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默默地站在那里,紧盯着左边严党还有一些没动的官员。那些官员在高拱威严的目光下部缩到了墙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玉熙宫精舍嘉靖、严嵩、徐阶面前的那大半碗粥都见了底了。八碟酱菜也都各吃了些,每个碟子里还剩有太半,吕芳给嘉靖那只碗又盛了半碗粥,接着拿起了严嵩那只碗。“谢过吕公公,老夫已经够了。’’严嵩伸出手盖住了碗,转望向嘉靖,“启奏圣上,罪臣有几句话想单独向圣上陈奏。”嘉靖望了他好一阵子,从他的眼里似乎望出了他的心思,于是转望向徐阶和吕芳。徐阶默默站起了,退了出去。接着,吕芳也退了出去,还把门也带上了。严嵩慢慢站起了,从袖中掏出了一块绢,那块绢上红红密密写满了人的姓名。嘉靖却不去接那绢,而是望着严嵩。严嵩:“微臣有罪,罪在臣一身。诸臣有罪,罪在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还有一些贪而无厌之人。有些人当遭天谴,有些人万望皇上保全!”说到这里他双手将那块绢递了过去。嘉靖不得不接了,接过来默默看去——第一个名字便醒目地写着胡宗宪!接着底下还有许多名字。严嵩继续说道:“罪臣掌枢二十年,许多人不得不走罪臣的门路,可罪臣也没有这么多私党。有些人罪臣是为皇上当国士在用,他们肩上担着我大明的安危,担着我大明的重任。有些人身上现在还当着皇上的差使,许多事都要他们去办,也只有他们能办。”“知道了。”嘉靖将那块绢塞进了衣襟里,接着拿起磬杵敲了一下铜磬。徐阶和吕芳又进来了。两个人心中忐忑,面上却不露任何声色,进来后,都站在那里。嘉靖也不再叫徐阶入座,而是望向严嵩:“严嵩。”严嵩:“罪臣在。”嘉靖望着他:“听说你今儿早上想给六心居题块匾,那个老板不要。有没有这回事?”什么事都瞒不过这位皇上,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这件小事这么快他居然也知道了,而且在这个时候提起,徐阶、吕芳立刻料到又有乱石铺街了!严嵩却立刻有了心灵感应,眼神也亮了许多,望向嘉靖:“回皇上,确有此事。人之常情。”“朕不喜欢这样的常情。”嘉靖飞快地接过话头,“吕芳,准备笔墨,让严阁老在这里写,然后盖上朕的宝章,送到那个酱菜铺去,限他们今天就刻出来,明早就挂上。”这句话一出,不只是严嵩心潮激荡,徐阶大出意外,连吕芳都有些感到突然。“都准备着呢。”吕芳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顺应嘉靖的突变,立刻答道。精舍里各种尺寸的上等宣纸都是常备,吕芳立刻从墙边的橱格里抽出了一张裁成条幅的宣纸摆到了御案上,砚盒里的墨也是用上等丝绵浸泡着,这时搁到香炉上略略一烤,也就熔化了。做完这些,吕芳对严嵩:“严阁老请吧。”严嵩这时有些迈不开步,徐阶走了过去,搀着他走到了御案边。吕芳将那支斗笔也已在温水中泡开了,递绐了严嵩。嘉靖也慢慢走到了御案边,看严嵩题字。握住了笔,严嵩便凝聚了精力,在砚盒里蘸饱了墨,又望了望嘉靖。嘉靖满眼鼓励的神色:“写吧。”“是。”严嵩左手扶着案边,右手凝聚了全身的心力,一笔下去,写下了“六”字那一点。“宝刀不老。接着写。”嘉靖又鼓励道。严嵩接着写了一横,又写了一撇,再写了一点——那个“六”字居然如此饱满有力!“好!”这一声赞叹,徐阶叫出来时显得十分由衷。嘉靖斜望了一眼徐阶,露出赞赏的眼神。严嵩又蘸饱了墨,一气写出了“心”字。心中再无旁骛,严嵩又蘸墨,写出了最后一个“居”字!三个字笔饱墨亮,连嘉靖在内,徐阶,吕芳的目光都紧落在那幅字上,精舍里一片沉寂。严嵩这才又抬起了头,望向嘉靖。徐阶和吕芳也都悄悄地望向嘉靖。