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内阁值房徐阶淳春芳、高拱、赵贞吉内阁四员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个堂官一早就候在这里,直到这时才看见陈洪捧著托盘出现在门口,便一齐站了起来。“海瑞勾了吗?”一向沉稳的徐阶这时也沉不住气了,看见陈洪便问。所有人都望着陈洪。“都在这上头,我也不知道。”陈洪将托盘往大案上一放。“一起看,有没有海瑞。”高拱说着便伸手拿过去一叠名单,飞快地一份一份看了起来。赵贞吉也拿过去一叠,一份一份看着。李春芳就挨在徐阶身边,把剩在托盘里的名单拿起一份交给徐阶,等他看完,又拿起一份交给徐阶。刑部尚书申时行和都察院左督御史大理寺正卿都坐在左侧的案前,这时都望着看名单的内阁四员。高拱看得最快:“我这里没有。”赵贞吉那一叠也看完了:“我这里也没有。”李春芳将托盘里最后一份递给了徐阶,徐阶拿着那份名单停在眼前。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徐阶将那份名单慢慢放回托盘,转对申时行:“申大人,立刻将这些勾决的名单送刑部,午时三刻行刑。”“没有送镇抚司诏狱的?”陈洪急问。“没有。”徐阶这才望向众人,“皇上没有勾决海瑞。”所有的人目光都亮了,互相碰了一下。申时行离开座位走了过来,将又已经摆好在托盘里的名单捧了起来,疾步走了出去。看着从徐阶到另外几个大臣对名单里没有勾决海瑞都露出欣慰的神态,陈洪心里蓦地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皇上可怜。”他在心里说着,眼里便露出要煞一煞他们兴头的目光,“阁老,勾决不勾决海瑞都在您要呈送的奏本上了。皇上正等着呢,叫你这就送过去。”这几句话说得阴森森的,众人从他的神态中似乎又看到了不祥。徐阶等的也就是这一刻,警醒到这时离午时三刻还有近一个时辰,皇上会不会在这最后一刻勾决海瑞?全取决于自己如何上这几道奏本,能否奏效,如何说话,皇上此时的情绪至关重要。念想至此向陈洪问道:“圣体眼下如何?”陈洪:“吃了这几天的药刚见些起色,今日又不好了。眼下正在床上又看海瑞那道奏疏呢。阁老,这个时候犯忌讳的东西最好不要给皇上看。”“多承关照。”徐阶答了他一句,转对高拱和赵贞吉:“肃卿、孟静,把广东报来那份海瑞妻子死在雷州的奏本和谭纶报来的那份十万匹棉布的奏本给我。”高拱和赵贞吉都从摆在自己案前的一摞奏本里挑出了一本同时递给了徐阶。陈洪的眼直勾勾地望着高拱、赵贞吉递给徐阶的那两道奏本。徐阶接过奏本离了座:“陈公公,走吧。”说着径直走了出去。陈洪只好跟着他走了出去。玉熙宫精舍徐阶被陈洪领着走进了精舍,在离龙床约六尺远跪下了:“臣徐阶叩见圣上。”跪下后徐阶立时一惊,他看到了海瑞那道奏疏扔在离自己不远的地上!嘉靖靠在床头慢慢转望向他,见他已经看见了地上海瑞那道奏疏:“朕又看了一遍那个畜物骂朕的奏本。你也再看一遍。”徐阶磕了个头:“请皇上恕罪。”嘉靖:“恕谁的罪?恕海瑞,还是恕你?”徐阶:“回皇上,请皇上恕臣之罪,臣不忍再看这道奏疏。”嘉靖:“说得好,是可忍,孰不可忍。”徐阶碰了个头:“是。”嘉靖又看见了他摆在身边地上的两本奏疏:“还有什么不忍的东西要呈给朕看吗'”徐阶抬起了头:“皇上圣明,有两道加急的奏本,今天送来的,正要呈奏圣上。”嘉靖阴阴地盯着他:“与海瑞有关吧?”“一本有关,一本无关。”徐阶知道这时任何企图支吾都会更激起皇上的猜测和疑忌,答话时干脆明确。嘉靖:“按你心里想好的,先说那份与海瑞无关的吧。”“是。”无庸分辩,也不能分辩,徐阶捧起了放在一边地上的奏本,果然上面那本便是与海瑞无关的那道谭纶报上来的奏本,翻开了封面。嘉靖冷笑了一声:“说纲目就是。”徐阶:“是。这份奏本是南直隶巡抚谭纶于七月初七从南京递来的,由内宫尚衣监和南直隶布政使司督办的淞江棉业作坊第一批棉布织出来了,棉商棉农公忠体国,第一次便上缴国库上等棉布五万匹,中平棉布五万匹,都已装了船,正在运往京师的路上。”