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用汲轻叹了一声,又望了一眼海瑞:“户部大概还不知道你回了。”说着转对海母双手一拱:“太夫人,晚侄只好失陪了。”海母立刻站起了:“公事要紧,已经让你受累了。”王用汲又向海母拱手一揖,接着向李时珍一揖:“李先生受累了。”说着这才向门外走去,那长随紧跟着他走去,王用汲边走边对那长随说:“你们两个不用跟着我了,今天都留在这里陪着李先生照看海老爷。”第三十四章裕王府前院裕王在徐阶和张居正的陪同下回到王府已是寒风夜号,呵气成冰,好些太监都打着灯笼候在这里,见裕王出了轿门便立刻拥了过去,有人给他披上裘皮大氅,有人给他递过去烧得滚热的白铜汤婆子,裕王抱在怀里依然寒冷,从前院向内院一路走一路咳嗽。徐阶和张居正也披上了厚厚的裘皮大氅,紧跟着他向内院走去。画外音:“裕王一番感人肺腑的劝说,将那些挨?打心如死灰的清流京官们都感动了,大家立刻表了态,愿意连夜赶写贺表,以慰君父之心。徐阶立刻命李春芳、高拱、赵贞吉纠集各部堂官火速通知在京官员各赴所属部衙连夜赶写贺表,务必在初六的卯时将贺表上呈玉熙宫。待徐阶和张居正陪着裕王回到府里,已是子牌正时了。”裕王府书房这里早早地就烧着两大盆冒着青火的白云铜银炭炭火,从极寒的外边一踏进书房,热气扑来,裕王正在咳着,立觉喉头窒息,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张居正连忙扶着他:“王爷先将脸转过去。”裕王将脸转向了敞开的门,张居正替他抚着背,他才觉得那口气缓了过来。当值太监急忙替他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和张居正一道扶他在书案前坐下。当值太监将一杯盖碗热茶捧给裕王,让裕王喝了几口,裕王觉得缓过了些,依然十分委顿,无奈事情未完,还得挺着跟徐阶和张居正商量,声音沙哑地:“两位师傅,都请坐吧。”徐阶和张居正疼怜地望了望裕王,坐了下来。当值太监又给徐阶和张居正端过去了热茶。“出去吧。”裕王对那当值太监,“把门关上。”“京官们的贺表天一亮准能呈上去吗吗?”裕王问徐阶。徐阶欠了下身子:“王爷放心,各部堂官都打了招呼,哪个衙门的贺表没有上齐,就撤掉哪个衙门的堂官。天一亮在京官员的贺表都能呈给皇上。”裕王黯然地望着地面:“难为大家了。开了春官员的欠俸一定要补齐,灾民和难民尽量不要再死人。淞江那个棉布商叫来了吗?”张居正答道:“回王爷,出府的时候臣便和徐阁老安排了。刚才臣问了当值的太监,他们早来了,一个由徐侍郎陪着候在门房,一个在寝宫回李妃娘娘的问话。”裕王先是一诧,脸色立刻难看起来:“谈淞江棉布的事李妃问的什么话?何况深更半夜,怎么能让一个商人到寝官去!”徐阶向张居正单了一眼。张居正接言道:“怪臣等没有说清楚。这两个人王爷都认识,便是高翰文夫妇。”“是他们?”裕王有些意外,“你们请来的在南直隶做棉布生意的两个大商人是高翰文夫妇?”张居正:“回王爷,正是。高翰文罢了官后回不了家,亏得那个芸娘有些积蓄,在南直隶和浙江各商行也有些关系,两人便做起了生意。此人没有官运却有财运,不知他们是如何经营的,四年下来淞江的棉业有一半都是他们在做。现在在寝宫回李妃娘娘问话的便是高翰文的妻子。”裕王那份不快消失了,接着便是有些好奇:“你们又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徐阶答话了:“四王爷,臣的弟弟在淞江老家种的便是棉田,一直经营棉业,和高翰文常有往来。臣曾经向王爷禀报过,要想弥补国库的亏空,眼下最实在的办法便是在淞江扩展棉田多织棉布,由朝廷指派商家统一专营,既可平抑市价,又能把平时被那些商人偷瞒的税赋都收上来。这一笔利润每年应该都在五百万以上,一半归于商人棉农,一半缴纳户部,国库一年便可增收到两三百万的税银。