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敢如此顶嘴,却处处抬出皇上,李妃被他气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世子这才显出了有些懂事了,一下扑在母亲腿上:“母妃!母妃不哭!母妃不要哭…”喊着自己也哭了起来。这时心如刀绞的还是冯保,抬起了头满脸的泪望着世子:“都是奴才惹的祸,世子爷,王妃千万别为奴才伤了身子,误解了陈公公!奴才求主子了!”说完便把头在地上不停地磕得山响。“不让你走!就不让你走!”世子转过去拉扯冯保。冯保不能再磕头,也不敢去碰世子,只趴在地上饮泣。世子转过了身挡住冯保,两眼恨恨地望着也还跪在那里的陈洪,哭喊道:“你滚!你立刻滚出去!”李妃这时也不再去抱世子,站在那里心里一阵阵委屈难受,不断拭泪。两个宫女这时才惊醒过来,奔过来扶住了揩泪的李妃。陈洪没想到会弄成这个局面,这时也是既气且恨还无法发作,赌气说道:“奴才做错了什么,王妃既不责罚,奴才自己责罚自己。”说着举起了手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抽起耳光来。两个跟随陈洪而来的太监直到这时才恍若梦中醒了,扑通立马跪在陈洪身后,也跟着举起手掴起自己的耳光来。冯保更惊了,绕过世子跪爬过去抓住陈洪的手:“二祖宗!二祖宗!您老千万别这样!干脆杀了奴才好了!”陈洪一掌扇开了他,还要打自己,冯保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抱在怀里低头趴跪。“冯保!”李妃这时又大喝了一声。冯保一愣,又抬起了头。李妃:“他这不是打自己,是在打我!不许拦,让他打!他还不解气,就把裕王爷也请出来,我们朱家的人都让他收拾了,大明朝断了子绝了孙,让他一个人伺候皇上去!”都知道裕王这位侧妃厉害,直到这时陈洪才真正知道她的厉害了。原来赌的那口气被这番惊天动地的话吓得魂魄齐飞,惊恐间颤抖着取下了头上的纱帽,把那头在院子的砖地上拼命磕了起来:“皇天在上,奴才哪敢有这个心思!请王妃替奴才伸冤!”_那头磕得比冯保刚才还响。可怜跟他来传旨的两个太监也只得跟着他磕头,磕得也是砰砰地响。这时,除了站在那里的李妃、世子和扶着李妃的两个宫女,满院子的人又都跪下了。陈洪还在磕头,跟他的两个太监也还在磕头,只是一下一下磕得越来越慢了。李妃轻咬银牙,冷冷地望着,一则心恨,一则话已经说出,这时也不阻止,眼见得这三个人就这样磕下去,不死不休了!张居正恰从府门进来,见状惊了,立在那里朗声问道:“怎么回事!”李妃的头飞快地转望向他,刚揩去眼泪的眼眶中又盈出了泪花。张居正手里握着一叠用绫绢包着的《四书讲义》,望着李妃那双如见亲人的眼睛,惊疑间心中一热,大步走了过去,见陈洪三人磕头已经磕得昏天黑地,大声向王府那些太监喝道:“扶住了!”王府里那几个太监这才慌忙爬起,两个人扶住了陈洪,两个人各拉住了陈洪身后那两个太监,张居正满眼关切地望向李妃,见李妃低下了头泪眸频拭,这才慌忙低了头,拿着《四书讲义》双手深揖下去:“臣参见王妃,参见世子。请问王妃,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李妃本想答话,喉间这时又哽咽了,终于泣着说出了一句:“张师傅,世子全拜托你了!”说完这句掩着面向内院疾步走去。两个宫女连忙搀随着她疾步跟去。张居正目送着李妃伤心离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潮热,连忙回头扫望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陈洪和冯保,又望向世子:“世子,告诉师傅,到底有什么事了?”