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斯特劳德案”判决很快被政治风潮裹挟,正义再次蒙受羞辱。三K党和其他南方种族势力转而诉诸暴力。北方的政客们也意识到,除非强力干涉,黑白同权根本无法实现。他们试图甩开种族包袱,将政治重心转移到振兴北方工业上。主导北方的共和党人不再执著于解放奴隶的宏大理想,逐步默认了白人与黑人间的阶层关系,不少人甚至向往起“旧式南方”的生活。1876年大选中,民主党人塞缪尔?蒂尔登与共和党人拉瑟福德?海斯竞选总统,选举结果因计票纠纷而“难产”。最后,还是靠共和党人组成的特别委员会大力支持,海斯才以一张选举人票之差当选总统。这一结果,其实是政治妥协的产物。作为获胜的回报,共和党允许南方自行处理种族事务。{拉瑟福德?海斯1865年当选为国会议员,1868年当选俄亥俄州州长,以“为人正直和办事有效率”著称。。1876年被共和党提名为总统候选人。这次大选导致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计票纠纷,最后,由国会议员和最高法院大法官组成的特别委员会裁定海斯获胜。由于共和党最终答应了民主党提出的部分先决条件,海斯在总统就职日前两天,才被宣布为合法总统。海斯上任后,撤回了北方在南部各州的驻军,南方黑人的权益再次失去保障。}1880年代末,南方各州议会再次推出压制黑人权利的法令,新法不像“黑人法典”那么高调,桎梏力度却更胜一筹。这类被称为“吉姆?克劳法”的法律,将种族隔离范围从火车延伸到所有公共场所。{吉姆?克劳法:泛指美国南部各州自1870年代开始制定的,对黑人实行种族隔离或种族歧视的法律。吉姆?克劳原是19世纪上半叶黑人歌舞剧中一首歌曲的名称,剧中扮演反叛者的黑人在歌词中曾用吉姆?克劳的名字,以后就成为对黑人的蔑称。这种法律实质上是美国内战结束后南部各州白人种族主义政府所制定的“黑人法典”的继续,主要内容是通过征收人头税、选举登记、文化测验、仅容许白人参加预选、祖父条款”(即法律规定本人或其祖辈在1867年参加投票者才享有选举权)等手段,剥夺黑人选举权;并在学校、住区、公共交通、公共场所(包括旅馆、剧场、公园、教堂、医院、娱乐体育场所等)以及就业、司法、军役、婚姻等各方面,实行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国会这次偃旗息鼓,并未推出平权法案应对。面对当时的政治气氛与主流舆论,最高法院也开始见风使舵。1896年,最高法院在“普莱西诉弗格森案”中,宣布路易斯安那州采取的种族隔离措施,并未侵犯宪法第十四修正案规定的“受法律平等保护的权利”。9案件当事人霍默?普莱西是位拥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美国公民,因在路易斯安那州踏入白人专用火车车厢而被捕。他上诉辩称,相关法律违反了宪法平等保护条款,但最高法院却以7票对1票宣布州法合宪。亨利?布朗大法官代表多数方撰写了判决意见,指责普莱西的诉求是无稽之谈,认为他这么做,是把“种族隔离措施看作为有色人种贴上了低劣阶层的标签”。其实,正如“斯特劳德案”判决所言,立法隔离黑人,“就是在他们身上打下烙印”。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的字面含义与社会现实之间,仍有十分漫长的距离。约翰?马歇尔?哈伦大法官忧心忡忡地在异议意见中写道:这样的法律一旦通过,必将播下种族仇恨的种子。州政府不但支持隔离之法,还把试图在公共场所与白人同坐一张长凳的黑人送进监狱,还有什么会比这么做更能煽起种族仇恨?还有什么比这么做更容易加剧种族间的不信任?大家都很明白,路易斯安那州通过这样的法律,无非是想制造“平等”假象。但这又骗得了谁呢?这简直是弥天大错。”一切正如哈伦大法官所料,在最高法院纵容下,种族隔离愈演愈烈,甚至有法可依。之后数十年间,南方各州将黑人完全逐出白人惯常出入的公共场所。