利国利民,确是当前一条切实可行的国策。”“徐师傅。”裕王当即起了戒心,但也不乏诚恳,“这样的事情最好不要让你的家人来做。”“王爷训诲极是。”徐阶立刻回道,“臣正是为了避嫌,才和太岳商量了,让高翰文夫妇来做这件事情”“还有。”张居正接着说道:“这个方略去年臣也曾跟王爷提起过。当时没有将详情禀告王爷,其实这个主意就是高翰文给臣写信的时候提出来的。”裕王默思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嘉靖四十年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就是那个高翰文提了个‘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书生之见,当时就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抬。这次该不会又重蹈覆辙吧?”“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张居正坚定地回道,“高翰文当时提的那个方略本身没有错,只是严党当政,各谋私利,才使得局面不可收拾。臣以为只要朝廷把住了关口,切实把该上缴国库的银子收到国库,把该给棉商棉农的利润还利于民,这个方略还是行得通的。”裕王又望向了徐阶。徐阶接着说道:“商鞅立木之法,秦国立见富强。有了好的国策,又有了可靠的人去做,应该行得通。”“那就叫他们进来、”裕王说道。“我去吧。”张居正立刻站了起来。裕王府寝宫这里也生着好大一盆冒着青火的银炭。两个女人,一个贵为王妃,另一个虽是商妇,却因出身歌妓身世离奇已经名动朝野。这两人年岁也相当,二十四五,又都属天生丽质,坐在这里竞有了些惺惺相惜。“我出身也是贫家。”李妃显然已经向芸娘问了好些话,为了使她放下拘谨,更为了把自己想深谈的话说下去,先十分平易地说了这句,接着说道:“我问你一些事,你尽管告诉我,不用担心什么忌讳,更不要不好意思。好吗?”芸娘:“娘娘请问,民妇会如实告诉娘娘。”“那就好。”李妃笑了一下,又露出了关切的神态,“你长得这般出众,也不像贫寒人家出身,为什么家里让你去当歌妓?”芸娘沉默了少顷,抬起了头:“娘娘,这件事我能不能不说?”李妃:“为什么?”芸娘:“正如娘娘所言,民妇的身世说出来犯朝廷的忌讳。”李妃更好奇了:“在我这里没有什么忌讳,不用担心,说吧。”芸娘望着李妃:“民妇的父亲本也是我大明的官员,嘉靖三十一年在南京翰林院任职。”李妃有些吃惊了:“后来因病故世了?”“不是因病。”芸娘眼中有了些泪星,掉头望向了别处,”“就是当年‘越中四谏’上疏的那件事,家父受了牵连,死在诏狱。当时家都被抄了,我和家母只好寄住在舅舅家。半年后家母也忧病死了,舅舅和舅母便把我卖到了江苏的院子里。”李妃站起了,定定地望着芸娘,立刻换了一副目光,充满了同情且有了几分敬意:“想不到你还是忠良之后。”说着将自己的那块手绢递了过去。芸娘也连忙站起了,双手接过手绢,印了印眼,赔笑道:“让娘娘见笑了。”“来,坐下,坐下慢慢说。”李妃这时已没有了矜持,拉着她的手便一同坐下了。坐下后,李妃又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来,突然说道:“我明白了。像高翰文那样的世家子弟,好不容易两榜进士,为什么会舍了官不做,要娶你为妻。”芸娘本就在强忍着,李妃这几句话就像一把锥子,锥到了她的最心疼处,也锥到了她的最担心处,流着泪向李妃跪下了:“娘娘,民妇有个不情之请,欲请娘娘做主。”李妃:“只管说,我能替你做主自会替你做主。起来,起来说。”