家营子陪伴石榴,对一个柔弱女子来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是多么大的情分啊!继宗是那种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的主儿,以前莲儿待自己的种种好处闪电般又从脑子一闪而过。他迟迟疑疑,然后又决然地伸出手为莲儿拭去腮边的泪珠,嘴唇有些哆嗦地说:“莲儿,别难过,有我呢。”这话发自内心,却又极其复杂,可以作任何方面的理解。在莲儿这里,等于又一次得到了自己心上人的承诺。所有的担心、伤心、激动、高兴瞬间交织在一起,她哭得更厉害了,芙蓉含露、梨花带雨……继宗用手轻抚着莲儿柔美的香肩,嘴里柔声地劝着莲儿:“莲儿,谢谢你替我做的这一切,咱不哭了,你的石榴妹子在看着咱俩呢。”当他们离开庄家营子的时候,庄继宗又一次回头看了看这个把他养大成人的小山村,翻身跪下,咬牙切齿地暗暗发誓:“石榴、乡亲们,你们别走远,看我庄继宗怎么为你们报仇雪恨!”说完,庄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第六章 惊魂未定鬼子在镇周围进行的秘密监视和侦查到头来并没有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因此禁止外出的命令也渐渐松懈下来,三三两两的日本兵们耐不住寂寞又开始像蝗虫般到镇周围祸害开了。继宗三人准备瞅准机会整一把大的动静。这天傍晚,店里都准备打烊了,十几个日本兵突然撞了进来,为首的是常来店里的小队长西村。看来这些日本人在据点里已喝了不少酒,西村嘴里含混不清地大声嚷叫要酒要花姑娘。张胜赶紧赔着笑脸上酒上菜,然后抽空来到后堂,三人都意识到,机会来了。“我带他们去西大壕,你俩后面跟着。”张胜简短地说了一句。哥儿仨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一句话什么都明白了。“太君,花姑娘的有,我的带路,找花姑娘的干活。”张胜出来后挤眉弄眼地对西村说。一听有花姑娘,这帮日本兵眼睛都绿了,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立马就要张胜带他们去找。张胜嘴里答应着,心里乐开了花:“我带你们去阴间找花姑娘。”西大壕距镇子约有三里多路,是周围人们常年取土的地方,不知经过了多少代,已经变得宽有十丈,深有两丈,长有好几里地,加上雨水经年灌注,壕里已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是个狼、狐、野狗经常出没的地方。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实在是一个拾掇这帮鬼子的好去处。就这样,这帮喝得晕三倒四、踉踉跄跄的日本兵在张胜的带领下,高高兴兴地进入了西大壕。占魁、继宗则背着麻袋绳索悄悄地跟在身后。走了大约有一里地,渐渐清醒的西村有些起疑心了,不停催问到了没有,张胜则连声说快到了,一边焦急地偷眼回望。后边继宗和占魁已经动上手了,他俩专拣落在最后的日本兵下手。他们蹑手蹑脚地来到日本兵背后,照头猛击一拳,这哥俩的拳头常年打沙袋树桩,一拳下去,日本兵如遭锤击,登时昏死过去,夹在腋窝下装进麻袋一扎口,紧接着再搞下一个。这些饮酒过量、兽欲高涨的鬼子兵们只顾着找花姑娘,哪还顾得上注意旁人。继宗和占魁频频得手,不大一会,就剩下西村和三个紧跟其后的日本兵了。在夜色中,张胜悄悄回头,黑暗中继宗、占魁两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来到身后,他向后指了指:“太君,你的花姑娘就在你的身后。”几个鬼子一回头,西村脑子里急速闪过一个念头:“上当了!”他刚要拔刀反抗,继宗迎面一拳,正中西村左脸颊。西村顿时感到有如一列火车撞在了自己的脸上,他听到了自己面颊骨碎裂的声音,由于左边整个面颊骨的严重内陷,他那可怜的左眼珠在眼眶里被挤得已无容身之地,便顺从地跳出眼眶,摇摇摆摆地挂在了脸前。“火车”过后,西村立即被淹没在黑暗中。另外三个鬼子在这哥仨急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中也颓然倒地。当日本兵们逐个醒过来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已经被扒光了上衣,捆得如粽子一般倒吊在大树上。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继宗几个人将每个鬼子的嘴用破布堵住,目的就是不让他们叫喊呼救。然后一顿拳打脚踢,发泄心中的怒火,待火气撒得差不多了,几个人便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带有很多狼,剩下的问题交给它们处理就好了。十几个士兵的失踪自然引起了小岛的注意,于是他派出一小队士兵出去搜寻失踪士兵。经过一天的寻找,终于找到了失踪士兵的残骸。说是“残骸”,只因这些士兵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几乎只剩下骨头,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了,情形异常恐怖。不得已,他们只好将残骸带回据点,一把大火烧成了灰。