再矜持,嘉靖的脸上立时也浮出了欣慰,一直昏昏的眼睛也掠过了一道光。可那欣慰那喜光也就一瞬问,很快又消失了:“七月初七的奏本这么快就到了京师,上缴一些棉布也值得六百里加急?”徐阶:“启奏皇上,辽东那边和蒙古俺答停战和议的日期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有了这十万匹棉布,蒙古俺答便会很快撤兵,他们答应上贡天朝的两千匹马也会及时交割。这次和议谈成,不只是今年,往后几年北边的军费都有大幅的裁减。每年国库都可省出一百多万军费充做他用。军国大事,为解圣忧,这样的消息理应尽快奏呈皇上。”嘉靖:“你们要真这样想,朕也只好相信。该说与海瑞有关的那道奏疏了,说吧。”徐阶慢慢拿起了底下那道奏本摞到了上边,翻开了:“据广东巡抚奏报,海瑞的母亲和妻子是六月二十四到的雷州,准备渡海回海南琼山老家。可海妻正有身孕,在雷州到了产期,是难产。官府因海瑞是罪臣,按朝廷的规制不能给她派大夫,海妻在驿站三天,胎儿生不下来,母子都未能保住。”嘉靖动了一下容,静默在那里。黄锦这时正在神坛前打扫,听到这个消息,慢慢拈起了三支线香在火烛上点燃了,拜了一拜,插进了香炉。嘉靖看在跟里,慢慢转望向徐阶:“广东为什么要上这道奏本?”徐阶:“海瑞大不敬于君父,凡有关他的情状,地方官照例要急奏朝廷。”嘉靖又默然了。画外音:“这两道奏本,第一道是报喜,第二道是伤情。这样报上来显然是商量好了在这个时候用这种手段来使他改变王意,要他赦免了海瑞的死罪。徐阶,内阁和南直隶广东竟如此上下默契,人心向背昭然若见。嘉靖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孤立,这使他难受,也使他万难接受。”心里翻腾了好一阵子,嘉靖突然望向了陈洪:“你怎么看?”陈洪:“回主子。据奴才所知,海瑞是三代单传。五十得子妻儿俱亡,皆因他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这是上天对他的报应。”嘉靖这才又慢慢望向了徐阶:“徐阶,你起来吧。”“是。”徐阶站起来。嘉靖对陈洪:“赐座。”“是。”陈洪搬过那只绣墩在嘉靖的床头放下了,徐阶挨着坐了下去。嘉靖:“黄锦。”“奴才在。”黄锦跛着脚转过了身。嘉靖:“将海瑞的名单呈上来。”黄锦跛着脚走到御案边将海瑞那张勾决名单放到了托盘上,捧起托盘,又拿起了朱笔,走到了床前,将托盘呈给嘉靖,又将朱笔擎了过去。托盘就摆在嘉靖的被子上,他拿着笔望着那张勾决海瑞的名单。三个人,徐阶、陈洪和黄锦都不再回避,一齐望着嘉靖手里那支笔。嘉靖望向了陈洪:“现在什么时辰了?”陈洪:“回主子,现在午时正了,离处决人犯还有三刻。”嘉靖:“你刚才说海瑞的妻子死在雷州是上大的报应。既然上天都给丁他报应,朕也就听天命吧。”说完,突然朱笔一挥,竟在名单上重重地一勾。——一道鲜红的勾朱,海瑞被勾决了!徐阶的脸白了。陈洪的眼睛一亮。只有黄锦这时依然是那副毫无表情的神态,接过了嘉靖手里的朱笔,又捧起了托盘。陈洪要去接那托盘。“这个差使交黄锦去办。”嘉靖喝住了陈洪,“黄锦,还有三刻时辰,你走着去能不能赶到诏狱。”黄锦:“主子刚才说了,赶得到赶不到一切都是天命。”“主子…”陈洪接言了。“闭上你的嘴!”嘉靖又喝住了他,“黄锦,你这就去,平时怎么走这次就怎么走。”黄锦:“奴才遵旨。”答着他捧着托盘拿着朱笔先走到御案前,搁好了笔,放下了托盘,才拿起了托盘里那张勾决海瑞的名单,吹了吹,吹干上面的朱迹,又慢慢卷成一筒,捧在手里,跛着脚一颠一颠地向精舍门口走去。徐阶明白了嘉靖的深意,眼眶立时湿了,低下了头。嘉靖这时目光望向了精舍门外,望向了门外开着的南窗。深深的是那双眼,更深的是那一片望不穿的天空。是帝心难测,还是天心难测?西苑禁门帝心天心,这时都在黄锦那条被打瘸了的腿上。