芸娘没有起来,而是抬起泪眼:“娘娘,民妇这一辈子从心里舍不得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他本是官宦世家,又是个才情极高的人,为了我,现在仕途也丢了,家也不能回了。民妇知道,他这一次来是一心想着为朝廷干些大事,最后让高家能认他这个子孙,让他认祖归宗。”“叫他来就是让他为朝廷干事,不用你求。”李妃误解了她的意思。芸娘:“娘娘,民妇不是这个意思,民妇求娘娘的意思正好相反。民妇恳请娘娘跟王爷说个情,不要让他跟官府跟朝廷经营棉业。朝廷和官府的水比海还深,浪比海还大,民妇的丈夫没有这个本事,他驾不了这条船,过不了这个海。求娘娘开恩,放民妇陪着他回去,他再也禁不起挫跌了。”说着向李妃磕下头去。李妃万没想到她会有这个请求,一时怔在那里,接着深望着她:“你怎么会有这个心思?”芸娘一切都不顾了,直望着李妃:“娘娘还记不记得四年前民妇进献给娘娘的那部张真人的血经?”这可是个极敏感的话题,李妃不答,只望着她。芸娘:“见到娘娘之后,民妇就像见到了亲人,什么也不瞒娘娘。民妇在嫁给我丈夫前,跟的就是当时南直隶和浙江一带最大的丝绸商。那个人就是为江南织造局经商的沈一石,那部血经就是他给民妇的。”李妃神情一下子肃穆了,认真地看着她,等着听她说下去。芸娘:“要论心机,论对付朝廷和官场的谋略,论通天的手段,民妇的丈夫都不及沈一石十分之一。沈一石到最后都被逼得一把火将自己烧死了,无数的家财也跟着顷刻间化作了灰烬。娘娘,您想想,民妇的丈夫要是来帮朝廷和官府经营棉业,他能做得比沈一石更好吗,他不但没有沈一石的手段,更没有沈一石的心狠。他只是个书生,是个心比天高却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自己又偏不知道没有这个才具。除了民妇,没有人更明白他这是在往深渊里跳。到时候既害了自己,也会误了朝廷的事。娘娘,民妇把心都掏出来了,望娘娘体谅,求娘娘成全!”说完便又深拜下去。李妃怔在那里,不知如何答她了。裕王府书房古人讲究三十而须。四年江湖,四年商海,高翰文已经蓄起了长须,黑软柔密飘拂在胸前,骨子里原有的书卷气配上五绺美髯,比做士大夫时,更添了几分风尘和飘逸,哪像一个商人。那两只四年来遍阅名山大川和江湖风浪的眼也比以前增添了许多光亮,更给人一种可成大事的气概。老谋深沉一如徐阶,精明睿智一如张居正,都被他的相貌和气质所倾倒,何况裕王。裕王这时望着他倦意也消去了不少,靠在书案前静静地听他说着。高翰文便坐在裕王对面靠墙的椅子上,徐瑶陪坐在他的身旁,徐阶和张居正依然坐在靠南窗的椅子上,都能清楚地一边听他叙说,一边看他的表情。“刚才晚生谈的是现在淞江一年棉布的产量,和推行了新的方略后淞江每年可以增加的棉布产量。”高翰文结束了前面的介绍,转到下一个话题,“假以十年之期,每年可以递产棉布五十万匹。下面晚生再向王爷和阁老张大人、徐大人谈一谈增产后棉布如何销售。”说到这里,他显然喉头有些干渴,轻咽了一口津液。“不急,先喝口荼。”裕王显然对他十分好感,关切地说道。高翰文站起了,向裕王欠身拱了下手:“谢王爷。”又坐下,端起身边茶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接着说了起来。裕王府寝宫芸娘这时已被李妃叫起了,又坐回到椅子上,两眼乞求地望着李妃。“你的心我体谅。”李妃显然是想清楚了,这时才开始答她,“可你的想法未必全对。”芸娘眼中刚露出的一点光亮立刻被她后一句话黯淡了下去。李妃:“常言道‘此一时彼一时’。又说道‘事在人为’。你拿现在跟过去比本就不对。过去都是严党在江南以国谋私,他们于了那么多坏事,自然不会有好下场。你拿高翰文跟沈一石比更不对。沈一石一个商人,只知道唯利是图。高翰文是两榜进士出身,至少身在江湖心里还想着朝廷。他既想着替朝廷做事,朝廷便不会亏待他。怎会像你担心的那样,落一个沈一石的下场。”