参加搜寻行动的日军士兵们回到据点后,大多数出现了怪异的行为举止。他们如同惊吓过度的猴子一样,走路无精打采、低头弓背,面色苍白、神情恍惚,白天一吃饭就呕吐,晚上睡不着觉,刚一睡着就被噩梦惊醒。有个叫横路敬二的士兵情况更糟糕,他已出现了梦游症状。白天,他躺在铺上大瞪着眼睛不吃不动,天一擦黑,极度的疲劳使他昏然睡去;到了半夜,便机械地起床,瞪着泛着蓝光的眼睛,从枪架上取下枪,一个人在操场上跑步,或在黑暗中对着虚无缥缈的目标做着各种射击姿势,嘴里同时还模拟着枪响的声音。他的这种状况让同宿舍的人感到害怕,于是大家把他的枪藏了起来。但到了半夜,他依然起床,从枪架上取下并不存在的枪,做着背枪的动作到操场出操、射击。其实这是典型的战争综合症,主要是因为过度的焦虑、恐惧、疲劳造成的。但当时各国的军事医学都不重视士兵的战场心理,因此,横路敬二的这种反常举动在军医和小岛那里被认定为是懦弱的表现,认为他玷污了大日本皇军的赫赫军威和光荣。所以,一到晚上,横路敬二便会被强行灌进大剂量的安眠药,同时,他还会被用绳子固定在床上。小岛对横路敬二的捆绑疗法已经是很仁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日军士兵们渐渐恢复了常态,问题似乎已经解决。但是,小岛不知道,抑或是他不愿就此事多想,横路敬二的这种行为对处境相同的其他士兵在心理上具有强烈的暗示、影射作用,只要遇到合适的诱因,在特定的时间和环境下会造成群体爆发。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战争心理传染病。他们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一定又是那些神秘的袭击者干的。”小岛这次真的恼羞成怒了。渡边事件后,小岛不动声色、悄悄地布置了专门的人员调查此事。但这些袭击者仿佛人间蒸发般销声匿迹了,柳林镇周围地区风平浪静、波澜不惊,所有的监视和侦查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就在自己稍有松懈、一走神的瞬间,这些神秘的敌人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让十二个忠勇的皇军官兵命丧狼吻,简直是奇耻大辱。更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在这几起事件中死去的士兵好像都没有进行过抵抗,要么是来不及抵抗,要么就是失去了抵抗能力。什么人能让他们来不及抵抗或不经意间失去抵抗能力?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熟人!一定是比较熟悉的人干的!再联想到几个月前太平庄皇协军李耀祖在自己家里被杀,凶手的手段极残酷,李耀祖也是被斩首而死,和这几起皇军被袭事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终于让我揪住狐狸的尾巴了!他兴奋地站起来,翻开卷宗,找到了当时联队发来的关于李耀祖案的调查通报,急速地翻阅起来。第七章 校场对决日本兵被狼吃掉的消息很快在老百姓中传开了,有的说是天狼星下凡,有的说是二郎神杨戬的哮天犬干的,有些人甚至为此话题争论得脸红脖子粗。有个人在“桃园酒家”信誓旦旦地说:那天晚上亲眼看见一只像牛那么大的神犬从自家门外经过。“眼睛有这么大。”他用手比划着。“对对对……我也看见了。”旁边立即有人随声附和。对老百姓的这些无稽之谈,继宗三人在背地里直偷着乐,同时三人心里也升起一种自豪和神圣来。但有一个人心里很不高兴,那就是王金龙。十二个全副武装的鬼子在野外被生俘,然后捆着喂狼,这不像国军正规军干的,国军正规军一般会直接砍掉这些日本兵的头;更不会是八路游击队干的,因为八路优待俘虏。所以只有张胜三人所为了,但他们三人如何在黑天野地里活捉十二个日本兵,他们是怎样做到的?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是他们三人所为,这么大的事情也不通知自己一声,也太瞧不起人了。他越想越窝火,决定去“桃园酒家”找三人问个清楚。“二位哥哥,咱们今晚得好好喝一场。”刚关了店门,继宗迫不及待地说道。“是得庆贺庆贺。”占魁立即赞同。“那还等啥呢?喝呗!”张胜已将一坛衡水老白干到桌子上。占魁忙进厨房置备了几个凉菜:一碟五香花生米、一碟腊牛肉、一碟蒜泥白肉、一碟酱驴板肠。还没等三人坐下,店外传来了雷鸣般的砸门声。三人一愣,对看了一眼。“谁啊?”张胜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没人回答,砸门声更大了,似乎还加上了脚踹。“你他妈谁啊?”占魁忍不住了。“开门!废什么话你。”门外应了一句。是王金龙,三人松了口气,忙打开店门。“哥哥,你整的动静也太大了,兄弟们还以为遭土匪了呢。”张胜嘴里唠叨着,伸出手亲热地要拥王金龙入座。王金龙虎着脸鼻子一哼:“哪个土匪敢到这来撒野,你们哥仨不给他捆起来喂狼才怪呢。”语带双关,话里有话。继宗过来,半拥半抱着把王金龙硬给按到上座。继宗本就膂力奇大,王金龙也不是真来找碴,于是也就半推半就着坐下,但依然一言不发。“扑哧——”张胜未说先笑,端起一碗酒,“哥哥,先喝了酒再说。”“还知道我是哥哥,这么大的事也不见言语一声,你们哥仨是不是怕我这个当汉奸的哥哥坏你们的事。”这话说得很重,看起来王金龙是真生气了。