世子这时也又哇地一声哭了,抓紧了跪在那里的冯保的衣领:“那个奴才,要把大伴带走…”张居正终于明白了些事因,这才猛然省悟跪在这里的是司礼监的首席秉笔太监,连忙对王府的两个太监:“快扶陈公公起来!”两个拉着他的王府太监费好大的劲将已经半昏的陈洪搀了起来。陈洪这时双颊已见红肿,额头更是又青又肿,正中还冒出了好大一个包。只看见眼前虚虚地站着一个人,半天才慢慢清晰了,是张居正。陈洪那张脸便如一块岩石,两眼也如岩石上的两个深洞!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如同内阁的次辅,如今在裕王府落得这副模样,又正让自己撞着,张居正已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走了过去对陈洪双手一拱:“陈公公,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有药吗?快取药来!”“不必了!”陈洪这时回复了首席秉笔太监的身份,“张大人既然看见了,在裕王爷那里和皇上那里也请替咱家说句公道话。皇上有旨意,叫咱家将冯保遣出王府送到朝天观去服役,王妃和世子竟责罚咱家。天下无不是的主子,冤死了咱家也没有话说。咱家这就到府门外候着,到底让不让冯保去朝天观,请张大人帮世子做个主,咱家好回宫复旨。”说完这番话此人竟毫无理由地带着两个太监出了府门,把这个难题撂给了张居正。张居正也怔在那里,望着陈洪走出府门,眼中好一阵厌恶,但很快便镇定了下来,望向世子:“世子,你先过来一下。”那世子一直拽着冯保,这时望向张居正张居正除了仍在兵部兼职,此时已是钦授裕王府日侍讲官,既为裕王侍讲经书,也兼着替世子开蒙,两代师傅自有师傅的尊严,望着世子又说道:“世子请过来。”世子松开了冯保不得不走过来了:“师傅,不让大伴走。”“听师傅说。”张居正严肃了面容,“师傅跟你说过,我大明的天下谁最大?”世子不情愿,又不得不低声答了一句:“皇爷爷最大。”张居正:“皇爷爷最心疼谁?”世子见他越来越严肃只好答道:“心疼世子。”张居正:“明白就好,皇爷爷现在叫冯大伴去朝天观是为了让他多学些本事再回来陪伴世子,世子不能够不听皇爷爷的话。”世子的嘴一撇,又要哭了:“那、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张居正转对世子:“世子让他走得快,他就回来得快。”世子不做声了,泪花只在眼眶里转。张居正当机立断,搂住了世子,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身上,对着冯保:“冯大伴,你现在就走,你的衣物我会派人给你送去!”冯保一直紧趴在地上,这时倏地爬起来谁也不看转身低头就走。世子将头从张居正的手中挣脱了,猛回头时府邸的大门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了冯保,他竟没有再哭,只望着空空的大门,露出了呆痴的模样。张居正慢慢蹲了下来:“世子,咱们已经是读书知理的人了,有些事咱们今天做不到,明天也许能做到,明白师傅的话吗?”世子的目光仍然有些呆滞,望向了张居正:“师傅,你在兵部管兵吗?”张居正愣了一下,还是答道:“臣在兵部管兵。”世子:“替我杀了那个人!”张居正一惊,一把抱起了世子,低声喝道:“世子慎言!”世子不说话了。张居正的目光立刻像刀子般扫向了环伺在院子里的那些太监:“刚才世子说什么了?”几个太监立刻全都跪下了:“奴才们什么也没听见。”张居正说道:“没听见便是你们的福分!”说完这句话便抱着世子向内院走去。内阁值房徐阶的身影这时也疲惫地出现在值房门口。吏、户、兵、工四部的四个堂官便立刻站起来,四双眼睛磁铁般望向他手中的那摞票拟,忘记了那票拟里拟的都是银子而不是铁,恨不得立时吸了过去。