这番话如此堂皇,李妃又说得如此决断,芸娘心底明知不对,却无话可回,那心也就一下子凉了,只好怔在那里。李妃正颜说了刚才那番大道理,又露出了笑容,温言说道:“嘉靖四十年你曾经帮过朝廷的忙,那时我就记下你了。于今高翰文要为朝廷要为王爷做事,你又肯把心里的话都对我说了,往后我和王爷都会关照你,关照高翰文。王爷是储君,大明的天下总有一天让王爷来治理。好好干,干几年帮朝廷渡过了难关。到时候我替你做主,给你封个诰命,让高翰文也回朝廷重新任职。让你们夫妻风风光光地回高家去,看谁敢不认你这个媳妇,不让你们认祖归宗!”再冰雪聪明,毕竟是女人,毕竟面对的是大明储君的妃子,听她说完这番话后,芸娘的眼睛慢慢亮了,似乎真看见了若干年后的希望。李妃又拉起了她的手,笑着放低了声音:“你剐才说要求我,我倒直有一件事要求你,就看你给不给我情面了。”芸娘惶恐了,连忙站了起来,便要下跪。“不要跪了。”李妃拉住了她,“坐下听我说完。”芸娘只好慢慢挨着椅子坐下了:“娘娘有什么吩咐,但说就是,民妇一定从命。”挛妃又笑了一下:“这件事说不上从命不从命,只是一件私事要你帮忙。”芸娘见李妃如此贴心体己,立刻感动了:“娘娘请说。”李妃轻叹了一声:“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也是出身贫家。列祖列宗的规矩大,凡是后宫的娘家最多封个爵位,从不给实职,又不许经商,更不许过问朝廷的政事。你们外面人不知道,现在官里好些娘娘们的娘家都穷得不像样子。”“民妇知道了。娘娘的娘家有什么难处,需要花费,民妇明天就可以敬送过去。”芸娘立刻表态了。“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李妃脸一沉。芸娘怔住了。“你是好心,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李妃又缓和了脸色,“我有个弟弟,蒙皇上恩典封了个都骑尉,在朝廷不能任实职,我想让他去南直隶,兼个收税的闲差,这还是可以的。你们去了淞江替朝廷经营棉业,我这个弟弟就可以也帮你们做点事。一来让他历练历练,二来你们有了什么难处,他也可以直接写书信告诉我,我也好帮你们。”芸娘倏地站起了,那颗一直悬着的心这时有一大半放到了腔子里,激动地答道:“娘娘这哪是求我们,这是在着实关照民妇夫妻。娘娘放心,国舅爷跟我们在一起一天,我们便会悉心敬他一天。”李妃也站起了,笑得灿烂起来:“这下不会担心你丈夫又是什么海呀浪的了吧?”芸娘也赔着笑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笑心里又突然冒出了一阵寒意。海宅海母卧房李时珍的话在海家已是言听必从,海母这晚去了媳妇房间,两个随从也被安排去了北面西屋,生着火在那里打盹听候差遣。一盆火,一把椅子,一件斗篷大氅盖在身上,李时珍面对海瑞坐在床边,拿着那把铁钳低着头不停地拨弄营火盆里的火,显然心情十分复杂又十分沉重。海瑞依然盖着被子,人却已经半坐着靠在床头,紧紧地望着李时珍。“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李时珍终于说话了,“你既决心上疏,舍身成仁,我挡不住你,谁也挡不住你。”“这么说先生是赞成我上疏了!”海瑞紧接着问道。“我可没说赞成。”李时珍将火钳一搁,抬头望向海瑞,“上奏疏如同开医方。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大明朝已然病入膏肓,你这道奏疏是想医病,想医人,还是想医国?”这是已经对上话了,海瑞两眼闪出了光:“国因人病!医病便是医人,医人才能医国。”“有些对症了。”李时珍眼中露出了赞许,“病根是什么?”海瑞:“视国为家,一人独治,予取予夺,置百官如虚设,置天下苍生于不顾。这就是病根!”