张胜忙敛起笑容,他不敢再打岔逗趣了,看王金龙那怒发冲冠的样子,他再要嬉皮笑脸不着正题,王金龙真会连碗带酒泼到他脸上。于是他脸色郑重地将当时事情突然、不及相告以及事情的整个过程详详细细地给王金龙述说了一遍。王金龙性格十分直爽豪迈,事情说开了,他脸上的阴云立刻烟消云散,立即端酒给三个兄弟敬酒,并且将据点里鬼子们最近的恐慌情形给哥仨描述了一遍。“哥儿几个干的确实漂亮。”他大口喝了一口酒,由衷地赞道。“那是自然。”占魁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脸上放光。“金龙哥,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一般不敢轻易动用你老哥。”一直没吭声的继宗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王金龙刚兴奋起来的脸上阴云一闪,不高兴地问道:“为什么?”继宗忙解释道:“哥哥您别多心,是这么个意思,您想想,您是据点里的中队长,隔三差五的跟我们跑出去,会不会有人怀疑?”王金龙一听大手一摆:“没事儿,绝对没事儿,你们没来柳林镇以前我就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们大队长都知道我是甩手掌柜的,我手下那几个小队长恨不得我天天在外面胡逛游。”“那是为啥?”“我不在,没人盯着他们,他们好到处钻沙子、敲竹杠、打秋风啊!”“那就好,那就好。”大家放下心来。继宗又说出了他另一层担心:“这次咱们这样一闹,鬼子们今后也就更加小心了,以后要找机会下手恐怕就更困难了。”“这你别担心,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咱哥儿几个还就和这帮鬼子泡上了,我就不信找不着机会下手。”张胜眯着眼,慢条斯理地说着,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张胜说得在理。”王金龙接过话:“鬼子不可能老缩在柳林镇和据点里不出来,他们得不时补充粮草军需吧?只要他们出镇,我就有办法知道他们的路线,咱们就可以在半路上伏击他们一家伙。”到底是行伍出身,一张口就是两军对阵,开枪放炮。“对,咱们也换换口味,尝尝用枪的滋味。”占魁反应积极。“咱们现在就有几枝长枪,如果能再搞几枝短枪就更好了。”“短枪的事包在我身上。”王金龙一口答应。驻在县城的皇协军团长叫洪吉永,原来是奉军郭松龄手下的一个营长,保定讲武堂出身,郭松龄兵变事败后,洪吉永逃回老家来,有些看破红尘的感觉,原想在家乡耕几亩地、读几本书了此余生,无奈多事之秋,树欲静而风不止。家乡一带一直是奉军与其他派系军阀拉锯战的主要战区,加上民风剽悍,拉杆子、树绺子的是一拨一拨,闹腾得贼厉害。于是大家推举他出来成立护庄队,他念过讲武堂,又带过兵打过仗,通晓兵法韬略,牛刀小试,那些胡子、土匪便被打得四散奔逃不敢近庄。周围庄子见状也纷纷仿效成立了护庄队,但他们没有实战经验,看见胡子、土匪过来老远就放枪放炮,浪费子弹不说,没打着一个土匪,自己人倒伤亡不少。没办法,大伙只好找到洪吉永请他统一指挥,实行联防、保境安民。县里也注意到了洪吉永这样一位人物,索性由县政府出面成立了保安团,由他来任团长。从此这一带地面风平浪静,他也成了这一带的实力派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几年确实是他人生中最为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的一段时光。然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日本人来了。他原打算解散保安团,然后解甲归田,自己好赖是个中国人,当汉奸他不干。但日本人容不得他不干,日本人暗示:如不归顺皇军,这些保安团士兵将被视为政府军士兵而被处决。无奈之下,他只好接受改编,但他也提出了只保境安民、绥靖地方,不参与日军任何军事行动的条件,日本人也默许了。他和王金龙的交往还是在保安团被改编成皇协军之后,在此之前他并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属下。那年改编刚刚结束,酒井联队长为了表示亲善,亲自到这个新改编的皇协军大队来视察,随行的有他手下的一些军官和参谋勤务人员。这些随行人员对皇协军的军事素质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和不屑,当操演还在进行的时候,看台上的日军军官们仿佛是在看马戏表演一样,笑得直不起腰来。这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使军人出身的洪吉永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于是他向酒井提议,能否让自己的手下和酒井的随行军官进行一对一徒手格斗。理由当然是冠冕堂皇的:向大日本皇军学习。酒井三郎大佐出生于武士世家,对这项提议欣然同意。酒井的随行军官大多修习过柔道、空手道、剑道等日本武学,加上长期军旅生活和战场厮杀所养成的那种凶悍之气,一上场便将洪吉永的几个手下亲信给逼得畏畏缩缩、不敢放手一搏,几个回合下来,日军军官全胜,而洪吉永的几个手下则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地回到队列中。