“黑白同权”成了自欺欺人的说法。黑人默默死去,仅仅因为白人医院将他们挡在门外。至于投票权与其他基本民权,黑人更是不敢奢望。州政府为黑人选民登记设置了五花八门的障碍,如识字测验、解释州宪含义,而负责选民登记的官员,多是些有强烈种族偏见的白人。南方各州的民主党人在各项重要选举之前,也会将黑人排除在选民阵营之外。20世纪已过去数十年,种族主义对人类社会的危害,几乎成为普世公论。纳粹暴行带给世界的冲击,更是触目惊心。尽管有“普莱西诉弗格森案”判决撑腰,但谁若直接说南方的种族歧视做法符合宪法,肯定要受人耻笑。可笑的是,南方的白人政客硬是把“普莱西案”确立的规则视为“尚方宝剑”。结果,直到20世纪中叶,国会仍对南方的政治体制网开一面。但凡国会想就民权问题出台立法,如以联邦法律禁止私刑,南方议员们都会以“阻挠议事”(Filibuster)的方法来阻击,使相关法律无法进入表决环节。{阻挠议事:也被称为“冗长演说”,是美国国会一种特殊的运作方式,目的在于通过不停地发表演说,阻止将正在审议的议案或人事提名交付表决,一般由少数派议员使用。阻挠议事法来源于参议院的议事规则,即参议院只有在所有参议员都发言完毕后才能进行表决。只要有人要求发言,主席就必须同意,如此一来,议员通过不停地发言,就可以阻止投票。根据相关规则,进行“冗长演说”的议员可以吃饭,可以喝水,但不能坐下,也不能离开会议大厅,一旦交回发言权,就不能索回。如果违反上述规则,其他议员就可以提出表决或其他要求,主席即可采纳,“冗长演说”即告失败。}1954年,种族隔离的法理基础被击垮了。最高法院九位大法官在“布朗诉教育委员会案”中一致裁定,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措施违宪。首席大法官厄尔?沃伦并未明说1896年的“普莱西诉弗格森案”是应被推翻的不当判决,对此他说,最高法院无法令时光倒流,但他在判决意见中明确写道,“在教育机构推行种族隔离原本就是不公正的”。10“布朗案”判决犹如一阵惊雷,震撼了社会各界,并激起了南方白人的强烈反弹。旧南部邦联在参众两院的十一名议员联合发布“南方宣言”,声称“最高法院在没有任何法律依据的情况下,滥用司法权力,将个人政治理念与社会立场凌驾于国家法度之上”。{南部邦联:美国南方的十一州曾于1861年组成南部邦联,以维护奴隶制与州权。邦联后来发动了南北战争,战败后,南部邦联于1865年解散。}判决同样激起南方黑人的愤怒。他们认为,最高法院既已发声,“权利平等”理当落到实处,黑人被奴役的不公局面必须被打破。黑人觉醒后的第一波示威浪潮,发生在南部邦联的起源地:阿拉巴马州的蒙哥马利市。1955年12月1日晚上,黑人女裁缝罗莎?帕克斯下班后搭公车回家,她非常疲惫,就近坐在车厢前部。司机令她给一个白人让座,并坐到车后去。帕克斯女士拒绝这么做,警察赶来逮捕了她,并指控她违反种族隔离法。帕克斯女士被捕后,蒙哥马利市的黑人民众发起抵制公车运动。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大家宁愿步行数英里上下班,或者选乘教会专车,也不搭乘本市公车。领导这场运动的,正是金博士。当时他只有二十七岁,只是蒙哥马利市右街浸信教会的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牧师。而这场运动却让他名声大振,甚至成为全球知名人士。他呼吁黑人同胞们效仿印度“圣雄”甘地,用非暴力方式对抗压迫。“即使我们每天都有人被捕,”他告诉大家,“即使我们每天都被剥削被蹂躏,也别让任何人逼着你放低身段去仇恨他们。我们用爱做武器。我们必须对仇视我们者抱以同情、包容之心。我们必须认识到,那些仇视我们者,并非天生如此,而是被教导仇恨我们。我们在黑夜屹立,我们必将迎来黎明。”金博士的话并未消解种族主义者的敌意。他因涉嫌非法煽动抵制公车而被定罪。