李时珍不禁在膝上拍了一掌:“说得好!说下去。”海瑞:“一部华夏之史,夏朝商朝便是只有君王没有百姓的天下。当时《诗经》有云‘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可见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的心。商革夏命,前数百年还顾及天下苍生,到了纣王,简直视百姓如草芥,顷刻而亡。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万古不变之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到了汉文帝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恭行俭约,君臣共治,以民为本,我华夏才第一次真正有了清平盛世,史称‘文景之治’。唐太宗效之,与贤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贞观之治’。之后,多少次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弃用贤臣,不顾民生,便衰世而亡。到了大明朝,我太祖高皇帝出身贫寒马上得天下,犹知百姓之苦,惩贪治恶,轻徭薄赋,有德惠于天下。但也就是从太祖高皇帝种下了恶果,当时居然将孟子牌位搬出孔庙,便是不认同‘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至理。厉行一君独治,置内阁,视同仆人,设百官,视同仇寇,说打就打,要杀便杀。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传至今日已历一十一帝,尤以当今皇上为甚!二十余年不上朝,名为玄修,暗操独治。外用严党,内用宦奴,一意搜刮天下民财。多少科甲出身的官员,有良知的拼了命去争,都丢了命。无良知的官员干脆逢君之恶,顺谀皇上。皇室大贪,他们小贪,上下一心刮尽天下民财,可怜我大明百姓苦上加苦,有多少死于苛政,有多少死于饥寒!”说到这里海瑞的喉头哽住了。李时珍望着他也已然义愤之色激动于表。海瑞抑制住泪水:“这次去大兴,天子脚下,新年之时,饥寒而死的百姓倒满了大雪之中!地方官视若无睹,近在咫尺的京官也不闻不问,内阁和户部不得已拨去了一些军粮也是虚应故事,还一再嘱咐,千万不能让皇上知道,以免败了皇上乔迁的喜兴!皇城之下犹然如此,普天之下还不知有多少涂炭之生灵!在大兴这几天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救一人算一人,当着那些没有心肝的人,哭都没有地方去哭。先生一生治病救人,我们这些吃朝廷俸禄的人却只能看着百姓在眼前一个个死去……”说到这里,一向硬如铁石的海瑞已经泪流满面。李时珍也是个硬如铁石的人,这时也已热泪盈眶。两人相对伤感了一阵,各人又都揩去了眼泪。李时珍:“上疏吧!就算不能为天下苍生普降甘霖,也要在我大明朝万马齐喑的朝野响他一记惊雷!”海瑞两眼闪出光来:“如何上疏,我正要听先生的见解!”李时珍:“见解你自己已经有了。刚峰兄,真要上这道疏,就要直指病根!如果像以往那些大臣,虽然上疏,却心存顾忌,只论事不论人,只骂臣不骂君,就不如不上。要痛斥便痛斥一人独治,要谏言就谏言君臣共治!千古文章,纵然不能让当今皇上幡然悔悟,也能让另一人幡然心惊,我大明朝如再以天下奉一人,便亡国有日,天下必反!刚峰兄,能做到这一点你便有大功德于天下。知道我说的是谁吗?”海瑞:“裕王!”李时珍:“正是。因此你必要顾及两点:一是太夫人嫂夫人。建文帝时,方孝孺为博一个忠名,牵连十族,八百余亲人友人无辜而死,窃所不取。