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透过陈洪往来踱步的下半身空隙中照过去:徐阶跪在正中两目低垂,李春芳跪在徐阶左侧微闭着眼睛,赵贞吉跪在李春芳的身边两眼望着自己的鼻尖。只有一双目光闪出厌恶鄙夷之色,暗中盯着陈洪往返飞扬的身影,那便是跪在徐阶右侧的高拱。陈洪终于走到那座大铜壶滴漏前停下了,侧着头望着那块刻木。匦外音:“殿内殿外这时都在等着酉时末刻的到来,等着精台里嘉靖帝敲响那一声铜磬。彼时,景阳钟便将敲响一百零八下,朝天观、玄都观的道众都将齐奏仙乐,然后铳炮齐鸣,整个北京城都将听到,当今圣上龙驾腾迁了。”玉熙宫精舍内这里也安放了一座铜壶滴漏,黄锦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铜壶边紧盯着上浮的木刻,目光一刻也不敢移开。嘉靖换上了那件绣有五千言《道德经》的道袍,头上依然束着发,只系着一根玄色的绸带,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看着手中一道贺表。一顶偌大的香草冠静静地摆在他身边左侧的茶几上,那座铜磐摆在他身边右侧的紫檀木架上。十几道已经看过的贺表叠摆在他身前矮几的右侧。嘉靖看完了手中那道贺表,往矮几右侧那叠已看过的贺表上一扔,目光射向了矮几左侧剩下的最后一道贺表,却不再拿它,突然问道:“贺表全在这里了?”黄锦目光本盯着木刻,这时连忙转过头来答道:“回主子,全在这里了。”“再没有了?”嘉靖问这句时脸色已经十分难看。黄锦其实早就等着他问这句话,也早就担心他问这句话,还是按照事先跟徐阶商量好的口径答道:“奴才糊涂,惦记着吉时起驾,竟把这个事忘了。徐阁老送贺表来时便叫奴才转奏皇上,因担心每个官员都上一道贺表太过劳累圣上,因此只叫六部九卿部衙各上一道贺表,既不使主子太劳累,也转达了我大明所有臣民对主子的忠爱之心。”嘉靖笑了,笑得好阴森:“每个官员上一道奏疏不怕劳累了朕,每个官员上一道贺表倒怕劳累了朕?无非是看朕盖了几座屋子,在心里骂朕,不愿意上贺表罢了。黄锦,徐阶用这个话来蒙朕,你也跟着蒙朕?”黄锦立刻跪下了:“主子!主子足天下的君父,君父有了安居之所,天下的臣民只有欢喜的道理,怎会如此没有天良。大吉大喜的日子,臣子和奴才们都欢喜着呢,主子是仙佛降世,应该生大欢喜心才是。”嘉靖眼里哪有半点欢喜的神色,本想再驳斥他,见他满目乞求的神色,便不再看他,将目光转向精舍里面那道门,穿过正对着那道门洞开的东墙窗口,望向远方天际闪烁的星斗,突然喃喃地顾自念起了诗句:…安得广厦千万问,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黄锦大惊失色:“主子,大吉的日子,主子万万不可…”“闭嘴!”嘉靖已经闭上了眼睛。黄锦只得闭上了嘴。嘉靖这时睛光内视,慢慢地,他的印堂内出现了一点白光。接着,他将那点白光从印堂穴放了出去。那点白光使地离开了他的躯体,射向了西苑禁门的夜空,停在那里。这时,那点白光变成了他的目光:腊月二十七西苑禁门外百官上疏的场景浮现了出来,提刑司、镇抚司鞭杖齐挥,百官惨呼嚎叫的场景浮现了出来。那点白光刷地一下又射到了一片屋脊的上空——照见了正中屋脊屋檐下“御医堂”那块斗方木牌。太医院南院御医堂明朝的太医院分北院和南院,北院设在大内专供皇上和后宫妃嫔请脉治病,南院就设在礼部侧旁,可供外藩使节和资深大臣医病。用药一律由人内御药房供给。去年腊月二十七在西苑禁门外好些官员挨了毒打,伤势轻些的被抬回了家,以李清源为首十几个伤势极重的,或打破了头脸,或打折了手足,经徐阶请旨被抬到了这里,安放在十几张病榻上,由御医给他们医治。