当值的,不当值的,远远近近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这时都在望着手捧勾朱跛着腿走向禁门的黄锦。到禁门了,尽管黄锦这时巳不在司礼监,宫内二十四衙门也没有当着任何职位,把门的禁军和当值的太监看见他一跛一跛地走来,还是一齐向他行礼。照例应有四个太监护旨,早已在禁门口候着,见黄锦踏上出禁门的石阶,便有两个趋了过来搀他。“有旨意。”黄锦停住步,“我一个人去。”说完也不要他们搀扶,自己艰难地挪上石阶。到门槛了,黄锦又用一只手搬起自己那条瘸腿跨了过去,走出了禁门。四个太监还是跟着他走出了禁门。黄锦又停住了:“说了,我一个人去。你们去一个人,先告诉镇抚司,等我的朱批到了再行刑。”一个太监立刻奔向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先行驰去。黄锦捧着朱批,一个人跛着脚不紧不慢地走去。站在禁门的禁军和太监们望着黄锦的背影,一个个都露出了肃穆之色。镇抚司诏狱大院处决人犯选在立秋,定在午时三刻,皆与天象有关:秋风已起肃杀,日光依然蒸烁,极阳转阴之际,人命归于天谴,合于当死之义。因此日期时辰分毫都不能差错。当时海瑞在淳安就是利用了错过午时三刻时辰的手段救了齐大柱,平反了他们的冤案。至于京师的刑场,一是刑部公开处决人犯的西市牌楼,一是诏狱秘密处决人犯的大院,更是严格按照这个规制,在行刑的地方都摆着日晷,按钦天监算准的方位,将日晷照秋日太阳升起降落的轨道摆准了位置,等到日光将刻着时辰的石盘正中那根指针的阴影遮住了午时三刻的刻纹上,便即行刑。诏狱大院的日晷就摆在远离那棵梧桐树的砖地上,从日起到日落,日光都能照着日晷上的指针。这时指针已经遮住了午时一刻的刻纹。齐大柱还是跪在梧桐树下的香案前,朱七和其他行刑的锦衣卫则都远远地站在不挡太阳的日晷一边,所有的目光都望着日晷,焦急,紧张,又都透着侥幸和希望。“过了午时一刻了!”一个行刑的锦衣卫站在朱七身后轻声呼道。朱七的眼依然紧紧地盯着日晷,没有接言。“是不是皇上赦了海瑞?”另一个行刑的锦衣卫紧接着低声说道。朱七举了一下那只蒲扇大的手掌,示意他们闭嘴。一直跪着的齐大柱也慢慢抬起了头,回头望向日晷这边,眼中也闪出了希望。都静默着,这时梧桐树上部的密叶中秋蝉偏突然鸣了起来,特别响亮,特别刺耳。朱七的耳朵动了一下,脸色微微一变,目光望向了大门。其他人跟着也昕到了,是从院墙外急速驰来的马蹄声,所有的目光又都紧张地望向了大门。马蹄声在大门外停住了,紧接着一个提刑司的太监满头大汗高昂着头大步走了进来。朱七、齐大柱和所有行刑锦农卫的目光都开始露出了绝望,望向那个大步走来的太监。“有旨意。”那太监走到朱七等人面前,这一声拉得好长。朱七带头跪了下去。那太监偏不立刻传旨,过了好一阵子才拿捏着声调:“海瑞已经勾决,午时三刻行刑。”朱七跪在那里不动了,其他的人都跪在那里愣住了。仍然跪在香案前的齐大柱将一只手慢慢伸进了衣襟里,他的手握住了一把短剑的剑柄。“领旨。”朱七跪在那里沉重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两只手掌并着向那太监伸了上去。那太监:“有旨意,我这里没有旨意。”这是什么意思?朱七慢慢抬起了头,望向那太监。所有跪着的人都抬起了头望向那太监。那太监又拿捏着声调:“有旨意,勾决海瑞的旨意由黄公公送达。”这时,他向朱七示了个眼色:“七爷,黄公公是午时正领的旨,皇上特意说了叫他走着将勾朱送来。他老人家那条腿你们也知道,估摸着一时片刻且到不了呢,大家伙都起来等着吧。”朱七似乎明白了,却仍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黄公公午时正领的旨一个人走着来的?”那太监:“是。我来的时候他老人家刚出的禁门。”朱七:“黄公公那条腿…真的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那太监既要示好又要拿糖:“我说七爷您今儿怎么了?