干这件事不能危及高堂老母和怀有身孕的妻子。不是我不想尽力,你知道我平生大愿便是要重修《本草纲目》,行程万里漂泊无定。因此我能做的也只是将太夫人和嫂夫人及早带离京城,今后能照看她们的只有拜托土用汲了。因此你上疏前一定要想个办法让他脱掉干系,不要把他牵连进来。”海瑞重重地点了下头:“还有哪一点必须顾及?”李时珍:“便是裕王。我和裕王相交多年,探知他是个本性仁厚敬贤爱民之人,大明朝若想一改前非,君臣共治,只有裕王能够做得到。这道疏一上,皇上必然猜忌你是受人指使。你当初就是裕王举荐的人,倘若皇上猜忌到裕王便坏了根本大事!因此你在上这道奏疏前不能再跟任何人往来,在奏疏中更不能牵及裕王,也不能牵及任何人,要让皇上真正知道你是无党无私!”海瑞肃然起敬,坐直了身子双手一拱:“谨受教!”玉熙宫精舍昨夜圣驾不愿迁居,京城震动。当夜伺候圣驾的黄锦也是一夜都不敢合眼,子时好不容易跪求嘉靖到龙床上卧了,担心他怒火伤肝后又染了风寒,便捧出锦被给他盖上,却被嘉靖扔下床米。亏他仗着一点笨忠的身份,扔下来又盖上去,往返数次,嘉靖也只得受了。黄锦便在几只香炉里添了些檀香,又添了一些沉香,都吹燃了明火,使精舍温暖如春。寅时了,天最黑的时候,黄锦知道卯时陈洪要来轮值,便赶紧把药煎了,灌进碗里,捧到床前:“主子万岁爷,该进药了。”“从今天起朕不吃了。”嘉靖面朝床内躺着,撂出来这句话。“主子。”黄锦捧着药碗在床前跪下了,“他们跟咱们过不去,咱们可不能跟自己过不去。过了这四十九天,主子百病不侵了,再慢慢训导那些人。仙体不和,主子连跟他们生气的精力都没有了。”嘉靖身子慢慢动丁一下,却依然没有转身,突然唤道:“吕芳。”黄锦一愣,接着答道:“主子,吕芳在南京呢。”嘉靖也默了一下,知道自己脱口叫错了,却执拗地接着说道:“朕叫你吕芳你应着就是,哪有那么多啰嚓!”黄锦又是一愣,只好答道:“是。回主子,奴才吕芳在。”嘉靖:“你说今儿天亮京官们的贺表都会呈上来吗?”黄锦:“回主子万岁爷,一定会呈上来。”嘉靖又沉默了片刻:“是呀,裕王亲自出马了,比朕管用啊。吕芳,你跟裕王那么多来往,你说是不是?”黄锦要哭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答:“主子,我们这些奴才都是断了根的人,心里既忠主子,便要忠主子的儿子,父子同体,忠裕王没有错。”嘉靖翻身坐了起来,直勾勾地望着黄锦,皮笑了一下:“你毕竟不是吕芳哪。要是吕芳便说不出你这个话来。看你说了直话,朕进了这碗汤药。”“主子万寿!”黄锦笑了,双手把药碗举了过去。嘉靖接过药碗一口喝丁,见黄锦又端来了温水,便含了一口温水吐进药碗,又接过呈来的面巾擦了擦嘴:“几时了?”黄锦:“回主子万岁爷,快寅时末了,陈洪该会领着徐阁老将百官的贺表送来了。”嘉靖:‘赶紧把药罐于收抬了,开一扇窗,把药气散出去。”“那主子得先披上衣。”黄锦答着,拿过早就备在一旁的棉布大衫给他披上,这才一边收拾药碗药罐到角落里一个柜子中藏了,锁上。然后去开了东面一扇窗。最寒冷的时候,那夜风吹进来黄锦打了个冷颟:“太冷,主子还得加件衣。”边唠叨着边又从衣柜中拿出那件皮袍大氅给嘉靖披上。嘉靖也觉着冷,两手抓住衣襟往里面紧了紧。“奴才陈洪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在大殿门外竟早了一刻响起了!嘉靖眉头一皱。“神出鬼没的!”黄锦忍不住骂了一句,无奈只好去关了那扇窗户,又去把几只香炉的火用铜管吹火筒吹大了,这才过去把嘉靖身上的皮袍大氅取下来慌忙叠了放进衣柜。走回床边替嘉靖穿了鞋,扶他站起走到蒲团前坐下。嘉靖开始在脱棉布大衫。“这件就不脱了吧?”黄锦想拦住嘉靖。嘉靖已然脱下:“收了。”黄锦叹了口气,只得将那件棉布大衫又拿到柜边放了进去。嘉靖身上又只剩下了两件丝绸大衫了,黄锦将两只铜香炉往蒲团前移了移。“奴才陈洪伺候主子万岁爷来了!”