手足上了夹板的官员这时固然动弹不得,打破了头颅或肋骨的官员这时也依然转动艰难,一个个平躺在病榻上,全都望着黑压压的屋顶,每双眼睛里都是伤心绝望。这时当值的两个御医和两个药工也都不吭声,只是不时在那十几只冒着火吐着气的药罐前揭开罐盖看看火候。整个御医堂和这时的玉熙宫一样一片沉寂。玉熙宫大殿内大铜壶的滴漏声越来越响。低头紧盯着滴漏木刻的陈洪猛地抬起了头,快步走到大殿门口,做好了准备发令的手势。徐阶那些官员都挺直了身子。殿外大坪里两班道众都拿起了法器仙乐。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陈洪那只高举着的手,只等那手往下一按,便山呼万岁,鸣钟奏乐。陈洪高举着手,左耳简直都竖得拉长了,单等精舍里那铜磬一响。玉熙宫精舍内黄锦两眼直着,铜壶木刻上“酉”字的最后那一道木刻已经浮出水面,“戍”字透过水面已经能看见了。黄锦强堆出满脸笑容从铜磬中捧出那跟磬杵高高举起,双腿朝嘉靖跪了下来:“天地吉时良辰,奴才启奏主子万岁爷起驾!”嘉靖将放出去的那点白光收回来了,收到了印堂穴,那白光又渐渐隐去了。他慢慢睁开了眼睛,望向黄锦捧在自己面前的那根磬杵,却一动没动。铜壶的滴漏声更响了,嘉靖依然一动不动,黄锦感觉到铜壶里滴下的每一颗水珠都落在自己的脑门上,那水珠又变成了汗珠从他的发际沿着脸流了下来。嘉靖终于慢慢伸出了手,抓过了那根磬杵,瞟了一眼身侧的铜磐。黄锦满脸堆着紧张的笑。可嘉靖突然举起磬杵往地上一摔!——可怜那根磬杵,立刻断成数节,好些碎片进溅起来!黄锦跪在那里眼睛都直了。玉熙宫大殿内只听到里面有一声响,陈洪那只手刚要往下按,亏他立刻又停住了——面露惊愕之色。那一声跪在门边的徐阶等人也听见了,不是铜磬在敲,而是砸碎东西的声音,所有人都惊愕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精舍那个方向。从大殿的大门可以看到,静候在大坪里那些人众也都惊愕在那里。一切又都归于沉寂,只有漫天的星斗在闪烁着,只有那上应天罡下应地煞一百零八只灯笼在闪着亮。谁也不敢动,谁都在等着,等着下面发出的不知是什么声响。玉熙宫精舍内嘉靖从抽中掏出一份不知何时早已写好的御旨朝跪在地上的黄锦扔去:“出去宣旨!”黄锦醒过神来,连忙捧起那道御旨,磕了个头,爬了起来,踉跄着向精舍外走去。玉熙宫大殿陈洪终于听见了精舍传来的脚步声,接着看见黄锦走了出来。陈洪立刻迎了过去,压低着声音:“怎么回事?”黄锦看也没看他,径直走向殿门,走出殿门外站在那里。玉熙宫大殿外无数双目光都投向了站立在殿门口的黄锦。黄锦何时有过如此大的气场,这时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黄锦展开了圣旨:“上谕!”“万岁!”所有人立刻有了反应,同声答了这一声,原本跪着的大臣都趴了下去,原本站在大坪上的人都跪了下去。陈洪本还在殿内门口生黄锦的气,这时也只好在殿内跪了下去。他身后满殿捧着御物的太监们都跟着跪了下去。黄锦事先也不知道这道旨意里的内容,颤声读道:“朕御极四十有五年矣!敬天修身,卧不过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紫禁城广厦千间避而不居,思天下尚有无立锥之民也。故迁居西苑,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风雨而已。奈何建一万寿宫一仁寿宫竟遭天下诟病,百官竟无一人上贺表者。且以野有饿殍官有欠俸迁怨于朕,朕之德薄一至于斯乎!