从门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几步路,徐阶每一步都迈得方寸漫长,像走了好久才走到,默默坐下,沉重地将那摞票拟放到案上。四个人这才注意到了徐阶的神态,不祥之兆很快被他们感觉到了,票拟莫非没有批红!“阁老,皇上没让司礼监批红”’高拱现在管着吏部,所有欠俸官员的积怨都在他的身上,他因此最为急迫,竟越过了次辅并兼任兵部尚书的李春芳第一个发问了。李春芳是出了名的“甘草次相”,在内阁从不以“次相”自居,大事一概让徐阶做主,建议也多让阁员高拱出主意。就是在兵部,兼着尚书他也尽量能推则推,让做侍郎的张居正去管实事,从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时当然不会计较高拱抢先说话,只是望着徐阶。另外两个人这时更是噤若寒蝉,望向徐阶那个方向。一个是赵贞吉,为徐阶所荐从浙江巡抚任上升调户部尚书不到半年,身为人室弟子,平时看徐阶便只望眼部以下,执弟子之礼,这时虽极想从恩相眼中探询些信息,还是怨住了,只望着他颌以下襻以上那个部位。另一个就是徐阶的儿子徐瑶,被嘉靖钦点特意安排在他父亲兼尚书的工部任侍郎,用心就是叫他代父亲受过,好从户部调拨银子修建宫殿道观,这时和父亲同堂议事,自然连父亲的脸也不敢看,只是望着他身前那摞票拟。其实这时四人心思都是一样,抄查了近两个月的家,四个部又夜以继日议了好几天才拟出了票,九州八方都等着这笔赃款救急,单等徐阶进宫奏请,批了红便可咄叱使钱,徐阶回来却是这副样子?高拱问后,徐阶又不答,值房内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好久,徐阶终于张开了嘴,却只是轻叹了一声。高拱更急了:“徐相,那么多官员的欠俸,北边南边战事的军需,还有好几个省的灾荒流民都急等着用这笔钱。到底批了还是没批,总有句话。”“吏部各官的欠俸,兵部所拟的军饷,还有遭灾和征税过重省份返还百姓赋税的奏呈都批了红。”徐阶轻轻说出了这句话。四个人一振,眼睛亮了一下,可很快又黯了。因徐相说完这话两眼怔怔地望着门外,目光全是虚的。高拱是最能感觉个中精微的人,立刻想到了那份最重要的票拟:“工部给皇上修殿的票拟还有户部拨给宫里用款的票拟没有批红?”徐阶慢慢把目光从门外收了回来,虚望向他:“是呀!”“皇上嫌给宫里拨的款少了?”高拱又急问。徐阶既不答话也不点头,目光还是虚望着高拱,这也就是默认了。李春芳总算接声了,先叹了口气:“这两项没批红,前面三项批的红也等于没批。”四个人立刻又气馁了。“请问师相。”赵贞吉直望徐阶的目光了,“是不是有其他原因,比方是那个海瑞在六必居妄议圣意,引起了皇上不悦?”赵贞吉的猜测也不尽是对海瑞夙无好感,而是以心度心,将海瑞当时多次引起自己的不快联想到了嘉靖此时的不快。“不要妄自揣测。”徐阶对这个话题极为敏感,立刻止住了赵贞吉。“说到底还是拨给宫里的钱确实太少了。”徐瑶小心地站了起来,低着头,“父亲,可否让儿子将昨天的话说完'”徐阶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议国事就议国事,什么父亲儿子!这里是内阁,说了多次,到这里来你只是工部侍郎!”“是。”徐瑶头更低了,“工部替皇上修的那几座殿都两年多了,才修了一半,朝天观、玄都观的扩建从去年打了地基到今年就一直无法动工。现在又七月了,急需的石材都必须抢在入冬前运到京里来。这次再不拨足了款,工程明年也完不了,工部交代不过去,内阁也交代不过去。昨日我就说了,近千万的银子给工部才一百六十万两,又要修官,又要修观,石材又必须要用大理石、花岗岩和红木檀木,怎么算至少也差一百五十万,我的话没说完就被挡了回来。这样的账呈上去,不批红也是意料中事。就算真批了这个红,工部也完不了这个工。”这才是一语中的,徐阶自然不会接儿子的言,便把目光望向了那三个人。