陈洪的声音又在大殿门外叫唤了。“开门吧。”嘉靖闭上了眼睛。黄锦又拿了好些檀香沉香添进香炉,看着燃了这才跪下磕了个头:“主子,奴才去了。”嘉靖依然闭着眼:“去吧。”玉熙宫大殿黄锦从里面拔了闩,把一扇沉重的大门拉开了线,陈洪早已不耐烦,从外面用脚往里面一顶,那门推得黄锦一个踉跄。黄锦来了气,刚想跟他较劲,可一看又较不上劲了。但见陈洪双手捧着一摞小山般高的贺表站在门口,一脸急着邀功的样子。“百官的贺表都来了?”黄锦没了气,望着那摞贺表问道。陈洪:“不为了这个我这么急干什么?”黄锦又望向门外:“徐阁老没来?陈洪已然跨进了门:“你管得太多了吧?走你的,把门带上。”黄锦忍了那口气,出了门,把殿门带上了。“真是!”陈洪又嘟哝了一句,捧着那摞贺表,就像捧着大明的江山向精舍门口走去。玉熙宫精舍那摞贺表已被整整齐齐摆在了御案上。陈洪满脸堆笑,先从一只香炉里提出铜壶把热水倒人金盆,绞了一块热面巾,这才走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主子大喜,先温温圣颜。”说着便抖开热面巾替嘉靖揩着脸,揩完了忍不住说道:“主子睁开龙眼看看,京官们的贺表一个晚上都来了。”嘉靖依然闭着眼:“徐阶呢?”陈洪早就想好的,这时低声答道:“正要上奏主子,奴才没叫徐阁老一起来,先让他在值房候着,因有件事要先奏陈主子。”“什么事'”嘉靖这才睁开了眼。陈洪:“昨夜内阁那些人奉着裕王爷去见了那些官员,那些官员全都哭了。”嘉靖:“就这个事?”陈洪:“还有件怪事。子牌时分徐阶、张居正陪着裕王爷回府见了两个人。”嘉靖:“说下去。”陈洪:“主子哪里知道,那个人是高翰文,和他那个当艺妓的老婆。就是曾经跟杨金水和沈一石都有一腿的那个艺妓。”嘉靖:“知道为什么见他们吗?’陈洪:“奴才正安排人在查。”嘉靖乜丁他一眼:“慢慢查吧。”“是。奴才一定查个水落石出!”陈洪大声答道,“可不能让他们那些人把裕王爷都牵到是非里去。”嘉靖正眼盯向了他:“难得你如此上心。”陈洪:“主子千万别这样说,主子的江山奴才应当替主子上心看着。”嘉靖:“上心好。现在替朕再上心去做件事。”陈洪:“主子吩咐。”嘉靖:“立刻去朝天观,把那个冯保送回裕王府去,照旧当差。”“主子”陈洪好不惊愕,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嘉靖又闭上了眼:“立刻去。”“是…”陈洪提着心里那只吊桶七上八下爬了起来,再退出去时,脚便有些像踩在棉花上。裕王府前院劳累了大半夜,裕王直到寅时初才上床歇息,刚刚将息好些的身子又觉着虚弱了,里面传出话来,今天早上必须安静,除了宫里的旨意,任何事都要候到午后才许禀告王爷。这时也就是辰牌时分,前院那些早起当差的太监宫女一个个便都蹑手蹑脚,互相以手示意,招呼着各自安静。就连铲雪扫雪的太监都不敢用铲子扫帚了,一个个蹲在地上,用手捧开正门通往里面那条石路上的雪。偏在这时,大门外震天价响起了鞭炮声!前院的太监宫女们都吓懵了,里院立刻跑出来一个管事太监:“怎么回事!说好了王爷在安歇,谁放鞭炮!”话音未落,门外守门的禁军头目急忙跑进来了:“有旨意,快开中门!开中门!”那管事太监省过神来,跟着喊道:“快开中门,迎旨!”几个太监慌忙跑到正中的大门抬下了那根粗粗的门杠,一边两人,拉开了那两扇沉沉的中门。——陈洪带着几个太监出现在中门外!王府管事太监带着一应太监慌忙跪下了:“奴才们拜见陈公公!”陈洪满脸堆笑:“都起来,都起来。快禀告王爷王妃和世子爷,有大喜事,我把冯大伴绐世子爷送回来了!”王府的太监们抬起了头站起来这才看见穿着一身簇新袍服的冯保果然站在陈洪的身后。这一惊一喜非同小可,那管事太监:“陈公公快请进来,奴才这就去禀报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