朕将两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诸尔内阁及各部有司,前因严嵩父子及其党羽天下为私贪墨而害民,今尔徐阶等大臣举止无措踟蹰而误国。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读到这里黄锦已经满脸流汗,口舌干燥,读不下去了。徐阶等一应大臣全都匍訇在地,无不惊惧莫名。黄锦好不容易运出了一口津液,润湿了舌头,接着读道:“百官诟朕,朕其病也!民有饿殍,朕其忧也!万寿宫仁寿宫朕尚忍居之乎?着尔徐阶等人会同裕王筹一良策,安我大明,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宁,朕一日不迁居万寿宫仁寿宫。钦此。”为了给他修这两宫两观,徐阶等人绞尽脑汁不惜东墙西拆,挨了多少唾骂,误了多少大事。如今到了乔迁之时,他又突然不搬了,而且骂尽百官,罪及众人,原因只是挨了毒打之后在京诸官没有都上贺表而巳。都道天有不测风云,毕竟础润知雨。月晕知风,有迹可寻。可这位皇上如此变幻莫测,岂止不润而雨无晕而风,简直是旱天惊雷,冰雹打头!听完了旨,徐阶等人身心俱寒,都僵在那里。众人都懵了,身为首辅徐阶却必须表态,勉力双手撑在地上,抬起了头,大声说道:“臣徐阶等尸位内阁,举止无措踟蹰误国,上遗君父之忧,臣等愿受天谴!伏乞我圣上龙驾迁居万寿宫仁寿宫,以补臣等不可或恕之罪于万一。不然,臣等万死难安!”说到这里悲从中来,万般委屈化作了一声嚎啕,老泪纵横。内阁其他三员,六部九卿各位堂官也是委屈万分,此时被徐阶这悲声一放牵动了衷肠,一齐嚎啕大哭起来。站在他们面前宣旨的黄锦这时也转身跪了下来,跟着放声哭了出来。站在大坪里那朝天观、玄都观两个观主这时另有应变之策,二人对视一眼,大声念起了符咒,紧接着他们身后的道众一齐跟着念起了符咒。一时间大哭声、念咒声并作,玉熙宫大殿在灯光中摇曳,仿佛要被这潮浪般的声音浮了起来。海瑞突然病倒,竟至人事不省,这在海母近五十年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一婆一媳家无三尺应门之童,可怜两个妇人一老一孕半拖半抬将海瑞就近搬到了海母的床上,替他盖上了海母平时盖的那床薄被。海妻情急之下求告对面那户近邻,那近邻知这海老爷是位清官,当即受托派人去告知了王用汲。王用汲闻讯带着一个长随先去了裕王府,叫出了李时珍,赶到诲宅,已经成牌时分。海瑞躺在床上依然未醒,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李时珍默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三指搭上他的手腕。海妻这时也顾不得避嫌,站在一旁不停地淌泪,海母就坐在床边儿子的脚头,一手捏着儿子的手,一手不停地抹泪。王用汲也是满脸忧急,紧盯着李时珍给海瑞诊脉。李时珍松开了手:“准备几样东西。”“什么东西?”王用汲抢着问道。海母、海妻都收了泪紧望着李时珍。李时珍:“把家里的棉被都搬来给他盖上,再搬个火盆来,生一盆大火。”“我去拿被!”海妻连忙走去。王用汲立刻对站在门外的长随:“去厨房,搬火盆搬柴!”那长随应着立刻朝客厅正门奔了出去。“他今年都五十了,从来就没有这样。”海母说着又淌泪望向李时珍,“怎么会突然病成这个样子?”李时珍:“太夫人不要担心。刚峰兄原是个极阳之体,本身极能抗受风寒。可骤然到了极寒之地,由于几日几夜不食不睡,极阳尽而极阴生,风寒侵人了肌骨,因此这样。”