抵制公车引起的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大法官们的判决结果表明,“布朗案”的裁判思路并不局限于教育领域,蒙哥马利市公车上的种族隔离措施被判定违宪。1956年12月21日,公车上的“黑白同乘”终于成为现实。“布朗案”对北方民众也产生了很深的政治影响。人们首次关注到南方泛滥的种族主义。许多全国性的报纸、杂志和广播节目,开始大篇幅报道南方的种族冲突情况。1957年,国会通过1875年以来的第一部“民权法案”。尽管相关条文力度有限,但它推动创立了民权委员会,允许司法部对侵犯选举权的案件启动调查。立法推进至此,显示整个国家的政治气候正发生变化。然而,南方黑人的命运并未很快得到改善。白人对平权措施的抵制愈演愈烈。许多社区成立了“白人公民委员会”,他们通过群体集会、政治呼吁和经济施压,希望政客与利益集团维持种族隔离现状。面对重重暴力与威胁,黑人希望各级法院尽早兑现他们的权利。布朗案”判决六年后,在阿拉巴马、密西西比、佐治亚、路易斯安那和南加利福尼亚诸州,没有一位黑人被准许进入公立学校或大学就读。在南方腹地各州,意欲投票的黑人,很可能被殴打或刺杀。。1960年代末,密西西比州适龄黑人选民中,只有4%被纳入选举名册,阿拉巴马州也只有14%。阿拉巴马与密西西比两州对种族平权的抵制最为强烈。1956年,阿拉巴马州屈从于联邦压力,不得不在高等教育领域取消了种族隔离措施。黑人女性奥瑟琳?露西在联邦法院指令的护佑下,得以进入阿拉巴马州立学院就读。但是,由于其他学生骚动抗议,校方不得不将她逐出校园。{除了学生闹事,当地暴徒亦以露西入学为借口,在当地发动骚乱,如焚烧十字架,挥舞南部邦联旗帜,攻击黑人驾驶的汽车。。1957年,阿肯色州州长奥瓦尔?福布斯为阻止黑人学生到小石城中心高中就读,动用州国民警卫队封锁街区、校园。为维护联邦法律的尊严,艾森豪威尔总统派出101空降师进驻小石城,解除了国民警卫队的武装,并护送九名黑人学生入校。但是,直到艾森豪威尔离职,旧南部邦联各州内,也只有不到2%的黑人学生在废除了种族隔离的学校就读。}露西再次向联邦法院求助,希望能重返校园。校方被她以诉讼维权的做法激怒,干脆以“道德败坏”为由开除了她。艾森豪威尔政府始终无所作为,这起案件亦无果而终。即便是由联邦掌控的州际交通,也未能逃脱种族隔离措施的侵扰。1961年春天,部分民权运动人士搭乘公车,赶赴阿拉巴马州抗议种族隔离措施。这些被称作“自由乘客”的人刚刚来到伯明翰与安妮斯顿,就遭遇白人暴徒的袭击。肯尼迪政府担心赶往蒙哥马利市的另一组“自由乘客”再度受袭,调遣了五百名联邦法警沿路护卫。此举激怒了阿拉巴马州州长约翰?帕特森,认为联邦法警的出现,是“对州权的粗暴蹂躏和侵犯”。12“自由乘客”来到蒙哥马利市时,金博士恰好回乡省亲。白人暴徒包围教堂时,他正大谈“非暴力抵抗”之道。若非联邦法警及时出手,他与听众很可能已死于棍棒之下。1960年4月12日,也即“关注他们的呐喊”广告发布两周后,《纽约时报》又在头版刊出一则题为“恐惧与仇恨在伯明翰蔓延”的报道。这则由哈里森?索尔兹伯里撰写的文章开篇即说:没有纽约人能把握伯明翰当前的形势。白人与黑人漫步于同样的街道,可在这些街道上,惟有供水系统与排污系统算得上人们共享的公用设施。从球场、出租车,到图书馆,到处都有种族隔离措施。“白人”电台禁放“黑人音乐”。任何交流渠道,哪怕是合理接触,都可能被种族过激情绪破坏,那些铁鞭、刺刀、手枪、炸弹、燃烧瓶、棍棒、匕首、暴徒、警察和州政府的种种作为,更激化了这样的情绪。哈里森?索尔兹伯里的报道惹来更多诽谤官司,原告共向《纽约时报》索偿315万美元,索尔兹伯里也被要求赔偿150万美元。伯明翰当地许多报纸肆意攻击《纽约时报》,说它“充满偏见、恶意调唆和散布仇恨”,就像蒙哥马利市《广告报》极力抨击那则广告一样。这就是阿拉巴马州当时的气氛。此时,《纽约时报》正着手应对警察局长沙利文提起的首场诽谤诉讼,第一场较量将在蒙哥马利市的法院展开。第四章初审失利利(1)类似诽谤索偿这样的民事案件,必先经过文书送达程序:原告拟好诉状,送交被告或其代理人,书面告知本人的诉讼行为及要求。