高拱一脸的阴沉,赵贞吉一脸的忧重,李春芳则没有表情。徐阶只好点名了:“李阁老,徐瑶的话你怎么看?”李春芳不得不表态了:“要么再仔细算算,看能不能从那几项开支里再挤出一百五十万给工部。”事关皇上,差使又是老师和师弟在当,赵贞吉当然不会驳这个提议。几双眼睛便都望向了高拱。高拱从来心里便瞧不起这位甘草次相,这时见他如此颟顸,再忍不住心中那股急火,直盯着李春芳:“钱都在这里,那你出个主意,是砍掉百官的欠俸,砍掉兵部的军需,还是让灾区的百姓和多征赋税的流民饿死?”李春芳:“我说了,能不能再仔细算算。”高拱不再看他,转望向徐瑶:“那你们工部说,砍哪一块给你。”徐瑶:“回高大人的话,下官只管皇上宫里的工程,这些当然应该由内阁和户部斟酌商议。”“怎么斟酌?怎么商议?”高拱再也不愿和他们这般无聊地周旋,倏地站了起来,“国事蜩螗如此,我们还在这里扯皮!我兼管着吏部,外省的不说,京官里就已经有好些人在米行里赊了半年的粮米,有些还拖欠着房租,六品七品的朝廷命官天天被债主追着讨债,天天有官员跑到我家里抹眼泪,我不见不行,见了他们也只能沉默对之。更有兵部,俞大猷和戚继光他们在福建和广东天天同倭寇血战,蓟辽总督那边也是军情如火,催饷的奏疏全堆在张居正那里,李阁老你难道一份都没有看到,赵大人管户部,昨天也说过,受灾的省份和苛政赋税的州府再不救济,只怕要激起民变!现在好了,议来议去就只为了一个工部,只为了修那几座殿和那几个道观!”说到这里他干脆直视徐阶:“徐相,您老身为首辅,总应该在皇上那里争一争。还有我们这些人,身为大臣总要对得起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苍生!”“高阁老这话我不尽认同。”赵贞吉必须挺身为老师分辩了,“你怎么知道徐相就没有在皇上那里尽忠进言?说到争,高阁老也可以去争,我们都可以去争。春秋责备贤者,但徐相一个人也担不起大明的江山。”“那就一起担!”高拱可不吃他这一套,“我这就上疏,你赵贞吉也这就上疏,六部九卿,还有那么多给事中和御史都可以上疏。还说海瑞妄议圣意,人家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一进京就敢针砭朝弊,我们却一个个只图自保,真是满朝汗颜。笔墨现在这里,赵大人,我和你这就带头上疏,你敢不敢?”赵贞吉一向以理学自居,其实早就“权”多于“经”,偏又放不下理学的架子,这时被高拱一逼,那张脸立时红了:“只要于事有补,高大人忧国,我跟上就是。”“不是负气的时候。”徐阶面忧重重,立刻打断了他们的争执,“眼下谁都不能上疏,一句话也不能说。”高拱已然热血沸腾:“就为了自保,还是为了什么!”“为了我大明的千秋万代!”徐阶的语气也加重了,“你们既然都说海瑞那件事,我就明说了吧。我离宫的时候,皇上已然下旨,命裕王将海瑞在六必居写的那几句话立刻抄写刻匾挂到六必居去,并且断言,海瑞是诚何心,我们这些人是诚何心只有裕王知道!”所有人听了都是一怔,高拱也是一怔,“同时,冯保也被逐出裕王府遣发朝天观了!”说到这里徐阶动了感情,“谁不知道冯保在裕土府是世子的大伴。世子才五岁,孩童何辜?肃卿,你我这样的朝廷大臣走了一个还有一个,可皇上现在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你我可以豁出去争,但总不能动摇大明的根基吧!”高拱这才知道,嘉靖一杆子扫下来,竟不惜伤到自己的儿子和孙子身上了,立时变了脸色,怔默在那里。“忝列首辅,我如何不想既为君父分忧,又为天下着想。”徐阶此时的语调已十分哀伤,“上午奏对也就一个时辰,皇上就发了两次病,后一次几乎昏厥,圣、圣体已经堪忧了!”眶中的泪花随之闪了出来。高拱本是性情中人,先是震惊,接着泪花跟着涌了出来。李春芳无泪,只从袖中掏出手绢揩眼。