嘉靖却依然望着那幅字,沉默无语。“都好。”嘉靖终于开口了,“就是‘心’字不好。”严嵩:“那罪臣重写。”嘉靖:“不是字不好,而是名不好。为什么叫‘六心居’?”严嵩:“回皇上,这个店是赵姓六兄弟开的,因此起名‘六心居’。”嘉靖:“六个人便六条心,这就不好。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我大明现在是六千万人,照他们这样想,那便是六千万条心。朕替你出个主意,在‘心’字上加一撇,把‘心’字改成‘必’字!六合一统,天下一心!”“皇上圣明!”徐阶第一个在嘉靖的身边跪下了。严嵩再也忍不住了,眼中终于渗出了浊泪,扶着御案也要跪下。“不用跪了。”嘉靖阻住了他,“改吧。”“是。”严嵩左手扶着御案,右手将笔又伸到砚盒里蘸饱了墨,探了探,憋足了那口气,在“心”字中间写下了浓浓的一撇!“好!盖上朕的宝章!”嘉靖大声说道。“是。”吕芳到神坛上把嘉靖自封的那三个仙号的御章都捧了过来,“启奏主子,用哪一枚宝印。”“为臣要忠,为子要孝。就用‘忠孝帝君’那枚宝印。”嘉靖说道。“主子圣明。”吕芳把装着御印的盒放下,从里面双手捧出了“忠孝帝君御赏”那枚章,走到那幅字前,在朱砂印泥盒里重重地印了印,然后又伸到嘴边呵了一口大气,在条幅的右上方端端正正地盖了下去。“六必居”三个墨亮的大字配上嘉靖那方鲜红的印章立刻鲜活了起来,夺目地扑满了整个镜面。“立刻送去!”嘉靖说道。北京前门外粮食店街画外音:“明嘉靖四十一年,执掌朝政二十年的严嵩、严世蕃父子倒台。但出于种种复杂暖昧的政治关系,嘉靖帝倒严而不倒严嵩,‘赐嵩致仕,年赏禄米一百石’,严世蕃等严党的核心人物也仅论罪流放,多数严党官员依然在位,奢靡贪墨搜刮之风‘无稍遏减’。至嘉靖四十四年,多省灾情频发,国库益空,赋役益重,天怒人怨。徐阶、高拱、张居正策动御史再度上疏,该年五月嘉靖帝虽诛杀严世蕃等,天下不耻嘉靖已甚。是年七月,海瑞调任北京户部王事。”严嵩题写的那块“六必居”大匾依然高挂在这家三开间大门脸酱菜铺正中的门楣上,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辉!匾牌下却门庭冷落,一条门市繁荣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来往的人走到这家酱菜铺门前却都避道而行,无数匆匆的目光对那块匾侧目而视。有密旨,嘉靖不让这块匾取下,他到底要看天下人如何议论自己!这天上午,载着海瑞一家上任的轿篷马车来了。车辕前坐着执鞭的车夫。因是暑天,车篷窄小,海瑞便也坐在车辕前,头戴斗笠,身穿葛麻长衫,较三年前,胡须花白了些,两眼还是那般犀利有神,在斗笠下敏锐地望见了“六必居”那块牌匾。“停车。”海瑞突然喊道。车夫拉住了缰绳,马车在六必居对面街边一间茶馆门前停下了。海瑞跳下了马车,定定地望向对面的六必居。“是到了吗?”竹车帘挡住的轿篷内传来了海母的问声。海瑞对车帘内答道:“回母亲,还没到,儿子想在这里先买些酱菜,到家后给母亲和媳妇下粥”“去吧。”海母在车帘内说道。“请帮我家人买一壶凉茶。”海瑞从身上掏出两枚铜钱递给那车夫。“老爷,您老要去哪里?”那车夫接过铜钱有些吃惊地问道。“去六必居。”海瑞答着已向六必居门前走去。那车夫手捧两枚铜钱惊在那里。立刻,便有好些过往行人惊诧的目光也同时望向了海瑞。海瑞走到六必居门前停住了,抬头望着那块牌匾。过往行人更惊异了,目光虽望着他,脚步却更加快了。六必居对面茶馆靠门口的一张桌子前,立刻也有几双鹰一样的眼投向了牌匾下海瑞的背影。这几个人虽然穿着便服长衫,但坐在正中的那个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宫中的提刑司太监,打横坐着的两人宽肩长腿冷面冷眼,也能看出是锦衣卫的人。