酒井含笑不语,他的笑容使他的部下们受到了鼓励,几个随行军官耀武扬威地在操场上叫阵。一大群的皇协军官兵如绵羊般低头沉默。洪吉永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他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正在此时,皇协军队伍中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身材高大的小队长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就是王金龙。当年在西北军中当排长时,不知有多少日军的脑袋被他用大刀砍下,他压根儿就没瞧得上眼前这几个日本人。今天他本不想出场,上场的都是洪吉永的亲信,这些人手上都有些功夫,平常说话做事就有点张牙舞爪、牛皮哄哄的意思。再说保安团不过是自己暂时栖身之地而已,不值得为这支已经变节了的汉奸队伍出头露面。但眼前这几个日本军官不可一世的样子,简直就没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他忍了再忍,终于忍不住了。他向四周抱了抱拳,然后渊停岳峙般站立在校场中间。一个日本军官迫不及待地冲了过来,伸右手要抓王金龙的皮带,想用柔道中的摔法给王金龙一个过背摔。他出手很快,但王金龙更快,王金龙左手一扣日军军官抓自己皮带的手,右手钳住他的肘关节往怀里一带,然后侧身、撞肩,日本军官像一片树叶般飘了出去,摔倒在地。这一手兔起鹘落,干净利索,不远处观战的人还没反应过来,交手已经结束。中华武学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王金龙从小习武,今天使用的不过是其中的擒拿、散手等小巧手法而已。一见同伴败阵,另一日本军官气势汹汹地冲了上来。他上来一把抓住王金龙左肩,王金龙右手抓住他的手背,疾向右转,这样一来,日本军官右臂已呈反关节位,王金龙抬左臂猛压他的肘关节,剧痛使日本军官背朝王金龙跪倒在地,金龙抬脚踹其臀部,他的面部便结结实实地扎在土里。日本军官们一阵骚动。“呀——”两个日本军官狂叫着一前一后扑出阵来。给脸不要脸!王金龙心里暗骂道。他不想和这些小矮子们纠缠,所以等到两个日本人扑上来时,他决定痛下杀手。他抱着双臂气定神闲地站着,等前面一个日本军官冲到面前三尺时,王金龙抬手虚晃,他忙举手相格,王金龙早已蓄势待发的右脚如闪电般蹬踏出去,正中其腹部,惨叫声中日本军官登时晕厥过去。后面的那个军官稍一愣神,王金龙已旋风般冲至面前,左手一晃,右手紧紧扣住其皮带,借着向前的冲力,曲肘猛撞他的面门,同时脚下毫不停滞,拖着被撞得满面是血的日本军官向前急驰了六大步,大喝一声,一拧腰,右手一发力,足有一百四十多斤的日本军官被凌空甩出三丈多远,昏死过去。王金龙以一敌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瞬间制敌。全场为之哗然。看台上的洪吉永一阵暗叹:“如此一个胆气过人武艺高强之人在我保安团中竟只是一个小队长,太埋没人才了。”酒井三郎更是惊叹不已,刚才上场的军官都是联队中的一等一的柔道、空手道高手,但在对方手里连一个回合都走不下来就狼狈倒地,可见对方身手极为不凡。他摆了摆手,终止了这场比赛,再比下去,皇军的颜面就失尽了。酒井三郎出生于奈良的一个著名的武士家族,其祖上早在丰臣秀吉时代就已名扬三岛,因忠勇果决、战功赫赫而被册封为武士。所以,在酒井三郎身上,可以看到那种日本武士所具有的内在修养。在日本,武士是种封号、头衔,也是一种荣耀,武士阶层具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不是人人都可以自称为武士的。那些早年在中国耀武扬威的日本浪人,其实都是些东洋混混儿,他们在国内大都是社会底层的平民,自诩为武士,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已。正因为如此,有着武士血统的酒井三郎对王金龙的表现从心底里充满敬意。旋即,王金龙被任命为驻柳林镇皇协军中队长。自然,王金龙也成了洪吉永的座上客。这一天,王金龙起了个大早,怀里揣着两根金条来到县城大队部,向洪吉永述完职,便拉着洪吉永来到城里最大的饭庄“春发升”。“兄弟,发大财了吗?今天你请我吃饭,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甫一落座,洪吉永便笑着打起了哈哈。“哪里,哪里,大财没发,请大哥吃顿饭还请得起。”王金龙笑道。酒过三巡,洪吉永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兄弟,你觉得大哥待你如何?”“大哥待我那没得说,没有大哥抬举,我王金龙哪有今日?”“唔——”洪吉永未置可否。他从不和部下称兄道弟,但对王金龙却一直以兄弟相称。王金龙也不客气,大哥大哥地随着他叫了起来。他很看重王金龙,对王金龙说得上是推心置腹,但他总感觉到这个兄弟对他礼敬有加,中间却又似乎隔了点什么东西,他决定今天趁着酒盖脸问个清楚。“大哥怎么突然问起这话?兄弟啥地方做得不好,请大哥明示。”“兄弟,大哥也难啊,当初要是不接受日本人的改编,咱们保安团两千多号弟兄都得人头落地啊!”他动情地呷了一口酒,眼睛已经潮糊糊的了。洪吉永的神态使王金龙非常感动。