赵贞吉和徐瑶自然更能感同徐阶的身受,也跟着流了泪。“那今天就不议了!”高拱直接用手抹掉了眼泪,“李时珍就在裕王爷府里,我这就去,立刻带他进宫,拼着龙颜震怒,也要奏请皇上让李先生给他施医!”“今天不行。”徐阶摇了下头,“去了,也进不了宫。”高拱:“那就找吕公公,让他领李时珍进宫。这个时候他比我们更明白圣体堪忧。”徐阶痛苦地又摇了摇头,语气更加沉重:“肃卿呀,冯保为什么被逐出王府,你现在还投想明白吗?”也不是想不明白,性情乱则心智蒙,高拱一直在激动之中,被徐阶这句话一点,才想到吕芳也受到皇上的猜忌丁。立时闭紧了眼坐到了椅子上,再不吭声。“忧君忧民,皆同此心。”徐阶作结论了,“这几天要通告各部,约束属吏,大家皆要以国事为重,不许上疏,更不许私下妄议朝事。盂静。”赵贞吉立刻躬下身子:“弟子在。”徐阶:“你管着户部。那个海瑞已被锦衣卫看着了。倘若明天他还能到户部报到,你跟他好好谈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才具要用到本分上。”赵贞吉:“师相放心,弟子明白。”“那工部替皇上修宫修观的款项怎么办?都七月了……”徐瑶依然惦记着他那份天大的差使。“这事不再各部台议!”徐阶对他就没有好颜色了,“你和盂静都回各自的部衙去。这笔款子如何再分配,由内阁来议,我和李阁老、高阁员重新拟票。”徐瑶和赵贞吉立刻答道:“是。”“我们今天也不议了!”闭目沉坐的高拱这时又站了起来,“我得去裕王府,还是要找李太医!”阁员当面否定首辅的提议,显然失礼,但此时此境毕竟其心可谅,徐阶也便无奈地一叹:“也罢。那我们就明天再议吧。”李春芳这才冒出一句:“也是,今天也议不出结果。”高拱向徐阶一拱,径自先走了出去。赵贞吉立刻露出了不满的神色:“师相…”“都退了吧。”徐阶立刻打断了他,站了起来已经走去。徐阶在前,一行这才都向值房门口走去。裕王府邸门前王府朝南的三扇门,亦如宫门,中门常年闭着,两旁的侧门却白日必须洞开,纳东南之紫气;日夜皆有八名禁兵把守,肃皇室之威仪。高拱的轿子来到这里也才申时初,却发现,今天两旁的侧门也都关了。高拱从轿门出来,登上廊檐:“才申时,为什么把门都关了?”裕王府的人自然都礼敬他,一个为首的禁兵答道:“回高大人的话,王爷有谕,从今日起,养病期问一律不见外官。”高拱黯然:“这一向少见人也好。开门吧,我有事禀陈王爷。”那禁兵头目:“高大人,小人刚才说了,王爷有谕一律不见外官。”“不见外官也不见我吗?”高拱既意外便有些生气,“我兼着王府的侍读讲官,不是外官。”那禁兵头目:“高大人,王爷说了,这一向除了张师傅是皇上钦定的日侍讲官可以进入,高师傅还有徐师傅都不必来了。”身为储君,这就等于把自己圈禁在高墙之内,高拱知道事态严重,却没想到裕王把事态看得如此之重!委屈,难过随着灰心同时涌了上来,眼圈又湿了,愣在那里望着禁闭的府门,好久才说了一句:“烦请代我向王爷问安!”说完这句转身便走。走到轿门前,高拱又黯然回首一望,却看见左侧的门开了一缝,接着是张居正从里面出来了,接着门很快又从里面关上了。高拱连忙向张居正迎去,张居正也看见了他,快步向他走来。二人相视了少顷,高拱问道:“王爷安否?世子安否?”张居正:“王爷安,世子也安。”“不要骗我了。”高拱低声地,“国病难医,务必请王爷养好身病,只有他才是我大明朝的青山。”张居正点了下头:“有李先生在,这一点你我都不必担心。”“听说圣上的病今日犯了两次。”高拱紧接着说道,“太岳,我们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李先生进宫给皇上请脉!”张居正神色已十分沉重:“一切都无从谈起了。陈洪陈公公今天来这里传旨,挨了王妃的责打。皇上本就有疾,听了这件事,难免病中更易震怒,怒气又舔病症!肃卿兄,雷雨将至,你我尤需冷静。”