捧着两枚铜钱的车夫这时已然看见了茶馆里的这三个人,哪里还敢进去买茶,两只脚像被钉子钉住了,站在车边,动也不敢动。最尴尬的是六必居店铺内的掌柜和伙计,非常奇怪,也都只望着门口这个客官,既不招呼他进来买东西,也不赶他走,只是茫然地望着。海瑞的目光从那块牌匾上移下来了,四周扫了一眼,很快便明白了这家店铺跟下所处的困境,取下了斗笠负手拿在背后,一个人徐步踱进了店门。对面茶馆门口那张桌前那个提刑司太监和两个棉衣卫立刻站了起来,走出茶馆,向对面的六必居走去。那车夫这才敢动弹了,将手里的马杆往车辕前一插,将两枚铜钱也放回到车辕前的板子上,挪着步慢慢离开马车,走了几步便打起飞脚,一个人竟跑了。过往的行人都不过往了,从东往西的折回东面,从西往东的折回西面,偏又不愿离去,远远地站着,等着看一场茶余饭后好在人前绘声绘色摆弄的故事。六必居店内海瑞进了店,走到了柜台前,又慢慢扫视了一眼那一坛坛一缸缸陈列在店内的盛器。几个伙计竟然还是懒洋洋地坐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起来招呼他。诲瑞站着的柜台里边就坐着那个赵姓的老板,这时淡淡地望着海瑞:“客官要买酱菜?”海瑞:“一个老人,一个病人,要买些酱菜下粥。掌柜,什么酱菜合适?”“什么酱菜都合适。”赵姓老板依然坐着淡淡地答道。海瑞敏锐地感觉到坐在柜台其他地方的伙计们都把目光望向了他背后的门口。六必居的门口,那个太监和两个锦衣卫冷冷地出现在门边。那提州司太监向两个锦衣卫示了个眼色,两个锦衣卫留在了门边,那太监悄悄走了进去,在店内左侧一张方桌前坐了下来。一个伙计连忙提起一把瓷壶拿着一只杯子从侧面的柜门趋了过去,给那太监倒了一杯荼,将瓷壶留在桌上,又悄悄退回到柜台里。海瑞不露声色,从身上掏出十枚铜钱放到柜台上:“买十个钱的酱菜。”那赵姓老板站起了,从里面的货柜隔栏上,拿开一个罩子,在一叠晒干的荷叶上抽出一片大荷叶,贴在一个素白的大瓷碗里,端着,揭开一个坛盖,用一个漏眼的勺舀出一勺酱菜滗干了酱汁倒进荷叶,又揭开一个坛盖舀出一勺酱菜滗干酱汁倒进荷叶。如是,舀了满满一荷叶心的酱菜放到柜台上,然后又抽出一片更大的荷叶,将碗里那一荷叶酱菜提出来放到另一片大荷叶上,飞快地包好了,从柜台下一把撕成条的棕叶里抽出三条,在酱菜荷叶包上一横一竖一斜绕了一个六合同心结,一扎,提起来递给海瑞:“客官,走好了。”海瑞依然站在那里没动:“听说贵店的酱菜原来比肉还贵,现在十个铜钱竟能买这么多?”那赵姓老板望了他一眼:“客官是给病人买的,小店愿意多给些。请拿走吧。”海瑞不再问了,提起那一荷叶包酱菜转了身,不出门,竟径直走到那张方桌前,在那太监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赶了半天路。掌柜,有杯子也请给我一只。”柜台后的伙计哪个敢动,都望向了赵姓老板。那赵姓老板把目光望向了坐在那里的那个提个提刑司太监。提刑司太监一直在假装着不看海瑞,这时却看到了赵姓老板的目光,立刻递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给水。赵姓老板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从柜台里拿起一只杯子,推开柜台门走到了方桌边,替海瑞倒了一杯水:“客官,请喝。喝了就走吧。”说完便转身。“掌柜。”海瑞叫住了那个赵姓老板。那老板只好又停住了脚。海瑞:“我听说了一件事,想要向你讨教。”那赵姓老板只好慢慢转了身,望着海瑞。海瑞吐辞十分清晰地问道:“听说贵店原来叫六心居,为什么要改叫六必居?”赵姓老板的脸色立刻变了。对面那个提刑司太监望着别处的脸立刻转了过来,两眼透着冷光盯住了海瑞。门口的两个锦衣卫也转了身,望向方桌这边。其他的伙计都把目光慌忙移望向别处,或望向地面。