他知道,改编前,洪吉永说话做事雷厉风行,果断敏捷,典型的职业军人作风;改编后他却仿佛换了个人,整天郁郁寡欢,提不起劲来,看来是有原因的。而且,无论从哪方面看,洪吉永都不像那种死心塌地的铁杆汉奸。所以,王金龙决定不再藏着掖着,他端起酒:“大哥的难处兄弟明白,我敬大哥一杯。”待喝完酒,他接着道:“兄弟心里明白,大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云长。”就这么一句话,洪吉永已是泪流满面,哽咽起来:“兄弟,还是你了解大哥啊!你能这么想,证明大哥没看错人。”两人虽然什么都没明说,但啥都说明白了。到了这一步,王金龙方从怀里掏出金条,向洪吉永说出想托洪吉永给弄几枝短枪的意思来。“只要看得起你大哥,就交给我办,金条你收起来。”一瞬间,洪吉永往日那英姿勃勃的神态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没问王金龙要枪何用。说完正事,话题转到了李耀祖的身上。“兄弟,咱们被收编为皇协军,当时是为情势所迫。今后做事要小心,还要考虑到后路,不能把事情做过火,你看看那个李耀祖,仗着手里有几杆枪,闹得李店一带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这下可好,弄了个家破人亡财散尽,到底图了个啥?”说到李耀祖,王金龙心里一动。他不动声色地打着哈哈:“这小子的事不是已经结案了吗?听说是仇杀?”洪吉永鼻子一哼:“要是仇杀我就不给你说了。酒井原来也没把他这事当一回事,谁知道前几天小岛到酒井司令部述职,又提起了此事,小岛亲自去过李耀祖家重新勘察过现场,说是有重要突破。”王金龙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满脸迷茫的样子:“还能突破出啥新鲜事儿?”“小岛那小子确实不是省油的灯,他根据墙上留下的诗文和书写的高度,竟推出行凶者的身高,还把这事同柳林镇日本兵被袭联系起来,他断定这不是游击队干的,而是另有一帮神秘的袭击者,而且这些人就在柳林镇附近,还说这些袭击者可能和被杀者认识什么的。”王金龙心里一震,他赶忙低头喝酒,问道:“大哥对这事有啥看法?”“我才懒得理这事呢,是酒井将我喊去解释凶手留下的诗文意思,我才从他俩的言语中逮了几句。看他俩的意思,要从那些念过书、学问好的人身上入手秘密展开调查。”王金龙一听,悬着的心放下去半截,笑道:“啊,管他呢,跟咱没关系。”“怎么没关系?李耀祖是干啥的?你和我又是干啥的?在老百姓眼里还不一样是汉奸?”“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今后做事得悠着点。”“对极了,日本人的事儿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实在没招了就装病撒酒疯。”“谢谢大哥提醒!兄弟敬大哥一杯。”两人在酒店里一直盘桓到下午方才尽兴离去。不久,四枝崭新的德国造盒子枪送到了王金龙手中。第八章 田家嘴伏击时间转眼已经到了秋天,远远望去,燕山已是流金溢翠、霜叶如丹。极目远眺,天高云淡,雁阵北迁,飒飒的秋风中不时传来大雁嘹亮而苍凉的鸣叫。那些吃饱了各种草籽准备越冬的黄羊、狍子、獐子变得肥胖起来,它们的奔跑远不及夏天那样敏捷、灵活,此时野物们的肉质也是最鲜美的,所以,秋天是一年中打猎的最好季节。为了出入方便,每次进山打猎,王金龙总要给张胜三人换上皇协军军服,每人身上长短枪各一枝,长短枪子弹各一百发,加上四人准确的枪法,他们能构成的火力强度绝不亚于一个一般的步兵排。天到正午,四人来到了燕山深处一个大山谷里。山谷极其宽阔,一道白练似的瀑布飞流直下,瀑布下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湖泊,水质清澈,靠岸水浅的地方水草游鱼看得非常清晰,岸边各种高大的乔木负势竞上、挺直傲岸,顺着山坡望上去,漫山遍野已是红叶萧萧。四人在岸边找了一处干净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抽烟、喝水、消汗、打尖。占魁笼起一堆火,取出背包里的葱油饼架在火上烤,葱油饼不一会儿便吱吱地冒着油发出阵阵香气。继宗年轻闲不住,他用刀削了根尖尖的木棍,下到水里扎鱼,这大山深处人迹罕至,鱼傻傻的根本不惧人,不大工夫他竟扎了十几条草鱼、鲤鱼。于是大家忙不迭地开始烤鱼。这种生活在高山寒冷地区的鱼由于生长速度慢,所以肉质非常细腻鲜美,几个人吃着鱼、喝着酒,半躺半坐在地上,悠然地望着纤尘不染的蓝天,一时之间竟有一种恍然离世的感觉。虽然他们都是极其粗豪的汉子,内心世界不像那些文人雅士那样温柔细腻,但并不缺乏情趣与感受力,家乡山河的魅力与宁静,在这一刻他们无疑是感受到了。继宗嘴里嚼着鱼,皱着眉头问王金龙:“金龙哥,最近小岛调查得怎么样了?”“听说抓了不少人,全是些念书人,还有几个白胡子老学究。”“都怪我多此一举在墙上乱写惹的祸。”“这怎么能怪你?你不写那些话,小岛肯定要怀疑其他什么人。”“在日本人眼里,中国人连草都不如,想抓就抓、想杀就杀,这有啥好奇怪的?”“是啊,庄家营子的人老老实实在家睡觉,说杀全杀光了,他们惹谁了?”“可我总觉得是我连累了这些读书人。”“你谁也没连累,怪只怪我们国家太弱,老百姓跟着遭殃。”“最近,日本人很小心,运粮运草动不动就是两小队日本兵押送,凭咱哥儿几个这几条枪下手有些困难啊!”王金龙见有话缝,急忙将话题硬扯了过来。