海母立刻变了脸色:“要紧吗?”李时珍急忙接道:“有我在,不打紧。先发出一身大汗,再准备一碗热粥,喝下去我再慢慢给他调理。”“厨房现就有粥,我去热。”海母立刻站了起来。王用汲一把扶住她:“太夫人,我去吧。”海母:“粥是我热的,我知道存哪里。拜托你帮我陪着李太医。”“那太夫人走好了。”王用汲只好松开手让海母走了出去。说话间海妻已经搬来了一床被子,王用汲连忙接过,盖在海瑞身上。“不够。”李时珍说道,“有多少被褥都请拿来。”海妻低头站在那里,眼里又淌下了泪:“家里也就这床被了……”李时珍和王用汲碰了一下目光,二人心里都是一酸。王用汲当即将搁在椅子上自己那件披风和李时珍那件披风都抄了起来盖在海瑞的被上。那个长随止搬着生燃了的一盆火进来了。“把火生大些!”王用汲一边对那长随说道,一边又去解身上的棉袍。长随赶紧趴下身子吹火,那火熊熊燃了起来。王用汲巳将身上的棉袍又盖在海瑞身上。自己只穿了一件内布长衫和一件厚布夹衫。“再搬些柴来,再烧大些。”李时珍大声说道。长随又奔了出去。李时珍这时也解下了身上的棉袍,盖在王用设那件棉袍上。海妻眼泪刷刷地直淌,也去解身上的腰带。“万万不可!”王用设连忙阻住了海妻,“嫂夫人有身孕的人,可不能再感了风寒。也去厨房帮太夫人吧,这里有我。”海妻依然要解掉身上的粗布棉衫。“够了。”李时珍也出面阻止了,“嫂夫人要再病了,伤了胎儿,我也没有办法救你们了。听王大人的,去厨房帮太夫人吧。”海妻这才淌着泪,低头走了出去。王用汲的长随又进来了,怀里却只抱着几根劈柴。王用汲:“柴也没了?”那长随点了下头:“还剩了几根太夫人要热粥。”王用汲望向了李时珍,李时珍也望向了王用汲。忧眼相对,四目黯然。“刚峰清寒如此,我这个朋友没有尽到心哪!”王用汲自责了一句,转对那长随,“赶车回去,油盐柴米还有被子多搬些来!”“是。”那长随立刻又奔了出去。李时珍带着感动带着赏识望向王用汲。“不会有大碍吧,”王用汲却避开了他这种目光,望向依然昏厥未醒的海瑞,低声问道。李时珍:“难说。身病好医,心病难愈。刚才跟太夫人我只说了一半的病因,刚峰这个病更多是因心病而起。”王用汲:“此话怎讲。”李时珍:“他醒来后,你问他就是。”太医院南院御医堂裕王突然出现在御医堂的门前,徐阶、李春芳、高拱、赵贞吉、张居正跟在他的身后走进来了那些躺在病榻上的官员们怎么也想不到裕王爷这时会亲身出现在这里,能够转动的人都挣扎着坐了起来,折断了腿脚的人不能坐起,也将头抬了起来,多数人显得神情十分激动,也有些人脸上依然木然。“快躺下,都请躺下!_裕王眼睛湿了,没等这些人开口,站在大堂的中间环向大家按着手,望向一双双激动的跟大声说道。“躺下吧,都请躺下吧!”徐阶先扶着一个官员躺下了。“请躺下。““请躺下。”高拱、赵贞吉和张居正都分别走到一些官员的床前扶着他们躺了下来。李春芳帮着接过御医端来的一把椅子放在裕王的身后:“王爷请坐下。”裕王挥了挥手。张居正:“搬开吧。”御医又把椅子搬开了。那些病榻上的官员虽然都躺下了,目光全都望向裕王。“我是奉皇上的旨意来看大家的。”裕王声调黯然,“皇上心里也惦记着大家。”一个躺在最里边病榻上的翰林院官员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接着有好些个官员都流丁泪,可还是有些官员神情木然,其中那个李清源尤其突出,目光冷漠,一副灰心到了极点的样子。裕王默然了。徐阶那几个人站在他身后都沉默着。张居正紧挨着裕王站着,这时在他身后暗中轻推了他一下。裕王咽了那口含泪的唾液,清了一下嗓子:“我要说几句话,望渚位静听。”这句话既是对着病榻上的官员们说的,也是对门外说的。