这一程序看似简单,其实隐藏着复杂的诉讼考量。比如,究竟谁是被告的“代理人”?如何令送达的文书对被告有法定约束力?如何令远在异州的当事人乖乖到本州应诉?沙利文通过将诉状送达《纽约时报》驻蒙哥马利市特约记者唐?麦基,启动了对报社的诽谤诉讼。麦基是《广告报》专职记者,平时很少为《纽约时报》跑新闻。1960年,麦基只从《纽约时报》那里拿到90美元薪水。但沙利文的律师认为,这就足以将他视为时报在阿拉巴马州的代理人了。此外,根据阿拉巴马州法律,如果被告公司在本州没有办事处或代理人,原告将诉状提交本州州务卿,也可视为送达。诽谤官司对《纽约时报》本来算不上难缠之事。报社很少被陪审团判定诽谤,也从未支付过巨额赔偿。但报社法律顾问路易斯?洛布已经意识到,沙利文案”可没那么好对付,背后隐含极大威胁。洛布是华尔街洛德、戴&洛德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但他大部分时间、精力都耗在《纽约时报》这一个客户身上。他经常在工作日来到时报总部,与高级编辑或管理层聊天,与发行人阿瑟?海斯?苏兹贝格私交也非常不错。洛布乍看起来,有点儿像一个举止夸张的英国上校,身材高大,性格彪悍。生活中,他却是一位儒雅之士,酷爱藏书读书。洛布的妻子珍妮特是一位雕塑家,夫妻俩经常远赴英伦,在亨利?摩尔家中畅谈艺术人生。{亨利?摩尔((18981986),英国雕塑家,以大型铸铜雕塑和大理石雕塑而闻名,备受英国艺术界推崇。}洛布的第一项工作,是尽快物色一位阿拉巴马州律师,代表《纽约时报》应对“沙利文案”。这件事远比他预期的要艰难。他致电蒙哥马利市一家与洛德、戴戴&洛德有过颇多合作的律所,合伙人婉拒了他。随后,他又联系伯明翰市最大的一家律所,对方再次说不,以可能“存在利益冲突”为由,含糊其辞予以拒绝。最后,他终于找到伯明翰市一家行事风格特立独行的律所,贝多斯、恩布里&贝多事务所,这家律所经常为黑人被告提供辩护。合伙人T.埃里克?恩布里同意代表《纽约时报》打这场官司。在阿拉巴马州,连找一位合作律师都如此困难,显然是种族因素在作祟。《纽约时报》那则广告,彻底激怒了地方政客,他们指责时报是粗暴干涉南方内部事务的北方煽动者。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关于伯明翰形势的报道,更令《纽约时报》成为众矢之的。在这种情势下,没人乐意与《纽约时报》扯上关系,哪怕是经常为罪大恶极的被告辩护的律师们,也惟恐避之不及,不敢蹚这摊浑水。恩布里在蒙哥马利踏破铁鞋,也没找到一个律师协助他处理“沙利文案”。甚至当路易斯?洛布南下赶来与他会晤时,恩布里不但将他安置在远离市区的一家汽车旅馆,连住宿登记用的都是假名。恩布里与律所另一个合伙人罗德里克?贝多飞赴纽约研讨案情,与会的除了诸位律师,还包括报社高层。“我们在那里待了好几天。”多年后,恩布里回忆道,“我们与所有高管和高级编辑交谈,他们详细介绍了报纸的审编流程,比如如何组版,如何投放广告。他们告诉我,报社愿不计代价打赢这场官司,绝不轻易言败。”13洛布与恩布里思虑再三,认为击败沙利文的最好策略,是挑战阿拉巴马州法院的“属人管辖权”。那帮人正是利用这一权力,将《纽约时报》逼至阿拉巴马受审。在美国,五十个州都有专属立法及法院,一州法院可以在另一方当事人的业务、财产或身份与本州有关联时,通知对方从其他州赶至本州应诉。一个佛蒙特州人如果与亚利桑那州没有任何瓜葛,你就没办法在亚利桑那州告他。但是,如果仅仅因为路途遥远,就忽略对方的异地起诉,那就大错特错了。假设前面提到的佛蒙特州人恰好与亚利桑那州有所关联,他又没把别人的起诉当回事,亚利桑那州法院很可能以“缺席审判”形式,判他赔偿10万美元。随后,亚利桑那州的原告会持判决赶到佛蒙特州,要求当地法院强制执行。当然,佛蒙特州人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