继宗问:“金龙哥,按日本人的军纪,丢了粮草他们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杀头是肯定的,你是不是琢磨出点什么道道?快说出来咱们合计合计。”“我是这么想的……”继宗略一沉思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田家嘴两山环抱、下临官道,因遭日军焚毁而废弃,庄子里残垣断壁,野草有一人多高,是一个伏击日军的好地方。只要击毙拉车的牲口,日军粮草车便无法移动,负责押运的日军必死守待援,而下面一带官道地形非常开阔,无处隐身,就地死守的日军几乎就成了四人枪下的活靶子,即使不能全歼日军,也将给其造成重创,最重要的是四人随时可以利用田家嘴优越的地形从容撤进山里。“好主意,好主意。”占魁连声叫好。其实继宗脑子很好使,属于那种胆大心细却又满不在乎大大咧咧之人。这么多年和他关系密切的都是些直肠子的人,大家在一起喝酒、打猎、吹牛,随意轻松惯了,平时也不爱瞎操心琢磨事儿,因此就显得有些粗。现在不一样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杀鬼子报仇,一天到晚都在琢磨小鬼子,他又不像王金龙是正规军出身,脑子里有许多条条框框束缚着,因此他想出的招儿往往有独到的见解。“田家嘴确实是个伏击日本人的好地方。”王金龙一拍脑门。“要有点炸药什么的就更好了。”张胜略感到美中不足。“炸药好办,去年我们收缴了一批煤窑的油药,威力比普通黄炸药更猛,现在还在中队的库房里放着,保准三桶就够这帮鬼子兵喝一壶的。”王金龙所说的油药实际上就是硝化甘油,也叫液体炸药,硝化甘油常温下呈黄色粘稠状,有点像胡麻油,故民间称之为油药。硝化甘油性能奇特,用明火可以点燃,但不发生爆炸;如果遇到剧烈撞击,则会产生强烈爆炸,其威力远远超过同等重量的TNT爆炸所产生的威力。问题迎刃而解,大家自然高兴,争先恐后地下湖扎鱼、烤鱼。小岛这几日有些烦躁不安。西大壕皇军被袭后,那些袭击者似乎露出了破绽,再和李耀祖一案进行比较后,感觉其中大有文章,他亲赴李店踏勘现场后认定,李耀祖案和西大壕事件为同一伙袭击者所为。袭击者中至少有一人读过书而且学问较高。根据墙上诗文的高度,他让人进行了模拟,此人身高应该在一米八左右。为此,他还专门向酒井三郎大佐汇报了自己的看法,并专门请人对袭击者所留下的诗文进行了解释。“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这是李清照《菩萨蛮》一词中的结尾一句,表达了女主人公寂寞难耐,向往外面海阔天空的世界、欲说还羞的心态。从诗文所表达的意境似乎有男女感情因素在里面,因此李耀祖一案显得有些扑朔迷离,疑点重重,袭击者的身份和意图也就多了点神秘色彩。但小岛顾不了那么多,决定以袭击者中有读书人这一线索作为突破口展开调查。念书人是抓了不少,但单从身高外形上就和小岛心中的袭击者相去甚远,再核对笔迹,也都毫无共同之处。于是抓捕的范围从柳林镇一直扩大到周围所有村寨,年龄、职业范围也放到了很宽,什么算卦先生、游方郎中、商铺账房应有尽有,其中不乏瞎、瘸等残疾之人,结果仍然一无所获。小岛有些失望。难道自己错了?他不禁自问。袭击者们在李耀祖一案中所表现出的手法与三木、渡边、西村等人遇袭身亡事件中的做法如出一辙。绝对没有错!他坚信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除了几个特征疑点较大的以外,其余被抓来的人员先放掉,留下来的再严加审讯,不信抓不住你的狐狸尾巴!他咬着牙暗暗思考着。入冬在即,各据点的鬼子开始忙活着储备冬装、粮草和取暖用的燃料。已是农历的十月下旬,冬装却迟迟没发下来。瑟瑟寒风中,柳林镇据点的士兵们还穿着单军衣出操执勤,已经有不少人伤风受寒病得躺下了。小岛对联队迟迟不发冬装牢骚满天。他决定派接替渡边任军需官的片山带人去县城催办冬装之事。他根本不知道,从奉天出发的整整两列冬装专列还没到山海关就被南满游击队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原来旅团库存的冬装优先配发给前线部队,他们属于二线部队,所以迟迟得不到冬装。片山带着十辆大车、两小队鬼子刚出发,王金龙就得到了消息。他急忙来到店里告诉继宗他们。张胜马上吩咐吕青田和姜庭秀下午关门盘点。姜庭秀心领神会,立刻将一大张红纸贴在门外,上书:“盘点流水账目,暂停营业。”四人潜到田家嘴,按照事先看好的位置布置起来。最近一段时间,王金龙从自己的据点里陆陆续续把几十桶硝化甘油拎到店里,蚂蚁搬家般神不知鬼不觉。今天共带来六桶硝化甘油,两桶一组分三堆放在路边,用蒿草伪装好后四人迅速隐蔽在残垣断壁后边,各自选择最佳射击位置。看看时间还早,四人搂了些干草放在墙后,然后美美地躺在上边抽烟边聊天。片山这次的运气不错,联队原来的军需官去满州出差,临时顶替他的是片山的同乡山崎,一阵寒暄之后,山崎便将原本准备配发给山里据点的冬装发给驻柳林镇的据点,片山感激得几乎要哭了。出发前,小岛那阴鸷的脸色让他感觉到这次如再领不到冬装空手回去的话,小岛肯定要对他不客气。挨两耳光事小,如果关上几天禁闭,那又阴又冷的小房子,加上看守禁闭室的几个变态士兵,不死也得躺上十几天。现在好了!回柳林镇的路上,他躺在第三辆大车上松软的被服堆里得意地想着。他心情极好地欣赏着那些气喘吁吁步行的战友,看着他们那撅着屁股、颠着罗圈腿走路的滑稽姿势,他使劲把头扎进被服堆里,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这时片山远远看到了田家嘴那已经残破但依然很高的寨墙,过了田家嘴,再有不到一小时就可以回到柳林镇据点。