站在裕王身后的几个内阁大臣还有张居正连忙移开了身子,亮出了御医堂洞开的耶道门——原来门外已经来了许多京官,夜色中似乎站满了整个院子。裕王侧着身子,以便自己的话既能让病榻上的官员听到,也能让院子里的官员听到:“圣人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推而论之,天下更无不是的君父。我太祖高皇帝当年教导百官判断讼案时也曾说过,父子诉讼,曲在子而不在父;兄弟诉讼,曲在弟而不在兄。也是这个道理。我大明庇护百兆臣民只有一个君父,而百兆臣民所供奉者亦只有一个君父。以天下四海为君父修建一居身之所,你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闹事。”这是大道理,是无可辩驳之理,听裕王说完这番话,那些病榻上的官员和那些站在院子里的官员都默然不语。裕王接着说道:“至于国库亏空,民有饥寒,这个过错首先是我的过错,是内阁的过错,是六部九卿堂官的过错。绝非君父之过。我今天把内阁的阁员都带来了,我向诸位,向天下臣民认过!”说到这里,他先向门外院中那些官员深深一揖,然后转身向病榻上的官员们深深地揖了下去。徐阶等人随着他也先向院中百官一揖,然后向病榻上的官员都揖了下去。透过大门,只见院中的官员们纷纷都跪了下去。病榻上那些原就感动的官员这时已然热泪盈眶,那几个神情一直木然的官员这时也终于放出丁悲声,李清源更是不顾伤痛从病榻上滚落下来,面对裕王跪在那里。接着那几个凡能挣扎下床的都滚摸着下了床向裕王跪下了。钱粮胡同海宅海母卧房海瑞依然未醒,但额上已见密密的汗珠。海母坐在火盆边,双手捧着那碗粥伸在火边,海妻站在婆母身后双手扶着她的两腋,王用汲站在脚边的床头,三人看见躺在床上的海瑞额上见汗,眼睛不禁都亮了。王用汲从袖中掏出了一块手帕要去给他揩汗。“莫动他。”李时珍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双目微闭说道。王用汲又退到了床头。李时珍闭着服,将手伸到被里,又拿住了海瑞的脉,稍许,睁开了眼,从医囊里拿出一卷艾灸。三个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李时珍站了起来,走到火盆边点燃了艾灸,走回到床边,抽下海瑞发髻上的发簪,拨开他脑顶上的头发,看准了天灵穴,一灸灸了下去,接着收回了艾灸。海母倏地站起了。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海瑞的脸。海瑞的嘴慢慢张开了,像是从腹内极深处吐出了一口长气,那口长气还带着深深的一叹。接着,他的两眼慢慢睁开了,渐渐看清了站在身边的李时珍:“李先生。”大病醒来,他说话却中气不减。“不要这么大声。”李时珍微笑了一下,转对王用汲:“替他把汗揩了。”王用汲连忙过去替海瑞揩汗。海瑞这才又看见了王用汲:“润莲兄也来了。”海妻扶着海母急忙走到了床边。“母亲!”海瑞看见了母亲挣扎着便要坐起,抬起了头,身子却怎么也起不来了。“躺着莫动!”海母急忙说道。海瑞只好把头又贴回枕上,见母亲脸有泪痕,满眼关切,便强从嘴角露出笑容:“儿子没事…阿母千万不要担心。”海母双手捧着那碗粥望向李时珍:“李太医,可以给他喝了吗?”李时珍让开了坐的那把凳子,又移到了床的中间:“太夫人请坐在这里,慢慢喂他。”海母在凳子上坐下了,舀起一勺粥,向海瑞嘴边送去。海瑞张嘴接了那勺粥,咽了下去,接着望向王用汲:“润莲兄,帮我一把。”王用汲连忙走到床头:“帮你什么?”海瑞:“烦请扶我坐起。”海母:“不许坐起。”说着又将第二勺粥送到他的嘴边。