海瑞依然是那副毫不在意的神态,紧望着那赵姓老板,等他回答。赵姓老板立刻折回柜台,从柜台上扫起那十枚铜钱走回到方桌前:“客官,这是你的钱,还你这包酱菜小店不卖了,你走吧。”说着将铜钱放在海瑞桌前,便去拿方桌上那包酱菜。“这是什么规矩!”海瑞按住了那个老板伸过来的手推了开去,“我付了钱,你交了货,凭什么不卖了?”赵姓老板僵在那里飞陕地望了一眼那个提刑司太监,又望向海瑞:“客官既是买东西,买了就请走。你我素不相识,给、给我添什么乱?”海瑞:“我头一次进京,问些风俗掌故而已,怎么叫添乱?那赵姓老板急了:“客官,这是天子脚下,你一个外乡人,最好不要在这里惹事“错了。”海瑞站了起来,“我从不惹事,只管自己该管的事。比方说贵店,这么好的东西却无人敢买,我便得帮你管管。”“难说我的东西没人敢买了?”那老板更急了,又飞快地望了那提刑司太监一眼,“客官不买就走,不要耽误我做生意。”“那就算是我自己的事,与你做生意无关。”海瑞干脆亮出了来意,“在外省我就昕人说,贵店原来叫做六心居,生意一直很好。自从改成了六必居,就没人敢来买东西了。掌柜,你为什么要把‘心’字改成‘必’字?”那赵姓老板和柜台后所有的伙计脸都白了,谁敢接他这个言,全将目光望向了一直阴阴地看着海瑞的那个提刑司太监,和门口跃跃欲进的两个锦衣卫。海瑞浑然不顾,徐徐说道:“一路来我又听了一些浮言,你在‘心’宇里面加一撇,如同在‘心’上插了一把刀,生意自然不好了。掌柜的怎么看?”那个提刑司太监倏地站了起来。两个锦衣卫也大步走了进来,站在海瑞面前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站在那里的赵姓老板懵了,坐在柜台里的伙计也全懵了。那个提刑司太监紧盯着海瑞:“说,说下去。”海瑞竟像没有看见这三个人,又坐了下去,依然对着那赵姓老板:“其实,把‘心’字改成‘必’字,这原意未必不好。只是无人把为什么要这样改说清楚,因此浮言四起。掌柜,有纸笔请给我拿来,我替你把这个‘必’字做个注脚,正人心而靖浮言!你的生意便自然会好起来。”赵姓老扳已经僵在那里,哪里敢动。那个提刑司太监望向赵姓老板:“取纸笔,让他写。”赵姓老板慢慢望向了柜台里一个伙计:“取、取纸笔…”困随时记账,纸笔都是现成的,那个伙计从柜台上捧着纸笔墨砚,两腿打着哆嗦,从柜门里一盲望着锦衣卫挪了过来,将东西放在方桌上,又慌忙走了回去。“写吧。”那个提刑司太监望着海瑞。海瑞拿起了笔,在砚台里探了探,又转脸问那赵姓老板:“听人说,贵店的酱菜颇有讲究,…是讲究产地,二是讲究时令,三是讲究瓜莱,四是讲究甜酱,五是讲究盛器,六是讲究水泉。是否如此?”赵姓老板这时虽仍在惊惧之中,但听他如此精到地说出了自己店中酱菜的六般好处,不禁心中一阵感动,却又不敢接言,便又望向那两个锦衣卫。“回他的话。”那个提刑司太监望着他。“是。”那赵姓老板便答了这个字,既是回了那太监的话,也是回了海瑞刚才的问话。便不再开口。“既是这样我就给你写了。”海瑞说着,蘸饱了墨便在那纸上写了起来。两个锦衣卫鹰一样的目光盯向了纸上次第出现的字。那赵姓老板忍不住也悄悄望向了纸上次第出现的字。那提刑司太监眼睛一亮,两个锦衣卫也眼睛一亮!三人虽然都不是读书人,因经常审问诏狱,都识字,那些逮拿诏狱问罪的科甲官员的供状没有少看。这时见这个人写出如此一手好字,竟是平时都不常见到的,不禁都露出了有些惊诧的目光,三个人都碰了一下眼神:此人有些来头!最后一个字写完了,海瑞搁下了笔,抬起头望向了赵姓老板,同时用余光稍带望向那三个人:“如何?”那提刑司太监声调有了些分寸:“你念一遍。”海瑞站了起来,大声念道:“产地必真,时令必合,瓜菜必鲜,甜酱必醇,盛器必洁,水泉必香!这才是将六心居改为六必居之真义!掌柜,将我写的这‘六必’另做一块牌匾,挂起来。你的生意要再不好,找我就是。”