心里一松,意识便渐渐有些模糊,再加上马车有节奏的晃动,他有些昏昏欲睡。车队过来的声音早被隐藏在墙后的王金龙四人听见,大家立刻回到各自的射击位置上,按照事先的分工,张胜打头辆车的马匹,其余三人打硝化甘油桶。日军的粮草车队稀稀拉拉足有四十米长,押运的两个鬼子小队加上勤杂人员共有八十多人,他们分成两列,左右夹持拱卫着粮草车.看着鬼子东张西望、煞有介事的样子,张胜“扑哧”一笑。从这里到官道大约有三十多米,且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此时已是下午,太阳已经转到了他们身后的山梁上,他们的隐身处刚好在身后大山的阴影里,官道上的鬼子如果朝上望的话正好是逆光。等鬼子的车队全部进入到射程范围,大家稳稳地拨开中正式步枪上的保险,顶上膛火,用标尺牢牢套住各自的目标。“啪——”张胜的枪率先击发,中正式步枪击发时那特有的沉闷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头辆车驾辕的马应声而倒,车立刻倾覆在地。鬼子还没来得及惊愕,后边的三声枪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爆炸声瞬间就将他们推入到地狱当中,片山在爆炸声中灰飞烟灭。待硝烟散尽,距离三个爆炸中心十米左右的地方已空无一物,一切都被摧毁,只有满天的飞絮和鬼子残缺的肢体不断从空中坠下,稍远一点的车辆和人员也在冲击波的作用下倾倒在地,同时,车上的冬装业已被引燃,受惊的马匹纷纷拖着残破的车辆疯狂乱跑,撞、碾、踏翻了不少刚想爬起来的鬼子兵。趁着鬼子这一阵慌乱,四个人着实过了一把弹无虚发的瘾。鬼子比黄羊、狍子跑得慢多了,体型又比兔子、野鸡大多了,在这哥儿几个的眼里,日本兵们简直就是站到那儿等着挨枪。眨眼的工夫,鬼子已倒下了一大片。最初的慌乱过后,幸存下来的三十多个日本兵娴熟地在地上翻滚、匍匐,迅速寻找有利地形隐蔽,动作快的已经开枪还击起来。这些幸存下来的鬼子都是战场经验极为丰富的士兵,听枪声,判断出对方只有四个人,他们松了口气。但大多数人刚才匆忙间找到的隐蔽点都处于田家嘴正下方,这里刚好是逆光,挂在山梁上明晃晃的太阳晃得他们睁不开眼。袭击者躲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目标,只能根据袭击者枪声的大体方位开枪还击。有几个鬼子迅速匍匐着向旁边山脚下爬去,试图找一处不逆光的隐蔽点,刚爬了几米远,对面枪声就响了,四个人头被击碎,他们像弹簧一样跳了一下就无声地趴下了,其余的赶紧又缩回到原地隐蔽。鬼子已经意识到,对面的四个人都是一等一的射手,虽然只有四人,但对方在山上居高临下、视野宽阔,射击位置极佳。鬼子们相互看了看,都意识到爬出去的可能性不大,只有耐心等待、另寻时机。这样一来,鬼子们一动不动地隐蔽在坑里或残车后面,继宗他们一时也没办法,双方都在耐心等待对方露出破绽,战斗暂时呈现出僵持状态。继宗他们伏在墙后,把下面鬼子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隐蔽在公路上的鬼子狡猾之极,吃了亏后便不再动了,而侧面的鬼子则不断开枪干扰,从人数和火力上来说,鬼子目前依然占优势,自己只有四个人,一时半会儿也无可奈何。鬼子的意图很明显,他们在寻找机会,同时也在固守待援。一时间天地间静悄悄的,只有山风呼啸着从身边吹过。继宗有些不耐烦了,他抄起枪想要立起身来。谁知他刚站起身,一阵密集的子弹就朝他射来,打得周围的石头劈啪乱响。继宗闷哼一声,身子一个趔趄,王金龙一把将他拉倒,只见继宗左肩上殷红一片。继宗右手一支,坐起身来,一把撕开袖子露出受伤部位,左肩上一个弹孔在汩汩往外冒血。王金龙一看,松了口气:“不是贯通伤,你先活动一下左臂试试。”“没事。”继宗边活动左臂边轻松地笑着,顺手抓了把干土捂在伤口上。张胜、占魁也围了过来,关切地看着他。“没关系,不碍事。”继宗冲他俩笑了笑。王金龙皱着眉快速说道:“刚才这么大动静,县城和柳林镇的鬼子大概都已经出发奔这儿来了,继宗又挂了花。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下去了,咱们现在都取出盒子炮,步枪里也压满子弹,等会儿我往那个鬼子最多的大坑里扔石头,然后大家一起用盒子炮连发射击,打完立刻撤进山里,抄近路回家。”大家点头同意。看大家准备得差不多了,王金龙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在手里掂了掂,又问了一句:“好了吗?”看大家一点头,王金龙手里的石头嗖一声飞了出去。躲在坑中的几个鬼子看到空中一个圆圆的黑影飞来,重重地砸在坑里。手雷!鬼子们来不及多想,像蚱蜢一样纷纷跳出坑去,坑外迎接他们的是狂风一样的弹雨。一眨眼,四人盒子枪里的二十发子弹已经全部打光,七八个鬼子死伤狼藉地倒在坑边。金龙瞄准两个还在挣扎喘息的鬼子补了两枪,这两个鬼子才不甘心地撒手西去。这时从柳林镇方向传来了枪声,听声音,前来支援的鬼子已经不远了。金龙一摆手:“撤!”四人迅疾隐没在林子里。小岛面对着死伤狼藉的战场愣愣地站了很久。敌人早已蹿进山林,留在地上亮晶晶的弹壳仿佛是敌人嘲笑的目光。幸存的士兵们大都身上带伤,他们垂头丧气地站在一边,等待着他的惩罚。