都说了,黄公公是走路来的,当然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且等呢,快请起来吧。”镜头倏地推向了那座日晷,离午时三刻已不到一刻了!“大柱!”朱七完全明白了,倏地站了起来大声唤道。齐大柱握着剑柄的手立刻松开了,转望向朱七:“师傅。”朱七:“谢神!”镇抚司诏狱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海瑞和王用汲对面坐着。正如常言所说,人死如灯灭,这时灯笼里的蜡烛燃得也只剩下不到半寸了,渐渐暗了下去。王用汲黯然取下了灯笼罩,拿起了桌上另一支蜡烛在残火上点着了,接着将蜡烛的底部在残火上熔了熔接了上去,又罩上了灯笼。牢房时间又亮了,王用汲这时已经不敢再看海瑞,目光怔怔地望着重新亮起的火烛:“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刚峰兄,你这道疏代圣人立言,虽舍身而成仁,光明长在。”“求仁不能,取义不得。遗骂名于君父,博直名于己身。皇上不让我死,哪里还谈得上代圣人立言。”海瑞说这句话时声音竞至哽咽了。王用汲一惊,望向海瑞。海瑞眼睛闭着已然泪流满面。王用汲十分震惊:“你是说皇上赦免你了?”海瑞用袍袖擦了泪,睁开了眼望着桌上的烛光:“午时三刻已经过了。”王用设的目光也猛地望向了烛光,一时问明白了。一支蜡烛燃完是一个时辰,齐大柱换前一支蜡烛时说了是午时初,现在这支蜡烛已经燃完,便应该是午时末了。“午时初,午时末,”想到这里王用汲声音都颤抖了,“皇上赦免你了,皇上赦免你了…”这回王用汲的泪刷地流了下来,转身冲到牢门边,抓住铁栏,冲着牢门外的通道大声喊道:“皇上圣明!”喊声在大牢里回荡,接着脚步声从牢门外的通道那头传来了,有好些人,却走得很慢。一片灯笼光在牢门外亮了,朱七、齐大柱搀着黄锦出现在门外。朱七:“开锁!”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群锦衣卫走出那个管牢门的,早巳将钥匙拿在手里,很快开了锁,推开了牢门。黄锦手里还捧着那卷勾朱,跛着脚一个人走进了牢房:“有旨意。”海瑞和王用汲都跪了下来。黄锦:“勾决罪官海瑞一名。着黄锦传旨,不许骑马,不许乘坐车轿,午时正步行至诏狱。若午时三刻旨意未能送达,是天命赦免海瑞。海瑞。”海瑞跪在地上:“罪臣在。”黄锦:“谢天命吧。”海瑞不愿抬头:“按《大明律》,臣骂君系大不敬,罪在不赦。海瑞但求一死,以正法典。”黄锦望着他:“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君要臣生不得不生。谢恩吧。”海瑞还是不愿谢恩,只是朝着黄锦磕了一个头,依然跪在那里。黄锦也不再强他:“齐大柱。”“下属在。”齐大柱激动地应着,走了进来。黄锦:“将朱批烧了。有旨意,看管好海瑞。”“是。”齐大柱大声应着,接过那道过时的朱批走到灯笼前点着时手都在颤抖。黄锦又从衣襟里掏出另外一道旨意转望向王用汲:“王用汲听旨。”“罪臣在。”王用汲朗声应道。海瑞这时反而抬起了头,关注地望着黄锦。黄锦展开了那道旨:“‘都察院御史王用汲呈奏江南矿业司及德兴开化贪墨一案,朕览之不胜惊骇。着王用汲仍复原职,即赴南京会同南直隶巡抚谭纶彻查,一应人犯着速逮拿进京,所有赃款尽数抄没入库。死难矿民按官例一体抚恤。钦此。”“皇上圣明!”这一声倒是海瑞说出来的。玉熙宫精舍黄锦还没有回,陈洪又被嘉靖支出去了,精舍里就剩下徐阶陪着嘉靖。“徐阁老。”嘉靖靠在床头,这一声唤得十分伤情。“臣在。”徐阶深情地连忙答着,站了起来。嘉靖望着他,目光中全然没有了平时那种深寒,透出的是寻找理解的孤独:“朕御极这么多年,这么多错处,平时你们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敢于奏谏?”