这个消息又犹如当头一棒,将高拱震在那里,究是刚烈之人,此时哪里还谈得上冷静,那股血气又涌丁上来:“那就更得把李先生带进宫去,先给皇上请脉,稳住了病情。你这就去,把李先生请出来,我想法子带他进宫!”张居正摇了摇头:“王爷和我刚才也想过,可眼下连吕公公那条线都断了。陈洪那些人又正在推波助澜,李先生这时候进不了宫。”高拱:“请李先生出来,我见见他?”张居正:“给王爷服了药,李先生也已经出府了。”“去哪里了?”高拱急问。张居正:“李先生的个性你也知道,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好问。”高拱长叹了一声:“太岳,今晚能否来鄙居一谈?”张居正沉默了稍许:“工爷再三叮嘱,我是每天都要进府的人,叫我最好不要跟旁人来往肃卿兄,王爷所虑甚是,这个时候我们还是先静观其变的好。”高拱胸口又是一憋,还想说什么,终于将手一挥,钻进了轿子:“回府!”张居正那顶轿子也抬过来了,张居正却没有立刻上轿,望着孤零零远去的高拱那顶轿子在落日下如此黯然玉熙宫精舍到嘉靖帝时,大明朝已传了第十一帝。奉帝命传旨太监却挨了打,何况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这真是前所未闻的事。虽然皇子王妃也算是太监的主子,毕竟此时奴才的身份变了,口衔天宪已是皇上的替身,打狗欺主那句话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这件事闹大了很可能立时掀起一场宫廷剧变!再化小也会有一场雷霆暴雨,受天谴的直接是李妃,牵连下来,裕王世子便首当其咎,一向靠裕王而受重用的大臣官员包括内廷宦官都难免池鱼之殃。这一切都要看陈洪如何复旨,如何在嘉靖面前回话了。陈洪十岁进宫,在这座八卦炉里炼了三十几年,熬到这个年岁爬到这个位子,身上每个汗毛都都已变成了心眼。与其说这件万不该发生的事是因世子和李妃情急之下做出来的,不如说在心底看不见处是陈洪有意无意激出来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陈洪自己也知道这支箭到底是射出去了。如何只把箭射向吕芳,让皇上把账算到吕芳头上去,自己取司礼监大印而掌之,又不伤及裕王,这才是生死系于毫发的地方。倘若因此裕王遭遣,且不说得罪了将来的皇上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地,就眼下以徐阶、高拱等为首满朝那么多大臣也会让自己日日不得安宁。因此送冯保到了朝天观,在回宫的路上便将如何复旨这件事在心里权衡演练了不下百十来遍。盘算定了,先去太医院上了药,用白绢将高肿的额头重重包了,顶着个高高的纱帽,露着红肿的双颊这才到精舍来复旨。“奴才给主子万岁爷复旨来了!”陈洪在精舍的隔门外便有意不露出身子,而是侧跪在里面看不见的地方。嘉靖自上晌服了丹药,这时已又服了第二次丹药,端坐在蒲团上打坐运气,已感觉精神好了许多。闭目听见了陈洪的声音,便知他所跪的位置,左边长长的寿眉微微动了下。二十多年了,每遇嘉靖打坐吕芳便都是静侍在侧,给紫铜炉里添檀香,给神坛上换线香蜡烛,为神坛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尘,都能运步如猫,拈物如针,已经练就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风不起的功夫。只这一点,嘉靖便深惬其意。可今日吕芳突然功力大减,这时正在神坛前揭开紫檀香炉的炉盖刚添了香,听见不见人影但闻其声的陈洪这一声轻唤,合炉盖时竟前所未有地发出了哨的一声脆响!嘉靖的双眼倏地睁开了,斜向吕芳!吕芳徐徐跪下了。嘉靖:“这一个月来你已经是第三次扰朕的清修了。吕芳,你心里在害怕什么?”吕芳轻碰了下头:“回主子,奴才在主子身边会害怕什么?