他想到了酒井那张白皙、文雅又极冷峻的脸,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会不会责令自己切腹自杀?他不由自主地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出身寒微,这种荣耀是不会给自己的,只有武士家族的后裔或高级军官才有资格切腹自杀,自己此次无疑将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惩罚,砍头或是枪决,自己蒙羞不说,还要连累家族受辱。刘大牙在一边看着小岛阴阳不定的脸,心里直打鼓。他知道小岛一贯刚愎自用、冷酷凶残,这次受这么大的损失,上峰追查下来,一定会严厉制裁的,弄不好还会将自己牵扯进去。即便是上峰不追究此事,一旦小岛恼羞成怒而迁怒自己,自己也是吃不消的。因此,必须帮助这个小岛渡过难关,实际上等于帮自己渡过难关。想到这里,他慢慢走到小岛身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小岛的脸色,斟词酌句道:“太君,这次运输队被伏击,导致几十名皇军士兵玉碎,被服被毁。从战场遗迹来看,估计游击队兵力至少在二百人以上,幸亏太君驰援迅速,才将游击队击溃,不然损失会更大。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向联队长酒井阁下报告此事,请联队长速派部队协同我大队进山追击清剿,消灭这股游击队。”小岛一向自视甚高,面对今天的损失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失职,是自己的耻辱。因此他已做好了接受酒井大佐处理的一切心理准备。听了刘大牙一番话,他久久没有吭声。他从心底瞧不起刘大牙这种没有气节、没有人格的人,但他的话又不无道理。自己壮志未酬,难道就为一次游击队袭击而去接受军事审判,让自己和家族受辱?那样做实在是没有道理,也对不起自己的雄才大略和鸿鹄之志。想透了这一层,他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来报告还可以这样写,按照这种写法,不是因为自己失职而导致皇军蒙受这么大的损失,而是因为敌人的人数太多了,而且在自己及时而有力的驰援下,还击溃了这股敌人,现在自己又主动请求出兵追敌,酒井大佐一定不会怪罪自己,说不定还会奖赏自己,只不过——他看了一眼刘大牙,觉得这个人太聪明了,不,是太狡猾了!这种人是靠不住的,但是目前还有很多地方用得着刘大牙。果然,报告交上去的第二天,酒井就发来急件,信中充分肯定了小岛对“圣战”所作出的贡献,同时对他主动提出带兵进山追剿游击队的请求也大加赞赏,说他此举充分体现了帝国军人的忠诚和勇敢精神云云。为了讨伐的需要,酒井另拨了一个中队协助小岛大队并交由小岛统一指挥,冬装也同时押运过来,最后责令小岛即刻出击,不得贻误战机。第九章 扰敌柳林镇鬼子的动静继宗三人很快就发觉了,哥儿几个没往心里去。他们知道,以前鬼子每次进山清剿都会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这说明游击队对鬼子的行动很清楚,游击队一定有内线,这次鬼子进山也绝不会讨到什么便宜。哥儿仨依然还沉浸在前几天田家嘴的胜利喜悦当中。继宗肩上的枪伤也已经结痂痊愈。时令刚过冬至,天越来越短,晌午刚过一会儿,还没咋地天就黑了。这天傍晚,“桃园酒家”刚上板打烊,大伙还没坐下,就听见店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掌柜的,行行好,给口热汤喝吧。”“谁啊?”占魁瓮声瓮气地问了一句。“过路的,掌柜的,你开开门,我们是逃难的,有老人孩子,麻烦你行行好,给口热汤喝吧。”一个山里口音的男人在外答道。继宗一听说道:“我去开门,二位哥哥抄家伙照应着点。”一边朝外喊道:“你们稍等一下,马上开门。”张胜一转身进到柜台后,从夹壁里取出盒子枪“哗啦”一声顶上火,占魁闪到门帘后操着一把切肉的菜刀,虎视眈眈地从帘缝里朝外观看。自从和日本人较量上以后,哥儿仨考虑事情越来越谨慎细致了。门开了。借着屋里射出的灯光,继宗看见黑压压一片人,足有六七十口子,有老人、妇女、小孩,还有十几个青壮年汉子。敲门的是一个身材瘦小、头发胡须焦黄的汉子,看样子也就四十来岁。所有的人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老人和孩子们在阵阵的寒风中瑟瑟地抖着,一看就是逃难之人。看他开了门,大家都仰起头静静地等待着。继宗“哗啦”一下把门大开,“赶紧进来,都进来,来来来,屋里坐。”那边张胜二人也赶忙收起家伙迎了出来。“老哥,你们这是咋的了,你们打哪儿来?”继宗等干瘦汉子刚一落座忙问道。话音未落,坐在灯影里的妇女已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汉子小声呵斥着:“别嚎了,不懂事的老娘们。”张胜走过来说:“先啥也别问了,赶快给乡亲们整点热汤热饭,吃饱了再说话。”还好,灶里的火还没灭,继宗迅速架柴添煤,占魁往大锅里放油炝葱花,然后添水勾芡,打了十几个鸡蛋,沸腾的锅里立刻泛起一片蛋花来,再撒上白胡椒,滴上香油,这是当时冀北乡间典型的病号饭,很像中原的糊辣汤,消渴解饿不说,还发汗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