徐阶:“皇上自有皇上的难处,天下无不是的君父,臣等但尽本分去做就是,怎能诿过于君上。”嘉靖:“那么多委屈,那么多艰难,你们是怎么做过来的?”徐阶的眼睛又湿了:“一个敬字,一个诚字,但凭这两个字做去。”嘉靖:“这是大道理,有时候大道理并不管用。像那个海瑞一样,说些实在的心里话吧。”徐阶已然感觉到嘉靖被海瑞这一次极谏,加上疾病缠身,开始露出了下世的光景前内心的自省,心里一阵悲凉,便不再说“大道理”,恳切地回道:“皇上这样问臣,臣就只好说些不甚恰当的话了。”嘉靖:“你说。”徐阶:“国朝以孝治天下,天下便是一家。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百兆牛民,就像这一家的子女,皇上就是这一家的父祖。臣等便是中间的媳妇,凡事但按着媳妇的职分去做,能忍则忍,该瞒则瞒,尽力顾着两头。实在顾不了,便只好屈了子孙也不能屈了公婆。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嘉靖默然良久:“那个海瑞在疏里也说过,‘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他谏的是,朕没有顾好这个家,没有做好这个君父。可现在明白朕已然老了,重病缠身了,再想振作起来也管不好这个家了。徐阶,这几天朕一直在想,退了位,让裕王继位吧。”“万万不可!”徐阶扑通跪了下去,“正如海瑞疏中所言‘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皇上之雄才伟略天下臣工皆慑服之,今贸然禅位,天下震惊,裕王必然举止失措,进退皆难。伏望我皇上善养龙体,然后回宫视朝,举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明粲然中兴可望。千秋万世以后传之子孙,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嘉靖动容了,振作着坐直了身子:“徐阶。”徐阶:“臣在。”嘉靖:“李时珍给朕开的药就在那边的柜子里,黄锦不在,你替朕去熬了。”徐阶:“是。”第三十八章裕王府大门外过了重阳,北边的树叶都黄了。裕王府院墙内栽了好些太树,西风萧飒,许多树叶都被吹落到院墙之外、王府门前,落了一层扫了一层,不到一会儿又是满地落叶,贵客马上就要到了,不能再扫起灰尘,当值的太监们便只好聚集了人手去捡。人聚如蚁,有些在捡地上的落叶,有些在接空中的落叶,仅这番排场,便可见天家富贵。“国舅爷他们到了!列队,列队!”当值太监的头大声嚷道。捡落叶的太监们立刻在王府门前的大道两旁排成了两行。王府接客的亲兵骑着马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两辆坐人的马车和一辆载货的马车,跟着亲兵骑队向王府门前辗来。画外音:“为了赶在冬日前将十万匹棉布送到辽东与蒙古俺答签订和议,紧赶慢赶,高翰文和李奇押着漕船终于在寒露以后霜降以前赶到了京师。在码头上将棉布就交割了户部,便直奔袼王府。国事家事都要在这里先禀告裕王和王妃。”裕王府前院王府的两道侧门都开了,张居正冯保领着一应职事人等都在前院等着,世子爱热闹,听说舅舅从江南来了,也黏着冯保等在这里,因张居正在旁,心里雀跃却不敢闹腾,被冯保牵着两只眼睁得大大的只望着开着的侧门,浑身不停地动着,禁不住掐了冯保一把,轻声问道:“都听到马蹄声了,舅舅他们怎么还没进来?”冯保抱起了他,轻声说道:“世子爷,咱们闭上眼数十下,他们就进来了。”“十下没进来,你就学狗叫。”世子忘了情这一声说得很大。张居正的目光望过来了:“世子守礼。”世子就怕他,立刻闭了嘴,脸色也难看了,暗中又狠狠地掐了冯保一把。冯保三分疼装出十分疼,龇牙咧嘴地装作要把那副面孔转给张居正看,世子立刻松了手。“到了!国舅爷他们到了!”王府门外传来了惊喜的声音。张居正率先迎去,冯保抱着世子跟着迎去。