海瑞不再接那勺粥,强笑道:“儿子都五十的人了,母亲,让儿子坐起自己喝吧。”李时珍接言了:“太夫人,让他坐起自己喝。”海母这才不阻止了,让王用汲把海瑞抱扶着坐了起来。海瑞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粥碗,捧碗时手还有些颤抖,王用汲连忙用一只手帮他托住了碗底。海瑞将碗送到嘴边,张开嘴一口气将那碗粥喝了下去。然后他又伸过了一只手,海母连忙将手中的勺递给他,海瑞用勺将残留在碗底的粥刮到碗边,一口又吃了。接着将那只干干净净的空碗向母亲一递:“阿母,儿子已经好了。”海母眼中盈着泪接过了碗:“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海瑞紧接着对王用汲:“润莲兄扶我下床吧。”“躺下!”李时珍在一边喝道。海母紧接着:“快躺下!”李时珍这时望向又已泪流满面的海妻,温言对她说道:“嫂夫人,你过去,替他把被子捂紧点。”这才轮到海妻能照顾丈夫了,她连忙揩了揩眼泪,走了过去,替丈夫把被子细心地捂紧。趁妻子的身子挡住了母亲,这时海瑞的目光深深地向她望了一眼,头也微微点了一下。妻子飞快地对望了一眼丈夫,眼眶中又盈出泪来。“看好了车,东西一样一样搬!”这时院外门边隐约传来了声音,接着是好些人打招呼搬东西的声音,显然是王用汲那个长随领着人把东西搬来了。“老爷,东西都搬来了!”果然,北房正屋门口传来了长随的禀报声。“快搬进来!”王用汲大声说道。海母、海妻不知就里,向屋门外望去。原来的那个长随还带着一个长随,一人捧着两床厚厚的棉被,一人提着一大捆劈柴走了进来。“先把火添上!”王用汲大声吩咐。提柴的那个长随放下了劈柴,连忙往火盆里添柴。原来那个长随捧着两床厚被站到了床边。王用汲从海瑞的被子上先提起李时珍那件棉袍对那长随:“替李先生把衣服穿上。”捧被的那个长随,将两床被放在床脚,刚要接那件衣服。“不用,我自己来。”李时珍接过了衣服,自己穿了起来。王用汲只好又拿起了自己那件衣一边穿着一边说道:“把斗篷拿开,把被子盖上。”那长随立刻拿开了李时珍和王用汲的斗篷搭在床边,抖开一床厚厚的棉被盖到了海瑞身上。海瑞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他们在忙着做这些事,这才知道自己昏睡后两个好友竞将自己的衣服都脱了盖在自己身上,一直装着笑脸的他眼睛再也止不住湿润了。平生读书,自以为精求甚解,这才知道什么叫做“解衣衣之,吐食食之”!海母本是平生就不受人恩惠,这时被媳妇扶着又坐到了火盆边,也已经只是感动,一言不发。海妻平时就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多走一步路,今日此情此景,见丈夫和婆母都一言不发,再忍不住咽着泪向丈夫的这两个好友深深一福:“李先生、王大人待我一家如此厚恩,我们怎么报答…””“嫂夫人切奠说这样见外的话。”王用汲答了一句,转对那两个长随,“把这床被搬到海夫人房间去,其它东西都搬去厨房。”跟他的那个长随抱起了剩下的一床被递给另一个长随,那长随抱着被子走了出去,另一个长随依然站在屋里望着王用汲。王用汲立刻知道他有事要说:“还有什么事?”那长随:“回老爷,都察院来人了,通知老爷立刻去部院。”王用汲:“知道什么事吗?”那长随:“好像是说,除了出京当差的,凡是在京的官员都要连夜给皇上上贺表。”王用汲黯然摇了摇头,不禁望向海瑞,又望向李时珍。海瑞只回望着他,没有任何表示。“你去吧。这里有我在。”李时珍叫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