……回主子的话,主子不要生气,奴才也老了。”嘉靖的目光闪了一下,转向精舍门口:“陈洪你又害怕什么?”“回主子万岁爷,奴才害怕打扰了主子仙修。”陈洪依然隐身门外,轻声答道。嘉靖:“你打扰不了朕仙修,谁也打扰不了联仙修。进来回话吧。”陈洪依然不肯显身:“为了主子万岁爷清静,奴才在这里复旨回话就是。”嘉靖两眼望着地面,似在感觉什么,接着闭上了眼:“回话吧。”“是。”陈洪跪在侧门外,“回主子,奴才去了裕王府,裕王爷恭领了圣旨,正在抄写那六句话,还叫奴才代奏主子,他一定赶紧刻了匾送到六必居去。”“裕王坦然否?”嘉靖闭目问道。“回主子万岁爷。”陈洪立刻答道,“听奴才传旨的时候,裕王爷那真是诚惶诚恐。”“对你还客气吗?”嘉靖又问道。陈洪:“回主子万岁爷,裕王对奴才岂止客气,真是赏足了奴才的脸,当场解下了身上的玉佩赏给了奴才,还问了几遍主子仙体安否。”嘉靖:“冯保呢?送去了吗?”陈洪:“回主子万岁爷,冯保已经送到朝天观,交给了管事的太监。”嘉靖沉默了。陈洪在门外用耳朵在等着下面即将发生的变化。吕芳这时爬了起来,从金盆里绞出一块雪白的面巾双手递给嘉靖:“主子,该净面了。”嘉靖突然手一挥,把吕芳递过来的面巾挥落在地,望向门外:“挨了骂还是挨了打!露出你的原形,让朕看看,也让老祖宗看看!”吕芳僵在那里。陈洪一声不吭,依然躲跪在隔门外,有意磨蹭着不进去。嘉靖望向了吕芳:“老祖宗,他这是怕你呢。你叫他进来吧。”吕芳扑通一声又跪倒了,只是跪着,没有回话。“主子千万不要委屈了老祖宗!”陈洪这时慌忙从门槛上爬了进去,爬到离嘉靖约一丈处,连磕了三个头,伏在那里,“奴才确实没有挨谁的打也没有挨谁的骂,当着主子奴才不敢说假话。”亏得他想,那顶宫帽罩在满头的白绢上哪里戴得稳?他早就换了一根长带子从帽檐两侧紧紧地系在下颔上,高高地顶着却也不会掉下来。这副样子却还说没有挨打没有挨骂,嘉靖都懒得问了,只望着他,目光里的火苗却隐隐闪了出来。倒是吕芳问话了:“陈洪,是什么就说什么。是不是冯保那个奴才撒赖,激哭了世于,你不得已责罚自己?”陈洪又碰了个头,却不回话。“回话!”嘉靖从牙缝里进出了两个字。“是。”陈洪又磕了个头,回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字。吕芳跪直了身子望向嘉靖:“奉天命传旨却伤成这样回来,这在我大明朝真是欺了天的罪!主子,冯保那个奴才是奴才一手带出来的,他犯了这般欺天的大祸,说到底罪根还在奴才身上。是杀是剐,奴才甘愿领罪。”“陈洪!”嘉靖没有接吕芳的茬,紧盯着陈洪,“朕再问一遍,你的头你的脸是自己碰的打的还是别人打的?”“主子是神仙,奴才不敢说假话。”陈洪十分惶恐地样子,“确如老祖宗所言,奴才见世子被激哭成那样,心里又惊又怕,只好责罚自己,也是担心世子那般小的年岁哭岔了气。”“裕王呢?李妃呢,他们就不管?”嘉靖依然不依不饶。“回主子的话。”陈洪急忙答道,“裕王爷是从病床上爬下来接的旨,奴才是在前院见的冯保,裕王爷当然不知道。多亏王妃在一旁拉着世子,奴才才得以将冯保拉出了王府。”嘉靖的脸色慢慢从激怒转向了冷酷,沉默了少顷:“真是‘十步以内必有芳草’呀。宫里一十四衙门长满了芳草,锦衣卫不用说身上绣的就是芳草,现在连朕的儿子孙子院子里都是芳草。我大明朝真是繁花似锦,绿草成茵哪!”“芳”者,吕芳也;“草”者,吕芳之势力也;再也明白不过。吕芳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陈洪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陈洪!”嘉靖喊了一声。“奴才在。”陈洪心里激动得都发颤了。嘉靖:“草多了必坏禾稼!朕的话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