走在前面的是李奇,紧跟着是高翰文,风尘在身,笑容在脸,二人首先向张居正见礼:“见过张大人。”张居正也笑着:“一路辛苦。”冯保抱着世子过来了,三人又一齐向世子见礼:“参见世子爷。”世子见到李奇已顾不了许多,嚷着:“放我下来!”冯保放下了世子,世子奔向李奇:“舅舅,答应我的东西忘了没有?”李奇笑得脸上绽花,蹲下来抱起世子:“答应世子爷的东西怎么敢忘,装了十几箱呢。可有一样最好的东西世子爷不能留着,过天须到宫里去敬献给皇爷爷。”世子:“皇爷爷宫里什么最好的东西没有,你可别随便弄个东西让我送进去,皇爷爷又不喜欢。”李奇贴在他耳边:“舅舅送给你这样东西皇爷爷宫里一准没有,你敬献上去,皇爷爷一定龙心大喜。”世子:“到底是什么东西?”李奇大声地:“先把那缸祥瑞抬进来!”立刻便见左侧门四个人抬着一口好大的鎏金铜缸小心翼冀地进来,迈过门槛时铜缸里的清水漾了些出来。“慢些!慢些!”李奇显着紧张大声招呼着,“轻点放。”铜缸抬进大院放下了,抬缸的力工立刻退了开去。世子早就奇心雀跃了,李奇抱着他走近水缸,世子往水缸里看,果然一惊。——水缸里趴着一只有两尺长一尺宽的大乌龟!仔细望去,龟甲显然已被擦拭过了,金黄闪亮,上面显出几个隶书大字,依稀可辨,有些世子认得,有些世子认不得。“好大!背上还有字!”世子惊喜地嚷道。高翰文在一边也笑着,告诉世子:“这上面的字可有大学问,世子爷快请张师傅给你讲讲。”世子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好像事先就知道有这个东西,先和高翰文会意地交流了一个眼神,接着徐徐走到了铜缸边。还有资格过去看的便是冯保,也走近了铜缸边。冯保看见那只龟也觉惊奇,张居正的脸色却立刻兴奋肃穆起来。人民领袖的地位。在这个策略中他是和福尔维阿斯·夫拉卡斯合作的。以后不久,他又被选为次年的保民官,因为,如果保民官候选人的人数不够的话,法律是允许人民从全体公民中再选保民官的。22.这样,盖约·革拉古第二次作了保民官。他这样好象收买了平民之后,于是他利用另一个类似的政治策略以讨好骑士等级,骑士等级是处于元老院和平民的中间地位的。①他把法庭从元老院手中转让给骑士,因为过去的法庭贿赂公行,失掉了信用。他特别以最近奥理略·科塔、萨利内托和名单上第三个人曼尼阿斯·阿揆略②(亚细亚的征服者)的例子,谴责元老们,因为这些人都是臭名远扬的受贿者,虽然各地派来控诉他们的坏行为的大使们还在那里,到处活动,发表对他们深恶痛绝的控诉,但是法官们③宣布他们无罪而释放了他们。关于这些事情,元老院深深感到羞愧,所以又对这条法律让步了,人民批准了这条法律。这样,法庭就从元老院手中转移到骑士手中了。据说,这条法律一通过,革拉古马上就说,他一劳永逸地破坏了元老院的权力;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革拉古的这句话的意义愈来愈深远。因为这个在一切有关于财产、公民权利和放逐的事务上,能够审判全体罗马人和意大利人(包括元老们自己在内)的权力使骑士们提高到统治他们的地位而使元老们降低到臣民的地位了,并且因为骑士们在选举中投票支持保民官的权力,而① 这是城市平民所最欢迎的。——译者① 元老多为大土地所有者;骑士们多掌握大量货币财富,他们的经济势力可以和元老们抗御,但在政治上无权。——译者② 参阅Ⅻ.12,57。——译者③ 当时法官们是由元老中推选的。——译者从保民官手中取得他们的任何要求以为报酬,他们愈来愈成为元老们害怕的势力。所以不久之后,政治上的领导权颠倒过来了,政权掌握在骑士手中,只有光荣仍留在元老院。的确,骑士们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们不仅掌握了统治元老们的权力,并且越过他们的权利来嘲弄元老们。他们也堕落为受贿者;当他们尝到这些巨大利益的滋味的时候,他们任意受贿,甚至比过去元老们所作的事更为卑鄙,更无节制了。