说完,拎起桌上那一荷叶包酱菜,拿起斗笠,便向门外走去。提刑司那太监立刻给一个锦衣卫飞去一个眼色。“站了。”一个锦衣卫立刻用手搭在了海瑞的肩上,“也不留下姓名去向,叫人家到哪儿找你去?”海瑞站在那里:“到户部来找我。”“户部的?”那个锦衣卫望向了身边的提刑司太监。那提刑司太监:“户部什么官?”海瑞提高了声调:“户部主事海瑞。”说完抬起手将那只搭在肩上的手掌推了下去,又向门边走去。“慢着!”那提刑司太监喊住了他,“既是户部的主事,那就跟我们到户部去验明了身份。”海瑞又站住了:“可以。我正要去户部报到。几位不嫌麻烦,先跟我将家人安顿好,然后一起去。”两个锦衣卫又望向了那提刑司太监。那提刑司太监:“跟着吧。”海瑞在前,两个锦衣卫紧跟在身后,走出了店门。赵姓老板终于缓过神来,目光望向了方桌上墨迹未干的那“六个必”。柜台后的伙计们都站起了,踮着脚尖全望向方桌上墨迹未干的那“六个必”。那提刑司太监背对着他们却还没出门,这时突然转过身来,对那赵姓老板:“再拿张纸。”“拿张纸!拿张纸!”,赵姓老板慌忙招呼柜台后原来那个伙计。那个伙计慌忙又拿起一张空白的纸奔了出来。那提刑司太监从伙计手里抄过那张纸轻轻贴在海瑞写的那幅字上,卷了,拿起来才又走出门去。赵姓老板一屁股坐在方桌边的板凳上。柜台后的伙计们都奔出来了:“老板,您老没事吧?”赵姓老板喃喃地说道:“收抬铺盖,大家伙各奔前程吧…”第三十章北京前门外粮食店街海瑞拎着那一荷叶包酱菜走向停靠在路边的马车,却只见那根长长的马鞭竖插在车辕前,那车夫已跑得不见踪影。往四周一看,远远地躲着好些人,都望向自己这边。“车夫也不见了。”海瑞走到马车前望着跟在身后的两个锦衣卫,“钱粮胡同怎么走,烦二位引下路吧。”两个锦衣卫没有接他的言,在等着那提刑司太监。车帘内传来了海母的声音:“干什么去这么久,车夫也走了?”海瑞连忙对着车帘:“回母亲,多买了几样酱菜耽误了时辰。车夫突然有些急事走了,另请了几个人带我们去住处。”“知道?。”海母在车帘内说了一句,不再吭声。提刑司太监握着那卷纸走过来了,对那两个锦衣卫:“你们跟他走,先送到住处,再跟他去户部。”一个锦衣卫:“公公呢?”提刑司太监:“我这就回宫,得把这个通天的东西呈给陈公公。”说到这里他望着不远处拉长了声音:“来呀!”那里有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候着,听到这既高且尖的一声,慌忙牵着马小跑了过来。提刑司太监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向前门外大街方向驰去。海瑞也不会赶车,这时自己已走到马头边,拽住了缰绳:“钱粮胡同,二位前面引路吧。”已知他是户部的官员,甫进京便敢做这般捅天的事,两个锦衣卫虽然非究他不可,但已然感觉到此人有些来头。二人交换了一个目光,都客气了些:“走吧。”这便出现了奇异的场景,一条如此热闹繁华的大街,人群远远避让,路面前头都空了下来,只海瑞牵着马拉着马车,一边一个锦衣卫向街的那头走去。明朝的北京九门以里行轿走马规制极严,尤其是通衢大街,非有品级的官员不能乘四抬以上的轿,除了步军统领衙门和巡街御史巡行街道,有马也不能骑,只能牵着走。像前门外大街这样的地方,敢于驰马者,不是持有兵部勘合的急递,那便是极有来头的要害人物了。刚才那个提刑司太监驰马而去便巳吓得好些人纷纷避让。这时,就在那太监驰去的方向,也就是海瑞那辆马车相反的方向,街面上又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刚刚因避让而躲闪现在准备涌过来的人群又闪开了,让出一条道,只见三骑马一路小跑着向这边奔了过来。三骑马小跑着越来越近,三个人也都穿着便服,来头显然也不小。“闹大发了!十三爷也来了!”六必居对面那个茶馆里有个茶客望着小跑过去的三骑马脱口叫道。