他们唆使原告人发伪誓以控告富人,受贿后又把起诉书完全撤掉,有时由于他们自己的协议,有时利用公开的暴行,所以这种审判程序变为完全废弛了。这样,关于这个司法权的法案引起了党派间另一个斗争,这个斗争延续了一个很长久时间,其祸害不减于以前的许多斗争。23.革拉古又在全意大利建筑了许多很长的道路,这样使许多包工人①和工匠感激他,使他们愿意作任何他所希望他们做的事,他提议建立许多殖民地。他又叫拉丁同盟者要求完全的罗马公民权,②因为如果元老院拒绝同种的人有这种特权的话,这是不合理的。对于那些在罗马人选举中没有投票权的其他同盟者,他设法给他们以投票权,使他们在制定他正在考虑的法律时,可以支持他。对于这些事情,元老院非常恐慌,它命令执政官发布下面的公告:“当这些法案进行表决的时候,凡没有选举权的人不得停留在城市里,或跑到接近城市40 斯塔狄亚③以内的范围中来。”元老院又鼓动另一个保民官李维·德鲁苏行使他的否决权以反对革拉古所提出的法案,但是不要向人民说出他行使否决权的理由,因为一个保民官是无需说明他行使否决权的理由的。为了缓和人民的情绪起见,他们给予德鲁苏以建立12 个殖民地的特权,①因此平民们如此高兴,以致嘲笑革拉古所提议的法案。24.革拉古失去了乌合群众的爱戴之后,就跟着福尔维阿斯·夫拉卡斯航往阿非利加;福尔维阿斯·夫拉卡斯于执政官期满之后,因为和革拉古本人一样的原因,当选为保民官。当时已决定在阿非利加建立一个殖民地,因为阿非利加是以土地肥沃著名的。这两个人特别地被选为殖民地的建立者,其目的是想使他们暂时离开罗马。这样元老院可以从他们煽动群众的影响下得到憩息。他们两人不顾西庇阿在毁灭迦太基的时候,庄严地诅咒迦太基这块地方将永远作为牧羊场的这一个事实,②在昔日迦太基所在之地划出一个城市,作为殖民地。他们指定6,000 移民,而不是依照法律的规定只派遣较少数的人到那里去,以进一步讨好人民。当他们回到罗马的时候,他们从全意大利邀请这6,000 人。那些还在阿非利加规划城市的官吏们写信回国,说许多豺狼把革拉古和福尔维阿斯所立的界标拔出来毁坏了,预言家都说这是对于殖民地不祥之兆。③所以元老院召集人民会议,会议中有人建议废除建立这个殖民地的法律。当革拉古和福尔维阿斯看见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失败了的时候,他们非常愤怒,宣布豺狼破坏界标的事是元老院捏造的谎言。最勇猛的① 多为骑士。——译者② 拉丁同盟者非取得罗马公民权,不能参加人民会议,不能分配土地等等。——译者③ 不到五哩。——英译者① 事实上当时意大利已经没有这样多的土地,可以建立12 个殖民地了。他们用这个诡计来破坏革拉古在人民中的威信。——译者② 参阅Ⅷ.(上)135。——译者③ 参阅Ⅷ.(上)136。——译者平民和他们联合在一起,带着短剑,前往卡皮托,因为人民会议在那里开会,讨论殖民地的问题。25.当革拉古带着他的党人组织的卫队到达卡皮托的时候,人民已经聚集起来了。福尔维阿斯已经谈到正在讨论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正在进行中的非常计划,他受良心的责备,退出会议的地方,走进柱廊里去,在那里走来走去,等待事件的发生。当时有一个名叫安提拉斯的平民,正在柱廊里祭祀,看见他这种行坐不安的样子,或者因为他听到了什么,或者怀疑有什么事情,或者因为有什么别的原因想和他说话,就抓住他,恳求他不要破坏他的国家。革拉古的心绪更为不安,大吃一惊,好象一个现行犯被发觉了的样子,对那个人用最严厉的眼光一望。虽然当时并没有发出信号,也没有发出命令,但是他的党人中有一个人只从革拉古对安提拉斯的怒视推想,以为行动的时候到了,他想以首先一击,替革拉古尽一点力。所以他抽出他的短剑,把安提拉斯杀死了。于是发出一声叫喊,那个死尸在群众中被看见了,外面的人都从神庙中逃出,因为害怕遭遇同样的命运。革拉古跑进会议场中,想剖白他自己在这件事情中没有罪过,但是所有的人连听也不听他的。所有的人都把他当作一个染有血迹的人,离开了他。所以他和夫拉卡斯束手无策,由于这个轻率的行动,他们失掉了完成他们志愿的机会。他们仓促地跑回他们的家里,他们的党人跟着他们在一起。其余的群众留在广场里到半夜以后,好象有什么灾难就将临头的样子。驻在城里的执政官俄彼密阿斯命令武装部队于黎明时在卡皮托集合,派遣传令官去召集元老院。他自己驻扎在城市中心卡斯托和波拉克的神庙中,在那里等待着事件的发展。26.当这些安排已经作好了之后,元老院召革拉古和夫拉卡斯从家里到元老院议事厅来答辩。但是他们武装起来,跑往亚芬丁山岗,希望如果他们能够首先占据这个山岗的话,元老院会和他们议和的。当他们从城中跑过的时候,他们允许给奴隶们以自由,但是没有人听他们的。他们带着他们所有的军队,占据了岱雅那①神庙,并且在那里设防;他们派遣夫拉卡斯的儿子昆塔斯到元老院去,请求和元老院协商,以便在和谐中生活。元老院回答说,他们应当放下他们的武器,到元老院议事厅来,把他们所要求的告诉元老院,否则他们不要再派使者来了。当他们第二次派遣昆塔斯去的时候,执政官俄彼密阿斯把他逮捕起来,因为他受到警告之后,已经不是大使了,同时派遣他的武装部队进攻革拉古的党人。革拉古带着一个奴隶从木桥②上逃过河,到了一个树林里,在那里他正将被捕的时候,他让他的奴隶割断他的喉咙。夫拉卡斯逃往一个熟人的工场里。因为追赶他的人不知道他藏在那一个屋子里,他们威胁着将焚毁整个一排房屋。那个隐藏他的人迟疑不敢指出他来,但是指使另一个人指出他来了。夫拉卡斯被捕后,即被处死了。革拉古和夫拉卡斯的头颅被送到俄彼密阿斯那里,他以两个头颅重量的金子赏赐那些送去的人,但是人民抢劫了他们的房屋。于是俄彼密阿斯逮捕他们的同谋者,下于狱中,下令他们都应处以绞刑;但是他允许夫拉卡斯的儿子昆塔斯自己选择死的方式。随后在城市中举行洗罪的仪式,以洗清流血的污点,元老院下令在广场中建筑一个和谐神庙。① 月光女神。——译者② 萨布利喜阿斯桥,这座桥是撑在木墩上的。——英译者Ⅳ.萨特尼阿斯提出土地法及其暴动27.小革拉古的暴动就这样终结了。不久之后,制定一个法律,允许占有土地的人出卖他们有争执的土地;因为连这一点,大革拉古的法律也是禁止的。富有的人马上开始收买贫民的份地,或者找出借口①以暴力夺取他们的份地。所以贫民的情况甚至比以前更加恶劣了,直到最后人民保民官斯柏里阿斯·托里阿斯提出一个法律,规定分配国有土地的工作应该停止,但是土地应当是属于那些现在占有的人,占有者应当交付地租给人民,从地租收入得来的金钱应当分配。这个分配只是对于贫民的一种安慰,但是对于人口的增加没有什么帮助。革拉古的法律,如果能够实行的话,是最好的和最有益的法律;现在利用这些办法,革拉古的法律完全成为废纸了。不久之后,由于另一个保民官的建议,这种地租本身也被废除了。所以平民丧失了一切,结果,公民和士兵的人数,土地的收入和土地收入的分配,以及份地本身更加减少了。革拉古的法律制定以后大约15 年,由于一系列诉讼案件的缘故,平民下降到失业的地步。②28.大约在这个时候,执政官西庇阿[那西卡]毁坏了那个琉喜阿斯·喀西约已经开始建筑、现在快要成功的剧院,因为他认为这也可能成为新暴动的根源,或因为他认为罗马人远不需要习惯于希腊人的娱乐。监察官昆塔斯·西西利阿斯·梅特拉斯想要黜辱元老格劳西亚和曾经作过保民官的阿彪利阿·萨特尼阿斯,因为他们过着可耻的生活,但是不能做到,因为他的同僚不同意他这样做。因此,不久之后,阿彪利阿为了要报复梅特拉斯,抓着格劳西亚为大法官主持保民官选举的机会,又为保民官的候选人;但是一个贵族出身的人诺尼阿斯利用简明的演说词说倒阿彪利阿,并痛斥格劳西亚,他因此当选为保民官。两人担心诺尼阿斯会以保民官的资格来惩罚他们,当他离开人民会议的时候,他们带着一群暴徒向他突击,追入一个客栈里,把他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