“哪个?哪个是十三爷?”另一茶客连忙问道。那个茶客走到门边一指,许多荼客都拥到门边齐看。那个茶客:“最前边那位,就是万岁爷最近才钦封的第十三太保爷。一准也是抓那个人来了。”众人惊诧间,那三骑马已经驰到了海瑞的那辆马车边,放慢了步子。“十三爷!”跟着海瑞的一个锦衣卫连忙行礼,“先停下。”又叫海瑞停了马车。“十三爷安好!”跟着海瑞的另一个锦衣卫赶着行礼。那十三爷勒着马缰,紧问道:“是不是刚才在六必居的那个户部主事老爷?”“是。”一个锦衣卫连忙答道,“这么快十三爷就知道了?”齐大柱的目光立刻向戴着斗笠的海瑞望去,虽看不见面容,身影还是熟的,立刻翻身下马,注目望去:“真是恩公!”说着当街便跪了下去。他这突然一跪,把那两个锦衣卫惊住了。跟着他来的另两个锦衣卫也有些意外。按礼制,镇抚司的锦衣卫只能上跪皇上,下跪司礼监和镇抚司的长官,其他各品官员见了也只是举手行礼,一概不跪。几个锦衣卫见自己上司竞对这个户部的小官下跪,又口称“恩公”,自是私跪,与职分无关,几个人便不能跟着下跪,只好侧了身子低着头站在一边。海瑞望着跪在身前的齐大柱,眼神里也颇是感慨,但很快便恬淡了:“快起来。这里不是行礼处。”齐大柱激动地站了起来:“太夫人、夫人呢,还有小姐呢,都在车上吗?”“是谁呀?汝贤,怎么又停下了?”海母在车帘内问话了。“太夫人!是儿子齐大柱接您老来了!”齐大柱听见了悔母的声音,连忙走向车帘。车帘掀开了一角,露出了海母满头白发的脸。“儿子大柱给您老磕头。”齐大柱说着退了一步又要跪下去。“说了不是行礼处。”海瑞挥手止住了齐大柱,连忙过去撩着车帘,扶着将要出来的母亲的手臂,“母亲,是大柱。”“大柱啊?”海母两眼向齐大柱望去。齐大柱一步便跨了过去,伸出那双大手搀着海母:“太夫人,是我。听说恩公和太夫人你们这几天到,儿子已给太夫人租了一所院子,地都洗干净了,然后这两天便一直在东便门码头等着。谁知你们走了陆路。”海母笑了:“难得你这样挂牵着我们。媳妇呢?”齐大柱:“在家等着呢。听说太夫人和夫人来北京,也是好几晚睡不着觉了。”“母亲。”海瑞望着母亲,“大柱现在是镇抚司的官员,专为皇上当差的,我们不能耽搁他的公事。让他先走。”海母从儿子的话里和眼神中明白了些意思:“我明白。让他走吧。”说着便放下了车帘。海瑞望向齐大柱:“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往后你在镇抚司当你的差,不要来找我,找我,我也不会见你。”齐大柱被他说得懵了:“恩公…”“我不是谁的恩公。”海瑞的脸更肃穆了,“你走吧。二位,我们走。”说着便去牵了马缰,拉着马车向前走去。那两个锦衣卫有些为难了,望着马车又要跟去,又不知如何跟十三爷说。齐大柱刚才是匆忙间听说六必居被锦衣卫带走了一个户部官员,便猜想可能正是自己在等的海瑞,却不明白为了何事,这时紧盯向那两个锦衣卫:“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小题大做的?”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有些尴尬,其中一个低声禀道:“回十三爷,这位老爷在六必居说了些犯忌讳的话,还写了一幅犯忌讳的字,提刑司黄公公叫我们先把他送回家,然后送到户部去等候处置。”齐大柱这才失惊了:“一幅什么字?黄公公呢?”另一个锦衣卫:“是给皇上改的那个‘必’字另作了一番说法。说什么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黄公公已经拿着那幅字送司礼监陈公公那里去了。”“糟了!”齐大柱跺了一下脚,“黄公公走了多久了,骑马了吗?”一个锦衣卫:“骑了马,要追也追不上了。”齐大柱好一阵急想:“你们还是跟着去,把海老爷好好送到家,不要去户部。”